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她没发现他,供她照明看祈祷书的小烛光很暗。枞树枝又掩护着他,所以他没有被人发现。直到行圣礼时,她跪地捶胸,鞠躬膜拜,才不巧向他这边瞥了一眼——心跳突然停止了,她高兴得发呆。
她不敢再看一次。她见到的只是一场梦,一个幻影——“假想物”罢了。
她闭上眼睛,跪了很久,低着头,弯着腰——几乎兴奋得发狂。不过,最后她坐起来,直视他的面孔。
是的,真的是他——安提克——面孔憔悴呈古铜色,一双大胆又冒失的眼睛现在盯着她的明眸,悲哀又温柔,让她的心充满爱怜和恐惧,泪水浮上眼眶。
她学别的女人僵坐着,表面上是看书,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甚至看不见眼前的纸张。她看到的是他的脸——他的眼睛,好悲哀,充满吸引力,晶莹,炽热,亮如星星,挡在她和世人之间。她觉得迷失和无助——而他正跪在她身旁,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觉得热腾腾,更感觉他身上发出可怕的力量,扑向她的心,像一条绳子把芳心拴在他身上,瞬间使她又喜又惧——害她昏眩发抖,渴望爱情,四肢直打哆嗦,心脏乱跳,活像一只可怜的鸟儿翅膀被钉在谷仓门上!
现在第二场弥撒做完了,会众一起唱歌、祈祷、叹息和哭泣,但是他们两个人仿佛超越了尘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心里只想着对方。
恐惧——欢乐——爱怜、回忆——迷惑——欲望——这些情感在心中交替出现,逐次流转,使他们合二为一,他们自觉是一体的,两颗心齐声悸动,眼里都闪着火花。
安提克贴得更近,肩膀顶着她的臂部(一阵热流涌上她全身,她差一点晕倒),她又跪下来,他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话——简直像火把:
“雅歌娜,雅歌娜!”
她摇摇晃晃,几乎晕倒,他的声音穿入她体内,带来尖锐的狂喜——尖锐的快乐。
“找个晚上出来一下……出来……到草堆后面……我会夜夜在那儿等你……别怕……我得跟你谈谈……很急迫——来嘛。”他贴近她的耳朵,热情低语——气息像火焰喷在她脸上。
她没答腔,话哽在喉咙说不出口,心跳得好厉害,她觉得附近的人一定听见了。但是她做了一个手势,仿佛随时愿意到他希望的地方,爱情催她去的地方……草堆后面。
教堂响起如雷的歌颂声,她稍微恢复理智,看看四周的民众和殿堂。
安提克已经不在那儿了,他不声不响退开,慢慢走到外面的教堂墓地。
他在钟楼下冒着浓霜站了很久,以让心情冷静下来,吸一点新鲜的空气。但是心中涨满喜悦,有一种得意感,胜利感,连教堂门口传出的颂歌都没听见,也没听见头顶大钟的微弱回音。不,他什么都不理睬……
他抓起一把雪,贪婪地吞下去,跳墙来到路上——奔到广阔的乡野,顽强如一股疾风。
波瑞纳一家很晚才从教堂回来,几分钟后都上床睡觉,鼾声如雷,只有雅歌娜例外。她虽然很累,却睡不着,在枕头上翻来覆去,甚至用毯子蒙头,没有用,睡神硬是不来。反之,倒有梦魇袭击她,压得她受不了。她无法呼吸,无法叫唤,也无法跳下床,半睡半醒躺着,麻木,困倦,心灵绵绵不断诉说着回忆着,带着回忆跑遍天涯海角——飞到大地上空,披着太阳的光彩,本身却没有活动能力,宛如被风吹皱的水面倒影。
梦魇就这样缠着她,虽然她没睡着,心灵却像小鸟,飞越死寂的往事,飞越不再来的时光,只活在记忆里。她又回到教堂,安提克跪在她身边说话——说话——以火焰般的眼神烧灼她,害她满心甜蜜的折磨和恐惧!……接着出现神父吓人的红脸,一只手仲在民众头上……还有发光的小蜡烛……然后是其他的追忆——陈年旧事:她和安提克会面……亲吻——拥抱。最后她激动和兴奋到极点,躺在枕头上全力自制……此时又一次清晰听见他的话:“出来嘛!出来嘛!”她觉得自己好像应声起床,走呀走呀,摸黑走过灌木丛,吓得要命,后面有人追喊,阴影间更有怪风吹来。
噩梦就这样做个不停……一个接一个……第三个……第四个……数也数不清,她摆脱不了这些幻想,也控制不住。梦魇抓着她,还是……还是撒旦诱惑她,引她犯罪?
