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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作茧自缚 飘阿兮 > 第1章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第1章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和和下车便吐了。她晚上除了一点点零食外就没再吃什么东西,喝了许多饮料,还有酒,吐出来的全是水。脸上也有一点水,可能是泪,她抹了一下。

后方伸出一只手,递过一张纸巾。和和说声谢谢,接过来擦了擦脸和手。

郑谐又递过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她漱了一下口,又大口地喝了半瓶,用手背擦擦嘴,便转身上车了。这一次她记得自己系上安全带。

郑谐从另一侧上车,还是不说话,但是车速比先前慢多了。经过第一个路口时,他将车开下高速路,将车窗开了一条缝,车速降得更慢,又打开置物箱,丢了一包东西给筱和和。

和和接过来,是一盒巧克力,她很喜欢的一种牌子和口味。

郑谐从来不吃零食,尤其是甜食,这巧克力应该是杨蔚琪的。

她吐过之后胃空荡荡地难受,所以像吃饼­干­一样把整盒巧克力都吃光。补充过了能量,她的力量和勇气也渐渐地回来了,只是头仍然晕得厉害,好像有许多小人在里面跳华尔兹。

车内空气有点闷。郑谐摸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含在口中,用火机点燃。

和和已经很多年没见他当着她的面抽烟,上次看到时她还是中学生。她又低下头。

郑谐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将烟夹在指间,眼睛直视着路:“要来一支吗?”

和和轻轻咬着­唇­说:“不要,谢谢。我一天最多只抽两支。”

郑谐­干­笑了一下:“你抽这么少,竟能把你的猫训练得那么灵,还会给人叼烟灰缸,也算厉害得很。还有,你有什么好方法让我从来没发现你一直抽烟?”

“少抽,半夜的时候抽,然后仔细刷牙。”

她观望了一下路,是她不熟悉的路段,但街道两旁霓虹闪烁,是酒吧与舞厅的集聚地。

郑谐微睨着她:“今天晚上没有尽兴,所以想继续玩下一场?”

“我累,想回家。”

郑谐没作声。不过当和和的目光继续流连在那些幻彩招牌上时,他还是发话了:“最近心情不好吗?需要到这样的场合来发泄?”

“我只是好奇这里面的装饰风格。”

“你若真想知道,等白天时我找人陪你一家家地参观,随便哪一家。你犯不着晚上到这里来堕落。”

“大家都是合法经营,照章纳税,你凭什么要觉得人家的出身和地位都比你从事的事业低级呢?”

郑谐冷冷地说:“我现在跟你讨论的是有关你的行为问题,你别歪题。二十五岁的大人了,你不觉得你现在才开始叛逆,已经很超龄了吗?”

“你也知道我已经二十五了吗?这种年纪的大人,有没有必要让别人来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怕我会犯错误,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你难道不觉得,没有错误的人生,实在是无趣得很,你自己是多好的一个例子。我记得你从小就最讨厌被别人指挥和左右,可是你却这样喜欢左右别人。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自信地以为,你为我所选择的一切都是对的呢?”

他们甚少会出现这样的对话。和和一向很乖顺,以前郑谐说她几句,她也只是笑笑闹闹,偶尔耍赖,极少反­唇­相讥。

“所以现在你努力地想犯错,以体验有趣的人生?因为时霖是我认为适合你的,你就铁了心地要拒绝他,而岑世是我排斥的人,所以你明明知道他不适合你,还是一心一意地要与他在一起?”

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和和闭紧了嘴。

郑谐又说:“我的朋友,永远都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你对时霖说的那话,其实是这种意思吧?你这种抗议形式实在是好。”

和和的脸白了白。她小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郑谐侧脸看她,神­色­复杂:“和和,你心中一直是怨恨我的吧,虽然你从来不表露出来。你的父亲,岑世,还有你认为我强加给你的那些管教,你是不是一直都……”

“没有!”和和突兀地打断他的话。

郑谐的眼神有点迷离:“和和,如果你记恨,想讨还公道,你有很多种方式,你没必要选择折腾自己这种蠢办法。”

和和大声说:“我没有记恨什么,没有就是没有!爸爸是殉职,那是他的工作,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岑世他肯被你诱惑与胁迫,证明我在他心中没那么重要,你只不过把这个事实揭给我看了而已。你看,你又来了,你总是要强加自己的观点在我头上!你觉得女子不该抽烟,所以我抽烟就是学坏,你觉得女子不该去夜总会,所以我去夜总会就是堕落!你以为我是什么?在净化室里养大的纯洁无瑕的小天鹅吗?如果我说我根本没你想像的那么纯洁,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纯洁,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锁起来,从此不让我见男人?”她有点激动,身体也有点发抖。那些已经进了她血液和大脑的酒­精­又开始作崇,她觉得晕晕迷迷好像在听另一个人在说话。

郑谐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沉静地说:“和和,这回你是真的醉了。”

和和继续大声说:“你很失望对吧,可是你不觉得现在再教育我,已经晚了吗?”

郑谐有点疲累:“我承认我多管闲事。如果我当时就知道,你跟岑世已经这样亲密,我不会多此一举地阻止你们。既然他还留恋你,而你也不排斥他,那么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和和冷笑:“为什么一定要是岑世?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我行情有那么差吗?”

郑谐闭了闭眼,压住一口气:“和和,喝多了酒就应该少说话,免得酒醒后会后悔。”

“后悔我毁灭了你心中我自己的美好形象?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不知道而已。拜托别用那样看妖怪一样的眼神看我,我明天会继续当个乖和和的。”

他们的车子经过一家影院,有巨幅的广告牌,《画皮》,太醒目,他俩都同时看到,和和望得出神,直到那广告牌被车甩到后面时,她还在回头看。

郑谐揉了一下太阳|­茓­:“和和,你也适合演这出戏。”

“谁不是呢?大家都在演画皮。哥哥你不也一样,做完­奸­商摇身一变就是慈善家,甩掉以前女友时冷血无情,转身变作大众情人也很有模有样,酗酒吸毒乱­性­一觉醒来后一样是有为青年……”她念经一般地喃喃地说完这句话,就困倦地垂着头,似乎睡着。

郑谐猛地踩下了刹车。

他定了定神,全身泛起一层凉意,一直通向每一处神经末端,那些寒意又渐渐地向心脏聚拢。他一把捏住和和的胳膊:“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昏昏沉沉中的和和被他突来的袭击惊醒:“重复什么?”

郑谐从牙缝里一字字挤出字来:“酗酒、吸毒、乱­性­。”

和和蓦地睁大了眼睛,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她嚅嚅地说:“我乱讲的,你不要介意,别介意。”然后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

郑谐依然死死地抓着她的小臂,越抓越紧。和和疼得瑟缩了一下,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开。

郑谐屏着气,非常谨慎地说:“和和,我记得很久以前,你有一个晚上没回家。”

和和继续低着头:“我不记得了。我经常在同学家过夜。”

“我记得,就在我马上要出国的前两天,我印象里那是你第一次没回家。你说你在苏荏苒家里睡了一晚。”

和和有一点点慌乱:“哦,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次的,我跟荏苒玩了一晚上电脑游戏。”

郑谐静静地说:“可是那年暑假苏荏苒的大哥带她去了日本,甚至因此没有给我送行。”

和和咬着­唇­说:“嗯,我记错了。那天我是跟玎玎在一起的。”

“你当时说的那位同学的名字,也绝不是玎玎。”

和和烦燥起来:“那么久了,我怎么会记得?我现在头很晕,你不要问我奇怪问题。”

郑谐的肩膀微微缩了一下,全身仿佛失了力气。半晌后,他缓缓地,每个字都吐得很艰难:“和和,原来那天晚上真的是你。我一直以为是幻觉,而这么多年来你竟然装得这样若无其事。若不是今天你酒后失言,我可能永远都猜不到。”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头晕,我要回家。”

郑谐捏住她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她疼得厉害,一边挣扎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扯安全带。但她徒劳如困兽,既挣不开郑谐的钳制,也解不开安全带的束缚。

她突然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流了满脸。她边哭边执着地重复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郑谐颓然地松了手。和和挣了几下没挣开安全带,便使劲扯着带子从空隙里钻了出来。

她打开车门跑出去,在郑谐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里,瞬间绝尘而去。

(2008年11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14-被遗忘的时光(1)-修改版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被遗忘的时光》

郑谐曾经被问到,倘若时光可以倒流,那么他希望时间回到人生的哪一个点。

郑谐记得他回答是:没有。

并不是他过得太平顺,而是他一向觉得,人生该怎样就怎样,逆转有违天命,所以哪一个点他也不想回去,即使当时或许很遗憾。

可是现在郑谐希望多年前的某一天,可以从早晨开始,重新来过。

那一段时间郑谐一直过得不怎么顺心。

父亲要求他大学毕业先工作一两年,达到他的考核后再出国,他谨遵教导。

郑谐在一家以高强度高压力闻名的大公司里做满两年,比他之前的四年学习加起来都累。他办妥一切手续,跟现任女友分手,打算回家陪母亲住上几天,然后出发。

结果那位明明交往之初就谈得明白,而他一直以为理智淡然的女子却突然寻死觅活,险些惊动母亲。

接下来父亲身体出了点状况,母亲到父亲身边去照顾他,后来母亲也病了。

他难得地留在那个他十分不喜欢的城市做了几天孝子,然后回到从小长大的城市去跟朋友们告个别。

和和也留在那里。这个暑假,她给自己安排了满满的任务,志愿者,学习班,只到A市来陪她的妈妈住了一周。郑谐妈妈到A市来照顾郑爸爸后,就只有和和与保姆在家里了。

他只回去了两天,就发现和和那个暑假状态很不对劲。

她笑得比平时多,但笑意到不了眼底。她的话也比平常多,但常常词不达意。而且,和和平时其实很懒散,喜欢盯着一件东西静静地发呆。可那两天里,她总是把自己搞得忙忙碌碌却不知在忙什么。她不喜欢做家务,但那两天她总是跟家里的保姆抢着­干­活。

郑谐从和和嘴里没套出什么话来,却套出了她在大学里很要好的同学的名字。

他没费多大劲儿就大致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无非是和和恋爱了,和和失恋了,和和被某个传说中很优秀的男孩子伤害了一下,但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郑谐觉得很好笑。这种恶作剧,他的朋友也玩过,结果把自己栽了进去。大家都只当看一场戏,笑过就算。

只不过当对象换成和和时,他的同情心大幅度膨胀了一下。他很满意和和如今这样努力自我疗伤自我复原的状态,虽然看起来很蹩脚。

偏偏那个传说中的“男孩子”自动地出现在他面前。保姆对正在屋里看书的他说:“有个小伙子,说是和和的同学,顺路过来看看她。可是和和的手机没带,联系不上。”保姆将和和忘在屋里的手机递给郑谐。

郑谐很不厚道地查了一下未接来电记录,除了一个是手机号码,其他的几个都是固定电话,公用号码。他立即猜出来的人是谁,突然有了兴致。于是那位男生荣幸地得到了郑谐的接见。

很清朗的一个男生,其实只比郑谐小两三岁。可是大三学生与已经毕业一年的社会人相比,那差距其实是若­干­年。

郑谐把那男生约在附近的茶馆,威逼加利诱,三下五除二就将他解决掉。

那个男生不是很好对付,所以郑谐的手段实在算不上光彩,有以大压小和仗势欺人之嫌,后来他也偶尔反思,当时自己实在不怎么符合江湖道义。

因为他第一眼见那男生就没好感,听他开口说第一句话更不喜欢。他直觉这个男生不适合筱和和。既然和和那边已经挣扎得很辛苦,这男生再一次出现势必要让她的努力滑坡,那么就由他来帮她一把。

中午有几个大学同学到本地来,他请他们吃饭。恰好和和回来了,于是把她也带了去。

和和在人前一如既往地乖巧可爱,十分讨人喜欢,只是饭局快到尾声时说要出去打电话,然后就一去不回,过了很久发了个短信回来说,她有点事情。

追根究底,郑谐那天实在是太无聊了,他竟然早早地散了席,然后驾车去找和和。

不出他所料,和和看见了岑世的来电,决定要去与岑世见面。而他的判断那样准,很轻松地就赶在和和见到岑世之前便找到她。

他其实之前一直是把和和的这场失恋当成一个正常故事来看,觉得这是与她曾经考试不及格或者落选拉拉队的严重程度差不多的小事。可他既然见过了岑世,已经认定那个岑世不适合和和,她此去准定没好事,他便下定决心要阻拦到底。郑谐成功地没有让筱和和与岑世见面。

他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大人对付孩子们的方法通常都不难,诱哄加吓唬。他向她摆事实讲道理,平心静气地说:“和和,你可以选择。如果你今天去见他,那么以后我不认识你。”

郑谐跟自己打了挺无聊的一个赌。其实筱和和就算真的去见了岑世,他也总不成真的不再理她,顶多他自己没面子罢了。

不过和和果真自小时候起就不会让他失望。她低着头,捏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却安安静静地坐着,甚至没有打开车门逃出去的企图。直到远处传来一声船起锚出航的长鸣,而和和的手机同时滴滴地响起一串短讯音,她抑制不住地哭出来。

和和只哭了几秒钟,便红着眼眶抬起头看着郑谐,腮上挂着泪滴。她说:“你又不是我爸,你管我跟谁交朋友,你管我会不会上当受骗。就算我被别人欺负死,那也是新体验,总好过你把我当没大脑的扯线木偶。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她大声喊出这几句话便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郑谐看着她纤细得弱不禁风的背影,笑了一下,放弃了去追她的打算。

讨厌他?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筱和和也有脾气,而且发脾气的时候像极了八岁小孩在耍赖。可是她已经十八岁了。

郑谐一直觉得筱和和的个­性­里缺少一点强硬的东西,太柔弱,就像他的母亲,而不像和和自己的母亲,所以他总是愿意替她决定这决定那,免得她被欺负,免得她走弯路,而她也很少抗拒。

如今他终于见到她发小脾气,这算她的一个大进步。

下午他又被几个朋友叫去玩牌,边玩边喝酒。很多人,走一拨,又来一拨。平时他其实不怎么跟他们混,因为玩不到一起去。但是求学多年已经许久未见,而他又马上要出发了,他没再拒绝。

晚上又被拖着去了一家夜总会,有人借着给女友庆生的名号宴请,席间有很熟的,也有不认识的,男男女女,节目层出不穷,喝酒花招怪诞,将大半只西瓜挖空成了容器,里面倒了红黄白黑各种颜­色­与浓度的酒和饮料,比毒药更难喝。满屋子都是刺鼻的酒气与烟味。

郑谐自知一喝混合的酒就撑不住,几次找了借口要走。因他隔日就要出国念书,回来之日遥遥无期,大家死活不肯放人,被罚着吞了整份的那种天才­鸡­尾酒,接过别人递来的烟,连抽了两支才止住他想呕吐的冲动。然后他又被逼着跟寿星女一起合作了一支对唱情歌后,终于得以脱身。

后来的事情郑谐便开始模糊。他隐约记得自己乘了出租车回家,大吐了一场。保姆一边照顾他,一边念叨着和和怎么还不回家。他似乎给和和拨了几个电话,但没找到她。再后来他就睡了。

大约因为有心事,他睡得十分不安稳,做着光怪陆离超现实的梦,梦中见到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梦中景物扭曲变形——

他从未见过面的­奶­­奶­正在亲手染许多的红­鸡­蛋庆祝他出生,他只见过一面的和和的爸爸抱着他去游乐场玩太空船,他去参加他第一位女朋友的婚礼结果被人错当新郎被逼成礼,他在几百层的高楼之上赤手空拳与持枪歹徒搏斗,他开车误入异次元世界见到一群怪物……一切的一切都匪夷所思。

最离奇的甚至还有春梦。他即使在青春蓬勃的发育期,也不曾做过这么幼稚的梦。他纵着自己在离奇幻境中沉沉浮浮,心里明了那场聚会上的几样食物可能都有问题,他们中间有人是惯犯。他一边懊悔自己缺乏谨慎,一边庆幸自己离开得早。

等郑谐看清自己春梦的对象赫然变成筱和和时,他就惊醒了。醒来时窗外太阳刚升起不久,时间尚早。

他起身查看四周,除了浓烈的烟味酒味让人难以忍受,外加衣衫不整外,并没什么明显的异常。

郑谐暗暗松口气,晕乎乎地去洗了澡,换上睡衣想继续睡。可是他尽管头沉如铅,却仍是睡不着。

他又挣扎着爬起来,推门时看见保姆已经在打扫一楼的客厅。保姆见到他起得这样早很惊讶。

郑谐抚着突突跳着的额头问保姆:“和和回来没有?”

保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回答:“好像没有……她房间门开着,但是没人……”

这位在郑谐家里做了二十年的保姆那天早晨也充满了疑惑。

昨夜她一直在等和和跟郑谐回家。郑谐回来后要她去休息,他自己等和和。照郑谐一惯的­性­子,按说绝不会在没等到和和的情况下就自己去睡了,他一定会把和和揪出来再去睡的。

而且,她本以为郑谐知道和和一夜未归后会恼火异常,虽然她没见过郑谐发脾气,可是她也看了郑谐二十年,基本上能从他不动声­色­的表情里判断出他的情绪。所以她不能理解,为什么郑谐听说和和一夜未归后,脸上竟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的确是如释重负,她绝不可能看错。

(2008年11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14-被遗忘的时光(2)-修改版

筱和和从小喜欢看小叮当,她一直希望能够拥有一台时光机。但她并不是希望回到过去重新开始,而是希望时间走得更快一些。因为当人的个­性­不会轻易改变时,本该发生的错误躲得过一次,也未必躲得过第二次,想要毁牌重来是一种无耻的耍赖行为——她的思维方式一直以来都受了郑谐的很大影响。而时间是一副极好的遗忘剂,当它走得更快一些时,她就会更容易忘记一些她不想记住的事情,比如她小时候说谎被妈妈拆穿,比如她幼儿园登台演出很丢脸,比如她失败的初恋,再比如,令她心虚的某一个罪恶的夜晚。

大学一年级的暑假,筱和和努力地将自己的每一分钟塞满,参加学习班,担任志愿者,努力遗忘一些令她不愉快的事情。

都怪大一下学期艺术学院的某个脑抽的艺术节。

筱和和本是那种­干­净清爽,柔和甜美,越细看越舒服,但丢到人堆里却不容易一眼被挑出来的小女生,尤其在以诞生出格另类人物著称的艺术学院,她安安静静,绝少出头露面,社团活动也只作幕后服务人员,布置场地,设计画版,并不出众。

那个艺术节的汇报演出震惊了整所大学,不是因为多­精­彩多优秀,而是因为那些节目太过超前另类后现代太暴力太血腥,大大刺激了观众的神经。演出结束后,校园BBS首页遍布讨伐贴子:艺术学院的演出是对我们人类正常审美观的一种严重污辱。以艺术之名行变态之实。诸如此类。响应者众。

当骂声渐消,大家的注意力转到一位校内知名的无聊文艺男青年的贴子:乌烟瘴气中的一抹阳光,群魔乱舞中的一位天使,她秀眉轻蹙宛如杨柳拂岸,她嫣然一笑仿若春花照水……酸得人牙都倒掉,贴子下面每一张舞台剧照里都有筱和和。

原来是那天演出筱和和一直藏在台侧帮演员们看东西,有时帮着拉幕。校园的舞台简陋,偏偏有个校内记者一直在侧台斜角拍摄,于是很多张照片里,台上是乌泱泱的背景,乱糟糟的人影,台侧则是清清淡淡一身白衣的筱和和一脸虔诚地看着同学们的演出,天堂地狱,鲜明的对比。

所以“神秘女郎”筱和和被大肆讨论了,被人­肉­搜索了,一夜成名了。不是她自己爱出风头,实在是大学里的无聊闲人太多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于是,每日教学楼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平常只与女生一起玩,安静乖巧的筱和和,突然间涌出了一大批追求者。

她觉得好玩,也躲得辛苦,但最终还是被一位叫作岑世的多才多艺的男生所吸引。

和和在学校也很宅,不怎么关注八卦,所以她不太清楚这一位乃是校际风云人物,不然她会躲得再远些。

这本是一个青春剧一样的故事:名不见经传的甜美少女筱和和与校园王子的浪漫恋情,犹如校园版灰姑娘故事。如果后来没有人告知筱和和一些内幕的话。

原来自从筱和和莫名其妙出了名之后,某群自负自大的无聊男生便集资下注,赌谁的魅力最大,能够先追到那个可爱女生。岑世不负重望。

筱和和脾气一直不算大,可她有自尊。她不哭也不闹,只是扇了岑世一耳光,然后拒听他的任何解释。

那时已经快考试,岑世找她几回被拒见,也偃旗息鼓,全力复习功课。

本来就是玩笑一场,扯多了更没意思。和和既没向任何人哭诉,也没将心情写入日记,她用她自己的方式疗伤,安静的,忙碌的,试着将所谓的初恋迅速遗忘。只是偶尔回想起岑世与她一起玩闹的日子,不免惆怅几分,感到人生若梦。

和和考了个不错的成绩,然后迎来大学第一个暑假。

按说她应该去A市妈妈身边。在大学校园任教的母亲,拥有漫长的假期。可是那个暑假,妈妈带着一群学生南下考察去了。而郑谐的妈妈倩柔阿姨,每到夏季身体更差,仍然留在Y城,筱和和乐得陪伴她一起渡过暑假。

因为目光锐利的妈妈一定能发现她的反常,却肯定不会多问,只会如最­精­密的仪器一样在她周身扫描,令她如犯人一般羞愧难当。而­性­情温和的倩柔阿姨向来只对她嘘寒问暖,从不试探着去揣度她的内心,给她最大的尊重。

后来郑伯伯身体出了点小状况,倩柔阿姨也去了A市照顾他。她本想带了和和走,但和和那个暑假很忙碌,她上学习班,参加社会实践,作志愿者,走不开。于是她在郑谐家与保姆作伴,直到郑谐回来。

她上大学时郑谐已经工作了一阵子,没有长假,只是周末才偶尔回来看看他的母亲。她与他,见面的机会已经很少。

不过郑谐待她与以前并没多大分别,还当她是小女孩,带她出去玩,给她买零食和玩具,看她烫了卷发直皱眉,只是在发现她已经长高到他的耳垂时有些吃惊。

和和是晚发育的那种孩子,郑谐大学毕业时,和和还不到他的肩膀。

然后就是那一天,郑谐中午带她去吃饭,见到几个他的旧日同学。那些人都早已不是学生,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谈一些对她来说过于深奥的话题,她不感兴趣。可是菜的口味十分好,她埋头小口专心地吃,如果有人看她,她就朝对方报以友善的微笑。

她坐在郑谐身旁,身边另一位大哥哥姓时,时间的时,很奇怪的姓。当他发现和和对桌上的某一道菜特别感兴趣又不好意思吃很多时,会将那道菜转到自己面前来,然后将和和面前的餐盘装满。

后来和和发现了未接来电。除了岑世的,还有本地的陌生号码。她知岑世专程过来,于是回了电话。

岑世说:“我来向你道歉。但我答应过你哥,不再见你。所以,和和,祝你快乐。”

岑世的这句话令和和已经渐渐痊愈的伤口再度被撕开。如果他根本不来,她不会介意。可是他来了,却又再度为了某个原因轻易地抛弃她,不管是什么原因。

比这个她二度被戏弄的伤害更令她伤心又难堪的是,郑谐竟然知道这件事了。

她一直在郑谐的­阴­影下成长,她一直被郑谐当成笨笨的小孩子,所以她一直想证明给他看,自己长大了。

当初她一意孤行地自己选了学校,而没有按长辈们的意见到妈妈所在的学校,或者郑谐所在城市的学校,无视郑谐已经替她找好的关系。那时郑谐只是冷笑,说她像玩蹦床一样一下子就去了陌生的环境,铁定要碰几回壁弄得灰头土脸。

所以和和在学校里小心翼翼,本本分分,努力学习,与人为善,绝不招惹是非。她不想当模范生,她只是不想被郑谐看了笑话去。

可是这一次,她何止让他看了笑话去。他以前给她的种种评价,天真幼稚,自作聪明,不明是非……都得到了印证。

郑谐一边摆平岑世时,一边在心里偷着乐吧。

后来,当和和的同学因为失恋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时,和和只作安静的听众,却从不劝解。因为她很深刻地体会到,人们因为失恋而哭泣,不见得是为了失去爱而难过,而多半是因为自尊心受伤而懊恼。

可是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没几天的筱和和那时候并没有这样通透世事,那时她横了一条心对岑世说:“你等着我,我有话跟你讲。”

其实和和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跟岑世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她只觉得,她很没出息地去见岑世一定会惹恼郑谐,而她的目的就是希望他生气。

可是她在郑谐面前,永远像如来佛掌心里的孙猴子,她到底见不成岑世,于是和和很反常地朝郑谐发了一通脾气后跑掉了。

和和在马路上晃了大半天,反思自己对郑谐有点过分了。他是为了自己好,而自己竟然真的把他当亲哥哥一样耍小­性­子,她未免有些后悔。可她一想到郑谐笑得很惬意的那副样子,仿佛看她的笑话看得很愉悦,将她的里子面子全丢尽了,她又觉得自己刚才闹得很爽。

和和心里空落落地在街上转了很久。郑谐不给她电话,她没台阶可下,又没法回家,于是耐不住寂寞地拨通了很爱玩的几个高中同学的电话,约她们小聚。

她们去游戏厅玩了一下午游戏,疯狂得不得了,晚上去吃烧烤,大口喝啤酒,又到KTV里去唱歌,边唱歌边喝酒,唱得喉咙嘶哑,喝得天眩地转。

因为一直在吵闹环境里,连郑谐后来打电话给她,她也没听见。

和和醉得很厉害,虽然她可以装得很清醒。

这也是郑谐教她的。他说:你就算真的醉得忘记自己是谁,也一定不要让别人看出来你醉了。女孩子醉了不好看,更重要的是,女孩子让别人看出醉了的话,受欺负的机会也大。

她没打算回有郑谐的那个家,她不敢也不想面对他。她的计划是回以前跟妈妈以前住的那栋房子去,一直空在那儿,没有出租。虽然可能尘土扑面,但也好过露宿街头。可是她也不明白怎么出租车停下时,抬眼一望还是郑谐家的别墅。

可是筱和和实在没力气再折腾一回了。她原定的目的地离这里隔了大半个城市,和和不能保证自己装清醒能装得那么久。万一睡在出租车上,那她就真的危险了。

她看看手机已经过了十二点,大家应该都睡了,她硬着头皮自己开了院门,轻手轻脚地绕过那条狗的小窝,又开了屋子的大门。

和和头晕眼花地倚在楼梯扶手上休息了一会儿,决定一鼓作气地撑到自己的卧室去。她的凉鞋踩在楼梯上有嗒嗒的响声,和和脱掉鞋子光着脚一步一挪。

当她终于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已经能够看见胜利的曙光时,她头顶的灯突然大亮,郑谐就坐在二楼玄关处的一把椅子上,冷冷地看着她。

后来和和也记不明确她跟郑谐都吵了些什么。平时她并不敢跟郑谐那么对着­干­,他说一句她就回一句,而且非常不客气。郑谐也反常,他一向惜言如金,点到为止,如果她表现得不服气,他也只会冷冷地睨她,令她不战而败。

可是那天他们好像一直在争论,总之一切都不对劲。和和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郑谐说:“筱和和你太令人失望。”他从来没这样讲过话,他以前只说:和和你是个笨蛋。或者:和和你是蠢姑娘。

筱和和后来趴到楼梯栏杆上吓唬郑谐:“你再说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二楼并不高,郑谐跳下去甚至可以站得很稳。可她站的那处位置下面恰有一处台阶,不摔伤那是不可能的。

郑谐冷笑:“你跳下去试试,你不敢。”

筱和和被酒­精­浸过的大脑迟顿地转着。她若跳,自己要受罪了。她若不跳,郑谐又要得意了。她若跳,郑谐一定会很后悔吧。跳?不跳?跳?她边想着边不由自主地爬上那栏杆,脑子里有只小鬼在恶意使坏,心中有个好孩子却惶惶不安,努力想制止自己别做蠢事。

她自己正挣扎得辛苦,郑谐却帮了她一个大忙。他突然过来一把将她揪下来,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和和从郑谐将她拖下来的距离判断,原来她真的已经爬高,大半个身子都探到外面去了。她自己惊出一身汗,但他那根本没用力的一巴掌却令她哭起来。

和和缩到墙角无声地哭,越哭越厉害,全身都缩成一团。

郑谐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用手替她抹着眼泪,语气很疲倦:“别哭了,我打你不对,我错了还不行么。”

喝醉了的筱和和就是小孩子,得理不饶人,听到郑谐道歉的话,她反而哭得更响了。

郑谐去捂她的嘴:“你是不是要把陈阿姨吵醒上来看笑话?”

和和张口死死地咬住他的手。郑谐挣了几下没挣开,任着她咬。和和咬累了,松开口又呜呜地哭。

郑谐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站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哭累了记得回屋睡觉。我不舒服,我先睡了。”

他拨脚就要走,筱和和突然就紧紧抱住了他的腿不让他走。盛夏的天气,他只穿着背心和短裤,刚才又跟和和闹了一场,和和抱上去时,粘粘腻腻。

郑谐这次没由着她的­性­子,用了一个大力抽出自己的腿,边继续往前走边说:“筱和和你再这么胡闹,我以后永远都不管你的闲事了。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后天就出国了,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你。”

和和被他刚才那一扯的反作用力一甩摔了出去,后脑磕了一下,虽然不重,但半天才回过神来,听他那样讲,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在郑谐已经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时,从他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趴在他身后委屈地呜呜哭。

郑谐挣扎了一下没挣开,自己继续往前走,后面拖着一个筱和和。等走到自己屋里的软沙发旁时,他回手把和和揪出来,甩到沙发上。和和缩到沙发上继续哭。

郑谐自己倒了杯水喝,扔给和和一条毛巾:“哭够了就回屋睡觉,替我把门带上。”然后他躺到床上,拉过凉被蒙住脸,很久不见动静,似乎是睡了。

借酒装疯的和和失了观众,也没兴致哭了,只是越来越生气。她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郑谐,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她却在这边气炸了肺,她脑子里涌上邪恶的念头,鼓足勇气跳到郑谐的床上,恰好跳到他的身上,然后抱住他。

惊醒的郑谐推她:“筱和和你吃错什么药了?你是不是疯了?”但他的手恰到推在她最柔软的地方,又急急收回。

和和终于有了扳回一局的胜利感,她洋洋得意:“你想以后都不管我?没门!”

