“告辞告辞,常来玩啊。”
银锁拉紧斗篷,走出门口。天色已经黑得接近黄昏,宵禁的钟声却没响起,天上飘起了雪花,有一片直接落在了她的鼻子上,凉凉的。
她并未去市集,而是去了金铃那里。金铃吃完饭回到屋里,就见到了银锁趴炭火前,吃她桌上常年摆着的小糕点。
见到银锁,她并不特别惊讶,只是掩上门,小声道:“我就知道是你。”
银锁笑嘻嘻地问:“大师姐怎么知道是我?”
金铃道:“我听见有人说厨房又丢东西了,你吃过了?”
银锁道:“吃过了,我来是告诉你,今晚我有事,你不必来找我了。”
金铃奇道:“你要去哪?”
银锁道:“我大师伯。”
金铃愣了一下,垂下眼睑,道:“能带东西进去吗?”
银锁知她懊恼现下还无法进去与向碎玉相见,便柔声安慰道:“过两天我就能带个大师姐进去了,莫要着急,我每隔几天都会大师伯,不会有事的。”
金铃不知说什么了,沉默了一瞬,亦轻声道:“你自己也小心。”
银锁笑道:“大师姐莫担心,我在你这里坐一下就出发了。”
金铃道:“要本书看看吗?”
银锁摇头道:“不要了,我睡一觉,大师姐你去陪王妃吧。”
金铃道:“我陪你一会儿,否则岂是待客之道?”
银锁抬眼看着她,眨眨眼睛,渐渐露出笑容,“大师姐真的不是思念我思念得紧?”
金铃奇道:“晚晚相见,我思念你做什么?”
银锁一笑,走到她床前,把她的被子扯开当垫子,脱了斗篷踢掉靴子就窝了上去。金铃跟着她走过来,站在床前看着她。银锁闭着眼睛,懒声道:“大师姐若是闲着没事干,又不去尽孝,就给我念几个故事听吧。”
金铃想了一下,道:“桓宣武当年征战四方,灭蜀地李成,将其妹带回来做妾。桓宣武早先尚南康公主,公主善妒,听闻桓宣武带了美人回来,手持利刃,带着侍女前去,想要杀了李公主,不料开门便见到李公主当窗梳妆,见了南康公主,拱手行礼,道:‘国破家亡,我早已不想活,今天公主欲取我性命,正合我意。’公主见她姿容端丽,便已不忍下手,听她这么说,更是丢下刀,上前抱住她,说道:‘我见犹怜,何况桓元子那老奴!’”
银锁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一本正经地讲这么个微妙的故事,已忍不住抱着被子笑了起来,“大师姐我见犹怜,才下不去手取她性命。”
金铃立刻想起九凝峰上一夜荒唐之后,银锁手下留情,不但没有落井下石还救了她一命的事来,已不知是该尴尬还是该庆幸,只得背过身,小声道:“我感激你救我一命,但我们还有一笔账……”
银锁笑容不减,口气戏谑:“大师姐,不提这事,我们还是好朋友。”
金铃愕然,问道:“我们是好朋友?”
“大师姐,你到底让不让我睡了?”
金铃叹了口气,道:“那我出去了,你先睡。”
102万事到头终有报 四
( 金铃走出屋子,正碰见春姐从外面走进来,见到她,春姐问道:“小郡主,天又冷了一些,要我再拿一床被子给你吗?”
金铃怕她要进屋收拾,便道:“不必,柜子里有一床,我昨晚就已拿出来睡了,春姐随我去见娘吧。”
春姐应下,与她一同走出去,免去银锁小贼被人抓个现行的危险。
她陪着王妃在宅中到处走动,王妃高兴之余忍不住问道:“今天怎么这么乖?”
金铃想了一下,道:“尽孝。”
王妃忍俊不禁,问道:“陪陪我就算是尽孝了?”
金铃道:“娘希望我陪着,我陪着便是尽孝。”
王妃被她哄得笑靥如花,拉着她又走了一圈。
她回到屋中时已经入夜,屋中空无一人,被子在床上乱堆着,她上前摸了一下被窝,还犹有余温,显然是刚走不久。
金铃散了头发,脱衣睡下。被子里暖暖的,让长期体温过低的金铃舒服极了,禁不住打起了骗银锁来暖床的主意。
但很快她就嗅到银锁留下的甜香味,撩得丹田内息紊乱,她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强迫自己心中明净,不知是她心力加强或是别的,这次居然卓有成效,她自功法全力运转的状态进入冥想,又从冥想直接堕入沉睡。
金铃自从得银锁承诺教她轻功,就安心练武,再不跟踪骆成竹了,王妃见她日日来作陪,有时饮酒作画,有时赏花弹琴,自然开心得很,但总是怕闷着她,金铃只说在家呆着挺好,在山里住久了,不习惯见那么多人。
她总是一副淡淡的表情,王妃殊难从她脸上判断出她到底说得是真是假,面上点头,心里反而越发担心起来。
金铃并不擅长体察旁人情绪,整日与银锁二人浸淫轻功,一月有余,已将建业城外高高低低的城墙爬了个遍。
今日她终获银锁首肯,认可她多日的学习卓有成效,今晚就准备夜探廷尉狱。
两人同样黑衣斗篷,兜帽罩头,面巾护脸,趁着夜色从皇城北边的城墙爬到了外墙上。银锁一路腾跃,果真如野猫一般悄无声息。两人在这段时间里约定了许多手势,此时全部派上用场,银锁的身法飘忽不定,金铃几乎看不清,跟着她的手势,全神贯注盯着她,才勉强跟住她。
两人绕过重重守卫,终于潜入廷尉狱。银锁与她藏在墙之间的缝隙里,轻声道:“大师姐,等会最是凶险,你定要跟住我了。”
金铃点头,银锁看见那狱卒进去,遂跟在他后面,像鬼魂一样飘了进去。
金铃紧紧跟着银锁,看她右手抬起,便往上纵跃,扒住横梁,藏身其上,那狱卒进旁边小间里整理东西,银锁又趁机闪入二门,躲上大梁。金铃蹲在银锁旁边,终于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向碎玉。
她只觉得似有一年都没有见到师父了,忍不住唤了一声:“师父。”
向碎玉早已听到还有一人,见是金铃,欣慰地点头道:“没受什么苦吧?”
“不曾,南平王夫妇待我如亲生女。”
向碎玉笑道:“要孝顺。”
“是。师父,下一步怎么办?”
向碎玉道:“我亦不知,但近日不会有甚凶险,你把武功练好,便是正道。你们该走了。”
他说完,那狱卒就走了进来,问道:“向师父,你方才叫我吗?”
向碎玉点点头,道:“烦请小兄弟替我倒些水。”
那狱卒便去接他手中水瓶,银锁趁机便将金铃牵走。
两人原路返回,走到一半,银锁忽道:“大师姐,离你家不远了,我就不送了,明天见。”
金铃略感诧异,任由她一人先行离开,心道小师妹真是随性,说走就走了,也不去我那里坐坐。
银锁却是觉得心底对金铃的怪异感觉又翻上来了,心知不得不离开,才急匆匆地跑掉。
回到家躺在冰冷的床上,半晌都睡不着觉,她翻滚来翻滚去,喃喃道:“逝者如斯,可见从不等人……”
当初金铃邀她留下时,她险些就点了头。好饭好食,温酒暖床,温柔乡乃英雄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初实不该住进那屋子里,现在这冰冷似铁的被窝里简直没法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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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本盼着银锁何时再带她去内城,但是银锁两天都没来找她,她在家枯等不成,就去了银锁的小据点,只可惜这一处荒宅,除了被子乱七八糟没有叠之外,殊无有人住过的痕迹,久候也不见银锁回来,只得留字离去。
不料银锁第二日仍旧不至,金铃想着去找银锁,先出门看了一眼春姐在不在,不料刚一出门,就觉得不大对。
这种“不大对”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是银锁出现在周围的预警一样,她停住脚步,不露声色地往周围看了两眼。只听头顶有人轻声笑道:“大师姐,你发现我啦?”
金铃抬起头来,浅笑道:“你就吊在那里,也不嫌脏?进屋,别出声。”
银锁翻了个跟头落下来,闪进屋里,金铃说了一声“我去去就来”,便若无其事走了出去。
她一个人走在偌大的园子里,小侍女们远远见着她,都低声叫一句“小郡主”,她轻轻点头走过,绕到水榭去,把那碟糖偷了,又若无其事地走回来。
她再回屋之时,银锁正把最后一块桂花糕拿起来,见她进来,赶紧咬了一口。
金铃把包着糖的手帕递给她,低声道:“不和你抢,你慢慢吃。”
银锁吃得见底,金铃便把水递到她手上,她一饮而尽,杯子还给金铃,金铃又倒满了给她。
如此反复好几次,金铃不禁问道:“你到底饿了几天?三天?四天?”
银锁认真道:“我不饿,你家东西好吃。”
金铃看了她一会儿,站起来道:“我再去给你偷点。”
银锁一把拉住她,道:“不忙不忙,不用了大师姐,我今天来找你有事。”
“什么事?”
银锁从背后拿出一个青色小瓷瓶,瓶子大约有手掌长,瓶口以木塞塞住,这瓶子不是什么值钱货,金铃看不出是什么,便问道:“何物?”
银锁道:“丁子油!”
金铃的眼睛亮了一亮,进房间里把墙上挂的剑拿出来,放在银锁旁边,又去书房扯了一把绸布。
银锁翘首以盼,并没有听到惊呼声,便撅嘴问道:“大师姐,我上次养在你这的小动物呢?”
金铃指了指头上,道:“在那上面织了个网,又不知道躲到哪睡觉去了。”
银锁的诡计没有得逞,撅嘴道:“大师姐竟不怕蜘蛛,那你怕蛇吗?”
金铃提了一盏灯过来,在她面前坐下来,摇头道:“不怕。”
银锁不情不愿地把瓶子推到金铃面前,又不知从身上哪个口袋里掏出两支小巧的竹钳,摆在桌 ...
(上。
金铃拿起桌上放糕点的碟子,对光看了一看,低声道:“这碟子这么干净,你是舔了吗?”
“哼,不告诉你……”
金铃抿嘴一笑,出门捡了些雪把盘子擦了一擦,又放在炭火上烤干,再倒了一点点油。
银锁迫不及待,拔出弯刀,以竹钳夹起桌上丝绒,沾了油对着灯仔仔细细地擦刀。
金铃亦拔出悲风,道:“我也许久没给剑上油了。”
银锁看了一眼便道:“大师姐,你这剑与我打了那么多场,都不见卷刃,可见是一把好剑。从哪弄的?”
金铃仔细对光,擦着剑上干涸的旧油痕迹,道:“这从前是师父的佩剑,他双腿受伤之后,再用不了剑,就给我了。你的刀也不错。”
银锁得意洋洋道:“那是,这是我师父亲自给我打的。”
金铃道:“哦?二师叔会打铁?他教你吗?”
银锁摇头道:“不教。我教中有专门打铁的弟子。我是影月右使,你该知道的……我也有我的任务。”
金铃道:“我师父什么都教,他会的东西,都忍不住教我。”
“做饭呢?”银锁闻言抬起头来,眨眨眼,“做饭你会吗?”
金铃道:“会,但没什么机会练,手生。”
银锁笑道:“师姐真厉害,我只会杀人。”
金铃道:“莫妄自菲薄,你是我迄今为止最厉害的对手。”
银锁眯着眼,晕黄的火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打转,琥珀色的眼睛晶亮迷离,笑问金铃:“师姐是要开始夸我了吗?”
金铃斜了她一眼,续道:“光是一张甜嘴便能把人耍得团团转。”
银锁扭过头去看她,笑道:“大师姐怎知我嘴甜,难道大师姐……”
她蓦地顿住了,方才她本想说“难道大师姐尝过?”转念一想,大师姐可不是尝过么,只得悻悻戛然而止。
幸好金铃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里都正经得很,没听出她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续道:“你天天到我家偷糖,我自然知道。但何以解剑池对你半点疑心都不起?你三番两次引我前去与他相斗,他若对你有半点疑心,早该走了。”
银锁道:“是以我一上来,就引你伤了他的腿。”
金铃手中活计顿了一顿,道:“……原来如此。”
“我知你们射人先射马,故意等马都摔了才动手。一来让你们追,二来让解剑池离不开我的相助。到黄家集时,终于搞到了马,我知道解剑池必漏夜逃走,就去把你引过来。想不到……嘻嘻……”
金铃道:“笑得鬼祟,必无好事。”
“嘻嘻……撞破了你与向尧臣的好事。”
金铃淡淡道:“哪里是好事,那晚真是多谢解围。”
“大师姐谢我呢。”
“我不能谢你吗?”
银锁摇摇头,“心高气傲的大师姐也会谢我。”
金铃浅笑道:“莫忘了你还救过我性命。”
银锁不知如何往下接,只好轻轻哼了一声,转而专心擦刀。
103万事到头终有报 五
( 金铃擦刀擦得专心,转眼间忘了方才的事情,随口问道:“你擦完了吗?”
银锁接口道:“我有两把刀,你只有一把剑,我当然没有擦完……”
金铃一直盯着剑刃,“我的剑有双刃,你的刀也是双刃……好了我擦完了。ww”
她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我看看这把刀。”
银锁仔细看着刀刃,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金铃拿过她旁边那把刀,也对光研究起来。这刀身纤细,刀刃镶金色花纹,纹样特殊,充满异域风情,大抵是些日月藤蔓鲜花,刀格作十字星状,上面也有藤蔓装饰,刀柄上缠着防打滑的粗布条,手工精巧,大约是出自银锁之手,刀尾斜在一边,似是利手持握。
刀身却做深色。若不是被这刀切出过许多口子,她无论如何也不信这等乌沉沉的刀会有多锋利。若不注意看,她便以为刀上深深浅浅的颜色是因为多年不保养而蚀出的凹凸,细看之下,却是数不清的旋涡状花纹。花纹布满纤细的刀身,弯出的弧度说不出的漂亮凌厉。
“刀身这么暗,怎地在你手中那么亮?”
银锁笑笑,把另一把横到她面前,指着刀刃道:“师姐看不明白吗?大师姐的剑,还不是乌沉沉的。”
金铃想了一下,点点头,替她将一茎落下的发丝别到耳后。
银锁忽然直起身来,把刀Сhā回鞘中,背在背上,道:“大师姐,我先走了!”
金铃也直起身来,淡淡道:“今天厨房有羊肉羹。”
银锁本已爬上了窗台,听她这么说,扭过头来,别扭道:“我出去一趟,晚上吃饭再来找你。”
金铃点头称可,银锁再不留恋,转瞬消失在窗外。
待她走后,金铃关上窗子,走到院中,拿出上回用的两根树枝,又研究比划起银锁的刀法来。
晚间银锁如期而至(从她常走的窗户),金铃坐在屋里,面前摆了一个小小的案台,台子上放着各色菜式,案台边有一个浅色木桶,木桶上白气蒸腾,熏得屋里一股饭香。
金铃抬起头来,隔着热气看着银锁。
“大师姐。”
“坐。”
银锁一点不客气,盘腿坐下开始扫荡桌面,吃完第一回合,终于有空停下嚼一嚼,吞下之后,问道:“大师姐怎么不吃?啊,你为什么没有碗筷?”
金铃道:“两个碗会叫人起疑心。再来一碗?”
银锁伸过碗,金铃给她添满,不过还是引起了银锁的不满:“大师姐,你家就没有大点的碗吗?”
“粗瓷碗不让我用。饭没有了。”
银锁惊道:“啊?不是还有半桶吗?!”
金铃捧起桶,道:“我的。”
银锁趁她双手捧桶,快速在桌上扫荡一遍,碗里的菜和肉堆得老高,居然没有掉下来。
金铃空出一只手,拿起不知哪里变出来的筷子,一口一口默默吃起来。ww
没人跟她打闹,银锁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想了一下,把位于顶端的排骨放还到金铃的桶里。
金铃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别噎着。”
银锁停下筷子,问道:“大师姐……你同别人讲话也是这么少吗?”
金铃慢慢咀嚼,吞下之后,方道:“我与寒儿莲儿这几年说的话加起来,或许不及认识你之后见区区几面讲得多。”
银锁道:“真的?”
金铃点头道:“不错。”
银锁嬉皮笑脸:“大师姐对着我便这么多话,为什么?是见我可爱吗?”
金铃笑了一下,道:“你与她们不同,与我却是一样的。”
“嘿嘿,大师姐果然是识货的。”
金铃道:“快吃,过不多时就要有人来收碗了。”
“大……”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金铃塞了一块萝卜进她的嘴里。萝卜香软润滑,咸香之中带着甜味,银锁再舍不得说话,当务之急是好好尝尝这味道。
金铃道:“你一直拉着我说话,我哪有第二张嘴吃饭?”
银锁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贼兮兮地笑出了声。
两人各自闷头苦吃了一阵,金铃忽道:“你何时能再带我去见见师父?他最近好吗?”
银锁道:“好坏不由我说了算,过几日我再带你进去。你吃完了?”
金铃举了一下桶,给银锁看干净的桶底。
银锁惊道:“你为什么吃得这么快!你明明就慢慢吞吞……”
金铃道:“吃着吃着就吃完了,外面有人来了。”
银锁板着脸道:“我听见了,明晚见。”
她往后一个空翻,翻到窗边,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几乎是同时,春姐推门探头进来,悄悄说了一声:“小郡主?”
金铃把手上饭碗丢到桶里,免得春姐起疑,道:“我醒着,吃完了。”
春姐笑着点点头,进来把碗筷都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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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银锁失约,只来得及跟她说一声,便消失了好几天。
她这一等便等到了年后,一日回屋,终见桌上糕点又不见了,知是银锁来了,重重叹了口气。
环顾四周,没见到人,不由说道:“我到底是养了个人,还是养了只猫?”
说话间便有一瓶丁子油坠到她面前,银锁从她头上倒吊下来,不服道:“大师姐什么时候养我啦?”
金铃笑道:“你若不做你的影月右使,到乌山来,定可养你。”
银锁道:“大师姐说笑呢,你的乌山少主做不下去,尽管皈依圣教,不但教主亲自替你施洗,肯定也能委以重任,说不定还能混个旗主当当。噢,大师伯若一起来,肯定直接做法王。”
“法王是做什么的?”
“护法传教的,多的不能告诉你。”
金铃不同她开玩笑,敛起笑容,道:“还好吗?”
银锁摇头道:“不好,我想吃糖。”
金铃温声道:“我去顺点给你,你可别跑了。”
银锁抱膝而笑,道:“有糖吃,我可不跑。”
金铃拿了糖回来,银锁已拿出刀来细细擦拭,金铃拿过剑和灯,坐在她身边,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却是难得一见的恬淡。
两人各自擦完刀,银锁起身就要走,金铃挑眉道:“你就是来找我擦个刀?”
银锁笑道:“我怎会忘了?今晚子时,我来找你。”
子时银锁如约而至,进了金铃的房间,金铃却不在床上,感觉却是在周围,她轻轻咦了一声,唤道:“大师姐?”
忽然猛地回头,发现金铃正站在她不远处,她拍胸佯装被吓,道:“大师姐,你戏弄我!”
金铃却道:“我是不是学得挺好?”
...
( “是是是,出发吧。”
两人潜入皇城之中,须臾便来到向碎玉牢前,向碎玉没什么大变化,只是淡淡叮嘱她好好练武。
金铃点头称是,心里却想:“我这应也算是在练武吧?”
狱卒换班,只够说上几句,两人又不得不离开。金铃道:“我总觉得师父有许多话要交代给我,若能说久点便好。”
银锁取笑道:“大师姐不知足,这山望着那山高。”
二人终须分别,金铃回屋睡下,本已睡着,又忽然惊醒,披了衣服起身出去。夜晚露重,园中寂寥无比,她走了一段,心有所感,往汤池走去。
汤池门口守着小婢子已然不见了,她心里却油然升起一种“银锁在附近”的感觉。
她推门进去,云蒸雾绕,但是一个人也没看见。她朝里张望,只听银锁娇声道:“大师姐,热气被你放跑了。”
银锁一说话,金铃便听出她又躲在房梁上,抬头道:“你是耗子吗?天天都躲在梁上。”
银锁怒道:“难道我能大摇大摆走在下面吗!”
金铃道:“下来吧。”
银锁撅嘴:“大师姐扭过去。”
“好,我不看。”她背过去,只听扑通一声,银锁果然钻进了水里。
“你……”
银锁被人抓了个现行,嗫嚅道:“这个时间什么人也没有,借我洗个澡怎么啦……”
金铃越往池边走,银锁缩得越是低,褐色的头发散在水肿,在乳白色的水中更加明显。
银锁急道:“大师姐怎么还过来!”
金铃正色道:“没见过你不带那些璎珞首饰的样子,认个清楚,免得他日相见不识得。”
她随手剥了个皂荚,揉在银锁头上,银锁却在心里不住念叨,幸好水下看不清,否则该担心被大师姐全部看去了,还是担心大师姐看到锁链?
又转念一想,大师姐尚不知晓,还可当做她从未看过我全身,从前她诚然是看过,但念在我当年什么都不记得的份上,还可抵赖一二,把责任都推到师父身上。若是现在被她看了,如何向娘亲交代?
还是担心大师姐看到锁链吧……
按理说当日在九凝峰上,大师姐就应知我腰间拴着这么一条,她是全然不记得,还是以为是梦中所见?她从来不提,想来自己也弄不清。不过若是依大师姐的呆度,说不定会问出一句“你们西域的女孩子,是不是人人都要在腰上栓一条”来。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笑出声来,金铃看了她一眼,见她笑得放肆,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
触手滑如凝脂,银锁笑着推开她,道:“大师姐莫讨我便宜。”
金铃道:“你的右使到底是做什么的?”
“右使管得可多啦,除开念诵经文,基本上什么事师父都要派我去掺一脚。平时要帮师父翻译经文,要指导教中弟子武功,要到处听墙角,还有……”
“什么?”
“处刑。”
“处刑?啊,解剑池是你亲自杀的。”
“是,”银锁点点头,“解剑池叛教,须我亲自处千刀之刑,不过我图省事,只要他认罪,便一刀捅死了事。”
“什么是千刀之刑?”
有一缕头发从金铃手中逃走,垂在脸上,银锁晃了晃头,想把头发晃开未果,金铃替她拨开。她续道:“顾名思义便是切他一千刀,切一千刀而不死,最后放血而亡。”
“你曾用过?”
银锁顿了顿,道:“用过。有点恶心。”
金铃又揉了揉她的头,银锁抗议道:“我教中秘密,都被大师姐打听去啦!”
“你白天还要招揽我入教,晚上就反悔了?你多给我讲一讲,兴许乌山呆不下去,我就找你去了。”
银锁失笑道:“大师姐骗人!看大师伯不打断你的腿!”
“江湖正道少侠遭同侪背叛诬陷,九死一生,最后加入魔教,率众杀回。”
银锁斜眼道:“大师姐,你见了我之后,就喜欢说些真假难辨的话来消遣我,就是的!你不用抵赖。”
金铃略显无辜,“故事里不都是这样讲的吗?”
银锁眨着眼睛,雾气中琥珀色的眼睛显得尤为迷离,“我还道大师伯的弟子恨死了魔教呢。”
金铃道:“你我并无深仇大恨……”
她这话并未说完,却停下来。两人齐齐沉默,银锁没入池底,一人在水上,一人在水面,想得却都是同一件事:
夺贞-操之仇,算深仇大恨吗?
104京城胡种 一
( 早春城中梅花已开,很快,红色的梅花就代替了香透骨的腊梅,花瓣各个朱红欲滴,银锁忍不住摘了一朵,放进酒瓶里。
她推门进了酒肆中,顿时觉得喧声大作,她左右一看,看见角落里有一脏兮兮的幌子,幌子边上有一花白胡子的老头。那老头面前放着一瓶算筹,一手酒杯一手酒壶,正喝到兴头上,不料壶中酒尽,涓滴无存,他气得哼了一声,重重地顿了一下酒杯,胡子被他吹得伸直又卷曲,反复好几次,把银锁看得哈哈大笑。
她走过去,坐在仇老头对面,手中酒瓶在他鼻子下过了一遍,仇老头便被引着跟着酒瓶晃起来,她把酒瓶放在桌上,仇老头见是她,咳嗽了一声,问道:“小胡儿,这是你孝敬我的吗?”
“是是是,你快喝吧。酒虫都要爬出来啦。”
老头直接拿起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顿觉通体舒畅,快活似神仙,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然则他又一皱眉,叹道:“你把什么放进去了?真是浪费了一壶好酒……嗯,梅花?哼,净是些女孩儿家的调调……”
银锁恨道:“你才浪费了一壶好酒,这花不知多衬我师姐,早知道留给她喝,好过给你这白眼狼……”
“还你还你,就知道师姐……”
银锁跳脚道:“你喝过了,我可不要,赔钱!”
老头老实下来,道:“明知老夫吃进去的钱绝不吐出来,这样吧,还你个小道消息。”
“你说。”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仇老头道:“城中又来了个生面孔,跟你一样,穿着个斗篷,斗篷下面是双刀,生得像个铁塔,四十多岁的年纪,胡子发红,是不是来捉你回家的?”
银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手已摸到刀柄。
仇老头道:“哎哎哎,我没跟他说你的事。”
银锁道:“有人打听我吗?”
“有,当然有。”
“仇先生,你同他们说什么了?”
仇老头道:“我说你是关中来的,别的什么也没说。”
她盯着仇老头,摸出一锭金扣在掌中,伸到仇老头面前,道:“我知你最讲信用,这些钱够不够叫你让人查不出我的消息?”
仇老头不露声色接过金子,低声道:“你一万个放心。”
银锁盯着他,起身离开。
建业乃南朝国都,不知云集了几多富商巨贾,银锁盯上了一个,现在正跟着这个高大胖的商人,悄悄走在闹市街头。
那商人进了一条小巷子,银锁立刻跟上去,小刀捅在那人后腰,道:“别回头,往前走。ww”
那人倒是很合作,依言往前走,走到一条偏僻的后街里,银锁方道:“钱。”
那人掏出一个钱袋,抛给她,笑道:“银右使,钱花完了?”
银锁亦笑道:“我知道康叔叔有钱。”
“跟我来,我带你去拿钱。”
康禄赫带着她,走过秦淮河,周围的小娘子们都渐渐冶艳起来,银锁带着兜帽,暗地里私下打量,仍忍不住打趣道:“康叔叔这地方选得好。”
两人绕来绕去,康禄赫终于挑了个不起眼的门进去,这是个后门,进去之后便是个杂物院,两人穿过杂物院,又穿过一道长廊,转了个弯,便是个临水池的屋子。
里面隐隐有几个人,正在喝酒。康禄赫敲敲门,这几人全部停了下来,摸着腰间,齐齐看着外面。
一个人走过来,把门闩推开,将康禄赫引进来。
几人看见银锁来了,纷纷站起来,触肩行礼:“少主!”
银锁点头道:“不错,康叔叔竟然把你们都带来了。阿曼云寒,是不是闷坏了?”
这里面除了康禄赫手下巨木旗精兵,他竟然还带了入门不久的宇文攸,看来相当满意。阿曼站在她旁边,显得极是高兴。
康禄赫道:“影月,你在这边找到地方了吗?”
银锁笑道:“自然是找到了,离这里不太远,一排房子买了三幢,都有地下室。外面还是荒的,只等你们来弄啦。”
康禄赫喜道:“影月就是知道我的喜好,我们走吧!”
几人齐齐称是,鱼贯而出,各自消失在房顶上。
银锁带路,明教众人不多时便到了她那处荒宅,康禄赫一见之下便开始傻笑,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阿曼同云寒二人尤为受不了,小声道:“康旗主又这样了……”
康禄赫听了个囫囵,怒视道:“你们都不懂!”
银锁笑着看向别处。
康禄赫一拉宇文攸,道:“我们走!夏虫不可以语冰,啧……”
他拉着爱徒,三两下就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两人爬上爬下,不时发出些赞叹声,其余的时间里,两人不住念叨着“这里可以装个机关”,“这里可以搞个圈套”,“这里可以开个通风口”,“哦哦哦这里的防水做的真好,中原人的手艺非同凡响”“就从这里挖开”之类外人不知所云的话。
银锁伸了个懒腰,道:“阿曼终于来了,我一个人简直要无聊死了。”
阿曼道:“少主骗谁?你的大师姐不在乌山,定是来了建业。你有一个大师姐可以戏弄,会无聊才怪了。”
银锁被人说中心事,老脸一红,道:“大师姐有什么好玩的?打人又痛,调戏她也不知道脸红,还是欺负阿曼有意思,赫连呢?他竟然没来吗?”
阿曼嗔道:“少主!”
云寒接口道:“辉日另有别的任务,被教主派到北边去了。唉,你不知道啊,你没看见啊,赫连走的那天啊……”
阿曼噌地拔出弯刀,指着云寒道:“不许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女侠饶命……”
银锁等他们闹完,继续问道:“乌山情况如何?”
阿曼道:“向歆做了乌山行主之后,把辋川君的手下抓的抓,杀的杀。向尧臣横行霸道,又没什么真才实学,大家都很喜欢捉弄他呢。”
云寒道:“不过他策反了不少辋川君之前的手下,自己的亲信里也有不少能人,只能说小输行主,我们的人勉强压在义阳,听说他有侯景撑腰……”
银锁眯起眼睛,低声重复:“侯景……”
“不错,不过教主特别交代我转告影月右使,”阿曼续道,“建业任务乃重中之重,万望完成。”
银锁觉得奇怪,临走前6亢龙反复交代她的不过是保住向碎玉性命,此番又变成了重中之重,让她不由得怀疑大师伯又被师父利用了。
阿曼却道:“康旗主带了新任务给你,但并没有告诉我们。”
“是吗?我去问他……”
她跟进屋里,不多时便走出来,跳上房顶,往东边走去。
喧闹的小酒肆里,白胡子的仇老头还在那坐着,他面前坐了另一个人,银锁等到那 ...
(人走了,才悄无声息坐过来。
仇老头奇道:“你又来了?是觉得那一锭金子花得太亏要要回去?不行不行,我仇老头的钱,吃进去是吐不出来的……”
银锁低声道:“这回有点脏活给你干。”
“什么?说来听听,太难办是要加钱的。”
银锁又压低声音,道:“廷尉狱有个重刑犯,单独关押,替我打听打听,狱卒都是谁。”
仇老头道:“你……接下来想干什么?”
银锁道:“放心,断不是要劫狱什么的,不过是塞点钱,带点吃的穿的进去……”
仇老头点头道:“明白明白,定然替你找个妥当的。你后天来找我。”
“好,便说定了,我后天来。”
银锁走之前,点了仇老头平常舍不得喝的酒,才开门离去。她走之后,酒保打趣道:“仇老头,你的贵客又上门给你送酒了?”
仇老头哈哈大笑,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付出必有收获,嘿嘿,你哪里懂?”
两日后,银锁如约而至,仇老头却不在店里,而在门口候着她。
昨晚下了一场雪,路边的梅树上皆是白色,地上的雪却给人踩得脏兮兮的,仇老头见了她,懒洋洋对她招了招手。
她跟过去,发现仇老头没带他的算命幌子。
两人越走越偏,顺着酒店后面脏兮兮的小巷子走了一段,除了坊间大门,又拐进了另一个坊,仇老头问道:“你带钱了没?”
“当然带了。做了个套打劫我?”
“哈哈哈,怎么会。你知道的,就算是皇城的狱卒,那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平常给我的那点钱,不一定够。”
银锁笑道:“你放心,前天我出去找道上的朋友借了点,肯定够花。”
所谓找“道上的”朋友“借了点”,乃是黑话。道上的朋友,自然就是路上的朋友,四海之内皆是朋友;借的钱,自然是连还都不用还的。
“啧,你这小姑娘。”
“要见的是什么人?”
仇老头道:“放心,绝对靠得住的。靠不住,我定然替你教训他。”
两人七拐八拐,走到一间普通的院子前停了下来。老头敲敲门,不一会儿便有人应门,开门的是位年长妇人,虽然年岁看着不小了,但面容恬静,越看越是有韵味。
她冲仇老头笑道:“你回来啦?客人已到了,等了很久了。”
银锁奇道:“看不出你还有老婆?”
仇老头尴尬不已,只道:“快进屋,快进屋。”
银锁跟他进去,方才那妇人已进了偏院,里面似是还有一人,两人凑在一处,说笑起来。
银锁眯眼道:“看不出你还有一妻一妾?”
仇老头更加尴尬,说道:“快进屋,莫叫人家久等了。”
他掀起门帘,两人进了屋,看见屋中上席坐了一个中年人,面白微须,穿着普通,银锁躬身抱拳:“有劳郎君久候。”
两人抬头,四目相接,那人一见是她,脸有奇色,银锁不由得问道:“郎君,我脸上有什么吗?”
105京城胡种 二
( “不不不,失礼失礼……”邓昭业急忙摆手,“仇先生?烦请仇先生引荐。”
仇老头忙道:“我介绍介绍。这位乃邓助邓昭业公,这位……”
他愣了一下,问银锁道:“我还没问过你名字,你……”
银锁笑道:“我姓龙。”
邓昭业不露声色,眼睛却是一睁,眼中华光一闪,问道:“请教大名?”
银锁略觉奇怪,便道了个假名:“我叫龙三。”
邓昭业眯起眼睛打量起她来,过了一会儿,问道:“小娘子可否让我一睹真容?”
她今日并没带满头璎珞,头发亦是简单梳平,扎了四个鞭子,一同束在脑后,以兜帽罩住。
两人初次见面,邓昭业便叫她摘下帽子,未免不太合江湖规矩,仇老头却没有阻止的意思,抄手站在一边,一同看着银锁。
她见仇老头这番动作,虽不明用意,但却知道其中必有千秋。心中想着既然是有求于人,就先留下他一双招子,若他敢说些轻薄调笑话,待到没有利用价值之时,找个时间命人乱刀砍死便是。
银锁想通此节,掀起兜帽。
不料邓昭业大惊,问道:“绮罗香是你什么人?”
银锁瞪大了眼睛,瞬即被这许久未曾听到过的名字勾起了回忆,她背后弯刀已出鞘一半,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绮罗香?”
邓昭业显然是很激动,道:“你是不花喇,是不是?你同绮罗香,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银锁狐疑地打量他,弯刀慢慢地Сhā回鞘中。
邓昭业道:“十多年前我住你家隔壁,我是张二郎啊,你还记得吗?”
银锁盯着他,皱眉苦苦思索,忽然指着他,怔怔道:“我记得你!你是隔壁卖豆腐的张二郎……我娘毁容那日,是你来照顾她的……”
“是的,你记起来了吗?”邓昭业显得极是高兴,跪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期待地看着银锁。
“你……当时怎么会在许昌,此时怎么会又身为狱卒?”
邓昭业笑道:“我本是在许昌探听消息的,现在年岁大了,回来建业养老。绮罗香……你娘……还好吗?”
银锁摇头道:“死了。”
邓昭业默然低头,好一会儿才道:“……唉,红颜薄命……只可惜,我半点忙也帮不上。”
银锁笑道:“我娘她,从大房子里逃出来,能自由自在地活两年,想到去哪看看就去哪看看,已经没有遗憾啦,哪里说得上可惜?我觉得她挺开心的。”
“是吗……绮罗香……真是个奇女子……”
“张二郎……唔,邓公,当初真是多谢你常常资助我家,否则我们早饿死啦。”
邓昭业笑笑,道:“哪的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更何况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你都长这么大啦……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谁欺负你?你怎么到了建业?怎么还这一副打扮?你怎么要找辋川君?”
银锁道:“邓公问得太快,我需一条一条跟你说。”
邓昭业道:“别叫邓公了,显得生分,唤我邓二郎便是。”
“嗯,邓二郎。我娘死后不久,我就被师父救了。我师父是辋川君的师弟,他听说大师伯出事,自己脱不开身,就把我派来照看他,我找来找去,就找到了你。真是太巧了。”
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暗道此番真是天助我也。
邓昭业忽然正色道:“我乃大梁金吾卫,可是万万不能做些坏事。”
银锁忙道:“万万不会,我才不会做坏事呢,他腿有残疾,年纪又大了,望邓二郎能时时与他行个方便,不要为难他。”
邓昭业道:“嗯,你从前就是个好孩子,可不能给我添乱。”
银锁喜道:“不会的不会的,邓二郎肯帮我照顾大师伯,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给你添乱?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她睁大了眼睛忽闪忽闪看着邓昭业,邓昭业感慨良多,眼眶都湿了,叹了口气,道:“你说吧,叫我怎么帮你?”
银锁又立刻笑起来,“大师伯有个徒弟,是我大师姐,她一直想见见大师伯。”
邓昭业皱眉道:“你二人不可随意进出皇城,更不可随意接触犯人,还得让我想想办法……”
“不忙不忙,邓二郎记得我这张脸便是了,今日得见故人,我真是太高兴啦……你家住何处,可曾娶妻?我改日定到府上拜访……”
邓昭业更是百感交集,叹道:“我……我……与绮罗香一别,我哪还能娶妻呢?亏是你无灾无病地长大了,否则我便要悔恨一辈子……”
“嘻嘻,我知道目下要避嫌疑,免得你不好交差,等此事尘埃落定,我定到府上拜访,不说假话的。”
邓昭业抚摸着她的头,不住叹气,神情恍惚,似是陷入了回忆。
银锁偷偷摸摸,食指一拨,便将一锭金子丢入他怀中。邓昭业兀自不觉,只是不住叹气。
她今日任务完成,便退了半步,道:“我今日有事先走啦,若邓二郎有消息,只要告诉仇先生,他定可找得到我。告辞啦!”
邓昭业无限惆怅,看着她从地上跳到墙上,墙上跳到屋脊上,最后消失无踪。
他注目良久,忽叹道:“仇老头,你可真没骗我。”
仇老头笑道:“你尽管去城中各处打听,我仇老头什么时候骗过人了?”
“你当初冒出来,我真当你是个骗子……”
仇老头道:“我可有说错?你虽死不承认遇到过这么一个女人,但你既然来了,便是真有此事……你命犯孤星,倘你不遇上那女的还好,遇上了之后,命里其他人都被冲得七零八落,离你而去。你若早点遇上我,我还可帮你破一破……”
邓昭业笑道:“不必了不必了,我瞧这样挺好。”
仇老头不解道:“这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翻脸同翻书一般快,你永远不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哭起来更是不需要理由,兴之所至,抬头便哭,可让人十分受不了……”
邓昭业叹道:“仇老头,你都娶了两个老婆,居然还说这样的话,简直是要馋死别人。”
仇老头忽然又笑得十分尴尬,偷偷瞧了一眼院子里,见那两个婆娘兀自互相说着悄悄话,才敢吱声:“我不是吃了几十年的亏吗?”
邓昭业见他十分惧内,笑着告辞,仇老头说要送他一程,两人才并肩出门。他那两个婆娘随口与他讲了回见,就再也不管他了。
仇老头又十分不解,问道:“你既然如此中意那婆娘,怎地又不见你去追?”
邓昭业笑道:“我当时身负重任,负责探查许昌一带布兵情况,不可擅离职守,因此绮罗香要走,我便只能暗中护送她出许昌地界,从此再无缘相见。今日再见不花喇,我后悔了,当日我若跟着他 ...
(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愿意。”
仇老头长叹一口气,道:“不懂,不懂,便是不懂。”
银锁走在屋脊上,却是十分不解:张二郎不过是他们逃出洛阳藏身许昌时的一个邻居,相处不过数月,娘也不过是个毁了容的舞姬,竟可让他十多年来念念不忘,至今未娶,这情之为物,益发让人参详不透。
她所见的情侣,譬如阿曼与赫连,两人暧暧昧昧好几年,更是总角之龄便互相识得,识得多年,互相倾慕,便很容易理解。又如水沉香与阿靳,两人暗通款曲一年多,最后还不是说不爱就不爱,一人婚配他人,一人远走他乡,虽隔咫尺,亦难再见一面,就算见面,也不过徒增尴尬。
而数月时间,数面之缘,真可让人一辈子念念不忘?
她一边想着事情,回到了明教分坛,见了阿曼第一句话,便劈头问道:“你当初是怎么看上赫连的?”
阿曼涨红了脸,道:“我、我、我不知道!”
银锁嗤之以鼻,转头又问云寒:“云旗主,你看上过什么小姑娘吗?”
云寒一愣,悲愤道:“曾看上过,只不过嫁作他人妇了。”
银锁道:“你看上她哪一点?”
云寒又是一愣,道:“我只觉得她长得软软嫩嫩,想时时同她亲一亲,抱一抱……”
银锁追问道:“她嫁作他人妇,你还对她念念不忘吗?”
云寒道:“唔……有时想起来,还心有不甘。但若说念念不忘,倒也不至于,天下又不止一个女人,只可惜大多喜欢小白脸,对我这英武的相貌总是视而不见……”
云寒孔武有力,一张脸刀削斧劈似的,眼神凶戾如鹰隼,肤如古铜,筋肉虬结,生平最恨小白脸。因为女孩儿爱俏,却不爱降魔金刚。
银锁见他已陷入对小白脸的愤恨之中,只好放弃了他,转而进屋问康禄赫,“康旗主,你可曾对什么女子动过心?”
康禄赫苦思半晌,忽道:“洛神算不算?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宇文攸问道:“师父是说甄宓吗?”
康禄赫摇头道:“不是甄宓。”
宇文攸又问:“那是河伯之妻洛水女神吗?”
康禄赫又摇头,道:“就是她就是她,若有个这样的女人,能管我叫一声阿郎……”
旁人纷纷侧目而视,都十分不解康旗主的爱好。
晚间众人列席吃饭,银锁终于吃到口味甚重带着孜然飘香的大块烤肉,不禁飘飘欲仙,问出了一句:“怎么就没人为我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一等十二年?”
众人一听,皆是一愣,随即喷饭的喷饭,喷水的喷水。
银锁颇为诧异,四顾问道:“怎么啦?”
云寒单膝跪地,单手触肩,道:“影月右使,恕属下直言,这种人都被你下令乱刀砍死了。”
众人替她砍过不少登徒子,听云寒说完,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银锁似有所思,随即遗憾道:“早知当初留下一两个,也可解我今日之惑。”
“少主,你到底碰到什么人了,又让你把‘爱欲到底是何物’这么神难的议题提上了日程?”
银锁道:“我今日遇见一人,听闻他对一认识不过数月的女子念念不忘十数载,至今未娶,我总觉得不懂……”
在座数人要么年岁尚小,要么钟情的不是活物,竟无一人能解她今日困惑。
106京城胡种 三
( 院中梅花都开了,亮黄色里混了些许朱红,周围衬着白雪,更显傲骨。
王妃披着雪白裘皮,金铃却只穿着夹袄和外袍,两人坐在水榭之中,旁边只有春姐一人抱着手炉陪伴。
金铃盯着水面,若有所思。
王妃看了她半晌,忽然轻声唤道:“金铃,金铃?”
金铃回过神来,应道:“娘。”
王妃笑道:“金铃,你最近都有点心不在焉,想师父了吗?王爷今早说,辋川君那长兄的后台乃是权臣朱异,他动不得,需得另想它法……还有时间,你不必太担心。”
她所说的“有时间”,乃是因为斩首犯人,都是秋后问斩,此时刚刚开春,离秋天还有大半年的时间。
金铃沉默了一下,道:“不,想一个朋友。”
王妃来了精神,问道:“哦?是什么样的朋友?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金铃微微一笑,道:“娘,我练的这门功夫,需要清心寡欲,否则有性命之忧。莫再提小郎君,儿实在消受不起。”
王妃讨了个没趣,失望道:“好,好,不提。是什么样的朋友?你接着说。”
金铃道:“是个鬼灵精的小娘子。我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
王妃问道:“是你上次说救过命的那个吗?”
金铃点头道:“是她。”
“噢,她替你把佩剑送来,想来是十分将你放在心上。”
这小师妹对谁都是满面春风,嘴上说着好似情话的调调。上一刻还对你深情款款,下一刻便可痛下杀手。除了要吃糖,金铃还从未猜透银锁心中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银锁将她放在心上,是出乎本心,因为两人乃是“好朋友”,还是单纯尊崇师命,照顾向碎玉,顺便照顾自己。
她想到此节,心不在焉道:“也许吧。”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铃眯着眼睛,半晌吐出一个词:“又坏又野。”
王妃听了,忍不住笑出来,“你一副小学究的样子,是如何认识这样又坏又野的小朋友的?”