次日起床,天已经大亮了,她自觉在刑台上苦熬了一夜。每根骨头都发疼,脸色苍白,筋疲力尽,可怜兮兮的。
霜小了一点儿,但是天气阴阴沉沉。天空不时下雪,接着起一阵大风,摆动树木,咻咻吹过路面。不过村子里气氛很活泼,充满圣诞节的喜气,路面人潮汹涌。有人乘雪橇冲过,有人在屋外聊天,或拜访邻居,孩子们在巷道中玩耍,到处吵闹又快活。
雅歌娜心里没什么喜气。尽管炉火照得很热闹,她却感到寒冷;虽然四周又吵又快活,幼姿卡的歌声响遍整座房屋,她却闷闷不乐;虽然跟亲人在一起,她却觉得孤单——孤单得可怕,她简直不敢看他们。
她幻想听到安提克热情的低语,却又多次听见另外一种话同样有力地传进她的心灵:
“这种人注定要惹上苍发怒,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清清楚楚听见神父的声音,看见他红扑扑的脸,以及威吓般伸出的大手。
她为这个幻影而沮丧,自觉罪孽很深——她一再对自己说:“那我不去,我不去!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十恶不赦的大罪!”她想由这几句话找出屏蔽罪恶的力量。接着她又因痛苦而反悔,她真的一心一意想去见他,像积雪的树木仰望春天的太阳。
但是罪恶的恐惧感仍然占上风,她尽量设法遗忘——永远忘记他!……现在她留在家里,不敢走到房地四周的任何地方,怕他会躲在附近呼唤她……到时候她能抵御得了,能不追随他的叫唤吗?
她动手做家务,但是没什么事可做。一切都由幼姿卡料理,何况老头子一直跟着她,不肯让她动手做任何事情。
“休息休息,别太劳累,免得发生不合时宜的伤害。”
所以她什么都不做,只漫无目标地在屋里闲逛或眺望窗外的风光——其实没看什么——不然就闲站在走廊上。此时她的渴望和欲念不断增强,火气也就愈来愈大。她气丈夫守望的眼神,气满屋子快活和热闹的气氛,甚至气白鹳伯西克在屋里屋外乱逛,挥着围裙赶它走。最后,她实在熬不住了,就选个便利的时机回娘家。但是她直接过水塘,恐惧地东张西望,怕他会躲在某一棵树后面。
她母亲不在家,大清早回来看一看,又回去照顾社区长太太。安德鲁在炉边抽烟,西蒙则在卧室里换衣服。
回到老地方,面对她自己的家具和环境,她心情大改,火气马上消失了。她再次得其所哉,本能地走来走去做事情,上母牛舍,滤一滤早晨就搁在桶里的牛奶,丢些谷子给家禽吃,扫地,整理房间,并跟弟兄们说话。西蒙穿上一件新头巾外套,已经走出来,正在镜子前面梳头发。
“那么细心打扮?要去哪里?”
“到村子里,上普洛什卡家去看几个小伙子。”
“那……娘肯让你去吗?”
“我不能永远向她告假呀,理智是我自己的,意志力也属于我。”
安德鲁怯生生地附和说:“不错,不错。”眼睛望着窗外的马路。
西蒙大胆地说:“你要知道,我做事情不管她同不同意。我要去普洛什卡家,对,还要去酒店,陪另外一个小伙子喝酒。”
她自言自语说:“‘小牛只要它娘的|乳头,却四处乱找。傻瓜也一样,他受意志引导。’”她不想反驳哥哥,其实也没太注意他的话。现在她该回家了,却不想回去,几乎含着眼泪和弟兄告别,慢吞吞走开。
夫家比刚才更热闹,更活泼。娜丝特卡来了,正跟幼姿卡说说笑笑,雅歌娜在路上就听见她们的声音。
雅歌娜进去以后,她大叫说:“你知不知道?我的嫩枝开花了!”
“你的嫩枝?什么嫩枝?”
“圣安德鲁纪念日晚上我砍来种在灶顶沙盆上的嫩枝呀——看,开花了!昨天我看过,一朵花都没有。”
她端那钵沙土来给她看,里面有一丛相当大的樱桃枝,开着细致的花朵。
“噢,好香的粉红花!”怀特克渴慕地说。
“是啊,是啊!”
大家都围上来,用惊喜交集的目光盯着嫩枝。这时候雅固丝坦卡来了,她又恢复以前的作风,说话大声又鲁莽,老是找机会刺伤别人。
“是的,幼姿卡,嫩枝开花了,但不是为你而开,你需要的是一顿皮鞭,或是一顿好打!”她一进门就说。
幼姿卡叫道:“为我,为我而开!圣安德鲁纪念曰晚上我亲自砍下来,我亲自砍的!”
雅歌娜解释说:“但是你年纪还小,一定是娜丝特卡成婚的预兆。”
幼姿卡坚持说:“我们一起放进沙钵,不过是我砍的,所以是为我开花!”因为预兆的所有权不受认可,她双眼流出眼泪。
雅歌娜对娜丝特卡笑一笑说:“幼姿卡,你还要过好久才会追年轻人,在栅栏边等他们呢!该年纪比你大的人先来吧。所以,幼姿卡,安静。有个消息要告诉大家,风琴师家的女佣玛格达昨天晚上在教堂门廊上生孩子!”
“会有这种事?”
“真有其事。安布罗斯出去敲钟,绊到玛格达而跌倒。”
“噢,主啊!她没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