郑谐已经起来,打算把她丢在床上,自己换地方继续睡。但和和的大脑已经被邪恶的小鬼控制住,岂肯放过他,又拉扯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

其实筱和和并没想好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这一天在郑谐面前丢尽了面子,她一定要扳回来。郑谐在她面前一向作正人君子状,所以只要她也让郑谐很失态,她就心理平衡了,所以她用尽全身力气搂他抱他纠缠他。

其实郑谐向来身手敏捷,但幸运的是这一晚他的动作拖泥带水。当郑谐回头又想推她时,又因为碰到她的某处□的皮肤而迟顿下来,和和趁机搂住他的肩,咬他的脖子。郑谐重重地抖了一下。

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在和和的预料之中。她只想去招惹郑谐,让他难堪。即使在酒醉中,她也知道郑谐一向理­性­,绝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的。可是等她迟顿昏乱的大脑发现乾坤移位,事情不对劲了时,一切都已经乱了。她使劲地挣扎,但已经晚了,她被昏乱的疼痛击穿,在流泪中接受人生的一场蜕变。

最后郑谐抱着她,替她抹着眼泪,声音很轻,没什么感情:“胡闹是要有代价的,让你记个教训。”但他的怀抱十分温暖。

和和在泪水和疼痛中渐渐睡去。

她睡得不沉,醒来时天空还是黑沉沉的,而她的酒已经完全醒了,她的酒向来醒得非常快。

屋里散着很浓的酒味,烈­性­酒的味道。郑谐睡得很沉,但看起来并不舒服,轻轻地蹙着眉,一只手搭在额上,似被梦境­干­扰。

她昨天喝的是啤酒,这种浓烈的酒味不属于她,所以一定是郑谐昨天也喝酒了,而且也喝多了。

和和很绝望地发现,她能够清楚地记得昨天中午一直到这个凌晨发生的一切事情,所以她很清晰地知道,即使郑谐后来怎么样了她,但始作俑者却是她自己。她吞了毒药药老虎,撒酒疯去招惹一个同样喝多了的男人,完全就是她活该。

她失身事小,但眼下的问题是,等郑谐醒来以后,她要怎么跟他面对?

昨天她最伤心的其实就是郑谐说对她感到失望,又说以后不再理她,所以她才疯了一把。可是眼下发生这样的事,她与郑谐以后真的没有办法再正常相处了。

她快速地回想了一下郑谐跟之前几任女友分手的情形,有时候她也能恰好赶上女方哭哭啼啼不依不饶的情景。郑谐讨厌女人撒娇耍泼哭哭啼啼,讨厌女人喝多了借酒装疯,更讨厌女人跟他拉拉扯扯。她恰好把这几样全占尽了。

等郑谐醒来后,要怎么打发她呢?总之她永远失去这个哥哥了,虽然她一直没把他当自己的亲哥哥,可是他却一直是自己最大的依靠,最亲的伙伴。

和和绝望得连想死的心都有,这样她就不用去面对几小时后的一切了。

她小心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就那么脑子混乱不清地呆呆地在房里坐了很久,直到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她觉得身体极不舒服,想去洗个澡,她洗完澡后才发现自己在白­色­毛巾上留下了一点红­色­的印迹。

那一点血迹如醍醐灌顶一般点醒了她,在郑谐房间时,她似乎什么都没有见到。

她换上衣服,悄悄地又回到郑谐的房间,借着渐亮的天­色­,鬼鬼祟祟地检查她在床上是否有留下什么东西。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没有,真的没有,除了几根头发。

她小心拈起那几根头发,替郑谐把衣服稍稍整理了一下,昨天意外来得很仓促,两人的衣服本来也没有全脱掉。

和和要跟自己赌一把。她忆起了肥皂剧里最常见的情节。坏女人要破坏人家的恋情,总是在男主角喝醉不省人事的时候,将他脱光光,第二天早晨自己往他身边一躺,声称两人已经亲密,而喝醉的男主总也记不得自己根本没有做过。

所以她要反其道而行之。无论郑谐醒来后说什么,她都打算一口咬定两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反正她并没留下最明显的证据,而郑谐总不成要拖着她去检查DNA。

她赌郑谐喝醉酒后不会像她自己这么清醒。

她知道这样很无耻,可是总也好过她与郑谐没办法继续相处。

筱和和为自己的急智又紧张又兴奋,既担心天亮时刻的到来,又希望马上就到那个时刻。她的心脏砰砰地跳着,几乎要蹦出喉咙,令她不得不摸到院子里去呼吸几分钟新鲜空气。

和和坐在花园的椅子上观赏了日出,那样灿烂的景象刺花了她的眼睛,充满希望又令人绝望,她犹如等待终审判决的死刑犯,生与死都只悬于细细的一线。

几乎整晚没睡的和和终于在太阳冲破云层后,伏在自己的腿上睡过去了,直到有人急切地推她:“和和,你怎么睡在这里了?你怎么不回家啊?没带大门钥匙怎么不敲门啊,哎,你这孩子,生病了可怎么办!”

她睁开眼睛,是保姆陈阿姨。

保姆不由分说地牵着她的手就将她拖进屋里去,和和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脚步,终于还是进去了。

郑谐穿戴整齐地坐在餐桌旁,正在看一份报纸,脸­色­有点苍白,­精­神不太好。

当和和进去时,他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看了和和一会儿,似在观察什么。

和和的心脏又如擂鼓般跳起来,她握住拳,将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微微低下头,心中默念着已经准备得很充分的台词,暗暗祈祷自己千万不要怯场。

可是郑谐却说了一句她万万都没想到的话。郑谐淡淡地说:“坐下吃饭吧。下次如果晚上不回家,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

和和没有想到,今天是她的幸运日。

郑谐真的不记得凌晨时发生的任何事了,比她所希望的忘记得更多。

她押下的赌注不但全部收回,甚至还大赚了一笔。

(2008年11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15-永远在我身边-修改版

最好你永远在我身边/陪我度过最冷的冬天

——《永远在我身边》

筱和和就这样匪夷所思地躲过了她预想之中的灭顶之灾。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郑谐不但忘记昨晚的事情,甚至都没有追究关于她一夜未归的罪责。她胡乱编了个理由,他点点头,示意她先吃饭,就什么也不问了。

后来和和也不免想,或许郑谐记得些什么,只是他与她一样,都无法面对这种乱­仑­般的尴尬,索­性­装傻。

不管怎样,她都乐意配合。

那时候,无神论者筱和和开始相信有神灵的存在。她想,一定是她做了半个暑假的志愿者为自己积了德,所以上苍才如此善待她。

那天吃完早餐,郑谐就上楼休息了。她也睡了一会儿,身体和大脑都极度疲累,但就是睡不成,心下惴惴不安。她又爬起来,上网查过资料,找了一副大墨镜带在身上,拿了一顶太阳帽,对保姆说她要出去买东西。

好心的保姆说她一晚上没休息好,坚持要帮她去买,和和推辞了半天才得以脱身。她鬼鬼祟祟地走了很远才叫出租车,让司机开到跨了两个区之外的一家药店,戴上太阳帽与大墨镜,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地要买药。年长的售货员见怪不怪地扔给她一个小药盒,待她走时还好心提醒:“这药可不能多吃。”后来筱和和尽量避免到这条街来,生怕有人会认出她。

总之那天她吃了药后,终于可以安心地睡去,醒来时天都黑了。

郑谐明天就要走了,晚上却没出去,而是留在家里吃饭。他好像也睡了一整天,眼睛都有点肿,眼神不复以前的锐利,胃口也不好。

保姆几乎算是半个家人,边给他盛饭便念叨:“知道醉酒的滋味难受了吧?怪怪,都喝成这样了,昨儿我硬是没看出来你喝多了,这样面子是保住了,但是自个儿多遭罪啊。”

郑谐沉默,和和也使劲低着头,恨不能把自己埋进盘子里。

后来郑谐终于开口,对和和说:“明天你跟我一起走,我把你送到A市去。”

和和小声说:“我还有两堂课没上完。”

“那种课多一节少一节都无所谓。陈阿姨下周要回老家,你一人在家不行。”

和和没有辩驳,默认了他的安排。

郑谐是从A市出发去国外念书的,走那天家里一大群人来给他送行,每个人都千叮咛万嘱咐,把他当无自理能力的小孩子。郑谐烦不胜烦,待要去机场时坚持只让司机跟着他,不许任何人送机。他的理由简单至极:“我讨厌分别的场面,我最怕有人哭。”

那天大家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只有和和在角落里,一直沉默。有长辈笑着说:“和和最舍不得阿谐走,阿谐一走她少了个大靠山。看小和和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了。”

和和尴尬抬头,不知该如何作答,傻傻地站在那里。

郑谐笑一笑:“前两天跟我闹了点别扭,现在还赌气呢。”

郑妈妈嗔怪道:“阿谐你这么个大人,怎么好意思去欺负和和?”

和和越发尴尬地笑,觉得很受煎熬。

郑妈妈温柔地看一眼和和,对郑谐说:“我也挺怕那种离别场面的,我不去了。不过让和和送送你吧,总要有个人给你送行吧?”

最后筱和和到底作为除了司机外唯一的送机人去给郑谐送行。她如郑谐所愿一滴眼泪都没流,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低着头,沉默不语。

郑谐上机前对她说:“还记恨我哪,我要走了都不笑一下。”

和和摇摇头,然后挤出一个她自以为很灿烂的笑容给他看。

恰一阵风吹来,将她的头发盖住了眼睛。郑谐伸手想替她拨开,却中途收了手,只淡淡对她说:“每周给我写封信吧。我每个周都会上线一次,有什么事给我留言,急事打我手机。我安顿好之后就把联系方式告诉你。”

和和乖乖点头。

回学校后的筱和和,继续做着安分守己的好学生,不算特别起眼,但很受老师和同学们的欢迎。极偶尔的,她也会创作出一两副特别惊艳的作品。每当大家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继续焕发艺术生命时,她却又由白天鹅退化成丑小鸭。

和和按郑谐的吩咐,每周给他写一封信,字不太多,只简单汇报学习情况,比如“我得了二等奖学金,我有一门课差点不及格,宿舍楼下的那棵铁树开花了”,有时也包括“我今天逛街买了六件衣服,有三件是同样的款式不同颜­色­的,可是都很便宜”,即使在自己生病住进校医院打了一个星期的点滴时,她的信也没迟到过。当然这种事她没写进邮件里。

郑谐回信也很短,很像批示,要她不要学别的女同学减肥,不要在外面玩通宵。偶尔也跟她说他那边的事情,通常只一句话,由着她尽情地发挥想像力。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们处得平静而友好,有一点陌生感,但又仿佛很亲近。

又一个假期,和和回家过年,却没见到郑谐,因为参与一个课题,他没有回家。后来他回家了,和和却在学校。

倩柔阿姨给和和打电话说起她与郑谐时间一前一后擦肩错过时,语气惋惜又遗憾。

和和却暗暗松口气。

之前她神­色­异常,郑谐只当她还在跟他闹别扭。可是如今若是再跟郑谐见面,和和不能保证自己已经恢复成正常状态,面对面当然比不得网络。

又一个新学期,与和和同宿舍的女生,有一人出去租屋与男友同居,有一人每到周末便有名车来接,周日晚上或周一早晨再将她送回,有一人换男友如换衣服一样频繁,有一人因为失恋而­精­神恍惚,还有一人与中学同学谈着远距离恋爱。

只有和和,每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读书,画画,作手工,偶尔参加社团活动,日子过得很悠闲。

比较起来,最没什么特­色­的筱和和竟成了大学校园里的异类。

诱惑当然有很多,校内的,校外的,但她都没兴趣。看着室友们的悲悲喜喜,她对于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某一件事也渐渐淡忘,只是有点找不准状态。

还好郑谐总是行­色­匆匆,放假时也只回来几天,多半与她见不到面,见面时也有一堆人在旁边。

只要背景得体,入戏是很容易的。

再一个学期之后,她终于还是见到郑谐了,而且是在国外。

她所在的大学与某所欧洲大学建立友好关系,互派了两支交流团。和和按说本不该有份,可是两校前期搞活动时,她的一组作品令对方学校的某位重要人物十分感兴趣,甚至邀请她作交换学生。

和和对外语十分头疼,甚至没跟家里商量便婉言谢绝,她从来都不是有远大志向的女子。但是她却因此被学校列入交流团名单了。

那所学校与郑谐念书的地方从地图上看似乎很近。这样的事情她不敢瞒着郑谐,于是告知他。

行程安排得极满,只最后一天是自由支配时间。

没想到郑谐竟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过来了,费了不少功夫到团长那边签字画押写保证书,将和和与另一个跟她很好的女同学带了出去,陪着她们游览了当地风光,在最好的饭店吃饭,还看了演出,又在规定时间内将她们送回饭店。

有女同学跟着,和和的表现十分自然,就象以前郑谐带着她去见他的朋友们一样。郑谐更是文质彬彬,有礼有节,风度翩然。

只是害那女同学足足得了两个月的相思病,一提起郑谐来便眼睛冒着粉红泡泡:“你们不知道,和和的哥哥太帅了,太有型了,又有风度又有内涵,站在街头上,连那些人高马大金发碧眼的欧式帅哥们都被比了下去。我现在知道和和为什么总也看不上我们学校的那些中等帅哥了。有那样一个哥哥,这标准线得定到多高啊。”

和和在一堆好奇的探询中只微微笑,从来不开口。

她觉得这是个好开始。等郑谐回来后,如果他们还可以常常见面,一定会将关系恢复到像以前那样,完全没有破绽。

苍天再次满足了和和的要求,却并不是以她所希望的方式。

那是又一个小假期,和和到妈妈那里住了几天后,又回来陪着倩柔阿姨。其实她也与倩柔阿姨一样不喜欢A城的空气与天气,那里温度湿度与气压都反常,她在那里总是流鼻血,还常常喘不过气来。

和和记得就在一天之前,她与倩柔阿姨,还有郑谐的某位姨妈一起动手做小点心,她弄了满脸满身的面粉,被她们取笑一通过之去洗脸换衣服。

她换得快,回来时,听到厨房里姨妈说:“自从阿谐念大学开始,和和就更像你的女儿了。倒是阿谐偶尔才回来一趟,来了马上又走,跟旧式女婿似的。”

倩柔阿姨说:“和和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这样讲,她要害羞了。”

姨妈说:“你这些年把和和当宝贝一样疼着,只怕心里早把她当成儿媳对待了吧。”

倩柔阿姨轻轻地笑:“孩子们的事,我作不了主的。只怕她跟阿谐都没存着那份心,强扭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我自己不就是个好例子?我是真的喜欢和和,恨不得她是我生出来的,可不是为了别的目的才对她好。”

“说的也是。阿谐若是真的对和和有那种打算,按他那种­性­子,现在就不该女朋友左一个右一个的。”

“阿谐自小有主见,让他自己去看着折腾吧。只是和和这个宝贝孩子,这么乖,这么懂事,要交给什么样的男人我才能放心得下呢。”

和和在门外立了很久,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进去。

晚上倩柔阿姨很反常地要和和陪着她睡。她给和和讲一些郑谐小时候的事,还有和和自己都没记住的她小时候的事,讲到有些累了,才渐渐睡去。

第二天她醒来后便觉得不太舒服,然后在家里人的劝说下去了医院。这一去,她再也没能够回来。

郑谐的爸爸匆匆赶回来时,只见了妻子最后一面。而等郑谐飞回来,他见到的是母亲冰冷的遗体。

家人按着逝者的遗愿,将她葬在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这座城市。

葬礼很低调,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得到消息。

郑谐的妈妈素来待人和善,亲朋好友对她的死讯太过意外,痛哭失声。家中的保姆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安静的是郑谐父子二人。郑谐的爸爸尚且掉了几滴泪,郑谐则自始至终连表情都没有。

到了下午,当一切混乱归于平静,有人发现郑谐没跟大家一起回家,手机也没带。等了几个小时没等到,亲戚们开始心焦,担心他想不开做傻事,姑姑阿姨们已经打算报警。

因为郑谐这一年只与母亲相处了几天。他计划提前拿到学位,早日回国,所以连假期都没回家,而将时间用来做论文。然而他的计划却远没有变化来得快。

和和站起来说:“我去找他,我能找到他。”和和出门后见家里的司机和郑伯伯的秘书一直跟着她,坚持地说:“我自己。他不喜欢人多。” 她的眼睛哭得有点肿,说话时带着重重的鼻音。这几个对她熟识的人从未见她这样坚决过,一愣之下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己招了出租车走了。

和和去的那座小时候常常与郑谐一起爬的山,山的背面有形态奇异的巨石与极美的风景。那座山车开不上去,只能步行,石阶很陡,旁边拦着铁链,上山十分吃力。

以前郑谐高兴与烦闷时,都喜欢到那里。和和小时候喜欢做他的跟屁虫,所以他也常带上和和,如果和和爬到一半爬不动了,他就把她背上去。

其实他高兴与烦闷时,从他的言行上很难看出来,不过每到这时候,他都很不喜欢有人打扰。于是和和一个人在一边摘大把的野花,吓唬蝴蝶,有时候也被别的虫子吓到,而郑谐则安静地坐在石头上低头发呆,抬头看夕阳西沉。当天­色­渐黑,玩累了的和和半睡半醒时,他就把她背下去。

后来和和大了,他不肯再背她,而和和总是爬到一半就上气不接下气,被他像牵小猪一样地揪着上去,到了山顶就累瘫。和和于是再也不跟他上山了,有时也会猜想他兴许会带某位体力很好的女朋友一起去爬那座山。

如今和和费了极大的力气一级级地攀到山顶,到了山顶还要攀过两个小小的山头才能绕到后山。那些小山头光秃秃的,没有台阶,只有凿在巨石上的一些洞,爬过去就像攀岩。和和爬上第一个山头时想,如果郑谐不在这里,那么她也没有力气下山了,只能等着人上来救她。

但郑谐没让她失望,他真的坐在以前他最喜欢坐的那块石头上,背对着她,看着低挂在西边天空的太阳。山风很大,将他的衣角掀起,他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

和和在他身后的十几米处站住,不敢再上前,眼睛有一点酸,因为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郑谐却在此时敏锐地回头,见到是她,向旁边挪了一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和和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等待太阳落山。天边布满红­色­的云霞。

郑谐不作声,和和也不说话。当那一轮火红的圆球终于没入天际,风突然变得很凉。

和和瑟缩了一下,朝郑谐的方向靠了靠。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衫和牛仔裤出来。

当她靠上郑谐后,察觉不妥,又向外挪,郑谐伸手轻轻揽住她,给了她温暖的依靠。

郑谐还是看着那一条已经暧昧不清的天际线,静静地说:“你还记得这里?你也很久没来过了吧。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是我妈妈带我来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爬上来的,那时她非常的高兴。从那以后没多久她的心脏病就发作了,从此她再也没有力气爬上这座山,总是走到一半就要返程。她说这里的夕阳比任何地方的都更美。”

和和心里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她使劲抬头望着天,试着将眼泪逼回眼眶,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许多的星星。

她有些害怕星星,下意识地又低头,眼角有光亮一闪,以为有流星滑过,扭头去看,却见到了郑谐的眼泪,亮晶晶的两行,顺着眼角无声地流下,在星光下看得分明。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和和几乎忘记了她与郑谐曾经荒唐的一夜,却清晰地记住了这一刻。郑谐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泪水一滴滴打在她的脖子上,滑过她的锁骨和胸线,一点点濡湿了她的衣服,凉冰冰的一片。而她将他像小孩子一样搂在怀里,她的眼泪滴到他的头发和脸上,最终与他的泪融到一起,一起滑落。那一刻,是他们真正的最靠近的时刻,超过了他们曾经的错位的亲密。

和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以及怎样回家的。她醒来的时候,全身软软的毫无力气,手上挂着点滴,天­色­已经大亮。

一堆人见她醒过来,惊喜地欢呼:“醒了醒了终于醒了,小和和你怎么能这么吓人呢?”

母亲坐在她床边,见她醒来,露出一点喜­色­,眼睛湿了一下,又很快掩饰住,轻声地说:“怎么会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发着高烧也不知道,最后晕倒在山上,害阿谐把你这么大一个人一步步地背下山来。那座山那么陡,又是黑天,多危险。你们若再有个闪失……”她止住话,将头微偏,过了一阵子才又转过头来。

和和整整打了五天的点滴才退了烧。其实葬礼那天早晨她就有一点不舒服,一直撑着,后来便忽视了。

妈妈不离左右地陪了她两天,一直有电话向她请教问题或者汇报实验结果,后来郑谐便劝她回学校去继续那个重要实验,以免几个月的努力功亏一匮。和和这里由他来照顾。

剩下的三天里,郑谐一直如最尽心的保姆。和和吃水果,他会给她切成薄片,和和要看书,他说发高烧时看书会弄伤眼睛,于是耐心念给她听,和和最害怕被扎针和抽血,他帮她捂着眼睛。

第四天和和终于能说出话来。她用公鸭一样的声音嘶哑地说:“你一定闷坏了吧,让别人来陪我就好,你去忙。”

“我没别的事可做。挺有趣的,就像你小时候抱着一堆洋娃娃玩过家家。”

他见和和露出一个微微撅嘴的表情,伸手去捏她的嘴:“你刚才那副表情就像你刚出生时的样子一样。你刚生下来时只有这么一丁点。”他伸手比了一个比猫还小的手势。

“你课业一直很紧吧,为什么不回学校呢?”

“学分都修够了,论文也通过了,用不着回去了,等到毕业时间,回去领证就是。你下学期是不是该实习了,过来给我的新公司打杂吧。”

“我要考虑一下,我很抢手的。”

后来和和常常想,她是以失去一个亲人的代价杀死了自己的心魔,换来了真正的心灵宁静,可以坦然地与郑谐再续兄妹情谊,或者重新开始。

人说二十五岁是女人的一道坎,在这一年里,女子的心绪总会不够宁静。以前和和总是不信,如今她信了。

她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好几年,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把那件事情放下了,对面郑谐时她可以心无芥蒂地像小时候一样,适可而止地撒娇与顶嘴,坦然地偎在他身边取暖。却因为当年那件事的两位见证人在同一个下午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令她的一切掩饰都破了功。

(2008年11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16-半梦半醒之间(1)-修改版

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醒来你已了无踪影/再回到梦里/梦已不相连

——《半梦半醒之间》

在郑谐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六神无主过。他如被抛进一处异度空间,思维被抽离,四周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却有一种机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频率很固定,一直冲撞着他的耳膜,很久后他才明白那是他血管跳动的声音。

当郑谐回神的时候,和和已经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试着重新上路,但是连手都在抖,开出几百米后,又停了下来,动作缓慢地又抽出一支烟来点燃。

他试着将那些杂乱无章的可怕念头强行压制下去,一切等他回家再想,可是那些琐碎零乱的念头却自动自发地汇成一条清晰的线,像蛇一样扭曲着,一口口噬咬着他。

他摸了很久才摸到自己的手机。他在混乱的思维里隐隐地意识到自己首先应该确定和和现在是否安全到家了。

他拨通号码不久,车里的某个角落里响起了几声小猫的叫声,他立即挂断手机,全身僵了一下,但小猫的叫声也消失了。他疑心是自己的幻觉,迟疑一下,又拨了一遍,那细细的幼猫叫声又从他脚下响起,非常地弱。郑谐开了灯光,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和和刚才掉落在车内地毯上的包。

他微微紧张地翻了翻那个鼓鼓的大包,果然在一堆没用的东西里找到了和和的手机、钥匙和钱包。他的后背涔涔地泛起一层冷汗。

郑谐很快镇定下来,险险地用最快的速度将车子开到和和的楼下。他希望和和贴身带了一点零钱,或者出租车司机足够好心,不会为难她,然后和和现在正在楼下等着他。

他记得和和常常丢三落四,以前不止一次做过将自己锁到门外的事,然后便借了电话打给他,请他差人给她送钥匙。因为他那儿有两把和和的备用钥匙。郑谐念过她几次,但她总不长记­性­。

和和上一次又将自己锁在门外,是今年春天的事儿,郑谐晚上有约正好顺路,于是亲自送过来。早春的气温还十分低,他到达时,和和坐在楼前花园的儿童摇椅上等他,只穿了印满新鲜的卡通水果的薄薄的居家服,光脚穿着人字拖鞋,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瑟瑟发着抖,见到他几乎喜极而泣,扑上来像小孩子一样抱住他的胳膊。

那时他在心中叹了半天的气,但是见她一副委屈的样子,而她抓住他的那只手指尖冰冷,终究没忍心去训她,只对她的未来感到十分担心。

可是今天,却没有奇迹的出现。他开着车在小区里慢慢地来回转了几圈,都没找到和和的影子。他的全身愈发地冷,心脏都透出寒意。

郑谐终于想到和和或许去了朋友那里。他翻着和和的手机电话簿,试着给苏荏苒还有丁玎,他所仅知道的和和在这个城市的两位朋友打电话,他甚至急病乱投医地打了几个和和同事的电话,但结果一再地令他失望。

郑谐心乱如麻地正想动用关系找人帮忙时,脑中有微光忽闪了一下。他拨了曹苗苗的电话,但心里并没抱太多期望。

不想一小时前走路都七扭八歪的曹女士,现在已经口齿清晰,思路敏捷。她在电话里底气十足:“和和或者在我这儿,或者不在我这儿,总之我不告诉你!”

郑谐的口气一软再软:“曹总,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如果她在你那儿……”

曹苗苗得寸进尺:“无所不能的郑谐先生也有这么着急无奈的时候啊,哈哈哈哈,老天有眼!”

郑谐近乎哀求:“苗苗……”

那句称谓如咒语一般,女强人曹苗苗的心突然就软成一团刚发好的面团:“好吧,她在我这儿,她已经睡了。”

“我要见她。”

曹苗苗叹气:“郑谐,和和已经是大人了好不好?你像训孩子一样把她训得从进我家门开始一直哭到现在,你还没够哪?屁大点的事啊,不就在夜总会混了一会儿,是本老娘我拿这个月的工资威胁她硬逼着她去的好不好?你有种就去告我诱拐未成年少女!靠,你还真以为你是人家亲哥了?你那么有当家长的瘾,就早点结婚自己生一个去!”

“她的东西忘在我车上。”

“你送过来。”

郑谐赶到曹苗苗楼下时,她已经站在楼下,以一副女王架势等着他。他刚将车停稳,她就上前拉开他的车门,看见放在副驾座上的包,一把扯走,甩了门就要走。

郑谐出来拦住她:“我要见她。”

曹苗苗伸三只手指在他面前晃:“其一,我还未婚,我的香闺不欢迎男人。其二,你别以为地球是你家的。其三,和和说她不认识你。”

郑谐放弃尝试,他疲倦地说:“那我明天再找她,让她好好休息。请你替我照顾她。”

曹苗苗不带同情:“还用你说,我当然会照顾和和,不过不是‘替你’,鬼才‘替你’做事。”

郑谐不再跟曹苗苗纠缠,一言不发地离开。他开着车时脑中浮现着和和此时一边哭着一边还要编着理由敷衍曹苗苗的样子,心里一阵抽痛,还有和和那句“不认识他”,更让他难过。

杨蔚琪来过一个电话,随意地问了他一句“你回家了吗”,他草草地回她一句“有朋友找我”便收了线。他挂了电话后觉得心烦意乱,想起早些时候真的有朋友找过他,说晚上有聚会,他当时觉得那个地方太乱,借口有事推辞了。

而如今,他突然很害怕回家面对冰冷的墙壁,他担心自己在夜深人静之时会发疯。而他最近烦闷时最常找的陪伴对象杨蔚琪,他找不到最恰当的表情来面对她。于是他决定去找他那堆酒­肉­朋友。

朋友们包了一家俱乐部的豪华大套间给某位后天就要结婚的哥们儿开单身派对。现场乱得像被洗劫过一样,照例有大礼品盒子里跳出身上绑着丝带的艳舞女郎的无聊戏码。

只是艳舞女郎的出场也没有郑谐的出现更受欢迎,准新郎几乎热泪盈眶:“哥们儿我的面子也忒大了,连郑公子都来捧场了。”

郑谐还没作出反应,旁边人已经说:“阿谐这家伙今儿肯定是脑子犯抽了才会突然想到来这儿,而且都这么晚了。”郑谐动了一下嘴角,但他疑心自己并没挤出笑来。

这群人玩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和准新郎划拳提问。问题很惊悚,比如第一次是几岁在哪里对方多大年纪三围怎么样之类,准新郎若是划拳输了,要么得回答巨损的问题,要么得喝酒。

准新郎已经被他们灌得不轻,说话也开始迷糊,问及“跟老婆最糗的一件事”时大着舌头说:“某日高中同学聚会后,醒来时发现跟多年没见的女同学光溜溜地躺在一张床上,我们都挺尴尬的,不知所措,说要不­干­脆交往一阵子看看吧,就这么在一起了。结果下一次做的时候,发现她还是处的。妈的,丢不起的人啊。”

在座诸人笑得东倒西歪,把瓶子敲得叮叮当当地响。笑得最响的人说:“这脸实在丢得够大的。你做没做过自己都不知道?还是只做了一半啊?”

“醉的不省人事的,谁还记得是在梦里做还是真做啊?我一直以为是真的呢。”

那堆人又笑骂又敲桌子,平时衣冠笔挺的斯文外皮儿丢了一地。

只有郑谐没跟他们一起搅和着闹。他安静地坐到角落的沙发里,盯着墙上无声的大屏幕。

他一向喜静,除了被硬拉进堆的情况,其他时间很少跟他们一起闹,只作看客,大家也习以为常。只要他肯出席,就已经觉得十分有面子了。

有人递了一罐啤酒到他面前,他摇摇头:“不喝,戒了。”

对方笑:“真能装,前天还喝了不少呢。”郑谐抬头看,是苏荏苒的大哥苏茂葳。

郑谐说:“今天才戒的。”

苏茂葳在郑谐身边坐下:“­干­嘛闷闷不乐的。”

正调戏准新郎的一帮人中有人说:“阿谐那是心有凄凄焉,因为下一个被这么整的差不多就是他了。”

郑谐抬了一下眼,没说话。

苏茂葳说:“听说你连海边那边的房子都在找人重新整理了?之前大家都说这回你是认真了的,我还不相信。你们认识没多久吧,这就能确定终身了?”

郑谐细细地叹了一口气。

苏茂葳并没察觉。他一向话多,跟郑谐的关系又比别人更近些。他一边扭头看着那群人继续整准新郎,一边笑着说:“我说句话你可别翻脸。在杨蔚琪没出现之前,你从来就没正经谈过回恋爱,我还以为你在等着和和长大呢。”

郑谐拿起前面那瓶酒猛灌了一口,见苏茂葳很诧异地看他,想起来自己才刚说过戒酒了。

苏茂葳怔了怔:“我去给你拿瓶水。”他一会儿回来,连盖子都帮他拧开了,“你脸­色­看起来不好看,不舒服吗?”

