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根本没受伤,只是身上的短袄撕破了一个小涧,脸上有几道抓痕,因愤怒而失去血色……他咒骂来劝架的人!关上前门不让他们进屋,自己坐在火堆旁。
但是,他怎么样都静不下来。
他忘不了儿子媳妇批评雅歌娜的话,心如刀割。
他接着自己诅咒说:“那条猎犬!我绝不饶他,绝不!我的雅歌娜!他怎么能?”但是他想起以前听人贬责她的话。他激动起来,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心头涌出一阵悲惨的失意感。如果他的儿子都说这种话,村民的嘴巴怎么堵得住呢?噢,那个流氓!想到那些话,他浑身像火烧。
天色晚了,幼姿卡清走一切打斗的痕迹,给他端晚餐来,他想吃却吃不下,很快就搁下汤匙。他问库巴:“你给马儿喂草料没有?”
“当然喂了。”
“怀特克——他在哪儿?”
“去找安布罗斯来看安提克的脑袋。他的脸肿得像小瓦壶。”他匆匆出去,因为他选好今天这个月夜出去射击。
他哼道:“‘狗吃饱了没事干,互相咬脑袋。’”
老头儿沉重地走进村子,虽然雅歌娜家的窗口有灯光,他却忍着没去看她。他在她家门外拐弯去磨坊。这是星辰密布的寒夜,晴朗无云,整个水车池亮得像水银似的,树木在荒凉的路面投下摇曳的长影。时候不早了,村民纷纷熄掉屋里的灯火,现在白粉墙在光秃秃的果树间清晰呈现。寂静和黑暗吞噬了全村,只有水车单调地咔哒咔哒响,水声潺潺。马西亚斯继续在前走,过桥到另一边,愈走愈生气,恨意也点点滴滴加强。他到了酒店,派人去请社区长,两个人喝到半夜。然而,他淹灭不了内心的剧痛。这时候他作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早晨,他一起床就到屋子的另一边。安提克躺在床上,面孔裹着血迹斑斑的破布。
他说:“你们马上滚出我家,别留下一点形迹!你若想跟我作对,若想打官司,尽管去;去告我,讨回你的财产!你们用自己的谷粒播种的作物,夏天可以来收割。现在滚开!别再让我看见你们!听到没有?”他吼道。安提克开始慢慢穿衣服。
他从过道对他们大嚷:“你们中午之前就得走!”
安提克仍然不开口,只当没听见父亲的话。
“幼姿卡,叫库巴,要他将母马套上板车,他们要上哪儿就载他们去!”
“但是库巴有点不对劲儿,他躺在草荐上苦哼,说他根本起不来,跛掉的那一只腿痛得厉害。”
“懒骨头,只想赖在床上!”波瑞纳亲自料理农事去了。
库巴病得很严重,主人一直逼问他,他却不肯说出是怎么回事。他躺着,发出好大的呻吟,马儿都来到他身边,闻他的面孔,伸舌头舔他,怀特克则用水桶端水给他用,又偷偷到河里去洗几块沾了血的破布。
波瑞纳一心要安提克和他的妻儿离开,根本没注意这些事情。
他们走了。
他们不吵嚷不闹事,默默收拾每一样东西,把他们的财产搬出来弄成一捆一捆的。汉卡伤心得几乎晕过去,安提克给她喝点水,催她快点进行,他们好尽快走——走出父亲家。
他不肯用父亲家的马儿,向克伦巴借了一匹马,将所有东西运到村尾酒店那一头的汉卡娘家。
村子里来了好几位农夫,以罗赫为首,想为他们调停,但是父子都不答应。
老头说:“不,让他试试自由和自己赚面包的滋味!”
