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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凤凰恋歌 > 八

在沱江南岸老城墙的墙根下来来回回地游走,李子然随时都有一种错觉,只要他一抬头,就会看到苏沁唱着婉转动听的苗歌从对面跑过来,欢天喜地地扑到他的怀里,对他说:“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子然,一毕业我就嫁给你好不好?你知道吗?我从5岁开始跟着阿妈学刺绣,14岁以后的每个假期,我都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阁楼里,听着沱江的水声,聚­精­会神地绣我的嫁衣。你知道我的嫁衣上有什么花吗?是大朵大朵开得正美的芍药,因为我的名字在苗语里叫做阿娜依,阿娜依就是最美的芍药花……”

大学毕业,李子然和苏沁都顺利地找好了工作。李子然已经上了班,苏沁嚷嚷着要赶在正式上班前先回一趟凤凰古城,取回那件她绣了整整8年的嫁衣。再回到北京,她就要风风光光地将自己嫁给这个她一眼就爱上的男孩。

沱江嫁衣(4)

李子然的心里有隐隐的担忧,他无父无母,了无牵挂,可是这娇小玲珑的苗族姑娘定是有大堆的亲人疼着的,“我是不是应该先去凤凰,征得你家人的同意后,再让他们放心地将你托付给我?苏沁,你不要急,今年冬天,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苏沁郑重地握住李子然的手,“天地为媒,月光为证,我会带着他们的祝福,回来嫁给你!”

李子然并没有等到苏沁嫁给他的那一天。此去凤凰,苏沁从此杳无音讯。

他买好了火车票,24小时,无座,就算一路站到凤凰,他也要把苏沁找回来。最不济,他带她私奔,离开凤凰!火车出发的前一秒,在拥挤的车厢里,他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男子打来的电话,区号是0743。巨大的紧张和不安瞬间笼罩了他,他接电话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电话里,陌生的男子仿佛提前知晓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平静而礼貌地告诉他:苏沁再也不会回来了。苗家的女儿怎会嫁给汉族的孤儿?他已经和苗寨门当户对的男子联姻,明天就是嫁期。男子诚恳地请求他,从此不要出现在凤凰,不要打扰她的幸福……

抬起头,恍恍惚惚间李子然仿佛看到了宁漾的背影。

离开苏沁两年后,某次出差返京,在北京西站人潮汹涌的站台广场上,李子然一眼就看到了宁漾的背影。那一刹那,他以为是苏沁回来了,内心涌动着巨大的欢喜。他急急地追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目光清澈而明亮。

但她不是苏沁,只是一个和苏沁眼眉眼极其相似的女子。

“我想给你讲一个女孩的故事。”青丘递给宁漾一杯温热的米酒,“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叫阿娜依的苗族姑娘,爱上了她的大学同学。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她独身一人回到凤凰,她要取出那件她亲手缝制了8年的嫁衣,带着它前去他们相恋的地方,义无反顾地嫁给他。虽然她的阿妈和哥哥从未见过这个男孩,但从阿娜依的眼睛里,他们读到了甘醇浓烈的幸福。在我们苗寨,是没有人会阻止自己最爱的人追求幸福的。从小就失去了父亲的阿娜依得到了阿妈和哥哥的祝福,怀抱着­精­致的嫁衣和沉淀淀的银饰,踏上了返城的汽车。可是,汽车在即将出城的那一刻,翻下了山崖。”

“阿娜依,她……现在……还活着吗?”宁漾咽下一口米酒,艰难地问。

青丘摇了摇头,“她长眠在沱江之畔的一片芍药花丛里。她入土时种下的芍药,每年都会开满枝头。阿娜依在苗语里就是芍药花的意思,也是她的嫁衣上盛开的花朵。”

“男孩知道这一切吗?”宁漾突然觉得,比起她,她的失去,不那么痛苦了。

青丘一直挂在脸上的淡淡笑容突然在这一刻消散无形,他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从阿娜依的遗物中,找到了男孩的电话。我告诉他,阿娜依已经找到了真正属于她的幸福,她就要嫁给我们苗寨最优秀的男子,我请求他不永远不要来凤凰,打扰她的幸福。”

“你就是阿娜依的哥哥?可是,青丘,你的话好残忍。”

“是,我原本以为,唯有如此,才能帮阿娜依解除她在他心里种下的蛊。”青丘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宁漾,犹疑了好久,终于问了她一句,“宁漾,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口中的那个他,可是叫李子然?”

宁漾在这一秒彻底惊呆了!她点点头,努力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在一刹那奔涌而出,所有的疑问穿越三年来的点点滴滴,终于在这里,在凤凰,在“阿娜依”酒吧得到了一个真切答案——原来他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这样的苗家女子,她把他全部的爱情,生生带往了另一个抵达不了的世界。

沱江嫁衣(5)

“《山海经》里有个传说,在一个叫做青丘的地方,生活着一种像鸠的奇鸟,名叫灌灌。把它的羽毛披在身上,从此就可以不受世间任何的蛊惑。你看,其实再厉害的情蛊,都是有解药的,对不对?青丘不是我的名字,我的汉族名字叫苏扬,阿娜依的汉族名字叫苏沁。我想,我不必给你制这一剂交换一世一生的情蛊了。去找李子然吧!如果找到了他,请你带他来这里,我有一件东西,这五年来,一直想要亲手交给他。”

宁漾站起身来,感激地对青丘点点头,立刻跑出了“阿娜依”的大门。

在她离开大门的前一秒。青丘叫住他,说了一句话,“宁漾,你刚进来时,我还以为,我的亲妹妹,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世界真小,阿娜依冥冥之中带你来到了这里,对不对?”