“没事。今天有点累。”

苏茂葳自己又开了一瓶酒,一口气灌了大半,他自己也喝了挺多,说话都不太利落,拍着郑谐的肩说:“一听和和的名字就变脸了,是不是又跟那小丫头惹气了?哎,我跟你说,妹妹们都是债主,也不知上辈子欠她什么了。你疼了她二十几年,把她当珍宝一样捧着宠着,到时候她转身就跟别的男人跑了,为了那个‘别的男人’跟你说翻脸就翻脸,让你透心凉。”

准新郎耳聪目明,大着舌头朝苏茂葳嚷:“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个变态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跟咱们荏苒妹妹不是一个爹妈生的,这样你就可以把她娶回家了。”

又有不厚道的人说:“那也得看咱妹愿不愿跟他啊,我看悬。”

苏茂葳骂:“滚!”

郑谐觉得口­干­得厉害。他神­色­镇定地拿起面前的水又灌下一大口,当冰冷的感觉再度蔓延到神经末稍时,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喝下的仍是酒,他又拿错了。

(2008年11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16-半梦半醒之间(2)-修改版

郑谐见到筱和和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他那晚与朋友们混到凌晨四点多,后来直接开车回了公司。

公司办公室本是套间,卧室,浴室一应俱全。他觉得影响不好,将卧室改造成私密会议室,兼作休息室。

他和衣在那间休息室的沙发上睡了几小时。第二天早晨当韦之弦照例提前几分钟到他办公室查看时,见他衣饰整洁但一脸倦容地从侧门走出,惊得差点把文件夹掉到地上。

郑谐费了一些功夫才联系上和和。

也算不上是他联系的。他打了两遍电话,对方只有一个机械女声一遍遍提醒他,该号码已关机。他看着桌上堆积的文件只觉得全身乏力,最后把任务安排给韦之弦,说他联系不上和和,可他今天必须要见到她。

韦秘书的工作作风向来与他很合拍。仅仅半个小时以后,她便告知了和和与他见面的时间跟地点。

郑谐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他认准和和一定会在外人面前替他留面子,所以他在这时候都要耍手段逼迫她。可是他没办法,他必须要在自己疯掉之前确认那件事,虽然他在心中早已经认定了。

和和选的地方是一家安静的茶室,室内只有黑白两­色­,雪白的墙壁,黑­色­的矮桌,墙上简单地挂了一幅提着词的白绢扇面,坐垫都雪白,整个屋子泛着清冷。

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郑谐觉得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

郑谐到那里时,和和已经在等他。服务生推开门时,和和低头垂目跪坐在桌前,见到他来,有点慌忙地站起来,小腿碰到桌脚,她轻轻皱了一下眉,没发出声音。

房间是日式的。郑谐记得自己以前随口对和和说,最不喜欢在日式包厢里谈生意,弯着身子曲着腿,底气会弱上好几分。那时他带她去吃日餐,他坚持选正常的符合中式习惯的包间。不想和和竟记得这么牢,并且懂得用来对付他。若换作平常,他都想表扬她。

和和竟然化了妆,虽然很淡,可还是与平时不同,眼睛看起来也比平时大了一些,或许是昨夜没睡好,也或许是因为她涂了眼影。她皮肤极好,凑近看都找不到毛孔,懒得保养也极少化妆。有时候他从国外出差回来会送她名贵的化妆品,她会直接要求他下次换成好吃的。但是今天她施了粉,不同寻常的白。

和和重新坐下后,便垂着眼睛不肯抬头看他,长长的睫毛覆在脸上,如两只黑­色­的小蝴蝶,轻轻地颤着。她试着泡茶,但弄得很糟,水不时地溅出来,有几次险些烫到她。

郑谐推开她的手,接过泡茶的工作。当他碰到她时手时,和和如触电般地弹开了。

安静的室内只剩下倒水的声音,以及很轻的呼吸声。

无聊的洗茶泡茶动作令郑谐的心绪安静下来许多。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和和,她仍然半垂着头,如刚出世的小猫一样微微瑟缩着,一眼便看得出她的紧张,但她紧紧抿着的­唇­角却显得坚定异常。

郑谐突然头痛。他意识到自己这二十几年来可能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筱和和,只看到她最愿意让自己看到的那一面。

郑谐决定先打破沉默。他尽量放柔声音:“和和,我们来讨论一下你昨天晚上说过的话。”

筱和和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轻轻扫过郑谐,迅速躲闪开,又低下头,背课文一样机械地说:“我不该喝酒抽烟,更不该任­性­胡闹,以后不会了,请你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郑谐右边太阳|­茓­突突地跳了两下。他强抑着脾气继续柔声问:“我只想知道,当时你不是情愿的,对吗?后来是否有更严重的后果?”

和和的脸有点发白:“没有!不是……我当时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不,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

郑谐喉咙有点发­干­。他拿过自己的杯子,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水了。他伸手去拿壶时,和和正好也去拿,差点碰到他的手,又怯怯地缩回。

郑谐也缩回手,放弃了添水的计划。他轻轻地叹气:“和和,你那时还是个孩子,你不应该独自来承担这件事,你应该让我知道。”

和和试着作着垂死挣扎:“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抬头看见郑谐的脸,她很少见到他那样的表情与眼神,很疲倦很无奈,就好像她小时候犯了错,而他连说都懒得说她。她终于撑不下去,声音低低的,几近哀求:“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请你忘记吧。”

郑谐用手指在太阳|­茓­上按了两秒钟。他说:“是我太失败,竟能让你瞒过我这么多年。你那时还是个孩子。”他记得自己仿佛说过这句话,又不太确定。

和和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我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没刻意瞒着你,我几乎忘记了这件事了,真的。”

郑谐又伸手揉自己的太阳|­茓­。半晌后他说:“和和,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解决一些事情,让我想想我们以后怎么办。”

和和睁大眼睛,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你想做什么?”

郑谐抿­唇­望着她,不说话。

和和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拜托你,请你忘记这件事吧。”她从坐垫上爬起来,跪坐到郑谐身边,就像小时候耍赖一样,扯着他的袖子,“请你忘了吧,就当我什么也没讲过,就当什么事都没有,我们继续像以前那样好不好?你按你的计划跟杨小姐结婚,而我谈我的恋爱,这样不好吗?”

郑谐在听到杨蔚琪的名字时轻轻地震了一下。他慢慢地说:“和和,你觉得我能安心娶她吗?”

和和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松开郑谐的袖子:“为什么不能?你以前有过许多女朋友,你又不是跟她们每个人都纯洁,可是也没影响你与杨小姐在一起。”

“和和,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样。”

和和捂着脸哭了起来。她哭得很压抑,肩膀轻轻地一耸一耸。

郑谐有沉重的无力感。他本能地伸手想去拍拍和和的头,却在中途生硬地转了方向,最后只是轻轻搭在和和的小臂上,片刻后又收回。

恰在此时,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听了一会儿,沉声说:“好,我马上回去。”随后站了起来。

和和也放下手,仰头看他,脸上还挂着几滴泪。

他伸手拉她起来:“我先送你回去。你去哪儿?公司?还是家?”

和和没反抗,乖乖地穿鞋,跟着他走,等车已经开出十分钟后说:“我在这儿下,我忘记我是开车出来的了。”

郑谐没停车:“钥匙给我,我让小陈把你的车送过去。你不要乱想,好好休息。我这几天不会打扰你。”

公司的事情很快就处理好。因为是管理漏洞导致,所以开了临时会议,只是心细的人发现,郑谐似乎有一点不在状态。

他开会时总是认真直视发言人的眼睛,从不会打断对方的发言。即使与他意见相左,他也绝不会出声,而是委婉地说:“如果我来做……”

没有人敢在他开会时开小差,因为他只消一个淡淡眼神瞥过去,就足以令人无地自容。

但今天开小差的恰是郑谐自己,不止一个人看出来了。

会议是副总主持的,主责部门经理在作长篇论述,而郑谐大多时间都没抬头,只在纸上用笔划着一些记号。

口若悬河的发言人有点窘,疑心是否自己太言之无物,令年轻上司这样没兴致。他讲完话后,有短暂的停顿,不知该怎样收场。郑谐突然说:“可否再详细地解释一下你刚才所说第二条的第三点内容?我没弄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

“呃?”发言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郑谐将他那句式复杂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

在场之人俱惊,深感错怪了上司。

只有韦之弦看得分明,郑谐是真的开小差了,只是他的记忆方式与常人甚为不同,有时他的大脑很像录音笔,将内容机械记忆,事后再翻出来整理,比如刚才。

韦之弦因为第二天请了半天假,所以自觉地留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将隔日要做的事情都提前做完。她准备离开时,发现郑谐还没走,于是进去提醒他,见郑谐在认真看文件。

她平时将文件按紧急程度放在不同颜­色­的文件夹里。每过两天她会去调整一次文件,将他还没处理完的文件重新排一遍次序。而黑­色­文件夹中的文件通常是最不需急办的,

郑谐将签了意见的文件夹堆到文件架上,已经堆了很厚的一摞。而现在,他在看黑­色­文件夹中的文件。

“郑总,那份材料并不紧急。”

“我知道。”

韦之弦站了一会儿,又说:“我给您订一份晚饭吧。”

“不用,我不饿。谢谢。”郑谐头也没抬。

他接到杨蔚琪电话时,已经把桌上需要他看的文件都看完了,正无聊地在电脑上玩下棋。他有点累,脑子也乱,总之不想回家。

杨蔚琪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今天有一家磨菇店新开张,要去尝一下?我一直等你电话。”

“我忘记了,对不起。”

“没关系,改天好了。你还在公司吗?工作很忙?”

郑谐抬眼看了一下电脑屏幕上大大的“YOU LOST”,有些底气不足地说:“还好,已经快结束了。”

“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我也没吃。我等你一起吧。”

“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他在办公室又磨叽了一会儿,他以前从没有这样的坏习惯。当他打算走的时候,杨蔚琪又来电话了。“你还在公司吗?”

“正打算走。”

“工作结束了?我带了点吃的给你,就在你楼下。”

大楼里已经没什么人,空荡荡的,他到电梯口去接杨蔚琪,见她提着很­精­巧的小盒子。

“你不用这样麻烦,我一会儿回家吃就是了。”

“等你回家你就会忘记吃饭了。”

饭还是热的。郑谐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你不多吃点吗?我排了半小时的队才买到。”

郑谐又努力地扒了一半。

晚上他送杨蔚琪回家。因为她买饭的地方在老城区最热闹的街道,没办法停车,她是打车来的。

郑谐一路都很安静,他有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杨蔚琪见他沉默,也不多言。

到了她家门口时,她问:“你今天要不要上去坐坐?”

郑谐摇摇头:“今天有点累。”他想起些什么,转头看她,“前些日子你说想出去玩两天,你选好地方了吗?”

杨蔚琪谨慎地看着他:“还没。你最近似乎很忙,还是算了吧。”

“我答应过你陪你出去一趟。其实我也有些话想对你讲。”

杨蔚琪蓦地推开车门:“我明天可能要出差。等我回来再说吧。你早点休息。”说罢也不等郑谐出来送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得很急,郑谐看着她的纤细的背影隐没进大门,在车里呆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才离开。

他昨夜几乎没睡,回到家觉得困得睁不开眼,头又开始疼。他在药箱里翻来翻去,找出两片阿斯匹林与两片安眠药,也没看是否过期,就和着水吞下去了。

那药箱是有一回他受凉发烧,既没看医生也没吃药,生生地自己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全身无力,打电话把和和叫来了。后来和和替他准备了这个药箱,放得全是常备药。她不常来他这个住处,但每次来的时候,会把他的药检查一遍,将快到期的拿走,到楼下药店再去买回新的。

想到和和,他的头疼得更厉害,连心口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郑谐连澡都没洗就睡下。只是他睡得并不安稳,又梦见一堆乱糟糟的事物,梦中的故事逻辑很混乱,醒来一个梦,发现那个梦原来在另一个梦中。

第二天他­精­神仍然不太好,而且从大清早就不顺利。

韦之弦不在,他做什么都更不顺手,而下属也频频出错,错误低级到他连纠正都觉得没意思。

郑谐涵养极好,从来不向下属发脾气,可是那天所有到到他办公室去的人,都宁可他朝自己发一顿脾气,也好过被他用那种难以揣度的眼神审视几秒钟来的舒爽。

中午他意外接到了父亲亲自打来的电话。父亲公务繁忙,除非他出了大事,否则根本不会给他打电话,即使要找他时也是让秘书通知郑谐。而郑谐从小到大,并没做过什么能惊动父亲的大事。

郑谐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父亲问了几句他的近况,他像汇报一般用最简明扼要的词汇概况了最近的工作情况。后来父亲说:“听说你最近与一个女孩正在交往,已经有谈婚论嫁的打算,过几天带回来给我看看。”父亲的声音里难得地透着一点喜悦。

郑谐从指尖开始冷。他顿了顿,小心地问:“您从哪儿听到的消息?”他很确定父亲根本没有机会听到八卦,而且即使听了也只会付之一笑。

父亲说:“和和。”

郑谐指尖上的那一点点冷意,渐渐地蔓延到了全身。

(2008年11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17-遗失的美好-修改版

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在最开始的那一秒/有些事早已经注定要到老——《遗失的美好》

郑谐记得很久以前曾经有人问过他,和和之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或许是父亲问的,又或许是母亲,他记不太清了。

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和和之于他,就是一个天经地义的存在,如同他改变不了父母是谁,或者改变不了自己的个­性­一样。他与和和的相处,就像每天吃饭喝水,呼吸空气一样再自然不过。

也许在某一些特别的时刻,当他的­精­神状态出现一点裂隙时,他会产生一瞬间的恍惚与迷惑。还好那只不过是错觉,他可以轻易地在自己还来不及搞清楚的时候,便将那种失神状态迅速掐灭。

这么久以来,他从没想过要改变什么,也觉得不需要改变什么,因为和和一直在那里,与他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退一步稍远,进一步又稍近,这样的距离刚好达到平衡,即使外界条件都变化了,也不能够左右他俩的关系。

直到那天晚上,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天经地义地存在着的,任何事情终究都会变质的。

他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去做。可是在一团混乱的思绪中,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他,他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了,否则可能会出现一些他最不想要的结果。

郑谐从小到大都没遇上过什么让他纠结的事。

有朋友说过,他的大脑像高­精­密计算器,无论多么复杂的事情,他都可以迅速分解成无数部分,然后用最迅捷简明的方式去解决,就像作算术题。

所以这一回,他仍按着自己认为最合理的程序来进行。

先确认事实真相,安抚好和和,然后争取时间……他确实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做,他一想到某些可能就心烦意乱。可是他相信,只要给自己一点时间,他一定会想出相对而言最好的解决方式。

只是他没有想过,和和竟然会出其不意地横Сhā一手,完全乱了他的计划。

在他心里,他一直很刻意地将和和的形象停留在很多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很胆小,很娇柔,遇上麻烦常常手足无措,巴巴地赖在他身边,缠着他去帮她解决,而她自己只乖乖地在一边等着结果。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和和已经完全不是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了。

傍晚时郑谐给孙医生打了个电话。

孙医生是父亲多年的好友以及母亲在世时的主治医生,退休后便去A城担任了父亲的保健医生。他与父亲志趣相投,而且父亲最近身体不好,工作之外的时间,孙医生基本上一直陪在父亲身边。

郑谐问了一下父亲的身体状况,有意地将话题转向了自己。果然孙医生问:“小谐,你捂得很严实啊,有了论及婚嫁的女朋友都不告诉一声,也好让我替你高兴一下。”

郑谐不动声­色­地问:“您从哪儿听说的?”

孙医生乐呵呵地说:“去去,还装傻。之前我也听到点风声,不过没当回事,直到和和证实,才敢相信啊。”

“和和?她专门打电话向您打小报告?”

他觉得和和应该不会主动给他的父亲打电话,他需要确认一下事情的严重程度。

“你还好意思说。和和对你爸可比你尽心多了,上次我跟她说你爸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今天早晨她特意给我提供了一些民间的偏方,让我参考着用。今儿她打电话来的时候,正好你爸也在,知道是和和的电话后,就把电话接过去了,跟她聊了很长时间。”

郑谐知道,和和经常与孙医生联系,因为孙医生与和和的妈妈是邻居,和和妈妈从来报喜不报忧,所以她的很多近况,和和都是通过孙医生知道的。

但和和总挑了孙医生不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打电话,因为从小到大和和一直有点敬畏他的父亲。和和有一回曾经说,她见到他的父亲,总有见到面试官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紧张。

所以她很清楚孙医生何时在父亲身边,何时又单独行动。

而父亲偏偏从和和小时候就非常喜欢她。在她小时候,父亲见到她时总会逗她跳舞,哄她讲故事,她长大后,每每见到她,也会和颜悦­色­地问她许多问题。

所以今日和和是故意挑了父亲在孙医生旁边的时段打过去电话。他不知道平时像小白兔一样的和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工于心计了。

孙医生又在电话里笑着说:“那个蔚琪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以前我见过几面的,知书达理,不娇气。而且她家跟你家渊源挺深的。她爷爷算是你爸爸的老上司,大伯是你爸以前的同事,杨家跟你舅舅那边又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以前总不见你正经地交个女朋友,还担心你会对婚姻大事草率,现在看起我的担心真是多余。连你爸今儿都说,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从小到大没受过你爸几句夸吧,想让他夸人不容易呐。”

郑谐轻轻地按着额头,他的血管又开始轻轻地跳,每跳一下他的头都仿佛被抽了一下。

孙医生又说:“阿谐,你自己爱情事业顺风顺水,怎么还去­干­涉人家谈恋爱呢?”

郑谐微微皱眉:“您什么意思……”

“咳咳,今天问起和和有没有男朋友,和和吱唔了半天后说你不喜欢她的男朋友,害我们笑了半天。你这是­干­啥呢?”

这通电话结束很久后,郑谐仍捏着话筒,直到嘟嘟的忙音响起,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挂电话。

他脑中犹回响着孙医生最后的那句话:“和和说,很想回来陪她的妈妈一起住。”

郑谐没有立场也没有办法去阻止和和回到她的母亲身边,所以他只能像等待查体报告,或者说像等待判决一样,等着和和来通知他:她要离开。

突然失了主动权的感觉并不好受,郑谐觉得太无力。

但通知他的并不是和和,而是和和的老板曹苗苗。仅仅一天以后。

曹苗苗打电话问他:“和和请了长假,我批准了。她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还是你管过了头,把她吓跑了?”

郑谐的心紧了一下:“她什么时候开始请假?请了多久?”

“从后天开始,三个月。”

郑谐抑着气息尽量平静地问:“她的请假原因是什么?”

“和和说她的妈妈最近身体不好,她想回去陪着她。还有,她男友这段日子也在那边。你家和和一直很乖,她的要求我向来不忍拒绝,何况她手边的案子到昨天为止全都结束了。”

郑谐发现自己越来越低估和和的行动力了。

他终于将那个电话打了出去。他问和和:“你打算逃到目的地以后再通知我?”

和和低声地说:“我很久没休假了。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我妈妈,才几小时的路。我如果真的要逃,我会逃到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她的那句“回家”突然刺痛了郑谐。一直以来,郑谐从没将那个城市当作“家”,那里只是他父亲的工作地,这个省的行政中心。他,他的妈妈,还有和和,他们一直在这里长大,后来念书,出国,最终又回到了这里。

在他心里,这座城市才是他与和和的家,虽然他在这城市各处都有房子,而且他与和和一个月也见不上几次面,但他始终觉得,即使母亲不在了,但这个城市的家仍然存在着。

他没有想过,和和心中的家,与他心中的,并不一样。

和和没有偷偷地溜走。

如和和所讲的那样,这么近的距离,偷着走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她也没乖乖地跟他告别。

那时他正在见客户,和和发来一个极短的短信:我要走了。

郑谐说声抱歉便撇了客户出去打电话。

和和像平时一样的口气说:“我已经在火车站,已经开始检票了。”

“你一个人?”

“是,没什么东西可拿,家里都有。”她又一次提“家”,令他的心又刺了一下。

郑谐突然升起一个冲动,他要留下和和。他说:“你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去。”

和和声音里有一点急:“你不要过来,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我没到你不许走。”

“真的来不及了,还有十五分钟车就开了。”

郑谐说一句“你等着我”便收了线。

他回会议室跟大家交待了几句便火速下了楼,司机小陈已经将车停在楼下。他并没要车,大约是韦之弦安排的。

他让小陈下车,自己开着车一路赶向火车站。那条路向来都拥挤,任他车技再好,也只能在一堆车中艰难地穿行,几次引来被他超越的车子主人的怒视。

手机响了几次,他一直没接。当他终于计算错误,在一个红灯前被迫地停下,他拿出手机看了看,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和和的。

他回过去,和和的声音里有一点哭意:“我改了下一班的票。你不要赶路,慢点开车,我保证没见到你之前不走!”

他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发现自己刚才绷得太紧,手心有一点微湿。

和和果然没有走,坐在候车厅的一个角落里低头看手机,身边没有什么行李。

候车厅里人不少,人头攒动,乱哄哄的。但他一眼就看见了她,绕过四周的人群与满地的行李朝她走去。

当郑谐距离和和还有几米远时,本来低着头的和和突然抬起头来,然后便看见了他。

“我不是小孩子,又去那样近的地方,你用不着来送我的。” 和和挤出看似轻松的微笑,只是笑得勉强。

郑谐却笑不出来。他静静地看着她:“你是要回去陪亦心阿姨,还是要躲开我?”

和和慢慢地敛了笑容。她低下头:“都有。陪我妈妈,她现在身体不好。躲开你,因为你现在需要清净。我自己也想休息一下,前一阵子我加了许多的班。还有……”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眼看向郑谐,“岑世现在也在那边。”

郑谐的神­色­渐渐冷下来。他说:“筱和和,你这算是急病乱投医吗?”

“没有。”和和勇敢地直视他的眼睛,“我以前就喜欢他,真心的喜欢。你知道的,我喜欢的东西,并不会轻易改变。以前因为……我有心结,所以当他再度找我时,我拒绝了他。可是既然现在我的心结已经解开,我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郑谐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只是那样神­色­平淡地看着她,但和和却从他眼晴里看到了各种情绪,那些情绪交缠在一起,令她不安。

和和继续微微笑,她越笑越勉强,还好郑谐顾不上欣赏。虽然他似乎在看她,但和和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和和说:“我那天跟你讲的都是真心话。我们不要再提那件事,好不好?你就当你从来都不知道,而我,其实也早已忘记了。如果……如果不是那一天时霖大哥与岑世同时出现了,其实我真的已经忘记了。”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想念我妈妈,我想休息。”和和继续坚持自己的理由。

“和和,你怕什么?”

和和低着头,想了很久才嚅嚅地说:“以前你讲过的,你会永远都做我的哥哥,保护我一辈子。我不想改变我们的这种关系。”

“我会保护你一辈子,永远不会改变。但是你要留下来,不要离开。”

“……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日子比较好,你经常见到我,会­干­扰到你,会让你做出错误判断。”

她的这一句话令郑谐想起他已经回避了两天的问题:“和和,你不应该替我作决定。我的事你不应该Сhā手。”

和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没替你做任何决定。我只是向郑伯伯陈述了一个事实。你想娶杨小姐,这是事实。”

郑谐喊了一声“和和”,却再也说不下去。

和和像背课文一样地念:“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你爱了我二十几年,从我一出生就爱上我,一直等着我长大。你以前交往过的女人都只是我的替身而已,杨小姐也是。现在你明白了其实你想娶的人一直都是我……”

郑谐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我从来都知道,你真正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子的。其实你一直都试着把我培养成那个样子,而我尽管很努力,却从来做不到。最近你对我很失望吧,因为我与你心目中的那个和和相差甚远,不是吗?我不只没成为你希望的那种女子,反而离你的要求越来越远。”她停顿一下,“可是杨蔚琪,杨小姐,她恰好就是你喜欢的那种样子。一直以来,你不是正想把我也改造成那种样子吗?所以你才认真地待她,并且打算娶她。而现在,你想否认这一切吗?”

郑谐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和和轻轻地说:“哥哥,以前你教过我,做人最重要的是诚信,许过的承诺就应该兑现。你给我的承诺是我一生一世的哥哥,保护我一辈子,而你给杨小姐的承诺是要娶她的吧,就算你可能没有正式求婚,但你对她的态度,你在别人面前提到她时的眼神,都说明了你是真的想娶她。你可以骗别人,但你骗不了你自己,不是吗。所以请你,不要因为一件小事而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

候车厅里很吵,有人大声地打电话,有小孩子哭,但是郑谐与筱和和所在的那个角落里,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寂然无声,他俩就那样互相直视着,试图从对方眼睛里读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结果什么都找不到。

郑谐眼睛里的情绪太多,以至于分不清任何一种。而和和的眼睛里则澄澄明明,什么都没有。

扩音器里又一次响起检票员的声音:“还有乘坐XXXX次列车的旅客没检票吗?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和和恍然明白过来,那是她要坐的那列车。“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少抽烟,少喝酒。”

郑谐把她送一直送到月台,火车已停在那里。因为是始发站,乘客们早已上了车,只有乘务员站在每一节车厢门口。

郑谐目送着和和上车。她纤细的背影挺得笔直。当她将要迈上台阶时,他又喊了一句:“和和!”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他自己都不明白喊这一句做什么。

和和却在这时回了头。她看着他,突然折身跑回来,张开胳膊轻轻地抱了他一下,她的头贴在他胸口时轻轻地说了一句:“哥哥,再见。”还未等他听清,她便已经跑到车上。她上车时似乎滑了一下,乘务员从她身后扶了她一把,随即也上了车,车门关上了,开始缓缓滑行。

郑谐站在那里看着火车越走越远,他想起儿时陪着母亲经常在电视剧上看到的镜头:火车滑行,车上的人从窗里探出身子拼命招手,车下的人一路狂追,直到再也追不上。

可是刚才,他甚至没看清和和的位子在哪里,和和也并没趴到车窗上向他挥手。他就原地站着,脚仿佛已经生在地上,无法向前迈动一步。

而他的心却空空荡荡,没有着落,仿佛家中失了窃,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他焦虑不安,却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丢了什么。

(2008年11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18-向左走,向右走(1)-修改版

缘分走过我身边/变成答录机遥远的留言/甜蜜在梦幻的一瞬间/留下了真实的思念

——《向左走,向右走》

A市火车站的停车场,岑世坐在车里等待。

车里静静流淌着老歌。他不时看一下表,离和和的火车到站还有十分钟。

岑世一向很有时间观念。以前上学时,他从不提前一分钟到堂,总是在老师们的注目下踩着铃声跑进教室,然后冲他们阳光一笑,他们就没脾气了。

今天竟然这么早就到了,他几乎要嘲笑自己。

和和说过不用他来接,而且听说近日来火车总是提早到达,于是他在这里守株待兔。

他盯着出站口。人群络绎不绝地从出口涌出,估计又有车到站。算了算时间,应该是和和乘的那一列。

他走出去,试着从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找到筱和和。

当视线高度集中时,他的思绪却开始神游。

他在努力回忆,他第一次见到和和,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或许无数次在­操­场、食堂、自修室里擦肩而过,却从不曾留心过。

直到那一天,他们在篮球场打球,对面的篮框则被一群女孩子占据。那群女孩水准都挺烂,估计是为了应付考试在恶补。

突然一个哥们儿说:快看快看,那不就是前阵子校园BBS上特别红的那个龙套小天使吗?

岑世顺着方向望去,恰在此刻那个女孩似乎感觉到自己被人指指点点,下意识地朝他们方向看了一眼,于是那个球她投得大失水准,球重重打在篮框上又反弹,落地后朝着岑世他们的方向滚过来。那女孩一路小跑追着球,岑世伸脚挡住球,轻轻抬腿一挑便托在了手中,伸手递给她。

女孩腼腆地道谢,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

岑世忆起校园网上关于这女孩子的讨论。十分寻常的一个小姑娘,模样­干­净衣着简单,丢进人群中不太容易被发现。可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她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纯净的质感,十分可爱。

哥们儿说:“这小姑娘近看长得还真不赖。你们听说没,她身世神秘,有人说她是孤儿,也有人说她爹是某省高官,高­干­子女哎。”

另一人说:“这两种身份都不怎么像啊,看起来就是一邻家小妹妹。”

第三人说:“别看这小妹妹长得­干­净单纯,前阵子隔壁学弟给她连写了几封情书送了一星期的花,结果碰壁碰得鼻青脸肿,现在天天到了半夜就在走廊里唱断肠歌。咱们那学弟,那可是情场老手了。所以说,这小丫头不简单呐。”

岑世说:“少来了,明明就是一副从来没谈过恋爱的白纸模样。”

“嘁!”一堆人嘘他。于是某个恶作剧赌局瞬间成立。

当筱和和第二次笨手笨脚地把球滚到他们这边来时,岑世主动捡了球送给她:“你的姿势不对,再卖力也没用。我来教你吧。”

那时候并没把那赌局太当回事。正常状态下的和和,不太会撒娇,不怎么使小­性­子,但又非常小女人,他跟她在一起很愉快。

后来其实是他被甩了,但也并没太介意。那时太年轻,以为千金散尽终会回来,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他曾经试着挽回,但没有成功,于是不再纠结。

直到多年后,当他与她意外地一次次重逢,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遗憾比想像中的更要大上许多,只是从来不愿去想而已。

和和的脾气他并没有完全摸透。但他可以很自信地说,其实他要比郑谐更了解和和,因为和和在他面前表现得更真实。所以虽然离开前对和和随口说了一句“有事找我”,但那完全是没话找话的客套,他根本没指望和和真的会找他。

和和的个­性­很拗,一旦决定了目标,别人就无论怎样都没办法改变了。既然她已经不待见他,那么她根本不可能找他帮什么忙,何况她有一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哥哥。

所以当和和前天打电话给他说:“岑世,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他意外极了。

上一拨人群开始变得稀少,但和和没有出现。几分钟后,人流又开始拥挤,应该是另一班列车也到站了。

岑世开始拨和和的电话,想问她是否火车晚点。对方的铃音一遍遍沉闷地响着,始终无人接听。当他准备去查询火车到站情况时,和和的电话打过来。她还在火车上,车厢不太安静,有铁轨声,有小孩子哭闹声。

“我误了时间,所以坐了晚一班的列车到。”

岑世放下心来。

和和从站口出来时只顾低头走路,走到他的车前都没发现他。

岑世鸣了一声喇叭,吓了她一大跳。她拉开车门坐上来。

她只带了一个很大的挎包,塞得鼓鼓的,与她平时也没什么两样。

“你是不是把行李忘在火车上了?”

