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你带上简单的行李来这儿找我,除了老洞外,我们还要去凤凰县的其他地方。”
回到客栈,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使我无法入眠,第二天我甚至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小时。
麻顺顺依旧是昨天那身打扮,只是背着个大号登山包,他说每次搜集资料时就会带上电脑、相机、摄像机、录音笔等工具。而我的行囊里除去换洗衣物外,便是母亲的骨灰盒,它沉沉地放在背包的最深处。
“这儿名为老洞,据说是因苗族先民居住在山洞里而得名,至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老洞苗寨2000年才通了电,2005年才通了车,相对于其他寨子,这里的民族风情被保留得非常好。”麻顺顺一面拍照,一面神采飞扬地向我介绍。
他拍拍石头垒成的墙壁,虽然墙壁已显残破,从石缝中冒出的青草却增添了一份盎然生机。麻顺顺脸庞上闪耀着和母亲描述寨子时一样的骄傲,“别看寨子现在破旧,以前可是军事重地,最后一个苗王陈渠珍也曾居住于此。老洞在土匪猖獗之前,可是湘西最富有的寨子……”
我的手在纹理细腻的深灰色石头墙壁划过,微凉的触感使手指轻轻抽动,多年来母亲近乎梦呓般的回忆已不再是飘忽不定的模糊影像,它们在这个真实存在的寨子里逐渐清晰。
古寨的巷道纵横交错,整个布局犹如一张蛛网,又宛若一座迷宫,家家相通,户户相连,似连却断,似通却闭。为抵御敌人而修建的石碉楼、石板墙上的枪眼炮孔、户户相通的地道和暗门后窗,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民族不太平的历史。
恍惚中,麻顺顺的声音又变成了母亲的声音,它像风儿一样划过我的心底,“苗族分为生苗和熟苗。熟苗是服从汉人管辖的苗人,在汉人聚居地生活;生苗是不服汉人管辖的苗人,他们生活在大山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我们老洞苗寨就属于生苗……”
她用力地将针Сhā入鞋底,手腕上的银手镯叮咚作响,“犹太人所承受的苦难也许在苗人面前并不值得一提,苗族是一个战败迁徙的民族,骨子里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反叛心理,明清政府修筑的南方长城,也压制不了苗民的反抗。苗族女人身上沉重的银饰,苗家人爱吃的酸辣食物,都与我们民族备受欺凌的历史相关。苗人是炎帝后代,黄帝战胜炎帝后,他们被赶到山里过着逃亡生活,为了方便逃跑,女人把全部家当化为银器带在身上……而在清朝,政府为了克制我们反叛而对苗人禁盐。吃不到盐的苗人有气无力,直到一个叫阿娇的阿妹无意中吃到发酸的青菜,没想到这酸溜溜的菜使人胃口大增,从而苗人巧妙地做出许多酸食解决没盐的难题……”
被土匪洗劫过12天12夜的富庶寨子,像流水一样多又转瞬而逝的银洋,颠沛流离与山为邻的苗人,曾经的一切如今都随风而去。我不自觉发出一声叹息,“可惜我们无法看到老洞曾经的辉煌。”
寨主的女儿(5)
“那有什么关系?”这话使麻顺顺顿觉好笑,“我是个苗人,喝着糯米酒,吃着酸辣菜,穿着蓝布衣的苗人。祖辈的历史早已是我血肉的一部分,我走到哪儿都忘不掉。”
走到哪儿都忘不掉么?眼前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她漂洋过海已数十年,嫁的是文化背景迥然相异的外国人,生的是不承认祖辈血缘的女儿,却依旧坚持自己是个苗人,甚至在弥留之际也嘱托我将她带回寨子。