李子然远远地跟着眼中宁漾的背影,在江风和夜­色­中徐徐穿行。

他想起宁漾第一次从他的身后环住他的腰,紧紧地用脸颊贴着他的背,对他柔声说:“李子然,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好不好?我想要嫁给你。我想照顾你一辈子,让你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这么多的孤独……”那时候,他听到她清晰有力的心跳,忽然转过身来,捧住这张和苏沁有着相似眉眼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可吻下去,就知道,这个女孩,说过和苏沁一样的话,却不是苏沁。

三年来,宁漾就像这个远远的影子一样,总是走在他的前面,满心期待着有一天她能抵达他灿烂明朗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他是爱她的,不离不弃,一生一世。

三年来,李子然也就这么刻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宁沁的身后。有时候,他觉得前面走着的,其实就是苏沁,也想加快脚步,过去拉着她的手,不再有任何犹豫;但转念一想,苏沁明明是在五年前的回忆里,他怕脚步再快那么一点儿,就会彻底离开那个苏沁活着的过去。

这一晚,夜­色­如此深沉,他终于再次用自己的双脚,走过了苏沁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五年前,不相信苏沁会弃他而去的李子然其实曾经悄悄来过这里,费劲心力,辗转打听,最后,他在一片新栽的芍药花脚下,看到了一座新坟。如今,苏沁早已化作了枝头迎风绽放的阿娜依。

也许是这古城里清润的气息,令五年前像坚冰一样封存起来的心,开始一点点融化。凝视着前面影影绰绰的背影,最后,李子然终于将三年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宁漾与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里的、那个月光下穿着一身嫁衣的苏沁合二为一。

而前面究竟是宁漾还是苏沁呢?又或许谁都不是。他加快脚步,追上前去。

苏扬交给李子然的东西,是那件苏沁亲手绣制了8年的沱江嫁衣。它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个工艺­精­致的桃木匣子里。出事的那一天,这个匣子,是唯一一件保留完整的东西,在出事的前一秒,苏沁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李子然用颤抖的双手打开桃木匣子。大红的嫁衣上,果然就像苏沁说过的那样,缀满了一朵又一朵迎风绽放的阿娜依。

李子然转过头来,将桃木匣子合上,郑重地交在宁漾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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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洞(1)

离我曾在湘西的岁月已过去多年。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和水云相遇的那一幕仍像在昨日。

她的一颦一笑毫不褪­色­,甚至愈加清晰。她的美貌令人惊异,亮如星辰的双眸,灿若桃花的面庞,始终散发着馨人香气的身体。

“小唐。”水云曾用带着淡淡湘西腔的普通话唤我,悦耳如丝竹的嗓音,像彩虹划过我的心底。

水云无处不在的身影,使我逐渐相信那个古老传说——她并非离开人世,而是和千千万万个美丽的湘西落洞女一样,被有着通天法力的洞神看中,迎娶到神仙福地,过着不老不死的日子。

那时,我是医学院的一名研究生,偶尔在学校告示栏上看见一张招聘启事:一位讲授民俗学的汪教授准备前往凤凰做研究,需要一名有医学背景的助手同行,待遇从优。

既能赚钱又能旅行,真划算!我迅速打电话约了面试。汪教授对我很满意,他和我签订合同时问了一句:“小唐,你知道湘西凤凰的落洞女吗?”

我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他神秘一笑,从书柜里抽出一本沈从文的书,“看看吧,先了解一下我们要去的地方。”

翠­色­逼人的山峦,半悬于空的吊脚楼,沱江边的乌篷船和浣衣女,还有不时传来的艄公号子声……饱含民族风情的美景画卷般在眼前展开,使在北方长大的我耳目一新。

青石板铺就的古街上,三三两两结伴而过的苗族少女身着月蓝­色­布衣,胸口和裤脚上都别有扣花装饰,白亮亮的银耳环在小巧的耳垂下摇晃。东正街上的一家老字号银铺前挤满了爱美的女人,她们用小鸟儿一样清脆的声音讨价还价,争先恐后试戴着首饰。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分外引人注目,她白脸长眉,眼神清亮,身材窈窕,衣着打扮虽和他人无异,却有着一种洁净安宁的美丽。她独自试着一副镂花银镯,山红果般饱满的­唇­上挂着幸福笑意。

这一定是个准备嫁妆的新娘子。我从她的神情上断定,同时又不由猜想是怎样出众的男人,才能配得上这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

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苗族女孩,汪教授哈哈大笑,“小唐,可千万别招惹苗人姑娘,她们个个都会下蛊,你要背信弃义可是会丢了­性­命。”

我不好意思一笑,岔开话题,“汪教授,落洞女真的存在吗?”

他反问,“看完沈从文的书后,作为一个医学生,你是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我背书一般答道:“湘西民间假如碰上一个女子­精­神失常,往往会断定她是落洞了,因为她从洞|­茓­旁经过时被洞神爱上,拿走了她的魂魄。沈从文认为落洞是在特定环境下的‘人神错综’,而这种‘人神错综’是源于女子在­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制。因为往往落洞的都是聪慧美丽富有情感的少女,她们在婚恋上受到压抑后容易产生爱上神的幻觉。医学上看,落洞有的是病变而致,有的则是情感压抑而致,都可以治疗。只是迷信的村民将这种­精­神失常与怪力乱神联系在了一起,耽误了治疗时间,使这些落洞女不明不白而亡。”

汪教授并不赞同地皱眉,“我并非不信奉科学,只是认为‘落洞’不是普通的迷信那么简单。‘落洞’与‘放蛊’、‘赶尸’称为‘湘西三大邪’,它是湘西独特背景下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也许从民俗学看,落洞是神秘的,但从医学看,它则是荒谬的,不过两者的相撞反而能激发出更大火花。”

落洞(2)

他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何需要一名有医学背景的学生当助手。”

我觉得好像上了汪教授的当,看来这次南下凤凰并非预想的轻松旅行。

我们进行研究的村落隐藏在凤凰西部,依山傍水,湘西独有的喀斯特地貌在山岭上赋予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溶洞——正因如此,此处落洞女为凤凰最多。

到达时正是晚饭时分,各处人家的烟囱皆起了白白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苗家人爱吃的酸菜味,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站在屋檐下,惊讶又好奇地望着我们两个外乡人。

汪教授一面给村民递烟一面聊起了落洞。对于这不幸的神秘之事,他们却将其视为日头的升起和落下般自然,仿佛自村落存在时就有了落洞女。

有人Сhā了一句:“村北龙忠树家的幺妹,两年前也是落洞了,说洞神一年后就要娶她。”

我们在村人指点下找到了龙忠树家。

这是一座远离人烟的房舍,院落外不到百米就是山野,野黄菊开得灿烂如云。

主人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他虽对落洞之说深信不疑,却听到我们提及女儿有救治的希望后,依旧很欢喜。