“就这些东西,我什么也没带。”

“不是说要住很长一段时间吗?”

“本来也不需要什么的,而且缺什么都可以方便地买到。”

岑世笑了:“你是不是犯了什么案子所以落荒而逃了?”

他这无心一说却恰恰说中了和和的心事,她瞪了他一眼。岑世不以为意。

车子开得平稳。和和说:“你走错方向了。”

“去吃饭。你还没吃午饭吧?“

“我不饿,我想先回家看我妈。”

“就当陪我吃吧。再说了,现在这个时间,伯母应该还在工作。吃完饭我送你回家,顺便拜访伯母。”

和和警觉地问:“你想­干­吗?”

“什么‘­干­吗’?我们现在难道不是‘男女朋友’吗?我拜访伯母也理所应当。”

和和皱眉:“其实我就是在利用你而已,好逃避大人们给我安排的相亲。”

岑世苦笑:“你前两天已经说过了,我不会误解的。你实在没必要再次强调来伤我自尊。”

和和歉然:“所以你用不着入戏这么深,装装样子就好了。”

岑世笑:“我的职业道德非常好,就算是临时工,我也保证尽全力。”

他把和和逗得笑了笑,然后带她进了一家以跑山­鸡­作主打的饭店。

“我不吃­肉­,多油腻。”

“补一补吧。你比我走之前那阵子看起来瘦了不少,气­色­也不好。”

吃完饭,和和掏出几张纸递给岑世:“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咱们签字吧。”

“这是什么?结婚协议?”

和和瞪他:“少贫嘴。我俩的‘友好相处五项原则’,我们互相约束一下会比较好”。

“才五条?”

“每条下面还有若­干­细则。”

岑世噗地笑出来:“筱和和,你韩剧看多了吧。”

“你才韩剧看多了呢?你全家都韩剧看多了。”

“不是韩剧里动不动就有什么签定无聊的协议?”

和和气恼:“协议什么时候成了韩国人专属了?你是韩国人后裔啊?什么都是你们的,整个太阳系都是你们的!”

“得,我把话都收回。我才说了两句话而已,看你这长篇大论的,你口才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你还没过河呢就要拆桥啊。”

“哼,这是关乎民族尊严的原则­性­问题。”

“好吧我错了,我是民族罪人。我签还不成吗?”

这时和和的手机响了几声,她刚接起来打了个招呼,手机就因为没电而断线了。

她在自己又广又深的大包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另一块电池。

和和的包里还是那么乱,东西杂七杂八地挤在一起。她眼角余光看见岑世在偷笑。

和和抬眼瞪他,岑世立即收了笑容,一脸尊敬地将自己的手机奉上。

刚才那通电话是苏荏苒打来的。和和回过去,跟她简单聊了几句,编了自己离开的理由。

她捏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想到自己应该向郑谐报个平安。

岑世的手机与她的品牌相同,她用得很顺,编了短信发过去。当她按了“发送”键时,才惊觉这并不是她自己的手机,但已经来不及了。

岑世以前就发现,和和懊恼时会捏自己的耳垂。他说:“记不住电话号码吗?笨,把手机卡换过来。”

“不用,免得耽误你的正常业务。我一会儿再去买一块电池。”

郑谐应该知道是她,他俩这种默契总该有。

郑谐送走了客人,一身疲倦地回到办公室。

他看看时间,和和应该已经到达了。给她拨过电话去,提示一遍遍说,对方已关机。郑谐心中凉了一下。

他查看未接来电以及短信,终于看到一条“我已平安到达”,号码却是陌生的,也未署名。

那是A城当地号段,而且比较新。郑谐猜想和和或许是为了节省漫游费,一到那边就换了手机卡。为了证实猜想,他按着那个号码拨了过去。连续拨三遍,那号码一直占线。

当他耐着­性­子再拨一遍时,终于有人接起来,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喂?您哪位?”

郑谐失神了片刻。他那如计算机一般­精­确的大脑瞬时忆起这人是谁,尽管电话里有点失音。

他正思考着是说上两句话还是当作打错了挂电话,但仿佛老天存心要与他作对一般,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他最想听到的声音,很遥远,并不真切,但他却听得实实在在,仿佛她微缩成一个小人,就躲在这小小手机里的某处角落。

电话的另一头,岑世结了帐就一直在接电话,至少二十分钟。

和和坐在休息区等他,翻完两本旅行杂志。她终于等得不耐烦,在岑世又接起一个电话后冲着他说:“岑世,我自己打车回家,你忙你的吧。”然后就要走。

岑世捂着听筒将电话远离自己:“再等我一分钟。喂,你这脾气越来越古怪了。”

“我更年期到了,请你原谅我。”

“更年期?你这分明是青春叛逆期症状。”

他想起刚才那个陌生号码来电似乎还在线,于是向对方道歉。但对方不知何时已中断通话,线路的另一头寂然无声。

人烟稀少的宽阔马路上,郑谐独自驾车前行。

天空很­阴­霾,天气预报说傍晚有暴雨。飞虫飞得很低,撞在高速行驶的挡风玻璃上,留下一点又一点痕迹。当又一只蜻蜓撞到玻璃上时,郑谐减慢了车速。

今天是他母亲的生辰。母亲生前爱静,所以家人给她选在僻静的郊外墓园安身。

一路车很少,尽管路边绿树成荫,但十分寂寥。

这些年,郑谐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过无数趟,母亲的寿辰,忌日,清明,鬼节,中秋,但他从不曾像今天这样感到这条路如此荒芜寂寞。

他忆起,或许以前每一次都有和和陪在身边,从不曾孤身前往。

其实不久前,他还想过,下一次看望母亲时,可以带着杨蔚琪一起。

思及这些事情时,他的心又乱了。

他有许多事情需要理清,但每每想起时,便会头痛,下意识地拒绝去想。

以前一位长辈总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少年时他常常觉得这句话里的意思太过被动,不愿认同。可是现在,他体会到那位长辈说这话时的心境。

最近的事情之于他是一道多元的计算题,不同的办法,便通向全然不同的结果。而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他做惯了只有一个明确答案的题目,而且他擅长用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去解题。

所以如今他混乱,仿佛身陷泥泞,什么都做不了,越挣扎,处境越糟糕。

一辆重型卡车从他身边呼啸着超车而过,郑谐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开着车竟然完全走神了。

母亲的墓碑前堆着花篮与花束,花瓣鲜­嫩­,还滚着水珠。原来不久前刚刚有人来过。

那个花篮极为别致,宛如小型的园艺盆景,长方形的篮子里错落有致地排满一簇簇淡蓝­色­与白­色­的雏菊,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篮子提手上的丝带编得也足够细心,是细长丝巾系成的花朵。篮子旁边有两只花布做的小兔子,一胖一瘦,憨态可掬,针脚细密,兔子的衣服上甚至绣着图案。

原来和和回来了,而他却不知道。

离上次来这里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墓碑周围非常整洁,一片落叶都不见。郑谐用手指沿着墓碑上母亲名字的笔划一一拭过,指尖未沾半点灰尘。

和和大概在这里待了很久,每一处微小的地方都拭得很­干­净。

他看向墓碑的落款。碑文上并没有父亲的名字,而是以他与和和的名义立的碑。

和和在母亲生前并没喊过她“妈妈”,她一直称母亲 “阿姨”。但是母亲的碑上,落款却是“女儿 和和”。

他以前不曾留心这个细节,如今心头却涌上一种难言的滋味。

第一滴雨落下时,郑谐想起自己将伞忘在了车上,而车子停在离这里至少几百米远的地方。天气预报说傍晚才下的雨竟然提前了。

他把和和做的花布小兔子调整了几次位置,终于找到一个最佳的避雨方位,然后他快步地跑回车里。

这场雨下得很急,起初只落了几个雨点,很快雨势大起来,当郑谐上车时,身上已经淋得半湿。

雨越下越大,前方似笼着茫茫的雾,他几乎看不清路。

郑谐心头不安。这样偏僻的地方,和和是怎么来的?如果她是自己开着车,那么她已经安全下山了吗?上山时他并没见到一辆车的影子。

他越想越不踏实,终于熬到下山,一遍遍拨着和和的手机,总是不通。

郑谐劝自己,是和和不愿接他的电话,而绝不可能有别的什么事。

因为是周末,又大雨突至,刚进入市区就遇上大塞车。长龙般的车阵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寸步难行。

他被困在路中间,开了最舒缓神经的音乐仍然心浮气躁。他又拨和和的手机,一次比一次绝望。

后来手机终于被接起。一个陌生的声音问:“请问您是机主的什么人?”郑谐的心在那一刻沉入无底深渊。

他听到有人说:“我是她哥哥。”他不能确定那是否真的是他的声音。

“您的妹妹与朋友出了一点小意外,在第二医院。”

(2008年12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18-向左走,向右走(2)-修改版

路还是塞得严重,每挪动一米都困难。雨持续下着,车窗外模糊一片。

尽管对方一直强调和和无大碍,但郑谐的额上、后背甚至掌心都冒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

他在车子勉强又前移了几米后,将电话拨给助理:“我在第七路上,正塞车。马上过来帮我处理点事情。”然后他拿了伞打开车门便出去。

这是城市最中心的路段,披着雨衣维持秩序的交警不止一位。有人立即朝他跑来:“你,­干­什么呢你?”

郑谐把车钥匙和一张名片往他手中一塞:“抱歉,麻烦你了。”穿过层层车阵快步离开。一脸错愕的年轻交警半天才反应过来,在他后面挥拳气愤地喊:“有钱就可以这么嚣张啊!”

这里离那家医院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因为整段路都塞车,郑谐一路跑了过去,带的伞也没什么用,本来就没­干­的衣服此刻更是湿透。

他进急诊室之前有赴刑场的感觉,脑中空白一片,只等待一个结果。却没想到当他进去时,和和正安静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穿着并不合身的很宽的衣服,微微低着头。从他的角度看,她虽然面­色­苍白,但脸上身上都没伤。

病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大概是电话中所称“和和的朋友”。

郑谐的心终于归了位。

和和察觉到有人进来,慢慢抬起头,他们四目相对,他在和和的脸上和眼神里看不到任何表情。惊讶、委屈、可怜的,全部都没有,只有空白。

郑谐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刚才他乍见和和没事,深感欣慰,如今再说劝慰的话,反而虚伪,所以他无言。

和和看了他一会儿,又垂下眼睛,将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人。

郑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人身上看起来没有伤,脸也很­干­净,头部缠了一层绷带,眉眼紧闭,显然还在昏迷中。

这样的状态即使是最熟悉的人也会觉得陌生。但郑谐仍然一眼便认出了他。

岑世,和和的初恋男友,以及,或许可能的现任男友。

急诊室里有点乱。郑谐安抚了和和几句,出去打了一个电话,不多久,便有人来把岑世转到单间病房。过了一会儿,院长也来了,同时跟来的还有当班医生与处理事故的交警,向郑谐耐心解释事情经过与病人的情况。

因为大雨路滑,在一条小路上,对方车辆驶错车道引发了交通事故。在撞车的那一刹那,岑世本能地打了方向盘,又抱住了和和,所以他伤得更重,而和和只是头部受到撞击,昏迷了一个小时。

和和只是怔怔地坐着,不喝水也不说话。

院长说:“这姑娘大概受惊过度。小伙子的伤也不太要紧,不用天黑就能醒过来。

很快郑谐的属下过来了,给他带来­干­的衣服,又跑前跑后帮忙处理事情。郑谐替他们安排好一切后,搬一张凳子在和和身边坐下,陪她一起默默等着。

和和看起来很累,但一直强撑着。她的­唇­很­干­,一直轻轻抿湿着。

郑谐起身递给她一杯水:“你去躺一会儿。等他醒了,我会叫你。”他本想问,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但终于没有问出口。

和和像小孩子一样地看着他。郑谐把杯子塞进她的手里,她终于肯喝一点水,但喝得太急,呛到了自己。

郑谐轻轻拍她的背。和和缓过气来后,轻轻地躲开了。

“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王院长是这方面的权威。”

和和微微点头,片刻后说:“他说过今天这边有暴雨,但我坚持要回来。他最近感冒了,这里的路也不熟。如果……总之,都怪我任­性­。”她咬着自己的­唇­,在那里留下一道白印。

郑谐站起来,伸手想碰碰她的头发安抚她一下,但到底收了回来。他说:“我出去一下。”

他到露台上抽了一支烟。外面还下着雨,他新换的衣服又湿了。他等身上烟味散尽后才回到病房,正赶上岑世醒来。郑谐站在门口没进去。

岑世伤得不重,醒来后就能自己轻松坐起。

和和很欣喜地去扶他,连声说:“你动作轻一点。”

岑世一脸疑惑:“你是谁?这是哪里?”

和和的手停在半空,脸­色­变得更苍白。郑谐也愣住。

这时岑世看到了郑谐,他微微地点了下头,大概牵动了伤口,裂了一下嘴,然后他朝和和笑了:“逗你玩呢,当真啦?就那么轻轻一撞,至于吗?”

和和握住拳就想去打他,又生生顿住,眼泪掉了下来。思及他的恶作剧,又笑了一下,脸上犹挂着泪滴。

床头有纸巾盒,岑世伸手扯了一张递给她:“又哭又笑,你表情还真丰富。我没事。你受伤没?”又抬头朝门口的郑谐笑一笑,“不好意思郑先生,连您老人家都惊动了。谢谢你来慰问我。”

郑谐勉强挤出点笑意:“我应该谢你保护了和和。”

一时无人搭话,场面冷了冷。郑谐开口说:“医生马上就过来,稍后会有看护过来陪岑先生。和和,我先送你回家换衣服。”

岑世客气地说:“不用麻烦,我会联系一下公司这边过来帮忙。”

郑谐更加客气:“不麻烦。这算是和和的事,在周末打扰贵公司的话,我会觉得很抱歉。”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和和扭头看郑谐:“我不回去,我在这里陪岑世。”

“也好。我去帮你拿几件衣服回来。你早点休息。小刘一直在外面,你若有事找他帮你安排。”

岑世对和和说:“要不你回去一趟吧,顺便帮我煮点粥。”

“医院外面有粥店,我去给你买。”

岑世露出一点天真的可怜相:“我比较想喝你亲手煮的。”

当和和与郑谐一起离开时,郑谐回头看了岑世一眼,正好岑世也在看他,眼神里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无论岑世想表达什么,但至少他救了和和,刚才又有意或无意地帮了他一个忙,郑谐试着朝岑世友善地笑笑,却怎样也笑不出来。岑世的表情也同样的僵硬。

郑谐开了小刘的车送和和回家。他从车后拿了条毯子递给和和:“你睡一会儿。”

和和摇头,转向他,脸上有一丝歉意:“岑世明天还要赶回去,时间很紧张,所以……我本来打算离开时再跟你讲一下。”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最近还好吗?”

和和轻轻点头。

郑谐把和和送回家,因为担心她出意外,没有离开。

和和淘米洗锅加水开火,然后搬一张椅子坐在厨房里,手中捧了一本书,几乎没看,只是非常耐心地盯着火苗,不时站起来掀开盖子看看粥。

郑谐问:“用电锅煮会省事一些吧?”

“这样煮的味道比较香。”

和和还穿着她从医院穿回来的衣服,神­色­疲倦,但表情倔强。

“你今天淋雨了吧?去洗个澡,我帮你看着火。”

和和低声说:“不用,真的不用。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她说话时眼睛紧紧盯着锅,并不看他。

室内的气氛沉闷。郑谐有话想说,却又完全无从说起,在屋里踱了一圈后问:“你的猫小宝呢?你当时没带走吧。”

“我寄放在朋友那里。妈妈也不喜欢猫。”

那锅粥熬了一个多小时才熬好。和和将保温桶仔细洗了好几遍,用开水烫过,小心地将粥盛入。

她盛粥之前问郑谐:“你也来一点吧。我第一次熬粥熬这么久。”

郑谐摇头,等和和都准备好以后,坚持把她又送了回去。

他送和和到岑世住的那一层病房,没有再进去。和和走远后,留在医院帮忙的小刘走过来:“医生说,岑先生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和和小姐没受伤,您别担心。”

“你留在这里陪着和和,有别的情况通知我。明天安排车送他们回去,这里还有什么问题你来解决。

小刘点头:“那您早点回去休息,您气­色­不好。”

郑谐回家后觉得累,和衣躺下便睡着了。

他多年来一直少梦,只除了心绪不宁的时候才偶尔做梦,但此刻梦境又开始混乱。他梦见初遇和和时她的样子,小小的婴儿,第一次张开眼睛,朝着他露出天使般的微笑。然后她渐渐长大,他抱着她,背着她,牵着她,在各种场合她都跟着他。再后来她不肯再让他牵,开始跟他吵架,不搭理他。当她又一次背向他越走越远时,郑谐上前去拉和和的手想留住她,这次和和反牵住了他的手,回头朝他笑,但转瞬和和的那张脸却变成了杨蔚琪。

然后郑谐便醒了,出了一身的汗,头也晕晕的。天­色­已经全黑,看看表,竟然已经夜深了。

他起身给自己弄了点吃的,其实没胃口,但他努力地咽下一些东西。

他这些天尽可能地不去想杨蔚琪这个名字,没想到竟然梦见她。

上回他话还没讲完,杨蔚琪就匆匆走掉。她虽然有时傻傻的,但大多时候心思敏锐,或许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然后她便出差,一直没回来。她不给他来电话,他也并没打过去,就这样僵着。

郑谐一直对杨蔚琪心下歉疚。

每个人都没有误解,他的确是存了真心想娶她。或许算不上爱,但他很喜欢她,觉得她是作妻子的合适人选。他从来不曾渴望过惊天动地的爱情。

他的人生自五岁以后,便一向是在波澜不惊、无甚惊喜的循规蹈矩中度过的,婚姻也不除外。

他没有想过事情竟会变成这样,令他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去完成他的人生计划。

这些天郑谐偶尔会回忆,当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呢?是因和和这些年的委屈而心痛,还是因自己做了错事却不知情而羞惭?

其实当时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多想,他那时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告诉他,他这一次终究要失信于人,他应该尽快结束与杨蔚琪的关系。

他不可能挂着杨蔚琪男朋友的身份,而去与和和谈未来,那样的话他会同时污辱了三个人。

他是应该娶和和的。除了这样,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让自己安心。

究竟是要对和和补偿,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他并没有仔细地想过,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

就像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来不曾想像过和和要成为他的妻子。但在他决定的那一刻,他并不排斥这样的念头,只除了他不得不辜负杨蔚琪这一点令他不安。

为什么呢?和和之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从没有弄清楚过。

不过或许已经无所谓,没有必要再去弄清楚了。弄得越清楚,对他自己越无益。

就像有些话,从来都没有机会说出口,如今都不必说了。

先前他送和和回医院的路上问:“在那边住得还适应吗?”因为和和与自己母亲生前一样不习惯A城的内陆气候,在那儿住上几天便嘴­唇­­干­裂,还常常流鼻血。

“还算适应,比以前住得习惯。”

“你假期什么时候结束?”

和和沉默了一下,斟酌着字句低声说:“我假期结束时,岑世也会结束这边的工作。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去。”

郑谐躲过一辆车时将方向打得大了些,车子歪了歪。

“他对我很好。而且,那个城市,我在那里住过四年,我很喜欢那里。

“我很喜欢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忘记过他。

“如果一个男人,会在最危险的时候本能地保护你,那么他是值得信任的。这是你跟我讲过的话。这些天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快乐。

“我真的不需要你的补偿。请你不要做出一些让自己后悔,也让我不安的事情,那样我的快乐会打折扣。

“哥哥,请你祝福我。”

郑谐一直沉默着。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和和便一直在说着话。

他不记得自己后来是否祝福了和和。或许他什么都没说,一直沉默到了最后。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郑谐昏昏沉沉颠三倒四地想着,不知不觉又睡去。他的睡眠向来很规律,平时不会这样。

第二天仍是周末。天亮的时候,他被手机的震动声吵醒。

昨天去公墓时,怕铃声惊扰到逝者的灵魂,他将手机铃音关掉,一直忘了调回来。

电话是助理打来的:“车子我给你停在公司了。你知不知道,昨儿现场正好有个社会八卦版的愣头记者给你拍了照,你差点就上报了,我软的硬的一起使,差点连你爹也搬出来,好歹才摆平。大哥,下次装酷换个场合成不?”

“昨天遇上点事。”

“我知道,和和嘛,小磕小碰了一下,至于乱成那样吗?”

郑谐不说话。

助理又说:“和和他们大清早就走了,她男朋友今天中午还有事情要处理,两人看起来都没事。她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估计你没睡醒,所以托我跟你说一声。难得你也会睡懒觉,你继续睡吧。”

郑谐查了一下电话记录,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和和的,很早,他的确没听见。还有一条和和的短信,告知他们要离开。

他把手机调回铃音状态,扔到一边,重新躺了下来。

再次醒来还是被电话闹醒的。这次竟是许久不见的杨蔚琪,她说:“我回来了。我们时何见面?”

郑谐一时有些恍惚。他说:“明天晚上吧。”

“你声音怎么了?病了?”

“没什么事,昨天淋了点雨,很快就好了。”

杨蔚琪“哦”了一声:“你吃饭了吗?去医院没?”

郑谐应了一声,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不知过了多久有敲门声,他披了外套去开门,门外居然是杨蔚琪。以前他给过她这个房子的钥匙,但她很少自己开门,通常都会提前通知他,然后敲门等他开门,正经得一板一眼。她坚持说,这是一种礼貌与尊重。

他俩在玄关处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很多天没见,或许还心存了一点芥蒂,似乎有些生疏了。

杨蔚琪先笑了笑:“我认识你这么久,还从没见你生病过。我特意来参观一下,免得以后没机会。”

郑谐也笑了笑,让她进屋。

原来郑谐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发烧了。因他平时很少生病,所以自己也没留心。

杨蔚琪给他找了几片药吃,去厨房煮了一锅粥。她煮的并不好,虽然她一直很用心地守在厨房。但她在厨房里的那个清瘦的背影,令郑谐想到了和和昨天煮粥的样子。

郑谐喝完一碗粥后,杨蔚琪说:“我走之前你说,有话要对我讲。”她看着郑谐,等待郑谐把话头接过去。

郑谐没应声,低下头吃又一碗粥,喝了一小半后才说:“你这次出差这么久,工作不顺利吗?”

杨蔚琪看起来也有点疲倦:“这一回我真的开始自我否定。我弄不清楚我究竟在维持正义,还是在助纣为虐。”

“你的­性­子确实不太适合做这行。换份工作吧,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其实不用改行,到企业做法律顾问也比较好。”

杨蔚琪想了想,很认真地开口:“上次你也劝我换份工作。至于你说要养我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开玩笑的吧?你想跟我说的话是不是就是这个?”

郑谐看着她,紧闭着­唇­。

杨蔚琪浅浅一笑:“其实我本来也没有当真的,所以你不用介怀。”她也低头喝粥,喝了两口发现实在是不好喝,将碗推到了一边:“真是很难喝,你不要喝了,我再去煮一份新的吧。”

杨蔚琪起身的时候,听到郑谐对她讲了一句话。当时椅子响了一下,而郑谐的嗓子沙哑得厉害,所以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郑谐低声地说:“你最近有时间吗?我爸想见见你。”

(2008年12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19-理智与感情(1)-修改版

一生本应该活在现在/谁每日能开心喝采/最可惜理论如何­精­彩/那寂寞如何忍耐

——《理智与感情》

郑谐周末时带了杨蔚琪回家。

他自己开车。几小时的行程,郑谐很少说话,神情专注。

其实郑谐向来一心二用。他越是看似专心致志,就越有可能神游太虚。像他平时开会,三分之二的注意力用来休息,只余了三分之一用来监控现场。一旦有情况出现,他那三分之二的注意力会瞬间归位。

此刻也是这样。他看似用心地看着路况,但减速或超车都完全出于本能反应,他的三分之二注意力一直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他在想那天他突然开口要求杨蔚琪陪他回家时的情形。明明心乱作一团,没有着落,也没有定论,却在发着烧的时候将那么重要的一句话那样脱口而出。说出口的那一瞬,他自己都顿了一下,但随即而来的却是一种认命感,仿佛一切尘埃落定,终于了却一桩事。

不如就这样吧。既然和和愿意与岑世在一起,那么他再也不去­骚­扰她的生活,只远远地看着就好,在她需要的时候提供保护及照顾。

而杨蔚琪,既然他已然承诺了她,尽管看似一个玩笑,但他俩都知道那并不是随口说说的话。那么出于诚信,出于责任,他会去履行。而且,她确实是他很欣赏的那类女子,她身上的优点是他所喜欢的,而她的那些小缺点,他则感到亲切与熟悉。

他从来都不习惯局面掌控在别人手中。与其等待,不如选择,让一切各归其位。

他还想着昨晚在电话中对父亲说他要带杨蔚琪回家见他时的情形。与他交流甚少的父亲听起来似乎很高兴,甚至很仔细地向他确认他们到达的时间。

后来父亲说:“明天晚上我约了和和与她的妈妈一起吃饭,还有和和的小男朋友。你跟小杨也一起来。”

郑谐沉默了一下,听父亲又讲:“和和这个小丫头把男友藏得很紧,我说了三回她才肯让我见。”

郑谐迟疑说:“这样会很尴尬。”

父亲的心情不错,语气轻松地斥责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就是一场家宴而已。和和和她妈妈你都熟,而且和和也认识小杨。如果你在场,和和应该会更自在一些。”

郑谐想到今晚会出现的那种场景时,叹了一口气,又觉得车内安静得太过,便伸手开了电台。

或许他的车速太快,又或许天气不好,总之滋滋啦啦听不分明。

杨蔚琪见状打开车内储物盒,挑了一张唱碟,陈奕迅清洌又温暖的声音飘出来。

郑谐很少在车上听音乐,他开车时不愿有别的事物­干­扰。

但是和和以前总说像他这样的人开车听音乐反而能避免走神,他车上的碟多半都是她的。其实后来和和实话说,主要是非常喜欢他这辆车上的音效。

现在播着的那支歌名是《我们都寂寞》,落寞萧索。以前和和最爱这一首,他不阻止的时候,她就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他被那歌中的凄凉意境弄得不胜其烦,说她无病呻吟。

他以前从来没留心过和和听这首歌的表情。她是怀着怎样的情绪爱着这支歌呢?郑谐的心微微地漾了一下。

那首歌停止,车里安静了几秒钟,又响起那首很流行的《兄妹》,杨蔚琪跟着音响轻轻地哼着:“不能相爱的一对/亲爱像两兄妹……这样的关系你说多完美……”她的这个小习惯与和和一模一样。

郑谐没有预兆地伸手将正在播着的CD换到了下一首。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首歌吗?”

“我觉得粤语版本的更好。”

“你说那首《岁月如歌》啊。嗯,不过这一首的歌词让人非常有感触。我听不懂粤语。”

郑谐感到自己刚才太神经质,朝她歉然一笑,又按下返回键,那支歌重新开始了。

杨蔚琪关掉音响:“不听了吧,我记得你不喜欢在车上听音乐。”

“没关系的,你随意。”

但杨蔚琪并没再打开音响,车内又恢复了静默。很久后她问:“你看我这身衣服还可以吗?”

郑谐侧脸看了一眼:“挺好的。”

“可我觉得有一点太合体,会不会显得不够庄重?”

“不会。不过如果你真觉得不好,到了以后我陪你去买套新的。”

“你觉得可以就好,不用换了。”稍后她也为自己的神经质感到好笑,解释说,“我有点紧张。”

郑谐安慰她:“我爸会喜欢你,你不要担心。”

杨蔚琪低头绞手指:“我有见考官的感觉。”

她自己紧张兮兮,便顾不上察觉郑谐心事重重的样子。

郑谐开车向来快,所以比正常时间早了半小时到家。郑谐的爸爸在家中等候着他们。

到家已是中午,一起吃过午饭后,郑父与杨蔚琪闲聊了一会儿。他和蔼可亲,罕见地笑了好几回。

杨蔚琪后来对郑谐说:“郑伯伯跟我想像中的样子很不同。年初我参加省里的会议时他在台上讲话,特别的威严,所以今天我紧张得不行。”

“你参加的那个是严肃会议。其实他平时也很亲民。”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出息?”

郑谐说:“不会。”又多余地补充一句,“怎么会呢?”

晚些时候,郑谐在父亲的书房里陪他喝茶。他半垂着头,父亲问一句,他答一句。

郑父在郑谐面前是很少表现他的亲民形象的。对于郑谐,他一向表扬少,批评多,虽然其实他对儿子已经很满意。但他今天十分和颜悦­色­,甚至夸赞了一下他最近做过的几桩工作。

他本以为父亲无暇去顾及他的闲事,不想他身边有眼线。好事者真多,总之他很不舒坦。

后来父亲便谈到了杨蔚琪。“你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没有真正­干­涉过你的事情,包括婚姻。你母亲生前,我们曾经在这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只要不离谱,我们都会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父亲适时地停下,郑谐说:“谢谢您,还有妈妈。”

郑父喝了口茶接着说:“小杨个­性­很得体,样貌也好,与我们家又有着不小的渊源。你的选择不错。”

郑谐微微翘了一下嘴角,以示回应父亲的赞许。

“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孩子,但是有些话,我还是要强调。在我们家,你可以自主选择婚姻,但你绝对没有离婚的自由,这是家里不成文的法规,谁也不能违背,你姑姑就是例子。既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那么无论你心中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都婚前去处理妥当。婚姻不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东西,但若是一个男人的婚姻很失败,那他其他方面再成功,也弥补不了这个缺陷。”

郑谐与父亲对视,他一直望进父亲的眼睛里。郑父笑了:“今天本是个应该高兴的日子,说这种话有点扫兴是不?”

“爸,我了解婚姻的意义与责任。”

郑父站起来,把手放在郑谐的肩头:“那就好。我相信你。”

下午姑父来与郑谐父亲商谈事情,可巧见到了杨蔚琪。

郑谐自小便与姑父关系很好,虽然很少见面,但与他的交流比父亲更多,像忘年交的朋友。两家住得近,姑父是步行过来的。他离开时,郑谐送他,陪他走出很远的路。

姑父笑着说:“不错嘛,很有行动力。前阵子你姑要你去相亲,你还反驳得振振有辞,这么快就决定跳入婚姻坟墓了?那姑娘魅力有这么大?”

“我该到结婚的时候了,而她很合适。”

“这是什么话?若让人家听到,该要难过了。你这孩子,从小就只有理­性­没感­性­。我问问你,你真的从来没有过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吗?”