金铃道:“说来毫不稀奇。她是我二师叔的弟子。师姐妹原该相互识得。”
王妃道:“她在建业,怎么不来找你玩?”
“……她还有别的事要做,没空陪我。”
王妃道:“年轻人还是要和年轻人多呆一呆,要你天天陪着我这个老婆子,真是将你闷坏了。”
金铃一本正经道:“哪的话。我这人十分古板无趣,怕闷坏的是娘。”
王妃忍不住笑了起来。金铃却叹了口气,道:“怕是她觉得我十分无趣,才不来找我的。”
王妃摸摸她的头,将她一双冰凉的手握在手里,轻声道:“再过几天,你兄长……你义兄萧留夷就要回来了。”
这个义兄,金铃是听说过的,据说他和建业城中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狂放不羁,更甚者,他不爱在城中冶游,却喜欢打仗,年纪轻轻,官拜屯骑校尉,前一段时日轮值驻守京口,听王妃的说法,近日便要回来了。
金铃耳中听着王妃说话,心中却想着游湖一事,湖上风景颇为秀丽,银锁终日忙碌,大约从没时间到郊外游玩。清风朗月难用一钱买,须得趁有空,带她去一次才是,不知她现在又在忙些什么。
被金铃念叨的银锁今日本无要事,大清早正要出去闲逛,却被云寒叫住,急报有一伙江湖人士在城郊聚集,银锁奇道:“你自己瞧热闹就罢了,怎么还要拉上我?”
云寒道:“你去是不去?”
银锁笑道:“云旗主都要看的热闹,必有要事,我不逗你了,阿曼,我们出发。”
春寒料峭,百草尚未抽新,三人未带快马,徒步出城,很快就到了地方。
此地是个山坳,山口有人守着,三人翻山而入,寻了个隐秘去处,蹲守埋伏。
山下一片空地,只生了些草,一群人围在一起,中间以石头摆成个六七丈宽的圆,圆里是两个武士在比武,银锁看了一会,道是寻常武人,水平或与‘半峰云’戴长铗有一战,却不及大师姐,因而兴趣缺缺,便问云寒:“你怎么找到此处来的?”
云寒也颇诧异,道:“左右无事,我细细说给你们。”
“前日我与赫连二人在鄂州清查解剑池的余党,赫连追回了乌山,我追到建业。我手下弟子盯着的几个可疑的人里,有一个到了这。他立刻通知我,我觉得人这么多,江南的情况你比较熟,就把你拉来,怎么,你也摸不着头脑吗?”
“你说的这人,怎生可疑了?”
“这人叫向庸,是同解剑池接洽的向家人。解剑池失踪的消息传出之后,他就只身前往建业。我盯着他,乃是怀疑解剑池的手下仍有一人在逃,此人曾帮助那人逃走。不料没这叛徒的消息,他却先行到此处来了。”
银锁恍然大悟:“是以此处此事,必定与向家有些联系。”
云寒道:“我将那弟子叫来问问。”
他低声作夜枭悲鸣,不一会儿树叶摇晃,一明教弟子单膝跪在云寒身前,低声道:“云旗主,影月右使,曼副旗主。我乃鎏金旗佟乐欢。”
云寒道:“乐欢,此处到底因什么要比武?”
那弟子看上去是个汉人模样,头发却卷卷的,在帽子里还支出来几卷,看上去十分稚嫩,却分不清到底是胡是汉。
听云寒如此问,他抱拳道:“来的人都鬼鬼祟祟,台上那几人都是请来观礼的,打头一人是那个穿着葛布衫的半秃老头。他一上来,讲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台上便有人打起来。”
银锁问:“他讲了什么?”
佟乐欢道:“他说,‘各位英雄今日能到这里,想必已知晓所为何事,为保众位安全,现在就开始吧’。”
阿曼道:“少主,你有什么头绪吗?”
银锁道:“想必在此处的事情,都已先行传书通知,若想知道是何事,除非能拿到拜帖传书,又或者抓个人来拷问一番。”
云寒跃跃欲试:“我去抓了?”
银锁顿了一下,道:“……先不要打草惊蛇。云寒,你能看出台上都坐了些什么人吗?”
云寒同阿曼二人,同属鎏金旗,鎏金旗向来专管打探消息、跟踪窃听、潜伏暗杀,消息最是灵通无比,是以两人虽久在江北,或有认识的人也未可知。
两人都长着一双鹰眼,从此处看过去,人脸尚且可以看清。云寒眯着眼睛道:“阿曼,你瞧当中坐的那个,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阿曼道:“他叫高义,绰号秃僧,一个月前,我在鄂州见过他。他同你们盯的一个人见过面,你也觉得他眼熟,是不是?”
“何以叫秃僧?不是多此一举吗?”
云寒想了想,道:“眼熟。听说他本不是个和尚,只是个秃子,但旁人总以为 ...
(他是个和尚,他懒得辩解,就干脆以僧为号。”
银锁道:“向庸与高义两人,同在鄂州出现过,现在又同在此处,绝不是巧合。但到底是同解剑池有关,还是与向歆有关,现在还不知道。”
云寒吩咐佟乐欢继续盯着,等他走远之后,才鬼鬼祟祟将两人招过来,低声耳语:“我觉得,我认为,此事,这些事,都与解剑池身上那张地图有关。”
银锁闻言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还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云寒微微一惊,低声以龟兹语说道:“那张地图其实乃是两张地图套印出来的,两种刺法不同,旁边的字是龟兹文,写的是‘龙雀鸣叫此门洞开’。”
阿曼听云寒已将秘密说出来,松了口气,道:“我都要憋死了,原来你也知道,教主何以不告诉我?”
云寒奇道:“你竟也知道?为什么教主又不告诉我?”
银锁笑道:“师父叫你二人传讯给我,是以神神秘秘,在我面前才可和盘托出。阿曼又知道什么了?”
阿曼道:“教主让少主到建业,还有一项任务,便是寻找这个‘龙雀’,龙雀到底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云寒奇道:“教主怎么给人出这种难题?龙雀是一种鸟吗?可没听过。”
银锁笑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们回去再说。云寒说这两人说不定与地图有关,你便查一查,到底有什么关联。我先走啦!”
“影月!”云寒深感影月右使不务正业,竟然临阵脱逃,无奈影月一手遮天,他身为阵前小卒,只得和阿曼继续呆在此处。
银锁却不是不务正业,她回到城中,头一件事便是去找仇老头,不料仇老头并不在酒肆中的老位置,拉过人一问,这人居然好雅兴,去湖里钓鱼了。
她跑了个空,又不想再走回头路,兜兜转转,却又转到了大师姐家中。
大师姐的小院子里今天却寂静得很,她推开窗子跳进去,搜寻一圈,看看有没有糖吃,不料盘中空空,什么也没有,她气哼哼地想:大师姐这根本不是待客之道!
她在炭火盆前暖了一会儿,跳窗出逃,心里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低头一看,看见俏生生的大师姐站在窗子下面,正仰头望着她。
“馋猫,偷到糖了吗?”
银锁瘪嘴道:“没有。”
金铃甩出一道暗器,这暗器既大且白,风声呼呼,慢慢悠悠,银锁一把抄在手上,捏一捏,里面果然是一颗一颗的。她笑成一朵小花,乐颠颠打开小糖包,含一颗在嘴里,又把剩下的打包装好,双手一摊,不知道放在身上哪个口袋里了。
“大师姐家的糖真好吃。”
“嗯。”
“大师姐真不谦虚,又不是你做的。”
“嗯。”
银锁眯起眼睛,恨道:“大师姐木头疙瘩。”
金铃依旧抬头望着她,道:“找你去湖上划船,去是不去?”
银锁一愣,问道:“大师姐好兴致,何以要去湖上?”
金铃道:“湖上风景秀丽,带你。”
银锁虽不知道大师姐打的什么主意,但大师姐素来是个直肠子,顶多耍人玩一玩,没什么阴谋诡计,大概只是闷得慌了,又没有人逗她解闷,才要拉她一道。
她找不到仇老头,正想着要不要去湖边寻上一寻,大师姐肯顺道,真是再好没有。
“走啊,大师姐肯赏脸,我干什么不去?”
金铃微微一笑,道:“随我来。”
107京中胡种四
( 湖在建业西南。两人缓步出城,一路上也没说几句话。银锁老神在在,四处打量,金铃的视线跟着她转,只觉得银锁这人,越是相处,越是有趣。
“大师姐,你可带钱了吗?我们上哪找船?”
金铃慢慢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紫铜令牌,道:“我家有船在此,且让我试试这令牌灵不灵……”
银锁皱起眉头,清泠泠的眼中满是戏谑:“大师姐大土豪!”
金铃道:“乃是王府有钱,不关我事。”
她对码头的守卫亮了一亮令牌,守卫立刻放行,两人在栈桥上走了一段,银锁左看右看,问道:“大师姐,哪艘船是你家的?”
金铃道:“不记得了,这许多艘小船,总有一个是的。”
小船并没有几艘,栈桥上泊的多是大户人家的画舫,形体巨大,用来举家出行,要在湖上宴乐赏景。南平王年轻之时常常只带着三两随从侍女,抱着女儿来湖上散心,当年的小船留了下来。王妃上次带金铃来游湖,出港的正是这艘小船。
银锁蹦上画舫旁的小船上,冲金铃招手:“大师姐,是不是这个?”
“看着眼熟。”
“就它了,如若不是你家的,被人抓了个现行,我多赔点钱给他们就是。”
金铃忍俊不禁,道:“听说二师叔生意做得很大。”
银锁又跳回来,解开缆绳,踢了一脚船头,把船蹬了出去,金铃要上船,银锁一把拦住她,笑道:“不忙,等它漂远点。”
金铃问道:“若是漂得太远,你我二人都跳不上去怎么办?”
银锁笑道:“不可能!”
金铃等着她的下文,下文却没有了,银锁假装沉默,眼神却飘过来,暗中瞧着金铃的反应。
金铃看着她,看得她自己先笑了,败下阵来,“等会儿让大师姐先跳,大师姐跳不过去,我就先跳到大师姐头上,再跳到船上。”
金铃倒不生气,负手而立,淡淡道:“好,我先跳。现在够远吗?”
此湖与长江相连,水面波纹粼粼,一起一伏。缆绳解开之后,小船随着水波,一荡一荡地漂到湖面远处。
银锁道:“大师姐跳吧,若是掉到水里,千万莫慌,我马上就来救你。ww”
金铃吸了口气,迈步横越,飞过几丈宽的湖面,砸落在船上,小船上下起伏,因她落下,又往前滑了一段。她在船上稳了一稳,对着银锁挑了一下下巴。
银锁受她挑衅,一脸不服,忽然平地而起,飘飘摇摇掠过湖面,稳稳当当落在船头,冲着船里的金铃做了个鬼脸,道:“大师姐太霸道,船都要给你踩穿了。”
金铃笑笑,道:“我不会划船。”
银锁脸色大变:“大师姐,你怎么不早说,现下我们回不去了怎么办?”
金铃淡淡道:“回不去便回不去,今日天色甚好,多呆一会。”
银锁撅嘴道:“大师姐木头疙瘩,我吓唬你呢,我会划船。”
金铃微笑道:“人说银锁美人算无遗策,若你我都不会划船,你才不跟我来。”
银锁从船头走到船尾,手握船橹,又觉心有不甘,抱怨道:“大师姐的脸皮是木头雕的,你什么时候才会被我唬住?”
船掉了个头,冲着碧波粼粼的湖面,眼前广袤无垠,平日挡在眼前的城墙、房子和高山统统都不见踪影。
水波哗哗作响,银锁亲自划船,慢慢离开岸边,往湖中心划去。越是远离岸边,风就越大。常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此时春雪初霁,湖上的风实在称不上和暖,逼走了大部分游人,是以湖虽大,却难以见到别的船出港。
日头却是正好,晒得人暖洋洋的,金铃体温比常人低一些,很快就在船篷的阴影下呆不住,爬到船尾来晒太阳。
她眯着眼睛暖和了一会,抬头看到银锁眯着眼睛,又爬回舱中,找了个斗笠出来,慢慢站起身,给银锁扣在头上。
有了一层遮挡,银锁又慢慢把眼睛睁大了,金铃抬头望着她那双浅琉璃色的眼睛,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出来。
银锁道:“大师姐笑我做什么?”
金铃道:“你是要来找什么人的?”
银锁奇道:“大师姐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人的?”
金铃道:“你脖子伸得那么长,都快成鹅了。”
她心中却有些失望,本以为银锁百忙之中有空与她出来游湖,是同她亲近的表现,不料却只是借船一用,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些些失望来。
不过这一些些失望却并不太影响心情,大湖盛景,总能让人心情舒畅,太阳一照,胸中块垒亦可消去一半,晴天出游,又有美人在侧,若还是纠结小事,未免不解风情。
小船慢慢贴着湖边荡过,金铃看天看水看银锁,看什么都是淡淡的表情,银锁有时找的无聊,也特地回她一个媚眼,一个甜笑。然而诚如她同阿曼抱怨的一样,大师姐就算被调戏,脸也不会红一下。
银锁面上挂着笑,心里却十分的紧张。这段时间里与金铃相处,大约一个时辰,她便能觉得心里有些不大对,若是再久一些,不知又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她已分辨不出金铃对她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只知此事太过危险,上次被金铃绑着的时候,时逾一刻,便觉得想要呆在金铃身边,时时与她在一起,时逾二刻,更险些无法自控。这次两人同在一艘船上,等若水中孤岛,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此时一个时辰快到,万万不可离岸边太远了。
否则……
她心中“否则”着,忽然嗤笑出来,有什么好否则的?最多九凝峰之事重演,到时腆颜无耻跪下向大师姐求欢,大师姐板着脸不允,堂堂影月右使面子里子都掉进水里沉下去,陷在污泥里叫人耻笑。
她脑中无端端出现如此画面,随即恶狠狠地忘掉。
金铃忽道:“左手边有艘小舟,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银锁回过神来,朝左手边望去,远远只见一叶扁舟,上面是什么人却看不清。她向金铃征求意见:“大师姐,我划过去瞧瞧,可好?”
金铃又眯起眼睛,道:“悉听尊便。”
银锁便掉头划过去,不多时,金铃又道:“是个钓叟,是你要找的人吗?”
“不知,我划近一些。”
再划近一些,银锁总算看清了那人那身脏兮兮的白袍子,她松开橹绳,双手扩音,喊道:“仇先生——!”
仇老头扭过头来,对她挥一挥手,又示意她过来。她划到近旁,对金铃说了一声“烦请大师姐回避”,就直接跳了过去。这边的船被她一蹬,慢悠悠转了个圈,金铃起身扯住橹绳,划了两下把船稳住,又坐下来靠着木柱眯眼晒起了太阳。
银锁落在仇老头船上,船微微一晃,仇老头笑骂:“吓走了我的鱼,怎么赔!”
银锁道:“给 ...
(你买一条!别这么小气……”
“所为何事?老夫好不容易偷半日闲,你却追到这里,想必有要紧事?”
银锁道:“说不上要不要紧,就是奇怪得紧。今早有一伙人在城东十里处一个山谷里摆了个擂台。却一言不发地就打上了,不知为了什么,鬼祟得很,我道你消息灵通,因此来问问你。”
仇老头想了想,道:“可知在那的有多少人吗?”
“五十来个。”
“可知都有谁吗?”
银锁笑道:“我初来乍到,就算打个照面,也叫不出名字。不过画了像,就是不知你能不能认出来。”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边边角角翻得很烂,封面暗红,以朱笔在角落里写着佟乐欢的名字,不知何时被银锁要过来了。
她从后翻起,每一页上都以炭条画着个人头,仇老头看了一眼,便道:“这是秃僧高义。”
银锁又翻了一页,仇老头道:“这是‘陈七寸’,莲花渡的二当家。”
银锁接着翻页,仇老头也一个一个认,不住道:“这是‘岁寒三友’的老大易劲松,这是老二平书梅,这是老三岑画竹,这是‘笑面煞星’许笑寒……”
仇老头认完这十个人,皱眉道:“岁寒三友本住在钱塘,何以跑到建业来?陈七寸是个刚直不阿的汉子,怎么又和高义混在了一起?许笑寒这人亦正亦邪,同高义来往倒情有可原,与陈七寸却不大对付,这几个人凑在一起,老夫也参不破。只好回城里先打听一下……”
“连你都不知道,看来我只能自己查一查。”
仇老头抬头望了她一眼,道:“小姑娘,你脸色不大好,是怎么了?”
银锁方才让金铃弄得心头烦闷,内功运转不畅,但这事殊无迹象,仇老头若能看出来,这眼神是何其敏锐。银锁虽知他武功深不可测,却没有料到他能看出端倪来。
仇老头忽道:“你知道那边那座岛叫什么吗?”
银锁扭头眺望,问了一句:“哪座岛?”
仇老头忽然出手,电光石火间已打出两掌一拳,两掌掌缘分击银锁左右中府茓,一拳正中胸前灵台,速度奇快无比,两人距离又近,银锁避无可避,又因与金铃呆在一处,灵觉已半点不灵,无法提前预知,更加躲不开,结结实实被打了三下。
她捂着胸口退了一步,又惊又怒,不曾想到仇老头会突然对她出手,“你……”
随即又陷入苦思,她身上被打三处,并不疼痛,倒有一股柔和的真气暂时压住她纷乱的内息,她伸手在身上上下摸了一遍,确定毫无损伤,正要开口说话,金铃凌空落在两人中间,砸在船上,砸得两人纷纷低伏,抓住船舷,免得被甩下去。
108京城胡种 五
( 金铃挡在银锁身前,盯着仇老头,沉声道:“做什么?”
银锁忙拉住她,道:“大师姐,我没事,他是帮我。”
金铃扫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仇老头,问道:“真的?”
仇老头后退一步,负手而立,笑眯眯道:“我到底是不是出手伤人,挨了一下的人最是知道。小姑娘,这就是你大师姐?”
银锁道:“没错,就是我大师姐。”
仇老头捋着胡子上下打量了金铃一翻,笑道:“不错,不错,少年英杰,好!老夫真是好眼光!”
他哈哈大笑,一甩手中鱼竿,掠过水面,踩着鱼竿踏水而去,不一会儿便上了岸,不见踪影。
两人目送他远去,金铃好半晌才道:“你竟认识这样的世外高人?他若有半点敌意,你的小命早就丢了。”
银锁苦着脸道:“我单知道他武功高强,可不知道他的轻功已到了这种地步。”
“他到底是什么人?”
“城东的算命先生,消息灵通得很。唔,大师姐,明晚可有空?老时间去找你。”
“你来我便有空。”
银锁噎了一下,看了看金铃的表情,心中忍不住抱怨:大师姐虽然木头一块,怎么调戏都不见脸红,但说出来的话,有时似足了情话,若不是看她整日板着脸,我便要想歪了……
不过说来也怪,被仇老头打了几下,她同金铃呆在一艘船上,就没有那么难受,看来足可撑到靠岸。
她把转了个向,对着来时的方向,摇起橹,启程归航。
金铃睁开眼睛,道:“这么快就回去了?”
银锁道:“大师姐还想再晒一会?当心晒黑了,变成黑炭少主。”
金铃直起身,问道:“黑炭少主是个什么称号?我便是晒成黑炭,也不会把它当名号挂在名字前面。”
银锁坏笑道:“不是黑炭少主,那是黑炭大师姐。”
金铃道:“大师姐只你一人叫,多喊两个字,累的是你。”
银锁又道:“大师姐要是不喜欢,那换成黑炭……”
金铃一手捂她的嘴,一手将斗笠收回来扣在自己头上,眯眼道:“这个不给你了,到时候就叫你黑炭小师妹。”
银锁一时语塞,然后鼓起腮帮子,恨道:“……大师姐切开之后里面是黑的!”
“嗯。”她嗯了一声,就不再言语,最后发现带着斗笠无法顺利靠在柱子上,又把斗笠摘掉,靠在柱子上,继续眯着眼睛看银锁。
银锁揶揄道:“大师姐不戴了?”
金铃点头道:“嗯,陪你当黑炭。”
银锁嘻嘻笑着,慢慢把船荡回了湖边。直到银锁跳上码头,船身摇晃,才把金铃从闪神中呼唤出来,银锁笑道:“大师姐,可是想乌山了?”
金铃道:“非也,什么也没想,多日都未曾如此轻松了。多谢你陪我出来。”
一想到出了码头便要分道扬镳,她心中分外不舍,低下头来,却看见银锁拉一拉她的手,道:“大师姐,我一下午陪你划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去你家偷点糖吃总可以吧?”
金铃莞尔一笑,道:“甜嘴巴。”
既然不必分别,两人便一同慢慢往王府方向走去。金铃与银锁单独呆了一下午,心情极好,银锁却怀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与她同行。
她已发觉两人只要互相靠近,便都可感觉到对方。而只要靠近金铃,她就觉得心中烦乱不已,随着两人在同一处的时间增长,烦乱益盛,最后勾起心魔,将她拖入深渊。
两年前与大师姐在九凝峰初战,便是打久了之后,灵觉丧失,最后两败俱伤,被人扛下山来。去年又战时,两人僵持不走,心魔来得更快,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细细回忆以前的情况,从金铃的行为看来,大师姐与她应是同步的,只是不知大师姐到底能被影响到什么地步,也不知方才她渐渐把持不住之时,大师姐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刚才在湖上有仇老头助力,她现在好上许多,因而才有余力观察金铃,瞧瞧她又被影响成什么样子。
只可惜大师姐是块呆木头,脸上什么都不写,真不知她到底作何感觉……
“我脸上有什么?”
银锁接口道:“大师姐单看脸就很好看,不需要有别的。”
“油嘴滑舌,你进屋等我。”
银锁分外听话地点点头,钻进屋里去,却在金铃前脚离开之时,跟在她身后偷偷窥视。只见她先去了花园里,沿着湖走了一圈,又走到北面的小院中,同王妃问安闲聊一番,才兜回水榭之中,掀开糖碟上的瓜形盖,从怀中抖出手绢来,把糖全都卷走了。
路上遇到两两行来的侍女,都低头惶恐地称小郡主,金铃点头经过,一派乌山少主的作风,直把这些安生呆在国都、全未见过肃杀场面的小娘子们都冻得不会说话了。想到乌山少主凌厉地横扫过人群,怀里还揣着一包松子糖,银锁心里已经笑得打滚喘气。
金铃回到房中,关上门,才道:“你不在屋里好好呆着,跟着我做什么?”
银锁从窗子外面跳进来,道:“等不及吃糖。”
金铃把糖包当暗器丢给她,她接了过去,往嘴里丢了好几颗,闭着眼睛呼出一口气,看上去无比满足,过了一会儿,才睁眼道:“大师姐,你不尝尝吗?”
金铃道:“我不爱吃,你都拿去吧。”
银锁又道:“大师姐,这是你家厨子做的吗?”
金铃顿了一下,道:“是的。”
银锁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眼神闪了一下,虽然只是个细微的表情,但这个表情,她在九凝峰上已见过多次。
大师姐与她一样,同受影响,时间越长,影响越深。
“大师姐,你学来教我好不好?”
金铃又顿了一顿,道:“改日可好?今天多谢,请回吧。”
大师姐一脸冷淡,下了逐客令,必是已到了她觉得危险的地步。银锁自己是一个时辰开外便力不从心。从两人碰面到现在,已过了两个时辰,这大概是金铃的底线。
银锁终于摸清底细,爽快地挥挥手,带着糖从窗子翻了出去。
金铃下了偌大决心把银锁赶走,她真的走了,金铃又怅然若失。她叹了口气,走过去关上窗子。许是听见关窗的声音,春姐闻风而动,敲门进来,道:“小郡主,王妃等着你去水榭呢。”
金铃点头起身,跟着春姐到水榭去了。
王妃正坐在水榭里引颈期盼,见了金铃,站起身举起手来冲她挥了挥。
金铃颔首,甩开大步运起轻功,转眼就到了王妃面前,带起的风把周围的帐子都吹了起来。
王妃惊道:“这就是你的武功?”
金铃道:“轻功。”
王妃拍着胸口道 ...
(:“真是猛虎下山一样,似乎比荀儿看起来还要厉害些。哎,金铃,今天午后去哪了?”
金铃道:“找朋友去了。”
王妃饶有兴致:“你的那个小朋友,小师妹,叫什么名字?”
“银锁。”
“唔,”王妃想了一想,接着问,“姓银吗?那家中是何门第,祖上有些什么人?”
金铃皱了一下眉头,道:“无门无第,凉州游侠。”
“无门无第,岂非甚是粗野……”王妃颇感担忧,但见金铃微有不悦,改口道,“娘并不是嫌她配不上你……你们今天玩了什么?”
“湖上泛舟。”
“金铃,你多说说话嘛……”
金铃低头苦思,王妃知她找不到说什么,温言提醒:“讲讲你这个小师妹,她武功也与你一般好吗?”
金铃道:“从前是我的好一些,后来被她超过去了。”
王妃慈爱地替她整了整头发,又问道:“那她生得也与你一般可爱吗?”
金铃道:“她是个胡儿,生得十分艳丽,浑身上下,一双眼睛最灵,一张嘴最甜,平时没个正经,专和我捣乱。”
“这……听起来可不大像好人家的女子……”
金铃点头道:“坏透了。”
王妃问道:“那你怎么会和她成了朋友?”
“她很有趣,很仗义。”
王妃不以为然:“有趣又仗义的人,天下千千万。”
“她救过我一命。”
“人与人谈不谈的来,与救没救过命总没多大关系。”
金铃低头思量,慢慢道:“她与我一样,同样被师父养大,自小便受许多人仰望,同样要早早去做许多旁人做不到的事。她与我……是一样的人。”
其实早先银锁三番五次想要取她性命,她此时全都不提,单单将她的好拎出来,
王妃温柔地笑起来,捏着金铃的脸笑道:“我的女儿眼界甚高,旁人都入不了她的眼。不单如此,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就算是娘天天求你说话,你也常常是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好像叫你说一句话,便是花一锭金子一般。”
金铃睁大了眼睛,辩解道:“非是如此……”
然而江湖之大,她识得的人却不多,向碎玉是师父,戴长铗白胖子是长辈,寒儿莲儿是手下,6亢龙手下各路煞星,虽然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亦不乏血性豪杰,却都最多只能算是共事。同辈之中诸如向尧臣之流,她都不屑往来,只有银锁获她青眼,与旁人分外不同,有能耐将乌山上上下下耍的团团转,更有本事一箭双雕,拿下她和解剑池两人。
除银锁之外,再无人叫她如此心服口服。
她只得承认道:“确乎如此。”
王妃笑道:“还想不承认,哼哼……你将她夸得我都想见她了,何时将这个小朋友请到家里坐坐?”
金铃心中好笑,暗道这个小朋友不知在我们家住过几晚,吃过几顿,嘴上却答道:“我一定将她请来给娘看看。她嘴甜得很,娘定会被她哄得忘记说她坏话。”
王妃一挑下巴,笑道:“我等着!”
109京城胡种 六
( 金铃获银锁邀约,要带她再进一次廷尉狱,见一次向碎玉,她左右无事,便在家培养心性,加紧练功,免得再见向碎玉,被他瞧出她在偷懒来。
中午春姐早早来叫人,幸亏金铃刚刚运功一周天,若是卡在当口上,少不得又要内息紊乱。
“春姐,何事慌慌张张的?”
春姐喜道:“今日少主公归家,王妃派人来给小郡主梳洗打扮。”
金铃叹了口气。
春姐心中好笑,王妃晚年得了个义女,不但不生气,还宝贝得如同亲生,逮到机会就要将小郡主打扮一番,还往往要亲自操刀。
这时果然有人拍门,春姐出去查看,果然是王妃亲自带着四个婢女过来,有人捧着衣服,有人捧着胭脂水粉,有人捧着王妃亲用的一套梳子,还有人捧着王妃装首饰的妆箧。
金铃正站在门口,一见这阵仗,倒吸一口凉气,求饶道:“娘,饶我一次,别上胭脂。”
王妃掩嘴笑道:“就饶你这一次。”
她挥手就叫这四个侍女团团围住金铃,可怜堂堂乌山少主,平常敌阵中七进七出也视若等闲,此时被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围住,竟然脱困不得,被架到屋中,按在椅子上,任凭她们揉圆捏扁。
王妃支着下巴,笑着看她饱受折磨。金铃叹了口气,道,“万万不要弄痛我了,一个时辰后我自己醒来。”
她竟然在四个侍女的包围下,自顾自练起内功。
四个侍女齐齐扭头看着王妃,王妃轻声道:“你们都轻点!”
虽然王妃这么说,但金铃不陪她聊天,未免有些无聊,便指挥侍女,给金铃梳了好些平常她怎么也不肯梳的发型,又亲自挑选首饰,替她挂上,然后自顾欣赏,美得不行。
不光春姐,连这四个小侍女都觉得王妃实在太顽皮了,小郡主未免太无辜。
一个时辰到了,金铃悠悠转醒,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王妃刚刚从她头上挪开手,喃喃道:“娘,可否让我换回先前的发型?”
王妃被抓了个现行,坐回胡床上,道:“你高兴便好,冬笋,替小郡主梳头。”
那唤作冬笋的侍女快手快脚,拔掉金铃头上刚刚戳好的钗头,替她梳成平常的单髻,王妃老大不愿意,殊为遗憾地看着金铃。
正当此时,有侍女进来通报主公与少主公已启程往家里来了。王妃便拉着金铃早早列席等待,不过并没有等多久,门外便喧闹无比,俄而便有一锦衣青年跑进来,神采飞扬地叫了一声娘。ww
王妃亦是兴高采烈,应了一声:“荀儿,你可算回了一趟家。让我好好看看。”
萧荀转了一圈,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又变英俊了?哈哈哈哈!”
“嗯嗯,荀儿英俊潇洒,乃全城之最。快来见见你的义妹,这是金铃。”
金铃长坐拱手道:“义兄,久仰义兄大名。”
她这纯是江湖规矩,萧荀从没被人这么问过,反而觉得新鲜,问道:“哦?我什么样的大名?”
金铃道:“整日不着家。”
萧荀哈哈大笑,道:“定然是娘成天在你面前说我坏话,将我的形象都败光了。”
金铃不善拉家常,只得又拱手,坐下来结束谈话。
萧荀微微尴尬,正要再说话,南平王从后面走进来,笑道:“荀儿半点不知道谦虚,这么大年纪了还猴子似的乱动,快回去坐好。”
萧荀在金铃旁边的案前坐下,与二老对坐,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拍了两下手,道:“今日我与义妹初初见面,没什么礼物送,听爹说王府少人伺候,我心想仆人我府上甚多,特别带了几个机灵的奴仆来。”
说话间便有四个侍女鱼贯而入,与王府中淡色着装不同,却同萧荀花里胡哨的审美颇为相似,穿得都是艳丽的纯色,守在王府四人旁边,开始布菜。
金铃话一向不多,听萧荀逗得二老笑声不断,自己则在旁边一如既往默默吃饭,一碗已尽,她将碗递给近旁的小奴,示意她添饭,小奴接过碗去,金铃抬头看了一眼,却一下愣住,如遭晴天霹雳,心中狂跳不止。
这小奴乃是个胡人,竟与小胡儿有七八分相似。
莫非喻师叔说的就是这个?!
那小奴看到金铃也在看她,竟尔惶恐起来,红了脸,低下头,手上一抖,把饭碗抖了下来。
萧荀正与旁人说笑,此时忽然伸出手。金铃早有反应,也伸出手来,一把抄起饭碗,放在自己案台上。
萧荀看了金铃一眼,小奴吓坏了,忙跪下道:“请少主公责罚……”
萧荀和金铃又是一齐出手,硬生生把小奴抬起来,阻止她下跪。
“惊了妹妹,我罚她。”
“义兄言重,算不得事,就算了吧。”
萧荀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小郡主饶你一次,还不快谢?”
小奴又要下跪,口中称:“谢谢小郡主……”
金铃一挥袖子,那小奴只觉一股巨力掀起,又跪不下去,只得退到一旁。
萧荀看了她一眼,眼神直如恶狼一般,然而这眼神一闪即逝,他又变回那笑容爽朗的青年,举起酒樽道:“义妹初来乍到,听说为兄不在之时,你十分照顾母亲,为兄敬你一杯,谢你代为尽孝。”
金铃亦举起酒樽,低声道:“义兄常常回来,便是尽孝。”
她自顾引尽,见萧荀亦喝干,才放下酒杯,回头默默吃饭。
金铃已经开始吃第四碗,萧荀又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快速扒完饭,举起了碗,旁边胡奴连忙给他添上,他眼角瞟着金铃的碗,嘴里不住吃着。看得王妃忙道:“荀儿,慢点吃……”
萧荀擦了擦嘴,笑道:“还是家里东西好吃,忍不住。”
他吃着吃着,又皱眉道:“就是家里碗太小。”
王妃问道:“京口可还好?”
萧荀道:“还好还好,就是吃的差点。我定要参一本军营伙食。”
王妃奇道:“你乃领军将军,竟没有点加餐吗?”
萧荀笑道:“我吃住同一般士卒一样。”
王妃道:“那怎么行?你乃皇室宗亲……”
萧荀道:“有什么不行的?打仗靠的是手下兵卒,哪有指望大将上场硬拼的?兵卒吃不饱,我就算撑死也没用。”
金铃听着,默默点头,总算对这花公鸡一般的义兄有了些许好感。
萧荀一方面要与金铃暗中较劲吃饭速度,一方面又要与爹娘说笑,十足像是长了两张嘴。金铃五碗饭吃完,静静放下碗,在旁边跪坐,犹如一尊玉像。
萧荀暗暗数着,惊觉这义妹十分能吃,已经威胁到他的饭量记录,于是不露声色比她多吃了一碗,方才表示这顿饭吃得舒畅。
他吃饱了,又对金铃道:“听闻义妹乃是武林 ...
(高手,为兄甚感惊讶,想与义妹过两招,你看如何?”
金铃拱手推辞道:“军中弓马,与江湖武功原是不同的,如何得比?”
“不妨事,打着玩罢了,还是妹妹怕为兄下手太重,伤了你那如花似玉的脸蛋?”
“义兄怕是应有同等烦恼。”
南平王见萧荀轻易不会善罢甘休,忙打断道:“荀儿,不是午后要回中军述职吗?”
萧荀为之一顿,本吸了一口气准备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游说金铃同他好好打一场,不料南平王提起这件事,叫他一口气在嘴里过了一遍,只得喘了出来。
“……好吧,改日再打,我走了!”
王妃愕然道:“现在就走?”
萧荀站起身来,道:“伙食的奏折还没写,回去赶一赶。”
王妃连忙跟着站起来,道:“等等……我送你出门!”
萧荀却接过随从递来的大氅,往身后一挥,就出了门。挥起来的边角差点打中追上来的王妃,金铃眼疾手快,挡在王妃身前,挥袖抵消掉他那一挥之力。
王妃怅然道:“儿大不由娘……”
金铃惦记着向碎玉的教导,于是拱手道:“金铃陪娘解闷。”
王妃看着她,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这难道不是强人所难?”
金铃想了一想,道:“委实非我所长。”
王妃因金铃这句话,低落的心情回升回来,笑道:“你还是陪我走走吧。”
金铃点了一下头,回身拱手道:“爹,我陪娘去园中散步。”
南平王显得十分萧索,“啊?又不带我?”
王妃从金铃背后伸出头来,道:“带上你也行,你需得跟在我二人身后十步远,不得并排!”
南平王笑道:“僭越!竟敢让堂堂王爷跟着你?”
“你肯是不肯?不肯就不带你来!”
金铃却满有忧思:师父何时才能出来?我们两个光杆,又如何抢回乌山的地盘?小师妹到时,到底会是敌是友?
若是向歆父子力有不逮,贼兵寇边之时难以抵挡,不知有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再也无法像这样打闹。路上流民变多,龙若那样的孤儿,不知又会多了多少。
想到龙若,她顿觉心痛,又不由得想起方才席上小奴,她与龙若这么像,真的不是龙若本人吗?但若是龙若本人,为什么见了我,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是忘了我吗?她是因我离她而去,便再也不睬我了吗?
她被王妃拉着在前面跑,南平王跟在后面,捋着胡须微笑不已,她却心不在焉,心中不由得又担心起寒儿莲儿的安危来。
110京城胡种 七
( 好在王妃意在与南平王斗气,走两步便回头同南平王做个鬼脸,看他有没有越界,若是越界,必指着地上叫他跳回去。ww两人斗得正欢,并未注意到金铃的魂已飞走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互相捉弄,反而显得金铃尤为稳重,府中婢子见之,纷纷避走,免得事后被南平王追问“我今天到底威严不威严”。说错了话,是要挨罚的。
不知不觉绕了一圈,走到金铃的小院门口,王妃以眼神叫南平王在外罚站,牵着金铃走进去,叫了她一声,见她不应,这才发现她走神了。
“金铃?”
“金铃?金铃,快醒醒……”
金铃回过神来,应道:“娘亲。”
王妃笑道:“金铃,方才的几个小奴,哪个顺你的眼?”
“都还不错。”
“你挑一个,带回去给春姐帮忙,好不好?你若不说,我就替你做主,就那个小胡奴如何?”
金铃心中砰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王妃笑着拍拍她,叫随侍婢子出去喊人,不多时便将那小胡奴带进来。
小奴十分乖顺,眼睛盯着地上,不住地绞着手指,显得十分紧张。听见旁人在说她的事,悄悄抬头望了金铃一眼。
金铃也在看着她,眼神带着一点迷茫,又好像不是在看她,而是在发呆。
她又赶紧低下头来。
金铃简直有些恍惚,这个胡奴一头棕色的头发,接近末梢的地方微微弯起,琥珀色的眼睛透着警觉,瘦弱的身躯裹在并不合身的衣服里,脊背却挺得笔直,宛然便是当年的龙若。
王妃见她并不反对,便带着使女、领着门口的南平王离开了,剩下春姐与金铃,对着这个小胡奴。
春姐见金铃一直没有说话,便也乖乖闭上了嘴巴。
屋里静的可怕。春姐脊背上渗出了冷汗,同那小胡奴一道等着金铃发话。
金铃回过神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胡奴低头道:“回小郡主,我叫摩勒。”
“你是哪里人?”
“我生在于阗。”
“你怎么到建业来的?”
小奴低下头,“我随父母逃难到鄂州,被人捉了卖来做奴隶。”
“几岁?”
“十六。ww”
金铃暂停了询问,心中算道:龙若当年看样子,也不过是十四五岁,她是个小胡儿,说不定长得快些,当时只有十三岁,这小胡奴说自己十六,年龄却是能对上。
她心中生出些希望来,便忍不住问道:“你去过上庸吗?”
摩勒想了一下,道:“上庸可是在山里?不曾去过。”
金铃略略失望。她不记得上庸,必不是龙若。但喻师叔明明曾经说过,她同龙若,定会在东边重逢。这小胡奴明明、明明这么像龙若,难道竟不是她吗?
蓦地,她想起龙若当年什么都不记得,兴许是后来想起来了,就把当初的事情忘了,她灵机一动,道:“你可识字?”
摩勒道:“识得。”
“春姐。”
春姐在王府做事许多年,这点眼色怎会不识得,当即进书房拿笔墨纸砚,出来铺好,研墨让摩勒写字。
摩勒提起笔来,顿了一顿,抬头问金铃,“小郡主,该写什么字?”
她的口音十足是鄂州口音,不似龙若,乃洛阳口音,与鲁不平他们相处日久,又带到上庸口音上。
金铃胸中激荡,怕声音发颤,好一会儿不敢说话,春姐与摩勒道她正在思考,丝毫不敢打岔。
她急忙强运心法,把喷涌的思绪强行压下,幸好心法尚未失效,不似当初在上庸那般不受控制地走向走火入魔的深渊。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淡淡道:“写……‘兵者,诡道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较之以计而索其情……’怎么了?”
摩勒睁着浅琉璃色的大眼睛,犹如小鹿一般看着她,“小郡主,你说得有点快……”
龙若应早已将这书烂熟于心,不至于念一小段还叫我停下来等她……
金铃叹了口气,道:“给我看看。”
摩勒膝行至她面前,呈上短笺。金铃接过来,看了一眼,失望更深。
摩勒写字稚拙,不似龙若有一笔好字。
她这么一喜一悲地思量,耗损颇大,此时已觉得十分疲惫,闭上眼睛下令道:“春姐,带她下去,余下的便交给你了。”
春姐察言观色最是厉害,立刻道:“小郡主先歇着,我亲自教导她!”
南平王妃拉着南平王离开此处,同回自己住处,挥退随侍,王妃方才笑道:“还是阿郎最厉害,特地叫荀儿找个胡儿来。”
南平王道:“那是自然。金铃随辋川君学艺不久,我上山偷偷去看她,见她同一个小胡儿玩的甚好,两人同吃同睡。后来虽不知怎么的再也没有见到,但人总是念旧的,她也怕是因此会更加想要个胡人少女做玩伴。”
“可你莫忘了,辋川君曾交待过,金铃的身体不好,万万不可……”
“哎——”南平王打断她,“她对谁都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少喜少怒,这清修的本领,应是十分好了,好比老僧入定,非是受不得红尘诱惑,乃是不受红尘诱惑,怎会因为一个胡人少女就坏了一身修为?”
王妃斜瞥着他,佯嗔道:“就你会讲。”
屋中再次空无一人,金铃心中却是纷乱又起。她唯恐内功再出什么差错,只得原地打坐,立刻运功一周天,将散乱的内息梳理回来。
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不知是春姐以为屋里没人,还是晚上没有饭吃。
她运功探查,发觉内息平静,并无走火入魔的迹象,才站起身来,预备出去找点吃的。她披上银锁送的外袍,扣上兜帽,潜进厨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这才明白过来银锁为什么每天都准时出来偷吃的。
腹中空空,她很是有些犯难,回屋把平常银锁才会吃的糕点都塞入腹中,只觉得太腻太甜,喝水也压不下去,真不知此人是如何能吃掉这么多的甜食。
金铃跳上房顶,往银锁的荒宅去了。
她跳入院中,空无一人,荒草丛生,房屋倾圮,简直是鬼宅,倘若再亮起一盏鬼火……
金铃在荒宅中环顾,下面却开了锅。守卫弟子在院中有人之时就火速冲到地底,报告阿曼:“副旗主!院中有人!”
阿曼一看,斜眼叹了口气,找到银锁,道:“你的大师姐在外面,是杀是埋,等你下令。”
一群人围在她旁边等她下令,银锁却漫不经心,道:“你们要是觉得打得过,尽管去砍上一砍试试。”
上庸一战,金铃连战解剑池、阿曼、云寒和银锁四大明教高手,最后仍然脱身,不 ...
(死金身名号已然传遍圣教上下,哪有人胆敢上去送死?
宇文攸道:“那,那怎么办?她都站在我们头顶上了,我们难道当缩头乌龟?”
银锁瞥了一眼宇文攸,笑道:“哦?宇文,你和乌山少主有私仇?”
宇文顿了一下,脸色变了两变,忽然怒道:“有!”
银锁饶有兴趣,道:“说来听听?”
宇文道:“我昔日有一好友,被、被、被她骗了!”
阿曼Сhā嘴道:“她是乌山少主,想要什么还不是伸手就来?骗你朋友做什么?”
宇文委屈道:“我那好友,本来在她家中做长工,两人说好等她回山之时,要带上我的朋友,一道回山上去。但她食言!并没有带她走……”
银锁奇道:“这是她二人之事,好赖与你何干?”
宇文怒道:“当然有关!我的朋友因为她说话不算话……整日魂不守舍,最后走丢了,再也没出现过,现在不知道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活得怎么样……我干什么不能讨厌她!”
