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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毛显然和我在梦中一样是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
他被叫醒后,先是受惊吓的样子,腾地从椅子上坐起来,睁大了眼睛,双手紧紧地抓着他那个破包袱,他可能以为碰到强盗了。不过很快他就放松了,因为他露出了微笑,大概就是那种在孤岛上遇到朋友,终于可以舒一口气的那种笑容。
他为什么要微笑呢?说是在的我有点搞不明白。
“谁让你睡这儿的?”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制服”问二毛。
“哦,没有关系,我睡的挺好;天气不冷,我的身体好,应该不会得病的。”二毛答了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琢磨这句话时,感觉有点费解,当然那几位“制服”也都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二毛给了他们这么一个回答。
后来我回忆起二毛的父亲和他的一次对话才明白了过来。二毛一家都不睡床,都是睡大炕。通常炕头是最暖和的地方,一般地二毛是睡在炕头的,他爹睡炕尾。一次二毛想在炕尾睡。二毛他爹就对他说:“谁让你睡这儿的?”然后又补充了一句:“炕头热乎,你去睡炕头,可不能着凉了。”
二毛当时理解“制服”的问话时,一定是以为那个“制服”省略了若干词汇。如果加上的话那句问话就应该是:“谁让你睡这儿的?椅子上睡得多不舒服,着凉了怎么办?”显然这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关怀句子。所以他回答所用的自然也是那种受了别人关怀而觉得不好意思的句子。
不过接下来的问话,就马上粉碎了二毛这种一厢情愿。
“谁管你得不得病。你到底从哪里来?谁让你睡在这儿的?”“制服”问。
二毛迟疑了片刻,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
“我从农村来的,昨天晚上才到这里。没有地方睡,我看这椅子也没有人用,我就凑合着在上面睡了一觉。”
“那就是无证睡觉了?”
“……”
遇到这种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睡觉还要许可证吗?不过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在人的世界里住房要房产证、生孩子要准生证、开车要驾驶证、工作要毕业证、合法Zuo爱要结婚证等等。将来吃饭要就餐证、谈朋友要恋爱许可证也说不定。这样一想睡觉要许可证也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二毛想不到这一层。所以他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很诧异的眼神。
“睡觉还需要证件吗?”二毛不得不在诧异之余问个清楚。
“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你以为是在你们家啊?”
“谁给你的权利在这椅子上睡觉的?暂住证办了没有?”
“制服”们一连反问了二毛这几个问题。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二毛提出的问题,也许他们认为答案已经存在于反问句当中了。
不会吧?怎么还真要暂住证啊?
你可以想象二毛的反应和措辞一定和我在梦中回答的大同小异。结果也是一样的:“制服们”要带他走。只是他没有跑,而是挣扎了两下,但挨了两拳头后就老实了。再说了,你一个小农民,孤身一人也不敢把人家穿制服的人怎么样。他打你,是执法;你打他,是妨碍公务,是违法。他能做的就是一个劲地央求他们不要带他走。大概这种央求和小山羊向老狼咩咩叫一样,丝毫不会改变狼吃它的决心。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法?”二毛还是反抗了一句。
“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就凭老子们身上的这一身皮。”他们答了他一句,同时又揍了他一顿,让他闭嘴。然后就把他托上车,带走了。
按说即使需要办证,也得给人一段时间。这是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不过在他们关车门时我听到了一个“制服”说了一句话:“照这样多抓几个,这个月我们一定可以超额完成指标。”说实话我当时并不知道“超额完成指标”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想追上他们。可是车子开的太快,一转眼就消失了。不知道他们要把二毛带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够再见面?
