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同。”他柔声道。
“啊?”她的反应却有些过大了。然后,在他征询的注视下,她却笑了起来,眼眸里倒映了波光塘影。
“刚才你的语气,有点像我二哥在叫我,我还以为他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了呢。”
他的声音磁稳中有清傲,不寒冷的清凉,不嚣张的骄傲,真像。
“你知道吗?除了你之外,还有人能胜过御风的棋艺,就是我二哥。”忘同说到她的哥哥,似乎很骄傲,“如果他真的冒出来了,一定有办法……”
岑云只是微笑:“哦?”
“我的哥哥们,都很有办法,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忘同展颜,“不过,他们现在不在——”声音低了下去。
从长安到扬州,三日来回怕已来不及。而且,在这件事上,她的哥哥们未必有办法。毕竟,江湖和朝堂是两个世界。
像是想到了什么,忘同问:“你不好奇我是什么人吗?”
“你也并未问过我是什么人。”岑云只看她倒映了美丽波光水泽的眼睛,直到她噗哧笑了出来,“你真聪明。因为即使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天真的慧黠,才是不易猜透的;正如在最清澈的水里捉鱼,才是不易捉到的。因为水至清,那少见的鱼也至灵。
“现在我们——”
“回客栈,找到齐兄他们。”
等他们回到客栈,齐御风几人却已不在。
忘同从未想过,她会找不到他们。
她一直以为,他们一定会等着他,即使有什么再紧急的事,至少也会留下一个人等着她,给她消息。从出宫到现在,她还没有和他们分开过。
“他们……会不会出了意外?”忘同只能作此猜想,她的声音也着急了起来。虽然秦观雪拿到了解药,但他是否将解药带到了?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逃出去,被苏鸣筝抓住了?
还有客栈里的两个人,齐御风中了毒,舒揽月又被她点了|茓道。她怎么这么粗心!如果有人这时来袭击他们——
她几乎急得要哭了!
“不会。”却是岑云磁柔的声音。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肩。“他们不会有事。那蒙面人要对付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忘同的心思已慌乱,只有他的话在此时能给她安慰。
“如果他要对付的人是你或者我,决不会将解药交给我,而且——”他顿了顿,“昨日不会让你们五人轻易的走掉。”
她的思维这才顺着他的慢慢回想,她的肩在他手中仍微微颤抖。
“我们现在,去苏府上。”
她的目光有不解:“是苏鸣筝——”
“或许,他要对付的人,是苏鸣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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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云扑朔(1)
“他不会死的!”忘同大声打断他的话。她没有任何要流泪的意思,眼睛是笃定的凌厉光芒。
苏放没想到会有两个不速之客前来拜访。
一个身形颀长的英俊男子,神色疲惫,看得出受了伤,却不仅仅是受了伤。苏放精通医理,能看出他还中了毒;另一个是个美丽中有稚气的女孩,眼睛带了忧虑,却隐隐有高贵,让人能推测,在平时,这是一双明澈、慧黠的眼睛。
“苏先生,”岑云的声音不能算亲切,但让人听起来很舒服,“我们为苏公子而来。”
苏放听到儿子被提起,沉稳的面孔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愧怒。
“不知犬子——”
“昨晚何县令府中小楼失火,先生可知?”
苏放的神情有诧异,显然不知。但他是聪明人,立刻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知鸣筝他——”
岑云已开口,“至少我们离开时,苏公子还安全无虞,先生若不放心,应速派人去看望。”
苏放立刻命令左右:“去县令府上看看公子。”
几人领命而去。
与苏放说话十分轻松,岑云可省去许多解释的功夫。
“苏先生与何县令可有仇怨?”这一句问得十分唐突。
苏放却出乎意料的配合:“没有。”
“先生可与别人结仇?”
这样的问话简直是咄咄逼人了。忘同甚至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苏放却注视了岑云的眼睛一会儿,道:“老夫虽自愧无德,却也从未与人结怨。”
“那令公子呢?”
“犬子不肖,惹是生非屡教不改。”
“但并无杀人放火的大恶之行?”
他的一连串问话仿佛本来就是一句话似的,流畅如一。
“他虽好逸恶劳、性情躁戾,但除却这一次,从未伤过人,老夫更不允许他与江湖中人结交。”
“江湖”二字似乎让岑云若有所思。
岑云淡然道:“先生一府蒙受皇恩,可与官场中人有瓜葛?”既与江湖无关,那必与朝廷相关。
苏放摇头:“老夫全家无一人做官,对官场之争,党派之争从不参与。”
“皇恩亲宠,据说是因为十多年前,长衫先生保驾有功?”岑云仍是淡淡的语气,眼神中已有了几分计较。
忘同不禁好奇,她并未听说过此事。
苏放一直十分配合,听到此言却颜色微变。
“前尘旧事,并不可炫耀之处。老夫也不愿再提。”顿了顿,他才说出这句话。
岑云也不再问:“多谢先生相告。告辞。”
一阵空灵的琴音自内室传来。
仿佛春风拨弦,流云为筝,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忘同从未听过这样清妙的音乐,一时有些痴了。
岑云本来钝痛的胸口在琴音中舒缓了不少,昏沉的头脑也清明了些。一曲《阳明春晓》宛若拨开一湖阳光,温暖消融了他体内的寒毒。这不仅是优美的琴音,抚琴者还有极高深的内力,十指弄弦,在为他疗伤止痛。
里面琴声突然停了。
忘同只觉得耳中一空。
“苗疆奇毒‘六道轮回’,解药只有一种,是由当初苗疆‘寒伶教’教主用天山蜥蜴尾部筋脉外加十六种蛇信配置而出,以毒攻毒。”
内室传出的声音平之又平,毫无特色,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样普通的音质,十指下竟有清妙无伦的天籁琴音。
“那你这里有没有解药?”忘同见他知道得这么清楚,一下子充满了希望,欢喜的问。她虽然任性,有时候嘴也是很乖巧的。不然,如果她是一个只是任性,不会哄人的孩子,便不会这样讨人喜欢。
“没有。”对方的回答简洁。
忘同一下子失望了,那声音却已接了下去:“你去竹伶筑,还有一线生机。”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疑云扑朔(2)
“请问……”忘同诧异还想追问,里面却传来更衣的声音,然后是人往床榻卧下的声音。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床一定十分舒适,被褥一定轻软无比。
日上中天,正是午睡时间。
忘同瞠目瞪着内室。
“苏郎顾曲,清绝天下,”岑云朝琴音流淌的内室一揖:“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竹伶筑,江湖中人恐怕没有不知道的。各种奇毒解药和奇兵神器聚集于其中。简直是个藏宝之地。但这地方很古怪,据说迷宫重叠,再厉害的高手,进去了也难以出得来的。又有传闻这竹伶筑和邪教“寒伶教”有关,想闯竹伶筑的人,一半是进去了便再没有出来,还有一半,根本还未进去就无端暴毙了。
所以,这竹伶筑是个神秘之地。
事实上,凡是与“寒伶教”相关的一切,是江湖上黑道最神秘的传奇。传说教主亦正亦邪,武功绝世,易容术能以假乱真,更擅用各种奇毒。却从未有人见过教主的真面目。
出了苏府,路上人群熙熙攘攘。
岑云看了看前方,问身边的忘同:“前面有冰糖葫芦,你可要吃?”