这一天,麻顺顺带我几乎走遍寨子,问了不少知道麻阿朵的人,母亲的故事在他们口中得到了不同演绎:有的说她五岁就会骑马,七岁就会打枪;有的说她绣出的花儿吸引过蝴蝶,剪出的鸟儿引来黄莺啼鸣;有的说自己当年就为她唱过三天三夜山歌,可她却冷着心肠毫不动情……
青春年华离开寨子的母亲,在人们记忆中依旧是那个明眸皓齿的俏丽少女。他们不会想到母亲在大洋彼岸的眼泪和不幸,他们未曾预料母亲带着思念家乡的眼泪而撒手西去。
多年来对母亲的不解和排斥已形成一座巨大冰山,我原以为它注定终年不化,此刻却听见冰山底下传来很细很细的潺潺水流声。
“等会我们去哪儿?”和麻顺顺吃过简单的晚餐后,我问。
“去看曾经的寨主夫人。”他补充一句,“麻阿朵至今还健在的母亲。”
我的脚刚碰到这座四合小院的青石台阶,心口便微微缩紧。
这所房舍如今虽只留下残门断垣,却能从雕花窗棂和高大木门依稀看出当年的风光。朝南屋子的门边放着一架织布机,苗装的老妇人专注地织着布,一旁展示的手工制品色彩鲜艳,做工精美。偶有游客要求合影,她很大方地微笑配合着。
她略显清瘦,虽年过八旬却皮肤白皙,眼神清亮,嘴角挂着微微笑意,有一种少女般的羞涩。
最后一缕阳光从窗口投入,静静照在她的脸上,配着这般柔和的表情,令我怀想她的青春鼎盛时该是多么光彩夺目。
房间里光线逐渐暗淡,朦胧间,我仿佛看见了少女时代的母亲,她依偎在婆婆身边,无忧无虑地咯咯欢笑。
等游人散尽,我走近她轻问,“婆婆,记得阿朵吗?很多年前离开寨子的麻阿朵?”
婆婆拿织布梭子的手一松,她的嘴微张了张,颤颤吐出几个字,“阿朵,我的女儿。”
她的激动被麻顺顺看在眼里,他扶住婆婆颤抖的身子,和气道:“向您打听阿朵是想写一本关于老洞的书,能和我们说说她的故事吗?”
婆婆缓缓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后开了腔。
她所讲述的母亲又是一种形象:这是一个爱去县城逛街,几乎不拉下每一场赶集,爱吃百年老字号张氏姜糖,爱到跳岩上玩耍又分外怕水的苗家少女。
絮絮叨叨地说完后,婆婆眼里噙了一包泪水,“阿朵啊,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谁能给我带个信啊……”
背囊里的骨灰盒陡然沉重,我握紧了她的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这奇怪的举止被麻顺顺发觉,他却并未多问。
离开婆婆家后,他才开口,“不累的话,我们现在去县城。”
我摇摇头,说,不累,马上出发吧。
在县城,麻顺顺选的客栈名唤江北,这是一座幽静的四层小楼,我们的房间位于顶楼,站在露台上可以饱览风景,虽看不到虹桥和跳岩,但多了份宁静和悠闲。
经历了这一天的情绪波动,我自然是难以入眠,索性走下楼透气。
青石板街道上还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游人,我点燃香烟,在古城信步行走,虽是孤身一人,却总感到母亲的灵魂如影随形。她仿佛不厌其烦地为我指点着方向,“看,那是我常买姜糖吃的张记铺子,冬天时杨家祠堂总会请来戏班唱大戏,城北的龙家三姑娘和我处得最好……”
寨主的女儿(6)
不远处传来悠扬乐声,寻声望去,麻顺顺倚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衔着一片树叶吹奏。此时的他是那般安静和专注,与一路上的活跃健谈形成鲜明对比。
我的脚步声引起他的注意,他停下吹奏,“睡不着吗?”
我靠在树上,递给他一支香烟,“你是苗人,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去世后一定要落叶归根?”
他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问,“你知道赶尸吗?”