银锁本意只是逗逗宇文,不料这昔日小伙伴十分讲义气,只因她吃过金铃的亏,便一直记仇记到现在。
她心中温暖,柔声劝慰道:“宇文不需担心,有你这样担心她,老天爷也必不肯为难她的。”
宇文丧气地垂下头来,嗫嚅道:“只可惜我武功太差,连去揍她出气尚且做不到,何况替朋友报仇……”
银锁笑道:“报仇之事我替你做,你一万个放心。只是师父下令要护她师徒二人周全,目下还不是时候。你要是敢给我公报私仇……”
云寒接口道:“就乱刀砍死你!”
宇文往后一缩,苦着脸道:“我……我……一切听影月右使吩咐……”
银锁笑道:“不逗你了,我上她,你们都躲好,谁敢暴露分坛地址……”
云寒又接口道:“就乱刀砍死!”
众人统统噤声,银锁跳出去,三两下爬到屋顶,走到隔壁,看见金铃从屋里出来,便用脚尖勾住屋面,问道:“大师姐,你在找什么?”
金铃道:“我在找小馋猫,你看到她了没?”
银锁笑道:“什么样的馋猫?”
金铃亦笑道:“总上我家偷糖的那个。”
银锁装作诧异,“哎呀?那不就是我吗?大师姐找我什么事?”
金铃正色道:“家里没饭吃,找你讨一点。”
“什么!为什么要找我讨!”
“我吃了你的桂花糕,太腻了。”
银锁道:“怎么成我的桂花糕了?”
金铃道:“太难吃,宁愿让给你。”
“唔,你家里没饭吃,所以你吃了糕点。因为糕点难吃,你决定把你没饭吃这件事算在我头上?大师姐,你这个想法诚然是让人醍醐灌顶……”
“嗯?”
银锁叹了口气,道:“我带你去找吃的,你等等我。”
她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在金铃身上,又回屋找了一件黑色的,边走边穿起来。
111京城胡种 八
( 金铃体温较常人为低,虽然有神功护体,不至感染风寒,但感觉却仍如常人一般。银锁扔来的外袍带着体温,披在身上,让她立刻暖了起来。上面犹有银锁的体香,闻着温暖又安心。
却还是有些撩人。
银锁走出门之时已将衣服穿妥,又替金铃将腰带绑牢,兜帽带上,然后一把拉着她一齐跳上屋顶,“走吧。”
宵禁时间已到,街上时有巡逻兵丁,两人穿过半个城市,银锁在一条破破烂烂的小街前跳下地。街边种着许多梅花,远远就闻到一股清香。银锁一把摘了两朵,笑道:“等会儿拿来泡酒喝。”
她先一步拉开大门,掀开暖帐,等金铃进来。
金铃钻进来,扑面一股酒气将她推得后退一步。屋子不大,只是个小小酒肆,里面坐着三两酒鬼,还有些住不起客栈的人,干脆就趴在桌子上扣着斗笠睡一夜。
银锁拉着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自己找店家说了几句话,便带着一壶酒回来了。金铃见她把梅花扔了进去,晃晃瓶身,然后搁在桌子上。
金铃问:“这么带着帽子,不奇怪吗?”
银锁低声道:“这地方龙蛇混杂,小郡主还是小心些。”
金铃不置可否,伸手要拿酒壶,银锁抓住她的手腕,道:“再泡一会儿味道才好,大师姐等一等嘛。”
金铃饿得心情全无,低头坐在桌前等饭,不一会儿,酒保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扁碗走过来了。
雾气甚重,甚至看不清碗里装的是什么,唯有那个大小,金铃十分满意,比家中的大上一大圈,定可一碗吃到饱。
银锁笑道:“大师姐先吃一口。”
金铃挥手扇开大碗上缭绕的雾气,终于看清里面是煮的烂熟的汤饭,粗粗分辨,里面有便有鸡丝干贝等稀罕物,她舀起一勺放进嘴里,除了鸡肉与干贝的鲜香,尚有一种特殊的焦香味,令人停不下口来。
“很香,是什么?”
银锁道:“是炒米香。说来毫不稀奇,店里白天卖剩下的饭,一部分炒了,一部分同鸡汤一起煮烂,再混到一起,撒一把葱花,就成一碗饭。这地方三教九流都有。夜晚赌坊散场,又或是夜盗干完活,就喜欢到这里来,花几个铜钱吃一碗饱饭。我初来乍到,只知有这么一个宵夜的地方,实在是委屈大师姐啦。”
金铃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这饭煮得实在有水平,不硬不软,不烂不鲠,口感味道都是上上成。”
“大师姐,府上怎么会饿着你?”
金铃默默吃着饭,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抬起头来,道:“睡过点了。”
银锁不悦道:“大师姐,师父派我来照看你师徒二人,若你有事,定要告诉我。”
金铃听了,默然不语,半晌才悠悠叹了口气,点头嗯了一声。
……如此果然是奉了师命……
银锁斟了一杯酒,放到金铃手边,道:“大师姐,喝喝看。这是这家店最好的酒,常人都舍不得喝……”
金铃从饭盆里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只你格外有钱,天天当水喝?”
银锁嬉皮笑脸摇头,“大师姐来了我才买的。”
金铃看了她一眼,又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该不该放在心上。
两人分完两碗汤饭,喝完酒,金铃再没讲一句话。银锁要送她回去,她也说不用,以及其霸道的轻功绝尘而去,连告别也只是简单地点点头。银锁眼睁睁看着金铃跑远,才反应过来,跳脚骂道:“好心带你来吃饭,居然连句谢也没有!大师姐恩将仇报!大师姐太过分了!”
然而再喊,金铃也没回头,她悻悻离去,回到分坛以后,又好好欺负了一下各位明教弟子,才鼓着包子脸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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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每日早上要做早课,之后陪王妃吃早饭散步,然后回到屋中,或偷偷跑出去私会银锁,或在家里偷学大漠刀法。春姐一般不来打扰,她也一个人自得其乐。
她本不需要再加一个侍女,穿衣吃饭梳头挑水扫地劈柴做饭洗碗她样样都可自己做,留下春姐,只不过是不能驳了主人家的面子。
但这小胡奴,她委实无法拒绝。可是留下来,又徒然乱心。她躲回屋里写字打发时间,但是来来去去写的都是些“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她别无他法,只得又运起冰心凝神心法,渐渐心中平静,空空无一物,她睁开眼睛,又觉得腹中空空,心道莫非我又错过了午饭?
她走到院子里,适逢春姐与胡奴摩勒在院中扫地,见她出来,春姐对摩勒使了个眼色,摩勒结结巴巴问道:“小、小郡主,午膳时间已经过了,您要吃些什么,我去吩咐厨房做一些。”
金铃抬起头来,看了她一会儿,道:“中午可还有剩?吃得饱就行。”
春姐素知金铃什么都吃,点头带着摩勒去了厨房。院子里剩下金铃一个人,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又陷入了沉思。
过不多时,春姐就和摩勒一同回来了,一人手上端了个托盘,进屋摆好。
金铃的眼神则追随着摩勒,越看越觉得她有些小动作像足了龙若。
摩勒回过头来,被她研究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颤声道:“小……小郡主……我犯了什么错误吗……”
金铃依旧深沉地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晚上她睡不着觉,睁着眼睛抱膝坐在窗边发呆,银锁悄无声息推开窗子窜进来,见她瞪着晶亮的眼睛,又吓了一跳。
“大师姐,你这么晚不睡觉,是专门吓我吗?”
金铃摇摇头,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银锁赠的外袍披在身上穿起来,道:“我们出发吧。”
银锁替她检查腰带,确认系好,挥手出发。
二人都是黑衣黑袍,溶在夜色之中,本是悄无声息,银锁却轻轻问了一句:“大师姐,今天心情不好吗?”
金铃摸摸脸,狐疑道:“能看出来?”
言下之意,她乃喜怒不形于色的乌山少主,怎么会被人轻易看破。
银锁却是看她脸色的行家里手,旁人看不出,她却无论如何看得出来。
这一问一答,两人均是无意,却各自勾出心事来。
银锁这一手看金铃心情的本事,乃是当年寄人篱下时习得,再寻根源,不由得心下凄凉。金铃是她在世上屈指可数旗鼓相当的好对手,如今还能和和气气说个话吃个饭,是许许多多机缘巧合凑在一起,才凑出来的场面,难得到她几乎已不愿意去追究当年的事情。
可是当初年少无知,与金铃一番干柴烈火,到头来说散就散,连个名堂都说不出来,给她留下许多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蓦然想起当年的事情,让她十分不知所措。
我都说不和她计较这么多了,现在又跑出来乱心,我难道能忽然停下来把她打一顿出气吗?
金铃却是最记得只 ...
(有小人精龙若最能体察她的心情。银锁与龙若同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大眼睛,又都调皮得可以,若不是银锁身上那股天之骄女的气质太过耀眼……
怎么可能呢?金铃摇摇头。龙若清新甜美,总带着一点小乞丐的自卑;银锁精明冶艳,看谁都是俯视,分明是被许多人数十年如一日骄纵出来的,龙若若是能长成银锁,她又何须担心龙若会死在师父杖下?
她忍不住要叹气,差点乱了内息,一下子脚步慢了许多,银锁伸手一把拉住她,叫她不至于脱队。
皇城守备森严,兵卒彻夜举着火把巡逻。不过大概因为皇城多年来从未出过事,巡逻的兵丁虽然走动间隔短,巡逻起来却是不大认真。
银锁正是钻这种空子,仗着轻功绝顶,在皇城内外任意往来。
金铃打叠十二分精神跟住她,无惊无险地窜进了向碎玉的单人牢房。两人缩在房梁上,两个牢头换班,金铃趁机同向碎玉讲了两句话,待到牢头进来站岗,向碎玉照例叫牢头帮忙打水,好让银锁金铃有机会离开。
银锁却跳了下去,直直落在牢头面前,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牢头乃是邓昭业,被她吓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低声道:“你就算是干掉我,也是出不去的。”
“放心放心,邓二郎,绝不给你添麻烦,说两句话就走。”
金铃担心她鲁莽,早早走到门口正上方去,只等邓昭业往外冲,就直接取他性命,就连向碎玉这才看出银锁同这牢头乃是相识的,惊魂普定,好半天才说:“银锁,你可真有办法,无怪你师父要让你来。”
银锁谦虚道:“凑巧罢了,有事请讲,我去门口看着。”
她和邓昭业走到门口去,留下金铃师徒二人在屋里讲话。
金铃很是担心向碎玉,又不知从何说起,向碎玉却笑道:“这地方甚好,无杂事烦扰,为师久无寸进的修为又突破了一点点。我嘱咐你好好练功,你可有照做?”
“有是有,只是不大能静下心。”
向碎玉道:“嗯,手伸过来。”
金铃伸出手,向碎玉翻腕搭脉,摸了一下,道:“唔,小有进步,也是好的。今年比武之前,可不能比银锁还差。”
“是。”
“深居简出,韬光养晦,不要太张扬了。”
“是。”
“家中还好吗?”
“还好。”
向碎玉忽然压低了声音:“可知乌山有什么动静吗?”
“不知。”
向碎玉道:“哼,魔教众人定然知道……”
金铃想了一下,道:“我想办法问问小师妹,看她肯不肯透点口风。”
112京城胡种 九
( 向碎玉道:“你可千万勿要冒险跑回去。大哥的人找到王府尚且要一段时间,更加不敢贸然闯进去找你麻烦。但你若是自己跑出来,可又不一样了。”
金铃点头称是,忽然又问:“师父,小师妹与二师叔……真的可以信任吗?”
向碎玉叹了一口气,道:“你二师叔……言出必践,只是帮了我的忙,事后肯定能从我这讨点好处。他鬼主意多如天上繁星,自小便是这样。可信是绝对可信,但需多留个心眼。你那小师妹,同我那二师弟十分相像,多半也是一样的。”
师徒二人齐齐一叹,心中都觉得多留个心眼也没什么用。向碎玉知金铃正经的很,哪里比得过银锁花样百出,吃亏是吃定了,但求不动摇乌山根基,其它的,还是随风而去吧。
邓昭业拉着银锁,压低声音,急急问道:“不花喇,你怎么进来的?!”
银锁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叫人发现?”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会被发现。”
“你……你真是……你真是神了。这么些年来,你都在做什么?我记得你娘……绮罗香最怕你最终同她一样,入了教坊籍……”
银锁笑道:“亏得邓二郎仍然记得这事,你放心好啦,我有几亩薄田,乃是个逍遥自在不愁吃穿的小地主,若不是乌山惊变,我也不会下山来。”
她当然是在撒谎,6亢龙在凉州、长安、旬阳、上庸、房陵、襄阳附近均有田产,乃是远近驰名的巨富,这还只是在关内。关外尚有一支马队。银锁是他唯一的弟子,居然还敢腆着脸冒充小地主。
而不愁吃穿逍遥自在的小地主到底为什么可以游刃有余带着另一个人越过守备森严的皇城城门来到此地,也是个足以令人深思的疑点。
可惜在邓昭业眼中,她仍是那个天真可爱的邻家小妹妹,说什么他都全盘相信,不由得又要感慨一番:“那就好,那就好……”
忽然,他又想起点什么,张口欲言,银锁知他性子耿介,必是担心她们有所图谋,忙道:“救大师伯我自可光明正大地救,绝不会走擅闯廷尉狱劫囚这等旁门左道。”
邓昭业道:“不花喇,你可不能骗我……”
银锁笑道:“邓二郎,我现下叫做银锁,不花喇乃陈年旧事,且莫再提啦。”
邓昭业不解道:“何以、何以要改名?这不是你娘给你的名字吗?姓龙多么威风?”
银锁道:“不然,行走江湖,还是谦虚些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亢龙有悔,慧极必伤。银锁平安,好得很,好得很。”
邓昭业笑道:“你从哪学来的这些说道?竟然被你说得理直气壮!”
“非是我理直气壮,乃是因为我说的就是很有道理。”
她正与邓昭业说笑,忽然扭过头。看见金铃正向她走过来,她轻声唤道:“大师姐,说完了?”
“说完了。”
银锁笑道:“大师姐,这位是邓昭业邓公,今天多亏了他帮忙。”
金铃深深一揖,道:“邓公大恩,金铃铭记五内。”
邓昭业扶起她,笑道:“即是不……即是银锁的师姐,还客气什么呢?她承你照顾,出落成这么一个模样,我……”
他本想说“我谢你还来不及”,蓦地想起他对绮罗香始终只是一厢情愿,而那母女两人,并未因为他而稍许停留,银锁,也始终是别人家的孩子,与他也只是做了几个月邻居的关系,他邓昭业,实在没有立场去谢金铃。
金铃听在耳中,却是十分微妙。她从未照顾过银锁什么,两人除了打过几架,有一次莫名其妙的肌肤之亲,连面都没见过几次,要承他的谢,亦是说不太过去。
银锁笑道:“邓二郎,我们先走啦。大师伯腿脚不好,烦请你多照顾照顾他,后会有期!”
她一拉金铃,金铃跟着她翻上房顶,两人皆着黑袍,带着兜帽,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两人行至南平王府,即将分别,银锁本来要走,见金铃一脸欲言又止,停下来问:“大师姐,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金铃并不否认,却也不说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问道:“邓昭业……听起来同你是旧识,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银锁道:“大师姐是觉得太巧,担心我设局骗你?担心有阴谋?”
金铃点点头,“虽然猜不到缘由。”
银锁笑道:“我也觉得太巧……大师姐,不要担心了,若因此事让你有什么损伤,我定陪你同受。我若赔不起,就把命抵给你。”
金铃又低头不语。
“大师姐,我走啦。最近我很忙的,没空来陪你玩,你自己千万小心,向歆的人已经来到建业,多半是在找你。”
“嗯,谢谢你。”
“师姐——我的好师姐——你倒是笑笑啊。”
金铃虽然看着银锁就常常会不知不觉地笑出来,现在要她马上笑,可有些为难她。银锁看她笑不出来,反而皱起了眉头,不由得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大师姐,你快休息吧,好好调养身体,别要来年还是打不过我,你乌山的房间只好让给我来睡了。”
金铃却伸手拉住她,问道:“你何时有空再来?”
银锁笑道:“想吃糖了就来。”
她轻轻挣脱了金铃的手,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金铃很想追上她,跳上房顶之后,又跳了回来。
这是她自己的屋子,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让那小胡奴摩勒留了下来,刚才居然想着让银锁留下来帮她想办法。
她心中疲累,开窗跳进屋里,倒在床上就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梦里似乎梦到了上庸旧宅里平静的生活,梦里有个一开心就会倒着走来走去的龙若。
又似乎是回到了那荒宅雨夜,她连战解剑池与云寒阿曼,银锁盘腿坐在胡床上,一边审问叛徒,一边笑望她挨打。
向碎玉要带她回乌山,龙若摔在地上,捏着她的衣摆不放,她震开龙若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梦中模模糊糊,像是真的又不是真的,她又回到了这个时刻,并没有震开龙若的手,而是扶起她头也不回地跑了,师父的怒气和高速移动带起的风一直在身后鼓动,她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脚步沉重,心中从未有过的恐慌侵袭着她,龙若一直紧紧地搂着她,对她笑得又甜又暖,她不敢停,停下来定要被师父打死,只能抱着龙若不停地逃跑,后来师父终于不追了,她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却过了一段生来世上最开心的日子。她带着龙若终于摆脱了向碎玉的追踪,两人抵死缠绵之际,龙若又甜又暖的笑脸忽然变成笑得万种风情的银锁,细细的弯刀忽然刺进了她的胸膛。
她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摩勒推门而入,急急忙忙问道:“小郡主, ...
(你怎么了?”
见金铃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略显尴尬,道:“小郡主,我在隔壁听见你喊……还以为出事了。”
金铃惊魂未定,低声喘息,问道:“我……喊什么了?”
“喊了龙……龙……龙穆?龙洛?龙若?”
金铃点点头,道:“嗯,你去睡吧。”
摩勒像是吓到了一般,怯声道:“小郡主……”
她那小鹿一般的眼神,就像那个梦中才见过的龙若一般,浅琉璃色的眼睛反着微光,已快让她分不清这胡儿到底是谁。
但她仍是冷脸道:“只是个噩梦,你出去,关门。”
摩勒不敢多呆,慢慢后退,退了出去。金铃闭上眼睛,仍是低低喘息。
她……她不是龙若。
金铃一身冷汗,摸着胸口,心跳已渐渐平息,心脏跳得又缓又沉。还不识得龙若之时,便是这样,离开她之后,也是这样。可与她同处之时,却常常心跳加速,定要将她抓过来,亲上一亲,抱上一抱,捉弄一番,方觉得内心舒畅。对着摩勒,即使内心万分希望她就是龙若,却仍然没有这样的感觉。
龙若……却又在哪里?
从前从上庸回来闭关时,她每每思及龙若,内息便会紊乱,需以外伤换取精神集中,今日尚未有这等症状,她便小小放纵,又念起那旧时小院。
一天一天,反反复复,每多念一分,心绪便凌乱一分,内息便汹涌一分,散乱的内息在经脉中奔窜,像是带刺的铁丝在布料表面刮擦,把布料割得七零八落。
直到心绪凌乱不堪,内息汹涌澎湃似脱缰,不得不管束之时,她才以针刺股,在几乎没顶的思绪之中寻得灵台一阵清明,以冰心凝神心法约束内息,从失控的边缘把自己拉了回来。
险之又险,却让她觉得刺激极了,如此便可每日想上一想,否则这些事情,她真的都要记不清了。
113城中乱象 一
( 翌日金铃起床,又错过了早餐,为免再错过午餐而饿死,她决定哪也不去,在院中枯坐到吃饭的时间。ww
春姐上午有事,不在此处,如今有摩勒随侍,终于可填补小郡主身旁无人照料的窘境。
金铃睁开眼睛,摩勒赶紧低下头,免得金铃发现她偷看。但金铃从小到大不知遭多少人这么偷过眼,早早便觉察有人在看。虽然不至于像银锁一般凡逢有人胆敢直视,便下令把人乱刀砍死,她还是皱了皱眉头,道:“摩勒。”
“小、小郡主有何吩咐?”
金铃容貌端庄秀丽,一双眼睛又黑又大,这样目光灼灼盯着摩勒,直把这小胡奴盯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她尤不自知,不知又从摩勒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如此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道:“你们西域的女孩子……眼睛都像你这样……是这般浅浅的琥珀色的吗?”
摩勒低头小声道:“不……说是西域,人种却很多,有杂胡与突厥之分,此外尚有汉人,汉人与突厥人,眼色都是黑的,杂胡的眼睛,大多是蓝色褐色,像我这样的,几乎没有。听爹娘说,再往西走到海边,才有一些。”
金铃眯起眼睛,忖道:“摩勒,银锁,龙若,这‘几乎没有’的三个人都让我碰上了……可见也并不是很罕见。”
太过突兀?太过难为情?又或是太过外显心情?
摩勒却小心翼翼问道:“小郡主,可是见过谁同我眼睛一样吗?”
金铃低头不答。
+++++
仇老头自那日踏水而去,显了一手功夫之后,第二天居然照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酒肆里。银锁本是去碰碰运气,孰料一进门就看见仇老头坐在最显眼的地方,正在切一盘鱼。
银锁啧啧称奇:“你昨天连船都没划走,今天怎么会有鱼的?”
仇老头道:“是啊,我在你们两个小女娃面前威风了一把,回家就让两个……两个婆娘合伙揍了一顿,逼着我回去把船找出来……否则今天哪有鱼吃?!”
“哈哈哈哈哈……”银锁趴在桌上,闷笑不已。
仇老头见她停不下来,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到底是来找我打听消息的,还是笑话我的?”
银锁抬起头来,笑道:“你,你说嘛。”
“有人看见高义与朱府家人约谈。朱府就是侍中府。”
银锁点点头,却问道:“这个陈七寸,你说是莲花渡二当家,他和大当家什么关系?”
仇老头道:“莲花渡乃江南第一帮,大当家的名头却不如二当家响。不过奇怪的是,陈七寸虽然是江南如日中天的大侠,却从来不想着做大当家。他们两个的关系,鲜少有人知道。不过据我听说,这两人关系还不错。”
银锁道:“那就是说,江南第一帮乃是一块铁板地支持陈七寸。但这几个头目模样的人里面,却有一个高义,乃与朝廷有所关联。”
“不错。”
“岁寒三友又是什么人?听说他们的武功十分厉害,还很风雅。”
“风雅?哈哈哈哈哈……附庸风雅罢了,这松竹梅三人,成天写写画画,也就是岑画竹有点名堂,人称‘工笔画圣’,可惜画来画去都是竹子,小家子气得很。平书梅是个酸腐诗人,还偏偏喜欢边打架边写诗。这三个人自诩义气之人,江湖上什么事要出头,他们都得来掺一脚。”
银锁点头道:“唔,那多半是此地有什么要出头的事情了。那何以神神秘秘的……”
“嘿嘿,老夫就不知道了,女娃娃还是自己查吧。”
“许笑寒又是什么人?”
“许笑寒许大侠也是一位侠义之士,老夫还比较佩服他。
传说六七年前,会稽有个刺史,为了给朱异送礼,四处搜罗宝玉,后来叫他打听到有一户人家有一块家传墨玉。刺史千方百计要弄到手,可惜怎么说人家都不卖。眼见朱异大寿日近,这刺史竟然派人去偷这块玉。不料这偷儿技术忒差,叫人发觉了,偷儿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家人杀了个精光,然后带着玉去交了差。刺史开心得很,立刻带着墨玉启程上京送礼。
许笑寒知道了这事,独骑单枪驰骋了三天三夜,孤身一人在官道上拦住刺史的队伍,提着刺史的头,带回墨玉,在这一家人坟前摆酒祭拜。他也因为此事,叫朱异记恨上了。”
银锁听罢笑道:“这倒是个妙人。”
她蓦地想起当初同大师姐两人在城墙上看到的那个飞渡城墙的高人,说不定就是这许笑寒。他遭朱异通缉,因此不能走城门,需得翻墙而入。
见她兴趣不是很大,仇老头又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辋川君向磬吗?”
银锁皱着眉头重复道:“辋川君?向磬?什么人?”
仇老头颇为诧异,道:“你从长安来,居然不知道向磬吗?他是乌山行主,传说他爱喝胡人血……”
银锁扑哧一声笑出来,道:“我记起来了,长安那一带的蛮子,都怕他怕得要死,说他每天都要吃个胡人小孩。我往南走的时候经过东梁州,有好几个朋友一路警告我,千万不要被乌山行主的手下抓住,像我这种小胡儿,他是最喜欢吃的……”
“对对对,就是他。你听说过了。”
“原来他叫向磬,碎玉是他的字吗?”
“然也。向碎玉与许笑寒是过命的交情。这次他到京城来,说不定便是听说了向碎玉被关进牢里,要来密谋劫囚的。”
银锁惊讶道:“他一个人?皇城守卫那么严,他武功很厉害吗?”
“嘿~厉害得很,厉害得很。不过还是要比老夫差那么一点点。”
银锁笑道:“仇先生,你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
仇老头得意洋洋,捋着胡子道:“厉害得很,厉害得很,莫说你和你大师姐同上,便是你二人的师父同上,也不是我对手。”
银锁眯着眼睛看着她,显然是十分不信。
仇老头也不和她争辩,眯着眼睛笑道:“你不信算了,反正现下老夫也就是个穷算命的……”
银锁笑道:“你拿了我那么多金子,竟然还敢自称穷算命的?”
仇老头摇头道:“哎不是不是,算命的老夫还是穷得叮当响,卖消息的老夫,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钱的……”
“那卖消息的仇先生,我还有一事问你……”她摸出一片金叶子,放在桌上推过去。仇老头不露声色,拿袖子一拂桌面,金叶子就消失不见,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尽管问,尽管问。”
银锁几乎是只蠕动嘴唇,道:“你知道大夏龙雀吗?”
仇老头配合她,嘴唇不动,只闻其声:“当然知道了。铁弗匈奴胡赫连勃勃叛秦而建立大夏,下令建造统万城。传说统万城墙坚硬如铁,工人将土蒸熟,再夯土筑城。又设巡工巡查,若是发现墙面能用铁锥子 ...
(刺入一寸,便把修筑那处的人处死。光是筑墙,便杀了一千多个工匠。统万城建成后,他铸了一把大刀,上有铭文,曰‘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
“听说这把刀,后来辗转流落大梁,你有什么消息吗?”
“你打听这个作甚?你使的弯刀又轻又窄,换成直刀,可耍不开了。你知道大夏龙雀多大吗?”
“多大?”
“长三尺九寸,重四十九斤九钱,你那两把刀都还不到二十斤,你说说,你若是换了刀,哪里耍得动?”
银锁无辜地眨眨眼睛,道:“我只是问问,何时说我要耍大刀啦?”
“哦,好吧……”
银锁又拿出一片金叶子,道:“只要你有消息,我便买得起。”
仇老头又用袖子卷走金叶子,慢悠悠道:“这事我可不清楚,你需得去城中专卖兵器的铺子看上一看。”
银锁皱眉道:“若是兵器铺中便有,何须问你?直接买来便是。”
仇老头哈哈一笑,“你只管找城中的大铺子,看上一看,瞧上一瞧,蹲上一蹲,便有答案。”
银锁眯着眼睛,十分不满:“我现在觉得找你做生意十分吃亏。你若是坑我,我既不能揍你一顿,也不能把钱抢回来。”
仇老头皱眉道:“嗯?老夫为人正直,童叟无欺,你怎么能这么诋毁我?我要去买菜了,不许跟着我。”
“我干什么要跟着你,你家有糖吃吗……你那两个婆娘怎么不去买菜?竟要你一个男人去跟人谈钱杀价……”
仇老头苦着脸,挥手道:“她们两个成天腻腻歪歪,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话说,眼里根本没有我,能记得给我做饭就已经很不错了……”
银锁十分不解,皱着眉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仇老头远去。
这又让她十分不懂了,她只常听人说“两情相悦”,可没有三情相悦一说,见阿曼和赫连两人在无人之处便要死去活来一把,眼里哪里还有别人;又见水沉香知道阿靳要同别人结婚,宁愿出港漂泊,不回家乡,也不去给阿靳做妾室。仇老头更加奇怪,每每提到她那两个夫人,就一脸痛苦,委实弄不懂为何他要娶老婆,更加不懂娶一个便十分不自在,何以还要再娶一个。
想着想着,她又十分不悦,这情之为物,真是太难得参透,若不是练这焚心诀非要参悟情关,她也不至于被师父丢到上庸碰到大师姐,让大师姐成了个活生生的心魔。
否则同大师姐联手,还有什么拿不下的难题?
114城中乱象 二
( 日头渐渐暖了,枯败的郊野上长出点点草芽,城中柳树枯枝,也好像抽出了芽穗。家里的腊梅树落尽了花,终日萦绕院中的刺骨寒香渐渐消失,让人禁不住怀念起来。
金铃睁开眼睛,拂掉头上落的花瓣,问道:“摩勒,你可有姐妹吗?”
“没有。小郡主有吗?”
金铃本想说有个师妹,但最终摇了摇头。
“小郡主,房中的桂花糕都放干了,我见你也没怎么吃……明日还要放新的吗?”
金铃想着银锁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便道:“放。”
顿了一顿,又问:“你爱吃甜食吗?”
摩勒犹豫了一下,道:“还可以。”
金铃又合上眼睛。
+++
银锁循着以两片金叶子买来的消息,到城中的大武器铺中探虚实。那铺中委实有不少有钱人,只可惜大多不识货,只管样子漂亮。
她一踏进去,便有店中伙计笑脸相迎,见她装束奇怪,顿了一顿,又见她兜帽之下仍有面具,竟不见眼睛,只看见一个黑色的大面罩,更是奇特,不由得结巴起来:“客、客官……是看刀看剑还是磨刀?”
银锁冲着他展演一笑,道:“我看看刀。”
“客官这边坐着,我去替你拿来……客官想要什么样的刀?”
“大环刀。”
“要什么样的钢?”
银锁笑道:“我也不大清楚,你瞧,我看不见,我听听才知道。”
伙计为她笑容所惑,结巴道:“那,那我各拿一把来,你,你听听?”
“如此甚好,多谢你啦。”
那伙计乐颠颠地走了,银锁听他一把一把地挑出来,旁边另有伙计乙问他:“哎,路成,笑成这样,捡钱了?”
那叫路成的伙计道:“没有没有。那个小娘子,笑得,哎,笑得真甜。”
伙计狐疑地扭过头来,只看见银锁的黑色面罩,他又狐疑地扭过头去,问道:“看得到什么?脸吗?”
路成笑而不语,抱着好几把刀走过来,在她面前一字排开,道:“客官,请。”
路成本想牵着她的手,引着她去摸刀,顺便能牵一牵她那双柔软的小手,可惜天未能遂人愿,银锁仿佛能看到一般。她伸出手去,准确无误地捏住一把刀的刀柄,轻轻拔出来,不由道:“这是好刀,是哪里的铁?”
刀落在桌面上有声,听声辩位,对银锁来说不成问题,只不过吓到了路成。ww但此处乃城中最大一家武器铺,伙计们也是见过世面的,路成一想,这么一个小丫头,孤身一人到这里来买刀,必定是有些真本事的,随即释然,躬身答道:“龙渊铁。”
“嗯。”银锁拔刀出鞘,伸指一弹,刀身铮然,嗡嗡作响,“不错。”
她耍了个花,将刀Сhā回鞘中,放回桌上。路成吓了一跳,不曾想一个瞎子也能这么准。
银锁闷笑一声,又拔出另一把刀,照样弹在刀身上。
“这也是龙渊铁?”
“不错,是龙渊铁。”
银锁笑道:“这是你家自己打的吗?”
“是的是的,我家自己打的刀,都是龙渊铁。”
银锁拔出第三把,听了一下,放了下来,她又依次听过,听到第七把,停了下来。
“嗯……?”
伙计见她停下,不由得问道:“客官,怎么了?”
银锁道:“这也是你家的?”
伙计路成道:“非是我家自产的,乃是别家寄卖的。”
银锁随即笑道:“哦~不是你家的,你就不给我拿,欺负我是瞎子吗?”
伙计道:“岂敢岂敢,多了我拿不动嘛,小娘子若是想看,我再去拿一批。”
这个叫路成的伙计,找来个桶子,把银锁看过的刀都放在桶子里,竖在一旁,又去拿了一批刀,码在桌上,“客官,请。”
兵器铺里出出入入的,多是江湖豪客,路成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人都道行走江湖,千万别惹瞎子和女人,这两种人敢孤身闯江湖,手底下必定是有两下子的,这小娘子是个小瞎子,更加万万惹不起,因此态度越发恭敬。
银锁一把刀一把刀地听着,显得十分玄乎。路成在旁边,心里不停琢磨这是什么原理,却怎么也琢磨不出来。
银锁把刀一转,搁在路成的肩膀上,微微一笑。
“客官、客官,这是要干啥?”
银锁道:“抱歉抱歉,一不小心习惯了。”
她这么说着,刀却没有要拿下来的意思,“这刀是谁家在这寄卖的?”
“朱、朱家。”
“哦——”银锁收起刀随手Сhā进桶里,“叫那两个人下去。”
路成一转身,见厅中两个保镖已经起疑,走了过来。
“路成,怎么回事?”
路成忙道:“没事没事,莫扰了客人。”
这两保镖听他这么说,不疑有他,又回到了门口。
“朱家?朱家是什么来头?”
路成道:“是个新进的铸剑人家,货还不错,可惜自己开不起档口,求着我们老板替他们卖货。”
“他们家的铁,是什么铁?”
路成道:“大冶铁。”
大冶铁山在鄂州,当年银锁与6亢龙在旬阳之时,曾在谭老大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运走一船铁矿,这铁矿正是大冶铁山采出。
“朱家在什么地方?”
“在……在城西,城西作坊很多,他家整日冒着黑烟,好认得很,好认得很……”
银锁笑道:“这就对啦,小兄弟,烦请你替我拿十把飞刀来。”
路成苦着脸去拿飞刀,嗫嚅道:“客官若是想在大厅里揍人,可要掂量掂量,打不打得过门口两个保镖……”
银锁接过飞刀,敲了敲,奇道:“我在这揍人干什么?我买了飞刀就回家了。”
“客官,十把飞刀七十钱……”
“区区七十钱,也值得你愁眉苦脸?来来给你钱,多的留下买糖。”
路成果真愁眉苦脸地接下了,银锁结清款项,一拍桌子,腾空而起,顷刻间就失去了踪影。
路成好奇,追出去张望,门口除了两个保镖呆愣愣地站着,一个人都没有,他浑身一阵哆嗦,退了回来,摸着脖子,拉着旁边的伙计道:“我碰上硬点子了,幸亏我没得罪她,没得罪她……”
银锁出了兵器铺大厅,直接上了墙头,阿曼正伏在屋顶上,见她来了,喜道:“少主!我已摸了一遍。”
银锁点头夸赞:“阿曼靠得住。如何?”
阿曼道:“同鎏金旗早先提的地图一样,这一片都是邓家的房产,后面有个大作坊,院子里专门有个藏剑阁,可是……”
“可是?”
...
阿曼道:“这大夏龙雀,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银锁奇道:“大夏龙雀世传上有铭文,‘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不写的当然是假的啦。”
阿曼道:“唔,我不识得……你自己看。”
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本子色做深红,以麻线装订,左下角不甚显眼的地方写着她的名字“阿曼”和注音的龟兹文“阿曼月萨凡”。
本子里新画下几把刀,画了刀鞘刀柄和铭文。阿曼不识得篆体,全部硬抄下来,倒也像是那么回事。
银锁细细翻阅,啧啧称奇:“‘麟嘉’?诸侯之刀,竟然到了这人手上……‘神胜万里伏’?真的假的?这是王莽的刀……‘太乙’这么小的刀,乃是乞伏国仁亲造,乞伏秦为大夏所灭,唔……‘幼平’?这是周幼平佩刀……若这都是真的,这家人来头真不小……”
阿曼亮闪闪问道:“怎么样少主?有没有?”
“没有。”
“那前面如何?”
银锁道:“打听到个铸剑的朱家,我们。”
“朱家?我知道我知道……”
银锁正要往上跳,闻言扭过头,奇道:“你怎么会知道?”
阿曼委屈道:“朱家是我们铁矿的买家,我和康旗主坐船过来,坐的正是小安运铁矿的船。下船之后,小安就去和朱家交接了。”
“这么巧?”
阿曼道:“岂止这么巧,我们用的飞刀弩箭都是从朱家买的,宇文那个蠢货还想偷懒把刀拿去磨,被康旗主揍了一顿。”
弯刀乃是明教制式武器,大多产自西域,有浓重的异域风情,鄂州水路打通之后,巨木旗又产了一批弯刀,看着才稍稍像是中原人的兵器,除开少数带艺入门的弟子用的是入门之前趁手的兵器之外,明教弟子均配双弯刀,等若说是明教弟子的特征。若叫有心人发现了,就再难掩盖身份。就连银锁这么明目张胆的人,还要把弯刀挂在斗篷里面挡上一挡。
“啊——那好办,走,我们去友军家看上几眼,你来带路。”银锁一扯阿曼。
阿曼踉跄一下,跳上屋脊奔跑起来。
朱家在长江畔,建业城东冶城旧址处,此地在码头附近,十分方便矿料运输,又是许多大作坊的聚集地,找个配件比找个小娘子还容易。
码头附近,自然是乱的可以,屋顶上家家都有大烟囱,两人在屋顶上走着,不时被一阵黑烟熏过,几次之后,白袍隐隐呈现煤灰色,银锁十分不开心,又动了要去大师姐家洗澡的心思。
到了朱家的铺子门口,说是铺子,其实破败不堪,和呼乐家有一拼,里面隐隐有锤声。银锁命阿曼去敲门,阿曼一步一回头地去了,敲了好几下也没人应门,阿曼抬头看银锁,以眼神询问是不是能不敲了,银锁恶狠狠地以眼示意,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门。
115城中乱象 三
( 终于有人慢慢晃出来开门,这人身量不高,长着个圆脸,看起来年纪不大,眼角和眉角都温和地耷拉着,开门便道:“今日不做生意了,怎地还敲得像是讨债一样?”
阿曼道:“我上门求购一把刀。ww”
那人眯着眼睛道:“求购大夏龙雀?朱某生下来就没见过这刀,莫要再问了,请回!”
他说罢,就把门狠狠关上,阿曼脸色难看,抬头看银锁,银锁招招手让她上房顶来,两人又开始偷偷咬耳朵。
“少主,怎么办?我跟进?”
银锁眨眨眼睛,道:“我跟你一起进去。”
两人潜入进去,见刚才那后生急急进了后院厢房,两人一路跟到厢房房顶,掀开一片瓦,见青年跪在床边,只听那青年急道:“白青!又有人来求大夏龙雀了!”
床上有人咳嗽了几声,慢悠悠道:“有什么消息了吗?”
“哪有什么消息。今天腿都跑断了。”
“你歇歇吧,跑了一天,累得很了吧?”
圆脸青年道:“白青!你都这样了,我怎么能去歇着?”
白青幽幽道:“不歇着,累坏了你,谁来伺候我?”
“不去。”
“黄青。”
“……我去了。”
“好好睡。”
这叫黄青的后生出了门,直奔对面的厢房,砰地一声关上门。
院中再一次死一般的寂静,阿曼问银锁:“少主,我们怎么办?”
银锁道:“这般人家里都藏有神兵利器,你去瞧上一瞧,我那白青。”
阿曼拉住她担忧道:“有机关怎么办?”
银锁道:“这屋子年久失修,就算有机关,没人操纵,也伤不了人,你小心一些。”
阿曼又愁眉苦脸地去了,走之前不忘回过头来嘱咐道:“少主,千万小心行事,别给人发现了。”
“去吧去吧,我怎么会给人发现?”
阿曼道:“哼,少主不会给人发现,却会自己跳出去……”
“快走快走!”
等阿曼走后,银锁翻身下了屋顶,挂在窗户上,听屋里的人呼吸渐渐平稳,判断他应是睡着了,悄悄捅破窗户纸,向内窥视。
这青年穿着白色中衣躺在床上,面色如金纸,额头上沁出冷汗,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屋中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气,却并没看见汤碗,大约是已病了一段时间。
而这药香气里,又隐隐藏着一股腥臭。
西域物产贫瘠,荒漠中的虫子大多凶猛有毒,是以银锁对这种毒物的腥臭敏感至极。只是不知为何这家会有人上门求购大夏龙雀,这人中毒是不是又与此刀有什么神秘关联。
既然猜不出来,不若闯进去问一番。她推开窗子飘到白青床前,这才看清白青长得和黄青并不像。但两人表字相近,或许并不是同母所出。
她拔出腰间飞刀搁在白青脖子上,伸手摇了摇他,白青被她晃醒,吓了一跳,果然要叫,银锁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不是强盗,你中了毒,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中毒的?”
她松开手,白青果然又要叫,须知银锁常常跟这么些说话不怎么算话的江湖浪客打交道,这点门道早就防着,方才她那一松,乃是虚招,刚刚放开,又捂了回去。白青一声尖叫逼在嗓子里,憋得脸色更显沧桑。
银锁笑道:“莫要耍花招,看你也是行家里手,想必能看出我的刀能在你喊出来之前割断你的喉管,到时你可再没机会叫了。”
白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点点头。这小刀虽是胡氏刀剑买的,但系出朱家,若叫这小刀宰掉了,可是应了许多传奇铸剑师的悲剧,死在自己所铸名刀剑之下。只不过这小刀纯属消耗品,连个名字都没有,死在无名小飞刀下,未免轻于鸿毛。
银锁见他老实了,松开手,冲他一挑下巴,道:“你说。”
没想到白青反问道:“方才是不是你,说要求购大夏龙雀?”
银锁眯起眼睛,一紧手中小刀,道:“是你问,还是我问?”
白青倒不怵了,道:“一人问一句,你先。”
银锁道:“好,你中毒是不是和大夏龙雀有关?”
白青道:“是。你们找大夏龙雀做什么?”
银锁道:“有人悬赏。下毒的人是谁?长什么模样?以什么手法?”
白青道:“不知什么身份,是个矮小枯瘦的老头,他一吹笛子,腰里就飞出一条蛇,咬了我一口。……我问不出来了。”
银锁吃吃笑道:“那我来问,你可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白青闭眼深吸一口气,道:“你问吧……”
“你们朱家……为什么会被人盯上?”
白青睁眼怒道:“我怎么会知道!”
银锁还要再问,忽然一皱眉,道:“你弟弟来了,若你说了我的踪迹,仔细你的喉咙。”
她又从窗子翻出去,转眼没了影子,白青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脖子,最后看着跑进来的黄青,道:“黄青,怎么了?”
“白青!我想到了……你刚怎么了?”
白青恍惚地摇摇头,道:“不知道,好像做了个噩梦……你想到什么了?”
黄青两眼放光,道:“我去仿制一把大夏龙雀!”
白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轻声斥道:“胡闹,你见过大夏龙雀吗?就要仿?”
黄青压低声音,道:“我们根本不需要知道啊,难道找这把刀的人就知道了吗?”
白青道:“万一知道呢?”
黄青急道:“可是现在连万一的机会也没有!你的身体都成这样了,吐出来的血快比你吃进去的东西还要多,你要是死了,你要是死了……”
他哽咽不语,到最后竟然嚎啕大哭。
白青温言道:“傻孩子,你是……你是一家之主,怎能如此不稳重?”
黄青只道:“若是没有你,我还当什么一家之主!”
白青轻轻笑了,道:“别调皮,你若想到办法,就去做吧,什么事都问我,若是我不在了……”
“呸呸呸!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不说这个。你刚才说来求购大夏龙雀的,是什么人?”
黄青收了哭声,用袖口胡乱擦了一下眼泪,回道:“是个胡女,长着一双漂亮极了的蓝眼睛……等等,我好像见过她。”
白青道:“在哪?”
“不不不,我应该是记错了,我见到的那个蓝眼睛的,是个胡人少年……”
“在什么地方?”
黄青压低声音道:“好像是在矿船上。”
白青皱眉看着他道:“矿船上怎么会有胡人?你又找了 ...
(什么便宜的船家?”
黄青讪笑道:“不是没钱了吗?咱们寄卖在胡家的刀,一个月才能收一次钱,快要周转不过来了。所以找了一家新的,便宜多了。”
“乱来……”黄青本来疾言厉色,忽然又叹了口气,道:“这样也没错,你该学着当家了。”
两人久久不语,黄青打破了沉寂,道:“白青,我去后院开炉打铁,仿个大夏龙雀出来……”
白青道:“样子都没有,你打什么?”