忘同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随口应付道:“什么是冰糖葫芦?”
她竟连冰糖葫芦都不曾见过。
岑云看她心不在焉的神情,知她一直在担心自己。
他心中升起了一股爱怜和疼惜。
拿着两串冰糖葫芦,忘同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从未见过这样有趣的东西。红通通的串在一起,好像还有亮亮的糖水透明的裹在外头。
“可以吃吗?”她问。
“当然。”
“给你一个。”她递过来一串。
他不禁微笑。
“你说,蒙面人会不会是何县令?”她将自己的推测和怀疑讲了出来。
“不是。”他否定。“我之前也觉得最有嫌疑的就是他,但现在已否定了这推测。他没有动机和理由。”
“动机和理由?”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
“一个人做一件事,不会是毫无缘由的。而他,根本没有针对朝廷的理由。”
忘同不禁惊诧。
“蒙面人的目标,最有可能,是苏家——和朝廷。”
忘同已来不及将这话问得更仔细,一阵奇异的香味弥漫开来,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竟是在一个山洞里,四周都是岩壁。
岑云躺在自己身旁。
“岑云!岑云!”将他扶起来半靠进自己的怀里,忘同着急的大喊,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
“呵。”一声干笑。
有人走了进来,赫然是那天的蒙面人!
“你是什么人?你对岑云做了什么?”她厉声问。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虽然着急,却并不慌乱,更无惧色。问话间有种天然的尊贵。
“我什么也没有对他做。我只是让你们小睡一觉,带你们到这里来。”
“那他——”
“他中了我的‘六道轮回’还能强装那么久不露破绽,连我也瞒过。在内力只剩三成的情况下仅凭招式与人打斗,我是否简直要佩服的说一声了不起呢?小姑娘,你是否知道,在‘六道轮回’还未发作的这三天内,中毒者也不是安安稳稳度过的,他的内力每天还要再减去一成直至消失,这种过程的全身煎熬的痛苦恐怕你连想也不到。而且,他似乎还受了箭伤?纵使再坚韧的毅力,也终有极限。”
“他不会死的!”忘同大声打断他的话。她没有任何要流泪的意思,眼睛是笃定的凌厉光芒。
“好一个小姑娘,我以为你会吓哭咧。看来,我低看了你。”
“把解药给我!”又一次打断他的话。
“哈哈哈……”笑声转大,几乎成了声嘶力竭的大笑。
疑云扑朔(3)
她在命令他交出解药?
“我本是未尝不可将解药给他,无奈他太聪明。”蒙面人停止了笑:“有时太聪明,未必是件好事。”
“你——”看他一步步逼上前来,忘同不由得抱紧了岑云:“你要对他怎样?”
“不是对他,是对你。我对有胆识的小姑娘最有兴趣,你若听我的话,也许我会考虑放你走也说不定呢?”蒙面人的手已经向忘同身上探了过去。
“放肆!”忘同急怒中一记耳光打过去,却被蒙面人抓住了手腕!
“好傲气的小姑娘,我喜——”
“欢”字还未出口。
因为,他的胸前,赫然有一柄寒剑抵住!
“以同样一种方式犯两次错误,是阁下太笨呢?还是在下太聪明?看来,有时聪明未必是件坏事。”
岑云的人还是半躺在忘同的怀里,但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把剑。
那蒙面人腰间的剑!
“带我去找解药。”
“为了你自己求药?”
“我对别人的事情没有兴趣,对朝廷的事情,更没有兴趣。”
“你之前并未在意自己的生死。”蒙面人的声音很冷,却多几分谨慎。
“此一时,彼一时。”
蒙面人望了一眼一旁的忘同,似已了然。是为了这个小姑娘?他没有问出口,因为这是与他们的交易无关的废话。
“你可以再考虑。只用这两成的内力,我一样可以一剑刺下去,让你感觉不到痛苦。”
对方在考虑。
岑云总是给人充分的考虑时间,而且在对方思考时,决不打扰。
此刻,他的人已慢慢坐了起来,剑却如同钉在了蒙面人胸前一样,稳稳未动分毫。
他只用剩下的两成内力,一样可以杀他,这决不是在威胁他。
那日在牢中,他唱的,也决不是空城计。
这个年轻人的定力太好。
即使空有招式,他一样可以使出完美的剑法。即使武功全无,他一样可以绝境求生。他的意志、反应、心境和智慧,是比剑法更有力的武器。
忘同的眼睛睁大了。
不知何时,已有十来个同样的黑衣蒙面人出现在了山洞里。不知他们是何时进来的,因为他们的脚步轻得没有任何声音,他们的存在也没有任何的‘存在感’,让人感觉仿佛只有眼睛能看到他们,却感觉不到他们。
就像鬼。
黑衣人在靠近。
没有任何压迫感和存在感,只是黑色的影子在靠近。
岑云的剑锋突然一倾!
忘同瞬时玉手拂出,制住了蒙面人的|茓道!
寒剑抽身而出,剑光如一池秋水,横扫而过。
蒙面人的剑,是世间罕见的好剑。虽挥剑的人只有微弱的内力,但精湛的剑法使剑气已伤人于无形。
那些“人”急速后退!
