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贪婪地渴求工作,心力好集中,连骨架都硬了,步伐既坚定又迅速。她还渴望经过公公家,哪怕只从外面看看房地,哪怕一饱眼福都好。但是她在教堂门前转弯,走一条窄径由冻结的湖面到磨坊。她走得很快,不左顾右盼——在冰上小心避免滑一跤,决心赶快走过去,什么都不看,免得回忆过去徒增伤感。但是她失控了。不知怎么,她在波瑞纳家对面突然停下来,眼睛离不开窗口闪烁的灯光。
“那是我们的——我们的……我们怎么离得开这儿?……铁匠马上就会夺去。不!我一步也不走。无论安提克留不留,我要像看门狗,守着不放!……他父亲又不是长生不老的神仙,何况很可能发生别的变故……我不愿看孩子们遭人劫掠,也不愿意离开村子。”她望着积雪的果园,建筑物模糊的轮廓,银色的屋顶,暗色的墙壁,以及背景处席棚后方的茅草堆,这些念头一一闪过她的脑海。
夜色很静,很冷,黑漆漆的,天幕布满了星星,使雪地罩上一层银光。树木被雪压得向下垂,仿佛在万籁俱寂中昏昏睡去,成了包白布的幻影,迷迷蒙蒙,却又硬硬的。每一道人声都渐渐远去,只有一种声音——是那些入魔又没有生命的树木喃喃呼吸吗?是颤抖的星星潺潺低语吗?有一种音籁在空中抖动。汉卡站在那儿,忘了一分一秒过去的时光,忘了难以忍受的寒意,眼睛盯着农舍,贪婪地看个饱,将所有的印象牢记在心中,带着未满足的梦想吸收一切。
雪地上突然响起一阵劈啪声,唤醒了她的迷梦,有人走同一条路越过水塘,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娜丝特卡。
“什么,是你呀,汉卡?”
“何必这么吃惊?难道我死了,你看到的是我的幽灵?”
“你胡思乱想什么?我好久没看剑你,觉得惊讶。你要到哪儿?”
“到磨坊。”
“我也要去那边,我给马修送晚餐。”
“他目前是不是在那边学做磨坊生意?”
“磨坊生意?不,才不哩!他们在此地赶建一栋锯木厂,连晚上都干活儿。”
她们一起走,娜丝特卡嘁嘁喳喳说话,但是小心不提波瑞纳的姓名,汉卡虽然乐意听,却觉得不好探问。
“磨坊主出的工钱高不高?”
“马修一天拿五兹洛蒂十五葛罗兹。”
“这么多?”
“难怪嘛,他是工头,掌管一切。”
汉卡不再说话,经过打铁铺门前时,未装玻璃的窗子透出一道红光,染红了雪地,她这才咕哝道:
“那个叛徒!永远不缺工作!”
“他雇了一名助手,自己经常出门。他还跟犹太人联手搞森林的生意,和他们串通骗人。”
“他们砍下开垦地的树木没有?”
“你是不是住在丛林,居然不知道这回事?”
“不是,但是我不爱打听村子里的消息。”
“好吧,我告诉你,他们正在砍已经买下来的那片林地。”
“当然,我们村民绝不许他们砍我们开垦地的树木。”
“就算这样,又有谁会Сhā手呢?社区长支持贵族领地的人,村长和所有行政长官也差不多。”
“对。谁能胜过有钱人?谁能赢过他?好啦,娜丝特卡,请你到我们家看看。”
“再见——是的,我哪天带纺锤和卷丝杆来。”
她们在磨坊主住宅门前分手,娜丝特卡到下面的磨坊,汉卡则穿过院子到厨房。她费了不少劲儿,好多狗围着她,向她狂吠,赶她到墙边。伊娃出来保护她,带她进去,这时候磨坊主太太来了,对她说:
“你若有事找我丈夫,他在磨坊里。”
她半路碰见磨坊主正要回家,他带她回到住处,她立即还清以前买面粉和燕麦片的欠款。
“你靠卖牛的钱过日子,呃?”他把钱丢进抽屉说。
她生气了,回答说:“你要我怎么样?人不能吃石头活命呀。”
“我告诉你,你丈夫是懒骨头。”
“这是你的说法。他有什么工作可干?在哪儿?替谁干?告诉我呀。”
“这里不缺打谷工人吗?”
“当然这种工作不合他的胃口,他从米没当过普通的长工。”
“我为这个人遗憾。他很固执,不尊敬父亲,又凶得像一条狼。不过,我照样为他遗憾。”
“我——我听说——磨坊主先生,你这儿有工作可干,说不定你能雇用安提克……我求你……”说到这儿,她痛哭流泪,恳切哀求他。
“让他来吧——记住,我不求他。有工作,但是很辛苦。把树干劈成圆木头——以备锯断。”
“这件事他做得来,村里很少人比得上他。”
“所以我才说要让他来。但是,女人,你没有好好照顾他。根本没有。”
她讶然站着,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家伙有太太,有小孩,却在追别人的太太。”
汉卡脸色发白,这些话有如晴天霹雳。
“我说的是真话。他夜夜流荡。不止一次被人看见。”
她大大放心,舒了一口气。这些她全知道……他忘不了身受的委屈,逼得到外面徘徊。噢,她深深了解他,但是大家用他们喜欢的色彩去渲染一切。
“他若开始干活儿,这件工作也许能驱散他谈恋爱的心思。”
“他是农场主人的儿子……”
“噢,是的,好一个大地主,是不是?他像阉猪面对满满的食槽,千挑万选。他若这么难侍候,何必要跟他爹吵嘴?何必要追雅歌娜?想想多罪过,多丢人!”
她连忙惊呼道:“先生!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事实。全丽卜卡村的人都知道。你不妨打听打听。”他突然大声说出来,因为他生性冲动,老喜欢脱口说出实情。
“好啦,他能不能来这儿?”她几近耳语说。
“可以。他如果愿意,就明天吧——你怎么啦?为什么流眼泪?”
“没什么……只是太冷了。”
她踏着缓慢、沉重的脚步走开,简直爬都爬不动。世界变得黑漆漆,现在雪花也成了灰色,她找不到来时的道路,想擦掉睫毛上冻结的眼泪,硬是没有办法。她就这么摸黑向前走,走得很快——也很伤心——噢,主啊,真伤心!
“他,爱上雅歌娜!……爱上雅歌娜!”她气都喘不过来,一颗心像中枪的小鸟拼命颤动。
“说不定是假话,那个人也许是说谎!”恐惧中她抓住这种可能性,牢牢握着不放。
“主啊,难道我的不幸和屈辱还不够多,这种事——这种事还要落在我头上?”她一时悲不自胜,大声叫苦,接着,为了克服满腔的悲哀,她开始奔跑,活像有野狼追她似的,回到家猛喘气,脸色死白死白。
安提克还没有回家。
小家伙坐在外祖父摊在炉边的羊毛袄上,他正在做小风车给他们玩。
“汉卡,他们送羊毛来——送了三袋。”
她打开来看,其中一袋上面有一条面包,些许咸肉和半加仑以上的燕麦片。
她说:“上苍保佑她仁厚的心肠!”觉得很感动,就此弄了一顿丰足的晚餐,然后马上叫孩子们上床睡觉。
现在整栋房屋静悄悄的。薇伦卡那边的人已经就寝,她父亲在火边的草席上睡着了。但是汉卡仍在火炉前面纺纱。
她纺了很久,直忙到深夜,甚至到第一声鸡啼还没歇手,一面缠线,一面回想磨坊主的话:“他追求雅歌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