黄青道:“你来画一个嘛。反正书上只写了铭文,只要铭文不错,长什么样子还不是你说了算?”
白青叹了口气,道:“笔墨纸砚和尺规,都给我抬过来。”
阿曼已经跑了一圈回来了,碰到银锁爬上房顶,她跟过来,与银锁一道偷听。
两人听到此处,对望一眼,阿曼道:“怎么,他们根本不知道哪有大夏龙雀,我们还找吗?”
银锁道:“你等等,我去别家看看。”
她越过屋面,跑了出去,阿曼正想嘱咐两句,无奈银锁跑得太快,她喊什么都来不及了。
屋顶下面再也没什么声音了,阿曼掀开屋顶瓦片偷窥了一眼,只见黄青搬来一堆纸卷,嘴里叼着好几支笔,腋下夹着两张案台,进屋把东西在白青床上码开。
白青想了一想,下笔写写算算。
黄青问:“白青,你在算什么?”
白青道:“古籍上说大夏龙雀重四十九斤九钱,长三尺九寸,我自然得算算有多宽……好,大概就这么宽。”
他拿手比划了个大概,然后画在了纸上。接着又画了一把刀,在刀上圈了许多圈圈,标了甲乙丙丁,引出许多细部,又画起细部。他画得很快,好像什么都已经打好腹稿,从不停下思考。又好像画得很慢,半天才画了两张。
阿曼看的无聊,往后张望,仍旧不见银锁身影。低头看下面,心中不由得疑惑:“看这人画画有什么意思了?怎地这个青黄看得目不转睛?还是说里面有什么外行看不懂的门道?”
只听黄青笑道:“白青,你还拦着我?若是你从未想过仿制大夏龙雀,怎地一下笔就这般详细?简直可以直接拿去打样了。”
白青亦笑道:“这十几天来我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就常常在想,这个大夏龙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刀,怎么能把我害成这样?怎么有人出这么高的价钱去买?怎么值得一个一个都来我们家,算计我们两个无权无势的毛头小子?”
黄青笑道:“白青,你可莫走火入魔了,不过是一把刀,等我把你的解药换出来,我们就不在建业住了,找个乡下地方,打个菜刀锄头,也好过在这里担惊受怕。”
白青正色道:“黄青,大夏龙雀是一代暴君的佩刀,锋利无比,得用最好的钢,最好的铁,得用你这辈子最好的技术。”
黄青一愣,随即握拳道:“那是当然,你看着,我定能将你也骗过。”
白青忍不住笑道:“骗我?单是做旧你就不会。”
黄青笑道:“那不是还有你嘛。”
白青道:“你别吵我了,你要是不睡觉,就去后面看看人家订的那批飞刀做的怎么样了。”
“好,好,都听你的。”他见白青今日心情不错,也不聒噪了,退出白青的房间,往只有一墙之隔的作坊去了。
116城中乱象 四
( 阿曼刚要伸头去看,忽然有一只手在她背后一拍,她猛地扭头,见是银锁,舒了一口气,道:“少主,你别吓我。ww”
银锁道:“谁要吓你了?我都没收声,定是你最近跟赫连缠缠绵绵,疏于练功,因此听不到我的脚步声。”
阿曼低头脸红:“少主!你刚出去看什么了?”
银锁道:“这片几乎都是铁匠铺,卖什么的都有,打刀剑盾牌盔甲的样样不缺,我去偷看了一圈,人人家里都平静得很,没见有人被下毒,因此这个白青乃是这一片中毒独一个。为什么有人单单盯上了朱家?定是因为朱家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让我再下去问问。”
她说着又翻下去。白青一听窗子响了,冲她笑了一下,道:“我弟弟刚才说来敲门的是个蓝眼少女,你的眼睛却是琥珀色的,你们是一起的吗?”
银锁笑道:“好啊,我回答你,你也得回答我。”
白青点头道:“行啊,你先答。”
银锁道:“我们是一起的。为什么对你下毒的人,不对别人家下毒?你朱家有什么别人没有的东西吗?”
白青道:“我委实不知。你换个问题吧。”
银锁眼珠一转,道:“你讲讲你们朱家的故事吧。”
白青叹了口气,搁下笔,道:“我是看在你是个小姑娘的份上,才跟你讲这么多话的,并不是因为我屈服于你的淫威……”
“知道了,快讲吧。”她伸脚勾过刚才黄青坐的小胡床,搬来坐在白青床边。
白青道:“我姓朱,单名一个燚字,四个火那个燚,草字白青,我弟弟叫朱炎,两个火那个炎,草字黄青。我们朱家,从三国鼎立时,就是铸剑世家。先祖师从龙渊正宗,出师之后,去山东定居。
适逢中原战乱,举家南迁,走的途中,家产散落殆尽,到我曾祖一辈,都败得差不多了,家传有许多宝刀宝剑也都变卖换钱,连铸剑的手艺都失传了。
我祖父和父亲都不会打铁,父亲二十年前曾回了一趟山东旧宅,带回来一本祖传的书来,上面讲的都是历代先祖铸剑心得。父亲当时小有田产,便在家对着书自学,但怎么也不得其法,于是把我两兄弟送去龙渊,重学铸剑之术。
我两人小有天赋,学得很快,加上父亲的资产,很快就开了自己的铺子,不料父亲病逝,留下我们两个来。ww”
他笑了一下,道:“当时我俩心高气傲,得罪了不少人,生意难做,近些年才有好转。”
银锁道:“会不会,大夏龙雀曾在你们朱家手中?你们自己不知道,但是有人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你头上。”
白青道:“很有可能……但家中祖传的东西,我都看过,实在不记得我家曾有过一把大夏龙雀。”
银锁问道:“你家有账本之类的吗?”
白青道:“有是有……”
他忽然笑得有点尴尬:“就在我这张床的床底下,你若不嫌脏,就拎出来看看。”
银锁趴在地上朝床底下看了一眼,嫌弃道:“这么脏?你们难道从来不扫床底吗?”
白青道:“从前这地方是我爹的房间,一向是有个忠心的老仆来扫的,后来那老仆过世了,没什么人能信任,我和黄青又都懒得可以,因此就没人扫地了。只怕……只怕有三五年了。”
银锁看见里面有不少盒子,还有死蟑螂六脚朝天躺在那,又嫌弃道:“哪个箱子?”
“扁平扁平的,香樟木的,四角都有铜皮。”
“看到了看到了……嗯?”
“怎么了?”
银锁的头都伸到床底,又钻出来,道:“有人动过这箱子。你动过吗?”
白青道:“没有啊?”
银锁道:“箱子下面有一道新的拖痕,很新,非常新。”
白青道:“会不会、会不会是你刚刚挪的?”
银锁摇头道:“不会,我挪过的拖痕,上面不会有薄薄一层灰。这个拖痕至多一个月。你……”
白青脸色变得很不好看,“我中毒已经有一个多月,自中毒以来天天躺在床上,几乎已经快要生褥疮了。若是有人进来,还在床底下动手动脚,我……”
他的脸已煞白煞白。
“能让你中毒,自然能让你睡得像头死猪……”
白青急道:“快,快把箱子打开看看!我家的书虽然不值钱,但好歹是祖传秘方……”
银锁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把那香樟木的扁箱子拖出来,指着箱子道:“你看锁头上,确乎有地方灰被擦掉了。”
箱子上厚厚的灰,让这漆了棕色土漆的樟木箱子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唯有锁头比其他地方都显得崭新。
白青喃喃道:“确乎如此……”
他说着就扑过去开那箱子,箱子内侧以锌皮包衬,里面所有东西都裹了一层油纸,他把油纸包挨个摊在床上,颤抖着拆开一个纸包,定睛一瞧,松了口气:“没丢,没丢……”
银锁凑过去,看见一本纸都变成深黄色的册子,上面写着《金铁集》,好奇道:“这是什么?”
白青赶紧把这小册子抱在怀里,道:“这是我朱家祖传铸剑秘笈,对你们这些只会打打杀杀的武林中人半点用都没有,对我们朱家来说可是命根子,你可别打它的主意。”
银锁呲之以鼻,道:“你若是真爱惜它,不如重新誊抄一遍,我看这纸马上就要碎了。再说谁要你的破书,我练的是天下第一的神功,就算你这是武功秘籍我也不要。”
白青连忙点头道:“那才对,不要才对。术业有专攻,你专心走你的江湖,缺兵器只管跟我家买,我给你打八折。”
银锁见他说的认真,不由得笑出来,道:“说好的账本呢,快找找有没有大夏龙雀。”
白青翻开小册子,边翻边道:“说不定不叫大夏龙雀,说不定叫一个很普通的名字,这本书我小时候打开看过,根本没有大夏龙雀这种东西……”
他随便指着一把剑道:“你看这写的‘赤奋三尺二寸刀色赤红铭文赤奋太岁’,若是能找到对龙雀的描述,比如说‘金鸟’什么的……这么张扬的东西若不用黄金或者金银来做,简直太说不过去了。”
他说着往后翻了两页,忽然歪着头想了想,道:“我好像真的见过这么一句话,应该在……在……这附近……”
他手中慢慢一行一行指下来,翻了一页道:“应当就是在这里了……”
银锁见他忽然僵住,跟着低头看了一眼,却见书中间只剩残页,其余的部分,应是给人撕走了。
白青一拳砸在床板上,咬牙道:“究竟是谁……!”
银锁拿过那本册子,道:“这页撕得挺匆忙的,让我看看字……”
她凑近过来,迎着光对着看了一下,道:“这一页没有像‘大’字的……倒有个 ...
(‘立’字旁的,一个‘王’旁,一个‘月’旁……你可记得什么吗?”
白青摇头道:“那时太小了,如今半点也不记得。”
银锁道:“不过可见这本小册子,确乎是个重要线索。给你下毒的人究竟是谁?你一点想法也没有吗?”
白青道:“我不认识。”
银锁道:“谁曾经来求购过大夏龙雀?”
白青道:“是这耍蛇的老头头一个来,让蛇咬了我,叫黄青用大夏龙雀去换。之后又有几个江湖客来敲过门,有一个长着大胡子的,自称是太湖钓叟,我全然没听过,想来不是什么真名;有一个痨病鬼,嘴角有颗痣,笑得很是阴险的。不说叫啥,上来就把我俩绑住,在家里搜了一圈,问大夏龙雀哪去了,问不到才走了;还有一个老太太,走路都走不稳了,问了一句,听说没有,也没再追问,就走了。”
银锁眯起眼睛,道:“我也只能回去问问啦,唔,你还记得咬你那蛇长什么样子吗?”
白青道:“花花绿绿,只有手掌那么长,好像很通灵性,只听老头笛子指挥,用一个小酒瓶子装着。”
银锁摇头道:“我也不识得,若是能找到大夫医这个毒,我定然帮你带来,下次记得给我打折,我走啦!”
白青还欲叫她,可惜银锁身法太快,转眼间就踹开窗子消失在窗外,一点影子也没留下。白青忽然回过神来,喃喃道:“我怎么就信了她呢?定然是她长得便像个祸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叫她美色所惑,也不是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大事……吧……”
银锁翻上屋顶,见阿曼都等累了,笑道:“好了别闹脾气,回去休息吧。”
阿曼想了想,道:“我并不是怕苦怕累……只不过是太过无聊,少主,问出些什么消息了?”
银锁想了一下,“回去再说。”
她与阿曼走到一半,银锁忽然道:“你先回去复命,我去别处有些事情。”
阿曼恼道:“少主!你每次都这样半路丢下我自己出去玩!你是不是又去找你大师姐了?”
银锁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道:“不许问!”
117城中乱象 五
( 金铃这几天乖得很,既没有出去找银锁,也没有出去跟踪骆成竹,听了向碎玉的话,在家里好好练功。
只不过她练功的方法与以前大不一样。
她平时是个稳重至极的人,小小年纪便成乌山行主向碎玉的左膀右臂,替他平顶边疆贼乱,保许多人平安。乌山上下不论是谁,提到金铃,便都要赞一声“靠得住”。
金铃这小半生,活到二十岁,就算连上六七岁平常人家孩子最是调皮捣蛋的时光 ,也只干过两件出格之事,第一件,便是不管向碎玉清心寡欲的禁令,奋不顾身爱上了龙若。
而此时的行功之法,可算是这辈子做的第二件出格之事。
她先让自己全身经脉内息充盈,再进入走火入魔一样的状态,使内息在经脉中奔窜,直到感觉自己马上要控制不了,再以外伤震慑心神,重新将内息收入丹田,如此运行一周天。
这种方法可谓凶险之极,稍有不慎,便要走火入魔,到时疯癫痴狂,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然而她却乐此不疲,好像上瘾了一样。
这第二件出格之事,与第一件倒还有些关联。
当日她被向碎玉从上庸捉回乌山,因走火入魔受了一身内伤,于山顶闭关疗伤之时,最怕念起先前与龙若在上庸一起生活的事情,只要一经念起,内息必定不稳,心法必定失效,内伤必定加重。后来她好容易将龙若之事压在心底,内伤慢慢好了之后,心里偶尔念起她来,也没什么大碍。
即使是在九凝峰上,与银锁打得走火入魔,休息了月余之后,再想起龙若来,仍旧是没什么伤害。
只是之后与银锁泛舟湖上回来之后,内伤不知怎么又有反复,紧接着便遇到了这个颇似龙若的胡奴摩勒。虽然知她并非龙若,可是每每念及龙若当年事,内息便紊乱起来。
这本是个危险的事情,须知高手相争,失之毫厘,则一败千里。建业城中危机四伏,若是这内伤在与什么高手死斗时发作,只怕立刻就被人取了性命。
又或者带着这个内伤到秋天与银锁再战,说不定又落得个内伤复发走火入魔,到时真不知如何面对与她已是“好朋友”的银锁。
但在此之前,她发现了一个十分好的用法:只要内息紊乱,内息便会不由自主在经脉中奔窜,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好控制。经脉受到这股无法控制的力道的冲击,就会撑裂受损。
这对于常人来说,或许凶险万分,对于金铃来说,却是快速恢复功力的方法。ww
因她体质特殊,小时候便是因为经脉中先天没有真气而导致经脉坍缩。
九凝峰上与银锁一晌贪欢之后,内力尽失,导致经脉中没有真气支持而又坍缩闭塞起来,以至于最后痊愈之后,修为也只有原来的四成。
而这种旁门左道的方法,却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把经脉拓开,等若每次行功,就经历一次伐髓洗脉。
只是这种方法颇伤身体,每次行功之后,都会虚弱一阵子,这时候什么都不能干,吃饭睡觉都觉得疲懒。
今日她行功完毕,吃完午饭,正枯坐在院子里发呆,忽然春姐急急忙忙跑进来,道:“小郡主小郡主小郡主——”
金铃睁开眼睛,道:“什么事?”
春姐道:“小郡主啊!少主公回来了,正往你这来……”
金铃奇道:“找我做什么?”
她话音刚落,院门被人“砰”地一声打开了,一个锦袍青年站在外面,面如冠玉,眉角斜飞入鬓,比金铃看起来更加英气勃勃。
此人正是金铃“义兄”萧荀萧留夷,他见了金铃,笑道:“幸好义妹没出门。今日我可算放假,早上刚刚从营中回来,下午就来找你,你可千万抓紧机会……”
金铃站起来,问道:“什么机会?”
萧荀笑道:“快快同我过几招。”
春姐一听便觉不妙,赶紧悄悄退了出去,企图把王妃搬来当救兵。
金铃皱了一下眉头,道:“金铃身体微恙,恐不能如义兄所愿。”
萧荀亦皱眉道:“听闻义妹从小练武,寻常小病哪里能有影响?再说我俩只是比划比划,又不拼命,点到为止,你就陪我打吧。”
金铃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若不是觉得大白天在床上窝着乃是小孩子(小师妹)才会干的事情,早就想窝上床去了,根本没有闲情逸致陪萧荀打架玩。
这时门外脚步声又响起来,只听王妃道:“荀儿,你回一趟家,不跟娘请安,跑到妹妹这里来做什么?”
萧荀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语气中带了点撒娇的味道,“娘,我还惦记着上回义妹说‘下次再陪你过招’的事情呢,一回来就找她预约,叫她千万千万不可负了我们的约定。”
金铃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义兄比小师妹更加胡搅蛮缠,两面三刀。
王妃道:“你就是……你干什么这么想欺负妹妹?”
萧荀道:“哪里是欺负妹妹?我们这是拉近感情,不打不相识,不打不兄弟。我们习武之人,要想说上话,自然得先打上一架。对不对?金铃小妹妹?”
金铃秀眉微蹙,并不习惯有人跟她以这么亲近的语气讲话。
萧荀见她不答,续道:“金铃小妹妹,你既然已经答应了我,这一架早晚是要打的。你看我难得回来一次,每回来一次就要和你絮叨这件事,该有多无趣?”
他又对王妃笑道:“娘来当个裁判,顺便看看我与金铃妹妹二人都长进到什么地步了!”
王妃颇不苟同,笑道:“金铃若是答应,我也没有意见。金铃若是不愿意同你胡闹,你休想勉强她。”
金铃想了一下,确如萧荀所说,今日若不应战,以后总有她烦的,今天打了一架,以后便是一劳永逸。
她点头道:“那便今日比过,日后就不再打了,不知在何处一战?”
萧荀乐道:“就在前院!”
前院乃客厅西边的一小片空地,家中除了后面偏门杂物院和马厩,就数此处地方最大,能施展开拳脚。
“义兄请。”
萧荀亦道:“妹妹请。娘也请。”
他领着两人到了外面,拍了两下手,候在门口的随从便抬着兵器架进来了。他笑道:“娘,义妹,这是我军中演武所用兵器,十八般兵器样样在此,金铃妹妹便挑个顺手的,为兄与你打过。”
金铃方才担心宝剑悲风太过锋利,恐伤两人和气,空手却又太过吃亏,如今见他居然自带兵器,显然是有备而来,反而放下心。
王妃落座,看到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笑骂道:“荀儿不乖,早早就算计你妹妹,竟然带了这么些破烂玩意儿。”
萧荀道:“娘你怎么能这么说!这都是制式兵器,全军上下都有装备,只不过平常训练怕误伤,才没有开锋。这些都是上好精钢打造,哪里是破烂玩意儿? ...
(金铃妹妹,我记得你是使剑的吧?你看看这一把怎么样?”
他拿下兵器架上的长剑递给金铃,金铃接过掂量了一下,还算趁手,虽然样子难看了些粗糙了些,倒也可以忍受。
他又解下佩刀,改拿兵器架上的刀,还擅自解释道:“我这刀乃是一口宝刀,削金断玉,怕伤了你,就用这个没开锋的,我们比划比划,莫伤了和气。”
金铃懒得和他废话,道:“义兄请。”
她心里想的却是早打完早收工。这么一折腾,真的要上床躺一躺才行。只是好久没见到小师妹,桌子上的桂花糕可又要放干了。
萧荀持刀指地,站在离金铃一丈远处,说了声“我要动手了!”便忽然攻过来。他的力气果然对得起他吃下去的饭,一劈之力开山开石,金铃长剑与他长刀相触,便知他内功强横,以她现在的状态无法力敌。
她本想就此认输了事,却在这节骨眼上想起了银锁。
这小坏蛋同我对阵之时,也是内功弱于我,却可和我打的旗鼓相当,我今日也试试同比我内功强的人打上一架,看我能不能以弱胜强。
她心里想着银锁,脚下学着银锁的九宫步,绕到了萧荀背后,一剑斩下。
萧荀回身举刀架住长剑,竟想以蛮力将她掀翻,金铃招式一发即收,料想萧荀此举必定导致下盘空虚,遂出扫堂腿扫他下盘。萧荀果然中招,被她扫中胫骨,重心不稳便要摔倒。谁知他身形甚为灵活,刚失了重心,翻了两个跟头,不但化解了这一招,还避过金铃一剑的范围,翻到了她攻击范围之外,重整旗鼓又是一刀劈来。
刀势猛烈,必定失其灵活,萧荀气势万钧,这等打法金铃十分熟悉。她从前就是这么打的,还从未遇到过敌手。
然而今天遇到同样风格的敌人,她却面临内力不足的窘境,需得扮演银锁这等经常被她欺负的角色。
她险之又险地向后退了一步,堪堪躲过萧荀一刀,紧接着顺着萧荀摆刀的方向荡开一剑,打开他胸前的防卫。
萧荀因她荡开的这一刀,反而没有办法侧身来躲,情急之下,他举起左手,一拳砸下去,砸开了金铃封喉一剑,原来他戴有护臂,做了个假,没有取下来。
金铃剑身贴着他的手腕转了半圈,反手握剑从萧荀颈中抹过。
萧荀终于控制住右手长刀,架住她的长剑,虎吼一声,找到金铃的避无可避的一点,竟想要硬生生把她顶出去。
118城中乱象 六
( 这一招也是金铃常用的。她不止一次地这么欺负过银锁,银锁是怎么做的来着?
她正思索着银锁当时的招式,萧荀已然开始用力,她手上紧了一紧,萧荀立刻感觉到了,也立刻加重力道,跟她硬扛,似要凭蛮力把她压过。
金铃等的就是这一下,她趁萧荀一推,远远地借力弹开出去,萧荀自是乘胜追击,紧跑两步挥刀向她斩来,范围之大,已笼罩了她左右各一丈。金铃竟不闪避,一式“一气化三清”,手中长剑化作三条白练,分袭萧荀上中下三路。
萧荀弓起身,自上而下一刀斜劈下来,满拟能击落金铃两剑,躲过一剑,乃是一招攻守合一的绝妙好招,不料金铃忽然斜跨一步,擦着他的刀锋最远处绕到了他背后。萧荀惊异之余忙收敛心神,料想她剑刺过来没有那么快,正要转身,不料背心一痛,竟然被金铃一拳砸中,把他砸得踉跄往前跑了几步,双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才勉强没有摔倒。
王妃见儿子吃瘪,金铃明显胜了一招,带头高声喝彩鼓掌。春姐带着摩勒,慢了一步,顿时被王妃身边的小侍女们成群结队地挡住了。
金铃并未追击,而是后退了几步,对着大家拱手。非是她得了便宜卖乖,乃是体力实在不支,同力气和内功都比你强的人打一架,真是太累了。
萧荀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盯着金铃,口中却道:“娘,你竟然向着义妹,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王妃笑道:“有人替我教训你这从小不服管的小皮猴子,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不能向着她了?”
萧荀哼了一声,脚下踏出一步,又往金铃这边冲来。
他一踏之力十分沉重,金铃从他的脚步中都能听出来。与她一样,萧荀这军汉用的方法也是简单粗暴,内力灌注腿上,就把自己弹了出来。他来势汹汹,比刚才还要快上许多。应是他早已料中金铃反应不及,才冒险用这样的速度,打她所不逮。
他实是看轻了金铃。金铃随银锁学轻功,警觉度和反应速度都大幅度提升,她看着萧荀右肩动了一下,似是要挥刀了,足尖忽然点地,往后飘了一步,蹬地向前跃起,在空中一剑刺出,萧荀也是甚为了得,竟在跑动中往前跃出,扭身转过半圈,刀刃将将挡住金铃刺来的长剑。
他左手撑地,顺势翻了个跟头,脚才落地,又冲向金铃落身之处。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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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猜得极准,银锁嘴里寡淡,又动了歪脑筋,要去大师姐府上偷点糖吃。
她速度很快,不多时又挂在了金铃的房间外面,不过侧耳倾听,屋里却一个人也没有。
不止屋里没有人,院子里也一个人也没有,她心道这个机会千载难逢,遂推窗入内。
房间里仍然烧着碳,暖烘烘的烤得人只想脱衣服。金铃在这地方住了一些时日,这房间里处处都充满了她身上的香味。
银锁微微抬头嗅了嗅,又撇撇嘴,让自己赶紧忘掉。
忘掉脑中一闪而过,她怀抱金铃送她的旧衣服闻个不停的画面。
实在是太丢影月少主的面子了……桂花糕,桂花糕,桂花糕,桂花糕在什么地方了?
她走进中间小厅,桌上摆着个瓜形盘子,掀开盖子一瞧,里面码着整整齐齐六块桂花糕。这是金铃的习惯。盘子旁边还放着一个小玉件,和她左手腕上挂着的那个把件有些相似。主题平常,都是些瓜果蔬菜,只是弧线都胖嘟嘟的十分可爱,和金铃冷峻的性格很是不搭。
只是金铃去哪了呢?不,还是偷糖重要……她伸手摸了一下臂上的口袋,摸到口袋里鼓鼓的,放下心来,重新又上了墙头,避过暗卫的眼睛,往园中水榭附近走去。
她那个口袋,便是常常放糖的口袋,金铃替她偷糖之时,往往连手绢都一齐给她。大师姐家真心有钱惯了,并不在乎那几个手绢,每次银锁见了她,都发现她已换了新的,遂绝了还给她的念头,全都放在袋子里,防备的就是像现在这样想偷糖却没有东西装的场面。
远处客厅外面的前院里似乎聚集了不少人,以至于偌大一个院子里,连一个需要躲的婢子都没有,她觉得十分无聊,跳下墙头,慢慢走到水榭里。水榭正中的小矮桌上摆着几个果盘,其中那个最眼熟的就是放松子糖的盘子啦,她跳过去,伸手掀起盘子来,里面果然放了许多她最是钟爱之物。
银锁雀跃不已,从手臂上的小口袋里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小小的手帕,先是拈起两块糖丢进嘴里,自己一个人偷偷陶醉了一会儿,然后把这些糖都放进了手帕里裹好打包,又塞回口袋里。
她舔舔手指,决定热闹。
银锁从院子里翻到墙后,猫腰顺着墙角前进。其实墙角总有些地方是可以藏得好好的任人来去自如的,对银锁这种甚少走正路的人来说,这里简直比哪里都平坦一些。
这条路她也常走,正是偷完糖去食堂偷饭吃的那条路,早已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就算闭着眼睛也能顺利摸到案台底下。厨房藏在前厅的东面,而前厅的西面便是方才喧嚣非凡看热闹的地方。
墙的另一头喧嚣声蓦地增大,她心里被勾得痒痒的,不由得从墙顶探出头来一看究竟,不料竟看见大师姐同一个从没见过的公子哥鏖战正酣。她这就来了精神,当即打算暂缓去厨房偷吃的,胆大包天躲在厅前挂的偌大牌匾后面,偷偷向外张望。
银锁看了一会儿,发现有些不对,大师姐从前打架绝类猛虎下山,从来都是横冲直撞,这回倒和人反过来了,那锦衣青年反倒拿着一把刀,冲过来冲过去的,把大师姐打得满场转。
初时她看得极为开心,因为大师姐终于也有被人赶得到处跑的一天了,有人替她出了气。再而看着看着却心头莫名起火:大师姐的武功胜我一筹,此人与大师姐对阵还能占了上风,难道是我武功不如人?不对不对,定是大师姐内伤未愈,这人虽然内功强横,但武功粗糙的很,水平定然在我和大师姐之间,是打不赢我的。
话虽是这样说,但她心里邪火还是没有退,越看越是心里不忿:这是我的大师姐,你凭什么欺负她了?
大师姐真是太丢人了!怎么能任人欺负呢!怎么还不反击呢!她、她怎么了?何以身手变慢了,力气也不如从前了?她的功力就算只剩下四成,也远远不止这个水平……
她十足担心起来,恨不得立刻下场把金铃拖到没人的小角落里问个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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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金铃并没有银锁以为的那么糟糕,只不过她上一次这么孱弱已经是七八年前了,被迫使用的这种打法也并不是很熟悉,与银锁走的流派相距甚远,渐渐熟了之后,也不是每一次都到处躲闪,而是能立刻反击回去,打得萧荀手忙脚乱。
银锁揪着前襟,从匾额后面探出个头来,正好看见金铃躲过萧荀一刀,凌空跃起刺下的英姿,不由暗赞一声漂亮。
...
接着又想了一下,不由得跳脚:这好像是我想出来的招式吧!
萧荀一撑地面,长刀又劈过来,只不过这次力道稍小,跟着几招连招,分从四面八方袭来。
他满以为这一招出来,定能将金铃吓得不知如何应对,却不知这样的速度与银锁的快刀差得远了,金铃学着银锁,长剑如手挥五弦急点,分别击在萧荀刀刃气力断档之处,竟能抵消他的速度,将他的攻势尽数挡下。然而萧荀不愧是上过战场,遇到这种奇事,手中招式丝毫未慢,跨步上前,大开大阖,挡住金铃左右通路,免得她再跑了。
金铃手中快剑既起,也丝毫没想着要停下来,精神集中在萧荀右臂上,只要他肩膀一动,金铃便知他下一招要砍何处,手中绵力使出来,将他长刀缠住。萧荀大刀劈砍之力无法发挥,却被她快剑连消带打,还能还好几招。
只一会儿的时间,萧荀手臂小腿接连中招,虽然金铃此时手臂无力,刺中的又不是躯干关节等要害处,但他目前仅仅划了金铃一刀,还只是擦过左手手臂,若是两人真刀实枪,只怕仅仅只能划破她的衣袖。
两人这样一比较,他可真的是落了下风。王妃的侍女居然各个都向着小郡主,一旦金铃刺中他,就有掌声如雷,集体欢呼,反倒没人把他这个英俊潇洒俘获了许多少女心的少主公放在心上。
难道她们都看上这个冒牌的小郡主了?
反观他的一干随从,居然全都安安静静,加油声呢?欢呼声呢?掌声呢?
他蓦地大吼一声,冲到金铃面前,比前几次都要迅速,长刀舞成一片光幕,仔细分辨,便能看出他一刀下去,跟着三刀就把余下几个方向全都封死了,金铃深吸一口气,只当这些刀光是风中落叶,迎着刀锋递上长剑。
不料萧荀这一刀力道大得出乎意料,她此时内力未复,虎口被这一刀震得酸麻,险些连剑也捏不住了,情急之下,她向后退了两步,想以此消解劈砍之力,萧荀也跨了两步跟了上来,手上长刀依旧不停。金铃勉力在刀光之中穿梭,长剑震颤不已,与他对攻,场中刀剑长鸣,金铃渐渐不敌,脚踩九宫步绕到萧荀身后打算偷袭。
119城中乱象 七
( 谁知萧荀顺势一转,长刀横扫过来,金铃只得向后躲闪,却又被萧荀黏上来。ww他的目光已渐渐不对劲,势若疯虎,攻势如披麻泼墨,兼且力大无穷,金铃屡屡反攻,都险些被击破招式,失去防御。
王妃也已觉察到异常,心中焦急,不由大声喊道:“荀儿!快停下!荀儿!”
银锁亦在匾额后面暗中着急,暗道:大师姐这是怎么了!此人显然是提着一口气,只要绕着场子放他风筝,待他这口气尽,必有一个疲软阶段,到时还不是任你揉圆捏扁?大师姐的武功眼光绝不止如此,怎地会犯这种错误?
只见萧荀一刀把金铃手中长剑打落,刀刃指着她的咽喉,气喘如牛,双眼充血,金铃松了口气,亦是气喘吁吁,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方躺下来。
“义兄,我输了。”
萧荀满头大汗,兀自喘气,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内功太差了,听说你师父是辋川君向磬?”
“是。”
萧荀看了她一眼,好像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王妃扑到金铃身上,上下摸了一遍,急道:“金铃,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萧荀哭笑不得,“娘!我们的武器都没开锋呢!”
王妃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道:“你力大如牛,谁知你拿着这么沉的铁片子会不会把金铃打坏了!”
萧荀抗议道:“娘!到底谁是你亲生的!”
王妃做了个鬼脸,道:“非要挑一个的话,我宁愿挑金铃。”
萧荀噎的不行,深呼深吸好几次,才无力道:“我要告诉爹,娘不要我了。”
王妃冲他撅嘴道:“谁让你欺负金铃了?”
萧荀抗议道:“我哪儿欺负她了!”
金铃亦是哭笑不得,道:“娘勿责骂义兄,寻常过招,便是如此。都和和气气的,如何分输赢?”
王妃扭过来看着金铃,道:“你没事就好,你要是有事,我打他ρi股。”
几个月下来,金铃已稍稍有点习惯王妃对她的过度保护,不过在亲生子面前如此袒护义女,她实在是摸不到王妃所图何为。
她一不是庶子,二不是王妃所出,更不是所谓的私生女,需要王妃对她示好以显示王家风度,她只是两人旧识乌山行主的徒弟。
她托辞累了,告辞王妃和萧荀,说要回去歇息,免得王妃总跟着她,冷落了萧荀,使得她被萧荀记恨。
王妃无限惆怅,目送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银锁偷偷摸摸从牌匾后面离开,先去了一圈厨房,照例偷了点吃的,然后绕了个大圈,绕到金铃住的小院子里,却正赶上金铃抱着一堆衣服从窗子里跳出来。
她走得像是做贼的银锁一般,似乎唯恐有人看见,一路走到汤池旁边,然后翻墙跳进去。
银锁跟着爬上墙头,正看见金铃把门口守着的小婢子支走。她跟着跳了进去,金铃已进了屋内,只听她道:“小馋猫,还不进来?”
银锁跟进去笑道:“大师姐,你怎么知道是我?”
里面暖帐一层又一层,把汤泉的暖气挡在里面,外面的寒气拦在外面。最外面是米色的厚布帐,银锁掀起帐幕钻了进去,透过里面的薄纱帐,看见金铃脱了最后一件衣服,甩在她面前。
金铃道:“我当然知道。”
两人一时沉默,确乎她二人只要一相互靠近,就有某种奇妙的感觉。
此番居然是金铃率先打破沉默:“馋猫儿,你跟着我过来做什么?糖也叫你摸走了,桂花糕也被你吃完了,还想顺便洗个澡吗?”
银锁心里气得要跳脚,何以九凝峰一事过后,大师姐还能这么毫无芥蒂地在我面前脱衣服?倒显得我还在在意这件事,显得我圣教影月右使忒小气了!
她心中不忿,掀开薄纱帐走了进去,以示她并不在意。
走进去之后,她立刻后悔了。
大师姐大半身浸在水里,只露出头和肩膀。浑圆雪白的肩头有一块巴掌大的粉红色印记,乃是旧伤。她微微侧着头,眯着眼睛,头发披散下来,发尾伸进水里打湿了,叫零散的发丝都聚集成股,黏在脖颈上。黑色的发丝极黑,衬得脖颈越发雪白无暇。
银锁心跳漏跳一拍,走到她旁边背对着坐下来。
“大师姐,手给我。”
金铃懒洋洋地伸出胳膊,伸到她跟前,无力地搭在银锁腿上。
皓腕雪白,银锁摘掉手套,伸出手指搭在她手腕上。
“大师姐,何以你今天同你那义兄干仗之时,招式疲软无力,根本像是内伤在身的样子?”
金铃哼笑了一下,道:“让你发觉了。”
银锁道:“大师姐,我受师父所托,照顾你和大师伯,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和我说?又受了内伤吗?是谁打伤你了?”
金铃其实很是介意银锁三番五次提点她这么照顾她乃是“受师父所托照顾大师伯时候顺带照顾一下”,便敷衍道:“没事的,明天就恢复正常了。”
“大师姐,真的没事?你莫应付我,你出事了,我怎么和师父交代?怎么和大师伯交代?”
金铃道:“真的没事,信我。你跟来做什么,你还没和我说。”
银锁叹了口气,道:“我来看看你。我不过是几天没来找你,谁知你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金铃似是十分疲累了,软趴趴地说:“不劳影月右使操心,你若不信我,明天再来看看就知道了。”
银锁叹了口气,道:“人说乌山少主最是老成持重,怎地我见过的乌山少主如此乱来?大师姐,我跟你认识的是同一个乌山少主吗?”
金铃没了声音,银锁扭头一看,见她双目紧闭,枕在汤池边,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她连忙趴下抱住金铃的头,防她滑进池子里淹死自己,一边拍着她的脸,唤道:“大师姐,大师姐?大师姐你别吓我……”
金铃睁开眼睛,道:“我好困,烦请你把我弄回去,我实在懒得动……”
银锁松了口气,却仍是晃醒了她,自怀中掏出一颗理气丸,恶狠狠道:“大师姐,你若想让我把你抱回床上好好睡觉,就先把药吃了!”
金铃勉力睁眼,但那个样子,肯定是看不见面前是谁的。
“大师姐!”
“唔,我吃……”
银锁捏住她的下巴,把理气丸放进她嘴里,见她半天不吞,只好伸进两根手指,把药丸推到喉咙深处。
金铃困得很了,又歪着头睡了过去,银锁把她的头发捞起来铺在旁边热腾腾的石板上,呆坐在一边等她头发烤干。
大师姐睡相恬静,似乎只是在闭目养神。眼皮不时动一动,让银锁都做好了她转醒的准备,开口准备同她讲话。
孰料她只是换了个姿势。 ...
银锁叹了口气。她与金铃认识三年,有一段时间整日呆在一起,从不见她有如此疲累的时候,心中更加好奇加担心,想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因自己而起。
她盯着金铃发呆,忽然发现她越滑越下,整个人都快要滑进池子里了。她弹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两只手勾住金铃腋下,把她从水池里拖出来。
金铃居然没有清醒,倒在银锁怀中,将她前襟全部打湿了。银锁一只手扣住她,压她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扯过布巾把她裹起来。这时候,金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轻轻叫了一声:“小师妹?”
银锁应道:“大师姐。”
金铃听见她的声音,放心地闭上眼,靠在她身上睡过去。闭眼不到一会儿,就在银锁耳边说:“冷。”
银锁本已弯腰打算把她带回房中,听她这么说,只得又直起身,脱了自己的外袍给金铃裹着。
“大师姐,还冷吗?”
金铃哼了一下,“脚冷。”
银锁轻声道:“我快些把你抱回屋里,塞进被子就不冷了。”
“被子冷。”
银锁垮着脸道:“大师姐,你有精神讨价还价,就起来自己走。”
金铃闭着眼睛,显得比平常还要严肃冰冷,说出来的话却近乎耍赖:“同睡暖床。”
“大师姐……”
金铃晃了晃头,仍是闭着眼睛,声音清泠泠全无感情,“冷。”
银锁一把抄起她,出门上墙。
汤池离金铃的住处本也不远,隔着一个幽静的小花园,这个季节里叶子已大多长了出来,层层叠叠遮住了许多视线。
银锁在树丛中沙沙地穿过,放出仅剩的灵觉,确定南平王府中几个暗哨并没有看向这边之后,才翻过最后一道墙,来到屋后一小片空地。两人惯常在此告别,今天却要同出同入。还好金铃偷偷出来的时候虚掩窗口,银锁跃起之后只轻轻一碰,窗子就开了。
她横抱着金铃跳进去,反身一脚踢上窗子,走到床边把金铃裹在被子里。她正要直起身,不料胸前一紧,却是金铃手中攥着她的衣襟。
“大师姐,我要走了。”
金铃眉头紧皱,想睁眼又睁不开,手脚都毫无力气,却执意要把银锁往被子里拖。
银锁只道:“大师姐别胡闹了。”
金铃似是使尽了全身力气一扑,把银锁扑倒在床上。
她全身□,身上只裹着一层布巾,此番挣扎下早不知道滑到哪里去了,一只手揽住银锁后颈,另一只手搭在身上,脑袋枕着胸前。
银锁又羞又怒,心中大骂大师姐行为不检点,明明九凝峰上之事让大家都尴尬不已,此时却做出如此暧昧的举动来,就没有想过万一不小心擦出点火花来怎么办吗?
120城中乱象 八
( 金铃折腾了一番,趴在床上又睡死过去。ww银锁生怕两人生出点□,赶紧从她怀中小心翼翼地脱出,替她盖好被子,又怕万一有别人进来,大师姐又胡乱抱上一通,惹出些事端来,遂回过头来坐在床头。
九凝峰之事之后,她便知自己对金铃没什么抵抗力,还是早走为妙,否则大师姐再次内力全失,都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她盯着金铃熟睡的脸庞,不由得骂了一句:“大师姐大混帐……怎么能一点都不警觉?”
金铃皱了一下眉头,不知是不是听见有人骂她之故。
银锁不知盯了多久,忽然见她嘴唇翕动,似乎是有话要说,俯□凑近她嘴边。
金铃的声音细若蚊蚋,不知是不是说的梦话。银锁听了半天都听不清楚,正要离开,金铃的手忽然软绵绵地搭在她胸前,紧锁眉头急急唤了一声:“别走。”
这一声仍似梦呓,银锁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只觉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金铃吞了一口口水,舌尖伸出来一点点,扫过嘴唇。
她肤色极白,眉色极黑,一点朱唇,锁住了银锁的视线。
银锁深吸了一口气,却好像是溺水之人在水中不慎吸入冷水,更觉得难受。周围都是金铃的气息,她深陷在这甜美的气息里,仿佛马上就要窒息而亡。
大师姐的嘴唇仍是那么软——她轻轻碰着金铃的嘴唇,以上下双唇夹住金铃的唇瓣,轻轻吮吸。
她心中只想着“再一下下,一下就好了,大师姐千万别醒来”,双唇却流连不去。她明知时刻已到,再待下去徒增危险,但心绪若是那么好控制,焚心诀心法又怎会是世上最难的心法?
就在她优柔寡断之时,金铃的舌头忽然顶开她的唇瓣,撬开牙关,在她口中扫过。
金铃的舌头极其熟稔地在她口中各敏感之处扫过,银锁闷哼出声,更加不愿离开,心中却是一片空白:我待大师姐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大师姐是个极好的人,我当她是朋友,不愿再提过去的事情,刚才干什么又要俯□去?
她的气息越来越急,几次想抽身而去,却因金铃卷住她的舌头,而舍不得走。她的鼻端溢出轻吟,这声音似乎吵醒了金铃,她眯着眼睛,松开银锁的嘴唇,手却捧住了她的脸。
银锁贪婪地看着她那漂亮的皮相,舍不得挪开眼睛。金铃檀口轻启,唤道:
“龙若……”
银锁忽然清醒过来。
她不是在喊我。
我不是龙若。
不要喊我龙若。
金铃力气极大,拉着她不肯让她走,银锁怕伤着她不敢用力,却气急败坏,心中怒斥:“今日与人打架还丹田空虚,现在倒有力气欺负我!”
金铃急道:“龙若,你要去哪?”
银锁拉下脸来,低声喝道:“大师姐,你倒看清楚我是谁!”
金铃听了这一声“大师姐”,清醒了几分,眨了几下眼睛,银锁的脸模模糊糊出现在眼前。
是小师妹,不是龙若,我怎地又……
她懊恼又尴尬,重新倒下去,埋首柔软的被子与枕头之间。
银锁却看清楚了她眼中掩饰不住的失落,心中气苦,只想逃离此地。
金铃整理好心情,正要爬起来说几句客气话,可四下张望,哪还有银锁的身影?
她呼了口气,仰面躺下,心中疲累之至,犹似在梦中奔跑,不论是思考还是回忆,都使不上力气。
就这样昏昏沉沉,她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
银锁跑得极快,身影却狼狈之至,她一路跑回了建业分坛,翻进地下室里,冲进自己的房间蒙住脑袋。
阿曼见她回来,跟进来坐在她旁边问道:“少主,见到鬼了?”
银锁伸出半张脸,斥道:“去去去,哪来的鬼?”
阿曼晃了晃头,道:“你若不是见了鬼,怎么这么反常?你大师姐怎么了?”
银锁叫人说中心事,老脸一红,口中却道:“有我罩着她,她能有什么事?”
阿曼道:“看你的样子,分明是给人欺负了,怎么居然不是你大师姐吗?居然还有别人欺负得动你吗?”
银锁皱着眉头道:“我哪里看起来像是给人欺负了?”
阿曼的口气充满戏谑:“虽然屈指可数,但你小时候给人欺负了,便是这样跑回来趴一阵子,然后叫我们都带着刀,跟着你上镇子里把那口头上占你便宜的人拖出来乱刀砍死。少主,那时候你下手真狠。怎么,等会儿也要我们带刀去砍大师姐吗?”
银锁恶狠狠道:“打不过!”