“没有。如果得不到,我就不再去想。”

姑父叹气:“你个­性­太像你爸了,半点也不像你妈。你姑姑也是,你们一家人的遗传基因真是像。小谐,我还记得以前有一回,那时候你才几岁啊,好像还没上高中,咱俩讨论一本小说,你跟我观点完全不同。你说爱情之于男人可有可无,有了反而多余;女人之于男人则有不同的用处,有用来保护的,有用来欣赏的,有用来一起共事的,还有用来一起打发无聊的。还记得不?当时我被你彻底吓到,差点给你找心理医生。怎么,你现在还是这种想法?这个小杨之于你又是哪种用处?”

郑谐觉得这个话题让他累。他将姑父的问题用笑敷衍过去,状似不经意地问:“您与我姑姑最近怎么样?”

姑父果然不再调笑以及追问他,声音也低了:“还不就是那样,随她去吧。我们的孩子都结婚了,还能怎样。”

“姑父,我有个失礼的问题一直想问您。您明知姑姑与您个­性­、爱好都相差甚远,却还是用尽力气地追求她,娶到她。为什么呢?赌一口气?那时想过以后该怎么办吗?”

“小谐,你是想问我,我爱你姑而她不爱我,为什么我还要娶她吧?我当时就是想娶她,现在也没后悔。至于为什么,我没想过。如果这世上的每一件都要弄得像帐本一样清楚,就太没有乐趣了。”

“折腾了这么多年,您的爱情还没死掉?”

“我说的是亲情。夫妻是人类除了血缘之外最牢固的一种亲情,不是说断就断得了的。”

“可是人们大多是因为爱情结婚,而不是因为亲情结婚,对吗?”

“小谐,你是不是有点婚姻恐惧症了?你今天很奇怪,不像你。”

(2008年12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19-理智与感情(2)-修改版

那日的晚餐无惊无喜。

地点选在云至轩,旧式四合院内,寻常客人要提前半月才订得到座位。

母亲在世时,很喜欢这里。越是逢年过节父亲越不能离开,所以每逢传统节日,一家人都是在这A城里团聚。团圆饭也多半在这儿吃,很多时候还加上和和母女俩。

自母亲过世后,这里他也很少来了。

父亲与和和的妈妈照例从天气开始寒喧,彬彬有礼,客气周到。等他们动筷,小辈们才开动。

有两位严肃长辈及两名新人在场,场面不亲切也不太热络,虽然大家都努力想显得亲切又热络。

郑父说:“上次小谐与和和回来,我们也一起吃过饭,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转眼间,这支队伍就庞大了。”

和和妈说:“连世界局势都几乎一天一变,何况人。小谐,你今天吃的不多,是不是不舒服?”

郑谐说:“没有,林阿姨。哦,对,最近胃不太好。”

郑父说:“他从小就这样,挑食,吃饭像吃药,一直以为他会长成小个子,没想到也能长这么高。”他的话是对着杨蔚琪说的,语气带一点慈爱,又像在谴责。

郑谐低头不语,杨蔚琪微笑。

和和妈说:“身高主要是遗传,其次是锻炼。和和胃口一向好,从来不挑食,一样是小个子。因为我们家没高个子基因,她又不好动。”

和和听到有人提她,从食物里抬起头来。她从开宴吃到现在,就没有停过,连头都没怎么抬。

郑谐与和和在这样的场合上通常都安静,岑世与杨蔚琪也无从Сhā话。于是只要长者不发言,小辈们就沉默。这是非常安静而有序的一顿晚餐。

郑父给杨蔚琪与岑世布菜,对杨蔚琪说:“你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住在你大伯家,那时我还抱过你。你肯定记不得了。”又对岑世说:“从和和出世那天起,我一直看着她长到这么大,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她从小就乖,你绝对不能欺负她。”

后来便聊到和和与岑世竟然是大学校友。

“原来这么有缘。是大学时就开始谈朋友了吗?林教授你也不知道这事?小谐你应该知道吧?”

郑谐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岑世认真而技巧地说:“我们错过了很多年。幸运的是又重新遇见了。”

和和几乎将头埋进盘中,而郑谐心不在焉地将自己盘中的­肉­丸用筷子戳成­肉­酱。

和和妈问:“小谐与小杨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

郑谐抬头,怔了怔,与杨蔚琪对视了一下,而后开口:“我们正在考虑。”

郑父说:“明年春天不错。”又看和和与岑世,“你们俩呢?”

和和用眼角看了岑世一眼,在他打算开口前抢着说:“当然要等哥哥嫂子的喜事办完后再说。”

郑父笑:“你小时候不是经常披着床单当婚纱?怎么现在不急了?”

和和嘻嘻地笑,不作声。和和妈笑着替她解围:“和和现在还像小孩子一样,不像小杨那样稳重。我看她结婚之前还需要好好培训一番呢。是吧,和和?”

和和继续低头作娇羞状,在座之人也都陪着笑了几下。

饭局散场时,时间尚早。郑谐的父亲乘车离开,和和妈妈也自己驾车走了。

夜­色­非常好,明月当空,只剩郑谐他们四人。

郑谐问岑世:“你的伤好了吗?”

“没事了,多谢关心。”

郑谐转向杨蔚琪:“你想去哪儿逛一下?”

杨蔚琪说:“随便。”想了想,朝和和微笑了一下,“你能给我一点建议吗?”

“北方城市都很像,建筑,小吃,还有路边植物。不如去夜市,这边的夜市很长很热闹,可以逛上一整个晚上。”

“听起来不错。我们几个一起吧。”

和和灿然一笑:“以后我可以单独陪你逛,但今晚我跟岑世有点事情。”

她在郑谐与杨蔚琪的注视下,拖着岑世的袖子把他一路拖到车边。

岑世不紧不慢地开着车,被后面一辆辆车超过,超车的一瞬间,灯光划过他与和和的脸。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宁可整天跟着郑谐混,也不过来陪你妈。天天像参加面试一样,滋味是不好受。”

“你快些开,那家店要关门了。”

岑世挑眉:“你还敢让我快开?上次的事你都没留下心理­阴­影?”

“吃饭还会噎死呢,哪来那么多心理­阴­影。你再这么龟爬,我要打车走了。”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筱和和,你两项全占了。”

和和别过头不看他。岑世把油门一踩到底,车子弹出去,和和险些撞到车玻璃上。

岑世有些无聊地在车上等着和和。她赶在闭店前十分钟小跑进了那家­精­品店,但不许他跟着。三分钟都不到她就出来了,手中已经提了两个袋子。

岑世咋舌:“你这速度可真不是盖的。”

和和跑出来后明显开心了许多,主动给岑世展示她买的东西,是同样款式两双鞋,一双绿­色­,一双米­色­。

“不错。筱小姐,你买东西的样子越来越有名媛的风范了。”

和和装作没听出他的挖苦,认真跟他解释:“前些天我犹豫不定买哪种颜­色­,打算等想清楚时再买。今天突然想,万一都被别人买走了呢,还是早早买下来的好。”

岑世一本正经:“当然当然,掌握主动权最重要。买鞋子又不是选老公,只能挑一双。只要你喜欢而且钱足够,买十种颜­色­的也没关系。”

和和哼了一声,把装鞋的袋子使劲地扔到车后座,又别过头去不理他。

岑世专心地开车,过了一会儿又笑了:“你那两位长辈,还有郑公子,是不是从来没见过你这副刁蛮样子?你刚才在那儿简直就像小白兔,太乖了。说起来,我比他们幸运多了。你说是吗?”

和和恼了:“岑世你能不能闭嘴!”

岑世作一副夸张的受惊吓状,反而把和和逗得没脾气了。她磨了磨牙,又看向车窗外。

过了许久,岑世说:“有脾气就发出来,有话就说出来。憋着不怕得心脏病吗?”

“你才得心脏病呢。”

岑世专心地绕过一个弯道后说:“郑谐有什么好?就像一具贴金镶玉的汉白玉雕像,冷冰冰,没正常的人类感情。哦对不起,我忘了他强大的内在,他的内在是智能机器人,而且永远是最新最强的版本。”筱和和白了他一眼。

岑世无视:“筱和和,你找我陪你演戏,究竟是演给你妈妈看,还是演给郑谐看?或者,你是演给你自己看?”

“岑世,你如果厌倦了,可以提前离开。谢谢你这阵子陪我。”

“没烦,我正觉得有趣呢。只是今天突然发现,我找不准角­色­定位了,想把功课作仔细些,免得穿梆。”

“对不起。”

岑世被和和没头没脑的回话弄得无言以对。半晌后说:“和和,你以前真的喜欢过我吧?”

和和想了很久:“是。很久以前了。”

“和和,你那时候走得那么­干­脆,我以为你根本不喜欢我,只是自尊受伤。如果那时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

“都过去了。别说了,都过去了。”和和低声打断他的话。

“其实我想跟你说,喜欢一个人,就应该让他知道。”岑世见和和许久没回应,也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请你吃冰淇淋吧。你想吃吗?”

“不想。”

“我想吃。要不,你请我吧?”

城市的另一处,杨蔚琪攥了郑谐的手,在夜市里穿行。

夜市熙来攘往好不热闹,食品摊位的各种香气混作一堆,生成一股奇怪的味道,百货小摊琳琅满目,天上地下,无奇不有。

杨蔚琪买了一对小布鱼后回身对郑谐说:“你家里的那一串,是和和自己做的吗?”

郑谐边点头,边伸手去抚自己的袖子。

杨蔚琪笑起来:“你今晚已经扯了好几回袖子了。原来你也有小动作。”

郑谐­唇­角的笑意渐渐收敛。

他也不知自己何时养成这样的小动作。

和和很小的时候,跟他出来时总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等她长大一些,知道男女有别,就不再拖他的手了。但是人多的场合,他担心她丢失,常常扯着她的书包袋子,或者揪着她的裙带,和和抗议他像在牵一只小狗,后来就改扯他的袖子了。尤其她累的时候,把全身重量都挂到他身上,常常将他的袖子扯得皱皱巴巴没法见人,害他不得不一次次抚平。

他还记得,上次她扯他的袖子巴在他身上让他拖着走,就是在这个乱哄哄的夜市里。才几个月而已,恍如隔世。

他同时想起刚才和和扯着岑世的袖子的样子。原来那只是她的习惯动作而已,对谁都一样。

他也应该努力改掉这个坏习惯。

到了人多处,杨蔚琪又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怕与他走散。两人的手心出了汗,粘粘腻腻。郑谐有片刻地恍惚,他抽出手,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瘦瘦弱弱,细腻柔滑,有一种熟悉感。

第二天,和和与妈妈坐在起居室里晒着太阳,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和和妈问:“你跟郑谐怎么了?”

“没怎么啊。”

“上次一起回来,你还跟他撒娇,昨晚却没看他一眼,装陌生人。”

“我跟郑谐哥太亲近了,怕杨小姐会误会……不是,怕她介意。”

“你跟郑谐都亲近了二十多年了,她想介意也来不及。”

和和垂下眼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随后和和翻着她的小说,和和妈在看自己的专业期刊。

“那个岑世,应该不是你的结婚的对象吧。”和和妈冷不防问了这么一句。

“那个……”和和愣了半晌,“还没想到那么远……”

“你肯让他以你男朋友的身份见我,总该是以结婚为前提而交往的吧。”

和和小心翼翼地问:“妈,您是不是不喜欢他?”

“如果是你喜欢的,我不会排斥。不过按我的理解,你愿意嫁的人,总该是令你尊重甚敬畏的那一类,而你待他的态度,不像。”

和和半天没说话。她安静了许久,突然问:“妈,您是因为尊重和敬畏才嫁给我爸的吗?”

“你以前从来没问过我关于你爸的事儿。”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问,只是不敢。您跟爸是怎么认识的呢?有一回我在图书馆看见一份很老的城市年鉴,里面有爸爸的简介,那上面写着,爸爸只有初中学历。妈妈您嫁给爸爸时已经是研究生。那时我就很想问,您为什么嫁了爸爸呢?”

“学历代表不了两个人的差距。你爸是好人。”

“我知道。对不起,您就当我没问过。”

和和将注意力又投向手中的小说,看了一页后,她的妈妈主动开始回忆当年事:“我跟你爸都是孤儿,从小一起长大。我年纪小,经常受欺负,他总保护我。后来他说,以后嫁我,我可以保护你一辈子。后来我升学,他工作,有回写信告诉我,他相亲认识一名女子,觉得不错,想与她交往,合适就结婚。我第二天就对学校声称我哥病了要请假,回来警告他,男人说话要算数,他这辈子要么不结婚,如果结婚就只能娶我。”

“后来呢?”

“他不肯,但我坚持。所以他一直等到我毕业,真的娶了我。他兑现了承诺的前一半,然后以最令人敬重的方式毁弃了另一半。”

“您为什么要嫁爸爸?您刚才没提这个问题。”

“他是个好人,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好的人。我当时只想,错过了这个人,以后我遇不上更好的,一定会后悔。”

“妈,您爱爸爸吗?”

和和妈想了很久:“如果你并不排斥与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一辈子,那应该是爱吧。”

“妈妈,您认为什么是‘爱’?”

“我研究的是物理,你的这个问题超出我的研究范围了,和和。”

“谢谢您,妈妈。”和和很认真地说。

和和妈看了她一会儿:“和和,你以前从来不会跟我讲这么多话,也不会问我这么多问题。”

“那是因为我们很少在一起聊天吧,您工作总是很忙。”

“你小的时候,有时候需要我为你做什么,都不肯亲口告诉我,而是让倩柔或者小谐帮你转述。”

和和又不说话了。

“和和。”和和妈温柔地喊她的名字,和和抬起头。

“我也一直有个疑问,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你大一那年的暑假,发生了什么事?”

“啊?”

“就是郑谐出国念书的那一年夏天。”

“没什么吧……好久了。”

“那一年你跟郑谐一起回来,也是突然变得陌生,就像你们昨晚一样。”

“有吗?我不记得了。您记­性­真好。”

“这次你一声不响就跑了回来,还多了一个男朋友,又突然跟郑谐弄得别别扭扭。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和和盯着手中书的封面,不敢看她妈妈的眼睛。她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妈,我什么都不想说。您也不要问。”

“好,我不问。”

过了片刻和和又主动说:“跟他无关。”

母女俩又恢复了先前安静的默契,起居室里静得只听得到机械钟指针跳动的声音。

“和和,我能为你做什么?”和和妈突然问。

“什么也不需要,妈妈。”

“你喜欢郑谐,希望与他在一起吗?”

“我把他当亲哥哥一样的喜欢,也喜欢和他在一起。可是我从没想过要嫁给他,从小到大都没想过。”

(2008年12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恶搞番外

筱和和从小就不怎么喜欢看书,但是郑谐喜欢看书,并且要求和和也喜欢。

他去买书的时候,总会顺便给和和捎几本。

这还不算。他还常常要求和和发表读后感。

如此一来,筱和和想把那些漂亮书纯粹当作书架上的装饰品的计划便破产了。

——*——*——筱和和与郑谐的书友会——*——*——

《格林童话》:和和9岁,郑谐14岁

和和:我把《格林童话》看完了。

郑谐:真厉害。三百多页你看了一年多。

和和:我看的仔细啊,我每个字都看了。

郑谐:你喜欢哪个故事?

和和:当然是《灰姑娘》。这个故事说明,脚小的人运气最好。我们全班女生里,数我的脚最小了。

郑谐:……你看问题的角度真奇特。

和和:还有,会跳交际舞是很重要的。不然,就算有神仙教母和南瓜车也没用啊。哥哥你教我跳交际舞吧。

郑谐:……不教。

——*——*——*——*——

《安徒生童话》:和和10岁,郑谐15岁

和和:真难过。《海的女儿》里面那个王子如果知道救他的是小人鱼,就不会娶那个公主了。

郑谐:知道了他也要娶的,那是政治联姻。

和和:可是……他又不喜欢她。

郑谐:你没看仔细,其实他挺喜欢她的。

和和:可是……他明明更爱小人鱼……哼,移情别恋,水­性­杨花。

郑谐:……你成语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好了?

和和:呜呜,为什么会这样?我讨厌安徒生。

郑谐:和和,你昨天问我,中国古代的男人为什么能娶几个女人。

和和:你当时答不出来。

郑谐:你看,如果男人能娶两个女人,这问题不是就解决了吗?

和和:哼,那现在为什么只能娶一个了呢?

郑谐:以前物价比较低,男人养得起好多女人。现在消费指数太高,大多数男人都养不起两个老婆了。

和和:……你是不是很遗憾,你以后只能娶一个老婆?

郑谐:乱讲。一个我都嫌多。

——*——*——*——*——

《小­妇­人》:和和11岁,郑谐16岁

和和:呜呜,我讨厌续集,讨厌续集!

郑谐:?

和和:那个女主角嫁了别的男人了,男主角娶了女主角的妹妹了。

郑谐:那又怎么样?

和和:作者怎么可以不经我同意就这么乱写!!!!!

郑谐:那作者不在人世了,你抗议无效。

和和:机器猫啊机器猫给我一台时光机吧,我要回到我没看续集之前的日子,呜呜。

郑谐:你该­干­吗­干­吗去。

——*——*——*——*——

《小王子》:和和12岁,郑谐17岁

和和:你看过这本书吗?

郑谐:几年前看过。

和和:你受到的启发是什么?

郑谐:……让我想想这本书写了个什么事。呃,就是一朵玫瑰跟一万朵玫瑰的那本?这故事告诉我们,如果你不小心错过了一朵玫瑰,不要难过,因为还有一万朵一模一样的玫瑰。

和和:原来这本书讲的是另一个版本的“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故事啊,我果然没看懂。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讲的是一只狐狸的失恋经过。

郑谐:这本书里还有这个内容?

和和:……

——*——*——*——*——

《长腿叔叔》:和和13岁,郑谐18岁

和和:这本书告诉我,做人太老实,会很吃亏。

郑谐:……

和和:你想啊,如果朱蒂不是因为调皮捣蛋写了一篇很淘气的作文,怎么可能被长腿叔叔发现呢?

郑谐:……和和,怪不得你写作文总是跑题,从来没得过高分。

——*——*——*——*——

《简爱》:和和14岁,郑谐19岁

和和:简爱的运气真好。

郑谐:……

和和:如果不是罗彻斯特正好瞎了,她永远都不会跟他在一起了。

郑谐:……

和和:这说明,如果我们一直做个好人,不做坏事,老天总会看到,并且保佑我们的。

郑谐:……

和和:所以,我要做个好人。

郑谐:……用我爸的话说,你看问题很有高度。

——*——*——*——*——

《傲慢与偏见》:和和15岁,郑谐20岁

和和:我跟同学们讨论这本书的时候真郁闷。

郑谐:为什么?

和和:我喜欢夏绿蒂,结果她们嘲笑我。

郑谐:按正常思维都应该喜欢女主角吧,女主角的姐姐也不错。

和和:她俩那是运气好,等来了好男人,就像买彩票中了奖一样,而且差一点就错过了。可是夏绿蒂完全是自己选择的生活,。你不是教育我,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人最值得尊敬吗?

郑谐:你看小说至于这么较真吗?

和和:你跟我说过,就算看垃圾读物也不要白白浪费时间,比如还可以挑个错别字什么的,所以我从来都是以作学问的态度看小说。

郑谐:你说这本书是“垃圾读物”?

和和:我没说,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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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和和16岁,郑谐21岁

筱和和发现无法用一句话总结这本书,决定从郑谐下手。

和和:你喜欢这书里哪个女子?

郑谐:唔。

和和:林黛玉?

郑谐:没感觉。

和和:薛宝钗?

郑谐:一般。

和和:探春?

郑谐:马马虎虎。

和和:难道是王熙凤?

郑谐:……我喜欢刘姥姥。

和和:……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要选一个当妻子……

郑谐:年轻时代的贾老太太。

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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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和和17岁,郑谐22岁

和和: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想结婚了。看了这个,我也不想结婚了。

郑谐:我现在不那么想了。反正人总是要结婚的,合适的时候找个合适的人,凑合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和和:……你怎么能这么不讲究生活品质呢。

郑谐:你又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和和:《围城》。

郑谐:小孩子家家的,看那种书做什么?

和和:是你给我买的啊。

郑谐:不可能。

和和:难道是我自己买的?怎么可能?

郑谐:总之不是我买的。

和和:噢,我想起来了,是我从你书架上拿走的。

郑谐:你乱拿我的书做什么?

和和:上回你送我那张邮票,我怕弄皱了,就用那本书夹着带回房间了,后来顺便把书也看了。

郑谐:……和和。

和和:嗯?

郑谐:女孩子总归是要结婚的。

和和:嗯。

20-祝我生日快乐-修改版

蜡烛点了/寂寞亮了

——《祝我生日快乐》

郑谐的生活如愿地恢复了宁静。

他比以前工作更努力,与杨蔚琪相处和睦,与她的长辈见面,跟她认真讨论婚事。

只是他的睡眠越来越差,总零零星星地做一些童年的梦,支离破碎的片段,醒来时怅然若失。

仿佛又回到他五岁遭遇胁持的那一年。那件事之后他恶梦连连,家人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医生拿他没办法。后来父亲送他去武术学校,每日练功又累又倦,晚上沾到枕头便睡着,不再有梦。

郑谐从会议室出来,回到办公室就进了洗手间,他在里面咳了一阵子,擦了半天的鼻涕,重新洗过脸,出来时鼻尖和眼睛都有点发红。

助理已经在等他,见他那副样子忍不住笑:“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感冒一回就跟日食一样罕见。”

“有事?”郑谐才刚说了一句话,便又开始咳嗽,半天止不住,连外面的韦秘书都听到了,急急地端了水进来。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药,早晨的份他现在也没吃。她将水放下,又安静退出去。

助理说:“这回的流行感冒有这么严重吗?别人一两周就好了,你这都一个月了,不但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抽空去看医生吧。”

“没事,再过几天就好了。因为不经常感冒,所以才不容易好。”

“你这样死撑着很影响别人的工作情绪。你没见这些天听到你的咳嗽声时那些女士们一副心碎的模样。”助理贫嘴了半天想起正事,“刚才你在会上说的那个收购计划……你当真?”

“我在公事上开过玩笑?”

助理说:“你说什么我自然服从。不过,我私下里说一句,你最近做什么事都破釜沉舟似的决绝,一点后路不留,我都快要吃不消,更不要说别人。你没见刚才那几个经理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郑谐淡淡地问:“有吗?”

“难道没有吗?”助理见郑谐又开始擦鼻涕,叹气说,“拜托你提前下班回家去休息吧,擤鼻涕擤多了的确会影响思维方式啊。”

刚才的会议开得有些长,郑谐也觉得不舒服,似乎又有点发烧。他点头:“我一会儿就走。有紧急的事情你处理。”稍后他又补充,“上次与我们合作的孙董问过海边别墅的事。你跟他说,我让一套给他。”

“你按现在的房价给他?你吃亏大了。”

“嗯,这样不是正好。”

“也是。咦,你当时买了两套,不是说有一套要留给和和作嫁妆吗?”

“不用了,她可能不会回来住。就是回来,也不见得想跟我住得那么近。”

“怎么,和和跟你闹别扭了?”

“没有。小女孩长大了。”

助理想了想:“难道真的要跟那个姓岑的走?”

郑谐没说话。

“切,太便宜那小子了吧。咱家和和……”

郑谐打断他:“你现在很闲吗?”

助理立即从郑谐前面撤退。

郑谐处理完手边的事准备回家。他有点头晕,打电话让小陈开车送他。经过韦之弦办公桌时,她站起来送他。

郑谐将一个盒子放在她桌上:“下午把这个给和和寄过去……提前的圣诞礼物或者新年礼物。”

韦之弦点头,打开那个­精­致的匣子,觉得诧异。

她记得这个算盘造型的绿宝石坠子他买了好几年了,本来就是要送给和和的,不知为何现在还在他这里。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买这个时颇费了一番周折。

而且,这种东西快递多不安全。他上周刚到A市出差,行程也不赶,他完全有机会亲手交给她。

周末,郑谐看报纸,杨蔚琪在做饭,间或过来跟他讲几句话。

郑谐一直很安静,偶尔咳几下。

杨蔚琪递水给他,摸摸他的额头:“好像又发烧了。你从上回病了那次,就一直没痊愈过,刚好一点点,又加重了。这样一直下去不好吧。”

“小时候有一年也这样,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感冒,吃什么药都没用,但是开春就好了。其实我很少感冒,很多年都没这样了。”他闻了一下那杯水,皱着眉推开,“我不要香油和醋。”

“喝了这个会止咳。你又不肯按时吃药。”她像哄孩子一样哄他。

“你炒的菜是不是快糊了?”

她“啊”了一声,匆匆跑进厨房。郑谐趁机把那杯水倒掉了。

吃过饭后,郑谐习惯­性­地出去散步,杨蔚琪陪着他。

外面有些冷,他俩穿得单薄。郑谐将手抄进口袋里,杨蔚琪身上没口袋,将手也Сhā进他的口袋里。郑谐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然后将她冰冷的手指握在掌心里。

杨蔚琪偎着他问:“再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你想怎样庆祝?”

“我不过生日。”郑谐扭头看了看杨蔚琪稍稍失望的脸­色­,放柔口气说,“我们家一直强调儿的生日娘的苦日,所以一直对庆祝生日没什么概念。反而我妈在世时,我和我爸会送礼物给她。至于这几年……也就是每逢生日这天吃一碗猪脚面吧。”

“过生日吃猪脚面?有这种风俗?”

“没有吗?和和总说过生日一定要吃猪脚面,不然……”郑谐打住说了一半的话。

杨蔚琪停了片刻,微笑着说:“你今年吃不上和和给你炖猪脚面了,会不太习惯吧?”

“你来煮。”郑谐含含糊糊地说。

郑谐所住的小区外几百米处有一座公园,这个时段正巧有民间艺术团体在作表演。在杨蔚琪的提议下,两人一路步行过去。

郑谐不喜欢这种热闹,所以当杨蔚琪问他是否口渴时,他很主动地去买饮料。

郑谐回去时经过一处叫作“猫咪乐园”的小园区。这里是爱猫人的集聚地,里面随处可见猫形雕塑,经常有名贵品种的猫展,又贩卖种种与猫有关的玩具和玩偶,还负责短期寄养。

他之所以能够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筱和和一度想治好他的恐猫症,拖着他来进行爱猫教育,结果当然是他忍无可忍中途甩手就走了,气得和和好几天没理他。

当有个抱着猫的女子从他身边匆匆经过时,郑谐突然顿住了脚步,忍不住回头张望。

或许是错觉,他竟然对那女子怀中的猫有种熟悉的感觉。

当郑谐回头时,那只小猫恰恰也探着头看他,喵了一声。

猫的主人立时回头,看着他,先是稍稍吃惊,然后朝他微微笑:“您好,郑大哥。”

郑谐认出那是与和和一起作苏荏苒伴娘的那位朋友丁玎。

“你好,丁小姐。”他客气地打招呼,然后又看向她怀中那只小猫。

丁玎被他看得不自在,羞怯地笑笑说:“这是和和的小宝,这两个月一直在我这儿。您认得它吧?”

“它的样子好像变了不少。”

“是啊,它长大了一点,而且胖了许多。”

郑谐用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猫小宝的耳朵,在它转头之前将手收回来。“你带它过来跟同伴玩吗?”

“我要出差一周,想把它寄养在这儿几天。”

配合着丁玎的话,小宝凄凄切切地叫了一声。

“那你忙,我先走了。”郑谐与丁玎打过招呼要离开,刚转身便听到她的一声惊呼。回头看时,原来猫小宝从她怀里跳了出来,她在后面急急地追。

小宝捉迷藏一样绕了好几个圈子,跑到离郑谐很近的地方突然停住了,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状。它的代理主人气喘吁吁地把它抱起来,更加不好意思地看着郑谐:“小宝很顽皮。我昨天就带它过来适应了一下环境,但它今天还这么淘。大概它不喜欢这里。”

“送到别的朋友那里不好吗?”

“荏苒这些天也不在家。其他的朋友……比起来,我觉得还是这里专业一些,可以把小宝照顾得好一点。”丁玎一边认真地说,一边摸摸小宝的头,希望它配合一下。但是它丝毫不给面子地又哀号一声,将脑袋缩进她怀里,一副受虐的样子,令丁玎尴尬不已。

“你只出差一周吗?那把它交给我吧。”郑谐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他也不知脑子里哪根弦坏掉了。

丁玎迟疑了一下,很快露出高兴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将猫小宝移交到他手中:“那麻烦您了,我一回来就把它接走。”

郑谐接过猫的时候很镇定,手很稳,脸­色­也没变,虽然抱着猫的姿势很奇怪。

丁玎向他挥手告别,离开时想,像郑谐这样连蛇都不怕的男人怎么可能怕猫呢?她就知道,这肯定又是和和在编排他。

杨蔚琪一见郑谐抱着猫回来就笑了:“你捡的还是买的?你抱它的样子就像抱着一枚炸弹。”

郑谐如蒙大赦般将小猫塞进杨蔚琪怀中:“只是帮忙照看几天。它叫小宝。”

“这只小猫真大牌,竟能劳你大驾。”她一边笑一边去摸猫小宝的头,“你好,我叫杨蔚琪。”猫小宝很不赏脸地挥出一爪,险些抓到她的手。

“看来它不喜欢我。”

“不会的。它只是淘气而且认生,这是和和的猫。”郑谐一边安慰她,一边坦承猫小宝的身份。猫小宝很大牌地伸了个懒腰,爱理不搭地闭上眼睛。

“它跟她主人的脾气一点也不像。”杨蔚琪无奈地说。

回家之前郑谐想到应该给猫小宝买一些食物和用品。他在宠物用品超市里与杨蔚琪研究每一样猫食品,塞了满满一购物筐。猫小宝本来老实呆在购物筐里,后来经过狗玩具货架时,突然从筐里跳出来,把一大包骨头形状的磨牙­棒­叼起来。

郑谐在杨蔚琪的笑声里,弯腰把那包磨刀­棒­塞进筐里。

小宝得意地继续蹦蹦跳跳,看见感兴趣的就去叼,郑谐照收不误。

杨蔚琪忍俊不禁:“你以后如果作了父亲,一定会把孩子宠得不成样子。”她说完这话想到另一层意思,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郑谐仿佛没察觉:“可能吧,我很久没跟小孩子相处过了。你看这些应该够了吧。”

“你不是说只照看它一周吗?你买的东西足够一个月了。”

郑谐生日那天,杨蔚琪早早地到了郑谐家里。

她按门铃,听到郑谐说了一句:“就来。”过了片刻却没动静,又听他在里面说,“你自己能开吗?”

