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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诺贝尔文学奖文集:农民们(上) > 第17章 秋季(16)

第17章 秋季(16)

“我记得很清楚……他们全体参加暴乱,也带我去……我打了一整年,宰了不止一条俄国灰犬……甚至不止两条。……这时候大地主的儿子腹部中弹,肠子都流出来。他是我的雇主,也是好人,所以我用肩膀扛着他逃走……后来他溜到某一个温带的国家,临行前给我一封信,叫我转交给他父亲,我去了。我厌倦了一切,累得半死……半路上腿部挨了一枪,医不好。因为我老在户外,露宿在星里下……后来下雪,又下了可怕的寒霜——我记得好清楚……我到了那儿……三更半夜……四处找那个地方——噢,简直吓坏了!不再有庄园——不再有谷仓!连树篱都没有了。一切都烧得­精­光……老地主……老夫人……还有我的母亲……以及当女侍的尤瑟芙卡姑娘……全都躺在花园里,被人杀掉了!噢,耶稣!耶稣!是的,我记得——噢,圣母玛丽亚!”最后几句话他低声说出来,泪水涌下面颊,他不想掩饰,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一夜又呈现在眼前。

夜­色­愈来愈深了,疾风刮得愈来愈猛,桦树枝的敲打着四周的坟墓,自如死人的树­干­依稀在暗夜中逼近来。村民渐渐走开,灯光慢慢熄灭,“化缘叟”的圣歌渐行渐远。现在坟墓间一片宁静,只偶尔夹着怪异的沙沙声和吓人的低语。墓地似乎充满幽灵般的形影,灌木的形状很可疑,那边有轻轻的呻吟、凄厉的抖动、黑暗中无形物的移动声、可怕呜咽和神秘的恐慌,叫人心往下沉。从村头到村尾,家犬正发出绝望的长啸。

丽卜卡村只有这个假日是静悄悄的。大路没有人走,酒店关着门。几家罩着迷雾的小窗­射­出灯光,颤颤传出圣歌。有人大声为死者的忠魂祈求上帝。

屋外有人恐怖兮兮溜出溜进,恐怖兮兮听树木叹息,恐怖兮兮望着窗户,惟恐那边会出现今天奉上帝之命漂泊的游魂——惟恐­阴­灵在四修路的交岔口哀哭——或者凄然向窗里探视。

农户们遵行古风,将晚餐的剩菜放在屋外让饿鬼分享,并在胸前画十字,低声邀请说:“噢,仍住在炼狱中的基督教幽魂,看,这些东西请你吃!”

就这样,在寂静和悲哀,怀念和恐惧中,万灵节的黄昏过去了。

见过主耶稣坟墓的香客罗赫坐在安提克住的地方,正在叙述许多虔诚又神圣的故事。

在场的人很多,安布罗斯、雅固丝坦卡和克伦巴都来了,还有库巴和怀特克、幼姿卡和娜丝特西亚,只有波瑞纳老头缺席,他在雅歌娜家逗留到深夜。

除了吱吱叫的蟋蟀和壁炉上劈劈啪啪燃烧的松节,小屋仍然一片死寂。

他们都围着炉火坐在板凳上,安提克一个人面向窗外。罗赫不时用拐杖去扒红­色­的余烬,同时压低嗓门说:

“死并不可怕——噢,不!”

“就像冬天的鸟儿飞到温暖的地方,我们疲惫的灵魂也渴望飞向耶稣。”

“虽然树木在冬天光秃秃的,但是春天吾主会为它们罩上绿叶和鲜花,噢,人类的灵魂啊,你去找耶稣,同样发现他身边只有快乐、春景、喜悦与长年苍翠的风光。”

“宛如太阳抚摸因结果而疲倦的大地,天主也抚摸每一个灵魂,使他忘记去年冬天的痛苦和死亡。”

“悲哉!世上只有烦恼、哭泣和悲哀!”

“恶事像森林中的蓟刺,日日增长和繁衍!”

“一切都徒劳无功……像火绒木,像微风在水面掀起又吹散的泡沫。”

“没有信心,没有希望,只能信仰上帝一个人!”

10

“我在讲坛上说这句话,私下也对每个人说……”狂风猛吹进神父的喉咙,害他咳嗽发作,将下半句话打断了。安提克闷声不响。

阵风愈来愈猛,用力刮着路面,打着白杨树,呼啸而过,使树木弯腰、呻吟、气得咻咻响。

神父继续说:“喂,我告诉过你,我亲自带母马到水塘……它眼睛瞎了,可能会在某一个小树丛迷路,说不定会摔断一条腿。”想到这一点,他脸­色­发白,继续在每一棵树下,每一块野地中搜索。

“噢,不过它一向来去自如嘛。”

“它认得通水塘的路。谁都能找个水桶给它喝水,然后叫它掉个头。它会自己回家……瓦勒!”他仿佛看见白杨树之间有个人影,便突然叫道:

“我看见瓦勒在水塘靠我们家那一头,不过那时候天­色­还没转黑。”

“大概是去找它,迟了一步!二十年的老母马!我来这儿不久它就出生了,值得发慈悲养它……跟人一样有感情……老天!万一这可怜的畜生受到什么伤害,那就糟了!”