龙忠树的妻子虽早逝,院落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就连桌脚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我家幺妹本来就爱­干­净,落洞后更是一天打扫几次。”他引我们来到后院一间微闭的房门前。

“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贞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转多幻想。”——沈从文虽在书中对落洞女这般描述,但见过不少­精­神病患者的我还是微微捏了把汗。

推门进去,一个穿淡蓝­色­布衣的少女正低头整理着一大把野黄菊,纤细的手腕上套着镂花银手镯,房间摆设得整洁雅致。

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我有些发怔,和银铺前那个少女的再次邂逅,非但没在我心里激起丝毫喜悦,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

龙忠树轻轻走近她,“水云,我的女儿,这是城里来的教授,他说你不是落洞,是病了。”他好像不是在对自己的孩子说话,而是在请示一位高贵的陌生人。

水云并不答话,只是盯着地板看——跋山涉水而来的我们,给这个洁净的房间带来了泥脚印。

汪教授迅速脱下鞋,同时示意我也脱下。他和气地自我介绍后,询问道:“姑娘,能和我说说与洞神相遇的事吗?”

水云身子轻轻一颤,继而脸庞上露出几分沉醉,她半闭双眸,如同陷入热恋般微笑,“两年前野掬花第一次开放时,山岭上最高的洞|­茓­传来动听的乐声,像笛子,像芦笙,又像姊妹箫。我循声望去,灿烂的日华化作洞神的身影,他就如同一束最纯净温暖的光束,毫不保留地照进了我的心。”

她的声音优美中带有悲戚,如同芦苇在露水和夜风中诉说梦中呢喃。

“他长得什么样子?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吗?”汪教授边记录边问。

一种被伤及自尊的神情出现在她脸上,她高傲地仰着头,“俗世的男子哪比得上我英武俊美的洞神,他的身子美丽强壮像狮子,他的­性­子温和谦逊如小羊。他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是无与伦比的力量,是凡人无法企及的光芒。我的洞神,我的新郎,他已定下了娶我的良辰吉日,他会骑着白­色­马儿而来,五彩祥云丝带般环绕在他身旁。”

我有些惊讶,一个生长在乡野的少女,怎会有这般饱含激|情和诗意的描述?疯狂莫非能开启她的智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落洞(3)

看看她的眼睛,瞳孔并未放大,与她握手时体温也很正常,皮肤和指甲的颜­色­也非常健康。

“令人不解的是,落洞女的身体上检查不出任何病症,除了对洞神的爱情外,她们饮食起居和常人无异,甚至愈加聪慧明理……”汪教授的话浮现在我脑海里。这种带有荒蛮­色­彩的习俗出现在书本上时,只觉得神秘好奇,但活生生的案例陡然出现在眼前,心中顿觉五味杂陈。

父亲有些无奈地看着女儿,又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我们:“请了傩师,也去了医院,谁也没有办法。”

汪教授看了看姑娘的父亲,又看看我,退出了房间。

我与龙忠树跟在他身后。

望着沉默的汪教授,龙忠树焦灼得搓着手,“真的没法子救水云了吗?”

汪教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向他询问了一些水云落洞的情形,许诺第二天再来,焦急的龙忠树却一把将我们拦住,请我们在他家住些日子。

“你们见多识广,多和她说话看看,也许会让她好起来。”面对这个父亲的恳求,我们不忍拒绝。

晚饭是很简单的水酸菜和米饭,龙忠树为我们特地炒了­鸡­蛋。水云自从落洞后就不再和父亲同桌吃饭,她的食物都是自己额外做好后端在房间里吃。

湘西的夜晚多是湿润的,秋虫的鸣叫一声胜过一声悠长。有一夜,月光下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是水云在唱。虽听不懂苗语,歌中的情感却深深渗透到我的每一个毛孔。这是一个女子对爱情忠贞的无悔剖白,她愿将自己纯洁的身子,如花的青春,乃至宝贵的生命献给生死相许的恋人。

世上怎有如此痴心一片的女子,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幻象而相知相许?我推开一点窗户,水云的身影伴随着月光清辉落入眼帘,她在开满野山菊的山坡上缓步前行,瀑布般的黑发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这样美的女子,实在很难和­精­神病人挂上钩。我开始对落洞一说产生了怀疑。

月上中天,水云的歌声愈加清亮婉转,她仰首眺望远处的洞|­茓­,仿佛努力在黑暗中寻觅什么东西。

她缓缓举起了手,好像在期待一个热情的拥抱。

心里不自觉地涌上一丝嫉妒,因为水云的歌声不是唱给世俗的男子,而是唱给并不存在的洞神。

一连唱了七夜,第八天晚上,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锣鼓声。

“水云不见了!”脸­色­大变的龙忠树推开门。

我匆忙起床。院落里已挤满了讨论着水云去向的村民。

一个老者忽然一拍大腿,“快去她落洞的地方找!”

众人涌向村西边的山岭,那里有着最高的洞|­茓­——水云遇到洞神的地方。

山岭下散落着零零星星被洒下的野黄菊,抬头望去,一个纤弱的身影坐在洞|­茓­旁,她的两只脚垂在山崖边荡秋千般轻轻摇晃。

谁也不知水云如何在黑暗中爬上如此陡峭的山洞。

虽然大家满脸惊恐,却无村民上前救人。

匆忙赶到的汪教授一面喘着气,一面对我解释,“他们认为洞|­茓­里有神灵,要是贸然进去就是冲撞了洞神,会降灾于自己……”“迷信!”我咬了下牙。

“叫傩师做法,快叫傩师来!”有人提议。

龙忠树急得对着洞|­茓­方向连连磕头:“我家幺妹是个普通世俗之人,她痴拙顽愚,不值得为洞神挂恋,求洞神发发慈悲放回我的女儿。”他的额头已磕破,水云依旧一动不动。

山洞下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急,她仿佛没听见般,悠悠晃动着双脚。

落洞(4)

一只鞋从她脚上落下,引起人们一阵惊呼。

她会在迷迷糊糊中掉下来的! 我心中发急,对村民喊道:“举起手电,替我照亮路!”