这几个动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两人已有默契。
她的武功虽平平,悟性却好,反应更快,他确信这一点,所以毫不怀疑这一击能够成功。
“好,好得很!”被制住|茓道的蒙面人竟突然冷笑起来,大喝一声:“都退下!”
他这一呵斥,那些人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生气,他们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这时退走却如同正常人一样,有脚步声,有存在感。忘同才惊觉,不仅是前面的十多个,在他们身后,原已被黑衣人包围。
他们是人,不是鬼。
世上竟有这样的轻功!
她一直自诩轻功了得,到现在,才知山外有山。
“这交易,我做了。”蒙面人冷哼一声。
“岑云,我们要如何带他走?”忘同问。
她没有问岑云如何知道蒙面人身上没有解药,也不问他为何肯定蒙面人能带他们破竹伶筑的迷宫。
她原已十分聪明,与岑云相处两日,更见乖巧。
聪明人也许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想得明白,但和一个什么事都想得明白的聪明人在一起,相信他,便足够了。
“总之不是我背他去。”岑云微笑。
“你要雇轿子抬他去?”忘同巧笑。这么阴惨惨的山洞里,她若不开开玩笑,也会觉得闷得慌。
他摇头,“我身上的银两还要留着喝酒,怎么可以用来雇轿子伺候这位仁兄?”
说话间,已转向蒙面人:“我们的交易既已达成,我解了你腿上的|茓道,你的腿会用来走路,不会用来使毒,是吗?”
执子之手(1)
“岑云!”眼见他的手已无力的滑落下去。在空中,他与她,十指相交。
生死一线。
她纤小的手,竟有那样坚韧的力量。
这一句仍是缓缓道来,但平静清冷更为慑人。
蒙面人也笑,笑声说不出的怪异:“当然,我们先前达成的交易,也依然算数吗?”他说这话时,看了一眼视线在他身上打量的忘同。
“你放心!”忘同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既然云答应了不追究你的身份,我也不会好奇到掀开你的蒙面布来瞧瞧的。我对看丑八怪没有兴趣。”
蒙面人发出了一声怪怪的哼声:“你说我是丑八怪?”
“你不敢见人,难到还要我把你想象成宋玉潘安呀?”伶牙俐齿决不饶人。
“不过,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忘同的目光严肃起来:“齐御风他们是不是你抓走了?”
对方冷哼了一声:“不是。”
蒙面人带路,两人跟在后面,出了山洞。天竟已黑了,半轮素白的月亮挂在天幕上,显得格外清冷。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忘同一步步小心着脚下,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牵住了。他的手很凉,可手指修长,将自己的整个手都包裹了进去,使她感觉整个人都在他的保护之中,一种安全的放心从掌心传递开来,她不禁脸红了。
山路险而漫长,月光却清冽如洗。
他牵着她踏月而行,白衣在似水的月华里飘然出尘,他的侧脸看起来那么清傲、那么忧郁、那么美丽。她的步子也不知不觉和他的一致起来,俏丽活泼的脸容是少见的宁静如水。
蒙面人的步子缓了一些。似乎是这月色让他想起了什么。这种苍凉美丽的景色,总是容易让人想起些往事的。
岑云却止住了忘同想要催促的举动。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动了动,终是很听话的跟在蒙面人后面慢慢的走。
她也许还不知道,此时他的胸中正有翻腾一般的痛苦,他的内力便在这痛苦中又减一成。换了别人,此刻即使不大声的叫喊出来,也绝无这样步履不变的定力。但他做到了。因为她在他身边,需要他给她的安全感和保护。他哪怕是一个痛苦的表情和颤抖,也决不能有。不能让她担心。
不能让她害怕。
所以,他甚至感激蒙面人慢下来的步子,使他不至于因抬步时强烈的痛苦而被昏眩主宰,使他能保持意识的清醒和步子的稳定。
等山路终于走完,夜色也退了下去。
山脚下的景色竟是截然不同的生机盎然。小溪清浅、鸟语啁啾、云展风和,清晨一抹朝阳、满地花荫。
四周赫然是一片竹林。
进入竹林,路看似笔直,但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哪一个地方看去,看到的景色竟都是一样的。那远方的溪流、云影,近处石头的姿态、质地,甚至连每一根竹子,都长得分毫不差。
两人讶然对视一眼。
原来,他们早已身在竹伶筑之中。
路直,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蒙面人也不说话,只是向前走。
忘同走了这几乎一天一夜,也觉得疲累不堪,抬头看一眼岑云异常苍白的脸色,心不禁揪紧了。自己都觉得累,更何况是中了毒的他?日落之前,如果再取不到解药,岑云就绝然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到了没有?”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
蒙面人的步子不停,却有冷冷的声音答到:“到了。”
前方,一间朴素的竹屋已清晰可见。
竹林小屋,纤尘不染。
没想到这么清雅的地方,竟会是奇毒解药神兵奇器的藏地。
里面的摆设也很直观,蒙面人走到药架前方一丈的距离,十分熟练的开口:“右边药架第三层,银色的瓶子。
执子之手(2)
忘同急忙要去取来,岑云拦住她,“我来。”
他走了过去,手触到药瓶,脚下却突然一空!竹子的地板仿佛有生命一般,裂开一个大口,瞬间将他吞了进去!
若在平时,以他的轻功或许还能跃开。但此时他气力耗尽,纵使反应并未迟慢,体力也绝无配合的可能。
“岑云!”忘同大叫。那蒙面人只有腿能移动,行动却迅速如风,拦在了她面前!
“你卑鄙!”忘同怒斥。
“我与他的交易,本就做完了。我只答应带他找到解药,至于找到解药之后的事,我并未承诺什么。”声音冰冷带了一丝嘲讽,“进了这间竹屋的,绝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忘同……快走……”却有低弱的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是岑云的声音!
“岑云!”忘同朝那药架看去,只能看见一只修长的手紧扣着地面。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的运气不错,反应够快。还没有掉下去么?”蒙面人向那边冷望一眼,“——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他的眼睛里浮出浓浓的杀机。
“下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世上最毒的蛇和蜈蚣,只要被咬一口,不仅仅是死,而且死时全身溃烂、容颜尽毁。小姑娘,你不怕吗?还想过去吗?”
