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不停做苦工,直干到圣诞节。渐渐地,他的心情平静多了——仿佛冻结起来,简直变了一个人。村民很惊讶,对他的看法有很多种。不过他的改变只限于表面,而且是做给人家看的,内心仍和以前差不多。他现在辛苦工作,赚来的钱悉数交给太太,傍晚留在家,态度比以前和善,文静又安详;在家跟小孩玩耍,帮太太做家务,也不对任何人说一句重话。但是这一切都瞒不过汉卡。不错,他的改变使她开心,她会热烈感激上苍,并守候着安提克,注意他的眼神,想查出他渴望什么——像最深情、最体贴的仆人。但是她常在他眸子里发现一种悲哀的闪光,听见他忍不住低声叹息。于是她的手臂垂在两侧,心灰意冷,暗暗思索将要来的灾祸会起自哪一方。她深知他心里有可怕的情绪在滋长——他使出全力才勉强压制着——秘密潜伏在那儿,猛吸他灵魂的生命之血。
无论他有什么感受,是好是坏,他都不说出来。放工后他直接回家,绕远路,走水塘的另一边,免得经过父亲家,免得碰见……某一个人。
某一个人!
因此,他星期天也留在家里,汉卡求他一起上教堂,他不肯。他怕碰见雅歌娜,他自觉受不了,自觉无法抗拒她。
何况,跟他交情很好的巴特克告诉他,村民老是为他忙碌;他们守候和侦察他的一举一动,像对付小偷似的。他自己不止一次地看到街角有人匆匆盯着他——眼光恨不得穿透他的灵魂,搜索里面的一切,查个彻底。“无耻的家伙!但是他们休想查到什么,休想!”他凄然说着,恨意更强,对人更敬而远之。
克伦巴怪他从来不去看他们,他回答说:“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跟自己的交情好极了,看到自己都受不了呢。”
这是真话!百分之百的真话;这么过下去他简直受不了,要全力忍耐,仿佛用铁索训练自己的灵魂,严格控制它。而他自觉挣扎得太累,实在挺不住了,他愈来愈渴望抛弃一切,向命运屈服——幸福与不幸,他都无所谓。他厌倦生命,充满悲哀——无尽的悲哀像食肉的鸟儿,将利爪深深探入他血肉模糊的心脏。
遭受这么大的束缚实在讨厌得难以形容,他透不过气来,疲劳过度,像跑马场拴着的马儿,或上了链子的家犬。
他自比为一棵果树,被疾风吹断,注定要枯死,在生趣盎然又开着花的果园中慢慢凋零。
而丽卜卡村——丽卜卡村照常过日子。有婴儿受洗,例如瓦尼克家;有人订婚,例加克伦巴家(虽然现在他们不奏乐,却在耶稣降生期容许的范围内庆祝),某些家庭有丧事,例如被女婿痛打的另一位巴特克,渐渐衰弱,躺着呻吟,终于上天国去了。雅固丝坦卡又一次控告儿女违背合约。此外还发生许多别的事情,每一家都有新鲜事,村民有很多话可聊,有理由哭笑。漫长的冬日黄昏,女人在很多栋住宅一起纺织。天哪!她们又笑又说又吵,欢闹的声音连马路上都听得见!到处都有人口角、建交、求爱、在农舍外幽会、吵吵打打和甜蜜交谈,数都数不清,宛如蚁丘或蜂房,村民就这样挤在房子里嘁嘁喳喳。
是的,人人都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看来对他最有利的方式,适宜自己也适宜邻居的方式,并遵照上帝的戒律来过日子。
而他——安提克——一个人孤立在他们大家的圈子外,与世人隔绝,像一只陌生的鸟儿,饥饿又害怕,也许在明亮的窗外拍翅,渴望贴近谷堆——却不走近去,只在四周盘旋、倾听、忍饥耐渴,从来不上前!
除非——除非上帝降尊永远改造他,让他成为新人!