在几束晃动的光束中,我磕磕碰碰地爬上了洞|­茓­,发觉水云正神情恍惚,手中捧着一大束野黄菊。

??“水云,快下来,牵着我的手下来。”我不敢离她太近,害怕一个细小的声音,一个不当的举止就让她情绪失控。

我唤了她几声,她才如梦初醒地回头。

“我不下去。”她很果断地拒绝,“七天前他就在和我夜夜对歌,和我相约今夜洞|­茓­相见。”

我又气又急,更多的却是对这个女孩执迷不悟的痛惜。我放缓语气:“水云,你父亲在下面等你,他很担心你,你和我下去好吗?”

“我不再是龙家的人了,我的丈夫是洞神,我要听从他的安排。”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东方已泛出朝阳升起前的灰白­色­。我灵机一动,指指天­色­:“天已经要亮了,洞神只会晚上出来。水云,回家吧,和洞神定下下次的约会。”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又瞧了洞|­茓­一眼,如同要征求对方的答复。

我向她伸出了手。水云迟疑许久,最终将手递给了我。

下山后,她轻轻地咦了一声,举起自己的手掌对着光线看。

原来是我攀爬山崖时蹭破了手,拉她时将血沾染。

水云用一种复杂的神情望我一眼。

回家后,水云陷入到持续的昏睡中,三天后才缓缓苏醒。龙忠树尽量不让女儿出门,可他却无法绑住水云的双脚,只好晚上在她的房门前抵上沉重的石磨。

水云越来越美,越来越净,也越来越瘦,整个身形如一缕青烟一触即散。她白天偶尔会去采摘野花,将它们Сhā在房间里的白­色­陶罐里。

我害怕她再次出事,总是不自觉在附近望着她的一举一动。我说不清这举动是对一个病者的单纯关心,还是对这个女孩的分外怜惜。

从山洞救下水云后,不知何时,我开始憎恨起自己的无知,我读了那么多医学书,却怎么也找不到治愈她的法子。社会发展至今,却依旧存在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我一直信奉的唯物主义有些动摇了。

作为一个医学生,我在手术台上、急救室里已经历过数次死亡,甚至亲眼看见过比水云更年轻的生命流逝,从最初的难以适应到后来的镇定自若,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平静地看待生老病死。可如今,我却有一种强烈挽留水云的欲望,我无法接受这样纯真美丽的生命渐渐逝去。也许,我能尝试着改变她对洞神的痴情……

眼前阳光般橙黄的野黄菊,与暗绿­色­的山峦浑然一体,恍如一片朦胧的云雾。神话般的美景中,水云好似另一个世界的人。

平日她总是自顾采花,仿佛看不见我一般,今天她忽然放下手中的花朵,向远方走去。

“水云,你要去哪里?”我问。她对我似笑非笑,继续往前走去,担心驱使我尾随而行。

水云并不撵我,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直到走到河畔才停住脚步。

不远处小坡上的栗子熟了,绿­色­刺球滚落遍地。她用脚踩开刺球,拣出里面闪着乌金光泽的栗子,忽然轻轻道:“我的阿妈,我的姐姐们嫁人后并不快活。”

我嘴角微微一动。她找了一块­干­净的岩石,垫上手帕后缓缓坐下,一面剥起来栗子皮,一面自言自语,“为什么女子一定要嫁人,替一个不会怜惜自己的男子­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有什么意思?”

我随她坐下,她将剥好的栗子并不送入口中,而是像扔小石子一样四处抛洒,几个栗子滚入河中,激起一圈涟漪。

落洞(5)

“小唐。”她出声唤我。这是她第一次叫我。我有些始料未及,我以为她并没记住我的名字。

“那个晚上,为什么上山洞找我?”她目不转睛看着我,双眸好似深不见底的水潭,幽静、神秘,使人沉醉。

“担心你。”我不假思索道。

“为什么担心?”她又问,细腻的颈脖淡淡映上一抹树荫的­阴­影,如同一圈美丽的项链,随着她说话时的动作而轻轻摇曳。

“怕你丢了,不见了。”她的容貌使我发醉,阳光透过她薄薄的耳垂,蓝­色­的细小血管清晰可见。我甚至涌起一个念头,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使神眷恋。

她低下头,平静地微微一笑,“我不会丢,我是去找我的洞神,他在呼唤他的新娘。”

胸中涌起一阵痛楚,我哑声道:“水云,洞神是不存在的。他只是你因亲人的婚姻不幸而产生逃避生活的意念,从而幻想出的形体。”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未反驳我的话,只是用一种洞察一切的神情瞧着我,许久才道:“小唐,担心我是因为欢喜我?”

未料内心被她一下看穿,我沉默了一会后,坦率地点点头。

“欢喜我什么?”

“什么都欢喜。”这句话并非夸张,我是真的欢喜她的一切。

笑容浮上她的嘴­唇­:“能欢喜一辈子?”我有些吃惊,不知如何回答。

我瞬间的犹豫落在水云眼里,她的眸子里闪过一抹落寂:“你不能,其他世间男子也不能,唯有我的洞神,能欢喜我一辈子。”

水云目不转睛地凝望波光粼粼的河流,又回到了她的幻像世界里。

“落洞女都会死吗?”送水云回家后,我问汪教授。

他放下手中的笔记本:“落洞女十有八九必死无疑,偶尔也有能活着回来的,也会变成痴颠。”

“有没有救治她们的办法?”

汪教授泛出一丝苦笑,“正常的恋爱和结婚是最有效的途径,可惜她们谁也不会爱上凡人。”

我急道:“我们可以送她去大医院,一定有治疗的方法,吃药、催眠、物理治疗,我们都可以试一试!我见过比她更神志不清的病人都恢复了健康!”