安提克心情恶劣地咆哮说:“会出什么事情?”他到神父跟前来诉苦和讨教,不但被训了一顿,还奉命替神父找失踪的母马!母马又老又瞎,的确值得同情,但是人类同胞不是更重要吗?

“至于你,你得克制自己?你听到没有?不能诅咒他,他是你的父亲!”

安提克酸溜溜地说:“噢,这个,这我知道。”

“那是可悲的罪过,而且会冒犯上苍。谁若因气愤而打了父亲,犯了圣诚,他不可能得到福佑!”

“我只求公道,如此而已。”

“不,你是求报复……我说的有没有错?”

安提克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再告诉你一句话:‘温顺的小牛一定会发福,­奶­吃得多,长得壮’。”

“‘温顺’”这句话哽在我的喉咙,我受够了。只因为他是我爹,我就要任他欺负?儿女受了委屈,就不许讨回公道吗?老天!制度若是如此,我宁愿撇开它,远走高飞去逃避。”

“那就去呀,谁拦着你了?”神父突然发火说。

“我会走,如今我在此地还有什么——什么可留恋的?”他几乎流泪,喃喃地说。

“你纯粹是胡说。别人连一寸土地都没有,他们却好好留下来工作,感谢上苍让他们有活儿可­干­。你还是定下心来做点事情,别学女人乱发牢­骚­。你强壮又能­干­,又有产业可以下手经营……”

对方讽刺说:“是啊,真的,整整三英亩。”

“还有妻子和小孩,他们也属于你,你别忘了。”

现在他们来到酒店门前,窗口有灯光,他们站在路上,听得见里面的人声。

“什么,又有酒席?”

“是夏天选上的新兵,喝酒打气。下星期天俄国人就要带他们到世界上某一个荒凉的角落,所以他们借酒浇愁,求个安慰。”

牧师站在白杨树附近,看得见窗户里的情形,发现店内很挤他惊叫说:“咦,酒店几乎客满哩!”

“今天他们开会谈大地主卖给犹太人的那片森林开垦地。”

“但是他只卖了一半。”

“我们没答应他出售以前,一株灌木都不许卖!”

“你说什么?”神父用焦急的口吻说。

“我们不许,绝对不许。爹要打官司,但是克伦巴等人不赞成。他们不许人砍一棵树,如果全村人不得不起来反抗,他们会起来的——是的,而且拿着斧头。他们的权利,他们永不放弃。”

“老天爷!祈求上苍别发生暴乱才好!”

“不,不!只有几个贵族领地的人脑袋会裂成两半:这只是公道而已!”

“安提克!你气得发疯啦?好乡亲,这是糊涂话!”

他不愿意听,转身消逝在渐浓的暮­色­中。神父听到车轮隆隆响,母马嘶叫,连忙走回家。

安提克经过另一边的磨坊避免走近雅歌娜家。

她的音容牢牢印在他心里:像化脓的伤处,挥也挥不开。

她家在远远的那头­射­出明亮的灯光。那儿气氛很愉快。他停下来看一眼,就算气冲冲咒骂她也好。突然有一件事像飓风吹上心头,他立刻走开了。

“她现在是我爹的人!我爹的人!”

他去找铁匠姐夫,并不指望他提出什么忠告,只想暂时不回父亲家,找个人聊聊啊!神父谆谆劝他工作,是不是?本身没有烦恼的人要告诫别人实在很简单!“记住你的妻子和小孩”!他忘得了吗?她!……他最讨厌的人。整天哭哭啼啼,温温顺顺,还有那不满足似的眼光!要不是有她……他若是单身汉多好!噢,主啊!他深深悲呜,一股怒意袭上心头,他恨不得抓住某个人的喉咙——勒死他——将他碎尸万段!

勒谁呢?他说不上来。愤怒突然出现,又突然减退了。他茫茫然望着夜­色­,听飕飕的风声,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差一点走不动;他被如山的哀愁、倦怠和虚脱感压垮了,不知道他要上哪儿,用意何在。

“雅歌娜是我爹的人一一我爹的人!”他反复说,声音一次比一次低沉。

打铁铺有个小伙子正用力拉风箱,气流涌向一闪一闪燃烧的余烬,余烬立刻化为血红­色­的大火。铁匠站在铁砧边,面孔脏兮兮的,身上里一件皮围裙,光着两臂,帽子戴在后脑勺,正在敲一个火红的铁块,铁砧吭吭响,铁锤下冒出一阵阵火星、嘶嘶掉在打铁铺的湿地上。

铁匠等了一会儿才说:“唷,怎么?”

安提克咕哝道:“唷个什么劲儿?”他倚着一个篮车框,好几架篮车放在那儿,等着修理铁架,他盯着火光。

铁匠用力打灼热的铁条,一面算时间,一面用铁锤敲铁砧,如果需要更强的风,就帮小伙子拉风箱,但他不时偷看安提克一眼,红胡须底下露出恶毒的微笑。

“怎么,你又去找神父了:有什么结果?”

“会有什么结果呢?什么都没有。我上教堂也能听见同样的一番话。”

“那你想听什么?”

“咦,他懂得很多,”安提克自辩说。

“收受之道,是的,付出之道却不见得。”

安提克没有心情反驳他。

“我要到你家。”他停了一会儿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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