剩下我一只鼠,该怎么办?我是说当一只鼠孤零零无依无靠时,它必须独立地思考如何才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存下去,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二毛被带走了,我失去了带路人。
这座城市对我而言既是陌生的又是可怕的。我甚至不敢抬头看那高不见顶的大楼,人们说我们“鼠目寸光”用在这里还稍微显得合适,用在别的地方我还想不出有任何合理之处。其实人是最喜欢以偏概全的一种动物,我们只是偶尔拿他们一点点粮食,就被扣以许多难听的名目,拿我们来开涮。比如,骂那些无足轻重的人用“鼠辈”,形容惊惶逃走用“鼠窜”,比喻胆小用“鼠胆”;用“鼠肚鸡肠”比喻气量狭小、不顾大局,用“鼠窃狗盗”形容小偷小盗等等。凡是和“鼠”一起用的词汇没有一个不是贬义的。人简直是过分之极,想到这点我就恨他们。
恨归恨。我还无法和人动手相搏,所以我还只得忍着气躲在树丛中行走。
我只是走,没有目的。我漫无目的走的时候总是在思考问题。
“凭什么抓我?”二毛刚才喊的这句话老在我耳边响。凭什么抓他呢?他可能想不明白,我在梦中也想不明白,但是现在我有点明白了。这其实和“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是一个道理。若是哪只老鼠问人“你为什么打我?”这样的问题,它肯定是脑子进水了。明摆着嘛:一是人看老鼠不顺眼,二是人比老鼠强大的多,三是人打了老鼠根本没有风险,无须上法庭,也根本不会被起诉。类推即可得知,“制服们”敢于“随意”(照我看是如此,尽管“制服们”可以引用某些法律条款、条例来反驳)抓二毛大概也有以下三点原因:一是“制服们”看二毛穿的寒酸、一副邋遢样子影响市容,光看就来气,还是个傻冒;二是“制服们”是一帮人,二毛是孤身一人,再说“制服们”有合法伤害他人的权力,二毛呢只是一个乡下佬,无权无势,这力量对比太悬殊;三是“制服们”抓二毛根本没有风险,谁让二毛是无证睡觉呢?这显然就是一条违法的证据。
我就是这么看这件事的,可能有点牵强,但我觉得我是对的。人可以随便喊打老鼠,当然也可以随便抓人,可见:人与鼠是不平等的,人与人也是不平等的。总之就是一句话:弱者和强者是永远无法平等的。强者总是倾向于欺负弱者。想到这,我的气就不打一出来。如果有一天我能突然长得有两层楼房那么高的个子,我一定会把大街上的人一个个地踩扁,听他们喊救命的声音,那才够解恨。
唉,弱者总是喜欢幻想。
四.2
我终于来到了城里。是大城市,大的超过了我的想象。我停住脚步,想平息一下心中的激动。人第一次看到大海时一定会惊异于它的浩瀚。
伟大的事物总会让人心潮彭湃。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混出个人样了。当时我是想对着月亮发誓的,可没有发现它;所以我又想对着星星发誓,可也没有发现它们;所以我只得对着空旷的天空发誓。当我转头偶然发现了那只老鼠也学着我的样子在看天空。
原来它一直在跟着我!
我试着走了几步,它也跟着走了几步;我试着停下来,它也停了下来。看来它是把我当成向导了,也或许是单独一只鼠觉得害怕。管它呢,它愿意跟就让它跟着吧。我已经没有心思想和一只老鼠叫劲。
天已经黑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边走边看,晃悠了一段路,发现了一个小公园。那里边有一些长的椅子,大概可以凑合着睡一晚上,还好天是热的,似乎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我等里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之后才坐到一把椅子上。睡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人管吧?我犹犹豫豫,左右打量,生怕有谁赶我走。
我先把行李放在椅子上。拿出干馒头片来吃,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那只老鼠跑到附近的垃圾堆去找吃的了。它为什么要跟着我呢?我想不通。不过也好,有个老鼠做伴聊胜于孤身一人。
我走了一天的路,早就累得腰酸背痛。不过我还是不敢躺下来,被人当成无家可归的乞丐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怎么说我也是受过教育的!我把行李放到了椅子底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重新坐下来,端正身子,尽量不四处乱看,装作一副暂时休息、夜下乘凉的架势,开始想着将来的打算。
明天我得先去劳务市场上看看。也许可以找到一个稍微体面的工作,最差去工地当小工也行。不管怎么说我得在这里站稳脚跟。苦点累点咱不怕,再说我都这么大了,我就不信不上大学就干不出一番事业来。说不定将来我会成为大老板,开小轿车,住大楼房,娶漂亮老婆,为父母亲立一块大大的大理石墓碑……
“啊!老鼠!”突然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我转身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个女人在害怕的乱叫,一定是跟着我的那只老鼠惊着了她。呵,一只老鼠就把她吓成这样?城里的女孩子真是太娇贵了。她身边还有个男的,现在显得英勇无比,赶快把她拉到身后,乘机搂了她一把。还装模作样地说道:“有我在,不要怕!”一副拼命的态势,抬腿要和老鼠搏斗。在他抬腿的功夫老鼠早就跑得没了影子。真没劲。我才懒得看他们。那男的大概当了一次英雄,救了一次美。