阿曼哈哈大笑,这么多年来被少主欺负,今日终于扳回一城,怎么能叫她不开心?她哼着异域小曲,轻快地走出银锁的房间,路上遇到云寒,直把云寒看得汗毛倒竖。
晚饭时分,银锁准时出现在饭桌上,阿曼从厨房里走出来洗手,看见银锁出现,调侃道:“怎么样,少主,要我们带上刀随你去吗?”
云寒已端了一碗饭开始吃,闻言问道:“怎么?谁胆敢调戏少主?竟没有当街就地正法吗?”
银锁银牙紧咬,“并没有!姓云的,有种你吃完饭不要走。”
云寒笑着端碗坐下,道:“不走不走。”
“还有阿曼。”
阿曼举起双手以示清白,“好好好,我也不走。”
并非银锁忽然耍起小性子,三人吃完饭,一齐进了康禄赫的作坊。康禄赫见他们进来,挥退众弟子,收拾好手上的活计,问道:“是不是影月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银锁嘻嘻一笑,道:“阿曼是不是已经报告过今天的事了?”
康禄赫点头道:“对。阿曼说你们发现我们进飞刀的那个朱家和大夏龙雀有点关联。”
银锁点头,“对,我怀疑大夏龙雀辗转落在朱家手上,朱家又不明就里把它卖了。有人找到了朱家,逼他们把大夏龙雀交出来。”
康禄赫道:“朱家交不出大夏龙雀。听说他们家老大还在床上躺着?”
银锁却道:“我便有个疑问。朱家自己都不确定刀在哪里,何以这帮神秘人定要找到朱家?”
康禄赫笑道:“姑且让老康猜上一猜:名刀皆有刀气,有个相刀的师父看见刀气在建业城,自然就被人知道了,他们满城搜寻,又根据线索找到了朱家,自然就上门索要。”
银锁疑惑道:“这大夏龙雀多年没有消息,见过它的人寥寥无几,这么找起来更是难上加难,甚至连它到底在不在建业都不知道。康旗主可有什么好办法吗?”
康禄赫道:“这个么,他们能找师父相刀,我们就不能吗?老康自有主意能确定大夏龙雀在不在京城,交给我便可,只不过时日长些。”
银锁笑道:“康旗主亲自出马我便放心了,只 ...
(不过朱家的动向,还要请康旗主帮忙留意。”
“这个自然。听说云旗主也有些收获?”
云寒苦着脸道:“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我发现高义同几个上次擂台没有见过的武林人士来往,坏消息是人手不够,看不住他们。”
康禄赫又道:“容易,你同宇文说说,宇文有的是主意。”
银锁听了来劲:“哦?这个宇文本事竟然这么大,能叫康旗主夸一声‘有主意’?”
她与宇文算是患难兄弟,宇文心里一直惦记着替她报仇,她也不由得就关心起宇文来。
康禄赫笑道:“影月竟不知宇文有多大能耐?我还道你是因为他在上庸分坛表现卓著,才带回来给我亲自教导。他精着呢,盯人这档子事情,问他没有错。”
他将宇文叫进来,略略讲了一下,宇文笑道:“云旗主只信自己人没错,可是盯人这档子事情,你花几个钱,叫个小叫花子、叫他家花匠、叫后门收马桶的人留意一下,可比你自己亲自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省时省力省人手得多。”
“这个……”云寒额上滴下一滴汗,叫他去街边找人,委实太难了,不说他自己总是藏在暗处,不太擅长与人交流,光是往街上一站,大家见了他的面相,就宁可绕另一条街,也不愿与他打个照面。往常在关外塞外,周围他这样的人还算有几个,不单他一个人被躲着。如今来到这长江南边,走夜路遇上人,都以为他是剪径的强盗。
鬼手宇文仰起头看着他笑道:“云旗主不必操心,宇文自可代劳。”
云寒先前话说的满了,遇上困难无法解决。现在有人指了一条阳关道给他走,他却不敢去,正进退维谷,宇文前来解忧。他喜出望外,一巴掌拍在宇文背上,把他打得一个趔趄,险些趴在桌子上。
“此事要是成了,我定请你吃饭,城中所有饭馆酒家,随你挑选。”
宇文腼腆地笑了起来。
银锁心中很是满足,支在桌子上看他们打闹,阿曼见她发呆,推了推她,唤道:“少主?在发什么呆?”
银锁懒懒道:“阿曼,长安总坛怎样了?”
阿曼抿嘴笑道:“马场的生意好得很。不单在长安远郊,教主在襄阳也广置田产。咱们有钱得很,少主宏愿已实现大半,剩下的,少主不必操之过急,要量力而为。”
她说的乃是银锁从前立的誓言“开甘露泉,栽活命树,救同乡众,收光明子,于柔软群,作当牧者,塘堑福田,滋盛苗实,除大厄难,作大欢喜”。
银锁笑道:“只要我教中人再不受人欺侮。”
阿曼忽然敛起笑容,低声道:“少主若想做下一任教主,我定站在少主一边。”
银锁打了她一下,“赫连做教主,你就是教主夫人,怂恿我做什么?”
阿曼正色道:“因为赫连只是个凡人,他做教主,至多守下教主打下的江山,他心里,还是希望做个平常人。”
银锁失笑:“你觉得我不是正常人吗?”
阿曼放低声音道:“少主与教主一样,可全心全意奉献给圣教。”
银锁摇手道:“阿曼看错我了,我这人野惯了,无心做领袖。”
阿曼看着她,叹了口气。
121踏破铁鞋 一
( 第二天清晨,银锁爬起床来洗漱完毕,匆匆吃了几个胡饼垫肚子,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上墙上房顶,一路不停地跑去了南平王府。
康禄赫颇为沮丧,宇文在旁安慰道:“师父亲手做的饼,怎么会难吃?定是影月右使又有急事要做,才没顾上赞扬师父的手艺。”
康禄赫道:“这……这……能耽搁影月吃东西,这事可得急成什么样字?”
宇文赶紧拉过阿曼,道:“阿曼姐姐,你来吃吃,好吃吗?”
阿曼茫然点头:“好吃啊,康旗主怎地这等沮丧?失去味觉了吗?”
++++++++
府中家人大多起得早,清晨在王府中活动的人比下午还要多,角门尤其热闹,一众家丁不停进进出出,以供应府上一天的需求。
人多眼杂好办事,她从两座宅子间的死角走过去,在小郡主的小院子与汤池之间的小花园外翻了进去。她正要偷偷开窗子,窗子自己却开了。
金铃一只手撑着窗子,显然是刚睡起来,头发随便披散在肩上,发尾乱糟糟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冬天温暖被窝的气息。她呆愣愣看着金铃白皙端丽的脸孔,一时忘了说话。
倒是金铃先开口,“外面冷,快进来。”
不知是不是修习了“冰心凝神”的关系,金铃体温比常人要低上一些,夏天自然冰肌玉骨大占便宜,可惜冬天便要全部还回来。虽然只要运功护体,就不至于冻僵,更不会受寒气侵袭而得病,但皮肤的感觉却不会因此减少。和她最是亲近的向碎玉同她练的功夫同出一门,摸起来冰冰冷冷,也同她一样厌恶寒冷的冬天。
因此,她只道人人都和她一样怕冷,清晨露重,一开窗就感觉晨风从江上远远吹着湿气扑来,推己及人,她此时当然是怕银锁冻着,要叫她赶紧进来。
屋里生着炭火,阳光从南边的窗子里透进来,透过白纱暖帐照在地下,已经十分暗淡。金铃的屋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初时,嗅着是焚香的味道,可是呆久了,便觉得其中有一股暖意。这香味银锁不能再熟悉了,就是金铃身上特有的暖香。
她见金铃穿着单衣就爬起来了,跳到屋里随手关了窗子,把金铃推推推推倒在床上。
金铃并没认真反抗,等到四脚朝天倒在床上了,才问道:“怎么一见面就捉弄我?”
银锁不无担心:“你昨天在水池子里就睡着了,现在又穿这么点去吹冷风,不怕冻病了吗?”
金铃木然摇头:“怎会冻病?以前与师父住在山上,不够柴烧水,冬天也只能洗凉水澡,也不见冻病。”
银锁皱着眉头把她裹进被子里。大师姐看起来文文弱弱,自第一眼看到她到现在,已不知道受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伤。ww
“大师姐给人照顾惯了,自己不懂得顾惜自己,就算你以前壮得很,那也是因为你有内功护体。昨天你看起来像是给大象碾过的一样,万一叫邪气趁虚而入了怎么办?我这么忙,哪来的空闲分心照顾你?”
金铃给她按在床上,眼神无辜,道:“你最近在忙什么?”
银锁道:“大师姐休要岔开话题。我们昨天说好了,今天来审问一下你到底怎么回事。”
金铃道:“我没事,已同你讲过,睡过一觉就好了。”
银锁不信,脱下一双手套,拉过金铃的手腕摸了一摸。
金铃见她若有所思,道:“信了吗?”
银锁疑惑道:“似乎已然好上了许多,昨天你还一副重伤的脉象。且困得惊天动地,全然不管我还在旁边,就睡死在水池里。大师姐,你从前很小心的。我花了大力气才让你上了一次当。这次却对人毫不防备,十分反常,你须得老实交代,否则我定然不放过你。”
金铃眨了眨眼睛,从被子里坐起来,道:“你怎么不放过我?”
银锁笑道:“大师姐现下早已不是我的对手,我早有余力把你捉住打一顿ρi股。”
金铃听罢,淡淡地笑起来,“我行功完毕,就要睡觉,否则便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正巧遇见义兄找来,非要拉我打一架。”
银锁斥道:“大师姐逞能!既然是这种节骨眼上,怎么还好勇斗狠的?”
金铃似是胸有成竹,道:“捡日不如撞日,长痛不如短痛。”
银锁继续斥道:“还输了!”
金铃道:“师父交代我要韬光养晦,不可太过张扬。输给他才能一劳永逸。”
“那你输得如此干脆利落?”
“故意的。”
银锁斜眼看着金铃,心中忖道:我与大师姐几乎须臾不离地生活了半年多,那时她每天都要做早课晚课,内息运行一周天,从不见她有这么疲累的时候,有时甚或练完功就把我拉过去惩治一番,生龙活虎的很,什么时候见过她练完功就要睡觉了?
金铃脸色不变,正儿八经,“总之今天已经好了。”
银锁哼道:“大师姐练功用的什么法子?我怎么就没听过你有这么一个好欺负的时段?若你真的练完功便要睡觉,早就被我趁虚而入揍得半死了,哪还需要和解剑池虚与委蛇,耍个连环计?”
金铃沉默了一会儿,道:“昨天……没对你做什么失礼的事情吧?”
银锁眯眼道:“你又不记得了?”
金铃摇头道:“困得很了,不知道哪个是做梦梦到的。”
银锁哼道:“明白了,大师姐做梦的时候对我做了失礼的事情。”
金铃低头道:“我梦见了一个故人,但昨天分明只有你在。”
银锁没答话,亦没有看她。她听了这话,心中思绪纷纷,但要说她到底在想什么,她自己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沉默之中时间分外难熬,仿佛过了很久,金铃才低低叹息一声,道:“小师妹,这段时日蒙你多方照顾……”
银锁听她这口气不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道:“大师姐你去哪?!”
金铃安抚地摸摸她的头,温声道:“哪也不去。就是哪也去不了,才有事要求你。”
银锁长舒了口气,跌坐在地上,道:“大师姐,你吓死我了……”
蓦地她想起了什么,不忿道:“大师姐,你岔开话题!”
金铃面色不变,续道:“我哪也去不了,却很担心乌山的形势。二师叔想必就在乌山附近,可否托你替我打听一下我手下众人的消息?”
银锁想了一下,道:“你们乌山上下戒备森严,此时改朝换代,自然更是加倍森严。我进去乌堡尚且麻烦,别的弟子进乌堡更是难上加难……”
金铃看着她,似在揣摩她的用意,等着她继续说。
银锁续道:“我须得向你收些报酬。”
金铃犯难道:“我是逃命出来的,可半点钱也没剩下。”
银锁点头,“唔,也对……那我要大师姐答应 ...
(一个条件。”
金铃道:“你说来听听。”
银锁抿嘴笑道:“大师姐须得听凭我差遣一次,无论我要你做什么。”
金铃摇头道:“你叫我自我了断,我可断断不会答应。”
银锁讨价还价:“那,除了自我了断。”
金铃道:“也不嫁人,这和自我了断近似。”
银锁失笑道:“我可舍不得。”
金铃道:“也不加入魔教。”
银锁道:“条件一并讲出来,休要磨磨蹭蹭,小气得很。”
金铃直视她的眼睛,道:“不可迫我比武时认输。没有了。”
银锁笑道:“那便替你打听。”
金铃的眼中似有暖光,看起来是一副高兴的样子,银锁被她看得心头暖洋洋,温柔笑道:“大师姐不必担心他们有事,师父一向爱搞合纵连横,不会放任师伯的旧部挨打的。”
金铃摇摇头。
两人相顾无言,对视了一会儿,银锁蓦地觉察到这样好像有点不对,便匆忙起身,道:“我得走了……”
金铃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桂花糕放过两天就不好吃了。”
银锁回过头来看着她,失笑道:“大师姐是盼我常来吗?我下次来,定然带着乌山的消息,还得常来看看你身体如何,免得有负师父嘱托。”
金铃却松开了她的手。她一向不爱听银锁老把“师父的嘱托”挂在嘴边,听起来就像是银锁纯是为了师父,而不是喜欢跟她呆在一起,才到王府来的。
银锁见她松手,又恢复了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道是她已明白,准许她离开,反过来握了一下她的手,才跳窗离去。
她走前不忘帮金铃关窗,免得金铃还要下床来。想到金铃可以窝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她居然不禁得意起来。
银锁走了,金铃又对着窗子发了一下呆。银锁的手温暖而柔软,触感还留在掌中,温暖了她微凉的指尖。
合该让这个触手遍天下的小师妹,替我找一找龙若。
从前她身边的人,不论是寒儿莲儿,又或是戴长铗和白胖子,实则全都听命于向碎玉,并不是对她一个人全心全意效忠。
她与寒儿莲儿三人从小被乌山行主养大,对他的敬畏自是不必说。两名侍女因此并不是全然听命于金铃,龙若的事情她们敢于告密,寻找龙若的事情金铃当然不敢托付给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而戴长铗和白胖子,两人都曾见过上庸老宅中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必然已从前因后果里猜出些端倪来。若是冒然拜托,说不定又给向碎玉知道去了。
但小师妹………………
她与银锁虽是敌人,还差点丧命她手,但银锁危急之时出手相救,又千里而来建业寻她,两人早已非是两年前九凝峰前初见那般剑拔弩张。
她们已算是好朋友。
更甚者,金铃已全然信任她,可以在她面前祼身熟睡而毫不防备。
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有一个可以托付这等私密之事的友人了?
下次见到她之后定要好好同她说一说。
122踏破铁鞋 二
( 春日渐长,两人却见得少了。ww春光好得很,金铃就常被南平王妃拉出去游湖游山。王妃似乎去哪都喜欢带着她,就算她托辞很累要歇息,睡在船上马车上,也好过睡在家里。
旁人都道王妃待这南平王的私生女比自己女儿还要好些。流言渐多,有的说王妃与南平王感情笃深,是以凡是王爷的孩子,她都加倍疼惜,免得失了王爷的心;也有的说王妃多年来都盼望有个女儿,金铃生得容姿端丽,毫不输城中闺秀,兼且沉稳文静,王妃终于有个好女儿,自然待她有如亲生。
日子久了,这些话自然会传到王妃耳朵里,春姐本以为王妃会怒而下令责打那几个没眼力价的婢子,不料王妃并不在意,还是隔三差五就要带金铃出去。
金铃不爱讲话,性子冷淡,又因习有武功,眼神锐利如剑,寻常小姑娘被她盯一眼便噤若寒蝉,活生生拖后了王府入春的脚步。王妃带她出去,已甚少逗她讲话,只偶尔与她聊聊乌山的生活。金铃惜字如金,王妃问三句话,她也能浓缩出一句来回答。
更多的时候,金铃练功,王妃发呆。
船上远离岸边,只有春姐与摩勒作陪,金铃在太阳下打坐,余下三人在篷子下游玩。有时王妃怕她晒伤,走过来替她扣上斗笠,她就不免忆起银锁曾笑嘻嘻叫她黑炭师姐的画面。
“金铃,在笑什么?你的小朋友是不是好久没来找你玩了?”
金铃睁开眼睛,认真道:“偶尔找,有时不免碰不上。”
王妃笑道:“金铃是嫌娘总是霸着你,不放你自己出去玩是不是?”
“金铃不是这个意思。”
她有时傍晚到家吃完晚饭回到房间,便可见到桂花糕被人吃了个干净。有时她也去水榭偷王妃的桂花糖松子糖,一并放在桂花糕边上,也被扫荡一空,显然是被银锁整包偷走了。
她总见不到银锁,但银锁好像在她身边一样。
金铃想着再见银锁定要向她请求帮忙寻找龙若,但总是这样失之交臂,时间拖得长,不免想得多一些:这请求未免无理,若是银锁涎皮赖脸刨根问底地问起来,肯定十分麻烦,定要拿个什么小玩意儿堵她的嘴。
+++++++++
银锁自然也想着她,想到许久不见大师姐,或许应该带她大师伯。
她偶尔能从仇老头口中听到向碎玉在牢中的消息,也自己偷偷去过一两次,给他偷渡点消遣的小玩意儿,只不过听说向碎玉一切安好,也渐渐去得少了。
一日云寒欢欢喜喜回来,见了银锁便说:“影月右使!我们看了朱异大半年,终于看出点眉目了!”
银锁忙从胡床上跳起来,道:“什么眉目?”
云寒道:“你之前说的那个耍蛇人,我们见到了。ww”
“他是何方神圣?”
云寒道:“现下还不知道。他住在城南乡下,整日在家喂蛇种花,种的都是些毒物,邻居都不知他什么来历,来此地也并不很久……暂时没见他与什么人往来,不过平时此人低调得很,对谁都和和气气的,看着就像个老鳏夫。”
银锁道:“极有可能朱家的账本就是被他撕了的,若有可能,就上他家搜搜,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就亲自出马。”
云寒思量一下,道:“我与佟乐欢同去。不能所有功劳都让你一个人抢了……”
银锁叫住他,问道:“你不带个洪水旗的人吗?”
云寒笑道:“带的有,带的有。”
鎏金旗主管探查暗杀通信,旗主曾经是赫连,现下已是云寒;巨木旗本管一切辎重后勤,机关土木,旗主乃是万年不动摇的康禄赫,他为了占用巨木旗资源做小玩意儿,三番五次拒绝6亢龙提升他做法王的要求;洪水旗主管看病,明教历代医王药师王,全部出自洪水旗。譬如说这种规模的行动,按照教规,都需五行旗齐动。银锁叫他们探查这个满身毒物的老头家,危险重重,是以要求云寒一定要带个洪水旗弟子。
“阿曼何时回来?”
云寒道:“阿曼才走了七天,此时定在和赫连缠绵,怎么,少主舍不得她吗?”
银锁没精打采,道:“是啊,没有阿曼欺负,我心情怎么能好?”
云寒奇道:“大师姐呢?”
银锁又叹了口气,“看来全教上下都知道我有个大师姐了?”
云寒笑道:“你弄那么大阵仗捉她,当然全教上下都知道了。现下又不捉了,看起来还相亲相爱十分甜蜜,自然人人都好奇,不死金身大师姐是有什么魔力。”
银锁道:“能有什么魔力?师父说不让杀,还不是就不能杀……唔,我今天确乎要去找她。”
她说着,就一蹦一跳先行出去了。
+++++
银锁却没有立刻去找金铃。
因为点心和糖大多都是下午出炉,所以她常常是下午去找金铃(和甜点),但近来金铃常常外出,总也碰不到她,她看天色还早,便先去找了仇老头。
仇老头一个人喝得自得其乐,手上捏着一卷破破烂烂的书,看封面好像是《周易》。
银锁坐在他对面,笑道:“你还需要看这个?”
仇老头兴致勃勃,“你这可说错了,《周易》一书,涵盖天地宇宙的所有秘密,看多少遍都还有看不完的东西,我当然还得看。怎么,要找仇半仙算一卦吗?算卦十个钱,不准不要钱。”
“我上次问的那个耍蛇的,我已有他的消息,他住南郊,你能不能去查查他的来历?”
“没有问题!只要有钱,一切好说!来来来,定金一百钱。”
银锁从兜里数出一百钱给她。仇老头接过之后,正色道:“放心好了,老夫三天后一定给你消息。”
他笑呵呵装好了钱,继续喝酒,喝了一会儿,却见银锁并未有要走的意思,遂问:“怎么?要留下请我吃饭吗?”
银锁忽然问道:“这个‘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仇老头脸色大变,摆手道:“老夫不懂!不懂!幸亏老夫小时候书读得多,知道这玩意儿乃是洪水猛兽,一辈子没沾过,嗯,别沾的好……”
银锁奇道:“你娶了两个老婆,竟没一个是为了‘情’吗?”
仇老头的表情一僵,俄而笑得略尴尬,解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做不得主的。”
银锁十分失望,仇老头的年纪,是她认识的人里面年纪最大的,江湖阅历丰富,兼且能说会道切中肯綮,如果连他也说不出,她真不知道还能问谁了。
仇老头见她一脸失望,贼兮兮凑过来,小声道:“怎么,你是看上谁家小郎君了?”
银锁道:“不瞒你说,我练的这门功夫,练到现在,该当参悟情关,可惜一直没参透。”
“到底是哪儿参不透?”
银锁道:“首 ...
(先,情是个什么东西,它到底长什么样子?什么样的算情,什么样的不算情?不同的人,他们的情是一样的吗?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不过是一面之缘,何以能一辈子不忘,这人到底爱上的是那人,还是自己心中的幻象?”
仇老头苦着脸,盯了她半晌,道:“老夫不懂,老夫无能为力。”
见银锁越发失望,他慌了神,生怕她哭出来,赶忙说:“你别哭,你千万别哭,我免费给你算一卦,不要钱……”
银锁丝毫没有好转,仇老头马上接着说:“这个消息,事成之后,我给你打八折,你千万……”
银锁扑哧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你……”
银锁笑道:“虽然我到现在还弄不懂‘情’字是个怎么回事,不过以我平日观察来说,你这样的男人委实招女人喜欢……”
仇老头睁大眼睛,问道:“是吗?女人到底喜欢啥?”
银锁竖起一根手指,胸有成竹道:“女人喜欢有人在意她们。”
仇老头托住下巴,深刻而沧桑地眯眼看着银锁,心里想的却是家里那两个婆娘,一句话脱口而出:“女人这么懂女人,何苦还要为难男人?”
银锁还道他深受他那两个婆娘的祸害,居然还露出同情的目光。
仇老头见她如此,试探道:“你好了?不哭了?”
银锁笑嘻嘻道:“你方才说要免费给我算一卦,还要给我打八折,说话还算话吗?”
仇老头倒抽一口凉气,道:“我听说西域的人都挺会做生意……”
“嗯?”
仇老头叹气道:“老夫算卦铁口直断,说话也是铁口直断,自然是算话的……你要算什么?”
“算姻缘,算算我什么时候能斟破情关,成为一代高手。”她非常雀跃,催着仇老头赶紧算。
仇老头不情不愿,从身后的破口袋里摸出一个竹筒,哗啦哗啦把里面的竹签子都洒在了桌面上,分作两堆,四个一组按顺序挂在四个指缝里。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他口中始终喃喃自语,饶是银锁耳朵灵如狗,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紧锁眉头,四指不住伸缩,有时掐住中指不动,有时又快如弹琵琶,最后盯着银锁,若有所思。
银锁被他看得脊背发毛,不由得颤声道:“别是这辈子都破不了了吧?”
“不不不,”仇老头大手一挥,“唔,快了,马上了,至多明年,不过就算是这样,你想要偷懒从此不好好练功,那可不行。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知道了知道了,我师父也这么说,说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仇老头听了她这话,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银锁皱一皱眉头,追问道:“和谁?”
123踏破铁鞋 三
( “什么和谁?”
“和谁破?”
仇老头吓了一大跳,问:“你还在乎这个吗?”
他自己最怕女人找上门来,料想其他人应该和自己都是同一个想法,是以有此一问,可是无心之语,却诈出了银锁心中内鬼,她立刻不敢再问,嘴硬道:“随口一问,不说算了。ww”
仇老头点头道:“嗯,白吃的午餐,便是没有那么齐全……不过只要你给我五文钱……”
银锁迅速数出五个钱来,放在他摊开的手掌心里。
仇老头握起手只一翻,再摊开来时钱已经不见了,不知被他藏去了什么地方。
“这个,和谁么……”仇老头心虚地看了银锁一眼,“没算出来……非是我昧下你的钱,只不过安然到了明年,你就会知道。”
银锁阴着脸道:“还钱。”
仇老头双手背后,直摇头:“老夫吃下去的钱断断不能吐出来,最多我请你吃汤饭……”
银锁阴着脸道:“打包。”
仇老头唤来酒保,替她点了一份汤饭,还能替她借一个食盒装那扁扁的海碗,只不过她出门之时,那酒保同仇老头一直跟在她身后,不住地提醒她一定记得还。
+++++++++
银锁晃到这会儿,已然宵禁入夜,她反穿外袍,融入夜色之中,一路向西北走去,很快走到了金铃处。
她踏入南平王府内,本来清明的感觉立刻笼上一层黑纱。
由于修炼焚心诀的缘故,她的感觉其实与常人不同。寻常人等,看到的便是眼中所见,听见的便是耳中所闻,摸到的便是皮肤所触。银锁眼中世界,乃是由“见”“闻”“触”“嗅”“尝”五感交互“通感”而成,此“通感”者,类似闻到肉香便能描摹出它在口中的口感滋味,听到“杏子”一词便会油然而生酸涩感,看见桂花开了就好似能闻到一股甜香。
此时接近南平王府,受不明原因的影响,她藉由焚心诀提升的各种感觉,都有不同程度的削弱,是以眼中所“见”也变少了起来。
然而这感觉却正是说明大师姐在家。不过这个时间若是金铃不在家,才真该叫银锁担心。
果不其然,她倒挂在屋檐下,就看见往常进出的那个窗子无声无息地开了,里面露出一张秀丽的女人脸,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袍,正冲她点头。
银锁抓住窗框翻进来,嘻嘻笑道:“大师姐可是闻到香味,才迫不及待跑出来接应我的?”
金铃见她手中提着个食盒,讶然道:“你带吃的给我?”
银锁道:“怎么了?你吃不下了吗?”
金铃摇头道:“非也。ww我今天睡过了饭点,正要爬起来找吃的,若是你不来,我就去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店。”
银锁笑道:“省得你跑一趟啦,我替你带来了,里面有调羹,你快吃吧。”
金铃接过食盒,双眼亮了一亮,虽只一瞬,还是被银锁捕捉到了,她几乎是立刻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同平常的鬼灵精相去甚远。金铃心头一暖,也笑了一笑,拉着她坐下来,又立刻松开了她的手。
“大师姐,手好凉。”
“一年四季都这样。”
案台上的油灯闪着昏暗的灯光,灯芯浸在油面上,暗淡极了。金铃没去拨灯芯,直接掀开盒子,从里面端出碗来。银锁道:“肯定不若刚出锅的好吃。你若想吃了,我改天来找你,再一起去一次。”
金铃早已开始默默扒饭,听她这么说,点头说:“好,等你来。”
银锁抓着脚踝,静静地看着金铃。
金铃感觉到她的视线,头也没有抬,直接问道:“你总不能是专程来给我送饭的吧?”
银锁道:“唔,今晚月黑风高,又正值邓二郎轮班,正好带你进去见见大师伯。”
金铃点头道:“我也正好有事找你。”
银锁睁大眼睛,道:“什么事?”
金铃犹豫了一下,道:“回来再说。”
“唔,你先吃饱……”
金铃吃饭动作优雅文静,显然是自幼家中管得严,只是速度奇快,不一会儿碗就见底了,她把碗刮干净,轻轻放回食盒里,盖上盖子,丢在屋中一角,站直起来,对银锁道:“我更衣。”
银锁正发着呆,听见“更衣”二字,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站起来往金铃腰上伸手,伸到一半方才醒悟过来,现在金铃说更衣,并不是要她帮忙更衣的意思。
她走到衣柜前,脱下外袍随手扔在地上,从衣柜最下面压着的棉被地下拣出银锁赠的夜行袍子披在身上,轮到系腰带时,她忽然停下来,转身对着银锁。银锁自觉上前,拉住腰带两段,替她绑好。
“你们西域人绑腰带的花样,我从未见过。”
银锁道:“这是我圣教的系法。若不这样绑,看起来未免不英挺飒爽。”
金铃道:“我好像已经学会了。”
银锁抬起眼笑道:“你下次自己绑,我看看像不像,若是连我都觉得像,你也可以考虑来我教中供职,说不定可以接替影月右使之位。”
“不了,你当吧。”
银锁跳上窗台,推开窗子便不见了踪影,金铃紧跟着也跳上去,反手扣在屋檐上,微一用力,翻上了房顶。
天黑得透彻,金铃黑衣黑帽黑面巾,只露出眉间一点白来,若不是银锁听力远超常人,此时已找不到她。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摸近向碎玉所在的单人牢房,银锁下去与邓昭业打招呼,两人走到门口附近,留向碎玉师徒二人在里面说话。
向碎玉见了金铃第一件事,便是要她伸出手来,探探她的功夫练得如何了。一探之下,便皱眉道:“你最近与人动手了?怎地有受过内伤的痕迹?”
金铃眼都不眨一下,道:“义父义母有一子,名唤萧留夷,乃是屯骑将军,武功不错,听说我也习武,非要与我比试。”
向碎玉道:“你赢了还是输了?”
金铃道:“我打了一会儿,输给他了。”
向碎玉道:“唔,输了好。”
她当然不能说最近想到一个偏门的恢复功力的方法,是以搞成这个样子。张口便撒了个谎,之后心下暗暗自责,这不是和小师妹显得一样油滑了吗?
向碎玉又道:“现下你的功力大约已恢复了七八成,单说内功,足可小压银锁一头,只是……”
“师父请明示。”
“只是你小师妹滑头极了,我不担心的武功,只是担心你上当受骗。从前你还可仗着武力,压她一头,现如今旗鼓相当,唉……”
金铃拱手,想说点什么,又发现既不能反驳,也不能附和,只好什么都不说。
向碎玉道:“你义父义母对你好吗?”
金铃道:“义母常常拉我出去郊 ...
(游。”
向碎玉皱眉道:“你还是少出去为妙,出去也稍稍易容,勿被兄长的人发觉。记着,韬光养晦。”
金铃躬身道:“谨遵师父教训。”
向碎玉暗道此刻身陷囹圄,无法亲自教导金铃,遂觉得此事实在无解,叹气道:“乌山可有消息吗?”
金铃道:“已拜托小师妹帮忙,只是现在还没消息,我一会问她,下次来了再告诉师父。”
向碎玉点头道:“你回去吧。”
金铃躬身后退,走出门去。
银锁扭头的时候,正看见金铃朝她走来,便笑着与她打招呼:“大师姐,要走了?”
金铃向邓昭业问好,然后与银锁一同跃上房顶,回了家中。
+++++++++++++
南平王府离皇城并不远,两人须臾便到。银锁站在屋顶上,忽然问金铃:“大师姐之前是什么事找我?”
金铃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道:“进屋说,外面冷。”
银锁想起了她冰凉的指尖,点头道:“也好。”
金铃推开窗子,率先跳进屋里,脱下袍子,又塞到被子底下去,换上了之前那件白袍。
银锁笑道:“大师姐穿白袍,要比黑袍好看许多。”
“哦?哪里不同吗?”
“黑色太严厉了。”
金铃面色不变,点头道:“嗯,你调皮捣蛋,自是怕人严厉。”
银锁稍稍抬起音调,道:“大师姐,请讲。”
金铃盘膝趺坐,给两人都倒了一杯水,自己捏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想请你……帮我寻一个人。”
“哦~我上回已同你说过,要我动用圣教的人马替你跑腿,是要付报酬的,若是付不出报酬,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替你垫付,”银锁眼珠咕噜噜地转,促狭道,“什么样的人,值得大师姐来求我?”
金铃的眼睛眨了几下,却始终都盯着自己的杯子,长长的睫毛像是小扇子,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她沉默良久,终道:“此人是我的旧识,因故失散了。现下……我想寻她。”
银锁心中砰砰直跳,问道:“可有什么线索?”
金铃摇摇头,道:“我只知她姓龙……大约……比你我二人小上一两岁,是个小姑娘。”
银锁的心重重挛缩了一下。
只听金铃继续说道:“她……与你一样,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左边的眼角下有一点瘢痕。”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角,示意了一个位置。银锁忍不住抬起手来,也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处确乎曾有一处伤疤,已被洪水旗旗主试验的药物给洗掉了。
“……她腰间有一条银色的锁链,细细的,”她比出一指的宽度,“磨砂的,奶白奶白……”
银锁看着金铃,心里有那么一瞬,盼着她抬起头来。
金铃却仍然盯着杯子,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师姐,可有别的线索?她现今大概在什么地方?是什么身份?”
124踏破铁鞋 四
( 金铃摇头道:“……我不知道。ww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上庸。她……现下有可能是乞丐,也有可能是皇亲贵胄……对了,我有她的手迹。”
她自怀中摸出一个薄薄的油纸包,里面裹着一张折了几折的宣纸。她摊开来看,折痕已然压实,显然是放了许久的。
上面乃是孙子兵法势篇第五,正是银锁自己亲手所书。
她鼻头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饶是拼命忍住,还是红了眼眶,让那副艳丽的面孔显得更加艳丽。
“大师姐……”她的声音略略发颤,“大师姐何以要找此人?”
金铃轻轻叹息,这一声叹息,比她以往所有的叹息都要柔软。
“我……亏欠她良多,想见见她,补偿她,解我自己心结。”
银锁的心中忽然冰凉一片。
她暗暗冷笑,心道:只是为了你解个心结?我却偏偏不要你如愿!
金铃却在此时抬起头来,迎向她的目光,“银锁,肯帮这个忙吗?”
银锁眯起眼睛,娇笑道:“大师姐何以之前不动用乌山的力量,却在现在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节骨眼上想起这件事来?”
金铃道:“此事上,我只能信任你。”
银锁微笑地看着她,眼中却殊无笑意,“大师姐,我从未见过此人,你给的情报又这么少……”
金铃道:“样貌么……她长得倒有几分像你。”
银锁的心又猛地跳了一下,跳得她指尖冰凉,忍不住缩进了袖子里。
金铃续道:“她与你一样,是个胡儿,笑起来甜甜的。却是个狠角色,我认识她之前,听说她横行乡里,是远近闻名的小霸王。现在大概也是这样……”
银锁一直转着杯子,磨得桌子沙沙作响。
金铃又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细细地从她脸上扫过,“她与你真的有几分像。都是……这种颜色的头发,这样形状的脸型……”她看得十分仔细,甚至目光都有些迷离,似乎透过银锁,看到了别处,越是细细看银锁,越能找到相似之处,蓦地心头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随即又立刻被自己打碎:摩勒不是更像龙若吗?
她从虚妄的幻想中回过神来,自知失礼,掩饰道:“唔,我瞧你们胡人,总觉得都差不多。”
银锁坏心地撑在桌子上,把脸伸到金铃眼皮子底下,笑道:“那大师姐好好看看,觉得我和谁长得像了?”
她心里甚至希望金铃就这么将她认出来,看看她会是何种反应。是不是能将她脸上万年不变的冰壳脸吓得裂开掉下来?
金铃慢慢偏过脸去,眼睛看向别处,银锁眼中失望,她就没有看到。ww
“我从未见过及得上你的美人。不过阿曼同你的身形相当,一开始,我还怀疑她就是你。”
“哦?后来怎么分清了?”
“她武功与你差太多了。”
银锁坐了回去,“啧,大师姐耍赖。”
金铃不理她这些小脾气,接着道:“唔,说到长相么……”
她忽然大声道:“摩勒!”
隔壁的厢房里忽然有一阵响动,银锁一手按住金铃的手,一手按住刀柄,沉声道:“大师姐,你做什么?”
金铃指了指身后房梁,道:“你在上面看着。”
银锁瞪了她一眼,一跃便上了房梁,藏在柱头后面。屋中昏暗,她又穿着一身黑,躲在那里,简直毫无破绽。
金铃把她杯子里的水倒进自己杯子里,又把杯子还回平常摆放的地方,以免叫人看出破绽。
不一会儿,院中响起脚步声,像是有人趿拉着鞋子跑过来,俄而有人推门而入,一个稚嫩的声音唤道:“小郡主,你叫我了吗?可是要热水吗?方才一直温在炉子上的。”
金铃奇道:“摩勒?我没叫你,许是你听错了。你把水留下。”
摩勒披着一件衣服,走过来,把水放下,然后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银锁在房梁上看着这一切,眯起了眼睛。
待到摩勒回房睡下,院中再无动静,银锁才跳下来,重新坐在金铃面前。金铃拿着杯子正要起身倒掉,银锁在自己杯中倒满热水,按住她,道:“何必这么麻烦,你用我的杯子。”
金铃握住银锁塞在手中的杯子,感受到了暖意,神情缓和了一些,“她……她与摩勒长得八分像,想必你刚才已经看清楚了。”
银锁装作不经意问:“这个小侍女,是什么来历?难道竟不是她吗?”
金铃摇头道:“并不是她。这小侍女,自称生在于阗,随父母南下鄂州,被人贩子卖到此处。”
银锁笑道:“啊~大师姐肯答应我的条件,我自然肯为你做点小事。你有什么期限的要求吗?”
金铃慢慢摇头,道:“我知寻她如大海捞针,但盼你越快散下消息越好。”
银锁道:“那么大师姐肯答应无条件为我做两件事,我便替你打听你的乌山旧部,与这个姓龙的小姑娘的事情。”
金铃认真道:“我与你谈过条件的。”
银锁笑道:“是是是,不可迫你自杀自残,不可迫你加入我教,不可迫你比武认输。”
金铃重重点头,道:“小师妹……谢谢你。”
银锁温言道:“同门一场,钱货两清,又说什么谢呢?”
她提着之前带来的食盒,又走窗消失了。
金铃心中暖意激荡,她没料到银锁答应得这么干脆。果真是可信之人。
+++++++++++++++
银锁大晚上回到分坛,踹开云寒的房间门把他从被窝里拖了出来,云寒摔到地上,才完全清醒,看清是银锁之后,捂着胸口缩在墙角道:“不要砍我!不要乱刀砍死我!”
银锁一把弯刀架在他脖子上,道:“你再喊一句?”
云寒跪下道:“影月右使息怒!我犯了什么过错?”
银锁瞳孔一缩,问道:“你可还记得安萨凡吗?”
云寒道:“记得,当然记得,她以前是少主的替身,后来少主模样长变了,她做不成替身……又因为别的过错,调出了总坛……”
阿曼就在隔壁,听见惨叫之后,几乎立刻悄悄摸出了房间,潜入这里一探究竟,看见是银锁,惊道:“少主,你、你要对云旗主做什么?”
银锁一看是阿曼,怒道:“跪下!”
阿曼立刻双膝一弯,跪了下来。银锁与她相识十多年,几乎天天都笑眯眯的,今天如此怒容,让阿曼立刻忐忑不安起来,搜肠刮肚地想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触银锁霉头的事情。
“请少主明示!我二人犯了什么过错!”
银锁冷声道:“你二人与康旗主同查鄂州解剑池残党,可确认所有人都死了?”
两人齐声答道:“确认!”
...
( 银锁打开桌上扣住夜明珠的小盖子,霎时满室生辉,她斜靠在床头,道:“阿曼,去把你们当日的记录拿出来。”
阿曼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又递上自己的夜明珠,云寒一人祼着上身跪在地上,委屈得简直要哭了。
银锁接过记录册,一页一页翻阅,忽然指着一处道:“阿曼,念。”
她在阿曼肩头一按,阿曼立刻不支跪地,捧着账册,念道:“安萨凡,背中两箭,身如焦炭,面目全非,以齿复核年龄,乃定尸身。”
银锁道:“你们谁也没亲眼见她真的死了,是也不是?”
两人齐齐一僵,小声道:“没。”
银锁冷笑,“我都快将此人忘了。她什么时候去鄂州分坛的?”
两人面面相觑,均摇头道:“不知。”
银锁重重锤了一下床,两人均是一惊。
还是阿曼小声问道:“少主……少主可是看到安萨凡了?”
银锁咬牙切齿道:“看到了。”
云寒抢着问:“在何处?属下愿将功赎罪,亲自处决她!”
银锁一字一顿,道:“南平王府。”
阿曼霍地站起来,惊道:“竟就在乌山少主家……!属下两人立刻去取她性命!”
银锁却道:“老实跪着!”
阿曼又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
“你们想在大师姐眼皮底下杀人?”
阿曼道:“这……总是办得到的……”
她心里想得十分容易,伪造少主笔迹把乌山少主约出来,再派人纵火作乱,趁乱一刀解决安萨凡。安萨凡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儿,武功马马虎虎,岂可在一群人手中活命?
云寒忽道:“影月右使有何吩咐,属下一定遵从!……”
银锁瞥了他一眼,“给我看住她,看看她到底要耍什么花招。你们先前怀疑她是联络人,现在她又在乌山少主跟前,此事必有阴谋。她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事无巨细都要给我记下来。”
阿曼扭扭捏捏,“这……这……要在乌山少主眼皮底下盯人?怕是……”
银锁扫了阿曼一眼,问道:“怕是什么?”
阿曼缩了一下脖子,道:“……怕是得我亲自去……”
“哼!”
两人齐声道:“少主息怒!”
银锁拂袖而去,留下一句话:“留你二人性命,这事了结,我们回襄阳再算帐!”
两人被她杀气腾腾的眼神盯得满身冷汗,听她摔门进屋,才双双松了口气,委顿在地。云寒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还支撑不住身躯,摇摇晃晃扑倒在床铺里,阿曼一脚踩在他ρi股上,道:“这回闯大祸了……”
云寒发出呻吟,叫了一会儿,才喃喃道:“天都要塌下来了,先睡觉吧……记得替我关门……”
阿曼忧心忡忡,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混乱的回忆中睡着了。翌日起床,还觉得昨日是一场噩梦,直到看见银锁板着脸,笑都不笑一下之时,才知道昨天的噩梦并不是梦境。
125踏破铁鞋 五
( 康禄赫化名为一叫“德宝云”的胡商,几个月来在城中已经开起了皮货行。他背后有整个明教的支持,做起生意来容易上许多。
他的皮货是从关外运过来的,一路由方土旗弟子押运,从丝路遥遥拉到长安,再从长安经武关道到襄阳,经水路一直到建业城外。
塞上牛羊多如天上云朵,皮价低贱,拉到长江以南,立刻身价百倍。
只是初建分坛,耗费巨大,康禄赫赚的钱也仅仅只是勉强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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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宝云”的来历很了不得,据说他祖上乃是关东士族,西汉末年避居塞外,后在丝绸之路上做买卖,赚了大钱,富可敌国。德宝云乃是其父幺子,生母祖籍建业,是个被卖到长安的倡优。他虽是庶出,但是精通儒家典籍,长得虽如铁塔一般,谈吐却是十分儒雅。
他出手大方,常常在秦淮河畔宴请宾客,席间做些风雅之事,名声传了开去,渐渐也被城中行会所接纳。
“德宝云”还有个爱好,便是搞点小收藏,城中人人都知道新来的胡商德宝云浑身珠光宝气,看不上金银宝石,收藏的东西都略显偏门,譬如说古董漆器竹藤器,譬如说金石拓片,譬如说机关盔甲。近来与德宝云走得十分近的胡氏刀剑的掌柜胡旦每次见德宝云,都能看见他在摆弄不同的小玩意儿。
偏生胡旦也爱好这些小玩意儿,可是他的小玩意儿,完全比不上德宝云的。胡家做刀剑生意,都是传统大兵器,德宝云却有个小作坊,里面码着他从各个地方收集来的机关,有青铜战车,上了发条就能动。有铁马骑兵,如果有两个人,还能演练骑兵冲马车。他还有一些陶土小兵,可换各国各式样的盔甲。
德宝云那些漆器竹器,胡旦半点不爱,他就喜欢这些小兵人,可惜德宝云说什么都不肯割爱,不论胡旦出什么价,他都不肯转手,最后终于受不了胡旦哀求,准他可以来德氏大宅里随便玩。
每逢旬休之时,胡旦都要到德宝云家里去玩一玩他的小人。两人后来发明了一种把戏,叫人做了个沙盘,一个人可选四个陶土小人为大将,每个大将可选一种兵做军团,两方相互厮杀,最后活者胜出。
两人每每杀得殚精竭虑,又为了平衡两方力量,制定了复杂的规则,饶是如此,这两个加起来快有八十岁的人还是乐此不疲,积极地考证史料,制定出更为符合史实的大将和兵种。
兵种参考横跨丝路左右,有诸葛连弩手,有匈奴骑兵,还有传说中的波斯战象和大秦方阵兵,另有冲车井栏,投石火种,分门别类,不一而足。
这游戏起名为“军争涿鹿”,还似模似样地以暗黄色绢纸誊写了游戏规则,封面上以大篆书“军争涿鹿”四个大字。
两人还热衷于考据历朝历代盔甲制式,在此事上胡旦大占便宜,他家本就是做兵器生意的,就连梁军补充军备,也都要找他做顾问,有他的资料,加上康禄赫的巧手,两人的陶土小人频频换盔甲,最后陈列了一柜子。ww
算来这两人不过相识了四个月,看他们的交情,竟好像是上辈子就认识了一样。
那日康禄赫对银锁夸下海口,必打听出大夏龙雀的下落,在他转眼就沉迷游戏的时期里,他也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某日他约胡旦去河上喝酒,席间跟胡旦提到了这件事:“胡兄,我觉得我们的大将还少点东西。”
胡旦一听是关于“军争涿鹿”的,立刻来了精神,问道:“哦?德贤弟觉得少了什么?”