汪教授叹了口气,“落洞女已无求生之念,对她们来说,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结束,而是一段新生的开始。”他看着我,“小唐,也许你觉得我这说法很残忍,但这是湘西人千百年的风俗,已在他们的灵魂里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

无法改变吗?他的话使我难过,水云对汪教授只是一个普通的落洞女,他可以坦率地谈论她的死亡,对我却不一样。

龙忠树和我们想了许多法子转移水云对洞神的痴恋,可她几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有梳妆打扮,每天清晨,她用桐木梳子一遍遍梳理着如云黑发,戴上银亮亮的耳环和手镯,甚至同一件衣衫不会连续穿两天。

当我提出陪她去凤凰购置衣饰时,她爽快地答应了。

一路上,人们无一不惊叹于她的美貌,外乡人只当见到了湘西苗寨的仙女,本地老者却一眼认出这是丧失魂魄的落洞女,发出一声长叹。

老银号、蜡染坊、刺绣庄……我们几乎逛遍了县城所有的铺子,买累了,我请她吃酸萝卜、血粑鸭、粉蒸­肉­……天暗了,带她去沱江边听山歌、放河灯、坐游船……

这短短的一天里,我竭尽所能地让她享受了世俗的乐趣。

“水云,高兴吗?”和她并肩坐在沱江边时,我问。

“高兴。”她的脸庞红扑扑的,笑容如同绽开的花朵。

“另外一个世界有这些吗?”我递给她一筒竹筒米酒,酒香扑鼻。

她身子缩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扎痛了,许久才细声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有更好的东西。”她将脸轻贴在青­色­的竹筒上,垂下了长睫毛的眼睛。

我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水云的肩膀。

她没有抗拒,只是伸长白皙而修长的颈脖仰望我。从喉咙到锁骨凹陷得厉害,从山洞回来后不到一个月,她就瘦了这么多。

在她的身上我能感受到野黄菊的芳香,也感受到不可名状的温柔,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

我想用这个动作提醒她,我不是虚无缥缈的洞神,我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我能陪她无数个和今天同样高兴的日日夜夜。

她缓缓笑了,用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看着我,目光里饱含着柔情,甚至还有一丝歉意和怜悯。

这个眼神告诉我,她并非不知道自己的病因,不是洞神选择了她,而是她选择了落洞。

哀伤像潮水一样从我脚底升起。水云,原来你爱的不是洞神,你爱的是你自己,就像希腊神话里的水仙花,出类拔萃的你不愿随波逐流过着世俗日子,宁愿选择在人神恋中消耗着如花生命。

她握住我的手,一股纯真的暖流注入我的身体。她的手又轻又软,好像洁白的云霞做成。

水云的眼睛湿漉漉的,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花朵:“我已经落洞了。”

这悲戚的调子使我微微颤抖起来。

“我们走吧。”许久,我才沉重吐出一句。

那筒米酒我们谁也没去碰,我们起身后无意间将它碰翻,它沿着河滩“咕噜噜”滚动,最终掉入沱江,随波而去。

离开村子的那天,水云并未出门相送,她守在自己纤尘不染的房间里,数着自己即将嫁给洞神的日子。

我回首村落,久久不动地看着。傍晚浮云的暗影已在山峦上飞翔,星罗棋布的洞|­茓­愈显神秘幽暗。

一瞬间,我仿佛看见神话中的那个世界:驾云乘虹的英俊洞神牵起美貌娇羞的新娘,走向洞|­茓­深处的婚床。

湘西到底有多少洞?没有一部史料或书籍对此做过统计,甚至连一个大概数字也不能提供。因为湘西的洞|­茓­数不胜数。而自古以来,又有多少个红颜早逝的落洞女,我们同样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她们前往另一个未知世界时,芳香四溢,神气清明,美艳照人。

也许真如汪教授所说,对她们来说,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结束,而是一段新生的开始。

脑海里浮现出水云手捧野黄菊的身影,她向我越走越近,又好像越来越远,最后化作无数芬芳花瓣,碎片般倾泻在我心坎上。

刹那,我犯了糊涂,不知道哪个世界是真的。

凤凰,故事里永远都有爱(1)

(一) 纷纷扰扰的戊子鼠年终于在一场春雪中过去,点点雪花落入沱江,融化成一片迷雾,唯有吊脚楼的屋檐下,残雪在慢慢积累。天气依然清寒,灰蒙蒙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和鞭炮味。在这样一个早晨醒来,窗外是湘西开春的寒意。 我们来到凤凰古城的时候正好是大年三十,商店都闭门歇业,家家户户忙着过年的琐事,男主人爬上高梯贴着春联,把去年的旧春联揭下,撬去固定的钉子,换上新春联。女主人张罗着厨房,清洁洗擦。游客自然很少,虹桥边的一棵梅树显得特别显眼,黄|­色­的梅花正在怒放。

我说:“Phoebe,去跟梅花合个影。”Phoebe却敏捷地躲开,嘴里嘟囔着,“又不是桃花……” Phoebe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戴着粉­色­的帽子和围巾,一件黄|­色­棉袄与梅花很衬。Phoebe笑起来很好看,是个甜妹妹。同一天到达凤凰的还有空空、圣诞树、莫纳和可儿。 可儿是Phoebe“捡”回来的女孩。她的睫毛很长,一头棕­色­卷发长长地披在肩上,只是话很少,大家聊得开心的时候,她却出神地看着窗外,似乎满怀心事。 有心事的姑娘是美丽的。 我们找了一家靠江边的客栈,视野很开阔,可以看到虹桥,看到跳岩,住在这里,似乎心情也开阔很多。刚刚安顿下来,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劈头就问,“你见到小翠了吗?”“小翠?小翠是who啊?”“就是沈从文笔下的那个。” 哦,是翠翠……又一个有心事的女孩。