岑云已没有力气说出话来。他决不可以死在这里。他死在了这里,她该怎么办?但人的精神可以忍耐痛苦的极限,而肉体,它的耐力却是有限的。他无法再去阻止意识的流失。他的手已渐无力。
忘同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和愤怒!
她不允许他死,决不!
“让开!”
蒙面人冷笑:“你不怕?你总是用命令的方法与人说话吗?”
“让开!”忘同心中已乱、心思已碎,但她的眼里没有眼泪。因为,她的纤手已挥出,一排银针朝面前人射去!
她的武功平平,这暗器却因了凌厉和愤怒而破空如电,直射蒙面人的咽喉!
银光闪过,那蒙面人只有两腿能动,动作却仍快得出奇。
移步如风。
银针“唰唰”钉入了他身后的墙中。蒙面人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却突然天惊地动!
忘同飞奔过去,他竟然震惊之间没有阻止。
“岑云!”眼见他的手已无力的滑落下去。在空中,他与她,十指相交。
生死一线。
她纤小的手,竟有那样坚韧的力量。
下面,是无数恶心的蛇吐着血红的信子,还有比她的手臂还长的蜈蚣在蠕动。若在平实,她一定恶心到不敢再看一眼,可此时,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和厌恶,只有感激!
感激上苍,让她的手握住了他的!
“这银针是谁给你的?”蒙面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已颤抖得混沌。
忘同咬紧牙,她现在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抓住岑云的手,另一只手扣在地面的开口处,以她的内力,这的确太过牵强了。即使她现在愿意回答他,也决不能开口。只要她一松劲,他和她就会一起掉下去。
她决不允许。
他不能死。
她也不能死。
谁都不许死!
从未面临过这么惊险、这么恐怖的情形,她却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她没有在混乱中掉一滴眼泪。
她才知道,流泪是种求助。当一个人无助到只能向自己求助,又决不肯放弃时,她的泪便可忍下!
蒙面人已知她决不会回答,声音竭力平静却无法做到:“你再不放手,你们两个死在一起!”
他说得没错。
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她的手已渐无力,人也向那恐怖的裂口下滑过去。
蒙面人突然大叫一声,他已强行将自己的|茓道冲开。
忘同只觉得整个人被提起,然后,两人都重重落在了地板上。
“说!这银针是谁给你的?”黑衣人厉声问,仿佛其它任何事已与他无关,他只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凭什么……告诉你?……”尽管一张小脸已苍白,话语也因劫后余生的恐怖和刚才体力的透支而喘息,却倔强依然,高贵依然。
外面,能感觉到竹屋已被包围了。这一次,这些人不是无声无息,而是将杀气涨满。显然,没有接到命令,他们都不敢进来。
“你不说,我就一剑杀了他!”蒙面人大吼。
这威胁却已没有了一句威胁应有的稳沉和凌厉,烦乱和暴躁反而使这大吼显得底气不足。
“把解药给我,我回答你的问题。”忘同止住喘息。他既已决意要杀他们,为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救?最坏的情形她已经历过了,现在她什么也不怕。更何况,虽然不知原因如何,但可以确定形势是在朝着向他们有利的方向变化。他的威胁分明只是一句威胁,他的阵脚已乱。
忘同或许还未发觉,她的心境和思维单纯如一,但她学习和模仿的能力仿佛是天生的才能。她与人做“交易”的镇定和胆量,敏锐的观察力,已是学到了岑云的几分!
蒙面人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这样的勇气和镇定。分明主导局面的是他,命在旦夕的是他们,可他似乎被什么事情猛然震动,心神全乱。
“你就这么想救他?”蒙面人冷漠的声音里颤抖更烈。
“不是想,而是一定要!”她字字凌厉,美丽的眼睛中射出了从未有过的冰寒光芒。
蒙面人仿佛被这眼神中的寒气所慑,身形猛然一颤。他竟真的伸出手去,拿了那银色的药瓶,抛给她。
不知他是中了邪,还是他的确太想知道答案。
地板上的裂口缓缓合上了。和那些黑衣人一样,来的时候出其不意、防不胜防,去的时候却迟钝、而缓慢。
射入竹屋中的夕阳已浅淡。
希望还来得及!
忘同急忙打开药瓶,取出解药,放入岑云的口中,再点他几处|茓道,助药力发挥。
蒙面人的手微微颤抖,显然已不堪再等,吼到“快说!”
忘同的注意力只在岑云身上,根本不抬头看他,冷然到:“是我娘给我的。”
蒙面人突然踉跄后退两步,仿佛站也站不稳了:“你就是宁阳公主,小名忘同,是不是?”
这下,忘同惊诧的抬起头,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蒙面人的眼神变得说不出的混乱。她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他。他慢慢的靠近她,她警惕的向后退。这个人从未给她这么大的压迫感。不是因为杀气,而是那种强烈的——心碎般燃烧的嫉妒。
嫉妒?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已离她很近的蒙面人,眼中浮出了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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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地为牢(1)
“忍字,刀在心上,心中尚还有刀可搁。而这个忘字,亡在心上,心只能一直流放逃亡。或者,死亡。”
“你能自己找到出路,我就放了你们!”一句带着刻骨妒意的话被冷冷丢下,蒙面人突然从竹屋中消失了。
忘同惊魂未定,吃力地背起岑云。
屋外,淡月西升。
人事岂不和天上清冷的月亮一样,虽不能时时圆满,却总有云层中忽见清辉的希望?
景物似乎都蒙着一层雾气,忘同疑惑的环顾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竹林里氤氲一片,看不清楚。她用力的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来,还是看不清。
走得更远些,面前竟是一片雾气笼罩的水域。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好像有什么东西……
湖?是湖的轮廓?这雾气隆重的地方……
从小听的那些鬼怪故事一下子刺得她全身发凉,那些妖鬼神怪,是她最惧怕的。
天上偏偏有云了,月钻进了云层里,四周黯淡了下来。
忘同害怕了,背后的岑云仍然昏迷不醒。湖水笼着雾和夜,像一个冰凉的鬼掌,在身后忽近乎远。
拼命向前走,心“砰砰”地跳,脚下已辨不清方向,却忽见前方恍然有数十个人影站立。
她悚然止住脚步。
那些人影侧对着她,直直地站着,好像一排蜡像般纹丝不动,也像一个个……被点了|茓的鬼。这个比喻让她又惊又有三分侥幸。既然是不能动的鬼,那她自然……是不用怕的。
心中“砰砰”直跳,拼命自我安慰着。忘同不禁握紧了岑云毫无知觉的手。一些月光从云层里渗出来,雾还是朦胧,但四周却亮了一些。
月光里那鬼面前,分明有个图阵。
经纬交叉,黑白盘错。
是棋局!