我点点头,母亲曾向我描绘过这一古老习俗。相传苗族的祖先蚩尤兵败黄河后,为让死去的士兵魂归故里,他口念咒语,手拿符节,带着尸体一路南归。
“过去苗家男人出外谋生,如果克死他乡,死者同乡会请来苗族的巫师为尸体做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尸体会在咒语中站起来,随着赶尸人的铃铛和经文中向着自己的家走去……”麻顺顺点燃烟,“不论离家有多么遥远,不论回来的路有多么艰辛,他们都会回来。”
“那现在呢?”我问。
麻顺顺沉默了,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家尚未打烊的杂货铺,一位苗家女子正倚门打量着过往游人,明亮的黑眼睛里充满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他微闭上眼睛,“很多年前,我的眼神也和她们一样,我带着看世界的渴望离开了寨子。我走南闯北,当过工人,做过生意,穷的时候只剩一条裤子。后来,人们叫我麻老板,麻经理,麻总,我却最喜欢寨子里人对我的称呼——麻顺顺。”
我笑了,“所以寨子里的人说你傻。”
他故作生气地瞪圆了眼睛,“我喝XO时想的是糯米酒,吃海参时馋的是酸汤鱼,唱卡拉OK时怀念寨子里的对歌,想啊想啊,想得我难受死了。与其在外面过着不喜欢的日子,不如回家快快活活。你说到底谁傻?”
我只是笑,没有答话。他缓缓吸了几口烟,叹了口气:“可惜的是,年轻的苗人已经不说苗语,他们忘记了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模糊了延续千年的根,民族只成为身份证上的一个符号。所以,我才想写一本关于我们苗人,关于我们寨子的书,我想通过这本书唤回他们遗忘的东西。”
“你觉得有用?”我想到了寨子里那些日益减少和荒芜的老宅,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带回了钱财,他们穿上了时髦的服饰,翻新了祖辈留下的吊脚楼,象征着苗人特征的东西渐渐减少,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退出这片土地。
“不知道,但做总比不做好。”他按灭烟头,略带疲惫地笑了。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流行歌曲,打破了古城的宁静,那是凤凰灯红酒绿的酒吧街。
母亲少女时代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凤凰的每个地方,她在吊脚楼上喝过酒,她在奇梁洞探过险,她在山江苗寨赶过集……我和麻顺顺一颗颗捡起散落在时间之河里的珠粒,将它们串成和母亲头上银饰一样发亮的项链。
寨主之女麻阿朵,那个倔强美丽的苗家女子,一点点在我脑海里生动起来。
“麻阿朵在美国生的那个女儿,真不知是怎样聪明漂亮的阿妹!”夜晚回到客栈后,麻顺顺一面整理着资料,一面发出感慨。
正在帮他编辑照片的我,只觉胸口被一根刺重重扎了一下,许久才道:“你怎么这样肯定,也许麻阿朵的女儿非但没有继承一丝优点,反而让人头痛不堪。”
他胸有成竹地笑了,“苗人姑娘的优良血脉就像观音菩萨净瓶中的圣水,它甚至能使石头上开出绚烂的花朵,麻阿朵的女儿怎会不是好姑娘?”他瞧我一眼,话锋一转,“你不是说过麻阿朵的女儿是你朋友么,给我说说她们在美国的事好吗?”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寨主的女儿(7)
我低头不答,将视线转移到相机的液晶屏幕上,慢慢翻看着这些天拍的照片。屏幕上巧笑盼兮的苗家少女幻化为母亲衰老憔悴的脸孔。
“麻阿朵离开寨子后幸福么?”麻顺顺问。我抬头看他,他平静的目光仿佛望到了我的心底。
“她很想念家乡,就像思念大海的鱼一样。”我关上相机,视线逐渐朦胧,“后来,她穿上苗人的服饰,像着了魔一样对着天空树木吟唱,像歌声,像梦呓,又像疯话,我们谁也听不懂这些话的含义,连她的亲生女儿也不懂,甚至讨厌母亲这种奇怪举止……”
“她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闭上眼睛,在浩如烟海的记忆里搜寻从母亲嘴里飘出的神秘音节,一点一点将所记得的歌谣说出。
麻顺顺微锁起眉头,他拿出本子记下这些残缺的词句,又不时添上几笔。接着,他慢慢唱出了我忘记的部分。
他的声音清亮悠远,如同一卷古老的卷轴徐徐展开,母亲那略带哀伤的调子仿佛缓缓响起,与他的嗓音形成悠扬的合音。
唱毕,他凝望着我惊愕的脸孔,“麻阿朵唱的是一支古老的祈祷文,苗族的信仰里万物有灵。她是向无处不在的神灵顶礼膜拜,祈祷他们保佑自己的孩子。”
“天上的鬼父,地上的鬼母,屋里的神父,家中的神母,苗家的神,汉人的鬼,千兵万将,万马千军。你们共端酒筒,共拿酒碗,共领肉食,共用祭粑,你们要喝足吃饱,饮够喝足,他人要你们行法,罪人要你们惩处,你们办事要公平,惩处要公正!
