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两侧有脱毛斑块的老跛狗不时闻闻母牛,汪汪吠几声,不时又跑到围墙边,将爬墙偷看院内情景的男童和女童赶回路面去,一会儿却又走近躺在木屋附近的母猪,它正在喂四头小白猪吃奶,并轻轻哼叫。
汉卡到家,直接跑去看母牛,立刻着手摸它的面部和脑袋。
“可怜,可怜的红白花!”她泪流满面,哀叹好几声。
不时有女人推荐一种牛病的新药方。她们一会儿灌它盐水,一会儿从它下垂的****挤出黄|乳。有个人建议用|乳浆泡肥皂给它喝,另外一个人建议放血。但是这些万灵药对母牛都不灵光。它偶尔抬头,仿佛求助似的哞哞叫几声,眼白略呈粉红色的美丽大眼睛渐渐模糊不清。然后,它疼得筋疲力尽,垂下牛角和脑袋,伸出舌头来舔汉卡的手。
有个女人建议说:“安布罗斯帮不上忙吗?”
“是啊,是啊,他对病症懂得很多。”
“幼姿卡,跑去找他。他刚敲过奉告祈祷钟,可能在教堂附近。老天!爹回来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汉卡啜泣说,“但是不能怪我们!”
接着她坐在牛舍的门槛上,敞开丰满的白色胸脯,喂哇哇哭叫的婴儿吃奶,同时用恐惧的目光望着受苦的牲畜,预料波瑞纳快回来了,不安地看看围墙那一端。
几分钟后,幼姿卡回来了,说安布罗斯马上到,他跟着踏进屋。他年近一百岁,只有一条腿,靠拐杖走路,身子却挺得像箭杆。他的面孔又干又皱,活像春天的马铃薯,刮得干干净净,却有几道伤疤,头发白得像牛奶,长发绺掉在额头,或者垂到双肩。他直接走到母牛前面,仔细端详。
他说:“喔嗬!我看你们马上有鲜肉可吃了。”
幼西亚(即“幼姿卡”的正名)说:“噢,请你想办法让它复原!这头母牛身价超过三百兹洛蒂……何况又怀了小牛!帮帮忙!噢,老天!噢,老天!”
安布罗斯抽出一把小手术刀,在皮靴上磨一磨,向着天空看刀锋利不锋利,然后在红白花的肚子上割一下血管。没有鲜血往外喷,只有几滴发黑带泡沫的血水慢慢渗出来。
大家都站在附近,伸长脖子,凝神屏住呼吸。
他伤心地说:“太迟了!是的,这个可怜的牲口快要断气了。一定是牛瘟或类似的毛病。一看不对劲,你们就该马上派人去找我。这些女人!脾气暴躁,只会哭,该想办法的时候,她们只咩咩乱叫。一群母羊!”
他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再度看母牛的眼睛和舌头,血淋淋的双手在光滑的牛皮上擦一擦,转身要走。
“我不为它敲丧钟,相反的,你们的锅盆会哐啷响。”
“爹和安提克回来了!”幼姿卡连忙去接他们,这时候水塘那一端传来隆隆的车声,一辆长形的板车出现了,映着落日夕阳的红光,暗蒙蒙逼近。
她嚷道:“爹,爹!红白花快要死了。”他刚绕过水塘,安提克已经在后面下车,他们车上载的松树很长,不得不扶着。
“别胡说八道,浪费口舌。”他抽打马儿,咆哮说。
“安布罗斯为它放血没有效。灌它喝融腊也没有效。吃盐一点用都没有,一定是牛瘟。怀特克说林务官赶他们离开树丛,红白花突然躺在地上哀叫,所以他把牛牵回家。”
“红白花,我们最好的母牛!你们这些畜生!你们这样照顾它,恶魔叫你们下地狱!”
他把缰绳丢给儿子,手拿皮鞭跑过来。
女人纷纷退开。牛童怀特克刚才始终安安静静在屋里屋外做事情,现在吓得躲进花园。连汉卡都站在门槛上,困惑又悲哀。
波瑞纳老头盯着母牛好久,才嚷道:
“是的,它完了,全是她们害的!臭姆狗!吃东西一叫就来,叫她们留神看家——休想!这么好的牲口!人只要一出门,家里就出灾祸。”
汉卡喃喃辩解说:“但是我一下午都在外面掘马铃薯呀。”
他气冲冲转向她。“你!你可曾留心事情对不对劲?你可曾在乎我的东西?这样的母牛不好找,是的,连贵族领地的田庄都找不到!”