哎呀!对这种改变他想起来就害怕。
圣诞节前几天早上,他碰到铁匠姐夫,安提克想走过去不理他,他却挡着路,伸手用客气又含悲的口吻对他说:
“我以为你会来看我这个姐夫。我们家虽然没什么,我却可以跟你谈谈,帮一点忙。”
“你为什么不先来?”
“什么?像幼姿卡闯进去,被人赶走?”
“你说得对。‘没吃到苦头的人,什么都不体恤’。”
“‘没吃到苦头’!我的烦恼不是跟你一模一样吗?”
“你怎么敢对我说这么不要脸的谎话?我在你心目中难道是自作聪明的假才子?”
“我敬爱上帝,说的全是实情。”
安提克蔑然说:
“‘狐狸是狡猾的畜生:
会跑,会闻,会转,会扭,
并用狐尾扫灭形迹,
谁都闻不出它的气味。’”
“我知道,你为我参加婚宴而痛心。我真的没有拒绝。但我怎能拒绝呢?神父亲口叫我别冒犯上苍,使父亲和儿女产生裂痕。”
“啊,你照神父的命令行事,真的吗?去告诉相信你的人,别告诉我——噢,你尽可能榨取老头的一切,作为友好的代价,他没空手赶你走!”
铁匠引用名言说:“‘送上手的东西,只有笨驴不接受。’但是我不跟你争论道理。全丽卜卡村的人都会告诉你——咦,你不妨问问雅固丝坦卡,她经常和老头子聚在一块儿,我逼他跟你谈和。会有这么一天的……他会冷静下来……我们再安排。”
“你去为狗调停,别管他和我,你听到没有?我不想跟你吵架,但是现在,你少烦我,滚你的调停计划!看看他!可真是好朋友!除非你想榨取我的最后一件外衣,你不会为我们调停的——我断然告诉你:别烦我,别让我碰见,万一我发起火来,我会扯掉你的红头发,打断你的肋骨。是的,你那些宪兵朋友也拦不住我。你记住。”
他掉头走开,甚至不回头看铁匠,铁匠站在路中央,愣愣地张着嘴巴。
“下流的说谎家!跟老头子好得要命!却来跟我攀交情,他若有办法,会让我们父子都变成乞丐!”
这次碰面后,他隔了一段时间才冷静下来。尤其那天早晨事事都不如意。他刚开始砍木头,树上的节瘤就把斧头弄出一个缺口,晌午之前,有一块木料砸到他的脚,幸亏没砸断,他只得脱下皮靴,用冰块敷着肿痛的脚板。而且,马修那天心情很坏,挑剔每一个人:这个差事做得不好啦,那个差事做得太慢啦,对安提克更一再找借口发牢骚。
样样都不对劲。而汉卡老是担心的大麦也没有弄完,理由是工作太急迫。
家里的事情也不太顺利。汉卡眼泪汪汪的,因为小彼德发高烧,她不得不找雅固丝坦卡用烟熏法为他消毒。
她在晚餐时刻过来,坐在火边,鬼鬼祟祟东张西望,恨不能大聊一阵子,但是他们的态度冷冰冰,她只好马上去为小孩子治病。
安提克拿起帽子说:“我上磨坊去,除非我亲自监督,大麦永远磨不好。”
“爹不能替你去吗?”
“我比较有希望得手。”他匆匆出门,心情很坏,没什么精神,像暴风雨中的孤树摇摇摆摆。何况家里样样害他生气——尤其是雅固丝坦卡那双窥探的雪貂眼。
晚上安安静静没有霜,但是天上只见几颗星辰,老远闪呀闪的,仿佛隔着一层面纱。冷风由树林吹来,发出沉默的呢喃,可见天气要变了。家犬在村子里零零落落乱叫,路上飘着火烟,空气又冷又湿。
圣诞节快到了,磨坊有很多人。有谷物磨着的人在走廊上等待,其他的人留在磨坊伙计的房间。他们围着马修,他正在讲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他们不时捧腹大笑。安提克不想穿过门槛,就到磨坊去找法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