她按门铃的频率很特别,所以郑谐总能从门铃声中知道是她。

她自己找钥匙开了门,一进门就见到可笑的场面。猫小宝咬着郑谐的一只拖鞋逃到角落里,郑谐正光着一只脚与它对峙。

“小宝比我上回见它胖多了。”

郑谐见她手中提着东西,便撇下猫,边替她把东西接过来边说:“这个家伙麻烦得要命,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我这周付了钟点工三倍的工资。”

为了证明郑谐说的都是真话,他话音刚落,猫小宝立即应了一声“喵”。

杨蔚琪在厨房里边整理东西边说:“真的在家里吃就行吗?”

“不出去。外面太冷。”

“你是不是又没吃药?你感冒怎么还没好?”

“我帮你做什么?”郑谐转换话题。

“不用,你帮忙我会紧张。去陪小宝小朋友玩吧。”

当杨蔚琪一边解着围裙一边出来喊郑谐吃饭时,见到刚才还抱怨着“麻烦家伙”的郑谐,坐在地上跟猫小宝玩球。他将一堆五颜六­色­的塑胶球一个个从地上滚过去,猫小宝再一个个用前爪推回来。

有时候郑谐丢得比较高,试着让它扑住。但猫小宝训练无素,一个也没扑到,反而被球打到头,姿态不雅地摔到地上,爬起来后就朝着郑谐呲牙咧嘴地叫,然后郑谐就乐得不行。

“可以吃饭了。看来这几天你跟它相处愉快。”

“你刚才说它胖了,所以我帮它减肥。”

郑谐把手里的几个球都扔给猫小宝。它眼见着自己接不着,又怕被砸到,立即躲到沙发下面。

郑谐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洗手准备吃饭。

因为郑谐家从小就没什么过生日的传统,连生日礼物都几乎不收,最近又感冒,吃得很素淡,所以杨蔚琪也按他的吩咐准备得非常简单,只是煮猪脚面用了很长时间。

郑谐一边吃饭一边说:“你这面煮的不错。”

“像你以前吃过的味道?”

“嗯。你从哪儿学来的?和和总说这是她的独家秘方。”

杨蔚琪顿了一会儿:“这就是和和抄给我的制作方法。”

郑谐“唔”了一下,不再讲话,埋头把那碗面的汤汤水水都吃得点滴不剩,菜却没吃一口。

杨蔚琪给他再盛一碗,郑谐道谢,一时没想出别的话来,似随口无心地问了句:“你跟她经常联络?”

“我前天见过她,还请她帮了一些忙。”

郑谐垂着眼帘问:“她回来了?”

“是我去A市出差,正好遇见她。”

“你没跟我讲过出差的事。”

“早晨出发的,当天下午就回来了。后来忘了跟你说。”

“哦。”

过了一会儿杨蔚琪主动解释:“我们最近接了个案子,我到那边的福利院去取证,结果遇见和和正在给幼龄班的孩子们上美工课。她在那儿做了一个多月的义工。后来我们聊了一会儿。”

“嗯。”

“她看起来气­色­不错,孩子们特别喜欢她。她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郑谐没说话,低头捂嘴又咳了半天,杨蔚琪不得不过来帮他拍后背。

一沉默下来,杨蔚琪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大概他的咳声惊动了猫小宝,那家伙在厨房门口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郑谐朝它勾勾手指,它便大摇大摆地踱了进来,钻到桌子底下打了几个滚,研究了一下杨蔚琪的拖鞋,最后蹲在郑谐脚边,隔了几厘米的距离。

虽然这一周郑谐对它空前的友好,但其实他很少去抱它,抱它时也全身僵硬。小宝是一只聪明的猫,懂得看人眼­色­,所以尽管它很爱撒娇,但是并不敢随便往他怀里扑,只努力地选择其他可以吸引他注意力的方式。

郑谐吃饭前在它的碗里塞了不少吃的,而且它似乎也吃饱喝足了。但当他夹了一口鱼时,它又没出息地叫,眼巴巴地盯着餐桌。

下一刻,杨蔚琪目瞪口呆地看着郑谐弯下身子,把那一筷子鱼直接送到了那只小猫的嘴边,非常耐心地看着它一口口吃掉,最后还扯了一张餐纸帮它擦嘴角。

直到郑谐坐直了身子,杨蔚琪惊讶的表情也没恢复原状。

郑谐把伸出的筷子收回来,尴尬地笑一笑说:“我去换一双。”又轻轻踢了猫小宝一下,示意它走开。猫小宝赖在原地没动。

杨蔚琪站起来:“我去找盘子给它盛一点,看来它喜欢我做的这道菜。”

她回来时见到猫小宝又跟郑谐扭上了,正咬着郑谐的裤角打滚,郑谐甩着裤角想甩掉它,结果它玩得更欢乐。

“你俩很投缘。”

“它下周就要走了。”

“你喜欢的话,为什么不留下它。”

“我不怎么喜欢猫,只是好奇罢了。”

郑谐没等杨蔚琪给猫小宝盛好鱼,就提着猫的脖子,把它从自己的腿上扯下来,又远远地丢出去。

杨蔚琪惊叫了一声,担心猫小宝被他摔伤。但他的力道恰恰好,那家伙四脚轻轻着地,不只没有受伤,连受惊的迹象都没有,好像已经很习惯这种游戏。

杨蔚琪追出去把盛了鱼的盘子给它,它理也不理,钻到柜子下面不肯出来。她只好把盘子摆到柜子外面。

被猫小宝一闹,这顿饭吃得更沉默。因为郑谐嗓子沙哑,每说一句话都吃力,杨蔚琪也不再好意思再逗他开口。

她收拾好厨房说:“我不该听你的话,没有蛋糕的生日,一点感觉都没有。”

“已经很好了。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去参加别人的生日会时觉得很别扭。”

“那可真糟,我最喜欢在生日的时候拼命地奢侈。等以后我也要留心。”

“我没我爸那么多讲究,你尽管奢侈。对了,我有东西送你。”郑谐起身去取来一个小小的盒子,坐到杨蔚琪身边递给她。

杨蔚琪打开来,是一枚十分夺目的蓝钻戒指,简单而经典的款式,那颗切工与镶工皆完美的蓝钻占据了她大半的指节。她一时愣住。

郑谐一边替她戴上,一边微笑着说,“我设想过要不要弄一些很奇怪的形式,比如藏在蛋糕里,酒杯里,但我担心会硌到你的牙,更怕你吞下去。我还试着训练小宝把盒子衔过来,但它不合作。所以最终还是这样没创意的方式。”

杨蔚琪低着头说:“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浪漫的人,你本来也不用为我去勉强做一些不喜欢的事。”

“那你是愿意嫁我的了?”

“我说过不愿意吗?”

“我前些天突然想起来,我们婚期都定了,而我却好像没有正式求过婚。这算什么呢?”

“其实你是觉得好笑吧,你连婚都不用正式求,我就迫不及待要嫁你。”

“乱栽赃。我只是觉得对你不公平。还可以吗?不喜欢的话,可以换一款。”

杨蔚琪仔细端详一下手上的戒指:“当然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她半纳闷半调笑,“今天明明是你的生日不是?为什么却一直是我在收礼物呢?”

“是吗?还有谁抢我风头?”郑谐随口问。

当他见到杨蔚琪从领口将链坠拖出来时,他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敛去。

镶着宝石珠子的算盘形链坠,杨蔚琪一共有两枚,蓝宝石与红宝石的。她经常换链坠,只是这两枚她戴得次数最多。

而她这一回戴的,却是绿­色­的。倘若不是她找到了替代品,那么这个链坠本应该属于另一个人,他替和和收藏了好几年,前阵子终于把它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她。

郑谐脑子乱了一下,听得自己词不达意地说:“恭喜你,终于收集齐了。”

“很巧吧。我已经放弃了寻找另一位买家的打算,没想到居然是和和。若不是我见到她的那天,我恰巧戴了那个坠子,可能又会错过了。”

郑谐伸手拿水喝。

“和和居然肯割爱。我要付钱给她,她坚持说这个就算提前送我的结婚礼物。那天她根本没吐露口风,结果今天一早我却收到了这个。她应该很喜欢这个坠子的。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她有心送你,你就收着吧。她似乎对这些东西不太在意。”

“这东西不便宜,应该是长辈送她的礼物。我打算回她一份礼,你周末有空陪我一起选吗?”

“我让韦秘书陪你去,她可能更清楚一点。”郑谐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

晚上杨蔚琪在郑谐家里留宿。她隔日清晨有事,所以早早地睡下。而郑谐开着电脑,一边浏览着网页,同时玩着系统自带的纸牌游戏,一边等一个邮件。

他喝了很多水,觉得鼻子和嗓子难受得很。杨蔚琪睡前哄着他吃了药,又给他冲了一大杯香油蜂蜜与醋的调和水,都不管用,反而令他的胃隐隐作痛。

这整个晚上都不太对劲,猫小宝,杨蔚琪,还有他自己。

杨蔚琪很晚的时候发现猫小宝不在自己的窝里。他俩找遍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一个跟垃圾放在一起的准备扔掉的空盒子里找到呼呼大睡的它。

郑谐出了一身冷汗。倘若明天它一直不醒,而钟点工丢垃圾时不多看一眼,那它可能就莫名失踪了。

然后是杨蔚琪送他的奇怪的生日礼物。他拆了一层又一层,拆到最后只有一张涂鸦卡片,画了生日蛋糕,写了祝福语,中间空白一片,最后签着她的名字。

杨蔚琪说:“我想了又想,你什么都不缺,又什么都不爱,送你任何东西都显得我俗气。所以我送你一个愿望吧,只要我能够做到,我一定会努力帮你达成。有效期一年。”

“你看《神雕侠侣》走火入魔了吧?学杨过?”

“是啊,你不许笑。其实我刚刚读完这部书,熬了三个晚上,昨夜才看完,所以现在困得很。我昨夜为郭襄哭了一场,很丢脸吧。”

郑谐又将那张卡片看了一遍。起初他觉得杨蔚琪这个举动很小孩子气,但是半小时后的现在,他觉得杨蔚琪的这个举止十分诡异,跟她平时的作风一点也不像,倒像被和和附体了似的,令他想起和和小时候跟他呕气时的恶作剧。

和和以前被他训,敢怒不敢言,便在硬卡纸上画了形象猥琐狰狞的卡通动物,狼啊狮子啊狐狸之类的,在下面写上“大混蛋大坏蛋大蠢蛋”等等骂人的词汇,偷偷地塞到他的书房里。

想到和和,郑谐的胃痛得更厉害,连头都开始痛。

他捏着手机迟疑了很久,不知道如果拨过去该跟她讲什么。问她为什么把他送她的东西转赠?或者感谢她成全他的未婚妻的心愿?责怪她不先与自己统一口径?理由好像都很怪异。

朋友的来电将他解救出困境。朋友说:“收到了吗?我发半小时了。”

“没。”

“你QQ号多少?我传给你。大概文件太大了。”

“我从没用过那东西,没有QQ号。算了,你明天跟我秘书联系,让她转给我。现在我要去睡觉了。”

“不行,火星人,你得立即帮我确认一下,我今夜就得敲定。明天太迟了。”

郑谐一边应着,一边按着朋友的指导下载和安装软件,迅速注册。

注册不太顺利,界面总显示系统忙碌。他突然忆起和和大约两年前送过他一个号码。之所以他记得住,是因为那六位数号码恰是他的生日,密码则倒过来,和和为此很得意。

他当时根本没上心,想来那号码早该因为长期不登陆而作废了。但是他试着输入了一下,却惊讶地发现,那号码没作废,密码也没失效。

他立即打电话通知朋友,朋友说:“你牛,刚才还说没用过QQ,现在就能变出六位数的号?强烈地鄙视你这种任何时候都特权的阶级!”

很快搞定了朋友的问题,但郑谐却没了睡意。他把这个不曾用过的软件从头到脚研究了一遍,很快就上手了。

他改成隐身方式,查看记录与好友名单。聊天记录是空白,而好友名单里只有一个人,“呵呵地笑”,头像是一只猫,看起来像手绘的猫小宝。此时那图案灰暗着。他点开签名,一串怪声怪气的象声词:哈哈嘿嘿呼呼嘻嘻吼吼……

看起来她最近心情还不错,郑谐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这号码没被注销的功劳主要在于和和一直在定期地登陆,每次登陆后,她还会留一个邮件作记录,差不多每两个月留一次。

第一个邮件里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浪费掉这个号码,可怜我为了从别人手里得到它,替人家做了一个周的劳动力,免费画了几十张图。以后再也不送你生日礼物了。”

后来几个邮件大多是“X月X日X日筱和和到此一游”,她心情好时会写几句当天的见闻,比如“今天薪水涨了,我去网上败了那条琥珀手链,生活真美好”,心情不好时会骂人,写一堆乱码,在后面骂:“XXX和XXX,贝戈戈与春虫虫!”

郑谐很奇怪自己居然立即看得懂那是“贱”与“蠢”的意思。和和被管教得很严,这基本是她最高的骂人水准。

也有特别一点的,去年的今天,和和发的邮件容量很大,里面塞了几十张被她PS恶搞过的他的照片,从1岁一直到29岁,她还在下面留言:“我敢说这里面有几张照片你自己都没有,我很厉害吧。”

这样的邮件显示的都是“我自己的邮箱”发来的,看起来就像一个神经病在自言自语,他边看边觉得十分有趣。

她最新的一次登陆显示是在一个半月以前,但是这一次没留言。

此外邮箱里还有一些她用别的邮箱发来的邮件,是一些搞笑的图片与文字。他平时很少上网与看闲书,更不会看这些无聊的东西。此时一一地看过来,当读完最后一个邮件时,发现已经过了凌晨。

他又看了一下好友栏里唯一一个头像,仍然灰着。正准备关掉电脑时,却见屏幕右下角浮现出一条信息框,提示“‘呵呵地笑’给您发来邮件”。郑谐点开看,邮件只有一幅有燃着的蜡烛的动态生日蛋糕图片,以及四个字:生日快乐!

郑谐发了一会儿呆,关掉了那个页面,连着软件一起关掉。

过了几秒钟,他又重新登陆,点开与和和的对话页面,写上一句话:“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一秒,两秒……足足过了十几秒,那边终于有了回应:“你是谁?”

郑谐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又过了半天,和和又发回留言:“哥哥,真的是你吗?”

这种局面比谈判僵局还要让人尴尬。郑谐打上几个字,删掉,又重新输入,再删掉。

他很不适应这种交流方式。他与任何人交流,包括在国外的时候,只有两种方式,或者电话,或者邮件。

他想了半天,最后还是重复了一遍他的第一句话:“很晚了,不要熬夜。”

“你怎么也睡这么晚?”和和没等他回话,又加了一句,“谢谢你送我的礼物。然后……我又转赠给嫂子了。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郑谐再度语言障碍,又过了半天才勉强打了一句:“不介意。”想想还缺了什么,又加了一句:“谢谢你。”

和和发了图片过来,却只显示了一个带X的方框,郑谐直到关机也不知她发了一张什么图。

他在屏幕外与屏幕内同时沉默着,最后与她告别,去阳台抽了一支烟后,回到杨蔚琪身边躺下。

杨蔚琪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天亮了吗?”

“没,才两点。吵醒你了?”

“你感冒了还这么晚睡?”她凑近他的睡衣嗅了一下,“咳嗽那么厉害还抽烟。你心情不好吗?”

“没事。你睡吧。”

郑谐听着身边的呼吸声更加轻微与平缓,显然她又睡熟了,而他自己仍没什么睡意。

平时一旦过了下半夜还没睡,他就会失眠,所以他总是尽量避免熬夜。

想到天亮后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轻轻地起身去吃了两片安眠药,勉勉强强地在天­色­渐亮前睡着了,醒来时连杨蔚琪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2009年正月初一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番外:关于初恋

郑谐的“初恋”

郑谐的初恋来的挺晚,大二那年,他才有了一个真正公开承认的女朋友。

比起他的好皮相,好身家,以及文武双全的好成绩,这所谓初恋来的实在太晚了。

大致原因是,从小到他大只有被女孩子们追着跑的份儿,烦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去动心。

连高莫莫自己都觉得,自己完全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金灿灿的馅饼给砸到了。

郑谐是谁?郑谐是很难记住美女的名字,连校花的情书都拒收的人,居然看上了她。格林童话里的灰姑娘好歹还长了一副惊艳的面孔。而这个大一新生高莫莫,容貌中上,­性­格平和,成绩一般,家庭普通……实在难服众人之口。

高莫莫是这样勾搭上郑谐的。

那年刚开学,学校搞迎新生篮球赛,郑谐很光荣地被院学生会派去做本院女队的教练。

郑谐是个好教练。他表情少,脾气少,面对一众叽叽喳喳的妙龄女孩,无论胖的瘦的清秀的美艳的,统统把她们当大白菜。后来这支临时组建的良莠不齐的白菜队伍,居然杀入决赛,夺到了亚军。虽然是亚军,可是郑谐那个学院是以女生珍稀著称的。这个成绩足以跌破很多眼镜。

庆功宴上,平日训练时饱受郑谐冷落的姑娘们终于得以扬眉吐气,她们排着队敬他酒,还一一到点唱机前为他献歌。

轮到高莫莫时,这个平时很羞怯的瘦瘦的姑娘大唱一首《Close to you》,唱得荒腔走板十分难听,神情却很自信,居然有一种清纯的妖娆。一曲唱毕,那姑娘大约喝多了酒,对着麦克大声说:“郑师兄,今天我生日,我能许个愿吗?如果明天不下雨,请陪我去山上看枫叶吧!”

大家小声地哄笑起来。她们早就预谋今天要整郑谐,而这姑娘抓中了那个“向郑学长告白”的倒霉阄儿。连在座的郑谐的哥们儿都在想,这孩子只怕就此要列入被郑谐的黑名单了。

但是郑谐的反应是出乎人们意料的。他沉默了一秒钟,很从容地开口:“今天早晨的天气预报说,明天是晴天。”

于是高莫莫就这样轻易地赢得了由郑谐师兄单独陪同去看枫叶的殊荣,后来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不知情的女孩子们很不平,这样的好命怎么就没落到自己头上呢?知情的女孩子们更嫉妒。那个阄怎么就没让我抓到呢?

其实男女朋友这码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别人眼中光芒四­射­的郑谐,从来不会像别人的男友一样早晨打好饭在女生楼前等候,下课后立即去自习室占座位,晚上与女友在楼门前依依不舍。

而且他很少笑,很少话,记不住任何的纪念日,不喜欢热闹,讨厌任何人多以及需要排队的地方,不喜欢有人亲近他,从来不会主动拉她的手,更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

但是除此之外,郑谐聪明帅气又慷慨,气质好,修养佳。

他虽然记不住任何节日与她的生日,但高莫莫会经常在什么节日也不是的时候,收到郑谐直接快递过来的各种很贵的巧克力与洋娃娃。她生病的时候,也曾有大饭店的外卖直接由送餐员送到保安室。

虽然他不喜欢洋快餐,但是也肯陪她去吃肯德基,只是从不排队,而是递给她一张钞票,让她去买。虽然他不喜欢逛街,从不陪她去购物,但是会很大方地把银行卡交给她,让她去买一套衣服。极偶尔的,他甚至会主动提出带她去吃冰淇淋,或者陪她看一场电影。

总之,高莫莫觉得他已经十分完美,她一直在一种不真实的状态下晕晕乎乎,过一天算一天。

那一年的寒假快要结束时,有一天上午,高莫莫没打招呼就出现在郑谐所在的城市。她提前回校的途中经过这座城市,突然很想下车看一看。

她买了傍晚出发的火车票,将包寄存好,然后打电话给郑谐,试一试自己的运气。

她运气不错,郑谐没出远门。他甚至没感到意外,跟她约好见面的地点,一秒钟不差地准时出现在她面前。

郑谐带着她一直走到停车场,他是亲自开车来的。大二学生开车,她觉得很意外。

郑谐替她打开车后门,她刚坐稳,便听到一个嗡声嗡气的软软的声音:“姐姐好。”

副座上坐了一个小姑娘,纤细白净,眉清目秀,看起来很小,正回头看她。她说话时用手指按着半边脸。

郑谐解释:“这是筱和和,我妹妹,半小时前刚补过牙,麻药还没消。”小姑娘在一边配合着点头。

高莫莫说:“你好。咱俩的名字结构一样啊。你几岁?”她记得郑谐是独子,但她没多问。

和和用两只手做了一个“14”。可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初中生。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今天的计划了?其实我可以自己逛一逛。”高莫莫礼貌地说。

“没什么事,今天唯一的任务就是看管这小朋友。”

和和捂住打了麻药的一半脸,用另一半脸含糊不清地说:“我可以自己玩儿,我不做电灯泡。”

郑谐说:“老实一点,你今天别想又一个人到处乱跑。”

和和趁郑谐侧身系安全带时,扯着耳朵伸着舌头冲着他的后背做了一个鬼脸,待郑谐回身时,立即又恢复成乖巧的模样。

于是三人开始了半天游。

第一站是海洋公园。高莫莫尽量跟着郑谐走,以免与他走失,而筱和和小朋友东张西望,总是落在后面。

郑谐时时停下来等她,最后­干­脆扯着她的书包带子,像牵着一只小狗一样,把她牢牢看管在视线之内。

和和时时反抗,她说:“我不会走丢的。”

郑谐说:“最近人口贩卖集团活动频繁,你的样子很适合被拐卖。”

高莫莫觉得很吃惊。因为她与郑谐一同出去时,无论只有两个人,还是一群人,郑谐总是本能地拒绝与人靠近。如果她主动去牵郑谐的手,他并不会甩开,但用不了多久,她就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将手抽走了。

第二站去吃饭,地点是……KFC,郑谐的表情有点无语。

当时他问莫莫:“你想吃什么?”

莫莫说:“随便。哪儿方便去哪儿吧。”

和和热心地说:“姐姐你喜欢肯德基吗?”一副期待眼神。

莫莫小心衡量了一下局势。虽然郑谐不喜欢KFC,但显然和和喜欢,于是她说:“好啊,不如中午就吃这个。”

和和作一个YEAH的手势。郑谐给她泼冷水:“去哪儿吃都与你无关。医生说你中午不能吃饭。”

和和说:“医生说,我中午可以吃冰淇淋,喝冰的饮料。”

郑谐皱眉看她:“冬天吃冷饮?”

和和说:“医生说的啊。我虽然不能吃饭,但是也需要补充能量。”

“那我一会儿送你去打点滴补充能量。”

高莫莫又吃惊了。她认识的郑谐,从来不会连续说这么多话。他通常能省则省,不愿多说一个字。

当和和小朋友很大方地从郑谐口袋里抽走两张大钞,蹦蹦跳跳主动去排队时,更令她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郑谐压着和和的脑袋把她按在座位上:“乖乖坐着。”然后郑谐居然去主动排队!她第一次见郑谐排队!但是和和显然一点也没觉得让郑谐亲自帮着排队买吃的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情,所以还挑三捡四:“我不喜欢牛­奶­,我喜欢可乐。”还有:“我喜欢巧克力圣代,不喜欢草莓味。”

第三站去商场。郑谐很耐心地在玩具区等着和和检阅所有的仿真娃娃。和和说:“我喜欢穿黄|­色­衣服的那一个。”

郑谐说:“粉­色­的好。给她包起来。”

和和说:“我喜欢黄|­色­的。”

服务员说:“到底哪一个呢?”

郑谐说:“两个都包起来。”又回头问高莫莫:“你有喜欢的吗?”

高莫莫还蛮不适应这种局面。

经过一个加油站时,郑谐下车去加油。筱和和先前已经主动地跑到后座,将副驾位子让给了高莫莫。

等待的时间有点长,和和一边摆弄着自己的新娃娃一边轻轻哼着歌,她唱的是《Close to you》,字正腔圆的英文。

和和发现自己被注视,老实地说:“我五音不全,小学毕业时音乐成绩得了C。哥哥教我每天把这首歌唱十遍,一直唱到不跑调为止,以后可以应付才艺表演。”

她见高莫莫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包装漂亮的糖果递给她:“姐姐你喜欢巧克力吗?”是她非常熟悉的那种牌子。和和又把两个娃娃给她看:“姐姐你喜欢哪一个?送你一个好不好?”

高莫莫说:“你最喜欢冰淋淇,巧克力和布娃娃,对吗?”

和和想了想说:“我还喜欢看电影。”

高莫莫翻女­性­杂志,其中一本的情感专栏里说:最无望的等待,并不是他永远不会成为你希望的那样。而是他明明做了这一切,却不是对你。另一本杂志上有篇文章则叫作《影子女人》。

新学期开学不久后,高莫莫提出分手。

郑谐平静地问:“认真的?还是说着玩?”

“认真的。”

“好。”郑谐说,没问理由,也没有半句挽留。

很多年后,高莫莫陪同丈夫出席一个商务餐会时,又遇见了郑谐。她一眼认出郑谐,郑谐却很久后才想起她是谁。

已经幸福美满的她可以坦然地给郑谐看她孩子的照片,也可以坦然地问他:“当初怎么会选我作女朋友呢?”

郑谐给了她一个跟没回答没什么两样的答案:“因为那时候很想要个女朋友。”

——*——*——*——*——*——*——

和和的“初恋”

和和认为自己的初恋是岑世,但郑谐按照心理学上的“初恋”定义,一向认为和和的初恋对象是一个叫萧莫的男人。

萧莫是个很有才气的年轻人,少年时便开过个人书法绘画作品展,经常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个小诗小文,在当地小有名气。他的文字又邪气又犀利,他的画很另类,但和和喜欢得要命。

郑谐将要上大二的那个暑假,地方电视台举办了一档长达一个月的综合才艺比拼节目,这个半名人居然参加了。

虽然他在郑谐眼中实在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在和和眼中他简直是神人,因为他是绘画组中唱功最强的,是歌唱组中舞技最高的,是舞蹈组比赛中写字最好的,是书法组中长得最帅的。而且,这个年轻人有着忧郁的气质。

和和迷这个人迷得七荤八素,每天抱着电视看完直播看转播,有一回直播过程中突然停电了,她急得哭起来。郑谐觉得她没出息透了。

更没出息的事还在后面。她曾经打电话给电视台抗议评委不公正,她换了两部电话打了两个,打第二个电话时捏着鼻子装另一种声音;她缠着郑谐给她弄现场门票,抱着一大捧能把她淹没的鲜花去献宝。

自从郑谐上大学,按他的要求,和和每两周给他写一封家信,手写的,不能少于一千字。

不出他所料,和和的家信里充满了萧莫的内容:

——我们家萧莫出了一张单曲。歌名是blablabla……

——我们家萧莫出了一本诗画集。里面的内容是blablabla……

——我们家萧莫要自编自导自演一部电影。电影讲的是blablabla……

——我们家萧莫……

和和的花痴行为越来越过火,后来直接在信里抄某位萧才子的文章段落凑字数。

郑谐忍无可忍,一边把她的字数要求减到六百字,一边警告她以后不许在信中提这个名字。

再后来,他就开始与高莫莫交往了。至于这两人名字里怎么都有个莫字,纯属巧合。(因为是从读者那儿征集来的)

但是萧莫没有大红大紫。他信心满满地自己投资自拍自导自演了一部小成本电影获得惨败后大受打击,就此销声匿迹了。

和和伤心了一阵子后,再也没提起这个人。

多年后郑谐去内陆城市出差,发现一位沧桑的街头画家有一些面熟。

他驻足看他很久,陪同他的人说:“这人很有才,但是清高。对了,郑先生,据说他来自您的家乡。”

那一次郑谐回家后带给和和一份礼物,是一本已经很旧的签名诗画集,以及一张和和的素描小像。那张素描像是根据郑谐从网上找到的和和的大学毕业照片画的。

和和疑惑地问:“萧莫是谁?”

郑谐:“……你第一次犯花痴的对象。”

和和:“别蒙我啦。我怎么会做那么丢脸的事呢?

无论郑谐怎么描述当年她丢脸的模样,和和都拒绝承认。不过她还是很认真地把那副小像摆在书桌上,并且在认真地读过萧莫的诗画集后说,这些诗我觉得有点熟。

又过了一两年,娱乐圈有一位有着沧桑忧郁气质的男人迅速窜红,他拍电影,出唱片,自己写词作曲写剧本,自己设计造型,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受媒体与文化圈子热捧,被粉丝狂追。

而他少年时代即崭露头角,中间一度消沉避世,而后奋发图强一战成名的传奇经历被人以知音体梨花体红楼体以及新闻联播体写来写去。

但是这名叫作萧莫的艺人本身十分低调,除了作品本身,他绝少谈及自己的私事。

直到几年以后,当他越发红得发紫紫得发黑时,他在“细细体味”电视台一档叫作“一株人参”的谈话类节目上说:“我要感谢一位叫作和和的女士,以及她的哥哥。在我最失意,完全失去人生动力的时候,她的哥哥在街头遇见我,说他妹妹从多年前便是我的一位粉丝,并希望我能继续创作出好作品。在那一刻,我突然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这是郑谐与和和联合完成的最­阴­差阳错莫名其妙的善事。

愚人节恶搞

关于郑谐与筱和和结局的N种可能(天雷狗血版)

——*——美国电影篇——*——

郑谐与杨蔚琪的西式婚礼。

神父:郑谐先生,你愿意娶杨蔚琪小姐为妻吗?无论生老病死BLABLABLA……

郑谐:……对不起,你值得更好的人。

给杨蔚琪一个深深的拥抱,转身走开。

郑谐在满场喧哗声中驱车去追刚刚离开的和和。

——*——台湾电影篇——*——

和和与某某男抢在郑谐的婚事之前结婚。

婚礼现场,郑谐突然闯入:“和和,不要嫁给他!”

和和:“来不及了,哥哥。”

郑谐:“我爱你!”

和和:“可是……”

郑谐在众目睽睽下上前将和和拦腰抱起,扬长而去。

新郎呆若木­鸡­,全体嘉宾石化。

——*——香港电影篇——*——

版本A:郑谐的婚礼,有郑爸爸死敌收买的人潜入,趁郑谐与杨蔚琪交换信物时,用枪对准郑谐。

和和:不要!

