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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诺贝尔文学奖文集:农民们(上) > 第4章 秋季(3)

第4章 秋季(3)

“谁呀?”

“咦,多明尼克的女儿雅歌娜。”

“真的,我把她给忘了。”

“健美又高大的姑娘,她一压,什么围墙都会倒。”

默默听社区长太太点名的波瑞纳说:“雅歌娜!不过大家说她乱追男人。”

“谁看见了?谁知道?闲话有时候是没话找话说,有时候是忌妒。”社区长太太热心为她辩护。

“噢,我没说她是那种人,不过一般人都这么说。好啦,我得走了。”他整理好腰带,拿一块热煤炭凑在烟斗边,抽了两三下。

“传票规定是几点?”

“九点钟,区域法庭写得清清楚楚。你如果要走着去,得早点起床。”

“我要用小母马拉车,慢慢走。上帝与你同在,多谢你的好菜和忠言。”

“愿上帝也与你同在。考虑考虑我们对你说的话。只要你开口,我就替你送伏特加酒到老太婆家。圣诞节还没过完,我们就可以办场婚礼。”

波瑞纳没答腔,临别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别有深意。

瞎眼乞丐吃完碎马铃薯说:“老少联姻,魔鬼最高兴,因为他有利可图。”波瑞纳慢吞吞走回家,认真考虑社区长的建议。他在社区长家不动声­色­,免得人家知道这个主意十分对他的胃口。他怎能泄露呢?他不是年轻的冒失鬼,听人提婚事就乐得跳舞欢呼,他是正正经经的元老农人。

夜幕已笼罩大地。星星像银­色­的露珠儿在黑黝黝的天空中闪烁,万籁俱寂,只偶尔听见一两声狗叫。果园的树木间有几盏灯闪呀闪的,一股湿风不时由草地吹起、惹得树枝轻轻摇晃,树叶发出柔细的沙沙声。

波瑞纳走另外一条路回家——直接过桥,桥下的塘水汨汨响,冲向磨坊的水车,注入溪流。他过桥到另一边,沿着塘边走,水面黑蒙蒙发着幽光,岸边的树木­阴­森森投影在湖面,构成漆黑的形影,靠近湖心的地方,影子浅多了,宛如一面钢质的明镜,照出闪烁的星星。

马西亚斯·波瑞纳现在也说不出他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倒选择一条迂回的远路。他是不是想经过雅歌娜家?说不定他只是想整理思绪,在脑子里盘算几件事情。

“真的,这倒不算坏事。他们对她的夸奖全是真话。是的,她是健壮的姑娘。”

他全身打了一个冷战。水塘附近又冷又湿,他是从社区长家的壁炉直接走出来的。

他思忖道:“家里没有个女人,我要么就完蛋,要么就得把田地移交给孩子们。”接着又想,“她是活泼的姑娘,美得像图画。我最好的母牛今天完蛋了,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损失?也许我该找个继室,我太太留下不少穿戴的东西。不过多明尼克的老遗孀……她是坏女人!三个子女,十五英亩地,雅歌娜可以分到五英亩左右,此外还可以分到房屋和牲口。五英亩田——就在我的马铃薯田隔壁。跟我的并在一起,总共将近三十五英亩。好大的一块地!”

他揉揉双手,整理皮带。“只有磨坊主会比我有钱。明年我要施肥,整块地都种小麦。我得再买一匹马,母牛也得买一头,代替红白花——噢,不过到时候她会带一头牛来……”

他继续沉思、计算,做农人的美梦,最后思绪的负担太重了,他觉得脑袋简直承受不了。因为他整理每一个细节,以­精­细农夫特有的作风,斟酌他有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的项目。

他想到儿女,自言自语说:“他们会大声反对,这些流氓!”但是一想起这些,他心里涌出不屈不挠的自信,立即涨满心胸,虽然刚才到现在始终犹豫不决,如今主意反而拿定了。

“土地是我的。看谁敢说要分我的财产!他们若不喜欢,可以……”他突然住口,因为他正站在雅歌娜家门前。

灯还没吹熄,一道长长的亮光由敞开的窗口穿过天竺牡丹和树篱,照亮了路面。波瑞纳老头站在暗影中,凝视屋里的景象。

壁炉一定烧着熊熊的烈火,松木的劈啪声清晰可闻,大房间的角落虽然暗暗的,别的地方则布满红光。老太婆蹲在壁炉边,正在朗读某一样东西;雅歌娜只穿罩衫,面向窗户,袖子卷到肩膀,正在拔一只活鹅的羽毛。

“标致的姑娘!”他暗想。

她不时抬起头,听母亲朗诵,并深深叹息。然后又低头找鹅毛,但是她动作太粗了,活鹅痛得嘎嘎叫,逃出她的手掌,在屋里乱转,羽毛到处飞。她很快制服了白鹅,把它紧紧夹在膝盖间,白鹅只轻轻叫几声,过道和院子里有别的叫声相呼应。

“秀丽的姑娘。”他一面沉思,一面快步走开,血液冲上脑门。他举手摸眉毛,一面走一面拉紧束带。

他已走进自己家的大门,穿过围墙,回头看雅歌娜家,她家位于水塘的另一侧。当时刚好有人走出来,敞开的房门­射­出一道强光,照亮了湖面。只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在前走,一桶水的泼溅声清晰传来,最后,在黑夜和草地升起的迷雾中,有人唱一首慢调歌曲:

洪流在我们之间汹涌,噢,悲哀!

我怎能由这儿送上一吻?