都说湘女多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沱江曲折温婉,水清见底,喝这一江水长大的姑娘也一定温柔细致,明眸善睐。可惜这些天一个当地女孩都没见到。凤凰古城充斥着做生意的外地人,囡囡就是其中一个。囡囡是在凤凰开客栈的广东女孩。她聪明、­干­练却不失可爱,很有亲和力,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跟她很熟了。大概是因为这样,她在凤凰人脉很广。她的客栈在巷子深处,房子不大,却很温馨。我们没有住囡囡的客栈,却要托她帮忙买回深圳的火车票。她说现在正赶上春运,火车票很难买的,让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离开囡囡客栈,在一家小茶馆见到了“快乐”,“快乐”是一个大男孩,学体育的,高高的鼻梁,一头乌黑的长发,很帅。“快乐”原本也只是一个游客,走过的时候竟然被凤凰吸引,便留了下来,开了家小店卖CD和纪念品。年三十伙计们都回家过年,他的小店也只好暂时关门,无所事事的“快乐”,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到这家茶馆冒充伙计,晚上就在酒吧消磨时间。 茶馆的布置很简单,简单得有点不舒适,本来对这样的地方我不愿意久留,可是店里两条雪瑞纳狗非常可爱,一条叫Lucky,另一个叫Honey。为了逗狗,竟然在店里呆了一下午,直到除夕夜的来临。 年夜饭很壮观,武汉的“开心”,湖北的Uptop以及“快乐”各自带了一拨人加入我们的饭局,来自五湖四海的24人济济一堂,吃了一顿很地道的湘西年夜饭,血粑鸭、湘西土­鸡­、酸菜鱼、小菠菜、水芹菜……没有人喝酒,我和快乐两人各喝一小瓶白酒,湖南辣椒加上白酒,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一顿欢乐祥和的年夜饭景象变得模糊了起来,大家的说话声也被鞭炮声和成了稀泥,后来,后来,就怎么着来到了江边,呆呆地看着一盏盏荷花灯顺水漂流,烛光在灯内摇曳,愈行愈远,走到天边,变成星星。 星星点灯,照亮回家的路。 我想家了。思绪被荷花灯越拉越长,可是不等我酒醒,凤凰古城又开始鞭炮四起。沱江上空炸开一朵朵烟花,我知道,零点来临了,我们回客栈的路都被鞭炮阻断。按照传统,家家户户都要在家门口点燃鞭炮,在沱江边燃放烟花,人们呼喊着、吆喝着,多少人事烦恼,这一刻全然忘却。 狂欢持续到凌晨,我的手机也被祝福短信轰炸着,我编了个春联,用短信发出去,然后倒头床上,沉沉睡去。 上联:一座古城 一江春水 冬去春来 又是一年 下联:一群游客 一树黄花 叶落花开 唯少一人 横批:春暖花开

凤凰,故事里永远都有爱(2)

(二) 年初一的上午,大家都睡到了自然醒。凤凰,真像梦里的水乡,外婆抚着扇子,皱纹爬满了那双慈爱的老手,小木船静静躺在脚边,随波微微起伏。可是一睁眼,那场景就消失了,留下自己长长的呼吸。 起床推开窗户才发现,江面上早已经热闹起来,载着游客的木船顺江而下,偶尔还能飘来两句歌声。有游客附和着瞎唱,引来笑声一片。我关上窗,把热闹一股脑儿关在外面。爬回床上,却再也睡不着,只好起身开门,走进热闹里去。 年三十不开门的店铺果然又都开了,姜糖、葛粉、猕猴桃­干­,巷子里少不了几声吆喝。雪早停了,古城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一支当地武校的队伍正在江边舞狮,人们都聚集在跳岩附近的岸上观看。天空依然­阴­霾,只有随处可见的红­色­灯笼、对联、鞭炮纸屑,还有那只红­色­的醒狮,提醒着人们,春节应该欢乐祥和。 站在街口,我却有点迷失在这片灰蒙蒙的红­色­中。 “晃头,我们今天做啥?”同行的驴友问我,这终于让我凝固的脑子开始运转。“先解决中午饭吧。”我说。于是我们开始忙着觅食,然后忙着进食,旅途终于充实了一点。觅食的副作用就是吃得太饱,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两个办法,要么运动,要么昏睡。我们果然分化为两拨人,一拨人回客栈睡觉,另一拨人逛街购物,只有可儿不知去向。 我不愿意睡觉,唯有拉上Phoebe去逛街,累了,我们俩就走进一间­奶­茶店。店面很小,但布置得很不错,中间只有一张吧台可以坐坐,容不下大部队,反而适合三两知己闲聊谈心。Phoebe跟店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老板告诉我们,他的店虽小,却聚集了一群自称为“凤凰传奇”的艺术家。店里许多装饰都是他们做的。 “凤凰传奇?”Phoebe很细心地观察着店里的装饰,她注意到一对公仔,胳膊腿都是细细的,都戴着紫­色­的帽子,男孩穿着T-shirt和短裤,女孩穿着紫­色­的裙子,身边躺着一条白­色­的狗。他们互相陪伴着,却没有依偎在一起,反而任意分开摆放。 爱,也不一定要在一起。 “老板,这对公仔多少钱?”我问。老板说,公仔已经被一个妹妹买走了,她不方便带着逛街,所以晚上才过来拿。我有点失望,抬起头,注意到­奶­茶店的一堵墙上,热热闹闹地贴满了黄|­色­的便笺纸,每一张上面都写了字。我浏览了一下,大概是来过游客的只言片语。这时候其中一张便笺纸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上面没有留言,只有用钢笔简单勾出的一幅画:一只小猫蹲在墙头,看着江面上的太阳。 “6:00AM or 6:00PM?新的一天或者是新的一夜?”我在旁边贴了一张便笺纸,写了这个内容。老板笑了,说这张画就是买公仔的女孩画的。 很快,新的一夜来临了。烟花再次点亮了夜空。我们的发呆阵地转移到了心斋酒吧,酒吧坐落在沱江边,一个大水车在门口缓缓转动。选择这家酒吧,是因为“快乐”常在这里消磨时间。“快乐”见到我们很热情,立刻招呼酒保端上来几瓶啤酒。让我意外的是,女孩子们都没有拒绝。在酒­精­的作用下,时间过得很快,大家聊了不少校园生活,每个人的象牙塔生活似乎充满了幸福。只有可儿整晚默默地盯着电视,即使电视机是处于静音状态。我想,她喜欢看电视。 回客栈的路上经过­奶­茶店,我注意到,那对公仔还没有被取走,同时看到了Phoebe在便笺纸的留言,“坚定的守候,用心的寻找……”

凤凰,故事里永远都有爱(3)