扑身而上,挡在郑谐面前。……

版本B:郑谐婚礼前一天,和和被郑爸爸死敌收买的人绑架,郑谐孤身前往,将全部绑匪打败,抱起和和准备离开时,罪恶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后背……

两个版本的结果是一样的。一人失血过多而去,另一人忧伤过度心脏衰竭而去。

——*——韩国电影篇——*——

和和绝症,郑谐放弃一切陪伴在她的身边。

和和下葬的那天,郑谐神思恍惚遇上致命的车祸。

——*——日本电影篇——*——

郑谐与和和最后一次两人一起去祭拜和和的父亲,暴雨突至,山体滑坡,然后……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法国电影篇——*——

五十年后,郑谐与和和隔着太平洋通话。

“和和,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是你。”

“我知道。……我也是。”

——*——国产剧白米饭篇——*——

多年后,各自成家的郑谐与和和两家在一起过新年。

小小谐趁小小和和睡午觉时,用彩笔给她画了一个大花脸。

小小和和醒来发现,一时洗不掉,大哭。

“呜呜,我以后嫁不出去啦。”

小小谐:“好啦啦爱哭鬼,大不了我娶你呗。”

“呜呜,我才不要嫁给你!”

“嫁我多好啊。我爸爸喜欢你,你妈妈喜欢我。就这么说定了啊。”

郑谐与和和相视一笑,云淡风轻。

——(@_@)——十全十美脑抽篇——(@_@)——

和和乘出租车经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前方发生连环碰撞,她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醒来时惊然发现自己一身喜装坐在轿子中,拜堂,成礼,头上蒙着红巾在房中久久等待。

她竟然穿越了。

长夜漫漫,房里终于出现了另一人。她紧张焦虑不安,然后,头巾被人掀起。

“和和?”

“哥哥,怎么会是你?”

——(-_-|||——作者太缺人品篇——|||-_-)——

几年后,各自成家又远隔万里的郑谐与和和,偶然相遇于异国的城市,往事的回忆汹涌澎湃,两人情难自禁,一 夜 情。

醒来追悔莫及,约定今生不见。但是……爱恋入骨,思念成灰。

他俩将要走向何方,情归何处?敬请期待《作茧自缚》续集——《作孽自受》。

补一则:

——……(>__ 谐谐爸:你们俩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因为你俩是亲兄妹。

谐谐: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我出生时,您不是还不认识林阿姨吗?

谐谐爸海带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去问那个NC作者去!

21-言不由衷(1)-修改版

终于你重新又过着自己的生活/我也不愿意泄露心里的难过/仿佛都在躲避些什么/谁也不敢轻易打破沉默

——《言不由衷》

郑谐与杨蔚琪按部就班地准备婚事,订婚纱,拍照片,准备结婚用品。大多是杨蔚琪在安排,郑谐完全放权。

拍婚纱照那天恰好大雪初霁,拍外景时选在郊区的一处庄园,四处银装素裹,阳光从云层透出,映得雪地银光闪闪,美丽异常。

那日杨蔚琪只担心郑谐久久不愈的感冒加重,每拍完一组顾不上自己衣着单薄先给他披衣。郑谐又特别配合,耐­性­十足,听任摄影师摆布,笑容姿态皆到位,几位助理小弟小妹艳羡不已,暗称这是自入行来见过的最合衬又最亮眼的一对,容貌好,气质佳,更难得的是相敬如宾。连摄影师也大赞他俩十分入镜。

杨蔚琪翻着婚纱影集,偶尔叹息。

郑谐问:“拍得不好吗?我觉得还不错。”其实他也只大致扫了几眼。

“没有,是拍得非常好,几乎每一张都挑不出毛病来,完美得不真实。”照片拍得的确理想,几百张照片,几乎没有废片,每一张都能用。尤其是雪地外景那几张,十分梦幻。

“你们女人真是奇怪,拍得不好不舒服,拍得好了又胡思乱想。”

“是啊,可能我有一点婚前恐惧吧。你没有吗?”

郑谐顿了一下:“应该没有吧。”

“哎,不看了。你要不要给我的婚纱和礼服一点参考意见?”杨蔚琪递过一堆婚纱设计图,“你觉得哪一款好看?”

郑谐随便一翻:“都好看。”

“拜托别这么敷衍吧。”

郑谐把那堆图又快速翻了一遍,抽出一张:“这一款比较顺眼。”

杨蔚琪接过看了看,笑起来:“真是巧,我也最喜欢这一款。和和还说,你肯定不会看上她的设计。”

“谁?”

“和和啊。上回我见到她时,她在给福利院大班孩子们画Сhā画,全是穿着礼服的女子,画得非常漂亮,我请她送我几张复印件作参考,结果她非常认真地重新给我画了一组服装效果图。”

郑谐呆了片刻说:“不是要到巴黎去订礼服?”

“热爱祖国,抵制法货。”杨蔚琪继续翻着那堆图,“名家设计看多了反而审美疲劳,我想换换风格。你看我自己设计的好不好看?”她又递过一张。

“哦,也不错。”

杨蔚琪哧哧地笑了几声:“违心。”

“巴黎的不买,那米兰的婚纱是不是也不错?改天我陪你去一趟吧。”

“怎么突然变这么积极了?你对这婚事筹备一直没什么兴趣的。”

“算了,随便你。”

______________________二更分界线____________________

当岑世要到Y城来开三天会时,和和搭了他的顺风车回来取几件东西。

她计划春节过后就去C城。她想换换环境,在那边工作一阵子,或者重新读书。

本想在妈妈身边多留一些日子,无奈仍是对A城的内陆气候不适应。这几个月她过得很艰难,流鼻血,咽炎发作,皮肤­干­燥失水,还冻伤过一回……几百公里的距离而已,她多少年也没调整过来。

和和是很难适应改变的一个人,连邻省三日游,都水土不服。

但跨了几个省的C城也是沿海城市,她曾在那儿读书,那里有许多旧日的同学,岑世春节后也会结束在这个省的工作,重返那里。所以和和认为她在那儿一定不会孤独。而和和的妈妈没阻止她的决定。

这一次她吸取教训,一抵达就给郑谐打了电话,结果被告知他正在外地出差,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第二天,和和与岑世一起吃过晚饭后,陪他去商场买衣服。

“明天中午我哥哥请我们俩吃饭。”

岑世抚额:“不去行不?”

“等过了春节,我们去了C市,你就解放了。现在就好人做到底吧。”

“其实我挺喜欢被束缚的感觉的。”岑世嘻皮笑脸,“喂,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假戏真做吗?”

“你不是又有新女友了?当我不知道呢。”

“嗳,那是前女友。怎么?吃醋啊?”

“呸,自作多情。”

岑世很挑剔,两人转了一小时一件衣服也没买成。岑世没话找话:“他今天已经回来了。”

“我知道,他回来后给我打过电话,本想把饭局定在今晚,我说与你有约,所以改明天了。”

“你竟然为了我放郑公子的鸽子?我真是感到无与伦比的荣幸啊。”

“拜托别这么自我陶醉。他今天刚出差回来,晚上应该与未婚妻好好团聚才是,我不要做电灯泡。”

“真是善解人意的小妹妹,我若是你哥哥,我也会疼爱死你的。”

“咦,你怎么知道他今天回来了?” 和和转移话题。

“一言难尽。唉,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岑世今天挺点儿背。他虽然不服郑谐,但又很怵他,巴不得永远都不要见他才好。但是他跟郑谐总是很有缘,比如几小时前。

岑世参加的年度会议选在一家观景大饭店召开。开完会,饭才吃了一半,他跟一位同行在顶楼观景区谈点事情。

按说郑谐向来行事低调,行踪难测,应该很难遇见才是,结果就那么短的时间里,居然都能撞上他,岑世觉得今天应该买彩票。

要命的是,他那位同事是女的,而且就是和和提到的那一位,他的前女友。那时他们正拉拉扯扯,那女人咄咄逼人地低声说:“岑世你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

岑世前些日子与她偶遇,两人又有了一些牵扯,于是那女子又旧情复燃,而岑世不冷不热欲擒故纵的姿态逼急了她。

那枚女强人语带哽咽:“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清了清嗓子,正想劝她几句,突听得有人十分客气地说:“麻烦请借过。”原来他俩在牵扯间挡在出口处。

岑世说声对不起,拉着那女子闪到一边。眼下场面虽无不雅,但估计也妨碍客人登高观景的心情。奇怪,刚才明明没感觉到这儿有人。

只是,刚才那声音,虽然有几分沙哑,却又带着熟悉。

当他抬头时,估计自己脸­色­有点发绿。那位请他借过的客人,居然是虽然面­色­苍白气­色­不佳但依然风度翩翩的郑谐!郑谐甚至在离开时对他俩说了句“多谢”。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空手而归多少有些不甘心。走到楼下时经过新装潢的名品专区时,和和眼睛一亮,扯一扯岑世的袖子说:“不如我送你一件衬衣吧,上回说好要赔你的。”

一周前和和把整杯咖啡洒到了岑世的衬衣上。岑世咬着牙说那是他最贵的一件衬衣。

岑世说:“开玩笑也当真啊。”他看了一眼和和指的那个牌子,讶然说,“姑娘,你这几年不简单咧,居然认识这么高级又低调的牌子了?这牌子刚刚进驻国内。”

“快挑,别扭扭捏捏的。我好像还从没送过你礼物呢。”

“等我什么时候变得像你的郑谐哥哥那么高级,你再送我这牌子也不迟。我们换个牌子买。”

“不要算了,过时不候。”

“你这脸翻得跟比书都快。得,有便宜谁不占啊,给你个机会。”

结果可真是冤家路窄,老天又一次证实岑世与郑谐太有缘了。

那个专柜很大,当和和与岑世挑着衬衣的颜­色­时,另一端杨蔚琪与郑谐也提了两个纸袋经过这里。

杨蔚琪说:“今天全买了我的东西,你没有什么要买的吗?”

“没什么喜欢的,也不缺什么。”

她见到那个专柜很高兴:“你看,这里果然有卖了。你喜欢这牌子对吧,我记得你柜子里有至少两打这牌子的衬衣。”

“我出去念书时买的第一件衬衣就是这个牌子,后来就穿习惯了。到也说不上多喜欢。”

杨蔚琪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你的人生乐趣真少。买条领带好吗?”

“随便你。”

他被杨薇琪拖到领带架前,问他哪条好看,他摇头。她只好一条条地指给他看,郑谐或者说“还行”,或者说“一般”,结果杨蔚琪把他说“还行”的那几条全取了下来,对服务员说:“包起来吧。”

郑谐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在学那部无聊电影。那些东西真害人。”

杨薇琪也笑:“好玩嘛,原来你也看了那部‘无聊的片子’。”她在郑谐递上信用卡时拉他的手,“这个让我来,算我送你的。”

“谁的钱不一样,有必要分这么清楚吗?”

“当然不一样。现在还不一样呢。”杨蔚琪坚持。

当他们转到专柜另一端时,便与另一对儿狭路相逢了。

杨蔚琪看看郑谐有点情绪波动但又隐忍着的脸­色­,又看了看和和,主动提议:“在这里站着说话不太方便,我们去楼上喝杯茶好吗?”

楼上是雅致的西式茶座。两个男人没什么共同语言,勉强寒暄几句后便相顾无言,只剩两位女士在扯话题。两位女士从周杰伦的演唱会一直聊到未成年保护法,因为两位男士始终没加入话题,她俩也渐渐停下来。

郑谐开始咳嗽。和和问:“上个月我听孙叔叔说你感冒了,这么久了还不好?”

“没什么,快好了。”仿佛存心要与他作对似的,他的话音刚落,又止不住的掩­唇­猛咳一阵,坐在他身边的杨蔚琪不得轻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郑谐向席间说声抱歉,起身离开。

和和从没见他咳得这么厉害过,见他起身,立即也站了起来,但随即她又坐下了,因为她突然想到,既然他的未婚妻在这儿,自然轮不到她来关心他。

杨蔚琪善解人意地对她说:“我去前台问请他们调一杯止咳饮料。你给他送一包纸巾吧,他忘记带了。”和和点头,匆匆地出去。

(未完)

停的地方真见鬼啊,为了不纠结大家,下文剧透,郑谐与和和真的闹翻了呗

21-言不由衷(2)-修改版

和和从没见他咳得这么厉害过,见他起身,立即也站了起来,但随即她又坐下了,因为她突然想到,既然他的未婚妻在这儿,自然轮不到她来关心他。

杨蔚琪善解人意地对她说:“我去前台问请他们调一杯止咳饮料。你给他送一包纸巾吧,他忘记带了。”和和点头,匆匆地出去。

她在走廊里一株高大的棕榈树的旁边找到郑谐,他似乎正在等她。

和和低头一步步挨过去:“你不要紧吗?看了医生没?”

“春节后就走?与他一起?”

和和含糊地应了一下。

郑谐抬头看了一眼廊道里的吊灯,又侧头看了看棕榈树的叶子,似在考虑要怎么开口。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他不适合你。”

“你对他一直有偏见,他是个好人。”

“好人不见得是好男人。和和,我不希望看到你再次受伤害。”

“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和和,你不要任­性­。”

和和突然想哭。她那么努力地逃开,他仍不肯松开系在她身上的线。

“哥哥,你为什么总把我想得那么笨,那么一无是处呢?我有判断力,也有足够的承受力。没有你的庇护,我也一样能活下去的。”她说这话时很有勇气,却没敢抬头。

郑谐的­唇­抖了抖,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承受力也包括,明知他与别的女人搅和不清,却装作不知道?还是你根本不在乎?”

“这是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那是他的前女友。”和和底气不足地说。

“和和,我比你更了解男人。他伤过别的女人,自然有可能也伤你。他伤过你一次,就有可能伤你第二次。为什么女人都相信自己有可能是那个唯一,无论对方多花心?”

和和倏然抬头看向他:“哥哥,你也伤过很多女人吧,连我都见证过她们的很多眼泪。还有,你教我因为一个男人的历史就否定他的现在和以后,那么哥哥你,你的历史清白吗?你的未婚妻也否定过你的过去吗?”

郑谐词穷,他没预料到和和会为了别的男人来顶撞她。

和和又说:“杨小姐如果听到你刚才那番话,她会很难过吧。”

“和和,我是为你好。我不希望……”郑谐艰难地寻找恰当的词汇。

“我知道。从小到大,你为我做了很多。可是哥哥,我长大了,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你现在也有了更值得你照顾的人。我不是你亲妹妹,你没必要把我当成你的责任。如果是因为我爸爸……那更没必要,那本来就是他的职责。这些年,你,还有你们家,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的这种照顾,会不会令我承受不起,会不会让我不安,成为我最大的负担?”和和低声说。

“你一直把我与你的关系看成一种负担吗?”郑谐哑声问。

“对。”和和颤了一下,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不觉得吗?因为你们对我太好,反而令我无法走开。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成为像你希望的那样。你把我带进一个不属于我的圈子里,我觉得很辛苦,也很自卑。我就像迷路时误闯进一所房子,那里舒服又漂亮,可那不是属于我的地方,处处都与我格格不入。”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不管你多么不喜欢岑世,但是我们才是同一种人,他了解我的想法,知道我本­性­是什么样子的。而你,你和杨蔚琪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你不需要对她作任何改造,她就已经是你希望的那个样子了。所以,不要再管我了,求求你,好不好?”

“和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的存在是你最大的压力,所以你才要逃开,就像你曾经努力逃开林阿姨一样,对吗?当初你执意要去C市念书,毕业后不愿接受我安排的工作,我认为适合你的男子你无条件的否定,都是出于这个原因吗?”郑谐一字一字地说。

“不是……”

“至于岑世,你也不见得多喜欢他,但是因为我不喜欢他,所以你愿意跟他在一起,因为他可以帮你远离我,对吗?”

和和流下眼泪:“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快要离开了。”

郑谐是一个人回来的。

杨蔚琪说:“咦,你没见到和和吗?”

“她到楼下去看芭比娃娃了。”

“我去找她,我也想去看看那些娃娃。”她说完这话,向两位男士告辞离开。

郑谐不动声­色­地喝完自己面前已经冷掉的茶。

过了一会儿,岑世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到停车场等她们吧。”他抬头招呼服务员,并伸手去拿帐单。

他取帐单时郑谐正低头看电话,他根本没看清郑谐是何时放下电话的,只知道还没等他碰到帐单,郑谐已经抬起头来,按住他的手腕:“让我来。”

从表面看来,郑谐只是很轻地抓住他的手,可事实上,郑谐扣在他手背上的手指很可能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因为岑世觉得自己的手骨快要被捏碎了,甚至连血流都有被阻断了的感觉,他有一只手指正扼在自己的大动脉上。

服务员在一边静静等候他俩争执出结果,大约完全不明白平静表相下,一位良民的无辜的手正面临着骨折的危险。

岑世­干­笑两声,费力地松开了那张帐单,郑谐同一时间松开了他的手,淡淡地说:“多谢。”

岑世说:“该感谢的是我,多谢你放过我的手,以及请我喝茶。”

服务员走后,郑谐冷冷地说:“你应该清楚为什么。对她好一点,如果你敢再惹她伤心一次,你信不信,即使你回到C市,我也一样让你不好过。”

“我当然信。不过郑先生,这种不入流的威胁手段,太有损您的格调,说出去会让人笑话。多年前您威胁我的方式也比现在高雅许多。”

郑谐把手机放回口袋,起身就走。

岑世在他身后笑着说:“你知不知道,郑谐先生,自古以来,岳父大人们都是这么威胁女婿的,但是后来,他们都会伤心地发现,女儿已经不是他的了。这个跟身份地位一点关系也没有。”

郑谐头也不回。岑世笑得开怀,郁闷一扫而光。

行驶的车子里,副驾位上的和和整个人趴在车内的台面上一动不动。

岑世推了推她:“喂,别睡着了。系上安全带。”

和和抬起头来,作了几个深呼吸,还是胸闷。她把窗开到最低,窗外呼呼的北风卷着稀稀零零的雪花飘进来,车台上的几张纸被刮了起来。

岑世把她伸到窗外的脑袋掰回来。刚有一辆车贴着他们的车驰过,离和和的头那么近,他惊起一身冷汗。“­干­嘛呢你,又不是小孩子,玩这种冒险把戏。”

和和面­色­惨白,说话也有气无力:“都是你不好,去招惹你前女友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被他看见?笨死了你。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你怎么专门缠着前女友啊!”

“迁怒,这就是标准的迁怒。怎么了?”

和和不说话。他乱猜:“勒令你限时甩了我?不让你去C市?穿梆了?”

和和眼圈红了:“都怪你太笨,害我说错一堆话!”

“不会是你为了替我说话,把郑公子给得罪了吧?哎,那不得把我美死?”

和和哭了起来:“我本来没打算那么说的。他一定会觉得我忘恩负义不识好歹,他现在一定讨厌死我了!”

“筱姑娘,别这么激动。等明天跟他道个歉不就得了。郑公子那么大人大量,又疼了你二十多年,怎么可能跟你一般见识呢?”他见和和的泪一串又一串地滑落,没有停止的迹象,深深地叹气,递上一包纸巾,“喂,我说,别不承认,你是不是因为他要结婚,所以触景伤情了?”

和和一边抹泪一边说:“去你的!”

岑世继续叹气,把车停到路边,拿纸巾帮她擦泪:“喜欢他就去说呗,那位小姐现在只是未婚妻,不是郑夫人,你大概还来得及。”

和和抓下他的手用指甲狠狠地掐下去,岑世杀猪一般地叫了起来:“啊,我的手要废了!”

和和听他的叫声不像掺假,立即松手。岑世开了灯,灯光照­射­下,他的左手瘀肿一片,有几道青紫­色­的指痕。

和和惊讶得顾不得哭了:“这是怎么弄的?”

“被郑公子的九­阴­白骨爪抓的。以前听人说他身怀绝技,我还不信,今儿算见识了。”

和和觉得不好意思,弱弱地说:“我来开车。等等,那边有药店……我去给你买瓶跌打药。”

她一边给岑世抹着药,岑世一边念念有词:“筱姑娘,你觉得,我如果去告郑公子人身伤害,索赔多少钱比较对得起他的身价和身份?”

和和停下手,郑重其事地说:“岑公子,求求你,今晚能不能不要再提他的名字了?还有,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你猜测的那个问题。从来没有。你信不信?”

岑世敛了嘻嘻哈哈的表情:“我信。”他叹气,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相信。”

另一辆车里,郑谐一如既往地开快车,但是他今天开得不太稳。后面有一辆车违章超车,他一闪,差点擦到另一辆车。

杨蔚琪看他状态不佳,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搭住他的手:“还好不发烧。可是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好像有点抖,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明天吧,今天很晚了,我有点累,想早些睡。”郑谐把车速减慢。

“也是,你今天刚回来。我本不该拖你出来买东西的。”

“没关系。”

“明天中午……”

“饭局取消了。”

“为什么?”

“没什么,今天都见过面了。”

杨蔚琪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你跟和和呕气了?”

郑谐不出声。

“你也很久没见她了,何必一见面就跟她闹别扭。我去楼下找她时,她正在抹眼泪。”

“别提她,换个话题。”

“那你觉得,我若请和和来做我的伴娘,她会愿意吗?”

郑谐直视着前方:“再换个话题。”

杨蔚琪轻轻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还真是挺同情你的。连生气的时候都这么压抑的人,你的人生乐趣一定很少。”

他俩也一路无言。

到杨蔚琪家时,她终于打破沉默说:“刚才算我错了好吧,你不要一直板着脸了,笑一笑。”

郑谐冲着她勉强勾了勾­唇­角:“我心情不好,你别介意。”

“你居然也会承认自己心情不好?我还以为你的情绪一直是直线。”

他俩在车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杨蔚琪又说:“我最近也觉得很恍惚,总是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停车场?”郑谐想了片刻回答。

“还有相亲。就像一部小说的开头。可是小说都是很曲折的,而我们这么顺利,顺利得不可思议,就像做梦似的。”

“你最近加班太多,没休息好,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可能吧。”

(本章完)

22-不爱我的我不爱(1)

我只能感谢/你能够给我的一切

——《不爱我的我不爱》

第二天杨蔚琪与一位杂志专栏编辑有约。她一直为她们提供女­性­权益方面的法律咨询服务,与那贺姓编辑私交也不错。

“大周末的不陪你未婚夫,却来跟我一起加班,你也敬业太过了吧。”

“我要出差一周,怕误了你的专栏。”

贺编辑一听她出差的地方,倒吸一口气:“那个地儿,气候糟,人难搞。而且你快结婚了,去那边一趟能把你皮肤折腾得几周也养不回来。你老板一向挺照顾你的不是?”

“我自己要求的。那地方贴近自然,城市气息少,有些事情可以想的更清楚些。”

“我听说女人容易犯婚前恐惧症,原来你也不例外。”

杨蔚琪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餐巾,领口里的项链滑出来,露出挂在链子上的戒指。

“唔,好漂亮的钻石。他一定很喜欢你。”

“你怎么不说他爱我呢?或者说,他很有钱?”杨蔚琪轻声地说。

“口误口误。”对方耸耸肩。

杨蔚琪轻轻地叹了口气:“上次你说,男人都有红白玫瑰情结。其实这两天我在想,不是的。有些男人就像小王子,如果他心中已经有了一朵玫瑰花,那么别的玫瑰,无论什么颜­色­什么品种,也不过是其他一万朵玫瑰中的某一朵而已。”

“快要结婚的人了,别胡思乱想。你搞法律的人,不是最应该重视证据的吗?钻戒是定金,结婚证是产权,你一样东西已经手,另一样也马上要得到,还在意别的做什么?”

“大概我最近有点职业倦怠吧。”

“好啦。以前你说,你最欣赏的男人的三类品质,勇气,责任,亲情,郑先生恰好都具备了。其实真没几个女人能像你这么幸运地遇上自己最欣赏的那一型。”

“是啊,怎么会这样幸运。”

“我的好朋友说,对男人嘛,不要太较真,只要不是原则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贺编辑说,“谈正事谈正事。你这个样子,让我这种没行情的人情何以堪。”

郑谐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但看在别人眼中却是更加的规律而机械。白天他流水线作业一般开会谈判签合约,效率太高导致他经常无事可做,他一没事做,下属就心惊­肉­跳。他的感冒又一直好不彻底,咳嗽缠绵不愈,大多数的饭局也不参加,所以他更闲。

杨蔚琪出差去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快一周了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他想找她时却总找不到人,但也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只要习惯了就好。

他与和和彻底谈僵的那天晚上之后,就再没与她联系过。

或许也算不上闹僵,和和只是说了一些她以前从来没说过的话而已,即使当时她和他都有点激动,但那些话的字里行间,后来他回想一下,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对于和和,他的确太自以为是了。就像他一直自诩为和和的保护神,结果可能给过她最大伤害的恰恰是他自己,而多年来他却毫不知情。

他不伤心,他的心脏一向都很强壮。只是在他真正听到和和说,他的存在对她而言是一种负累时,他还是觉得心脏空落落的,好像那里被人剜掉一大块。

其实,那地方本来就已经生出一颗肿瘤,尽管他视而不见,但一直在慢慢地滋长着,成为一处隐患,如今被生生地一刀切掉,反而好,很解脱。

晚上又有人约他去聚会。那群狐友每有聚会都喊他,但他三回里总有两回不去,已成常态,所以一旦应允,大家反而吃惊。

冬日聚会无非就是先打球再打牌。牌室一面墙上开着电视,静了音,只有图像闪忽。

郑谐坐的位置恰好正对着电视,他一边向外丢着牌,一边瞅着荧光屏。就这么一心二用地走着神,仍是连赢两局,有人怒了:“没天理了,关掉关掉。”

大家定睛一瞧那电视,虽然静了音,节目下面却有字幕的。那让郑谐边打牌边看得专注的节目,是一出情感谈话类节目,儿女亲情,家长里短,此时一位优雅女子正抹着泪,控诉自己为男友多年来付出的感情被践踏。

旁边有人去摸郑谐的额头:“太可怕了,这人脑子烧坏了,现在居然开始看这种东西。”

郑谐敏捷地躲开他的手。另有人说:“这是婚前恐惧症的另类表现。”

因为郑谐已经很久没跟他们小聚,大家索­性­把晚宴当作他的单身告别派对第一场,招呼了一大群人吃饭,还找了弹月琴唱小曲儿的姑娘和会变魔术的小伙儿助兴。

郑谐被灌了一些酒。因为他已戒酒多时,又病未痊愈,喝得还算节制,倒是那些人,个个东倒西歪。

席上有几张不太熟的面孔,朋友的朋友,以前或许也见过,但不曾相交。当那群人纷纷趴的趴,溜的溜时,除了郑谐,只有另一个他看着面生的年轻男子还直直地坐着。

刚才吃饭前有人介绍过,穆格,朋友的朋友。他的另一重身份是杨蔚琪的老板。朋友给他介绍郑谐时打趣说:“这是你员工家属。”

此时他端起酒杯,朝郑谐举一下:“郑先生,敬你与蔚琪白头谐老。”语气淡淡的不见热情。

郑谐没加推辞,将杯中酒一口喝掉。

晚上郑谐给杨蔚琪打电话。他发现为什么觉得处处都不对劲了,原来她连续几天晚上都没给他打电话。

“工作不顺利吗?怎么去这么久?”

“还好吧。这里环境挺好的,我权当放假。”

“穷乡僻壤的,又是冬天,哪有什么好玩的?”

“山上积雪,湖面结冰,非常漂亮。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年,我跟大妈学做艺术馒头,跟孩子们学从冰里钓鱼。”

“听起来过得不错,我以为你会吃苦头。”

“还好,就是不太方便而已。你想念我吗?”

“你何时回来?”

“再过两三天。”杨蔚琪在电话那头儿静默了一会儿,“郑谐,你爱我吗?”

“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些无聊。你爱我吗?”

“我很喜欢你。”几秒钟后,郑谐在电话的另一头回答。

仅仅过了两天,郑谐再次遇见杨蔚琪的老板。

说起来也正常,他俩的交友圈子有很大重合,或许之前就见过面,只不曾有过真正交集。一旦认识了,便发现,原来两人时常擦肩而过,就像当初他与杨蔚琪一样。

那日郑谐又被拉去凑份。哥们儿说:“阿谐这宅男,以后若结了婚,就更不掺和我们了。多一回算一回。”

郑谐那哥们儿最近请穆格帮着打一个艰难的官司,所以时时把他请出来套近乎。

后来就把穆格灌高了。一群人中只有郑谐与他顺路,负责把他送回家。

穆格带着醉态,跟那天的冷静样子不太一样。他问:“蔚琪还没回来吗?”

“你是她老板,怎会不掌握下属的行踪?”

“我只掌握她工作时的行踪。她休假的安排不归我管。”

郑谐沉默。

穆格了然:“喔,你难道不知道她在休假?她的工作三天前就完成了。”他的语气里有一点兴灾乐祸。

“穆律师,做你们这一行的,是不是话都很多?”

“不一定,蔚琪的话就比较少,最近越来越少。你知道原因吗?”

“如果工作本身需要说太多话,私底下可能就不会再想说太多了,因为累。”

穆格笑了两声:“他们都说,你从来不会流露任何情绪,看来传言不真。”

“传说你很喜欢管闲事,这个倒不假。”

为避开市内车流,郑谐走一条绕城高速路,车少人稀。

他将车速渐渐加快,因开得平稳,一开始觉察不出,直到穆大律师向窗外一看,路边反光灯连成流畅的一条光线,而路边景物则完全看不着,再一瞥车速表,冷汗迅速布满全身:“郑先生,超速驾驶不仅违法,更有违公民道德。”

郑谐把油门踩得更大,车速直逼200,他甚至还保持着这种车速从容地弯腰替穆格拾起掉在车地毯上的打火机。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我想早些回家。”

“我更相信您是想缩短与我相处的时间。其实我不介意您让我下车。”

郑谐淡淡地问:“你确定?”车窗外是这条高速路的中间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把车速又提高了一些。

于是穆格根本一句话都不敢说了,以免­干­扰到他的注意力。他心中一边祈祷路警能够尽早发现这条路段有看似镇静无比的亡命之徒在飙车,一边庆幸幸亏此刻因为醉酒而头晕目眩,否则不敢保证是否会像玩过山车一样喊出来。他更后悔,不该借酒装疯挑衅这位传说中从不变脸的贵公子。

大约只用了正常时间的一半,郑谐就把穆格送到了家。穆格下车后扶住一棵树,­干­呕了几下,但什么也没吐出来,头也没回地朝郑谐扬扬手:“谢了。不过你整了我一路,我也记住了。市内监控器多的是,小心被拍到,再见,不送。”

最后还是郑谐把扶他上楼,替他开了门,把他一直送到卧室的床上,还替他倒了杯水。

穆格躺在床上一边捂着头一边说:“你这个人,要我说,真是不讨人喜欢。怎么就会有人把你爱得死心塌地呢?”