忘同如履薄冰的将步子向那棋局移去。经纬十九线,青石为黑子,白石为白子。这数尺见方的划地为枰,若非有非凡的武功,就是鬼邪妖术……
身上又冷了一冷。这空茫的夜色,和夜色里的这人影,如同一缸墨汁遇到了一块墨砚,彼此是漆黑和互证的。
人影的黑,将夜色渗得更死寂;
夜色的黑,将人影抹得更诡异。
忘同看着眼前的迷局,看得触目惊心。棋风如性情,那些布局的人,必是连头发尖与脚趾甲,都是冷血无情的。
“唰”仿佛一声幽风低吟,擦身而过的,是暗器。那风越过她的肩膀,稳稳落在棋局上十四之六的位置。
惊骇的睁大眼,忘同再看身后,那暗器打在她身后不远的青石上,而弹回过来落在棋局上的,俨然已是一枚圆润整肃的黑子!
这世上即使有鬼,也决没有会使暗器的鬼。
既然是人在故弄玄虚,她就没有害怕的道理!
又是幽风低吟,这次弹回的是白子,那一点尖细的声音宛如弹在忘同的耳膜中一般。
她聚精会神,才能看清棋子的黑白,二哥和御风都教过她棋技,在这种地方下棋,除了武功,还须眼力和心力。
适应了黑暗的眼力。
适应了寂寞的心力。
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错列张。
破开这一局,也许前方就是出路!忘同突然有钟激动和冲动,在又一声细锐的声音幽风般在耳膜中弹过时,她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啪”拍上棋形要害!
石头的形状不圆润,她摸到了,颜色也不纯正,但这样的黑暗里,无需颜色,只需感觉。
她的感觉,也许是对的。因为,竹林缓缓让开一条道路——
忘同惊喜地托了托背上的岑云,也不管他还在昏迷中:“岑云,我这就带你出去!” 想看书来
画地为牢(2)
可她步子刚刚一抬,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一股烟雾突然从地底冒出来,浓浓睡意顿时袭来,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小楼烛火幽微浅醉,窗纱舞轻风,一段缱绻凄清的风情从阁楼的窗口迷醉下来。
“教主,他们中了阵法里的瘴气。”一个黑衣人禀报。
“没有江湖阅历,凭一点小聪明就敢大胆妄为,和当年的蓉妃一样。”那教主冷冷嘲讽:“可笑。”
手将最后一笔写完,利落柔劲的收笔。
纸上,是一个“忘”字。
墨迹未干,那最后一划的点笔,写得尤其重,墨湿便聚集在这笔中了。
黑衣人恭敬的说:“教主,这个字,最后一笔重了一些。”
“你们知道吗,所有的字里,我只觉得这一个字难写,而这最后一笔,”被称为教主的人将纸拿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不仅难写,而且难看。”
“教主的字,是极好看的。”
“忍字,刀在心上,心中尚还有刀可搁。而这个忘字,亡在心上,心只能一直流放逃亡。或者,死亡。”声音突然带了幽冷如冰的笑。“看来,蓉妃那个女人,比我爱苏长衫更深。”
说到这里,寒伶教教主的声音里有了些爱恨交织的喟叹:“苏郎顾曲,一生误过多少红颜?纸者阵,笔者刀鞘,墨者鍪甲,水砚者城池,心意者将军……” 狠狠将手中的书法揉成一团:“他是这样说的,可他非但没有真去做个将军,随身连武器也不带——似乎那些身外物,他喜欢的,只有琴而已。”
话音刚落,教主一拂墨黑衣袖,破窗而出——
“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鸟向南飞,翩翩独翱翔。”
歌声和着月光,漫过小荷的尖角,月光琢成的芙蓉,也没有这眉眼的清皎静皑、幽冷无尘。声音很美,比一块冰沉落融化在水中的触觉还要流畅悠柔:青葱碧玉般莹洁的手指,指尖将琴细细爱抚。
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寒伶教教主抱琴临水,婷婷而立,面若莲花。
“放了那两个孩子吧。” 一个声音打着哈欠说。
歌声突然停了下来,美貌的教主猛然回头,极力压抑着情绪:“……”
大片荷叶优雅的屈身,在月光里翻出浅绿淡白的叶背,一个相貌平平的布衣人踏水而来,修长的手在袖口浸渍了月色。
“我就知道……”女子声音微颤,痴痴的重复了一遍:“我就知道,苏长衫……你会来。”她以手按琴,曲不成调:“你是为了沈蓉,才来的?”
“不是。”苏长衫的回答简洁明白。
女子原本冷漠的眼睛似乎有些喜悦,轻轻抬起下颌:“有你这句话,我原本什么也不会吝啬。但——那个小公主带着自己的情郎中了阵法里的瘴气,怪不得我。”
岑云在昏迷中,仿佛置身大片的水域。
天气冷极了,冰色的一轮白月。河水中倒映出满月的皎素来,不知是月光冻住了河水,还是河水冻住了月光,那凄白的月影在河中一动也不动。浩荡繁华的楼船里,重重叠叠的笙歌醉舞映衬着这寂静的洁白的轮廓。龙舟,翔璃,漾彩,朱乌,玄武……颜色彩眩的船,胭脂香绮缭乱着奢靡的灯酒。龙舟里,四重船身弘大精致得逊去了河水的银月颜色。
从第四层内殿口到殿中央,不过数十步距离,孩子却错愕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面前的情景,像一个梦境中更尖利的梦境。
那是一段以梦为形式的往事,为何最痛的记忆只能在梦中重现?