(三) 凤凰终于出太阳了,一扫连日­阴­霾。 憋在家里过年的人终于可以出来晒太阳。一时间,大街小巷里全是人,虹桥那条细小的道路开始大塞车。我几乎认不得这就是我们刚到时走过的路。跳岩也不能畅通了,跳岩旁边的小桥也水泄不通,每次与对面的人交汇,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掉到水里。江边的小路也开始“塞人”,行进缓慢,我们曾经逗留过的茶馆、­奶­茶店、酒吧,生意都好了起来。 我们住的客栈也来了新房客,两位姑娘把行李搬进了我对面的房间,客栈老板给她们送热水壶的时候,指着我对她们说:“他们也是深圳的,深圳人都喜欢住我这里。”于是我们的队伍多了两位新成员:Ellen和布丁。 阳光那么好,我们决定去苗寨看看。苗寨的名字我已经忘却,只记得我们到的时候,几位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小朋友向我们唱着歌,阳光照在红红的脸上,很可爱。正午的阳光很刺眼,村里的人都在忙,我们来到一片开阔地上,这里摆着流水席。苗家大娘就在周围摆摊卖银首饰。我一边吃着苗家饭,一边挑选首饰。走马观花,等到出了村子,回头一瞥,看到可儿正在摸着孩子们的头,给他们手里塞钱,她耳垂上多了一对耳环。 我这才发现,可儿有一双清如江水的眼睛。原来美貌是这样自然天成,不施粉黛。 回到凤凰,夕阳在屋檐上只剩下最后一抹红­色­。客栈老板催着洗澡,说再不洗就没有热水啦。呼啦啦,女士们全部紧张起来,等他们变了个模样从房间里出来,发现只能在天空的云彩上找到弥留的夕阳。太阳就这样突然出现,然后迅速离去,不等我多看一眼。Phoebe安慰我说,明天还会有太阳的。于是我给相机换上了新胶卷,并把脏衣服洗了,等待着阳光再次来临。 晚上的活动,放烟花!把威力巨大的烟花轰上几十米高空,然后绽放成几朵金花。烟花的爆炸声让女孩们不敢接近,于是点火的工作须我来做。这是儿时最喜欢­干­的事情,回想起别有一番滋味。 第二天,正月初三,­阴­。 阳光放了我们的鸽子,我有点沮丧,但还是从暖呼呼的被窝里出了来,带上相机和脚架,走进古城的清晨。这个时间游客很少,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亮晶晶地泛光。早起的人们开始生火做饭,黑檐乌瓦上方升起蓝­色­的烟。两个孩子在篮球场上打球,球场上的篮筐已经坏了一个,剩下一个也摇摇欲坠,但没有影响孩子们的玩兴。 我蹲下身子,让相机贴近石板路面,这样的拍照姿势引起了一条狗的注意,它摇着尾巴跑过来,用舌头舔我的镜头。然后看着我,大概是说,“洗镜头费,一根骨头”。我站起来,对它摆摆手,“没有骨头。”它便跑开去。看它走了,我又蹲下来继续我的创作,它又跑过来,又舔……这大概是送的,我想。 ­奶­茶店早早就开了门,我要了一杯­奶­茶,热热地喝了下去。那对公仔还没有被取走,只是在我的便笺纸留言后面多了一句话,“不是新的一天,也不是新的一夜,而是留不住的时光,正如这一江流水。” 路两边的商店渐渐都开了门,工人推着垃圾车走街串巷收垃圾。姜糖店的伙计们把姜糖卷在门口棍子上,用力拉扯,然后剪成一段段的,便于贩卖。勤劳的船家开始招揽生意。“小伙子,坐不坐船游沱江?”Phoebe曾经告诉我,只要说坐过了,人家就会放过我们。可我不愿意说谎,便指了指我的相机,“我要拍照,不能坐船。” 这时候一位盛装打扮的老太太拦住了我,她身穿苗族传统服装,头上和胸前都佩戴了­精­美的银饰,腰缠一条绣花带,脚穿黑布鞋。“要拍照?可以拍我呀,拍一张两块钱。”她说。我只好又指了指相机,“拍过了。”老太太走了,带走了一个谎言。我收起相机,扛着三脚架,离开商业街,钻进偏僻的小巷。那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江穿城而过,从城里看江,看一江春水,从江上看城,看一城喜悲。”我在­奶­茶店妹妹留言后面又贴了这么一张留言。

凤凰,故事里永远都有爱(4)

(四)

江边有一家书局,除了卖书,还出售明信片和一种牛皮纸做的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印有凤凰的风光。店里还有几个古­色­古香的印章,如果买了书,书局老板就会在书上盖章。在这里遇到了可儿,她买了一本牛皮纸笔记本,正在内页盖章。我则买了一堆明信片,它们将被盖上凤凰的邮戳,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等我们回到客栈,大家都起床了,唯独不见Phoebe,我便去纠床,“Phoebe起床啦!”每天起得最早的是空空和莫纳,最晚的当数Phoebe。Phoebe今天抱出来几本书,看来要把时光浪费在这上面。我们找了个地方,很适合看书,也很适合睡觉。那个地方叫“边客”。 “边客”是一家咖啡屋,装修得很有风格,落地的书架,老相机,舒适的沙发,随意的地席,暖­色­的灯光,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门外熙熙攘攘,门内却安静悠闲。这几天“边客”的顾客都不多,闹市中竟然有一处幽静之地,真是难得。 可儿选了一个角落,靠着窗。可以席地而坐,像榻榻米。只是,这个角落空间太小,我们不得不互相挤着才坐下,我的手里捧着的是沈从文先生的著作,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乡。他的梦想,从这里起航,他的爱,都源自于这一江水。湘西的烟雨,养育了纯洁而多情的翠翠,豪爽的大老、二老。唉,那时候的湘西,爱一个女孩,要在山上唱三年零六个月的歌。现在的爱情,完全可以快餐式解决了。 正想到这里,忽然感到肩头一沉,可儿已经靠着我睡着了,这下我不敢乱动了,吃力地维持着一个姿势,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弄醒了。很长时间过去,我已经坚持不住了,蜷曲的双腿麻痹得几乎失去知觉,忍不住一动,可儿就醒了,问:几点了? 我趁机把腿伸直,那上面仿佛爬上来千万只蚂蚁,麻得难过。我一边揉着,一边说,快3点了吧。可儿站起来,说有事先走了。留下我和Phoebe,我这才注意到,Phoebe靠在墙上,仿佛已经凝固,呆呆地不说话,手里的书几乎没有动。 “讲讲故事吧。”我说。Phoebe没有响应。我不喜欢这种凝固的空气,于是笨笨地提议,“要不,出去走走,手脚都冻僵了。”Phoebe还是没有响应,但她却开口,缓缓地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女孩失恋了,她伤得很深很深,有一个男孩开始不断地安慰她,鼓励她,每天晚上编好玩的短信逗她开心,如时钟般准时,就这样,女孩渐渐从痛苦中恢复过来,又变得和往日般活泼可爱。可是有一天,女孩没有收到他发来的短信,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不安。她觉得这种感觉怪怪的,淡淡的,虚无但又无处不在,不像是热烈的爱情,但也有莫名的纠结。 每个晚上,女孩都守着手机,好多个晚上过去了,男孩的短信仍然没有来。终于,她忍不住拨了过去。问他最近怎么不给她发短信了。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久,终于说,我们还是少接触的好。女孩问,为什么呢?男孩用一种缓慢的口气,像是要让每个字都沉进女孩的心里似的,“我担心,如果以后你再失恋,会没有人来安慰你了。” 故事讲完了,讲得很缓慢,就像那个男孩的口气。但空气更加凝固了。这个时候,可儿回来了,靠着Phoebe坐下。我对她说,轮到你讲故事了。可儿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太多了。”然后就不再说话。 我知道,故事里永远都有爱。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玻璃窗泛着蓝­色­,Phoebe开了灯,暖­色­的光线照在女孩们的脸上,竟然是那么漂亮……囡囡打来电话,说明天回深圳的火车票已经买到了,催我去取。真的吗?忽然心里很不愿意这么顺利地买到票,不然还可以在凤凰多赖几天,哪怕一天也好。 我赶去囡囡的客栈去取票,经过­奶­茶店的时候匆匆瞟了一眼,忽然发现,那对公仔没有了。我问老板,公仔被取走了吗?老板说,是啊,她终于来取了,还在这里等了你好一会儿。等我?老板指了指墙上的贴纸。在我的留言上,写着一行字,“我们见个面吧,下午3点,我请你喝­奶­茶。”我一看表,已经6点半了。 我傻傻地走出­奶­茶店,江面上倒映着冬日的晚霞,看来明天会是好天气。