他继续哀叹了一段时间,观察着母牛,想叫它站起来,又检查它的嘴巴。它呼吸沉重,喉咙有嘎嘎声,血液已不再流动,结成渣滓般的黑色硬块。
“怎么办呢?得把它杀掉,我至少要保住杀牛的一点利润。”
他下定决心,便走进谷仓拿镰刀,先用牛舍屋檐下的磨石磨几下,再脱掉大衣,卷起衣袖,着手做无情的苦差。
红白花好像知道死亡近在眼前,抬起沉重的脑袋,幽幽哀叫,喉咙被割了一刀,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汉卡和幼姿卡开始流眼泪。它的四肢抽搐了一两下。
老狗去舔渐渐凝结的血污。
安提克刚刚进来,怒骂哭哭啼啼的妻子:
“笨瓜,你有什么好哭的?爹的母牛是爹的损失,不是我们的损失!”
牛童怀特克把马儿牵到马厩,安提克动手卸马具。
波瑞纳老头在井边洗手,问他:“马铃薯的收成好不好?
他答道:“怎么不好呢?二十袋左右。”
“今天得搬进屋。”
安提克说:“那你自己搬。我累得半死,想睡觉。右边的马有一只前腿也跛了。”
“幼姿卡,去叫库巴别再掘了。让他套上小母马,代替右边那一匹,今天把马铃薯运回家。可能会下雨。”
波瑞纳气愤和屈辱不堪。他时时去看被宰的母牛,气冲冲咒骂几句。然后大步走过院子,探视牛舍、谷仓和所有的棚舍,因遭受损失而心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怀特克!怀特克!”他终于吼道,并解下腰间的宽皮带。但是怀特克没有答腔。
邻舍们都不见了,觉得他会为大损失而伤心,说不定会动手打人,而波瑞纳绝非不爱打架的人物。不过,他今天只咒骂而已。
他走向住屋隔着敞开的窗户叫道:“汉卡,弄点东西给我们吃。”然后走进自己的任处。
这栋房子是一般的农宅,由一条很宽的走道隔成两部分。后半部向着院子,四扇前窗则面向果园和道路。波瑞纳老头和女儿幼姿卡住在靠果园的那一边,安提克和妻儿住在另一侧,牧童和长工则睡在马厩里。
屋里现在暗蒙蒙的,因为窗户小,有屋檐挡着,加之前面有果树,光线不容易透进来。只见白墙上挂的一排排圣像的玻璃罩子明晃晃的。房间虽大,因为天花板低,有大横梁支撑着,又塞满各式家具,所以看起来显得小多了,只有靠走道那扇墙的屋檐形大壁炉四周有一点活动的空间。
波瑞纳老头脱下靴子,走进一间朦胧的凹室,把门关上了。他拉开一扇小玻璃窗的遮帘,小凹室立刻映满血红色的落日余晖。
这是一间小小的杂物房,堆满家用品。屋里钉了不少横竿,挂着许多条子布和波兰农夫穿的长外套,屋内有几堆灰色的纺纱线、脏兮兮卷成一捆捆的羊毛和一袋袋的羽毛。他拿起一件白色的农民长外衣和一条大红的皮带,然后在几个装满谷物的盆子里摸了好半天,也摸过屋角的一堆杂物下方——那儿乱糟糟堆着皮革和铁器。但是,他听见汉卡在隔壁房间里,连忙放下遮帘,又在谷物盆中摸索。
他的晚餐是一大锅肥肥的咸肉炖卷心菜,如今热腾腾搁在窗下的一张工作台上。菜香和旁边一大盘炒蛋的香味在空中融合成一体。
“今天早晨怀特克把牛牵到什么地方?”他边问边切一条大筛子般尺寸的面包。
“到贵族领地的小树丛,林务官赶他们走。”
“腐尸!是他们害死了红白花母牛。”
“是啊,它跑得太累太热,体内某一个器官发炎了。”
“这些乞食狗!我们有权利到那边放牛吃草。白纸黑字,用大得像公牛的字迹写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们老赶我们走,说我们没有权利到那儿。”
“他们这样对付过别人。他们会痛打瓦勒的孩子。”
“啊!我要上法庭,不然就去找官厅委员。若论它的身价,值三百兹洛蒂呢。”
汉卡说:“当然,当然。”她看公公对她的怒气减退了,不觉松一口气。
“告诉安提克,他们一载马铃薯进来,马上照料母牛——剥下牛皮,把肉切好。我到社区长家回来再帮忙弄。把臀肉挂在屋椽上,别让狗和害虫、害兽吃到。”
他吃完晚餐,起身换衣服准备拜望社区长,但是他觉得昏沉沉,很想睡觉,就倒在床上打个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