切记,切记,我的孩子是洁白的银子,是干净的水滴,
你们不要带走她的魂灵,你们不要让她千灾百病,
一切罪孽和病痛,请降临在我的身上,不要怜惜,不要怜惜。”
他将这首歌译成汉语说给我听。
心口的堤坝渐渐倾塌,一股股滚热的东西直往外涌,继而化作眼泪迸出。我心中反复叫着,“阿妈,我的阿妈,我的苗族阿妈……”可即便我叫再多遍,她也无法听见了。
麻顺顺并未询问我哭泣的原因,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脸上涌出一脉温情。他伸出手来,哄孩子一样轻拍着我的背,柔声道:“好了,别哭了。”
我靠在这个苗家男子肩上,断断续续啜泣着,对母亲的忏悔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一周内,我们搜集完了所需资料,踏上返回老洞苗寨的行程。
细雨蒙蒙中,我们在长潭岗水库下车。我本是要按初来时的路线乘船返回,麻顺顺却提议溯溪而行,“尝试着不同的路吧,也许能看到新的风景。”五六米深的河水或激越或平缓,四周山头白雾笼罩,愈走山势愈陡,峡谷愈窄,苔藓斑驳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至山中。我们顺流而上,如神话中的仙人在峡谷中穿行。
因为昨夜一场大雨,道路被河水堵断,细心的寨子人虽早已垫好了石头,却不想又被今天的晨雨淹没。
看着泥泞的道路,我微皱了下眉头。麻顺顺停住脚步,取下我的背包,快步向前,没多久就走到了一处好路上,他放下两人的背包折身回来。
“我背你过去。”他弓下腰。
“我自己能走……”话音未落,他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利索地将我背起。
“喂喂,快放我下来!”我虽感谢他的好意,却不免发窘,“我很胖的,会压坏你。”
“你比我家小花轻多了。”他呵呵笑着。“谁是小花?”“我家的老母猪,哈哈!”我气得拍了他一下。
寨主的女儿(8)
他虽不是第一个背我的男人,这并不宽阔的背却分外实在,稳稳的,暖暖的,好像寒风中有人给你裹上带有阳光气息的温暖毛毯。当他将我放下时,我竟带有几分不舍。
触目的青山绿水如同一块巨大而润泽的翡翠将我们包住,远处传来宛如天籁的鸟鸣,在这种纯净至极的自然之美里,一种温柔而深切的情感如潮水般自然地涌上胸口。
我背好背包,喉咙有些发紧,痴痴地望着他,“麻顺顺,唱支歌吧!”
他脱口而出:
“叫我唱歌我就唱,
叫我唱歌我就唱,唱个金鸡配凤凰。
唱个麒麟配狮子,唱个情妹配情郎。
郎唱山歌顺口溜,
郎唱山歌顺口溜,不知姣妹在后头。
不是情哥调戏你,唱首山歌解忧愁。”
他故意将喉咙压得又粗又低,夸张地边唱边跳,逗得我哈哈大笑。
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民族,不管历史上曾经历过怎样的辛酸与血泪,她依然坚韧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对生命充满着毫不掩饰的热爱,而且以擅长的载歌载舞欢迎远方来客。
“阿妹,怎么不和我对歌?”他忽然用对苗家女子的称呼叫我。我一愣,摇摇头,“我不会唱歌。”
“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
“那我和你对什么歌?”