也许只有在梦里,痛苦才没有着力处。
画地为牢(3)
爹清冷的笑着,四把长剑同时贯穿了他的身体,他说:“太多了,浪费……”说到“浪费”时,血突然从爹爹身上和口中涌了出来。
娘尖叫的去抱爹爹,但四把剑贯穿,爹爹的身体像一只软了的空袋子,她抱不住,触到的只有金属的坚冷。她蓬散开的乌发下惊恐的眼神像凄艳的墨汁突然整滴渲在白纸上。
这龙舟上没有人见过恐惧中仍如此美丽的眼神。
那个在奢靡的笙歌中慵懒了神情的帝王,坐在他的龙座上意味深长的看着这一切。更具体的说,他在看那个月亮宝石般的君家女子,等着她乌黑的眸中倾出月光的泪水来。
娘只呆呆的愕了一刻,就紧紧的抱住了她的丈夫。那带着他的血的四把长剑,贯穿了她的身体,将她和他,穿在一起;将他们的血,流成一道。她的嘴角流着鲜血,但她的笑容温暖而柔软:“云儿,你若能活下来,不要怀着怨恨,你若得不到幸福,那比死,更不堪……”她说着,突然紧紧搂着她的丈夫,纵身一跃。
帝王从他的宝座上骇然站起。
楼船寒殿,四十五尺。
这四十五尺下,便是漆黑的河水,冰皎满月。
“不——”岑云这时才声嘶力竭的从肺腑喊出声音来,喊得他口中登时溢出一口鲜血。
他猛然睁开眼,只见一个布衣人蹲在他身前。
空中,爬上了半轮月亮。
岑云的眼睛异常疲累,一时分不清梦和现实。
“毒已经解了,但还有余毒不能马上消退,要休养几天。”苏长衫扶了他一把:“站得起来吗?”
天像破了一线的棋局,白色亮了,露水湿润了晨曦。只听苏长衫那令人舒服的嗓音说:“小丫头没事,很快就会醒来。”
“长衫先生。”岑云吃力地站起来:“多次得你相助,大恩不言谢。”
“你在想,我为什么帮你?”苏长衫一拂衣袖,面孔上涟漪不兴,却有清风透彻人心。
岑云双眸温暖:“什么也瞒不过长衫先生。”
见苏长衫似笑非笑,岑云接着说:“我开始以为,是因为忘同。她的名字,似乎和你有关——”
苏长衫只顿了一下,便平*问:“你觉得呢?”
“苏郎并没有诗词中吟唱的那样多情。”岑云微笑摇头:“如果天下每个对你用情的女子,你都要牵挂,你怎么能活到今日?”
“我帮你,是因为你与我的一个朋友有几分像。”苏长衫慢慢说:“一个抛洒热血,却穿白衣的朋友;一个用兵如神,却从不为自己考虑的朋友;一个习惯微笑,却不怎么快乐的朋友。”
说到这里,树叶的投影被筛在苏长衫的脸上,他整个人浸在了疏密间隔的阴影中。
“你说的,是前朝君无意将军吧。”岑云轻轻一句话,让苏长衫猛地抬眸。
“我九岁之前随爹娘到长安,见过他几次,那是一个……让人仰望如神的人呢。”岑云的眼眸也似有裂痕,两人对视,苏长衫试图从对方的眼底找到关键的线索,平生第一次,他看不透近在咫尺的人心。
世间之事,关心则乱——
终于,只听岑云一字一字道:“我娘,在出嫁之前,闺名叫做君墨如。”
月光猛然渗透树叶,如水泼洒清凉,将明明暗暗的地面洗得透彻。
君家是名将世家,到隋末一代,更是煊赫非常,三女一子中,君墨如、君随心,都嫁到了富甲天下的世家,君相约是天子贵妃,君无意更是掌管天下兵权的左翊卫上将军。
可惜后来——
苏长衫按住岑云的肩膀,手竟有些微的不稳。
“我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时,只有九岁,却听到长安百姓传唱,长衫江湖,无意功名。”岑云闭上眼,因为泪在涌:“先生见我有亲切之感,我见先生,亦如此。”
天像破了一线的棋局,露水沾了月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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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识君天下(1)
那时,十四岁的花开问君无意:“你喜不喜欢天下?”
室内的空气有淡淡的香味,窗外的鸟儿突然一跃,树叶散了几片,悠悠然的碰到窗棂,又跌到案几上,像是跌疼了,被风一吹,发出呜咽的声音。
君无意微微笑着执笔:我喜欢百姓。
花开认真低头去想,然后她嘀咕:“我问的是天下。”
九年前。
隋炀帝大业十三年,戊戌朔,日全食。
一座轩雅的宅院内,几个仆婢小声交头接耳:“公子真要今日去洛阳?那里早就人心惶惶,今日这日食又是凶煞之兆……”
低声议论的几个人噤了嘴,一个青衫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走过。向着最东的一间厢房走去了。
那人影在屋前停了一下,轻扣了门,便听见一声平平无奇的声音从房内传来:“进来。”
屋内的背影清淡,布衣长衫。
“公子,车马都准备好了。”
一人一仆,一车一马。
“公子,你既然不愿参与朝廷之事,为何此次还要前去洛阳?”青衫的侍从有疑惑在心里,终是问了出来。
“我去会一位故人。”苏长衫平平的说:“她谋反了。”
此言一出,被唤作青麓的侍从大吃一惊。这话若是被外人听见,是灭九族的忤逆之言。
“青麓,天下风云本与我无关,可惜我此生只得一位知己,这人托付于我的事却不能推辞。”苏长衫在马车内舒展四肢,打了个哈欠。
青麓心中叹息。这些年天下纷乱,贼流四起,可惜了公子这样的人物不愿出仕。否则以苏同这个名字在朝野的名望,必是辅国的重臣。
大业六年御赐的三榜状元,那时,未及弱冠的公子鲜衣怒马、*无双。那琼林宴上狂歌纵酒、才惊四座的光华,不知让多少闺阁女儿的相思飘落在江南旧宅沉寂的落花流水中呢。市井之间随处可听见传唱的词曲,有井水处,皆有女子歌咏苏郎。
苏长衫似有情,还无情,羽扇*只容少女们在一阕词中雾里看花。
洛阳。将军府旧宅。
回廊上的紫藤又开花了,藤萝密布如织,花却伶仃。
天空灰蓝的倦着。苏长衫穿过寂寥的庭院,铺满灰尘的地面,青石寒凉的石阶,走进一间暗室。
道路幽暗曲折,水滴声忽远忽近。
苏长衫一双眸子无喜也无悲,仿佛他就如灰蓝的天空一般无情无心。可在水滴声中突然握住的手心,分明有紧得没有缝隙的痛楚。
水又滴了一下。
苏长衫按下石壁的一个机关,一道石门轰然打开,光线强得人忍不住要捂上眼睛。
冰的世界,那是寒冰折射的光芒。
冰的地面,冰的墙壁,冰的椅子,冰的桌案上——
立着左翊卫上将军的灵位。
苏长衫深深的拜了下去,头磕到了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花开谋反了。
天策镇西大将军花开临阵倒戈,一路逼近洛阳。很久以来,江湖上就流传着一句话,得秦剑者,得天下。
那个得到了秦剑的女子,终是要——得——天——下——!
