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卡把餐具清开,不时到窗口偷看安提克,他正在屋前的门廊上吃晚餐。他斯斯文文地坐着,和大盘子隔着一段距离,一汤匙一汤匙在下吞,用力却懒洋洋刮着盘边。他不时望望水塘那一头,塘水亮晶晶呈现紫色和金色的涟漪,在夕阳下泛出珠光。一群大鹅像白云绕着彩虹,尖喙叽哩咕噜喷出一道道血红色的水珠。
村子里生趣盎然,挤了不少人。水塘两端的路上尘土飞扬,板车吱吱响,几只哞哞叫的牛立在及膝的塘水中,优哉游哉地喝水,抬起笨重的脑袋,水滴由下颔慢慢往下淌,像一串串蛋白石。这时候另一头有洗衣妇忙着工作,手上的衣槌大声敲着她们捶洗的衣物。
“安提克,拜托替我劈柴,我自己劈不动。”他太太怯生生说。这个男人动不动就骂她——不,甚至还打她哩。
他不答腔,假装没听见。她不敢再求他,自己去砍些她劈得动的木柴片。而他做了一天苦工,疲乏又郁闷,坐着眺望水塘另一端,那边有一栋大房子,白墙和窗户反射落日余光,看来很耀眼。一道石篱围着花园,墙上有几丛天竺牡丹随风款摆,在白墙背景的衬托下十分醒目,屋前有个高高的人影从果树下穿过,消失在走道中,看不出是谁。
安提克坐在门廊上,听见父亲的鼾声,狠狠咆哮几句。“老爷睡觉;你呀,长工,继续苦干,继续苦干吧!”
他又走到院子里,看那头母牛。
他对太太说:“是爹的母牛,但我们也有损失。”她已经劈柴去了,并走到库巴现在开回来的板车旁边。
“地窖还没准备放马铃薯,我们得随便倒在打谷场上。”
“但是爹说你得剥牛皮,在打谷场上肢解,由库巴帮你的忙。”
库巴用力推开谷仓的门,咕哝道:“牛身和马铃薯都放得下。”
安提克说:“我不是屠宰场的工人,竟叫我剥牛皮!”
大家不再说话,马铃薯在谷仓地板上咕咚咕咚响。
太阳下山了,但是血红和金色的余晖还模模糊糊映在池塘里,安静的水面微微抖动,泛出红色的闪光。
不久整座村庄化为黑影,落入秋夜的沉寂中。房子似乎变小了,仿佛沉到地下,或者融进上面如梦如幻的树梢,或者跟四周的灰篱融成一体。安提克和库巴正在扛马铃薯。汉卡和幼姿卡忙着做家务,赶鹅回家,或者给呼噜噜到走廊来求食的阉猪喂饲料。接下来母牛要挤奶。怀特克刚由牧草地带它们回来,在它们前面的饲料架放一点干草,挤奶时它们才肯安安静静。
幼姿卡刚开始挤第一头母牛,怀特克用颤抖的嗓门低声问她:“幼姿卡,老爷是不是很生气?”
“噢,主啊!是啊!他有意打你一顿。”她一面说,一面把脸转向光亮处,并伸出小手,因为母牛被苍蝇叮得难受,猛挥尾巴,扫了她一记。
“林务官赶我们走,能怪我吗?他本来也要打我,但是我逃开了。母牛躺在地上哀哀叫,所以我牵它回来。”
他不再说话,但是她听见他静静吸气和呜咽。
“怀特克!你哭声像小牛。别哭嘛!爹是第一次打你吗?”
“说真的,不是,但我受不了挨揍的滋味,我始终很怕。”
“真蠢!这么大的块头,怕挨打?不过我会向爹说明一切。”
“真的,幼姿卡?”他欢呼道。
“我会的,怀特克,别再害怕了!”
“你若肯,那我有一只小鸟要送给你。”他高高兴兴耳语说,并从怀里掏出一个奇妙的玩具,“看它怎么走法,完全自动!”
他把玩具放在门槛上上发条。鸟儿举起长腿,摇摇头,开始走路。
“噢,主啊!是一只鹳!走路简直像活鸟!”她讶然惊叫,把牛奶桶摆在一边,蹲下来看得神魂颠倒。
“噢,你做得出来,真聪明!是自动的,是不是?”
“完全自动,幼姿卡,我只用这根木楔上发条。看!它大摇大摆,像一个吃完正餐的绅士!”他将玩具掉过头。鸟儿举起长腿,威风得叫人发笑,大摇大摆走着,脖子前后摇晃。
他们俩都笑了,觉得这些动作很好玩。幼姿卡不时用敬佩的眼光看看放牛的孩子。
突然间,波瑞纳提高嗓门,在门外叫幼姿卡。
“我在这儿。”她回答说。
“到我这边来一下。”
“我走不开,我正在挤牛奶。”
他说:“好吧,我要到社区长家。”然后探头看黑漆漆的牛棚说:“那个——那个杂种,他不在这儿?”