我要把香吻搁在树叶上任水漂流,

将我的情意吹送到你身边,爱人。

他听了很久,但是歌声不再传来,过了一会儿灯光全部熄灭了。

满月高挂在森林上空,树梢染成银白­色­,月光穿过枝桠,照在湖塘上,又偷偷­射­入民家的窗扉,家犬不再叫,深不可测的寂静笼罩着村子和整个大自然。

波瑞纳巡视院子,看看呼噜呼噜嚼草料的马匹,又探头看牛舍,因为炎热,牛舍的门没有关。母牛躺着反刍,发出牛类特有的咕哝声。

他关上谷仓的门,把帽子脱掉,进屋轻轻地念晚祷文。大家都睡了。他静静脱衣,立刻上床。但是他睡不着。被子太热,他掀掉盖脚的棉被。脑海中有许多计划和烦恼的思绪。此外,他的身体状况也不佳。

他咕哝道:“我常说嘛,酸牛­奶­不适于晚上喝。”

接着他想到儿女,又思索人家提到雅歌娜的那番话,最后脑子乱成一团。他不知道怎么办,真想(照以前的习惯)叫另外一张床上的老伴儿替他出主意:

“玛丽!我该不该再娶?”

不过他霎时想起老伴儿玛丽今年春天已安葬在教堂墓地里。幼姿卡躺在那儿,睡得正香,呼吸很沉重。他是孤单单的苦老头子,世上没有人能给他忠告。于是他深深叹一口气,在胸前画十字,为亡妻和炼狱中的所有忠魂念了几句“万福玛丽亚”。

曙光照在屋顶上,驱走了黑夜,使星辰黯然无光,这时候波瑞纳家已经有人起来做事了。

库巴已离开马厩。地上有白霜,天­色­还灰蒙蒙的,但是东方露出火红­色­,白霜罩顶的树梢也染成鲜红。他满足地伸伸腰,连续地打着呵欠,走到牛舍去叫怀特克,起床的时间到了。但是小伙子只抬起困倦的脑袋,低声说:“马上起来,库巴,马上起来。”说完又躺下去。

“好吧,再睡一会儿,可怜的家伙!再睡一会儿!”库巴替他盖上一件羊皮外套,一跛一跛走开了。他的膝盖曾经中枪,害他终身残废。他到井边洗漱,用手指顺顺晚上睡乱的发丝,然后跪在马厩的门槛上开始祈祷。

主人还没起床,窗子在早晨的红光下略呈紫­色­。库巴的念珠滑过指尖。他祷告好久,眼睛却不时浏览庭院、窗户、树­干­白霜还没有融掉的果园,以及果子大如拳头的苹果树。他对着附近狗舍中鼾眠的老狗拉帕头部扔一样东西,拉帕只低吼几声,蜷起身子,继续睡觉。

“什么,你这流氓!你要睡到太阳出来吗?”他一面叫,一面扔了好几样东西打它,老狗总算出来了,伸腰打呵欠,摇尾巴,向他走过来,开始抓痒,并用牙齿清理蓬松的狗毛。

“噢,主啊,向你所有的圣徒献上这篇祈祷。阿门。”

他捶胸好多次,站起来向拉帕嚷道:

“噢,你这条讲究的老狗,你猛抓跳蚤,活像要成亲的小姑娘!”

他天­性­勤劳,现在开始工作,把板车由棚屋拉出来,为轮子上油,让马儿喝水,填满饲料架的草料,马儿高兴得打着鼻响,用脚掌刨马厩的地面。接着他由谷仓里拿出一些拌好的燕麦的谷物渣,拿到母马的秣槽,因为它另外住一间畜舍。

“吃吧,老姑娘,尽管吃,你要生小马了,需要力气。吃吧!”他摸摸母马的鼻梁,母马将脑袋搁在他肩上,顽皮地用嘴巴拉他的乱发。

“中午以前我们要把马铃薯载进屋,傍晚再去搬草荐。别怕,一车草荐并不重,别担心。”阉马站在隔壁,脑袋从它和母马栏的隔板间伸过来,库巴对它说:“但是你啊!你等着挨皮鞭吧,你这懒畜生。”

“你这雇仆,你这犹太佬!一心想吃好燕麦,叫你动一步,除非用鞭子打——你根本不想动!”

他走过去,看看靠墙的那一个马栏,小母马的脑袋——板栗­色­,额头有个白箭花纹——一直盯着他,轻轻嘶叫一声。

“别急,小家伙,别急!吃个饱,你要载老爷进城哪……”它的身子沾了污泥,他用一撮茅草替它擦­干­净。“这么一头发育成熟的小母马,可以交配了……却这么脏!老像母猪在泥地里打滚!”

于是他继续走,一面说话,一面绕到猪栏,放出尖叫求食的猪仔。拉帕跟着他,默默观察他的脸­色­。

“想吃东西?喏——给你一大片面包!”他从怀里拿出一块面包,高抛过去。拉帕接着了,忙跑回狗舍,怕猪仔来抢。

“哈!这些猪仔,就像某些人,老想抢别人的东西。”

进了谷仓,他细细端详梁上挂的肢解牛­肉­块。

“不解事的畜生。这回轮到它了。明天就要下锅。可怜的东西!到头来你成了我们的一顿星期日大菜。”

他渴望即将来临的盛餐,叹了一口气,跑去叫怀特克:“太阳眼看要出来了。来,赶牛去吃草。”

怀特克不想去,他披上羊皮袄,咕哝几句,最后还是起来了,睡眼惺忪地在院子里慢慢逛。

主人自己也睡过了头,太阳上升,使白霜化为一团红雾,每个玻璃窗都成了火镜,但是住屋还没有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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