康禄赫道:“兵器!”
胡旦道:“哦?”
康禄赫道:“你看,赵子龙一身鱼鳞甲,手上却拿着一条木枪,实在有点不像话。大都督风流潇洒,他的古锭刀呢?周幼平祼衣不死,他的佩刀幼平是何模样?”
胡旦低头皱眉苦思,良久方饮一杯酒,道:“贤弟说的有道理。我回家翻翻书。”
康禄赫喜道:“胡兄家是做刀剑生意的,想必熟得不能再熟了!”
胡旦道:“这个,为兄可不敢打包票……”
后果如胡旦所说,古今刀剑多数只闻其名,不见其身,想知道什么样子,只能靠猜。两个考据狂为此抓心挠肝,又不甘心随便做一个糊弄事,最后两人凑在一起,暗中定下一法。
+++++++++++++
两日后“德宝云”又大摆筵席,席间有人献名刀一把,称乃淮阴侯韩信剑,“德宝云”大喜,当即以百金购之,其友胡旦苦劝不听,拂袖而去。
此事之后,全城哗然,都知道“德宝云”爱古刀古剑,且眼光十分有问题,一时间德府门庭若市,有人持刀剑在府中排队等见德宝云,巴望他哪根筋抽了,把自己手上的破铜烂铁买下来。
康禄赫还煞有介事,每个人都要问上一番宝剑来历,着人在旁以笔录之,还装模作样拿着一本《古今刀剑录》对照其所说。
胡旦来找他之时,见院子里满是抱着“宝刀宝剑”的人群,只听屋里有人道:“德员外,你这话就不妥了,古今多少事,是事事都有人记载的吗?陶公元亮,生前籍籍无名,晚年穷困漂泊,现在也不名震天下吗?德员外岂可因为你这本小册子上没写这把剑,就说这是一把无名之剑?不信,不信你找一块木头来,我刺一剑,你就知道了。”
“德宝云”道:“这就有木头,你便刺刺看。”
那人挺剑便刺,一剑下去,入木三分,他得意洋洋,看着“德宝云”,“德宝云”道:“寻常锋利刀剑,亦可为此。就算锋利,又怎能说明它是古剑?不成,最多三十两黄金。”
那人傲然道:“三十两黄金就要买宝物?德员外怕是想多了。”
他说着就要走,“德宝云”连忙追过去拦他,被正走进来的胡旦一把抓住,小声对他说:“贤弟别傻了,那就是一把寻常宝剑,最多值十两,不过是换了身旧装。”
“德宝云”道:“不成,万一真是一把古剑,我岂不是放过了宝物?你等等!四十两,四十两卖不卖?”
“贤弟!”
那人道:“看来胡掌柜也不识货,你这掌柜,可当得有点失职。少陪了,四十两不卖!”
“五十两!”
那人一顿,扭过头来,笑道:“恭喜德员外,得一宝物!”
“德宝云”一挥手,后面即有家丁抬着五十两黄金走上前,那人放下剑,拿了黄金,冷哼一声,走了出去。
等那人走远了,胡旦才问:“贤弟,今天怎么样?”
康禄赫擦擦额头上的汗,道:“怎么样,胡兄,我方才演的那出,是不是毫无破绽?”
“是啊,五十两呢!黄金呢!好多个小人呢!上次说好的方阵兵盾牌怎么办! ”
“贤兄息怒,息怒……”
胡旦一甩袖子,把他弹开好几尺远,自己进屋去了。
+++++++++ ...
此事经当时在场人添油加醋地一番宣扬,又有许多人上门送刀送剑,更有送戟头枪头者,有的号称从百年老墓中挖出来的,有的号称是祖上传下。除开个别一看就是滥竽充数的,德宝云都或多或少地给了钱,把东西收下来。
德宝云散黄金千两,够得各式刀剑枪戟几百把,堆了一院子,他手下巨木旗弟子连夜施工,搭了个临时的棚子挡起来,免得风吹日晒。
+++++++++++
一到旬休之时,胡旦就往康禄赫这里跑,两人带着皮手套,挨个翻看。胡旦拿着一本自称是好几夜没睡整理出来的历代宝刀宝剑资料的小册子,一一对照,真从里面找出不少好货来。
胡旦掂量着一柄弯弯曲曲的枪头,喜道:“你看!这就是丈八蛇矛!”
康禄赫道:“胡兄你看,我其实是半个胡人……”
胡旦微觉扫兴,问道:“贤弟,那你喜欢谁啊?”
康禄赫眉飞色舞道:“我喜欢赫连勃勃!”
胡旦脸色微变,“赫连勃勃?为什么?”
康禄赫严肃道:“赫连勃勃是匈奴人,有骑兵攻击加成,又是游牧族大将里少数有筑城加成的,用得好真是无往不利啊,你不觉得我最近很喜欢用他吗?我要把他的大夏龙雀找出来!”
胡旦小声道:“贤弟,我老实跟你说,大夏龙雀是个深坑,这个浑水你不要趟。”
康禄赫奇道:“大夏龙雀?难道真的有大夏龙雀?”
胡旦道:“有,只是不知道在哪。”
康禄赫忽然笑道:“你打从想出这个计划之后就有一堆事□言又止,怎么,还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知道?我也一把年纪了,做事自有分寸……”
胡旦道:“不行,这事我不能告诉你……”
康禄赫道:“你卖完关子,然后告诉我不能跟我说,胡兄,这不太厚道啊。”
胡旦急道:“真的!”
康禄赫道:“好吧,你可忍住了,千万别告诉我,请回!”
胡旦哼了一声,转身便要走,“哼,我家生意还要我照拂,告辞!”
康禄赫没等他走远,便喃喃自语道:“正好,昨天做完的大法王套装,我要给伊都布尔汉换上……”
胡旦立刻扭头:“伊都布尔汉,出来了?”
康禄赫挑衅道:“哈哈,当然出来了,我外甥古禄多亲手做的头,威武得不得了。”
胡旦问道:“胡子呢?那个卷胡子呢?”
康禄赫道:“当然有。”
胡旦又追问道:“那,那他的匕首呢?”
康禄赫得意洋洋:“你快回去吧,你的生意等着你呢,快回去照拂。”
“嘁,你又诈我呢,我走了,不用送!”他脸色悻悻,转身就走,只不过走得极慢,一步一晃,见康禄赫还没有来拉住他,忍不住站在门口同看门的巨木旗弟子攀谈起来,眼角还不时看看康禄赫,只见他笑眯眯的望着自己,不禁胸中生出一口恶气。
126踏破铁鞋 六
( 康禄赫从袖口里掏出个小匕首,全身金属光泽,在胡旦眼前一晃悠,又马上收了回去。
胡旦伸出手来,道:“拿来看两眼。”
康禄赫不为所动,笼着袖子站在原地。
“啧,别这么小气,你不是一把年纪吗?还干这么幼稚的事情。”
康禄赫两手摊开,匕首已经不见了,他推着胡旦说:“胡兄快回生意,铺子不看着怎么行?”
胡旦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给我看一眼你又不能少块肉。”
康禄赫道:“呵呵胡兄,生意人么……你要是想看,是不是得先拿出点诚意来……”
胡旦啧了一声,转身又要走,康禄赫笑呵呵挥手道:“胡兄,想好了记得回来跟我说一声。”
胡旦哼道:“明天见!”
康禄赫摸摸自己的红色卷胡子,呵呵笑着目送胡旦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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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从义阳回来,立刻觐见银锁,银锁见了她,先嘲笑道:“气色好了不少,是赫连特别补吗?”
阿曼烧红了整张脸,道:“少主要是再取笑我,我就不告诉你……”
银锁挑起眉毛,问道:“哦?你就不告诉我?阿曼这么好玩的反应,我拼着不知道,也要先逗逗你……”
阿曼急道:“总之能不能不提赫连了!”
银锁笑道:“好好好,不提赫连。你想告诉我什么?”
阿曼整理了一下情绪,正了正衣冠,道:“之前少主额外委托我回去探查一下向碎玉残部的情况。我这次回去之后,亲眼见了寒莲两位。她们躲在乌山东南角一个小村子里,暂且安全着。”
银锁道:“唔,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过我之前到乌山之时,寒儿还关在祠堂里,怎么逃了?”
阿曼道:“听说是教主暗中掩护了‘半峰云’戴长铗的营救计划。‘半峰云’在乌山附近出没,营救了一些被向歆抓起来的人,把这些人聚在一起。他们没少找向歆的麻烦。”
银锁点点头:“嗯。师父对乌山现在是什么攻势?”
阿曼道:“教主并不着急进攻,也没有加速扩张,只是在义阳活动频繁,因为这一动作,向歆的生意很受影响。不过教主没有并购他的土地,大概是并不打算宣战。”
若是向歆的生意受到的影响严重,他就必须要出卖一部分土地,变现来弥补生意上的亏空,6亢龙没有把向歆逼到这等地步,那就是还没有伤筋动骨打决战。
银锁道:“哦,威压为主,向歆什么反应?”
阿曼哂道:“向歆手下良将没有几个,谋士倒不少,有人帮他打理生意,顶住了妙火旗不少陷阱。ww
谭老大是他的人,可算是他手下少有几个能打的高手,已被他调回山中防备。”
银锁问道:“那他鄂州的生意怎么办?”
阿曼道:“他的儿子接手了,终究是年轻了些,叫呼乐欺负得抬不起头来,若不是教主吩咐不可太过张扬,一早就被熊前辈砸了场子。”
银锁抚掌笑道:“果真一切尽在师父的掌控之中。”
阿曼道:“那倒不然。向歆手下有四个人,武功很厉害,可比得上‘半峰云’,听说是向歆收的私兵。还有他那个儿子……”
银锁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他那个倒霉儿子,如何了?”
“他那个儿子,最近武功进步得挺快,虽然依旧不大行。”
“那你提他做什么?”
阿曼道:“可是向歆手下谋士不少啊,有这些谋士帮忙,就算向尧臣武功不怎么行,还是立了几回功。有一次,他们不知怎么得到消息,夜袭了‘半峰云’等人的营地,险些致其全军覆没。据传信回来的弟子说,这小子武功不行,治军还是有一套,做个江湖草莽可惜了。”
“哦?比之柔然人如何?”
“这个……”
“嗯?”
阿曼道:“我也这么问他来着。他说‘柔然人勇武,虽落单亦可双杀,汉人听命行事,以多胜少,乃乱战之中不二法门。’”
银锁道:“啧,他自己就听话了?听命行事,比起我教弟子又如何了?”
阿曼傲然道:“自然是我教弟子强一些。”
银锁笑道:“你可不能偏心自己人。”
阿曼忽然又脸红了,“我左看右看,都是自己人强一些嘛……不说这个了!你不去找你的大师姐吗?”
银锁忽又不笑了,道:“你既然已经回来了,还不去接替云寒?”
“我去,我去……”
阿曼急忙退了出来,路上深感影月右使自知晓安萨凡侥幸不死,还藏身乌山少主家中之后,便十分之喜怒无常,不由得深深惭愧。她与云寒二人粗心,致使叛徒潜逃,也怨不得少主发这么大的火。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少主见到安萨凡,不直接取了她性命,还要留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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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云寒二人在此处监视,一不留神就会被发现,不得已发明了新的暗号,不再作夜枭悲鸣,改学乌鸦嘶叫。
阿曼听见乌鸦叫,随即翻过高墙,藏身墙和屋子之间的空隙里,她递给云寒一个大油纸包,云寒打开一看,顿显喜色:“这是康旗主做的吗?”
阿曼说:“宇文做的。”
云寒的脸拉下来,“康旗主最近沉迷游戏,好久都不做饭了。”
阿曼也跟着他叹了口气。
两人默默无言吃了一会儿,阿曼忽道:“你当初怎么不多长个心眼,居然叫安萨凡跑了,你不知道少主讨厌她吗?”
云寒道:“我知道少主讨厌她,可我不知道安萨凡在鄂州啊……”
阿曼撅嘴道:“这个记录是你核对的,你居然没看见安萨凡?”
云寒嗫嚅道:“我……我没印象……尸体是你检查过的,你怎么又没认出来是安萨凡?”
阿曼也道:“她脸烧得稀烂,我随便看了两眼……就不敢看了,其余大多数人都是熏死的。”
云寒道:“你不觉得火有蹊跷?”
阿曼道:“放火作乱,趁乱逃跑,这思路对的不能再对了,哪里蹊跷?”
云寒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俩互相指责,也不能回到过去。哎,少主为什么不喜欢安萨凡?”
阿曼道:“唔,因为安萨凡仗着是她的替身,大家都不敢让她受皮肉伤,她越发骄纵,有一次差点坏了大事,少主一怒之下将她打了一顿,从此不要她再做替身。唔,然后替身就换成我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小时候就觉得安萨凡没什么真本事,只不过长得像少主罢了。”
“幸好少主争气,越长越美,甩安萨凡几个身位,替我也出了一口恶气……我不也长得有点像少主 ...
(吗?”
云寒笑道:“背影是有些像,带了面具,也挺像。”
阿曼作势欲打,云寒忙制止她,道:“嘘,不死金身回来了。”
阿曼翻身隐蔽,尽量放缓呼吸。两人躲在暗处偷看,果然金铃自院外走进来,只听方才在院中扫地的安萨凡扭过头来,笑道:“小郡主,你回来啦?”
金铃漠然点头,“摩勒。”
随后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闭目养神。
摩勒不住偷望她,金铃禁不住抬起头来,问道:“怎么?”
摩勒怯生生道:“小郡主……今天还讲故事吗?”
金铃叹了口气,悠悠道:“讲什么?”
摩勒讨好道:“讲……小龙王。”
金铃盯了一会儿水面,幽幽开口道:“小龙王……她……她总说想学武功,我却只教她劈柴挑水,她初时很不乐意,道我是敷衍她。却不敢开口反抗,只敢时不时看我几眼,一脸哀怨。”
“小郡主为什么只教她劈柴挑水?是因为小龙王人品不好吗?”
金铃奇道:“为什么这么问?”
摩勒道:“听人说师父教徒弟武功,若是人品好的徒弟,一身武功就倾囊相授,若是人品差的徒弟,一定要留一手,免得徒弟将来厉害了,转过头来对付自己。小郡主,我说的对不对?”
金铃点头道:“是有这样的说法。”
“因此,小郡主为什么不教她真正的武功?”
金铃道:“光学个花架子,日后碰到厉害角色,终究是要吃亏的。”
摩勒笑道:“原来如此,小郡主是真心实意待小龙王好。”
金铃却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待她好,我自己也不明白。”
摩勒奇道:“为什么不明白?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
金铃再不答话,又陷入了回忆之中,摩勒叫了她几声,不见回答,只得自己回房去躲着。
风过起涟漪,水波纹在水池里荡漾开,一波一波击打着岸边的石头。
金铃心中默默说道:我留下她,只是因为我心中希望如此。我对她好,只是想靠近她。我对她好,因为我发现如此一来,她就会对我好。我教她武功,是因为这样她就会为我神采焕发。
我每为她做一件事,都是因为我发现此事能让她心里向着我。
我都是为了我自己。我从未做过一件真正为了她好的事情。
可是她……到底怎么样了?
她心中如此想着,随即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恨不得能马上找到她。
可是找到之后又如何呢?
她曾告诉银锁,想要补偿龙若。可是若是能找到,又能如何呢?
她既不能离开乌山,也不能离开师父,用什么来补偿龙若?用钱吗?乌山如今在别人手上,她又哪里有钱呢?
“大师姐何以之前不动用乌山的力量,却在现在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节骨眼上想起这件事来?”
金铃想起银锁曾问过的这句话来。
我只是想起了她,想见见她,想知道这世上唯一一人,现□在何处。
127踏破铁鞋 七
( 胡旦第二天早早就来找康禄赫。两人很熟了,他直接闯进去的时候,家丁也并没有阻拦。他因此长驱直入康禄赫的作坊里,院中有个大棚子,遮着一排排刀剑,几个巨木旗弟子正在修复架上拿下来的部分,见到是他来了,礼貌地点头致意。
胡旦示意他们噤声,自己进了屋。
果然,康禄赫正在摆弄他新做的伊都布尔汉。
大法王伊都布尔汉有两套装备,一套刺客皮甲,一套法师长袍,都是康禄赫(带着弟子)手制,胡旦私下里崇拜得一塌糊涂,面上却要维持兄长的尊严。
伊都布尔汉是胡旦最爱用的奇袭战略的关键大将,在山野和荒漠地形移动速度加快,不但对敌有先手,刺中要害的机会也是所有大将里最高的。
它的刺客皮甲如今在一个没头的陶偶架子上,而康禄赫巨大身躯挡住的,正是穿法师长袍的伊都布尔汉。
他早就听见胡旦进来了,但他并没有动作。胡旦探头探脑,终于看了一眼伊都布尔汉的袍子。
金银线绣出的藤蔓爬满全身……忽然,康禄赫往旁边挪了一步,硕大的身躯挡住了小小的陶土人。胡旦忍不住脱口而出:“挡着干什么……”
康禄赫笑呵呵转过来,道:“胡兄,今天有什么事来找我?”
“找你下棋。”
康禄赫道:“不行不行,我等会要去铺子里看着,最近生意好得不得了。”
“哎,一天不去又不会少块肉,来来快和我杀一盘。”
康禄赫的内功,早已过了“妙衣化境”,凭胡旦那几手武功,是完全无法撼动这铁塔一般的大汉的,且无论怎么移动,康禄赫巨大的身形都拦在他面前,叫他无法再看伊都布尔汉一根毫毛。
胡旦略有着急,叹道:“贤弟,贤弟,给我看一眼吧……”
康禄赫呵呵笑道:“不行,还没做完。”
胡旦语塞,被康禄赫用ρi股一顶,顶出了屋子,还关了门。
胡旦拍着门,叹息道:“唉,贤弟,你要想听大夏龙雀的事情,我告诉你就是了,至于连伊都布尔汉的新衣服都不给我看一眼吗?”
康禄赫把门推开一道缝,露出一只眼睛从里面看出来,道:“真告诉我?”
“真告诉你。”
“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贤弟,快开开门。”
“说话算话?”
“算的算的。”
康禄赫犹自不信,道:“先付两成定金。”
胡旦又噎了一下,艰难道:“有一伙人,两个月前,已经打听过大夏龙雀的消息了。”
康禄赫哦了一声,问道:“这就两成了?”
胡旦怕他关门,忙用腿别住门,道:“我知道的就不多,这么多差不多就两成,两成。”
康禄赫笑笑,随即打开门,放胡旦进来。
胡旦一头扑向桌上摆着的伊都布尔汉,扑到面前忽然又定住了,扭头向康禄赫道:“能摸吗?”
康禄赫笑道:“能。”
胡旦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摸出一双丝质手套带上,小心翼翼摸着伊都布尔汉的陶土人。
“啧啧,这绣工……这绣工是哪找的?总不成是你自己绣的吧?”
康禄赫道:“不至于不至于,是‘绣手张’的当家,哎,胡兄,你知道绣手张的当家一手暗器出神入化吗?”
胡旦想了想,道:“我知道啊,他们家每个月都从我们家买好多针。嗯,好绣工,好绣工。花了多少钱?”
康禄赫大声道:“听听,这什么话,我叫他帮我绣个东西,还要钱吗?他好意思跟我要钱吗?”
胡旦唾弃道:“你肯花这么多钱买这些破铜烂铁,就舍不得花钱给绣手张?”
康禄赫道:“花钱买破铜烂铁的主意不是你出的吗?没人的地方就别演了。快说说大夏龙雀。”
胡旦关起门来,四周看了看,把康禄赫拉过来坐下,两人凑在伊都布尔汉身后,胡旦才悄悄道:
“几个月前,有人上门求购大夏龙雀。
老弟你这人较真得很,能问出大夏龙雀来,想必也听说过大夏龙雀的事情。这刀传说乃是赫连勃勃所铸,大夏龙雀单只传说中有,谁也没亲眼见过,只传说柄有龙雀大环,早已流落梁国。
我小时候听过这故事,但是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就这么都快把这故事给忘了,可是就在几个月前,忽然有人闯入我家,放蛇咬了我一口,我吃痛惊叫,引来了家丁,可是那人却不见了踪影,我只记得是个矮小枯瘦的家伙,样貌什么的一概没见到。
家丁替我请了大夫,涂了蛇药,本以为就没事了,可是我自此便开始整日胸闷呕血,呕了三天三夜,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没看出原因,药喝下去,人苦个半死,但还是大口大口呕血,我都以为自己的小命要交代了……
那个耍蛇的人忽然半夜出现在我房间,给我吃了个不知什么腥臭的物事,居然胸口重压减缓,我大喘一口气,刚要说话,那人却道:‘胡掌柜,老朽前来,重金求购大夏龙雀。’
我也只是空闻其名,不见其物,只得说我没有大夏龙雀,甚至根本不曾见过。
那人却跟我说,交不出大夏龙雀,就不给我解药,我就会日日呕血,最后成废人一个,只剩一口气在,终日忍受腐骨蚀心之痛,连自杀的力气都不会有。
他叫我想清楚厉害,否则一旦开始心痛,药石罔医。
你知道的,我们胡家,其实是匠籍,我没见过大夏龙雀,但我们家历代著述里未必没有。
左右我出不了门,否则大街上呕血还不把旁人吓着?
于是我就猫在家里,整日整日翻那些老旧的破书。
小时候我可不爱看这些东西,当初叔爷爷一叫我们看家史,我就忍不住打瞌睡。如今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忽然却开始看这,真是另半条命也给送了。
不过我看着看着,就发现另外一件事:便是有不少刀剑,亦有龙雀之相,我心想,会不会是大夏龙雀本身并不是赫连勃勃所铸,而只是镶嵌了铭文上去?会不会是不叫大夏龙雀,而给人改了名字?
你大概没看过我们家账本,出入货记录有专门的格式,有买卖双方的名字,货物,时日,价钱,铭文,样子,有时还有地点。
我把所有有记载的刀剑交易记录都翻了出来,终于给我整理出来一份名单,那便是所有样子描述中有龙雀二字的名单。
这些名字里也,有我家的,还有道听途说来别人家的交易,我发现‘朱家’,频繁出现……”
康禄赫皱眉道:“朱家?我从大冶运铁矿过来,收货的就是朱家。是那个朱家吗?”
胡旦摆手道:“我可不知道哪个朱家,天下打铁的朱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光现在和我 ...
(们家有生意往来的,就有泰山朱家,会稽朱家,寿春朱家,龙渊呢,有三个朱家。我哪知道是哪个?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为了活命,还是在那个老头来给我吃那种缓解解药的时候,把这消息告诉了他。
他听了居然颇为高兴,一高兴,就给我把毒解了,我可是大松一口气。他从此再也没来找我的麻烦,想来是为难别人去了。
唉,老哥哥黄泉路上走了一圈,现在以过来人的身份苦苦劝你,千万不要再找大夏龙雀了。”
“你这奸商……”康禄赫笑骂。
胡旦道:“这也没有法子,我可得保住性命……你看,为兄这么一位呼风唤雨的英雄人物,尚且差点枉送性命,你这塞外小蛮子,就别趟浑水了。”
康禄赫却道:“有人重金求购大夏龙雀,总不能干跟我们俩一样的事情?”
胡旦急忙拦住他,“快住脑!别想大夏龙雀了!不是跟你说了别趟浑水吗?你这混小子怎么不听呢?!”
康禄赫急道:“那大夏龙雀怎么办?就单单你的伊都布尔汉有袍子,有匕首,还有皮甲!我的赫连勃勃连把刀都没有!不公平!不公平!”
胡旦急道:“那你换个大将!……”
说完脸色一变,康禄赫的脸色亦是一变,怒道:“那你也别用伊都布尔汉了!”
说罢拿起伊都布尔汉,就要往墙上砸去。胡旦睁大了眼睛,全然愣在哪里,蓦地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气力来,竟然飞身而起,以身相护,把伊都布尔汉死死抱在怀中,自己撞在墙上,慢慢地滑下来。
他有气无力:“贤弟,有话好好说,何苦为难伊都布尔汉……”
康禄赫懊恼一叹,砸在桌子上。
胡旦爬起来,一只手抱着伊都布尔汉,一只手拍着康禄赫的肩膀,道:“贤弟,为兄……为兄理解你的心情,我帮你找就是……”
康禄赫抬起头来,“胡兄,此事,此事若如你所说,凶险万分,那可,那可为什么还要……”
胡旦笑道:“哥哥这么多年来,终于找到个可为之如痴如醉的事情,倘不能尽兴,活着还有什么劲?”
他指着康禄赫身后一柜子的陶土人偶,这些人偶大多着金银铠甲,或持大环刀,或持丈八矛,有的红脸怒目,有的白面微须,有的英俊潇洒,有的面如活蟹……心中欢喜不已,眼中也透出一股满足来。
康禄赫从桌子上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接,忽然相对哈哈大笑。
康禄赫的明教秘功“圣火令”已修至妙衣化境,气息悠长,此时哈哈大笑,连瓦片也为之震动,扑扑簌簌落下许多灰尘来,胡旦纵情长啸,却如清风拂竹,竟无其所始,无其所终。两人一番大笑,都知道对方并无之前相识之时那么简单,只是情义犹在,却又都不说破。
胡旦道:“为兄回去准备一番,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
他甩袖出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康禄赫又颓然坐下来,心中暗自祈祷胡旦千万不要是什么敌人。
128踏破铁鞋 八
( 阿曼由云寒顶班回来,正好碰到银锁睡觉起来。ww她一时脑抽,问了一句:“少主不去找大师姐玩吗?”
孰料银锁并未像往常一样娇羞地驳斥她,而是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自从知道安萨凡在金铃面前,还顶着自己小时候那张脸,她心里就仿佛又横了一根刺。
少主最近都不大高兴的样子,阿曼也因此战战兢兢,知道她定是在为安萨凡的事情生气,遂不敢言语。
宇文回来替康禄赫跑腿的时候听说银锁正在为有人长得像自己而十分不高兴,颇为不解,问道:“影月右使,既然留着不高兴,何不乱刀砍死?”
阿曼忙按下他的头,道:“是说砍死就砍死的吗?少主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安萨凡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既不在乌山出现,也不在中书郎府出现,偏偏在南平王府出现,背后必有阴谋,现下杀了她不但无用,还反而打草惊蛇。”
宇文捂着头道:“唔,最近师父忙着……”
“找刀找剑?他动静可真大。”
宇文道:“可不是吗?就连我出门,都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有人甚至直接找我兜售破铜烂铁,简直不想活了。”
银锁笑道:“古禄多,你现在可是大商人德宝云的侄子,偌大家业等你继承,你怎可轻易言死?”
宇文哭道:“我本来在后巷里和那一群小乞丐打得火热呢!”
他自小是个乞丐,其实在乞丐窝里虽然穷,却最是自由自在。现在得□扮演大商人德宝云的侄子古禄多,他心里当然有些不愿意。
银锁大笑不止,道:“你为何喜欢做小乞丐?”
宇文怒道:“少主莫看不起小乞丐!”
银锁道:“没有看不起,没有看不起。怎么?为什么你觉得做乞丐好呢?倘若叫你在明教弟子和小乞丐里选一个,你选哪个?小乞丐吗?”
宇文低下头来,丧气道:“少主,我实话同你讲,在上庸做小乞丐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了……我只是,我只是同大家走丢了,走投无路,正巧路旁有个帮会招人,管吃管住,有特长尤佳,我稀里糊涂地就去报名,成了明教弟子……若是能选,若是乞丐窝里的大家还在,我愿意……我愿意……”
不单是宇文,连银锁也忍不住回忆起那段不长却跌宕起伏的日子来。
她摇摇头,失笑道:“难道你能一辈子做乞丐?”
宇文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银锁,又低下头去。
鲁不平曾经反问过大家“难道我们会一辈子做乞丐吗”,这故事乃是阿七讲给银锁听的,她并不在场,宇文却是在场的。
银锁笑着拍他的肩道:“若是你成了天下闻名的人,你乞丐窝里的小伙伴们,一定会听说你。一个人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去做乞丐?一个人若是有出路,又为什么不走出去?”
说完她便有些怅然若失,鲁老大和小伙伴们,都是至真至诚之人,若是对你好,便是掏心掏肺的好,他们到底在何方,她委实不知。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是街头行乞,还是锦衣玉食,是被人欺负了,还是已经可以欺负别人。
俄而她又想起了大师姐,大师姐对龙若,大约也是这样的心思。一个人同你过了一些时日,他若真心对你好,二人分别之后,便总是不经意地念起这些好来。也连同念起这个人,想知道他过的到底好不好。
她受大师姐所托,虽然明明知道,让她放心,只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可是这句话,牵连的范围实在是太广了。
委实说不出口。
宇文又开口说话,把她硬生生拖回了现实之中,“我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小卒子,等我名满天下,小伙伴们不知……不知……还活不活得到那个时候……”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每天都有大批穷苦人死去,饿死,冻死,病死,被人打死,“尤其是小龙王……小龙王脾气爆得很,没有我和阿七拉着她,她不知会得罪多少人呢!又没有我们‘鲁派’的威名给她撑腰,也没有我们兄弟几个和她一道打架,要是她得罪了打不过的人怎么办?”
银锁听罢,温言道:“小龙王会没事的。”
宇文抬起头来,“我知道少主这么说只是安慰我……”
“我保证。”
宇文诧异地看着她。
银锁正色道:“等你做了旗主,也可像我一样,私下拜托各位旗主发动手下替你找人。”
宇文又低下头,道:“我与少主不同,少主从小便被教主赏识,尚未及笄,便做了影月右使……”
银锁道:“哦?你觉得我的影月右使不是凭真本事得来的?”
宇文单膝跪下,道:“属下不敢……”
银锁笑道:“你心里便是这么想的……”
宇文扭过头,双手挡在身前,道:“不……不要乱刀砍死我……”
阿曼实在看不过眼,挡在宇文攸身前,道:“好了少主不要欺负宇文了,我来告诉他少主是如何当上影月右使的。”
她转过来,在银锁旁边盘腿坐下,道:“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不过我长话短说:少主在危难之时救了我们大家,所以大家都同意她做影月右使。少主是圣教史上最年轻的影月右使,并不是因为她是教主唯一的弟子,而是因为她敢将性命奉献给明尊。你懂了吗?”
“懂……懂了……”
++++++++++++++++++++
第二天清晨,门口知客弟子慌慌张张跑进来,道:“旗主!胡家来人告有紧要事,让你快去胡府!”
“知道是什么事吗?”
“那人就说了一个刀字。旗主,会是陷阱吗?要带人去吗?带家伙吗”
康禄赫实不愿相信胡旦会设下这么简单粗暴的陷阱对付自己,却明白人在江湖,须得事事小心的道理,这弟子不过是按常规提醒他。他细一思量,道:“我们要去兵器铺,还怕找不到兵器吗?派人去知会影月右使,请她带人暗中跟随。”
“一切听旗主吩咐。”
那弟子出去一会,又回来了,两人立刻出发,跟着胡府派来的家丁急急来到胡府。他听见一声夜枭悲鸣,知是影月驰援,放下心来,踏入大门。
他高声叫到:“胡兄,叫我什么事?”
胡旦从屋里跑出来,气急败坏道:“快跟我来!”
“怎么了?胡兄怎么了?”
胡旦不说话,拉着他跑到铺子里,往新货架前一站。
这有好多各式各样的兵器,有的颇为华贵,有的乌沉沉貌不惊人,康禄赫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问道:“怎么?胡兄昨日太激动,回来就让人坑了?这里面有假货?”
他随手拿起一把刀来,道:“这刀挺好看的啊……”
胡旦睁大了眼睛,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后面的铭文写的 ...
(是啥?”
康禄赫转过来,一看,刀身上写的正是“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他抬起头来,愕然看着胡旦,“哪儿来的?”
胡旦深沉道:“有人低价卖到我店里的。”
“来的这么容易?真的还是假的?试试?”康禄赫说着到处找东西来试,所幸店里常常有客人说要试刀,备着的草席和木板可不少,店中伙计搬来东西架住三块木板,康禄赫力贯左臂,一刀斩下,木板悄无声息断成六块,康禄赫又扭头看着胡旦,愣愣道:“好刀,真的是真的?”
胡旦咬牙切齿:“不知道!”
“何以不知道?你不是行家吗?”
胡旦道:“我虽然是行家,却看不出这把刀的真假来,我可没有见过真的。”
康禄赫道:“咦?你们相刀的行家,也有看不出来的时候?我听说你们会看刀气,你会吗?”
胡旦道:“建业城中宝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要都像传说中那样,气冲斗牛,我不早就被闪瞎了?这刀哪里都对得很,就连金银器表面的锈迹,都十足是真货……不但是真货,而且是古货,我看不出半点破绽……”
康禄赫小声问道:“胡兄,你真的不会望刀气?”
胡旦见他眼中闪闪,困难地回答:“这个,凑近了是能看到一点点……”
康禄赫把“大夏龙雀”凑到他面前,谄媚道:“那你快看看,快看看。”
胡旦只得眯起眼睛来,来回看了一看,脸上显出些疑惑的神情。
“胡兄?”
胡旦道:“贤弟随我进屋。”
他又拉着康禄赫到了自己书房里,打开窗子对着光,道,“贤弟你看……哦我忘了你看不到。这刀啊,刀气甚烈,乃与初出茅庐的小孩一般……大夏龙雀乃是暴君之刃,每天都生饮人血,按理说,唔……不该是这个颜色……这刀么……不像真的……”
康禄赫失望透顶,眼角都耷拉了下来,胡旦艰难地吞了口口水,道:“贤弟,这确乎是把宝刀……”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是看在我两的情分,才告诉你这件事的。从来,从来,我家里别人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我会看刀气。”
康禄赫道:“啥?这有啥可保密的?”
胡旦小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那死了的爹跟我说的。”
康禄赫道:“那你肯告诉我?”
胡旦道:“你是个楞脑瓜,木头做的,我怕你吃亏上当。”
康禄赫笑道:“胡兄待我真好。”
胡旦脸一红,道:“你这楞脑瓜要是被人骗得倾家荡产了,哪来的钱做大将?”
银锁躲在房顶上,不由得对阿曼道:“阿曼,我怎么觉得,康旗主像是伯牙找到了子期,仲父终得鲍叔牙?”
阿曼打了个寒颤。
康禄赫又道:“这东西到底是从哪来的?”
胡旦道:“我问了伙计,伙计说是个潦倒落魄的江湖客当到我们家的。”
康禄赫道:“怎么居然把你家当当铺了吗?”
胡旦道:“我也是这么问的呢。可是伙计居然说,那人说当铺里的人管这刀叫‘破旧豁口刀剑’,只肯出两贯。而这么上好一把刀,那人只要价二两黄金……他没忍住,就买下来了。你是不是觉得你之前的钱都白花了?”
康禄赫凝重地点点头,道:“他怎么就不上门找我呢?”
胡旦摇摇头。
银锁交待道:“姓朱的那两个小子,曾经说过要仿制大夏龙雀,我他们。我觉得,康旗主这个朋友,今天应该不会对他下黑手,我先走啦。”
“少主!少主不要闯祸呀……”
129假作真时真亦假 一
( 阿曼带着早饭去探望云寒。云寒二话不说接过油纸包,从里面摸出两个胡饼来,咬了一口,评论道:“宇文手艺日渐精湛。”
阿曼笑道:“你又知道不是康旗主做的?”
云寒道:“康旗主哪有空啊?听说你刚才和影月一起去支援康旗主了?”
阿曼忽然拉了他一把,道:“嘘——”
两人压低了声音,躲得更低了一些,不一会儿,院门开了,金铃走了进来。
云寒和阿曼两人立刻缩起头来,云寒道:“不死金身,还是这么可怕……”
阿曼道:“小声点。”
时日尚早,太阳还是青黄青黄的,被露水的寒气一冲,全然没有暖意。
金铃进了院子,在水边找了个地方坐下,道:“摩勒。”
摩勒本来在扫地,见是金铃回来了,立刻走了过去,乖巧地唤了一声,“小郡主,你回来了!”
她的头发仅仅以一根钗束住,发尾扣个银环便算了事。因她的头发天生带些卷,梳得就不那么妥帖,看起来毛茸茸的。
金铃颔首,摸了摸她的头,道:“不必管我,你继续忙。”
摩勒并未像是之前一样,顺从地走开了,金铃睁眼道:“你还有什么事?”
摩勒怯生生道:“小郡主……我听春姐说,小郡主的字写得很漂亮。”
金铃道:“不敢当。有话直说。”
“我想……我想请小郡主教我写字!”
“哦?为什么?”
摩勒低头道:“小郡主写字,格外好看……我也想那样!”
金铃不语,摩勒在她面前跪下,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她。金铃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摩勒在她的威压之下,顽强地抬着头,楚楚可怜地迎着她的目光。
她的模样,真是像极了龙若……
金铃叹息着,点头道:“好。明天。”
摩勒听了这话,终于不堪重负,低下头来,背后的冷汗被风吹凉,打了个哆嗦。
“冷?”
“不……小郡主……没什么事的话……我……”
“退下吧。”
摩勒战战兢兢地走了。金铃心中一沉。一个人到底是喜欢她还是惧怕她,就算是再不善于体察人的感情,她也还是能分辨出来。
寒儿莲儿与她生活在一起多年,依旧不敢直视她。戴长铗和白胖子,更是避免有意与她对视。更不要说府中的仆婢,见了她全都低头避走。摩勒虽有胆与她对视,终究还是怕她。
她站起身来,弹了弹衣服下摆,上了屋顶。
感觉到金铃的压迫感逐渐远离,云寒和阿曼才松了口气。阿曼道:“安萨凡虽然讨厌,但到底做替身做得久,连少主的表情都学得像八分。”
云寒嗤之以鼻:“徒有其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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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锁方才与阿曼在屋顶暗中监视康禄赫和胡旦的行动,见真有“大夏龙雀”出炉,便丢下阿曼,直接去找朱家白青、黄青两兄弟。
不料到了地方之后,只见家家都冒着黑烟,唯独朱家偌大的院子里清清爽爽,冷冷清清,状似无人。她跳进屋里,转了一圈,果然从前到后,从后到前,不论是雇来的铁匠还是朱家老板,统统都不见踪影。
家里的家具都还在,屋里各处也都是一副脏兮兮没人打扫的样子。她翻进白青的房间,房间里依旧乱的可以,白布染黑血,无辜地散在地上。房间里像是有人抢劫过一样,可是仔细分辨,其实殊无打斗痕迹,白青床上歪着那个大案台,把散乱的被子压得更加散乱,床头随手丢着笔墨砚台,门外不远处有个炉子,里面有厚厚的纸灰,大约是黄青将他的设计图纸全部付之一炬,免得走漏风声。
她趴在地上,往床底下望去,那只仰面倒下的蟑螂依旧在原地没有动过,床下积着厚厚的灰,只有一道崭新的拖痕,从原本装着他们“传家之宝”的樟木扁箱处延伸到外面来。
朱家兄弟人去楼空。看来黄青真的仿出了真假难辨的大夏龙雀,说不定还拿到了解药,带着白青去了什么山清水秀的乡下。
可是真的大夏龙雀在什么地方?难道我还能拿一把假的去交差吗?朱家这一条线索也断了,只剩下耍蛇人一条独苗。
但耍蛇人背后又是谁呢?
和安萨凡背后是同一伙人吗?
眼见春天过去了,各种任务都还没太大的进展,银锁不禁有点着急。6亢龙大约也估摸出她有点着急,特别写了两封信来,劝导她不可太过心急,稳妥为主。
她心里乱麻一般毫无头绪,乱七八糟。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酒馆房顶。她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跳下去,拐进屋里,果然看见仇老头在屋里喝酒吃鱼。
“仇先生,今天又有鱼吃?”
仇老头呵呵笑道:“有啊,老夫一开春就特别勤快,总到湖上钓鱼玩,天天都可以打打牙祭,要我送你一条吗?”
“不必了,我来是有事问你。”
“什么事?”
“朱家兄弟,去哪了?”
仇老头眉头一皱,道:“没听说。”
“连你都没听说……岂非这两人走的非常隐秘?”她这话说完,就盯着手中酒杯发呆,似乎也不像是问仇老头。
仇老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是来找我的吗?找完了你还不走?”
银锁白了他一眼,道:“我就不走,我借酒浇愁还不行吗?”
仇老头一脸恨铁不成钢,道:“是不是你那情关闯得不顺畅了?老夫早就跟你说了,这个情啊,不是好东西,沾了又能全身而退的人,十之不过一二。温柔乡乃英雄塚,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银锁奇道:“我还没机会找人闯呢,你跳什么脚?”
仇老头愣了一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她不似作伪,只得自己先撤了。边走边念念有词,不留神撞到了酒保,酒保听他说“你红鸾星从十五岁动到现在,跟我说没闯?”不知何意,多嘴问了一句“仇老头,你要给我算姻缘?”
仇老头怒道:“十个钱!”
酒保笑唾他一口,往旁边去了。
银锁回到分坛时,院中守备弟子禀报:“不死金身今晨在隔壁院子里坐了一个时辰有余,大约是等候少主。我等没敢惊动她。”
银锁道:“怎么也没人去告诉我?”
弟子单膝跪下道:“不知少主人在何方。”
银锁道:“在城西酒肆。门口挂了个幌子,上面写着‘一人一口’。你可知她找我做什么?”
弟子道:“属下看不出来。”
银锁颔首,又从地道里爬出去了。大师姐有耐心等一个时辰,必然不是要紧事,我这么忙, ...
(才没有空陪她胡闹。
她人已走入南平王府地界,若是大师姐在家,她再往前走两步,就可感觉到大师姐了。她止步于此,双手拦在嘴边,作乌鸦鸣叫,须臾间阿曼已来到她跟前。
“少主。”
“阿曼,你知道乌山少主方才去找我吗?”
“她刚才确乎出去了一会儿,大约一个多时辰。”
“之前发生了什么?”
阿曼沉默了一下,道:“没有特别的事情。她吃完午饭回来,和安萨凡说了两句话,就出去了。”
银锁张开嘴,准备问说了什么,转念一想,现在金铃把安萨凡当做了龙若,而金铃会对“龙若”说的话,随时都有可能是堪比床帏之事的私密,听了徒增烦闷,这么烦闷的事情,还是让阿曼去独自承受吧。
“少主?”
银锁道:“我先回去了,你等云寒来顶你的班吧。”
阿曼泫然欲泣,问道:“少主,不死金身是你大师姐,为什么你不看着她……”
银锁道:“奇了,我要你看的又不是我大师姐,而是安萨凡啊?”