大隋大业九年,花开十一岁。
花开在轱辘巷子做了十一年的乞儿,甚至不知道,世间还会有那样金壁辉煌的地方。当她看到“将军府”这几个苍劲到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的堂匾时,她才知道,那人并没有骗她。
花开虽然是个乞儿,可她一直有很高的理想,她想学武功,学到从此不怕东街那四个泼皮。学武功的前提,是她必须先吃饱肚子。轱辘巷子的大樟树上有一窝鸟蛋,她忍耐它们很久了,这一次,在饿了三天之后,她终于决定自己的肚皮必须消化它们。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番外:识君天下(2)
可是,在她伸手就可以够到那白花花的蛋的关键时刻,突然,一种诱人的香味缭绕在她的鼻端,不是鸟蛋的香,而是,糕点的香。
那只手掌如玉清隽,使得手上托着的松花糕更显美味,连撩起他衣袖的风都仿佛带了几许香气。他将糕点举到自己面前,说:“小朋友,我用糕点换你的鸟蛋,如何?”
笑容很温柔,说话的人声音也很低。花开识字没有几个,却猛地觉得一个词在胸口跳动:微——风——
笑若微风。
花开咽着口水看着糕点,再看看那人,再看看鸟蛋,她不说话,那人也不催促,两人就这样挂在树上。
确切的说,花开是趴在树干上,而他不知是一种什么姿势,像坐,又不像坐,优雅得很。仿佛那不是树枝,而是上好的椅子,又仿佛他根本没有重量,就那样凭着树枝的力量,坐在空中。
终于,花开又咽下一口口水,一双又亮又圆的眼睛几乎也要淌出口水来:“我可不可以都要?”
那人温和的回答:“不可以。”
那时,花开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日后花开会成为谁。
但他将花开带进了左翊卫上将军府。
这里是天下兵权俯首的朝堂。大隋军中实行府兵制,有十二大将军和二十四军,十二卫既是戍守京师的禁兵,又统领天下府兵。其中又以左右翊卫最为显贵,为天下七大外军之首。
轱辘巷子的乞儿,和当今的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就几只鸟蛋和一块糕点,谈了半个时辰的条件。
花开答应不摸鸟蛋,而君无意承诺:请客。
他没有食言。
不知为何,花开本来饿得可以吃下一车大米,但面对那样丰盛的菜肴时,她却不由自主的做出了平生最斯文的吃饭动作——用筷子夹菜而不是抓菜,用勺子舀汤而不是用碗灌汤。
市井传唱的才子苏同,三征高丽的大将军叶禹岱,这些传说中的人物,和她在一张桌上,面面相觑。她脸皮虽厚,此刻压力也很大。
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人。他吃得很优雅,眉心微微蹙起的样子却几分无辜,又像读书人在字斟句酌什么文章一样。上到第六道菜时,花开数了,他一共才吃了小半碗。
第六道菜名叫冷烛绿蜡,这名字花开听不懂,但配菜她认识,是芭蕉叶。
“君无意,这道菜你不能吃。”
君无意的筷子一动,苏同突然去拦他,一双筷子暗暗的压在另一双上,动作很轻,却是强硬。
花开抬眸看去,君无意的神情不见波澜,一只极纤白的手,和象牙的筷子一般颜色,淡淡收了回去。
此时的君无意,举止仍是无懈可击的隽雅。
苏同的声音不大,但既然花开听到了,没有理由其他人听不见。花开环顾四周,满桌的人都在吃菜,或是自顾的夹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也只能低下头去,夹自己碟子里的一只田螺。
“尝尝这道甜点。”一盘温热的翡翠*羹端到花开面前,端菜的童子垂首退下,却是君无意在发话。
他微微笑着,眼睛里似早春薄冰消融的湖水,一份温暖之意,仿佛从冰雪里破寒而出,细细碎碎,竟是让人心疼的美好。
花开禁不得他这注视,立刻用力的点头,将羹舀到碗里。吃一口,才知是真的好吃。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还有*清幽的香从喉咙一直到胃里。
“好——吃——”说话的却是叶禹岱:“看那丫头的表情就知道了!”叶将军的大嗓门洪亮如钟。
苏同也瞟了过来,眉峰斜斜的上扬,使得平凡的相貌也生出几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番外:识君天下(3)
花开的第一反应是要瞪叶禹岱。但这里不是轱辘巷子,坐在她对面的是大名鼎鼎的才子、杀人如麻的将军。
更何况,还有君无意坐在那里。
唯一可惜的是,她想到这些时,那一眼已经瞪出去了。
叶禹岱用力拍拍君无意的肩膀,啧啧不平:“好利的眼神,君无意,俺肯定这丫头以后会给你惹大麻烦。”
君无意也不躲,只说:“尝尝西陵的淡水鱼。”
君无意清瘦的肩看上去仿佛经不得一握,但他说出一句话来,桌上除了叶禹岱,所有人都依言去吃鱼。
这一顿饭,花开吃得很饱。她下了两个结论:一是今天的客人全都很奇怪,叶大将军似乎对君无意颇不服气,文辞锦绣的苏大才子竟一派平凡闲散。二是她最后悔的一点。她也是在这一天才知道,撑死也许并不比饿死好受。她吃得太饱了,几乎要走不动了——
阶前的一木一石都精致无伦,花开穿着新换上的干净的衣裳,却是迈着最不雅的步态,向她的厢房走去。
夜里的石阶是冷色的,没有星月,脚步在青石上便显得更厚重。
前面有人,阁楼上微淡的灯光还不足以让她看清人脸。从身形判断,很像是君无意,又不是他。
宁煦的气质是他,弯腰的姿势决不是他。
君无意又怎么会折下他的腰去?