等公园里的人都走了之后。我才躺下来,一会就睡着了。
“喂,喂,起来!”我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喊我,起先我以为是在做梦。直到有一双大手狠狠推了我一把,我才清醒过来。我揉揉眼睛,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围了好几个人。我第一反应是有人想抢我的东西,所以我马上坐起来,伸手去抓椅子底下的包袱,还好它并没有丢。当我看清楚身边的这几位都是身穿制服的“人民警察”(其实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警察,但我当时分不清,在我的影响中只有警察才穿制服)时,我顿时放心了。我正愁今天怎么能打听到劳务市场在哪里呢,正好他们就来了。他们一定是看我睡在这里,想问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警察不就是急人民之所急嘛!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所以我松了一口起,向他们点头微笑,算是致意。
“谁让你睡这儿的?”他们其中的一个人问我。
他们真是太客气了。他们一定是以为有人逼我睡在这儿,要替我打抱不平;或许是责怪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像父亲责怪我睡冷炕怕我着凉一样。
因此我说我身体好,不会着凉得病,多谢他的关心。
“谁管你得不得病。你到底从哪里来?谁让你睡在这里的?”他又问了我一句,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我回答错了吗?莫非这椅子是私人的?不可能啊!莫非睡在这里要收费不成?难道他们怀疑我是小偷或是逃犯?我不得不迟疑了片刻,我实在是猜不透他问我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管它呢,反正我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照实说就完了。
我对他说我刚从农村来,没有地方睡就在椅子上凑合着休息了一个晚上,并且说我马上会去找工作,不会再无故占用这里的椅子。
“那就是无证睡觉了?”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无证睡觉?老师从来没有教过,我看了不少书也没有听说,莫非在城里睡觉还需要办证?都怪我走得急,没有向别人咨询一下到城里都需要什么手续,我只是带了身份证。
所以我反问了他一句,并且强调我有身份证,而且还是个高中生。
对于我的回答,他们显然是生气了。就好像老师说一加一等于二而我偏要问一加一为什么就等于二那样,老师一定认为我幼稚的可笑,心里就免不了气得不行。
他们训斥我,向我要暂住证。我说我不知道进城要办证,而且我特别强调我准备长期在这城市呆着,不是“暂住”。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我不是暂住,就无需办理暂住证了。
可是他们对我所强调的要点嗤之以鼻,甚至于用奇怪的眼光来看我,就像看外星人一样,嘴角还带着暧昧的笑。他们真把我搞糊涂了,一会儿训斥我,一会儿对我微笑,一会儿又上下打量我。不过最后他们竟然要拉我走。我当然不愿意了,看样子他们并不是要带我去找工作,可能是带我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对于不明晰的地方我总是心怀恐惧,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想拒绝他们。于是他们就要扭我,对于“扭”这个动作,我更是害怕,因为警察“扭”人就表示那个人犯了法,或是有犯法的嫌疑。而我对于这两点都无法满足。因此我极力挣扎,我喊道:“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法?”
我心里对于他们将要回答我的答案有二:一是,“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说得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供证”;二是,“我们以法律的名义抓你”。但是他们让我很失望。他们说之所以抓我就是因为他们身上的那一身皮。当然他们并不是白白送我这个答案,而是揍了我一下作为报酬。
我是一个极容易陷入思考的人,因为我对任何我不认识的事物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我对于他们把我带上车这件事和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这个问题倒是没有太在意。我当是想的问题是:为什么凭他们身上的那一身皮就可以抓我?我的思考过程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