安提克对邻居的恳求根本不答腔,却举起拳头,说出可怕的咒语,罗赫脸色都白了,退到屋外为数众多的女人堆去。她们有一部分是来协助汉卡,但是大多数来表示惋惜,说空话,为人家出主意。
幼姿卡泪流满面,端午餐给父亲和罗赫吃,这时候她哥哥一家人正带着所有的财产离开那儿。安提克甚至不回头看他家一眼,只在胸前画个十字,长叹一声,用长鞭打马儿,并用肩膀帮忙推车,因为车上载满了重物。他步履沉重地往前走,脸色发白,眼中闪着固执的决心,牙齿像疟疾病患喀哒喀哒发抖,一句话也不说。汉卡面无表情跟在车后,大儿子拉着她的裙边哭嚷,小儿子搂紧她的胸膛。她前面赶着一头牛、一群鹅和两只瘦猪,大声诅咒和哀号,村民都走出屋外,游行般跟在后面。
波瑞纳家的人闷声不响吃午餐。
老狗拉帕在门廊上乱吠,追逐板车,又回来大声呜咽。怀特克叫它,它不理不睬。它闻闻院子,走进安提克的空房间,绕着跑一两次,又奔进走廊,再度狂吠和悲哭,向幼姿卡摇尾乞怜,然后发疯般乱跑。接着下半身蹲坐,神态鲁钝得出奇——最后竟夹着尾巴跟安提克走了。
“连拉帕都去追他们!”
她父亲柔声说。“别怕,幼姿卡,拉帕很快就会回来。他们没有粮食可喂它。来,别傻里傻气啼哭,把另外的房间准备好。罗赫要住。叫雅固丝坦卡来帮你的忙……现在你得接管家务;身为理家的人,你有很多事要操心呢……不,不!别哭,心肝!”他双手捧着女儿的脑袋,轻轻抚摸,把她搂在胸前。
“我进城的时候,会买一双鞋给你。”
“噢,真的,真的,爹?”
“是的,我真的会,另外还买很多东西。只是你要乖,好好理家。”
“你会给我买娜丝特西亚那种土耳其长衫吧?”
“当然,心肝,我会买一件给你。”
“还有缎带?不过要长的啊……你婚礼那天我要戴的那种。”
“小宝贝,只管说出你需要什么,我会买给你,要什么有什么!”
11
“你是不是睡着了,雅歌娜?”
“我怎么睡得着?天亮就醒了……想着我今天就要结婚。”
她低声说:“宝贝儿,你心里难过,是不是?”她内心夹杂着希望和恐惧。
“为什么?我离开你家,到自己家去,有什么好难过的?”
多明尼克大妈压下女儿这句话带给她的痛苦,一时没答腔。她起床仔细更衣,出门到马厩去叫两个儿子。两兄弟睡过了头,因为头一天晚上家里举行“解发宴”。现在天已经大亮了,罩着白霜的晨景使世界布满银色的光泽。
多明尼克大妈到走廊洗脸,静静地在屋里屋外走动,一再偷看雅歌娜,卧室还暗蒙蒙的,阴影下几乎看不清雅歌娜的面孔。
她喃喃地说:“躺着吧,宝贝儿,静静躺着!最后一次躺在你娘家。”母爱和悲伤多次在心底交战。她垂涎的东西现在得手了,但是她觉得很痛苦,不禁失去常态,坐在床上发呆。——波瑞纳……他心地好,会尊重她的女儿……雅歌娜跟了这个人,可以随心所欲,他眼里只有她!不。她怕的不是他,而是前妻的子女。啊,他为什么把安提克一家赶出门?现在他们会捣鬼报复。但是,他若不这么做呢?……安提克在雅歌娜身边,那还得了!一定会发生冒犯上苍的罪行——算了,现在也没办法啦。结婚预告已经发表!客人也请了,猪也杀了,遗产协定好好收在安全的地方……不,不,不!该来的事情总归要来的。多明尼克大妈在世期间,决不容许人家欺负她女儿——她作了最后的决定,就走出去骂儿子们偷懒。
回来后,她认为也该叫醒女儿,但是雅歌娜又睡着了,床上传出她安详匀整的呼吸声。母亲再度觉得焦虑和不安,仿佛老鹰的利爪正在撕她的心脏,尖声表示怀疑,预言家可怕的劫数不可避免。她跪在窗前,红红的眼睛盯着朝霞,用心祈祷了好久。接着站起来,充满力量,准备面对将来的任何命运。
“现在,雅歌娜心肝,起床吧,时间到了。伊娃马上来做菜,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呢!”
大姑娘抬起沉重的脑袋说:“天气好不好?”
“很晴朗,遍地都是亮晶晶的白霜。太阳马上出来了。”
雅歌娜在母亲协助下,很快就穿好衣服。母亲考虑了一会儿才说:
“我以前告诉你的话,现在再说一遍。波瑞纳是善良又和气的人,但是你得格外小心……别跟随便认识的人打交道,也别让村人再议论你。大家像野狗,喜欢咬人——你听到我的话没有,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