他眨眨眼睛,将嗓子捏成又尖又细的女声,唱起了一首歌。开始那首他唱的是汉语,这首他用的是苗语。
只学过零星苗语的我听得一知半解,却有一个词怎么也不会听错,那就是“歪愿木”——母亲曾说过的苗语“我爱你”。
瞬间,我的脸颊上涌出红晕。他不出声,仿佛在等待我问他歌儿的意思。而我就像一个初次约会的小女孩,忸怩地不再言语。
眼前出现了深夜在吊脚楼上倾听情郎唱歌的苗家女子,她们是否也像我这般被苗家汉子深情款款的歌声勾动心弦?
两人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淌过几次清澈河水,翻几座葱翠山头,老洞熟悉的梯田和寨子出现眼前,回望来路,烟雨苍茫。
苗家鼓咚咚地敲响了,拦门歌唱起来了,糯米酒的香味随风传来。我们回到了寨子里。 “还想尝尝我做的饭吗?”经过麻顺顺的家门前,他停住脚步。
我笑了,点点头。
菜豆腐、青椒炒腊肉、血粑鸭……这些让母亲曾念叨了多年的苗家美味一样样摆上了桌,香浓的糯米酒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阿妹,和你在一起好几天了,怎么都不说你的家在哪儿?”麻顺顺瞅着我。
“知道我的家做什么,晚上给我唱山歌么?”我将手覆在发热的脸颊上。
“哈哈,这是个好主意,我会唱上三年零三个月,直到你让我进你的吊脚楼。”他仰头大笑,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麻顺顺,你这辈子真不会离开凤凰了,不会离开老洞了?”我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问。他露出很严肃的神情,想了想才回答,“只要寨子在地球上一天,我就不会离开。”
“在寨子里找个阿妹?”我借着酒劲追问一句。有些复杂的神情出现在麻顺顺脸上,他望我一眼:“阿妹不用非得是寨子里的,只要愿意留在寨子里就行。”
心中涌出一抹怅然,我笑了几声,和他轻轻碰杯后一饮而尽。
麻顺顺家的糯米酒几乎被我们喝了个精光,自诩好酒量的他瘫软如泥,而我早已昏呼呼地趴在了桌子上,两个醉鬼直到第二天才清醒。
他替我端来洗脸水,又细心地递上毛巾,自己则静静看着我洗漱。
凉丝丝的水洗去满脸倦意,也如同将一丝决意注入我的心里。我梳好头发后,回头笑着看他。他也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寨主的女儿(9)
“麻顺顺,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我就像初次见面时向他伸出了手。
笑容在他脸上凝固,麻顺顺僵硬地伸出了手,他沉默片刻,最终吐出一句:“我帮你去拿行李。”
聪明如他,应早已知晓我的去意,也应早猜到我的身份,可为何在离别时依旧露出难以掩饰的落寂?
这个纯朴美丽的寨子,是我母亲的家,至今都生活着我的亲人,我并非对它毫不留恋,只是我没有自信能生活在这里——我在美国历经了太多岁月,我害怕自己无法适应另一种日子,我不愿像离开寨子后的母亲那般惶恐不自在地度过余生。哪怕,哪怕这里有麻顺顺。
我在寨门口停住脚步,最后一次回头凝望母亲的故乡。夕阳下的老洞苗寨静谧如画,它在日起日落中守着自己的世界,如同时光静止。
“真走了?”麻顺顺拿着我的背包,竟有几分不想给我。
我嗯了一声,想说些告别的话,却不知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属于这里,我看得出你属于这里。”
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许久,一丝怅然涌上他的眼睛,“你虽属于这里,却不会留下,也许很多年后你会想回来,但不是现在。”
他的话语如同火花照亮了我的心。母亲,在来到这片遥远的土地之前,我从未见过这般了解我的男人,他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的想法,且不差毫厘。不知是我俩体内共同拥有的苗人血脉所带来的共鸣,还是您的在天之灵特地叮嘱了他照顾我的一路行程。
我微笑着凝望于他,想将他的影像深深印刻在脑海里,“麻顺顺,这些天一直麻烦你,能再麻烦你一次吗?”