花开惊疑的走近了,唤一声:“……君将军?”
那人的背影顿然一僵。直起身来,黑暗里眼神不太清楚,声音很低:“夜深了,怎不回去?”
“……”花开尴尬的立在那里,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吃得太饱,睡不着吧。立刻,花开又察觉了些许不一样。
君无意的声音向来不高,但笃定如金石。这一刻,那声音不仅是低,更是轻,像柔软的柳絮,下一刻便要消融、散去。
“君将军,你怎么了?”
“没事,回去吧。”君无意说着话,人却没有动。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却仿佛在刻意显示着力气一样的不自然。君无意自己也发觉了,又轻声说:“回去吧……”说了这三个字,那声音就真的轻到散去了。
缠绕着回廊的藤萝突然“嚓!”的一声断开了,紫色的花零零散散的落了一地。
月亮正是在这个时候露出细细的弦一样的光。
所以,花开能看见,回廊里栽种的是紫藤萝。君无意的衣衫在紫色的花中间,眉睫皎洁就像是白色的月光。
花开骇然怔在那里,半晌之后,才大喊出来:“救人——!救人——”
那一幕,花开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时她还没有从军,也不会武功。
直到花开成为天下第一剑秦剑的主人,她也始终忘不了那一天。在她还没有武功时,她连去扶一个人的身手和反应都没有。
只能眼看着,他跌落在清冷的回廊上,紫色的藤萝花缀满他的衣衫,月光凝结在他紧闭的眉睫上。
她想要力量,并不是为了秦剑,只是想要保护一个人。
她在大隋军中受遍了严苛的训练,再举起长剑和万千军士一起高呼“忠君报国”,只不过是要保护他。
她从他那里索取力量,只是想要保护他!
谁也没有想到,花开,日后会成为秦剑的主人。
有很多事情,都是人们想不到的。就像沙场征战数十年的叶禹岱会被铁匠王薄所败,在山东邹平县身中三十多箭阵亡。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尤卷怯春寒。一笺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很久之后,花开知道了第六道菜名从何而来。
雨中的芭蕉美人,清冷、知性,让人怜惜。她拿起书的时候,也曾希望君无意能为她多识了字而开心,那种期待,在他的温和颔首中化为浅醉,只是,却没有东风来拆看。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番外:识君天下(4)
十一岁从军,她的天分,还是在剑上。
花开练剑的速度很快,到又一年芭蕉绿的时候,她已练到锦剑第十三式。这时,大将军叶禹岱开始亲自教导她。
“羿剑勇敢,陨剑深沉,而锦剑,则取二者之长。”
“知道了。”
“出剑从容,收剑果断——”
花开舞了几招,那一出一收之间,甚是灵动。她突然偏了头来问:“叶将军,什么剑是最好的剑?”
叶禹岱将她的胳膊向下压了一压,示意她动作还要低一些:“天下最好的剑,是秦剑。”
“我就知道,这些剑都无趣。”花开歪了头来看叶禹岱,她看人胆子极大,毫不避讳:“它们都是好剑,但羿剑太轻浮,陨剑太迂腐,而锦剑,又显得中庸。真正的名剑,应该——”
她将剑灵巧的从叶禹岱手中抽出来,空气都为剑气冷了一冷,她随意挥手,凌空挽了一个剑花:“真正的名剑,应能举重若轻,身怀百胆,笑若微风——!”
就像那个人一样。
叶禹岱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他习剑二十六年,带兵十九年,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后辈能说出这样的话。
时值天下农民起义硝烟四起,义军的部队已经攻城掠地,气焰如虹,君无意在南方带兵,而叶禹岱的军队在北方平乱。
花开问叶禹岱:“军中为什么流传你们南北两位将军不和?”
叶禹岱原本应该发怒。谈论将军,在军中是禁忌。但一半因为他对花开的纵容,一半因为花开自己率直的性情,她似乎是什么话也不避讳的人。叶禹岱看着她毫无城府,却极其利落的眉眼,冷哼了一声:“君无意得天下人心,而俺是个粗人,当然有时候看他不惯。”
“连你也觉得,皇上对君将军有猜忌?”花开一语将他话中未尽之意点破,着实教叶禹岱心惊。
然而,她自己却笑眯眯的,高高的扬起好看的眉毛:“我却觉得,你对君将军很好啊。”
兵部受命*杜伏威,但那些日子君无意正在病中,叶禹岱立刻请缨前去平叛——这一仗揽下了赫赫军功不说,还把君无意麾下的五万兵马收为己用。花开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收入叶禹岱帐下的。
甚至有传言说,叶禹岱一朝得志,竟猖狂的拍案而起:“君无意,你这将军不必做了!”帐中人人噤若寒蝉,君无意却不发一言,只淡淡敛眉。
花开看见,他的眼中,藏着一种被关怀的感激、纯淡与温和。君无意是不多话的人,读他的眼神,需要默契。
叶禹岱长君无意十三岁,官阶却在他之下,朝中官员都知一南一北两位将军势同水火。而政治永远微妙,这种矛盾背后的隐衷和身不由己,恐怕只有高明者才能窥探一二。叶禹岱貌似粗犷,却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两位武将的矛盾存在一天,隋炀帝才能高枕无忧一天,才能将杀戮的念头压下一天。
她一开始不喜欢叶禹岱,是因为他对君无意不敬,而此后她不再讨厌叶禹岱,是因为他对君无意关怀;她喜欢苏同,是因为他与君无意知心;就像她喜欢念书,是因为君无意说她可以多识些字,她喜欢练剑,是因为君无意也用剑。
她的世界很小,仅仅能容得下一个人。
秦剑是一把禅剑,它的剑柄上有四个小字:心系一处。花开一直奇怪,为什么君无意武功绝顶,没有成为秦剑的主人。当她拿到秦剑时,她突然明白,玄机只在这四个字里。
君无意做不到这四个字。因为他是太宽容的人,他的心中放的是百姓,所以,他做不到心系一处。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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