阿曼小声道:“我二人武功低微,每逢不死金身出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被她发觉,若是少主亲来,凭着少主润物细无声的轻功……”
银锁笑着打断她道:“行了,有功夫拍我马屁,不如好好回去干活,有特殊情况,再传信给我。”
阿曼道:“好……好……少主路上小心。”
心里却犯嘀咕:少主方才明显是要问“说了什么”,怎地又不问了?若是连这个也懒得问,怎么之前又叫我们事无巨细,全部记下,每天呈给她看?也不知她看了没有……
银锁走了两步又后悔了,再叫她拉下脸去问阿曼金铃到底跟安萨凡说了什么,未免显得影月右使很在意这种不起眼的小事。
她只不过顿了一顿,就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因此得意地笑了一下,扭头对阿曼说:“你们的记录,记得呈上来,我要看。”
阿曼苦着脸应了,转身回到角落里继续监视安萨凡,心里直把安萨凡祖上好几代都数落了个遍。
你们这些敕勒蛮子,生了女儿不知道教养,竟成叛徒,心中对明尊没半点尊敬和畏惧,诅咒你们肮脏的灵魂永堕血肉之中,世代受轮回之苦,不可飞升。
阿曼在房檐与墙边的缝隙里偷偷监视着院中,金铃在她正下方的位置,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想了一想,把这件事也写进了小本子里。
一个人在这等孤独寂寞的日子里做监视活动,难免就要把一些平常没时间思考的事情拿出来思考一下。明眼人比如阿曼云寒,陡然多了这么长的思考时间,自然也已明白了影月右使真正生气的,是让这么一个人品很成问题的圣教叛徒,大喇喇地呆在乌山少主身边。
但牵涉到更大的阴谋,暂时还不能动这个人,这个人却偏偏让人一看就心生愤怒,恨不得马上抓过来千刀万剐……
阿曼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替影月右使分忧。
金铃似有所觉察,微微动了一动,紧张得她又立刻屏住呼吸缩起来。
131假作真时真亦假 三
( 她口中鸣叫,康禄赫接她指令,把那耍蛇人从暗处揪出来游斗一番,只是那人虽然没空吹笛子,蛇却仍然前仆后继毫不畏惧地向她扑来。方才的阴影之中,似乎向着黄泉开了一个口子,从里面涌出无穷无尽的蛇,若是百十来只,银锁尚可杀上一杀,可如今这蛇越杀越多,没完没了,且康禄赫那边几乎没有蛇,只有她周围净是些毒物,腥臭的气息越来越浓郁,中人欲呕。
她跑得快,蛇就在她身后遛着,一时倒也没有大碍,只不过蛇群越来越大,动静也越来越大,银锁在前面跑着,后面大片花花绿绿的蛇铺陈地面,在屋脊上滑过,她好容易越过巷道,不料蛇群中竟然混有大蛇,以身做桥,让小蛇从自己身上爬过去,速度不减,依旧追着银锁。
她看得脊背上一阵恶寒,正在犹豫到底怎么办,忽然眼前暗了一下。
难道是大师姐?!
金铃在她狐疑的环顾中砸了下来,淡淡道:“小坏蛋,惹了什么麻烦了?”
银锁出于本能,展开双刀将金铃护在身后,急道:“你还敢过来?我可无暇顾你!”
她自那日看见安萨凡之后,就有意无意避而不见,可是今天见到大师姐真身,又把这些小别扭忘到了脑后。
她身后的蛇群见她停下来,又都围成一圈,且渐渐骚乱起来。方才袭击过她的那条黑白环蛇,压过前面的几条小蛇,身子一弯一弹,又把自己弹向银锁。
银锁闪身躲过,旁边一些大蛇皆是眼神赤红,见已有同类率先动手,也纷纷按耐不住骚动的野性,弹射出来,十几对毒牙就这么对准了银锁,从她身旁弹过。饶是银锁轻功卓越,十几条蛇同时攻击,还是逼得她手忙脚乱,幸甚群蛇还没围死,让她有逃跑的空间。
而那些蛇又柔若无骨,兼且滑不留手,她一阵快刀劈出,竟没有劈死一只,只是溅了点血。
不过这见血的蛇一下地,就被周围闻到血味的同类一口咬住,过了一会儿,竟一点一点地吞了下去。
银锁看得脊背上仿佛有蚂蚁爬过一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还好那条吃蛇的蛇喂饱了肚子,懒得再动,慢悠悠从房顶上游了下去。
银锁只不过是愣了一下,就有大片蛇群赶上来。她见群蛇已成掎角之势,就要逃跑,金铃从另一个屋顶跟过来,一把拉住她,道:“站着别动。”
银锁当真乖乖被她拉住,蛇群追了上来,沙沙作响,给屋顶瓦片上了一层妖异的彩色。
金铃从怀中掏出一个水壶,往手上泼了一些,以掌心晕开,在她身上四处拍打,手中水汽收尽,又倒了一些出来,在她头脸上抹了一遍。那味道香得刺鼻,带一些酒气,熏得她忍不住闭住呼吸,幸而灵觉遇上金铃,变得不那么灵,鼻子才稍微好受一点。
群蛇围了上来,各个昂首吐信,却都在她跟前一丈处不敢上前,她扭头看了一眼金铃,金铃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淡漠,见她扭头,冲她眨眨眼睛。
“大师姐,你给我撒了什么?”
“驱蛇药。”
“它们不上来,可也不走啊……”
金铃道:“不忙,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惹上这些爬虫的?”
银锁顿足道:“大师姐,你真的不怕蛇吗?!”
金铃道:“不怕。”
银锁妄图不说话,金铃却一直盯着她,她给金铃看得心虚,才道:“我碰上了个耍蛇的怪人,一语不发就动上了手。那人妖孽得紧,人消失不见,我竟半点探不到他的气息,反倒是地上冒出无穷无尽的蛇来,看得人头皮发麻……大师姐,你怎么来了?”
金铃浅笑道:“你若不希望我来,何以还跑到我家门口撒野?”
银锁面上一红,扭开头去,却不小心看到满地扭动的蛇蠢蠢欲动,急忙又扭回来。与其看这些丑八怪,还不如看大师姐来得舒服。
“我……我逃命呢,哪还管跑到哪了?大师姐,你既然有办法,就快救救我。”
金铃往蛇群里撒了一把粉末,被撒到的蛇竟然就此退开,有的丝丝后退,有的反身而逃,也有的盯着银锁不放,似乎毫不受影响,金铃手中长剑一抖,几条绿色的蛇霎时间腹破肠流,泛出恶臭。
她如法炮制,左手一把一把粉末扬出,右手长剑便将不肯退却的蛇杀死,只一会便将屋顶扫干净一片。
金铃转身拉住银锁的手,道:“你身上必定还有残余的蛇香,这些蛇才会不依不饶地跟着你。倘若蛇香不除干净,你再这样乱跑,全城的蛇都要被你引出来了。”
“什么?!那可如何是好?”
金铃道:“你身上能露出来地方,我都已擦了药盖住,只是不知哪里还有味道……”
银锁摇摇头,道:“我都不知身上还有味道……更不用说是什么时候下的了。”
金铃边跑边道:“你再想想。蛇香有可能是个药丸,也有可能是一捧水……你想想那人消失之前,对你做了什么?”
银锁道:“没干什么呀,我一式驱夜断愁欲重伤他,不料他跑得很快,马上就失去了踪影,然后似乎操纵了一条蛇来攻击我,我一刀把这蛇劈成两半,但……”
金铃听罢,手摸到她背后,拔出弯刀,浇上药水,然后Сhā回鞘中来回刷了两下。没等银锁抗议,又拔出另一把,亦是浇上药水,Сhā回鞘中。
银锁这才抗议道:“大师姐,刀要搞坏了!”
金铃点头嗯了一声,安慰道:“性命比刀重要。”
银锁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有人这么粗暴地对待她的佩刀,她当然还是会不高兴。独自生了一会气,她才注意到两人行进的方向,“大师姐,我们去哪?”
金铃道:“我家。”
银锁几乎想也没想,挣脱了她的持握,道:“我不去你家。”
金铃停下来,又去拉她,拉了个空,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我的药,是紧急配出来的,才用酒泡了一小会,很快就会没作用了。若不把你身上的蛇香洗掉,早晚会再招来蛇群。”
“什么?!这蛇香能持续多久?”
金铃道:“很久。若你觉得这些蛇跑不过你,你就能这么遛着它们,你定要先被自己累死。”
银锁啧了一声。
金铃道她怕蛇群动静太大,惊动府上的人,暴露了她的身份,温言劝道:“这么晚了,哪里还有人?我们偷偷地去,断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来过。且一时之间,你哪还找得到地方洗澡?”
她说罢便来拉银锁,银锁只是怕会看见安萨凡打草惊蛇,听她这么说,当然也放下架子,任由金铃拉着她跑。
汤池里只有一个小婢子守着,已困得不住点头,金铃打发她离开,回头就看见撒得哪里都是的各色毒蛇。
银锁心里又一阵发毛,不由得抱住自己的肩膀,可怜兮兮地对金铃说:“真的要脱衣服?”
金铃 ...
(不置可否,道:“你若穿着也能洗干净,穿着也可。”
银锁苦兮兮地咬着下唇,掀开帘子走进去,放下帘子,以最快速度脱了衣服跳进水里。
她知金铃早晚都要进来,此时千千万万不能被她看见腰上贴肉戴的银锁链,自然是越快脱光越不容易被金铃看到。
金铃在外,把手中油纸包里的粉末在汤池外撒了一圈,又上房顶倒空了瓶子里的液体,院子里的蛇跑了大半,已只剩下一些不怎么毒的蛇了。
但这些蛇颇让人头痛。内有一条金冠大蛇身体又粗又壮,正懒洋洋地盘在树上盘做一团,树枝被它压的弯下来,它却从自己盘起来的身体里伸出一个三角的头,吐起了信子。
金铃曾见过这种蛇,乃从天竺传来,号称金顶毒龙,能把一头牛勒死,常有王公贵胄养来做宠物。她从未与这等猛虫战过,只知千万不能被缠住。
这不知是谁家养的宠物,尾巴上还带着环,脖子弓起来,随时准备弹射。金铃亦手持长剑,全身紧绷,与那条蛇四目相对。
她手中扣着长剑,身上散发出腾腾杀气,金冠毒龙与她对峙半晌,晃晃脑袋,尾巴一圈一圈地解开,慢慢游到了墙外。
她这才进屋去。透过幔帐,看见银锁就露出一个脑袋来,她掀开幔帐走进去,在水池边蹲□来,按住银锁的脑袋。
“手感可好?”
“好得很。头发也要洗。”
银锁潜进水里,过了一会才冒出来。
金铃把她的衣服都丢到桶里以水浸湿,又拆了她的刀丢进另一个桶里。然后走过来,剥开一个皂荚,揉在她头上。
银锁眯起眼睛,问道:“大师姐,我跑到你家门口就回头了,怎么还是惊动了你?”
金铃道:“你虽没惊动我却惊动了帝江。”
银锁奇道:“帝江是谁?”
“你之前带来的蜘蛛。”
银锁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所以大师姐就给蜘蛛起了名字?叫帝江?”
帝江是长着翅膀六条腿的胖怪兽,与蜘蛛还差一双腿,这大约就是银锁的笑点。
金铃看着她笑得弯弯的桃花眼,点头嗯了一声。
“大师姐。”她忍住笑,“你起的名字真是文采斐然。”
“我还起过什么名字?”
银锁扭头潜下水吐泡泡,心道:河伯出北海向若而叹。
金铃戳一戳她,她也不动,心知她又耍什么小心眼了,对她的背影说:“我去擦你的刀。”
她把浸在水中的刀鞘掰开,抖了一条手绢,仔仔细细把刀上的粘液洗净。然后拎出刀和刀鞘,在水池下水处冲洗一番。
132假作真时真亦假 四
( 她拎着衣服桶和刀桶出来,分放两侧,蛇群似乎由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都挤在刀桶附近,被金铃划下的圈和刀桶的吸引力隔成复杂的形状。
金铃见罪魁祸首果然是切过蛇的刀,遂拎着水桶翻到墙外,群蛇见蛇香离开雄黄的保护范围,又蠢蠢欲动,见金铃这头大猛兽离开水桶,再没了顾忌,一拥而上。
她跳上墙头,只见群蛇前赴后继往那根本不大的木桶里涌去,后面挤着前面。桶里的水被挤出来,更多的蛇闻到蛇香味,在狭窄的小巷子里铺了一层又一层,它们互相撕扯纠缠,使得驱蛇药里的酒很快散发一空。蛇香没有了驱蛇药压制,蛇群渐渐疯狂起来,暗红色的冷血很快染了一地。
这味道还是惊动了附近暗卫,金铃扭过头来,果见一黑衣男子向她走来。她冲那人点头,那人亦对她抱拳:“小郡主。”
金铃道:“对不住,惹了点麻烦。”
那人见金铃答得爽快,一时语塞,只得问道:“小郡主何以不把蛇驱到别处?”
“桶太重。”
那人又噎了一下。
“小郡主何必在家里附近……”
金铃脸色淡漠,道:“此处乃是风口,腥味很快散尽。不出半个时辰就可来收尸了。”
这黑衣人无法,又不能责怪小郡主,只得点头称是。
幸而刚才金铃用雄黄赶走了大多数毒蛇,剩下的毒性不强,只是大多数比较粗壮,扭打起来真如黑云翻滚,金铃记挂银锁,待黑衣人走后,见附近并没有蛇从地缝里钻出来,转身回去。
银锁听见她进来,从水里冒出头,“大师姐,你去哪了?不是去找蛇打架了吧?”
金铃抿嘴道:“和畜牲计较,不免落了下乘。蛇香在你的刀上,因此不用扔你的衣服了。”
银锁睁大了眼睛,道:“什么!?你把我的衣服怎么了!?”
“泡水了。”
银锁可怜兮兮看着金铃,“……那我穿什么回去?”
金铃奇道:“我穿了你的,你自然穿我的。”
说罢,她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她一整套备用的衣服,放在银锁一只手摸得到的地方。
“你到底惹了什么人?”
银锁灵机一动,问道:“大师姐可知是谁?一个吹笛子的枯瘦老头,养了一群蛇。”
“嗯,听说有个神秘的蛇王宗派是这样的。”
“那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的人?”
金铃摇摇头,“若是能叫人知道,还说什么神秘?”
银锁又断了线索,不由得撅起嘴。金铃坐在旁边静静看着她,深邃的眼神中不知埋了怎生的情绪。银锁身上没有衣服挡着,自然被她看得心虚得很,纵然水色乳白,也总觉得秘密尽数给她看了去。她推着金铃,说道:“大师姐,你方才说惊动了帝江,是怎么回事?”
金铃道:“帝江往常在书房呆着,从不到别处。今天慌慌张张爬到床底下,我知是附近有厉害的毒物出没,才叫百毒避走。出门一看,果然看见蜈蚣搬家,就跟出来探查一下。”
银锁轻轻一笑。
金铃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浅笑道:“谁料看见黑压压一片蛇,我心想这么能闯祸的,八成是我养的那馋猫,跟上去一看,果然看见你慌慌张张的背影。我想你必是没法子,就去家里偷了点雄黄草药,拿酒泡了,救你一救。”
银锁道:“大师姐还能看出我慌慌张张,可见目力委实不错。”
金铃续道:“药草要以酒浸泡,泡得时间长,才能把药性从草里榨出来。这时间太短,酒味发散,就失去作用。”
银锁低头道:“谢谢大师姐……你救我一命,我俩……”
她像往常一样打算胡扯两句,本打算说的是“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我俩扯了个直,从此两不相欠”。
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两不相欠,不就没什么关系了吗?
她心中一阵气紧,又缩下水去,咕噜噜地吐着泡泡。
金铃却摸着她的头,轻声道:“我很高兴。”
银锁扭头,不忿道:“大师姐幸灾乐祸。”
金铃轻轻摇头,颈子的动作连着手臂。银锁感觉到她摇头,忍不住又抬起头来。
金铃直视着她的眼睛,仍是一脸淡漠,银锁却看出点点温柔的神色来。
“……你想着来找我,我很高兴。”
银锁皱起鼻子,笑道:“我本是想看看大师姐是不是同之前夸下的海口一般不怕蛇。”
“怎么又后悔了?”
银锁道:“那还不是想着我堂堂影月右使,欺负伤员,显不出我的赫赫威名来,才饶你一命。可惜你不承我的情,硬要跑过来。”
金铃忍不住笑道:“你一个人跑出来,你的部将怎么办?”
银锁冒出头来,反问道:“你怎知我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金铃道:“我就是知道,你还不出来?”
银锁一脸红晕,道:“大师姐出去我就出来。”
金铃自己在别人面前脱衣服脱惯了,不太理解她这种娇羞,反而问道:“脸红什么?该看的都看过了。”
“大师姐!”大师姐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忘了我们是什么情况下互相看光的吗?
金铃见她气得从额头红到颈子,只得退出去,心中尚且绕不过来:无论如何,看过便是看过,岂是否认就可更改的?
银锁火速穿好衣服冲出来,正要张口说话,金铃抢先一步:“不必还了,权做回礼。只可惜反面也是白的。”
银锁一愣,低头四处嗅了嗅。这衣服闻着干干净净,像是刚从太阳底下收回来的,但不论怎么嗅,都还是有一股金铃身上特有的幽香。可是不穿她的,难道穿湿漉漉的吗?
金铃见她一脸不开心,道:“可是觉得东西拿不回去?我帮你拿。难道你不急着回家吗?”
银锁一言不发,跳上房顶,走在前面,腹诽道:“大师姐迫不及待要我走,非要奴役你一下不可。”
今晚唯一被惊吓的大概是临时来顶班的佟乐欢,他刚刚从蛇海之中挣扎出来,又眼睁睁看着不死金身像跟班一样走在影月右使身后,手中拎着一个硕大的木桶,而影月右使穿着明显不是她的宽大长袍,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
他心中纠结万分。此情此景到底应不应该写在记录里?听说影月右使每天都要看记录,要求“事无巨细”全部记录下来。若是不写,不就显得并不“事无巨细”,好像是他偷懒了一样?若是写了,要是被影月右使知道给他看去了这么难以摹状的一幕,会不会被乱刀砍死?
他犹豫着要下笔,转念一想,影月右使要他们监视的,其实应是叛教逆徒安萨凡才是,这事和安萨凡殊无关系,他大可当做没看见。
...
( 这么一想,他就把小本子往怀里一揣,确定角落里没有蛇之后,小心翼翼窝了进去。才下降到一半,他耳畔忽然响起了云寒走之前说的话。
“影月右使担心的是安萨凡对乌山少主不利,你招子放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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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锁一袭白衣,在黑夜中走得快如鬼魅,金铃提着一个大桶走在她后面丝毫不慢,两人在屋顶上疾驰,远看如鬼魅打架。
金铃在平坦地方奔跑,速度已不输银锁,但念在她心情不佳,金铃还是决定吊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免得超过了她,她又有借口闹别扭。
银锁的目标看来便是那间破院子,两人越来越接近地方。只是那“破院子”乃是分坛入口之一,三方人马这时全都收队,正都要回去。
康禄赫和云寒阿曼都已得手,恰好也是这个时间赶回来。云寒一双鹰眼,无意往北边一扫,头一个觉得不对,赶紧拦住阿曼等一干同僚,令大家就地隐蔽。
康禄赫本来都要到地方了,看见金铃和银锁站在分坛楼顶,生生刹住了脚步,翻身下了屋脊,硕大的身躯居然说不见就不见了。
云寒和阿曼一人冒出半个脑袋来,隔着一条街往这边张望。云寒道:“那是少主吗?那身衣服好生眼熟。”
阿曼凑近来看,道:“好生眼熟,她后面还有人。那身衣服也好生眼熟。”
云寒得意道:“我果然没看错,就是不死金身,少主竟然把她带来了,不是说好了不许暴露分坛地址吗?”
阿曼斥道:“许是少主被不死金身缠住。”
“不死金身何以要缠少主?向来都是少主去找她的。”
阿曼哂道:“今天上午她还来找过少主。”
两人忽然齐齐闭嘴,因为银锁往他们隐蔽的地方扫了一眼。
阿曼第一个缩下来,道:“糟了,你说少主会不会听到……”
云寒也缩下来,拍着胸道:“不死金身太可怕了,不死金身太可怕了……”
银锁跳到那个荒芜破败的院子里,金铃也跟着跳下来,把手中水桶搁在地上,环顾一圈,问道:“怎么还是这么个样子?比我一路来建业的破庙还要荒芜倾颓,你到底睡哪?总不能挖了个地洞?”
银锁心道大师姐虽然木了点,猜的竟然这么准,以后再也不小看她了。
金铃见她不答话,想她大概又生气了,她想不到怎么哄,只得道:“等你得空,再来找我。”
银锁想起安萨凡,咬住下嘴唇一言不发。两人默默对峙了一会儿,她忽觉心头烦乱,于是道:“多谢大师姐……”
忽听衣袂轻响,她抬头时,金铃已经离开了。
云寒见她走远,从墙缝里头爬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康禄赫已经先一步走过去。银锁道:“康旗主,你还好吧?”
康禄赫道:“老康还想问你呢,蛇呢?”
银锁道:“赶跑了。那人呢?”
康禄赫道:“打了一会儿就放了他。云旗主他们回来了,问问便知。”
云寒急忙跑过去,单膝跪地,道:“禀影月右使,我们途遇此人,但没有与他冲突。”
银锁笑问:“你们看戏看了那么久,想必是拿到了?”
云寒低下头,阿曼也急忙单膝跪下,道:“拿到了!但恐他随时回来,发现端倪,誊抄了一份,就把原稿还回。”
银锁道:“原稿上没有蹊跷吗?”
阿曼道:“没有,确乎是没有的,只是普通的纸。”
银锁一挥手:“回去吧。把我的衣服抬回去。”
众人都见她一身宽大的白衣,只是谁也不敢问。云寒和阿曼天天监视安萨凡,知道是金铃的衣服,只是不敢说出来,都无言地跟在她身后。
下到分坛大厅里,阿曼交出誊抄的一页账册,几个人头凑在一起,满纸寻找“龙雀”二字,又同时抬起头来。
“端德?”
133假作真时真亦假 五
( 胡旦大清早遛鸟,又遛到康禄赫家门前,他把手中鸟笼交给旁边随侍的侍从,正要亲自去敲门,大门便轰地一声打开了,迎面而来一阵劲风,差点把他掀一个跟头。ww
胡旦拉住门环,勉强稳住身形,只听康禄赫喜道:“胡兄!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快随我来!”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拉住胡旦。胡旦本不算瘦弱的胳膊在他手里一衬,就跟小鸡仔的小爪子一样,好像马上就要被捏碎了。
胡旦杀猪似的大叫起来:“死蛮子德宝云!!!老子要被你捏碎了!!!我操你大爷啊啊啊啊!!”
康禄赫嫌他太吵,怕他惊动全家人,拉着他走得更快,可是胡旦歪歪扭扭拖慢速度,康禄赫一急之下,就把他扛麻袋一样扛起来。
他这么一扛,肩膀结结实实撞在胡旦的胃上,胡旦一阵干呕,缓过劲来,又破口大骂:“德宝云你这个挨千刀的混账!!绝交!老子要和你绝交!!!”
他这么喊了一路,不少明教弟子都从宅院各处冒出头来探查,康禄赫扛着他进了作坊里,把他扔在平常小憩的榻上,递给他一壶水。
“胡兄叫得渴了吧?”
胡旦气得已不知说什么好了,指着他“你”了半天,才道:“你把我扛回来干什么?”
康禄赫喜道:“胡兄,我偶得了大夏龙雀的一点消息。”
胡旦一愣,“哦?什么消息,竟然值得你如此失态?”
康禄赫道:“胡兄,你可曾听过‘端德’?”
胡旦又是一愣,道:“‘端德’?似乎……好像……大概……也许……在哪听过……容我想想,肯定是有些年头了。”
他找了一处舒服地方坐下来,盯着那把假刀开始发呆。康禄赫也不急,坐在他对面,脑袋歪着搁在桌上,眼睛半睁不睁地看着胡旦。
胡旦忽然跳起来,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什么什么?胡兄你别光喊……”
胡旦又压低了声音,低得险些要赛过蚊子,“……这就要说到我小时候了。”
“唔,小时候。”
“为兄曾偷偷跟你说过,我懂得看刀气这件事,是也不是?”
“是是是,兄长天赋异禀……”
“闭嘴,”胡旦一巴掌拍在康禄赫的脑袋上,“我大概六七岁的时候,一个正月十五,我爹扛着我出去玩。ww
那是我第一次出去玩。因为我有个早夭的哥哥,被人绑了要赎金,可是给了钱,他们还是撕了票,所以从小就有一大群武师跟着我。
那天热闹非凡,我爹说河里有人放花灯,一放花灯便是大片大片地,连天空都照亮了……我从没见过这等奇景,只要有一处亮,就问我爹,那边是不是放花灯的。
我爹自然说不是,我问了一路,他越来越奇怪,说这些地方这么暗,你怎么总说亮?
我说亮啊,亮得和咱家后院一样。
我爹变了脸色,只不过当时我没觉得,因为我看见有一处特别特别亮,把周围方圆一里的地方都照亮了,我就问他,是不是那边?可是那边没什么人,为什么会有灯?那是不是爹曾经讲过的鬼市?
我爹扛着我去了河边,河边果真有人在河里放花灯,我爹带着我,也放了好多。但他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再也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也跟他发脾气,说这灯还没有那边的亮,他不带我去最好玩的地方。
我爹忽然说,只要我保证从现在开始不出声,就带我去看。然后他一只手抱着我,就翻上了墙,他不停问我哪里最亮,我以为他逗我说话叫我认输,就偏不说话,只用手给他指路。走着走着,就走到一个客栈附近。
那客栈里,放着一把刀,直晃我眼睛。
我觉得晃得眼睛难受,就一直拉着我爹要他快走,他吓得捂住我的嘴,赶紧带我回了家。从此他就知道我看得到亮晃晃的刀气,叫我一辈子都不要说出去。”
“这个,这个,这个刀……”
胡旦一拍脑门:“噢,刀的事情忘记讲了。我偷听我那死了的老爹和小叔说话,听他们说什么端德、什么甘兴霸之类的,就非要我爹讲给我听,他怎么都不干,我不服,就自己瞎猜,猜完叫他点头摇头,我天南海北地猜,我爹只是摇头,但当我问他‘那天看到的亮晃晃的刀是不是端德,是不是甘兴霸的佩刀’时,我爹居然犹豫了一下,才慢慢摇头。
小时候,我总同他玩这样的把戏,他撒谎的时候,总是犹豫,他自己却不知道。
我想我是猜对了,心里暗爽,面上却哇哇大哭,说爹不疼我,我爹光顾着哄我,忘记追究我偷听的事情,我怕他哪天想起来打我ρi股,是以说话时刻小心,时间长了,也就忘了。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爹死了,这事再没人提起过。往后我天天和人勾心斗角,这事也忘得差不多了,这都快三十年了。”
康禄赫听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那、那、那这把刀还在城里吗?”
胡旦嗫嚅道:“应该,应该在吧……不过么,不过建业的宝刀宝剑很多,确实挺晃眼的……”
康禄赫来了精神,凑近道:“胡兄,你快看看,端德到底在什么地方?”
胡旦道:“这个,这个,虽然端德的辉光比较好认,但是吧,我现下眼睛早已没有原来好了,看到的也是微光一片,几乎笼罩了半个城。再加上还有别的宝刀,混杂在一处,想要找出到底在哪,这个,老哥也没有这个本事啊……”
康禄赫微有泄气,不过终于能告诉影月右使,大夏龙雀尚在城内,不必半个九州从头捞起了。
“半个城罢了,几十年来都没有动过,我都快要习惯了。又不在皇城里,总有一天是看得到的,老哥这就帮你明察暗访,你不要这种脸……”他说到一半,康禄赫一脸喜色,眼神也闪亮起来,胡旦赶紧遮住他的眼睛,“今天你把我快摔散架了,非得请我去吃一顿好的不可……”
康禄赫笑道:“好好好,吃什么都行,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你想吃什么,店里要是没有,我就亲自给你抓。”
胡旦哼哼一笑,起身一甩袖子,道:“我现下还没想好,先告辞了!”
他说罢抬脚就走,走到了门口,又恋恋不舍回头看了一眼架子上的伊都布尔汉,道:“我得回家看铺子,等旬休之时再与你杀一盘。你给我洗干净等着,我定要报今日之仇……”
康禄赫跟到门口准备送他,胡旦道:“不用!我自己走了,你好好伺候伊都布尔汉。”
“是是是,胡兄慢走,护胸慢走。”
他偷偷一笑,赶紧回了房间,从密道里直接到了分坛,四处找银锁准备报告。
他走到大厅里,厅中银锁不在,倒有个宽袍大袖的白衣少女,悠悠叹了口气。
康禄赫几乎是立刻拔刀 ...
(,喝道:“来人!”
几个在外守备的弟子听他指令,全都持刀冲进来,问道:“康旗主,怎么了?”
银锁也回过头来,惊奇地说:“康叔叔,怎么了?”
康禄赫见这白衣少女还真是银锁,翻着白眼松了口气,道:“影月,你怎么这副打扮?这衣服难道不用还吗?”
昨夜人人都见到她穿了这么一身白袍被人送回来,自己的衣服还泡在水里,这衣服自然是借的。
那一身装备,银锁今天一件都没有穿,反而穿着金铃给她的袍子,束着头发,在分坛地下到处乱逛,已这样吓着不少人了。
“她说不还,就不用还。偶尔一穿,还挺好玩的。”她晃一晃头,身后的辫子就跟着晃一晃,她感觉新奇得很。
康禄赫把刀Сhā回去,道:“你简直要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的机关这么容易就被攻破,让乌山少主大摇大摆地打到里面来了。”
银锁斜靠在软垫上,问道:“康叔叔这个时间跑回来做什么?”
康禄赫眼睛一亮,道:“我今日已能确定,大夏龙雀仍在城中!”
银锁一听,直起身来,抚掌道:“哦?明尊慈悲父!咱们这两天没有白辛苦!我没有被蛇白恶心!康叔叔果然说到做到!”
高兴了一会儿,才道:“康叔叔能找到位置吗?”
康禄赫摇头道:“不能,待我慢慢查。”
她微有失落,但又想哪可能有这么多天上掉元宝的事情,又道:“康叔叔需要我支援吗?”
康禄赫道:“目下不用,我有强援。”
银锁睁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眯眼笑道:“哦?胡掌柜已然和康叔叔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了,强援必是他无误。他家开兵器铺,定有些不一般的本事,康叔叔当真信得过他?”
康禄赫本想点头称是,又觉得太不稳重,显得他意气用事,便道:“信不过也得先信一信。咱们做事,哪一次不是刀尖上跳舞?有我看着他,谅他玩不出花样。只是影月……”
“嗯?”
“你和这个乌山少主,走得这样近,可是已忘了他们乌山还和我们杠着在?”
银锁心里一紧,俄而道:“我是奉师命。师父既然派我来,必然已考虑到了所有的可能。康叔叔不必担心。”
康禄赫不信,银锁笑着推他,“康叔叔可是不信师父?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若能因此拉拢他们师徒二人,又何须和他们硬拼?康叔叔老谋深算,不会想不明白吧?”
银锁一张嘴甜的像是抹了蜜,又着意说动康禄赫。饶是康禄赫真的老谋深算,也在她那张笑脸上败下阵来,他听了银锁的话,心中忖道:教主算无遗策,定然会料到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儿家关系会不错,他既然不担心,我又担心什么?
134假作真时真亦假 六
( 金铃整日和摩勒待在一起,又适逢春暖花开,杨柳飞絮,日子过得十分恬静舒适。
摩勒本是个长相讨喜的小胡儿,又和龙若长得相似,即使金铃再怎么明白她不是龙若,也忍不住要多瞧她几眼以慰相思。
摩勒便因此常常得见金铃看着她叹气。
“小郡主,可是摩勒做了什么让小郡主不开心的事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下带着红晕,湿湿亮亮的大眼睛闪闪地看着她,仿佛是在求她不要生气。
金铃摇摇头,忍不住摸摸她的头,浅笑道:“没有,摩勒乖得很。”
安萨凡在鄂州几年,已十分懂得察言观色,金铃对谁都不苟言笑,对她却常有浅浅的笑容,自然是不一般。
然而她与金铃并没有见过多少面,自然不是因为金铃被她吸引,而对她青眼有加。
金铃对她如此不同,只有一个理由,便是那个她提起无数次的小龙王。
据金铃说,那人长得与她有七八分相像。可巧的是,
安萨凡从前正是影月右使的替身,与影月右使幼年时十分相似。
她自负美貌,世间能像影月右使的人又少之又少,心里就不禁生出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来:这个小龙王,名字听起来如此霸气外露,不会正是影月右使本人吧?
又转念一想:小郡主说这个小龙王本是她的侍女,影月右使平日骄纵任性,眼睛长在脑袋顶上,怎可能屈尊纡贵去做什么侍女?她人在凉州,又怎么可能不远千里跑去上庸?谁不知教主最是宝贝影月右使,绝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没人照应。
难道世间还有第三个人像我?
但不论如何,这不苟言笑的小郡主,心中最牵挂之人,便是这小龙王。
自那日她央求金铃教她写字之后,金铃每日都要花一个时辰亲自教导她,手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这时的小郡主沉静而温柔,却总是像是看着别人。
安萨凡自是又嫉妒又好奇,总忍不住问她:“小郡主,小龙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铃总是低头想一会儿,才回答她的话。
“她……虽然恶名在外,在家却是很温顺的。嘴甜得像是抹了蜜一样,可不论怎么看,都像是真心真意夸你。让人拒绝不了……”
“她干什么都很认真,很花心思,专注的样子很可爱。”
“我有时……喜欢在旁边看着她。”
“她若是发现我在旁边看着,定要求我表扬。她并不明说,只是看着我,看得人忍不住便要夸奖她。”
“……我若夸她,她就很高兴,神采夺目。”
她说这话之时,却不知自己也显得神采夺目。
安萨凡素来觉得自己长得世间少有,前半生却是影月右使的替身,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之中,后来因事被逐出总坛,流放鄂州,九死一生,没想到在这等远离光明顶之处,仍旧只能做别人的影子。倘若这个小龙王近在眼前,凭她从八岁起就与柔然人斗智斗勇的经验,不知不觉弄死一个小孩,简直易如反掌。只可惜这个小孩不知是死是活,却永远活在小郡主的心里。
金铃看着安萨凡,目光却落在别人身上。
但对手不在身边,无法反击,自然就随她任意出招,小郡主喜欢那个样子,那就投其所好,她心中的小龙王是何模样,安萨凡便能扮成什么样。难道扮个小侍女,还会难过扮喜怒无常的影月右使吗?她常说小龙王古灵精怪,难道赛得过明教少主吗?
“……摩勒?摩勒?”
她回过神来,应道:“小郡主!”
金铃道:“磨的太多了,你今日究竟想写多少字?”
安萨凡低头一看,果真刚刚一走神,砚台中的水太多,墨又给她磨去了一半。
“我定把这些都写完!”
金铃道:“若耽误了其他事,春姐也定要骂你。”
安萨凡低头,可怜兮兮地说:“……那我做完其他事回来写……”
金铃笑道:“若写不完,就不让你睡觉。”
安萨凡闻言,抬头娇声道:“我在自己房中写,小郡主怎么知道我睡觉之前写不写得完?”
金铃抄手道:“我明日看你交上来的作业,若是越写手劲越小,到最后鬼画符一般,定是睡觉之前没写完。”
安萨凡低头咋舌,这个小郡主平日一句话不说,谁也不知她有多少斤两,肚子里的鬼主意竟然这么多,我该……我该怎么应付?不知小龙王会怎么说……若是鬼精灵的少主,又会怎么说?
金铃见她不答,揉了揉她的头发,轻轻呼了一口气,交代了一声“我去找我娘”,便退出了厢房。
按说摩勒现下该住在堂屋厅旁角室里,好随时可接受她的传召,但一来她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要晚上出去,不想给府中人发觉,二来银锁来了也好自由一点。金铃倒不是怕有个人便能影响银锁偷桂花糕的本事,只是光见桂花糕变少,却不见有馋猫出现,只是怕她一见有人,更不愿露面。
再来,能获准跟在金铃身边同吃同睡的,也唯有一个龙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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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如何,明教全员出动,辛苦半晌,终于有所突破,银锁一天都很高兴。午时一过,换了一身盛装出来,带头念了半个时辰的经文,可苦了一帮休息的弟子。
云寒跪在银锁后面,念经念得又认真又虔诚。新入门的弟子见金刚云寒都被明尊感化得一脸圣洁,都对明尊肃然起敬。
不过云寒只是想起了连觉也没得睡就被派去南平王府的阿曼,觉得明尊对自己特别眷顾罢了。
佟乐欢回来的时候偷偷和云寒讲述了毒蛇海洋横扫半个城的事情,听得云寒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心里不住感谢明尊慈悲父,冥冥之中让影月右使把他派去暗中抄家,既没有跟去朱家直面毒蛇陷阱,也没有留在南平王府被毒蛇海洋扫过。
想到此节,他的神情越发虔诚,连带声音也大起来,地下大厅中庄严肃穆,经文回荡,众教徒受他法音感召,越发觉得明尊在光耀彼岸护佑大家,回应祈祷,声音也跟着大起来。
礼拜结束,银锁又把满头璎珞摘下来,仅用发簪束了头发,又穿着金铃给她的袍子在宽广的地下乱跑。
她买的那几栋荒宅是正式的地下入口,与荒宅仅仅隔了一条小巷子的地方,便是胡商德宝云的宅邸。自从他买下这片地之后,荒宅前的巷子就几乎变成了德府后门专用的过道。
德宝云就是康禄赫,德府下面当然也都是空的,巨木旗弟子多日劳作,才有一个大厅供教徒祷告。
也因此大厅甚大,云寒和佟乐欢花了好大力气一人捉一边,才捉到银锁,告知有事禀报。银锁与他二人回到荒宅一边,随便找了一张榻靠一靠,道:“若是要说大夏龙雀在全城各处出现 ...
(,此事方才已有鎏金旗弟子直接向我报告了。”
云寒道:“非也非也,我二人要报告安萨凡的事。”
“请讲。”
云寒使了个眼色,佟乐欢忙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来,双手呈上,道:“影月右使,这是今天新鲜的。”
银锁打开纸包,闻了一闻,唔,果真是新鲜的。她点头道:“嗯,小佟很好。”
说着拈出一块,拎到嘴巴上方,小小咬了一口,慢慢用舌头碾碎。她把纸包递到他二人面前,问道:“吃不吃?”
云寒赶紧摇头,又不露声色捅了一下佟乐欢,心道谁敢和影月右使抢东西吃?
佟乐欢更加上道,弄了个杯子给她倒满水,递了过去。
银锁一口吞下,顺了顺气,赞许道:“云寒,教的不错。”
“谢影月右使夸奖,”他一边说着,一边呈上自己的小册子,佟乐欢也掏出自己的那一本,双手递给银锁。
银锁接过云寒的小册子,翻看一番,首先表示:“云寒你的字,不是说练练的吗?”
云寒道:“我对自己的龟兹文很有信心。”
银锁扬扬手中的册子,道:“这是龟兹文的吗?”
“……汉文的。”
她点点头,道:“快练练,你看,安萨凡都开始练字了。”
云寒陡然间听到安萨凡三个字,心中一凉,知银锁心情不好,不敢再开玩笑,道:“是,属下一定抽空练习,定不能输给安萨凡。”
她板着一张脸抬起头来,把云寒那本摊在一边,又打开佟乐欢那一本,心不在焉问道:“云旗主,小佟这本你看过了吗?”
佟乐欢是他的属下,云寒理应看过,是以答道:“看过了。”
她百无聊赖地把纸翻得哗啦哗啦响,“你觉得……这个安萨凡在打什么主意?”
云寒斟酌了一下,道:“以属下这几天的观察来判断,是安萨凡依仗自己与不死金身少时的宠爱的侍女长得相似,想找个靠山。”
银锁面有微笑,眯着眼睛问道:“哦?云旗主,那你说说,为什么这么巧,她能碰到这么一个人……这个人恰巧曾有个颇为宠爱的胡人侍女?难道是天命不该绝她?难道我们不应该杀她?”
云寒低头,“这……这个……应是……她……有人恰巧知道不死金身曾经有这样一段往事。”
银锁点头赞许道:“嗯,还不傻。继续说。”
云寒道:“也许此人正好见过她的侍女,又对乌山行主向碎玉怀有不臣之心,是以见过安萨凡之后,就想把安萨凡安Сhā在不死金身身边做棋子。”
135假作真时真亦假 七
( 银锁道:“但何以不在乌山时就进行?我猜兴许安萨凡背后直接的指使者,并不是乌山向歆的人,而是建业城中之人。”
云寒道:“不,少主你想,若我想杀不死金身,首要之事,必是先将她从戒备森严的王府中诱骗出来……”
银锁笑道:“哦,云旗主觉得王府戒备森严吗?”
云寒想了一下,道:“戒备森严……少主,你别打岔啊……”
银锁忍住笑,道:“你说。”
云寒道:“一来可打持久战,二来不死金身孤立无援。若有安萨凡取得她的信任,掌握她的行踪,此计就简单容易得多。我们再往前想一步,谁想要她的命呢?当然是向歆了,乌山行主一日不死,向歆一日不能高枕无忧,而不死金身若是自由身,就等若保了乌山行主的性命。是以向歆要向碎玉死,就必须先让不死金身死。”
银锁又忍不住笑道:“哦?云旗主长篇大论之后,有什么结论吗?”
云寒道:“所以少主要我和阿曼看着安萨凡,免得她伤到不死金身一分一毫……可是少主,不死金身是不死金身,连我们都杀不了她,别人还有可能杀的了她?”
银锁道:“我等虽然用计,但怎么也是真刀真枪打的。一旦遇上江湖肖小,用个毒呀,绑架了她娘逼她就范呀,真是防不胜防,是也不是?”
“是……教主在前线与乌山相抗,我等在这里当然需得牵制向歆,乌山少主在此,他要增派人手,唔,孙子兵法是怎么说的来着?”
银锁见他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替他说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对对对……如此一来,兵不血刃。”他做了个杀的姿势,“也可保证万一我们的势力暴露,他们无法分心对付我们。”
银锁满意点头,“嗯,云旗主考量全面,说得甚是。”
“谢影月右使夸奖。”
银锁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道:“如今全城都是假的大夏龙雀,不管谁在暗处与我们为敌,都应该有所动作了。安萨凡是目前最重要的线索之一,云旗主,你务必盯住她,盯牢她。”
云寒得令,单膝跪地,单手触肩,“是,属下与曼副旗主必不辱使命。”
银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那我出去转转,这几天真是锈得胳膊腿都不灵光了……”
她走了出去,很快闪得不见踪影,云寒也正要跟出去,走到门口发现佟乐欢并没有停步,奇道:“佟乐欢,你发什么呆?”
佟乐欢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而含糊道:“云旗主,属下想到一件事。”
“你说。ww”
“不死金身从前的侍女像安萨凡,少主小时候也像安萨凡……”他一脸八卦,幸灾乐祸,“少主明明长得这么漂亮,却有这么多人像她……嘿嘿,也并不很特别嘛。”
云寒跟着干笑了几声,背上却全是冷汗。
少主差不多三年前曾经消失了快一年的时间,赫连去调查她的事,在上庸附近徘徊,乌山少主曾经的侍女长得像安萨凡,安萨凡曾经长得像少主,那乌山少主的侍女难道是……
不不不,少主那时是真的要杀乌山少主,若是乌山少主真的轻薄于她,那定然是要下令让我们去乱刀砍死,断断不会自己动手。
但是此事怎么想,怎么真呢?等阿曼回来,须得找她好好讨论一下,不不不……若是阿曼将此事与少主说了,若是假的,我便是造谣污蔑影月右使的清白,肯定会被乱刀砍死。要是真的,那,那,少主为了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也得将我乱刀砍死啊!