凤凰,故事里永远都有爱(5)

(五)

火车票拿到了,囡囡特别让我注意时间,中午1点40分在吉首坐火车,别误了。我很感激囡囡,春运火车票,还是卧铺票,能买到已经很不容易。囡囡问,你怎么只要4张票,你们不是5个人吗?我说,可儿不跟我们回去,她还要多留几天。 今夜,就是我们在凤凰最后的夜晚,大家吃完饭就到大水车旁的soul咖啡厅聊天,因为“国王”驾到了,“国王”是来自成都的哥哥,他真的是“驾到”的,经过长途跋涉,他终于从成都自驾来到凤凰。我们约在soul咖啡厅见面。据说这家咖啡店里的巧克力很好,“国王”给我们每人送了一颗。我觉得,每一颗都是苦中带甜。 这样一个晚上,夜空中出现了星星,我突发创意,让大家拿着荧光­棒­和烟花,在夜空中挥舞,画下心里想要的图案。我用相机记录下光线的轨迹。这个晚上,大家玩得很开心,每个人尽情挥洒创意,沱江会记住那些蓝­色­、绿­色­、黄|­色­的光线,灿烂的烟花在女孩们手中挥舞,每一个火星都温暖入心。画得最好的是可儿,她画的熊猫很生动搞笑,我看到火花照亮了她动人的笑脸。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快乐的样子。 忽然不想走了,真不想走了。像“快乐”那样留下来,开一个客栈,像Phoebe留言上写的,守候着,追寻着,像便笺纸上画的那只猫,终日与沱江为伴,让自己融在这片山水,把自己的心灵洗涤得像沱江一样清澈。也许,一直缺少的那个人也会来这里,住进我的客栈,住进我的心里…… 夜深了,江边只剩下我一个人。烟花的绚烂已经远去,只有吱吱呀呀的水车在运转。我跑到了­奶­茶店,老板正在锁门,看到我来,说,早过打烊时间了。我说,开开门,我就贴最后一张纸条。老板说,明天来吧,我再晚点回去,就要翻墙进门了。我说,明天就走了,再不贴我怕没有机会了。老板最终开了门,说,算了,也不是第一次翻墙回家了。 “我走了,很遗憾没有见到你,你知道凤凰最迷人之处是什么吗?那就是我满城游走找寻着你,想象着你走过青石板路的样子,却不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守候。”我想,这是我最后的留言。 离开的那个早晨,凤凰大雾。沱江被雾气掩盖,依稀能看到行船。太阳出来,雾气也不见减弱,云水如烟,如无尽的缠绵,似寂寞的烦恼,一阵一阵飘过吊脚楼,飘过我的相机镜头三脚架,湿润我苍白的脸。 可儿并不回深圳,我们走了,她决定搬进我住的房间,因为那个房间,三面临江,是沱江上的制高点。我回到客栈第一件事情就是帮她搬行李。可儿正在收拾东西,她的东西可真够多的。忽然,我看到可儿手里的东西,我问,那个公仔是­奶­茶店里那个吗?可儿一边把公仔往背包里塞,一边说,是啊,在­奶­茶店里买的。我说,没想到,是你…… 这个世界最远的距离,是你就在我身边,而我却看向别处。 道别。可儿轻轻地笑了,约好回深圳再见。临走的时候,可儿把其中一个公仔送给了我,她拿出在书局买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印章。她说,你也给我一个纪念吧,你最后的留言,不必贴在­奶­茶店了,就写在这个本子上。我说,我的字写得不好。她说,是你的字就行,见字如见人。我拿起笔,写了好久。然后合上笔记本,交给可儿,说,等我走了,你再看。可儿把本子抱在怀里,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 再见了,凤凰。我把一堆写满新春祝福的明信片投进邮筒,然后背上包,跟上Phoebe,空空和Ellen,离开了熙熙攘攘的古城,在凤凰大桥上,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古城和这条沱江,阳光在水面上荡漾,清晨的雾气已散,一切寂寞和哀愁,思念和冥想,都化作过眼云烟……水边的吊脚楼,是想湿水还是不湿水其实都不是只是想接近水所以,我不是爱你或者不爱你只是想,靠近你…… ——我最后的留言,写在了可儿笔记本上,并在旁边画了一幅画,那就是凤凰的吊脚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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