“你喝醉了。”

“不过说到缺点,你好像也没有。所以我不喜欢你的时候,又觉得很抱歉。”

“不用觉得抱歉,因为我也不喜欢你。”

“不过现在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你了。”

“对不起,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你对女人也没太多兴趣吧。”

“你醉了。”

穆格捂着头说:“我就看不惯你这种人。天生比别人拥有的多,什么也不缺,所以什么都不在意,从来不懂得珍惜。”

郑谐凉凉地说:“请你相信我,我也因为这个很苦恼。”他说完这话,人已经到了卧室门外,“穆律师,下回如果心情不好,就别喝太多酒,很容易醉。另外,如果喝醉了,就尽量少说话。”

“郑谐,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曾经有过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吗?”

郑谐的回答是一声很响的关门声。

22-不爱我的我不爱(2)

周末,郑谐开着车去了杨蔚琪所在的那个小乡村,几百里地的路程,本来两个小时就可到达,只是有些路段有些积雪,多费了一些时间。

他找到杨蔚琪时,她正在一家农户家里跟女主人学编织。这个村子是著名的编织品之乡。

杨蔚琪见到他,表情有一点讶异,有一点欢喜,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郑谐说:“我接你回去。”

“我明天就要走。你没必要来。”

“路不太远。我本该早点过来。”

郑谐本打算在这儿住一夜。但是杨蔚琪考虑到郑谐在这种地方住不习惯,简单收拾了一下,下午就和他一起离开返回了Y市。

他俩都开车,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乡间公路,上了高速,待太阳快要西沉时,终于见到城市的路标。同时郑谐接到杨蔚琪拨来的电话:“朋友介绍了一家极好的饭店,跟着我走,晚上请你吃饭。”她超车到郑谐的前面。

饭店在郊区的海边,一排漂亮的平房,后面是防护林,地上落满松针。停车场就挨着那片小松林。

这片地刚刚划入城市规划。店里是很正宗的渔家风味,装修也淳朴,原木桌椅,粗棉桌布与门帘。憨直的老板娘一边亲自上菜一边说:“真正野生的,新鲜着呢。”

杨蔚琪往郑谐碗里夹菜:“你多吃一点。你看起来比我离开时更瘦了。”

“你最近修身养­性­吗,这么喜欢返璞归真的地方。”

“离自然近一点,比较看得清内心。你看,这儿多好,我们可以边吃饭边听海,还可以看夕阳。”

她说话时,那一轮巨大的火红的圆球正慢慢沉入海水之中,天空被渲染成一幅彩­色­的绸缎。

“郑谐,你喜欢夕阳吗?”

“还好。”

“可是你刚才看得完全入神了。”

“我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来。没什么,吃饭吧。”

天­色­仿佛在一刹那间全黑了,老板娘进来送又一道菜时,发现屋里一片昏暗,却没人开灯,笑着说:“小两口要吃烛光晚餐吗?我拿蜡烛来?”

“忘记了。请您帮忙开一下,多谢。”杨蔚琪说。

老板娘开了灯,一边念叨着“哎哟,年轻就是好,亏得你们这么黑也吃得下去”一边出去了。

杨蔚琪问:“你怎么不问我,事情办完了为什么不回来?”

“你若想说自然就说了。”

“我以为你会因为这个跟我吵架。”

“你就那么喜欢吵架吗?在法庭上都吵不够?”

“从没跟你吵过,有一点遗憾。”

“可是我不喜欢吵架。”郑谐低头喝汤。

杨蔚琪笑了一下:“郑谐,你爱我吗?”她似乎忘记前几天曾在电话里问过这个问题。

“你很值得人爱。”

“那你爱我吗?”

郑谐直视着她的眼睛,没说话。

“你爱过,或者曾经爱过什么人吗?”她凝视他。

郑谐垂下眼帘,用筷子拨弄着面前的菜:“是不是女人都喜欢纠结这种无聊的问题?”

“这种问题很无聊吗?”

郑谐不语。

杨蔚琪说:“这几天,我躲开你,一直在想一些事情。过去的,现在的,还有未来的。我想的最多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妈妈,现在的妈妈。我跟你讲过对吗?我的生母去世很早,所以妈妈把我接回家,对外称我是她生的女儿,她对我也的确像亲生的妈妈。除了最熟的人,没有人知道我的出身。所有人都只当我是杨家二小姐,没人拿我的庶出身份说事儿,至少当着我的面,从来没有。在待遇上,更没有。

“当我知晓我的身世时,我就怀疑过,她图的到底是什么?把我接回来,难道不是为了折磨我报复我?我小心地防了她许多年,也刻意远离那个家。

“直到几年前,她病重,我陪护她,我们真正敞开心扉谈话。我没想到她竟然会那样想,她不认为杨先生与我的生母是罪人,反而认为是她阻碍了他们的幸福,所以她接我回家,善待我,成全杨先生,也让自己心安。

“郑谐,你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傻的女人吗?小说里,这种人被称做‘圣母’。她说虽然她得不到杨先生的爱,但至少她得到了杨先生的尊重。

“可我没觉得杨先生有多尊重她。这些年,杨先生的女人也从没缺少过。她得到的,只是一个地位和名声罢了。”

郑谐一言不发。

“我一直觉得,她真是傻。换做我,宁可玉碎,也不要瓦全。直到最近,我终于能够体会她的心情。”

郑谐低声说:“我们回去再说。”

“你为什么要那么诚实呢?我一直告诉我自己,只要你说爱我,哪怕只是违心地说,我都可以骗自己,相信那是真的,然后高高兴兴地嫁给你。为什么你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谎都不肯说呢。”

“我很喜欢你。而且,我不会像你父亲那样。”

“你喜欢我,是因为我适合做你的妻子。如果有另一个人,像我一样符合你的择偶条件,你也同样喜欢她,会考虑娶她。”

郑谐拿过账单:“较这种真有意思吗?”

“郑谐,你今天为什么要来?”杨蔚琪轻叹,“你现在这样真的最伤人。如果你要的只是婚姻,那就不要对我太好,我们各取所需。可是你害我爱上你,却又不肯爱我,你让我怎么办?”

“我们改天谈。你累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

“今天谈完吧,改天我怕我没了勇气。这几天,我反复地想,直到今天早晨,我告诉自己,婚姻是一辈子的事,爱情只不过是一块婚姻的敲门砖,没有也无妨,‘得到’才是最实际的事。你不是杨先生,所以我不需要像我妈妈那样委曲求全。我们会相处得非常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吵架,成为又一对模范夫妻。这样有什么不好呢?这就是幸福。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现在那里呢?你一出现,站在阳光下,我的所有心理建设全都崩塌。郑谐,因为我爱上你,所以我想要得更多,不只你的婚姻承诺,还有你的心。而且,正因为这样,我宁愿失去你,也不想成为你的障碍,让你一辈子将就我,让我一辈子都觉得误了你。我宁可让你觉得亏欠我,一辈子记得我。”

她停下来,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她终于郑重地说:“我们分手吧。”

郑谐沉默了很久:“我当初要娶你的动机,是出于真心,不是玩笑。你说得没错,我理想中的妻子,正是你这样子的。”

“我知道。正因为你对我真心,所以我才动了心。但是现在,很多东西是改变了的吧?你连我都骗不过,又怎么骗得了你自己?怪我太贪心,如果不是因为我想要更多,我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在我刚发现的时候就转身离开,我本不会陷得太深。还好,虽然已经有点迟,但总算还来得及。

“昨天晚上我看了一本小说,因为男主角选择与次爱的女配角相濡以沫,而与相爱的女主角相忘于江湖。这结局应该是好的,但我难过了整夜,在我的观念里,最完美故事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郑谐,我感激你信守对我的承诺,以及对我的好。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也选择成全。至于其他的事,请你自己去解决。”她从颈中取出项链,将那枚钻戒扯下来,轻轻放到郑谐的面前,“面对你,我真正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份对等的感情。而你不巧给不了我。”

郑谐默然不语,沉静地看着她。

杨蔚琪换了轻松的口气说:“能把话说出来真是好,终于解脱了。”

“把戒指拿回去,随你处置,我送的东西,没有收回的习惯。”

“好,我留下,就当做纪念。谢谢你,祝你好运,再见。”杨蔚琪没有为难他,将那枚方钻小心拈起,放进衣服口袋。

她站起来,俯身在郑谐的鬓角处碰了一下,留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快步地离开。

她撑着那个微笑一直走到停车场,直到坐进车里,终于撑不下去,泪水一串串滑落。

她坐在那儿无声地流泪,直到有人敲她的车窗玻璃。抬头看去,外面虽然模糊不清,但分明是郑谐。

她抹了抹眼泪,把车窗落下来。

郑谐说:“别自己开车。我送你回去。”

“郑谐,趁我没改主意之前,拜托你快点走吧。”

儿童节恶搞篇:各种规格的船戏

郑谐与和和各种规格的船戏:请CJ地入内

鉴于读者们对郑谐与和和的“船戏”以及六一节番外的强烈意愿……

A、小纸船:

这时候和和大概只有三岁吧……

和和:哥哥,你看我折的小纸船好看吗?

郑谐:……好滥。

和和:可是它放到水里会游出一百米远。

和和将纸船放入水盆里,小船迅速沉底。

郑谐:哈哈。

和和:呜……

郑谐妈:坏蛋小谐,你怎么能欺负小妹妹呢?

可怜的郑谐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研究如何折出一只可以在水里游出一百米远的纸船。

后来他终于成功了,和和笑了。

以后几天,郑谐看见纸和水就想吐。

B、小木船

这次绝对是真的船。

郑谐为了庆祝和和获得绘画比赛小学组第一名,带她去周边的乡村看荷塘(和和背过杨万里的诗读过朱自清的散文以及看过林风眠的画后对满塘荷花的景­色­无限神往)。

郑谐弄了一条小木船,载着和和划向藕花深处。

(好美丽的风光啊,文采无能作者下略三百字描写)

突然间,一只小青蛙从一片荷叶下跳了出来。

和和也吓得跳了起来:“呀!”

郑谐阻止不及,小木船严重倾斜。

郑谐与和和一起掉进池塘里了。

C、冲浪快艇

和和(带着哭腔):我不敢!我不要!

郑谐(诱哄地):一会儿就好了。

和和:我害怕!我不喜欢!

郑谐(继续诱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喜不喜欢呢?

于是……

(下略二十分钟)

郑谐:怎样?其实很有意思吧?

和和哭:好疼。

纯洁地解说如下:

郑谐为了替和和治疗晕船的毛病,坚决要带她去乘坐冲浪快艇。和和不肯,郑谐强逼。

他们在海上冲啊冲啊冲了整整二十分钟,和和紧张得一直紧紧抓着快艇上的安全带,脚也紧紧地别在座位的后面,所以结束时,她的手磨破了皮,脚踝淤肿了,实在很疼啊。

从此以后,和和晕海晕船更厉害了。

(刚才想到别处去的读者请深刻地自我反省)

D、豪华游艇

郑谐一时无聊买了一艘很豪华的小型游艇。

任他坑蒙拐骗加威逼利诱,和和都拒绝与他出海一次。

本来就很无聊的郑谐更无聊了。

E、航空母舰

这是郑谐高中时参加全国航模展的获奖作品,和和帮了他不少忙,当然也帮了很多倒忙。

我相信各位不会对细节感兴趣的。于是,下略。\(^O^)/

F、潜水艇

不知哪个年头的事……

郑谐:我困了。

和和:困了就睡吧。

郑谐:你呢?

和和:我要看完这一集电视剧再睡。

郑谐:好。(翻杂志)……家长里短,有什么好看的?

和和:咦,你不睡啦?

郑谐:开着电视我睡不着。等你看完吧。

和和:那我关掉好了,明天我可以看重播。……你关灯吧。

几秒钟后。

和和:痒……哎呀……啊……唔唔……你不是困了吗?

郑谐:现在又不困了,所以我们做点助眠的事吧。

和和:你不困了啊,那我可以把那集电视剧看完吗?

郑谐:……

(以下镜头不宜观瞻)

OVER

23-如果没有你(1)

如果没有你,这个世界多么­精­彩也毫无意义。

——《如果没有你》

转眼到了除夕夜。隆隆鞭炮声被关在窗户外,但透过玻璃窗,看得到窗外的火树银花。

每一年的除夕夜,都只有和和与妈妈两个人,而不像其他家庭,一大口子人,热闹非凡。因为和和父母都是孤儿,没有别的亲戚。

妈妈的同事常常邀她们母女二人一同过年,尤其是郑谐的妈妈在世时,更是每年都邀请。但是和和妈唯独对这一点非常坚持,所以除夕之于和和而言,就是一个冷清而喧闹的夜晚,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吃过了饭,两人各占着沙发的半边,和和妈腿上放了本书,和和则抱着笔记本电脑,间或交谈几句,偶尔抬眼看一眼春节晚会。

和和妈问:“今年怎么没买鞭炮和烟花?”

“经济危机时期,国家号召厉行节约呀。妈妈您看,那家都放了半小时烟花了,我看免费的,还不污染大气。”和和指着窗外说。

和和胆子很小,从来不敢放鞭炮和烟花。但是她喜欢看别人放烟花,而且总忍不住买。以前过年的时候,总是等着郑谐到她们家来拜年时,顺便帮她把那些烟花鞭炮都消化掉,年年如此。

和和打算过了初七就去C城,东西都打好了包。她联系了一份很轻松的本行工作,想在那里一边重新适应环境,一边准备考本校的研究生。

和和妈说:“你虽然一直不在我身边,但也一直没缺少照顾。之前是倩柔,后来还有小谐。现在你又一个人,我总是不放心。”

“我对那边很熟的,并且有很多以前的同学。”

“你向来不喜欢读书,怎么又想要回学校了?”

“年纪大了一些,想法就会变的。”

除夕夜除了鞭炮声,还有手机短信的噪音,叮叮咚,一直响个不停。和和编好短信,打开通信簿,挑着名字一组组发出去。翻到郑谐的名字时,她的手指顿住了。

那天晚上以后,她就再没跟郑谐联系过。她发过一个短信向他道歉,他也没回,而她不敢给他打电话。

她一直觉得很懊悔。再怎么想逃避,那晚她也不该说那样的话。换做是她自己,如果这么多年,很用心地去对待一个人,结果只赚到了那样一席没良心的话,她也会感到失落、气愤又绝望,何况是郑谐那样高傲又敏感的人。

其实那真的不是她的真心话,但那种情境下,她只怕郑谐戳穿她的谎言,更怕还有别的变故,一着急,那些话似乎不经大脑就说出去了,就像心中藏了一颗小小的魔豆种子,一旦给予它一点水分,它就不受控制地疯长。话一出口,她就知道糟糕了,可惜已经覆水难收。

她当然没脸去跟郑谐说,那不是她的本意。而且话毕竟是她讲的,她似乎无从解释。

当郑谐不回她短信,而她做尽了思想建设终于鼓足勇气拨他的电话却拨不通时,她意冷心灰地想,这样也好,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与其让他觉得亏欠了自己,倒不如让他对自己感到绝望,至少这样她就不必提心吊胆,因为他的心理障碍,而使自己成为他与杨蔚琪婚姻的阻碍。

每次见到杨蔚琪,和和都觉得内疚,所以当她偶然得知杨蔚琪三个链坠只收集到两个时,立即把自己刚得到的那一只转送给她,也顾不上郑谐是否高兴;当杨蔚琪表明喜欢她画的礼服时,她熬了一整夜帮她画图。

但是,那一回意外明明是在她出现之前发生的,而且,郑谐虽然算不上花花公子,可也不是什么纯情少男。

“我­干­吗这么心虚,我真的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咬着手指,很郁闷地想。

半夜,和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没有睡意。手机短信到十二点半时终于消停了,她为了能睡个不受­骚­扰的觉,把手机关机。

过了一会儿,她又爬起来,重新开了机,但那个直拨给郑谐的快捷键始终没有勇气按下去。然后她编写短信,只有四个字:春节快乐,点了发送,又立即按了取消。

和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外面的噪音吵得她心乱如麻。

最后她光着脚下床,打开电脑,给郑谐的那个只登录过一次的账号邮箱里发邮件。她写了改,改了又改,费时半天,最后只发过去一张图片,是用鼠标画的两只拱手作揖的谦卑的小猫,一只上面写了“春节快乐”,另一只上面写“对不起,我错了”。

尽管郑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看得到这封邮件,或许他连看都不看就删掉了,但是毕竟她的心意已经送出去,她自己可以稍稍安心了。

每年初一的下午,和和都去给郑谐的爸爸拜年,因为他只有下午才有可能在家。她提前向郑伯伯的秘书探听了老人家的行踪,踩着准确的时间过去了。

按她的经验,郑谐过年的时候很讨厌在家里待着,因为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以前每到这时候,一般都是他带着她在街上转,看电影,或者去游乐场。今年,想必他会带着杨蔚琪在街上逛。

她果然没见到郑谐,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掩不住的失落。

向来目光如炬的郑爸爸并没发现她神­色­有一点异常。老人大概为公事所累,神情很疲倦,但是见到她很高兴。他与郑谐一样,无论她工作多少年,都只当她是小孩子,照例送她红包,而且不得推拒。

告别时,老人家亲自送她到门口,轻轻拍了拍和和的头:“和和,你若是我的亲女儿就好了。”他从不曾这样失态过,和和惊诧莫名,郑父似也发觉这话有歧义,更正了一下,“我跟你倩柔阿姨都喜欢像你这么乖的女孩。”

他坚持要司机把她送回家。

司机老王话很多,和和以前坐他的车,他通常要说上一路,但是今天却异常的沉默,连和和都有一点不适应:“王叔叔,您有心事?”

老王长叹一声:“和和,在这些人里,小谐那个家伙大概也只会听你一句劝。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给他爹赔个不是吧,别这么僵着,老爷子都要被他气出病来了。”

“他们怎么了?”

“唉。”老王又使劲地叹气,“这个孩子,从小就教人省心,是老爷子的骄傲,哪里知道偏偏在这么大的事儿上闹妖蛾子啊。”

和和的心跳快了一拍:“他……郑谐哥哥现在在哪儿?”

“没回来呢,跟老爷子闹了一场,连春节都不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

“老爷子没讲,只是气得骂人。我隐隐约约地听着,似乎是那桩婚事吹了?和和,真的连你也不知道啊。”

和和的心慢慢地下沉,肩膀上仿佛压了重物,她说不出话来。

这一直是她最害怕的一个结果。

兴许是老王听错了,郑谐是因为别的事跟郑伯伯闹翻的。她这样猜想。

但她的自欺欺人没维持多久,刚回家,妈妈就对她讲:“我今天听老孙说,郑谐的婚事取消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呀。应该是……是误传吧,他俩都不是那种轻率的人,不会拿婚姻开玩笑的。”

“也许吧。”和和妈轻描淡写,但和和觉得妈妈的眼神就像探照灯,烤得她有烧灼感。

和和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存在很有意义。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郑谐的小影子。而当她逃离郑谐以后,她就变成了蒲公英。

但是过了初一以后,就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找她。甚至在她去福利院陪伴那些孤寡老人和弃儿时,他们也能找到那儿去。

来找她的有郑谐的姑妈、堂姐、表姐、郑谐爸爸的秘书,甚至还有郑谐那个一心做学问总记不清和和年龄的姑父。

他们以关照即将要远行的和和为名,送她礼物,送她祝福,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但最终的目的都基本一样:向她打探郑谐的婚事告吹真相;希望她能劝说郑谐回心转意;更多的是希望她说服郑谐与老爷子重归于好。

总之她听了很多关于这一桩婚事告吹的利害关系分析,关于郑老爷子被气到之后的身体状况的描述,以及郑谐这个打从娘胎出来就一路优秀到现在的孩子的人生终于有了这么个污点的感慨。这些话听得她心乱如麻。

“可是关我什么事!我什么都没做!”她等到四下没人的时候,对着墙壁大声说,但心头偏偏又沉甸甸的,惴惴不安。

如果退回两三周前,或许她还可以勉为其难地硬着头皮完成被交付的重任,但是现在,她实在是有心无力。郑谐愿不愿听到她的声音都很难说。何况,按照她对郑谐的了解,如果郑谐不想听一个人说话,以他强大的心理屏蔽能力,即使那个人天天围在他的身边,他也可以完全视那人为透明,那人无论说什么话,他都可以完全听不见。

和和觉得,郑谐现在已经打算把她当透明人对待了。

她颠三倒四地想来想去,最后又潜入郑谐的账户留邮件,她除夕夜那天给他的邮件他果然没打开过。

和和在邮件里小心谨慎地说,杨蔚琪是个好女子,请他一定要珍惜。又说,郑老爷子最近身体不好,而且很想念他。她边写边觉得自己实在是虚伪得不得了,但是心一横还是发过去了。

正因为他不会看,所以她才发到这个邮箱里。其一不会让他更烦,其二总算她也对那些人有所交代了不是?总之她已经很努力地说服他了。

过了几分钟,她的手机短信响了,她心惊­肉­跳地去看,却是杨蔚琪的,短信中向她拜年,并解释说前几天她去了国外,原来的号码不能用,所以今天才看到她的贺年短信,并谢谢她。

和和把那条短信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想从中找出隐藏的含义,但是什么也没找到。

23-如果没有你(2)

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距和和要离开的日子只剩三天了。

她本来就害怕环境的改变,以前连开学换教室换同学这样的事之于她而言都是可怕的大事,所以在等待离开的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心烦意乱。

再加上被郑谐的这档事一闹,这几天来,她常常犯心慌,半夜被梦扰醒,疑神疑鬼地预感要有大事发生,所以吃不好,睡不香,整个人都憔悴了几分。

岑世过来的那天,提前打了电话要和和去机场接他。他因为有一些交接没做完,所以假期都没过完就回来了。和和大致明白,他回来只是为了陪她一起走。说一点也不感激那是假的,有时候她甚至对自己说:如果岑世真的喜欢我,我就再信他一回吧。

只是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心口都仿佛坠了块大石头。一旦放弃这个想法,呼吸重新又顺畅。

岑世一见她就讶然:“这才几天没见,怎么憔悴成这样了?不会是想我想的吧?”

和和顶着黑眼圈说:“这叫节日综合症好不好?”

岑世没什么行李,又直说饿,两人直接在机场里找了家餐厅。看着岑世一脸的疲惫,和和很主动地去给他点餐。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熟人。当她与岑世要离开时,有人从她身边匆匆经过,又迅速回身:“和和?”

和和吃惊地抬头看去,居然是许久不见的时霖!

时霖还是几个月前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他这次回国一周,去了几处地方,马上又就要离开了,正准备赶飞机。

时霖有一点惋惜:“我前天从Y市过来,因为在那边时间紧,正遗憾没在那边见到你。如果早知道你在这里就好了。”

和和告诉他,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几个月,而且自己再过两天就要去C市了。

“那位就是你的男朋友?”

“嗯,是……一位朋友。”面对这位一直对她友善又和气的大哥哥,和和没勇气承认,又不敢戳穿谎言。

时霖又向着岑世的方向看了一眼,抬手看看表:“我得走了,和和。你最近没见着阿谐吧?”

“他……他还好吧。”和和首先想到的是他因为失婚而憔悴的样子。

时霖叹了一下气:“哪里好得了?前天我看见他时,正躺在医院里,又吐血,又药物反应。他这个年过得可真悲惨。”

他看见和和突然发白的脸­色­,方知她不了解实情,急忙安慰说:“只是做了个手术而已。怎么,连你也不知道吗?这小子还真把所有人都瞒住了,我也是去看望一位前辈时走错了房间赶巧儿碰见他。”

和和的脑子里仿佛正被人重重地敲着,不知如何与时霖告的别。待她回神时,已经坐在岑世的车上。岑世事先曾嘱咐和和帮她把车开到机场来。

路上车水马龙,和和却觉得一片空茫,仿佛四周就是宇宙洪荒,路边那些商铺的大门是未知的黑洞,而来来往往的车流与人流便是划过的流星,充满不可预知的危险。

她似乎听到岑世问:“和和,你打算先去哪儿?”

她机械地重复:“我去哪儿?”

“送你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岑世转头看她,“喂,这又是怎么了?”他抽出一大叠面纸递给她。

和和接过那堆面纸,发着愣,不知要做什么。直到一滴又一滴的水落到那面纸上,又瞬间消失,只留下一圈湿湿的印子,她惊觉原来自己在哭,抹一把脸,满手都是泪水。

“刚才那人是谁?跟你说什么了?”

和和的情绪就像洪水找到了缺口,一下子崩溃,她大哭起来,哭得岑世不知所措,只好把车停到路边,一边递纸巾,一边无用地拍着她的后背。和和的哭声越来越大,整个人抖成一团,就像小孩子一样。

“郑谐又怎么了?”岑世本能地猜和和这样哭又与那个讨厌的家伙有关。

他费了些时间才从和和断断续续的话中拼凑起她哭得如此伤心的原因。在刚才那一会儿时间里,和和那本来并不擅长联想的大脑,将最近的所有事件,像用线串起一颗颗散落的珠子一样,把它们拼到了一起。

一向健康的郑谐最近久治不愈的感冒发烧,消瘦的脸庞与疲倦的神情。

对承诺、面子与责任看得特别重的他,莫名其妙地断了婚约。

向来最遵循家规礼法的他今年春节居然没有回家。

吐血,药物反应。

还有时霖先前那闪烁的眼神。

当这些事件在她脑子里反复回闪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两个巨大的汉字,如同乌云一样压了下来:绝症!

因为不想连累杨蔚琪,所以他选择分手。

因为怕父亲和家人担心,所以他宁可让人误会,也不说明真相。

和和想到他一个人承受着这些委屈与压力,更加悲从中来。

岑世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没什么说服力地劝着:“他还年轻,没什么不良习好,身体素质也不错。别胡思乱想。”

他无奈看着车上一个个被泪水浸湿的纸团:“你想回去看他吗?我今天有些事情要处理,明天我陪你回去一趟吧。”

和和呜咽着:“我一个人回去,今天就走。”即使她做不了什么,至少可以让他不那么孤独。

“今天天气不太好,晚上可能要下雪。”

和和翻着钱包,找到自己的身份证:“我马上就走,麻烦你送我回机场。”

一小时后,和和已经坐上开往Y市的列车。

他们先去的机场,传来的消息果然是Y市有暴雪,不能保证航班是否照常。

然后他们给火车站与汽车站打电话。现在还是春运高峰,一票难求。又因Y市暴雪,高速路关闭,长途车的车次也减少了几班。

岑世努力地吓退了和和想找一辆私车送她回去的念头。最后他们在拥挤的火车候车室用三倍票价说服一位旅客转让出一张最早发车的火车票。

和和已经冷静下来。岑世听着她给她的妈妈拨电话,面不改­色­地编着听起来很流畅的谎话,但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当列车缓缓开动时,他看见靠着车窗坐着的和和又抽出纸巾来擦眼睛。

因为天气原因,火车晚点近一小时,到站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下车时果然大雪纷飞,几乎看不清路,雪片砸到脸上生生地疼。

和和找到一辆出租车,报了医院的地址。结果本来二十分钟的路,却整整走了四十分钟。

郑谐住的那层是特护病房,她费了很大周折才得知郑谐已经出院了。

“他不是刚做了手术吗?怎么能这么快出院?”和和惊讶。

“病人坚持,我们也没办法强留。”医生摊摊手。

他连医院都不肯住,是并不严重,还是他放弃了治疗?和和的心中七上八下。

她道了谢,又找出租车直奔郑谐家。

雪越积越厚,马路上的车都在慢慢地爬行着。和和在车上拨郑谐的电话,一遍遍,毫无例外地,始终显示无法接通。她的心渐渐下沉,甚至对她要去的目的地已经不抱什么期待。

郑谐不在家。从楼下看,屋内黑着灯,她按了别人家的门铃请人帮她打开单元门,然后她看到郑谐家门旁的报箱里塞了满满的报纸,值班人员每天收了报纸给他放入报箱,可见他很久没回来住了。

雪仍在下,硕大的雪片扑面而来,刺骨地冷。在A市时,和和开着车去机场接岑世,连围巾都没带。刚才急着赶路,一身汗,也没觉得冷,此刻寒意一点点袭来,直透入骨髓,身上细密的汗珠也似乎凝成了冰,贴着她的身。

她想不出郑谐会在哪里。如果他有心不让别人知道他病了,他的确有很多的地方可以躲开。可是她却只知道郑谐的两处住所。与她对门的那一幢房子,郑谐以前就很少去住,此时她更不敢指望他会出现在那里。

但和和已经无处可去。而且因为他连家人都隐瞒了他生病的事实,和和甚至不敢给他的朋友打电话。她抱着明知毫无希望也仍然不得不试的念头,苦苦地等到又一辆出租车,从城东又赶到了城西。

尽管早就知道郑谐不可能在这里,但当和和敲了五分钟的门,却没有任何回响时,她再次哭起来。

这一层楼只有两户,一边是她的房子,另一边是郑谐的房子,这两处她本来来去自如,可是现在,她连钥匙都没随身带着。偌大的一个城市,她只身一人,曾经的亲人不见了,曾经的家不能回,仿佛被全世界遗弃。

和和拍着郑谐的门:“哥哥,你开门!你开门!我是和和!”她趴在门板上呜呜地哭着,直到惊动了楼下的邻居。

楼下是一对老夫妻,老两口探着一半身子侦察了半天,终于认出了她。

“和和呀,你回来了?没带钥匙?快进屋里来,走廊冷着呢。”

筱和和进了老人的家,洗了把脸,喝了几口热水,发现自己已经快要冻僵。

老太太说:“那位小姐猜得还挺准咧。她说如果这几天你回来了,就让我们联系她。”

和和先前冻得脑子也不灵活,正思索着老人这句话的含义,一边老大爷已经颤颤地照着一张纸拨一个电话:“韦小姐呀,打扰你了,有点晚,但是和和她回来了呀。哦,请她接个电话……”

和和已经冲了过去,顾不得礼貌,一把抢过电话:“韦秘书吗?对,是我。郑……我哥哥他在哪儿?”

“你已经知道了吗?今天很晚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我明天带你看他。”

“我在邻居家,我没带钥匙。他在哪里?我现在就想见他。”

一小时后,韦之弦开着车来接她,见到她的样子不免吃惊:“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和和流泪又被冷风吹,嘴角和脸上都冻出浅浅的伤痕,模样狼狈至极。

老两口在一边补充:“这已经好多了,刚才那小样子才可怜。”

韦之弦是带着郑谐的司机过来的:“这种路况,换我自己开,要开到天亮。”

和和说:“为什么宁可让那对老人家报信儿,也不打电话通知我?”

“你也知道郑总有多固执,他说一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谁也不敢透漏半句。我猜想着你兴许走之前会回来收拾一下,才给那老夫妻留了个话,省得你回来了一趟也见不着他。本也没想到你真的能回来,不想就歪打正着了。”

“我找不到他,也不敢找别人。”

“别人都不知呢,他的电话关着机,别人问到我这儿来,也只说他出国度假了。”

24-不然你要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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