他冷汗涔涔,发现此事无论真不真,他都没法去求证,甚至都不能往外说。
“云旗主?”佟乐欢见换成云寒发呆,不由得唤了一声。
云寒惊醒过来,赶忙以肚饿掩盖过去,打算将此等惊天大秘密憋死在肚子里。
银锁却又多了一层疑虑:当年之事,圣教上下,连师父也不知道,最多赫连能看出蛛丝马迹。可乌山那边呢?寒儿、莲儿、“半峰云”戴长铗、“笑弥勒”白胖子,还有已经让云寒宰了的上庸煞星大掌柜,想必多多少少都有耳闻目睹。大师姐自是不必说,大师伯亲自下山抓人,还差点杀了我,必定也是知道的。寒莲戴白四人和大掌柜,究竟谁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叫人知晓,而设下这个圈套?他们都是大师姐最亲近的人,我委实想不出到底会是谁如此黑心。
而安萨凡从鄂州到此地,又顺利得进南平王府,当中又有多少人是敌人一伙,多少人是受人收买利用,亦无从得知了。
++++++++++
金铃走进院中,不想摩勒不在,院中扫地的换成了春姐,她微感奇怪,问道:“春姐,今日竟劳烦你干活?”
春姐笑道:“摩勒告假半日,宵禁时才会回来,是以她的活只得我来做了。”
金铃皱眉道:“她不是父母双亡,被人卖到此地?”
春姐道:“说是有些一起被捉的小姐妹,在别人家做事,辗转联系上了她。今日得以告假,要一起聚一聚。”
金铃点点头,算是知道。忽见墙头一黑衣人跳下,大白天这黑衣人还并未带面罩,金铃头一个反应是拔剑,不过剑没有带在身上,她抓了个空。
只是春姐好似习惯了一样,笑着打招呼道:“老张,你下来干什么?”
金铃终于认出这人便是昨天的护院暗卫,便朝他点点头。
这位张姓暗卫似乎十分尊敬春姐,很客气地跟她说:“好久不见春姐,竟还记得我?我有要事禀报小郡主,请春姐回避一下。”
春姐微感奇怪,提着扫把出门回避。
张姓暗卫躬身呈上一锭金,金铃奇道:“这是……封口费?”
暗卫忙道:“岂敢岂敢……这是卖蛇钱……”
“卖蛇钱?”
暗卫道:“然也。昨天那一大堆蛇,扔了麻烦不说,还很可惜。我等将死了的泡酒,活着的按斤称,尽数卖了,得了许多钱。最后私下一合计,此事小郡主出力最多,还是要分小郡主一份,否则怎地都像是占了主人家便宜。小郡主千万要收下。”
从前在乌山时,金铃面前过的基本都是黄金百两以上,对小额钱财向来没什么概念,一个闪念间就要拒绝,只是暗卫多说了一句话,让她多了一刻思考的时间。
她现在身无分文,这点钱虽然肯定不够支付她从银锁那里借来的钱,但至少终于有钱请银锁吃饭了。
想通此节,她点头收下,塞在袖袋中。
暗卫十分开心地走了,同一向无甚表情的金铃比起来比起来,更像是收钱的那个。
她走进屋里,盘腿坐下,忽然看见桌上的桂花糕,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拈起来吃了一块。
吃完又皱起眉头,四处找水喝。
++++++
...
( 摩勒出门,最辛苦的其实是阿曼。
她昨天一天都盯着朱家荒宅,只随便吃了两个饼。
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这饼不但无酵,且没什么香味,还硬邦邦的。
而晚上她又被派去潜入耍蛇人的家,回来之后小睡了一个时辰,就去顶佟乐欢的班,接着看住化名摩勒的叛教逆徒安萨凡。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各处都烽火连天之时,安萨凡竟然也不甘寂寞,搞出请假探亲一事。
阿曼心中暗道:什么探亲,八成是要和同伙接头。安萨凡你最好赶紧露出马脚,让少主赶紧处决你,省得我和云寒得日夜受你这叛徒的累。
她的好觉因为安萨凡而黄了,不禁咬住牙根暗暗诅咒:安萨凡,我诅咒你的灵魂永堕血肉深渊,永世不可飞升!
安萨凡叛教之前,隶属鎏金旗,专司侦查暗杀,反跟踪的本事很强,她混入人群中若隐若现,若不是阿曼在屋顶上远远跟着她,只怕立刻被她甩脱。
她在市场中转了一圈,假意逛了许多店,最后到一家茶叶店半晌没有出来。
阿曼趴在房顶,侧耳偷听。
只听下面有个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来了,没人跟着你吧?”
这人声音嘶哑非常,不像是天生如此,倒像是声带受伤才变成这种声音。
安萨凡道:“本有个王府的哨兵,被我甩脱了。”
“怎么还有王府的人跟着你?”
安萨凡哂道:“我是新来的,当然要盯一段时间。招我前来作甚?”
那人道:“主人家问你,与那小郡主处的如何了?”
安萨凡道:“还不是手到擒来?你们的情报没有错。”
那人笑得像个漏气的风箱,道:“那是自然……主人家叫你尽早同小郡主讲讲,将她劝入伙。”
安萨凡奇道:“怎么,难道辋川君之事又有变数?”
那人道:“是。小郡主义父南平王近日在朝中活动频繁,主人家恐节外生枝。”
安萨凡沉吟道:“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
那人道:“主人家一石二鸟之计,岂是打打杀杀可以比的?”
安萨凡没有答话,看来已是接受了命令。
那人又道:“南平王府中,有些个事情,你需留意一下。若是事情有变,我会派人通知你。”
安萨凡道:“什么样的事情,我需要留意?”
那人咳嗽了一声,缓缓道:“南平王,主人家派你去他府上,本为了盯住乌山少主,但恐南平王坏事,你也需多个心眼。”
两人没了声息,过了一会儿,安萨凡退出来。之后又去了几个地方,阿曼一路跟着她,但她之后不过是吃吃喝喝,也没有再暗中与人互通有无。
天色泛蓝之时,阿曼跟随她回到王府之中,云寒正候在此处,见阿曼回来,笑道:“今日劳烦你替我的班。”
阿曼将今日之事简短说了,交代道:“安萨凡必要对不死金身不利,她若有什么损伤,少主怕是要生气,你千万……”
云寒道:“我懂我懂,你快回去休息,明日有好玩的事情说给你听。”
阿曼像魂魄一样地飘走了。
136台下暗战 一
( 银锁正要往出跑,门口跌跌撞撞下来一个人,她见是个明教弟子,便一把扶住她,问道:“怎么回事?”
那弟子气喘吁吁,看面相不过二十许,脸色潮红,浑身蒸腾着热气,身上布料被切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银锁解下腰间水袋,给她灌下几口,那弟子方道:“属下一行十八人城外二十里处遇袭,我来求援,我……”
银锁按住她的嘴巴,示意她不要再说,道:“我识得你,你是妙火旗钟巧巧,对方多少人?实力如何?”
“对方二十八人,我等不能力敌,他们掩护我逃跑……”
“你受伤了吗?有人追着你吗?”
“只是擦伤,没人跟到这里。”
银锁把她交给旁边的弟子,站起身来,走到隔壁练武大厅里,亲点十人,道:“特殊任务,收拾你们的东西,半刻后这里集合。”
她点起一炷香,令旁人拿了些干粮糖饼给钟巧巧,问道:“你们什么任务?为什么没先行叫分坛接应?”
钟巧巧道:“我等奉教主密令,执行护送任务,此事属绝密……如今看来,先期报信弟子已遭不测。”
她从身上摸出一个卷轴,道:“我十八人分散携带,护送这些卷轴到此,此乃乌山谋反案卷宗,背有廷尉各监察史签字。”
银锁恍然大悟,“哦~怨不得有人来抢,怎么会在你们那?不该是各驿站传回来的吗?”
钟巧巧吃了点东西,终于恢复元气,道:“弟子不知,想必有数场阴谋恶战。”
半刻已到,方才点的十个弟子都已到齐。银锁道:“分批出发,一刻之后城外马场见。”
她带着钟巧巧,两人辗转来到城外属德宝云名下的马场,余下十名弟子也先后到达,清点人数马数,十二人立刻出发,不过一个时辰就赶到了钟巧巧等人遇袭的地方。
此地已杳无人烟,但仔细探查,却发现几枚刀尖剑尖,一名巨木旗弟子报告道:“影月右使,这些乃是被利刃所斩,又不是我教之物,弟子大胆猜测,这些兵刃皆是被我巨木旗掌旗使淳于征的宝刀所断。看痕迹,应是往高处去了。”
这名弟子指着密林中道:“此处前方地形,易守难攻,颇适合据险而守,而又时不时有淡淡血腥气,我等应朝此处搜索。”
银锁点头,立刻整队往前推进。
她对这名弟子所言毫不质疑,因这等规模的队伍,若是派出掌旗使,则多半掌旗使便是指挥。两人同属巨木旗,选择战术掩体的方法都差不多,他说此路往上,多半错不了。
越往上走,空中血腥气越浓,风是往山口外吹的,可防烟熏火烧,确实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再走几步,就看见前面有一简易营地,像是刚刚搭起来的,几人围着山崖巡逻,山上唯一一条通路已有拒马架起来,拒马后面有一高地,弓箭手端着弓,一动不动地指着前方。
空中血腥味浓烈。
银锁带着人埋伏在周围,口中作夜枭悲鸣,询问高地之上是何种情况。对方很快反馈,伤员四人,重伤一人。
钟巧巧恳切道:“影月右使,请下令进攻!”
银锁却道:“等等,向左移动,随我来。”
众人不明就里,跟着她移动到左侧陡坡之上。过了一会,有一鎏金旗弟子道:“前方有二十人向此处来,影月右使,我们怎么办?”
银锁哂道:“还能怎么办?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等会儿你,还有你,”她点出两名方土旗弟子与两名巨木旗弟子,“你们四个,听我号令响,便去正中营地处,一人挑一个,千万别重复。”
“是!”
“而你,”她指着钟巧巧道,“你的武功很不错。他们待会儿进攻,指挥官必定要出来下令,务求一击必杀。”
“是!”
“你和你,”她随手拉出两个弟子,“你们两个,去把弓箭手都干掉,这个简单吧?”
“是!”
“你们杀完,就找地方隐藏,不要落单。剩下的人,跟我去会会那二十个新朋友。先惊马,再杀人,我杀头领,你们杀小兵。”
“你,”她一把扯过早先那个带路的巨木旗弟子,“你,你去山上找他们,领他们冲出来。”
那巨木旗弟子被她扯住领子,惊慌失措,忙道明白。
银锁低声鸣叫,不一会儿,山上众人也出声回应。
银锁挥手,在场众人齐齐拉上兜帽,原地消失,又齐齐出现在目标身后,十人齐使“驱夜断愁”,雪亮的刀光满场闪耀,血水飞溅,片刻就有人倒在血泊之中。
果然这些长得差不多的粗豪汉子中,有人气急败坏跑出来下令。钟巧巧埋伏在附近,等的便是这一刻,她脚下踩九宫步,须臾便绕到此人身后,反手弯刀斩下,气势如虹。那人也十分了得,竟然在转瞬间反应过来,直往前冲去,反手拔刀向上急挥,意欲冲出这一招的笼罩。旁有两名得手的弟子并未返回躲藏,两人一左一右挥刀,将这人前方通路尽数封死。只阻了他这么一下,钟巧巧的弯刀斩将下来,将此人几乎劈成两半。
金属刀刃在骨缝间摩擦的声音钝且刺耳,三人都皱起眉头。
那人竟然十分神勇,临死之前挽出两个刀花,攻向身前两人的手腕,转瞬间就把手套割破,若不是手套救命,只怕手掌也一道被斩下来。
三人惊魂未定,互相看了一眼,又一齐消失不见。
这时营地里才有人大叫道:“敌袭——!敌袭——!”
等后面的人冲过来支援,才发现此地一个站着的人也没有了,弓箭手断臂的断臂,断气的断气,指挥官匍匐在地,血像是水一样从被人打翻的水壶里汩汩流出,浓稠的血腥味蔓延开来,奇异地将声音都收了去。
银锁所带领的五个弟子亦是转瞬间就闪到敌人背后,有几人尚未下马,便被弯刀刺了个透心凉。余人慌忙勒马,众弟子弯刀横扫,片刻就剁下好几条马蹄子,马上骑士纷纷坠地,还没站起身就遭人一刀割喉。银锁一马当先,手中弯刀狠辣无比,出招毫不留情,只是几呼几吸的功夫,二十人就死了一半多。银锁趁对方混乱一片,圆月斩出手,又取两条性命。
她蓦地转身,双刀架住一柄直刀,左手探出向对方腰间抹去。那人竟然抬脚挡住她的弯刀,想是鞋底衬了钢片。
银锁与来人打了个照面,见此人面皮蜡黄,脸上凹凹凸凸半点平整的地方也没有,心中略有奇怪,手中弯刀略抖,一勾一带,欲趁他单腿站立、下盘不稳之时将他甩出去。
不料此人虽然金鸡独立,却是稳当得很,银锁见不好力敌,手中卖了个破绽,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这人使一柄长剑,剑招飘忽不定,好不毒辣,只见剑光四处乱闪,竟是点向她面上眼耳口鼻。
银锁哼了一声,左手弯刀甩出,在空中划了个大圈,脚踩九宫步绕到他 ...
(背后,那人跟着她转过来,手中长剑不住乱颤,指的仍然是她面上五官。银锁与他拼快,刀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那人忽然后撤一步,长剑在口中一绕,将她另一柄刀挑飞。
银锁等的便是这一刻,在他后撤之时,立刻下令围攻。这人听银锁口出怪声,愣了一下,再想逃跑,已被银锁缠住不得脱身,下一刻便被众弟子乱刀砍死。
银锁摇摇头,似乎甚是可惜了这么一位高手。
她带人杀光了增援的二十个人,扭头望向高地,见山上众人已然冲下山来,为首之人正是巨木旗掌旗使之一淳于征。周围的人倒是以妙火旗弟子最多。
妙火旗一向是五行旗中作战能力最强的一支,旗内私下有许多战术阵型变化,此时场中妙火旗弟子或两或三一组,专攻落单敌人,速度快得和绞肉机一样,趁着混乱大杀特杀,形势立刻逆转。
片刻间场上就清净得很了,银锁心中一凉,叫道:“快、快,找个活口问话!”
众弟子以少胜多,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杀在兴头上,竟然忘了留活口,赶紧满场翻找,忽听有人叫道:“这有一个活的!”
大家凑过去,却只见一弟子捏住一具尸体的嘴巴,黑色的污血从尸体嘴角淌下来。
“影月右使,看来是死士,请下令。”
银锁想了想,道:“搜他们身,看看有没有什么表明身份的线索,搜完就地掩埋。此处临近京城,要是有人查起来,则后患无穷。你们自己也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请影月右使放心!”
银锁放他们去搜,自己带着钟巧巧在谷外放哨,幸而敌人并没有再来增援,过了一会儿,有弟子来报:“影月右使,可疑之物属下等已全部搜出来,请右使过目。”
他呈上一个布袋,里面都是些小物件,旁边又有两人,将兵器捆成两捆丢在附近,银锁翻了一下袋子,又看了两眼兵器,道:“先埋了。”
各巨木旗弟子得令,就地挖坑,费了些功夫,才把将近五十个人埋起来。洪水旗弟子上前,在周围挖了些藤蔓杂草,将埋尸体的坑盖住隐蔽。打扫完毕,众人又聚集在银锁附近,听候下一步指令。
银锁下令众人撤退,分头入城,回到分坛之后,银锁叫来康禄赫,令此行十八人将全部卷宗交出来。
137台下暗战 二
( 康禄赫奇道:“淳于,这卷宗是怎么来的?”
淳于征道:“属下并未亲自参与,听说这批卷宗要往回送时,碰上有人抢夺,对方得手之后,要就地焚毁,被教主带人抢下。ww”
银锁沉吟道:“教主让你们送往何处?”
淳于征沉默了一下,道:“南平王府。”
银锁眨了眨眼睛,问道:“为何送往南平王府?”
淳于征道:“教主不久之前与南平王联络上,许是为了乌山行主之事。联络事宜乃总坛鎏金旗处理,我等并不知详情,此次任务,只是押运。”
银锁问康禄赫道:“唔,康旗主,我们是不是该写信问问教主?”
康禄赫道:“该当如此。卷宗如此紧要的事情,教主居然没有事先飞鸽传书,其中必有蹊跷,等会我就写信。”
淳于征问道:“这个……我等是否仍然马上把卷轴送往南平王处?”
银锁道:“不然,今日那伙人十分厉害,虽然多半不是朱异便是向歆,但谨慎起见,还是先锁在密室之中,等待教主指示。”
她是此地教中职位最高之人,非常时刻,连康禄赫都得受她指挥,其他人听银锁这么说,自然不敢再有异议。她与康禄赫二人亲自押送这十个卷轴,下到地下二层的密室之中,锁在柜子里。
此处只有他们两人,康禄赫知她有别的话要说,暗中戳戳她,问道:“影月?”
银锁笑道:“康叔叔,我怕痒。”
康禄赫皱起眉头,道:“别淘气了,说罢。”
银锁道:“这还不易想吗?南平王府有别家奸细,若是我们冒然前往,南平王就成了众矢之的,到时大师伯没救成,南平王先死了,我可要被大师姐恨死呢。”
康禄赫道:“别家奸细,到底是何人呢?”
银锁道:“不知。我带回来的兵器,样式各异,打的钢印也杂乱无章,似是无迹可寻,只能劳烦康叔叔给胡叔叔看看,瞧一瞧是否可寻得蛛丝马迹。至于我么……不入虎茓焉得虎子,我只能夜探王府啦。”
她手一缩,从袖口里掉出一个卷轴来,卷轴滑落下去,被她脚尖一勾,又踢了上来。她以指尖一拨弄,卷轴在手中转了个圈,又被收进了袖口里。
康禄赫叹了口气,道:“你总是喜欢往危险的地方跑。敌人在城外阻击不成,自然会死守两个地方。一个是廷尉,一个是南平王府,两个地方你偏生又很喜欢去。廷尉在皇城之中,还不易守卫,南平王府等若不设防,这么危险,不行,过两天吧?”
银锁也叹了口气,道:“我可是把阿曼和云寒都派去了‘这么危险’的地方,要是我都过不去,他们两个也回不来,是以我今天必须得去……对了,阿曼呢?”
“我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她,现下可能已睡得不省人事了。ww”
银锁点头道:“唔,阿曼似乎已有十多个时辰没有睡了,今晚就让她好好睡觉,免得拖我后腿,康叔叔,我准备出门啦,此处就劳烦你派人守着了。”
她挥着手率先跑出去,可是康禄赫钻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她的人影了,拉住旁边路过的弟子询问,也没人说得出她去了何处。
入夜时分,银锁背上双刀,怀中揣了一个卷轴,借着月色掩护,来到了南平王府附近。
她藏身暗处,焚心诀心法催至极限,灵觉铺开,遍布了整个街角。
看似空无一人的夜晚,居然埋伏着不少人,往常绝对没有。每个路口,都藏着两三个人。
这里住的大多都是高门士族,宅院里高楼大屋,视野良好。这些人十分胆大,有好几个人已占据了这些制高点,从上往下眺望,竟不怕别人发现。
银锁心下冷笑,若是这样就想拦住她,只怕是想多了。当年柔然人的兵营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没能拦住过她。
她盯着天空,终于盼着月亮被乌云吞没,才从暗处探出头来,足下使劲,轻轻掠过宽阔的路面,片刻就到了对面巷子里。
埋伏在附近的探子在她从身后经过时毫无知觉,银锁如入无人之境,自她常翻的那道墙翻进去。
这个巷子平常都处于南平王府暗哨的监视之中,稍有风吹草动,即会惊动暗哨,是以这条空荡荡的巷子里,反而没有埋伏。
翻过围墙,她意料之中的眼前一暗,这代表大师姐在家乖乖地睡觉,没跑到别处去。银锁撇撇嘴,轻车熟路穿过花园和汤池,再越过一个小池塘,就是南平王夫妇的住所。
她手指中间夹着一把飞刀,顺着窗缝一划,顶起窗闩,打开窗子,青烟一样飘了进去。床上的帘帐放了下来,隔壁书房却还亮着微弱的光,借着微光,能隐隐约约看到南平王妃一个人躺在床上熟睡。
银锁探头看去,南平王正坐在桌前打瞌睡,她轻轻走过去,推了推南平王,唤道:“萧公,萧公?”
南平王很不情愿地醒来,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看清不是熟人之后,忽然睁大眼睛,就要叫人。
银锁于这种场景见得多了,抬脚走上桌子,一把捂住他的嘴巴,笑道:“萧公莫慌,我乃乌山信使,请听我说。”
南平王点头,银锁才松开手,心中暗道:这南平王的眉眼果真和大师姐很像,莫非真的是私生女吗?
南平王见她久不说话,轻声问道:“你说你是乌山信使,你到底是乌山谁的信使?”
她走了会神,又收回来,道:“听闻我师父……也就是辋川居士的师弟,已与萧公联络过了?”
南平王道:“尊师贵姓?”
“姓6。”
南平王微微松了口气,点头道:“确有此事。”
银锁笑道:“那就对了,我今日有要紧东西给萧公过目。”
她手一缩,从袖口中落下一个卷轴。卷轴的轴被她手指一拨,反方向弹了起来。她抓在手中,慢慢摊开,慢慢道:“萧公请亲自验明真伪。”
南平王拨亮油灯,摊开细细查看,银锁忽道:“我躲一躲。”
她跳上房顶大梁,身子一缩,整个人被挡了个严实,南平王尚未反应过来,外间已有人轻敲窗子,低声问道:“主公,您睡了吗?”
南平王道:“尚未。狩之,外间有什么情况吗?”
那唤作狩之的侍卫道:“府外有些不太平,我担心有事,就来看看主公。”
“哦,我没事。府内安全有劳狩之了。”
“主公过奖了……我上别处看看……”
“嗯。”
银锁听脚步声走远,才落下来,蹲在案前,笑道:“萧公定是在心里责怪这些守卫没把我这小毛贼拦下来,是也不是?”
南平王咳嗽一声,道:“也、也不能全部怪他们。”
银锁笑道:“萧公可莫要随便责怪手下人。夜间潜入乃是我的看家本领,若是这么简 ...
(单就叫他们发现,岂非砸了自己的招牌?”
南平王继续眯着眼睛看卷轴,看到最后落款时,忍不住盯着看久了一点,半晌,方抬起头来,道:“此物应该是经由驿站,直接发往廷尉。何以会在你手上?”
银锁道:“我并未亲眼见到。但听说传信的信使已遭不测,此物乃由师父派我亲自押运送来。”
南平王抬头道:“怎会只有一卷?你说信使已遭不测,难道其余部分都已亡佚?”
银锁道:“仍在我那。”
南平王疑惑道:“何以不给我?”
银锁又笑起来,“萧公以为我是为什么深夜只身来此处?你家的暗哨又是为什么说外面不太平?”
南平王眯眼道:“可是追着你而来?”
银锁道:“猜对一半,他们今天守在你府外,就是怕有人将这些东西送给你……现在东西在我手上,已有人全城搜捕我,便是为了杀我灭口。”
“那……那……你可需要我为你提供庇护?”
银锁扑哧一声笑出来,道:“萧公真是……萧公可曾想过,若是我将卷轴给你,他们的矛头又会指向谁?”
南平王挺胸抚须道:“吾乃大梁皇子,何人敢轻易取我性命?”
银锁盯着他的眉眼,心思又已忍不住飘到了金铃身上。
南平王被盯得发毛,心想小姑娘莫非是见我英伟不凡而神情恍惚?不不不我结发妻子还在隔壁躺着,小姑娘你不能这样……
银锁听见他咳嗽,回过神来,道:“若是皇子谋反,可还有没有人敢取你性命?”
南平王哆嗦了一下,道:“我自有分寸,不会轻易被人污蔑。”
银锁笑道:“敌人丧心病狂,萧公还是小心为上。等萧公周围的细作清理干净了,我再来过。”
她拿起手中卷轴,一扬一抖,卷轴自行卷起,翻腕便被藏进了袖子。
南平王道:“慢着,我又如何找你?”
银锁转身笑道:“我自会知晓,萧公千万放心,若你能直接上达天听,我或许能一路护着十个卷轴随你进宫城,萧公想一想罢!”
她轻轻推开窗子,一个闪身就不见了,路上见有个瘦小的身影循着墙根鬼鬼祟祟,定睛一看,竟是安萨凡。她环顾四周,作乌鸦鸣叫。云寒很快回话,两人简短碰面,彼此眼神相碰,轻轻点头,然后各自走各自的路。
银锁溜到小花园里,此处已是能感觉到大师姐的距离,她翻过墙,忽然硬生生刹住,只见一人一袭白衣,站在窗下,正是金铃。
她显然是刚睡起来,头发随意披在肩上,肩上的袍子也是随手捡来的,袖子还没穿上,只是松松挂着。
“……大师姐,天还没亮,你起来做什么?”
金铃眼睛还眯着在,忽然笑了一下,快得几乎看不见,“我梦见你了,是以出来捉人。”
银锁心中砰砰直跳,面上笑道:“大师姐梦我什么了?”
金铃一步便跨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腕道:“进屋说,外面好冷。”
银锁知她怕冷,任由她拉着翻窗进屋。
138台下暗战 三
( 屋里果真暖和一截,金铃坐到床边披着被子,对她说:“你的桂花糕……要糖吗?我现在去给你偷……”
银锁失笑道:“现在哪还有糖?你当晚上不收吗?”
金铃道:“我娘房间里还有,我去那里给你偷。ww”
银锁凑到她跟前坐下,仰头看着她,道:“大师姐道我就知道吃吗?”
金铃刚刚醒来,脑子还不太清醒,歪头想了一下,道:“嗯……馋猫儿好久都不回来,我还以为走丢了……”
银锁推了她一下,道:“大师姐睡觉吧,我回去了……”
金铃摇摇头,“我若是不出去捉你,你从我门前过都不会自己进来……你常常来偷吃东西,却不来跟我说话……师父还好吗?你还去看他吗?”
银锁心说偷吃东西的可不是我,嘴上却不说此事,“大师伯好得很,我带了一副棋进去,邓二郎与他没事就偷偷下棋玩。他还叫你少出门,不要与人争斗。”
“嗯。你呢?”
“我什么?”
“你还好吗?”
“我……”银锁看着金铃的眼睛鼻梁,果真很像南平王,竟然冲口而出,“你真的不是南平王的私生女?”
金铃瞪了她一眼,道:“怎地你也这般无聊?不是。”
银锁盯了她一会儿,将她按倒在床上,道:“大师姐,你睡吧。”
金铃轻轻勾住她的衣襟,道:“你呢……”
银锁温声道:“我等你睡着再走。”
金铃闭上眼睛,喃喃道:“府外有不明来历的人,人数众多,你不要轻举妄动,白天我带你出去……”
银锁笑道:“大师姐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
金铃忽然睁眼,捏住她的手腕,“外面是你的人?”
“不是。”
金铃松了口气,放开她的手,又慢慢闭上了眼睛,“馋猫儿不听话,晚上总是到处乱跑,怎么今天也要你乖乖睡……”
银锁道:“大师姐……”
金铃又把眼睛扒开一条缝,看着银锁,好像准备要斥责她多话。
两人忽然齐齐顿住,外间有人走路,脚步虽轻,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却尤为清晰。ww
脚步声慢慢往这边走来,金铃轻声道:“是摩勒。”
银锁松了口气,心里却是不服,暗道:我才不走,堂堂影月右使,为何看见叛徒反而要退却?
金铃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里透着算计,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只等摩勒转回房间那边之后便要嘲笑银锁。不料摩勒竟直直往堂屋来,金铃恐她发现银锁踪迹,手臂忽然用力,把银锁拎着扔到床里面。
银锁小声抗议道:“你干什么……”
金铃翻过身,连同被子一起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放下帘帐,另一只手拉下她的面罩,最后用自己的头发把她盖住。
银锁身形纤瘦,被她床上厚厚的被子和软软的垫子淹没,唯一露出来的部分也被金铃的头发遮住。
摩勒轻轻推开门,走了过来。
银锁放缓呼吸,隐藏起来,整个人好似不存在一样,金铃亦觉得她好像消失了一样,只有双手还能切切实实摸到她。她半边身子都压在银锁身上,头也搂在怀中,心想这样摩勒就算是凑到跟前来,也应是看不见的,才装作刚刚清醒的样子,轻哼一声。
摩勒听她出声,唤道:“小郡主?”
金铃清清嗓子,问:“摩勒,何事?”
摩勒道:“今晨有些冷,我来看看小郡主。”
金铃摸着银锁的脸,觉得确实有些凉,便用掌心贴紧她的脸颊,意图替她暖热。可苦了不能动弹的银锁,方才金铃一揽,她正撞在金铃胸前,意欲挣扎,就被金铃按住。
身处温香软玉之间,又要尽量放缓呼吸,简直是做不到的事情。更遑论金铃一条腿横在她身上,另一条腿压在她手上,叫她手简直不知往哪里放。
金铃说着话,胸腔便轻轻震动,银锁在她怀中,听到的所有声音都似被她挡了一道,嗡嗡地听不真切,她不禁失神,恍然间觉得金铃仍旧是那个替她遮风挡雨的金铃。
她从未如此静静地感受过金铃的身体。两人呼吸之间的轻微摩擦,在这个不能动又看不见的状态下被无限地放大了。隔着薄薄的布料,她感觉到金铃胸前的红豆渐渐□,就在她嘴角附近摩擦着。她的心跳如擂鼓,砰砰地几乎充斥了耳朵。
忽然金铃动了一动,银锁从恍惚状态回过神来,回想起方才金铃应是挥了一下手。只听她低声道:“出去吧。你吵醒我了。”
摩勒一惊,做出委屈的神色,只等金铃好好看看她,便要着力表演一番。金铃只是微微撑起上身,道:“带上门。”
她只得悻悻走了。
金铃又趴下来,慢慢掀起她的面罩。
银锁的灵觉被金铃刚刚这么一下,搅得乱七八糟,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以眼询问摩勒是否走了,金铃轻轻摇头。银锁一动也不敢动,倒并不是觉得隔了这么远,安萨凡还能听见她的动静,只是怕一不小心,碰到了金铃身上什么地方。
两人维持着这个动作有一会儿,银锁才轻声唤道:“大师姐?”
++++++++++++++
南平王亲眼见银锁一来一去,院外守卫却完全没半点知觉,又是恼恨,又是好奇,禁不住一口接一口地叹气。
南平王妃睡得很不踏实,被他的叹气声吵醒,她披着衣服走出来,道:“阿郎,叹什么气?夭寿……”
南平王听罢,变本加厉,又叹了一口气。
王妃担忧道:“怎么,是为了金铃的事情吗?”
南平王怕她闲操心,顺着道:“金铃从小就没有跟着你享福,我常常觉得对不住她……”
王妃伸手揉揉他眉间皱纹,笑道:“金铃出落成这般,又不用操心她嫁人,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南平王道:“当爹的,总会觉得有坏人欺负女儿嘛,哎,阿贞,金铃跟你亲,她跟你讲过在乌山的事情吗?左右睡不着,你给我讲讲故事吧!”
王妃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倚在他肩头,道:“当然讲了的,金铃对我无话不说,和对爹当然是不同的。”
南平王哼了一声,“莫吊我胃口!”
王妃狡黠地笑了,续道:“她常常讲讲辋川居士做饭很好吃,和家里的厨子都分不出高下来。辋川居士虽然对谁都冷冰冰,但却很疼爱她。但又对她寄予厚望,什么都恨不得教给她,是以也常常严厉过了头。”
南平王道:“嗯,有时我去偷偷看她,辋川居士对我说她在山顶闭关。大概是在受罚。只是对她那个师妹,似乎并不那么严厉……”
王妃道:“咦,你也知道她有个师妹?”
南平王搪塞道:“嗯,嗯,曾是见 ...
(过的……”
他这么说着,心里却道:这个乌山,我最少一年也要去一次,若是有个师妹和金铃要好,我怎地从未见两人同行?也从没听操琴先生说过辋川居士有个师弟,这写密信的人,当真不是骗我?
王妃笑道:“你说不见辋川居士对那师妹严厉,我却知道是为什么。”
“哦?为什么?”
王妃道:“她这个师妹,乃是辋川居士的师弟的徒儿,与她并不是一个师父教的。”
“哦?这样啊?是何模样?是我见过的那个吗?与金铃要好吗?”
王妃道:“看样子是要好的很,金铃常常提起她。听说她也在城中,有时还会偷偷来找金铃玩,是个性子很活泼的小姑娘。据金铃说,这个小师妹是个胡儿,长相艳丽,与金铃那秀气的样貌不同。怎么?是你见过的那个吗?看着像是坏人吗?我总担心金铃被人带坏了……”
南平王回忆方才那鬼魅般的少女,美则美矣,确乎不像是中原人的长相。而这少女真的与金铃要好,那么这少女便是可信的,先前三封密信,也是可信的。
“阿郎?”
“唔,唔,我见过的那个师妹,确实是十分艳丽,又常爱笑,倒不像是有坏心的人……与她相熟的人,没有别人了?”
“没有了,金铃要清心寡欲,你比我清楚,怎么还来问我了?”
南平王心不在焉,“唔,没想到这么寡……”
王妃见他似是十分疲累,温声道:“虽然明日旬休,不必起早,但阿郎也要注意身体,早些休息吧。”
南平王微笑道:“是,是我的不对,我吵着阿贞了,我们睡吧。”
两人上床就寝,一切归于平静,只有窗外的云寒心生不忿,直骂安萨凡听这种没品位的墙角。
安萨凡却是听得两股战战,当得起漂亮又活泼的胡儿这句话的,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让她又崇拜又嫉妒恨的影月右使,倘若影月右使真的追到此处,她的小命早晚不保。
她心中害怕,想着影月右使来了,不知又有多少手段要对付自己,心脏就仿佛被一条凉凉的毒蛇慢慢攀爬缠紧。毒蛇用分叉的信子时不时在热乎乎的心脏上扫过,死亡的恐惧隔三差五前来拜访一遍,简直要把人逼得崩溃。
可她转念一想,影月右使为了杀乌山少主,不惜调动明教上下几百精锐,甚至与叛教者虚与委蛇,最后还终究让人跑了。她这人心高气傲,如何肯受这番折辱?她心里必定恨乌山少主恨得紧,不可能还会与她“要好”。
且听南平王一番话,这个小师妹是从小与小郡主在山上一同长大的,影月右使则从小在光明顶长大,整个少年时期更是在与柔然人的战斗中度过,必不可能与小郡主同在一处。
这两相矛盾,根本无法解释的通,她稍稍放心下来,静悄悄溜回了院中,但心中越想越是疑惑,还是忍不住进了金铃的房间,想着利用她现下与金铃的关系,打探一下口风。
139台下暗战 四
( 这一举动本不合乎礼法,但小郡主曾说过,纵然不合礼法,她还是让小龙王住在了她的屋里。若是小郡主能从摩勒身上看到小龙王的影子,肯定也不会介意此事,只怕还会让她的思念更深。
她打定主意,推门进屋,不料立刻吵醒了金铃,被她斥责了一番,一句“小郡主是否还有个师妹”这话卡在喉咙里,便没有问出来。
只是她断断没料到,她的告死天使,此刻正躲在她的救命稻草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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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等安萨凡走之后好一会儿,才敢动弹。
银锁心中好笑,暗道这像是奸夫淫妇偷情,还得瞒着正妻。正妻误闯奸情现场,还得劳烦奸夫帮忙遮掩。
她在这边笑着,那边感觉到箍在她身上的手臂松驰下来。
金铃慢慢放开她,与她并排躺在床上,轻声道:“她没声音了。”
银锁笑道:“大师姐,我这身衣服可是什么地方都钻过的,你就敢把我往床上放,还搂的这么紧?”
金铃浅笑道:“你要是嫌脏,尽管脱干净。我还没问完话,若放你逃跑,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了。”
银锁脸上的潮红尚未褪去,没来得及答话,金铃又问:“我去了几次你那里,也找不到你,若是有急事怎么办?”
银锁道:“你若真有急事,我自会找到你。”
金铃道:“你找得到我,我却找不到你,未免不公。”
银锁笑道:“你忘了大师伯叫你少出门?你还敢一个人出来找我?家里总是安全一些。”
金铃道:“是啊,你又闯了什么祸,值得你跑到我家来?外面那些人不是你的人,那定是来抓你的。要我帮你杀出一条血路吗?”
银锁忙摇头道:“我怎敢让你涉险?大师伯要打断我的腿的。”
金铃侧头看着她,问道:“你不是来求我帮你,你来做什么的?”
银锁并不想金铃操心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随口搪塞道:“怕你久不见我,忘了我长得什么模样,下次见我还要问‘你们西域的女孩子是不是都爱穿白衣服’,因此百忙之中来露个脸。外面的都是小兵,你家卫兵拦着便进不来,不妨事的。”
金铃笑着摇头道:“我就算问,也会问‘你们西域的女孩子,是不是都长得这般漂亮’,世上穿白衣的人千千万,长得赛过你的我却还没有见过。”
银锁心里笑得打跌,俄而笑出了凄苦感,不知说什么才好。
云寒跟踪安萨凡出去又回来,看安萨凡老实了,本以为也能偷偷睡一小觉,不想听见金铃房间里好像有人说话。本着“影月右使是派我来保护不死金身虽然我这点微末道行根本就是拖后腿”的精神偷偷跟过去偷听了一下,差点吓得尖叫出来。
这、这声音虽然说的不是龟兹话也不是凉州官话,可确确实实是影月右使的声音。
她、她……阿曼为什么还不来我要回总坛我再不回去就要被乱刀砍死灭口了……
他屏住呼吸,慢慢退到了另一个躲藏点,才敢大口喘气,心里想的却是:这一段我到底要不要往报告里写?不写,显得我好像没有好好看护不死金身一样,写了,那不就是自己往刀山火海里跳?
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之下,他的求生意志前所未有地高涨,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装作没有看到床上的影月右使,只写安萨凡狗胆包天胆敢夜闯郡主寝宫。
一方面显得影月右使武功盖世轻功无双,不露声色地拍了影月右使的马屁,另一方面保住了鎏金旗旗主项上大好人头,实在是好计,好计……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银锁又有意见,金铃知她开口不外乎是要走,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喃喃道:“偏要你呆在这……”
银锁还要挣扎,金铃在她肋下按了一把,按得她半身酸麻,顿时动弹不得。她撑起上身,拍拍银锁的脸,道:“你在这乖乖躺一会儿,我去外面看看,若是没什么人,就放你走,若是风声鹤唳,少不得要你在我家多盘桓一会儿。”
金铃坐起来,穿好袍子,自墙上取下“悲风”,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她一身白衣,夜晚显得尤为耀眼,站在汤池屋顶上。那些个府中侍卫早已在外墙附近戒备,看金铃忽然冒出来,都吓坏了,立刻有一人拦在她身前,道:“小郡主,此处危险,请回避。”
金铃眯眼道:“外面有多少人?”
那人一顿,道:“前半夜只有十来个,现下比府中侍卫要多上一些。”
“探明来意了吗?”
“这……尚未……”
金铃道:“我下去探探。”
“小郡主!”那人恐金铃涉险,也不顾尊卑有别,伸手就要去抓金铃。
金铃脚下一蹬,人已在两丈开外,那人没拉住她,跟在后面跑着。她足下发力,一跃而过宅院后面的巷子,黑夜中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忽然闪出来好几个人,这些人各个做夜行打扮,浑身吾的严严实实,手中短刀也涂成了黑色,在暗夜之中半点光也不反,只有刀刃处有一丝寒芒,也亏得金铃常常在月黑风高时杀人放火,才判断出他们手中是何兵刃。
金铃手中悲风出鞘,剑尖微颤,分袭这几人手腕。这几人竟不闪不避,手中短刀一齐指向金铃。
长剑击中手腕,发出轻微叮咚声,想是都带着金属护腕。这些人装备精良,必是做足了准备。
她矮身躲过,执剑旋身将周围的人逼开,随便挑了一个人,一剑刺过去。
这一刺之力有十个寒暑之功,击避无可避之处,躲无可躲之点。
那人躲闪不得,竟然双臂一错,意欲以金铁护臂砸断金铃长剑。金铃力贯右臂,长剑一抖,剑气鼓荡,先后撞在他左右手的护臂之上。
金铃这一下已用上十成功力,却没有将他双臂荡开,只是微微阻了一阻。她恐此人真有怪力弄坏悲风,又迅速把剑撤了回来,脚踩墙壁加速,手中长剑一分为三,一式“一气化三清”带起三道白练,袭向另外一人。
那人亦是仗着手戴护臂,左右手挡开她上盘中盘,脚下摆了个怪异的姿势,蛇一般扭了一下,躲开了她下盘本绝无可能失手的一剑。
长剑击中护腕,溅起点点火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金铃脚踩九宫步,忽而绕到此人背后,又是一剑刺出。
这人不及躲闪,眼看便要被长剑刺个透心凉,方才那硬砸金铃长剑之人横刀在她身前,将她的长剑挡得偏了。另一人五爪箕张,竟空手来抓她长剑。
金铃亦是长剑微颤,急速抖动的剑尖打在他手上,又听到轻微的叮咚声。
原来这人还带着铁皮手套,寻常刀剑伤他不得。
金铃眯眼瞟了□后,方才不见踪影的第四人已从房顶抄到她背后,快要成合围之势。金铃放弃面前几个人,忽尔回头,整个人作升龙之势,在那人必经之 ...
(路上切过。
她手中感觉到长剑入肉,知此人腿上经络密集之处受创,必然疼痛非常,此乃最弱之时,随即左手伸出,猛然掐住此人喉头,带着他落在屋顶上。
此时她已上到屋面,视线为屋顶阻隔,下面三人暂时看不见她,金铃再不恋战,足下发力,往自家方向疾驰。
她左手掐着的那个人被她指节硌着喉头软骨,几乎背过气去,挣扎不得,金铃左手忽然发力,将他远远推了出去,自己越过下面的巷子,又回到汤池屋顶。
那个被她扔出来的可怜鬼脊背撞在院墙上,跌落在地。
金铃方才一番打斗,早就吸引了周围大部分人的注意,她回来之后,立刻有几个人王府暗卫跟上来,齐齐唤了一声:“小郡主!”
金铃斜睨道:“抓回来一个,还不绑了?”
几人又齐齐低头:“是!”
金铃一甩剑上血珠,还剑入鞘,猛蹬屋面,平移出两丈,俄而隐入院中,半点声息也不见了。
侍卫们将那只剩半条命的黑衣人抓上来,五花大绑地捆了。剩下那三个人虽然从对面跑出来,但见众侍卫严阵以待,只得又慢慢退了回去。
银锁被金铃点了茓道,酸麻未解,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金铃翻出去,然后就感觉不到她了,不禁心急如焚,运起内功意图冲开被点的茓道。
但不知是两人功法相反或又是别的原因,她越是努力,反而经脉越是阻塞,弄得自己鼻尖都沁出了汗,却是半点效果也没有。
她担心金铃,心中不禁骂道:大师姐越来越不成话了!明知外面危险,还往外跑,又没我跟着,遇到危险谁还来救她?
焚心诀心法没了金铃干扰,已可催至极限,方圆五丈之内,无论屋里屋外,都纤毫毕现地在她眼前出现。
安萨凡在放心熟睡,春姐毫无知觉地打着呼噜,云寒窝在一个角落里小憩,园中连蟋蟀都已睡了,几个暗卫守在附近的屋脊上,人人都握着腰间刀柄,如临大敌。
金铃只不过出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她却好像觉得过了一天,蓦地眼前一暗,这一切都被黑雾遮了起来,随即崩塌脱落。
她睁开眼睛,盯着窗子,果然金铃握着“悲风”轻巧地跳了进来。
金铃见她盯着自己,居然笑了一下,把剑挂回墙上,脱了鞋子蹦上床,蹲在银锁面前道:“外面的人很不好对付,凭你的武功还差一点,就乖乖留在我这吧。”
她说着也把银锁脏兮兮的靴子脱下来,替她解下外袍扔在床尾,自己也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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