“噢,你是说怀特克?他跟安提克走了。”她匆匆回答,感到很不安,因为怀特克吓得半死,跑来蹲在她背后。
“他逃掉了!……他真是卑鄙的畜生……害我损失这么好的母牛!”他大声咆哮,回到屋里穿上新的白色长外衣,戴一顶高冠的黑帽,再扣上一条大红的腰带,往磨坊方向走。
他边走边说:“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得搬进整个冬天用的薪柴,有几块田还没播种,卷心菜还摆在户外!马铃薯田地也得犁一犁,燕麦田也一样。上帝啊!人的工作永远干不完,他就像上了牛轭的公牛。还有那件讼案!……她真是坏胚子,我跟她睡觉,当真!……但愿她的舌头烂掉,臭表子!”他狠狠吐一口痰,装上烟斗,拿一根湿火柴在裤管上划呀划的,好不容易才点着烟丝。
于是他磨磨蹭蹭慢慢走,还在想他遭遇的麻烦和母牛的死因。
如今他像路牌一样寂寞。世上没有一个诉苦或吐露心声的对象……他得考虑一切,下定决心,自己照料每一样事情——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不能跟谁谈,也没有人给他忠言和协助……结果一再蒙受损失!
小村子现在暗下来。隔着敞开的门窗(因为黄昏很暖和),可以看见炽热的火炉发出强光,闻到煮马铃薯和加了炸咸肉丁的麦片粥的香味。很多人在走道甚至屋外吃晚餐,伴着汤匙的响声谈谈笑笑。
波瑞纳的步子慢下来,连目的刺激搞得他筋疲力尽,他又想起春天去世的太太,强忍着没哭出声。
“噢,不!如果她——今天晚上我想起她,印象好清楚——如果她在世,红白花就不会死。是的,她是家庭主妇,真的,罕见的家庭主妇。不错,她舌头很厉害,从来不说任何人的好话,但她是好妻子,好管家。”于是他低声为她的灵魂祈祷,想起过去的时光,心里很难受。
以前他回家,全身疲倦,她会给他最好的享受,她会不止一次背着儿女,私藏些香喷喷的腊肠,偷偷递给他吃。不知为什么,那时候他们样样顺利。小牛、小鹅和|乳猪大量繁殖;赶集的日子总有不少东西可以带进城去卖;手头老有现金,总有余钱度过阴雨的日子。
现在呢?
安提克经常独断专行,他的铁匠女婿也差不多——老想从他手上刮一点东西。幼姿卡呢——意志薄弱的孩子,没有半点脑筋,这也难怪,她还不满十岁嘛。儿媳妇汉卡呢?她像飞蛾忙来忙去,经常烦恼,学家犬哀哀叫。
于是一切渐渐折损。那天不得不宰掉红白花,收获时节有一头猪死掉;乌鸦叼走好多小鹅,留下的只剩一半。这么多损失!这么多灾祸!他的财物正点点滴滴耗光,像清水流过筛子,半滴不剩!
他差一点叫出声:“但是我不服输!只要我手脚还能动,我绝不让出一亩地!”
“赞美耶稣基督!”有人走过,向他打招呼。
“永远永远!”他凭本能答腔,并由大路拐进一条长围墙的小巷,社区长家在巷尾,和公路隔了一段距离。
玻璃窗很亮。波瑞纳直接走进最好的房间,家犬汪汪大叫。
“社区长在不在家?”他问一个跪在摇篮边给小孩喂奶的胖妇人。
“不在,但是他马上回来。坐吧,马西亚斯,另外还有人等他呢。”妇人抬抬下巴,指向火边的一个乞丐——是我们见过,由一条狗带路的瞎老头。壁炉上燃烧的木片发出一股红光,照见他刮过胡须的大脸、光秃秃的脑袋和大大睁开的眼睛,眼球有一层白膜,在灰眉毛下一动也不动。
波瑞纳坐在炉火对面,问他:“天主指引你从什么地方来到这儿?”
“从天涯海角哇,老乡,我不这样又能如何?”对方用慢吞吞的口吻哀诉说。他仔细听每一种声音,掏出一个鼻烟盒。
“老乡,来一撮吧。”
马西亚斯·波瑞纳遵命拿了好大一撮,吸了三回,呛得眼睛直流泪。
//t.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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