他点点头。
母亲的骨灰盒被我小心翼翼地从背囊中拿出,与多日前的沉重相比,此刻的它在我手里如同羽毛一样轻盈。
“麻阿朵不久前已过世,她的遗愿是想回到家乡。你能帮我将它埋在寨子里吗?让她呼吸着故乡蕴含雨雾的空气,听着悦耳嘹亮的苗家山歌,看着寨子的日出日落。好么?”
他接过骨灰盒,动作是那般温柔,如同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淡淡笑意浮现在他的嘴角,“这么多年了,她是该回家了。”
回家。母亲逝世后历经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家,麻顺顺走遍大江南北也终于回到了家,而我又该回到哪个家?
母亲,您是希望我留下,还是离开?
我听不到母亲的回答,只能听见在耳边拂动的风儿。它们吹拂了寨子几个衰荣交替的漫长世纪,吹来了一代代人的尘埃和记忆。
“你认定老洞是个荒蛮之地,你拒绝相信我说的苗人历史,你甚至不相信这个族群对爱的坚贞不屈,因为你从没到过我们的寨子!”母亲曾这般指责我的愚蠢,而今天,我的脚站在这片土地,我感受着,我倾听着这个寨子最自然而深刻的脉动和声音。
酸涩的味道在喉中蔓延,我吸了吸鼻子,紧紧背包肩带,很清脆地对他说:“麻顺顺,再见!”
我在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前行,我的步子踏实而快捷。也许时至如今,我也不能完全理解母亲那颗苗人的心,但我们之间那座冰山却已融化大半,清澈而温暖的水流洗涤着我的心灵。
身后忽然响起高亢嘹亮的歌声,它回荡在红霞满天的空旷天际,天空如此接近又无法企及。
这首歌儿用苗语唱了一遍后,又用汉语再唱一遍:
“高山好想留云朵呀,
深潭好想留小河呀,
白云走了山孤独哇,
河水走了潭寂寞呀,
阿妹走了木楼空哇,
我与哪个唱山歌呀?
我与哪个唱山歌呀?”
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涌上我的胸口,它如寨子里的清风将我轻柔包住,它如寨子里的阳光洒在我脸庞,它是如此真切地拍打着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隅。
我举起右手,微微扬了扬,却是没有回头。
越来越远的歌声里,我沿着母亲当年离开老洞的路踏上归途,深夜时分来到张家界。
时间已晚,赶不上回北京的航班,我找了间旅馆投宿。
旅馆老板笑眯眯地递上登记簿,我怔了怔,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那本印有湘西风景的棕色登记簿上,我一笔一划写下的是——麻阿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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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江嫁衣(1)
一
讨论分手旅行要去哪里的时候,宁漾轻声而笃定地说了两个字,“凤凰。”
李子然的心咯噔了一下,这两个字,原本是一直藏在他心底的。
之前,李子然想过巴厘岛、马尔代夫、迪拜、埃及、澳大利亚甚至是保加利亚的玫瑰谷。他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宁漾一趟华丽的旅行。他亏欠宁漾的,都想在这段旅程中补回来,浪漫的,美丽的,惊艳的,快乐的……好像唯有这样,这段感情才能划上一个让他心安的句点。
分手是李子然提出来的。他想这辈子都永远忘不了,在他说分手的那一刹那,宁漾始终微笑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空茫茫地看着他,过了好久,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平静的声音说:“好吧。”话音刚落,眼泪却像涌泉一样,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溃堤。
宁漾努力咬着牙,保持嘴角上扬的样子,因为李子然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你笑的样子,挺好看的。”哪怕心碎成一地了,她总是要笑给他看的,哪怕肩膀早就背叛了她,一直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宁漾自顾自地说:“我知道的,从我下定决心倒追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是我最有可能得到的结局。我告诉自己,即使结局就是这样,也好过我从来没努力。你给了我足足三年的时间,终于我还是没能感动你……”
李子然沉默不语,只伸出手,想去擦宁漾脸颊上静静滑落的泪水,宁漾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避开他温热的手指,心中却涌上一股巨大的寒意。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三年来一直住在她心里的人,突然间变得好陌生。
最后,李子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在爱情中,总是那个被仰望的人,向尘埃里低着头的那个人说对不起。
二
李子然提前定好了机票,将出发的时间、要备好的东西细细地在电话里告诉宁漾。他们说好,出发的一早直接在机场碰面。
清晨,李子然在T3航站楼的候机大厅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宁漾依然没有出现。电话一直关机,广播通知乘客开始排队登机的前一秒钟,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子然,我不去了,抱歉。这是第一次让你等,我想也是最后一次。”他急急地回拨过去,电话已经关机。
脑海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他突然有些踌躇。这一秒,他可以走上飞机,让飞机带他前往那个他暗自牵挂了整整五年的地方,也可以掉头离开机场,去宁漾的家中把她找回来。他根本不用想,就知道宁漾肯定是躲在哪里。
“先生,请你快一点!”身后传来的催促声帮李子然做出了选择,他将手中的登机牌交给了机场客服。
只是他想不到,在他登记的那一刻,宁漾其实就站在安检的外面。
她只是将自己手中的机票改签到了下一趟的时间。
之所以决定去凤凰,是因为“苗蛊”。传说蛊风盛行的苗寨,许多苗人都会用蛊,为的是拴住心上人的灵魂。看上某家的女子了,拿一根稻草,掐成七段,放在路上,然后施施咒语,只等那个女子跨过稻草,她就会动了心,着了魔,从此死心塌地跟着这个施蛊的男子。看上某家的男子了,从伏落在地面上临死的飞鸟身上刮取一些肉粉,用秘密的方法炼成恋药蛊,悄悄地拌在他的食物里,让他吃下去,从此他就会对女子一心相许,无论她环肥燕瘦、高矮美丑,永世常伴她左右。
宁漾羡慕地想:这世界上的感情,难道到了凤凰,就变得这么简单?一剂蛊药,真的可以换来一世一生?那么倘若自己三年前去过凤凰,求得这么一剂情蛊,哪怕将它稀释到万分之一,给李子然吃下去,在他坚实的心墙上,她或许也能努力凿开一个微小的洞,看清他万分之一的心。
沱江嫁衣(2)
在论坛里贴“苗蛊”传说的,是一个叫青丘的男人。宁漾从站内发给他一封私信,很简单的两句话:你会制蛊吗?我想找你求一剂能换一世一生的情蛊。
宁漾是突然感到不甘心的,此前她一直以为:她爱李子然,爱到如此心甘情愿、用尽全力,那么不是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结局,她都可以平静接受。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如果她是输给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看得见摸得着的女人,比她美丽,比她温柔,比她笑得好看,最重要的是,比她更爱他,那么,她拱手将他出让,至少还有一份成|人之美的悲壮。可是三年相处,她再了解李子然不过,他并没有什么暧昧红颜。
或许青丘不常上网,两天以后,宁漾并没有等到任何回复。她搜索了青丘的全部发言,按图索骥,终于在他给别人的某条回复中得知,在凤凰,青丘经营着一家叫做“阿娜依”的酒吧。宁漾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把最后的分手旅行变成一趟分开旅行,一路尾随李子然,悄悄潜去凤凰古城,找到那个叫青丘的人,向他要一剂能在凤凰锁住李子然的情蛊。
三
飞机飞到了张家界,还得坐四个多小时的汽车,绕过一圈又一圈的盘山路,才能到达凤凰古城。李子然有些晕车,还很不幸地坐在汽车的最后一排,剧烈的颠簸中,汽车终于驶入了凤凰县境内。他开始产生幻觉,听到风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苗歌。“送妹送到五里坡,送妹送到对门河,只送五里不送多,风吹木叶对梭梭。多送五里怕人笑,今日相隔一张纸。多送五里心不落,明日相隔万重坡……”
用力推开了车窗,窗外的暖风鱼贯而入,大脑被吹得顿时清醒了许多,心却一点点地疼痛加剧,这不是幻觉,这是他一直封存在心里的那个叫做苏沁的女孩,在月光下唱过一遍又一遍的歌——一首一语成谶的歌。
那一年,李子然大二,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内向,孤僻,沉默。暑假,他留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勤工俭学。和他一起整理书架的,是一个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的苗族女孩苏沁。
那是个灼热的七月夜,寝室就像蒸笼,让人无法入眠。李子然走到学校旁的湖边,随便找了块石头,迎湖坐下来。他听到隐隐约约的歌声,循着声音望过去,是苏沁在一片无人的空地一边唱歌,一边跳舞,少女玲珑的身姿若隐若现,漆黑的长发一甩一甩,耳朵上的银质耳环叮叮当当,时不时折射着皎洁的月光,他的眼里于是落满了光华。
呆呆地看了很久,苏沁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和目光深邃的李子然远远地四目相对。要不是这夜色深沉,他们一定都能看得到,两个人的脸颊上那忽而爬上的淡淡红晕。苏沁顿了顿脚,一溜烟地就从那片空地上消失了。留下李子然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做了一场梦。
第二天下午,空无一人的阅览室里,李子然专注地站在书架前翻看一本厚厚的自然史。散散的斜阳透过一格一格的书架,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着的有檀香味道的尘埃。苏沁像是一只猫,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了李子然的身边。这一次,很久后才回过头来的人变成了李子然,他局促地合上了书,翕动着嘴唇想要和她打个招呼。她微微一笑,长睫毛的眼睛扑闪扑闪,忽然,就撅起嘴、踮起脚尖,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单薄的唇,像是四月里一枚将熟的樱桃,落入了他的唇齿……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沱江嫁衣(3)
很久以后,当李子然第一次见到宁漾,她微微一笑的样子,牵动了他沉寂了好久的心弦,空荡荡的心房里回荡着某种似曾相识的余音。他不由自主地对她说:你笑的样子,挺好看的。
四
宁漾在一家临江的家庭旅馆安顿妥当,住进了吊脚楼三层的小木屋。入夜以后,她开始沿着沱江边一家接一家的酒吧,寻找那家“阿娜依”。
天边是一弯上弦月,月色撩人。入夜的沱江上漂浮着五颜六色的许愿灯。岸边,暖风微醺,旅人们把酒言欢,载歌载舞。
大约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她终于在北门跳岩附近看到了它,那是一张很不起眼、一不小心就会错过的门脸。宁漾径直走了进去,差点迎面撞上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苗族男子。她停住脚步,连声说对不起,不料男子却猛然抬起了头,眉目间似乎有掩饰不住的惊讶之色。
“我想找青丘。请问,你认识他吗?”宁漾的声音有些生怯,但目光笃定又坚毅。男子顿时想起了那封他一笑了之,并没有回复的站内信息,他没料到,真的会有这样执著的女孩,千里迢迢地追索到这里,求一剂情蛊。于是他回答,“我就是啊。”
青丘带着眼前这个柔弱玲珑的女孩,在一处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还未坐定,宁漾就开始急急地追问,“青丘,你是会制蛊的,对不对?”
青丘微笑不语,反问了一句:“你为何要用蛊?”
宁漾咬了咬嘴唇,对青丘说:“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从此就爱上了一个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我被看得有些局促,就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他说,你笑的样子,挺好看的。我明白,这只是他眼睛里的一句话。就为这一句话,我花了整整三年,守在他身边,我想读懂剩下的那一千句、一万句……”
“你的意思是,他不爱你?”
“是啊,他不爱我。”说出这几个字时,宁漾眼睛里的光迅速地黯淡下去,“你知道不爱是什么感觉吗?不爱就是,每一次我们拥抱,都是我先伸出手,从他的背后,环住他的腰,脸庞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零,可是,我根本听不到他的心跳声。”
“既然明知不爱,也极尽全力了,为什么还要这一剂能改变一生一世的蛊呢?在我们凤凰,的确流传着许多蛊毒的传说,放蛊的也多是像你一样执著的女孩子。无计可施了,把愿望都寄托在蛊药上。真真是心思纯厚的人,一念就是天。只是这样求来的牵连,你握在手里,会觉得幸福吗?”
宁漾伤感地摇摇头,“我只是想惩罚他。谁让他在我的心里种下了那一剂没有任何解药的蛊。他可以离开我,但我呢?”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