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叫闹声慢慢消逝,人人都准备行动,一种冷酷、固执、无情的力量和信心使每个人坚强起来。
人数在不断增加,如今填满酒店和公路之间的旷野,一排排站立,肩并着肩。
每个人默默和朋友打招呼,哪儿有空隙就在哪儿站,耐心看看四边,或者看看波瑞纳此刻带来的长者。
他是农民中间的第一人,是他们惟一的领袖,没有他,任何地主农夫都不会移动半寸。
他们静静站着,全神贯注,像松林密密地挤在一起,聆听树林深处的声音。不时有人说句话,或者举一举拳头,目光炯炯,坐立不安,有一两个人脸红了,然后又站着一动也不动。
铁匠匆匆赶来,想拦住大家,提出可怕的结果来阻遏恫吓他们——说全村会因此而灭亡和下狱;磨坊主也说同样的话。没人听他们的。谁都知道他们拿了贵族领地的黑心钱。
罗赫也赶来,含泪求他们,却没有效果。
最后神父露面了,开始跟他们讲话。连他也没人理睐。他们站着不动,没有人吻他的手,甚至没有人向他脱帽致敬。有人居然大声说:
“讲道是他糊口的职业呀!”
另外一个人冷笑说:
“我们所受的欺侮不会因一场布道而得到补偿!”
他们的表情十分严峻,神父望着他们,不禁掉下泪来,但是他不放弃,举出他们心目中最神圣的东西来祈求他们回家。没有用,他只得住口,转身离去。老波瑞纳已来到现场,他们只重视他一个人。
马西亚斯·波瑞纳脸色苍白,外表严苛又冷漠,一双眸子却发出豺狼般的闪光。他走路直挺挺的,阴郁又果决,一面向熟人点头,一面回头看民众。他们纷纷让路,他跨上酒店前的木堆。但是他还没开口,民众就纷纷喊道:
“领导我们,马西亚斯,领导我们!”
“走!到森林去!”
呼声停止后,他一鞠躬,伸出双臂,用有力的嗓门说:
“诸位基督徒,波兰同胞,正义的拥护者——包括地主农夫和‘地客’!我们都遭到损害,而且很严重,我们受不了也忘不了!贵族领地的人正在砍伐我们的森林……是的,就是不雇我们做工的贵族领地主仆……就是全力欺侮我们,逼我们毁灭的贵族领地主仆!我们村民所受的委屈、欺侮和虐待,谁记得有多少?我们诉诸正义,有什么用呢?我们递状子讼状又遭到怎么样的处置?好,事情已到最后关头,他们正在砍我们的森林。乡亲们,我们该不该也忍受呢?”
他们答复说:“决不,决不!我们去把他们赶走,我们去宰掉他们!”他们面色铁青,却焕发出神秘的光芒,像闪电卜的雷云:一百只拳头在空中挥舞,一百个愤怒的喉咙齐声喊叫。
老波瑞纳继续说:“我们有我们的权利,谁都不加以尊重,森林是我们的,他们来砍伐!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该怎么做呢?世界上没有人会公平处理我们的事情。没有!亲爱的民众,基督徒,波兰人,我告诉你们,只有一个办法:自己保卫我们的财产,集体去禁止他们砍我们的林地——全体!全体一致!我们走吧,我们这些丽卜卡村的村民——惟有跛子例外!好朋友们,别怕!我们有我们的权利,有保障权利的意志,更有我们的公理。何况他们不能把全村都送进监牢。所以,跟我走吧,乡亲们!要坚强和勇敢,跟我来——到森林去!”他用如雷的嗓音叫道。
“到森林去!”他们齐声回应。民众散开,每个人大叫大嚷跑回家。接着是一段混乱的准备期,马儿长嘶,小孩尖叫,男人诅咒,女人哀哭,但是过了很短的时间,人人都走上白杨路,老波瑞纳乘雪橇等着,跟普洛什卡、克伦巴和丽卜卡村的首要人物在一起。
他们同心协力——包括地主农夫、长工,甚至有几个女人和少年,有人乘雪橇,有人骑马,有人搭车,其他的人(几乎全村都出动了)徒步走,构成密密的人潮,像一片沙沙摇摆的长形谷物田,女人的红衣服像罂粟花,结实的木桩和生锈的草耙,零零落落发光的镰刀则像田里的芒刺。大家仿佛去收割——只是现在不笑也不闹了。他们默默站着,冷酷,无情,准备和敌人一战。老波瑞纳立即上了雪橇,再看民众一眼,画个十字说: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阿门!”
他们跟着说:“阿门,阿门!”——这时候他们听到叮叮当当的铃声,表示神父开始做弥撒了。他们在胸前画十字,脱帽捶胸,有些人发出虔诚的叹息,大家排成整齐的行列,坚强又沉默——几乎全丽卜卡村都出动了。但是铁匠溜到树篱问,悄悄回家,上马走捷径到贵族领地。至于安提克,自从他父亲露面后,他就退入酒店,向颜喀尔要了一支枪,大队人马出发后,他把枪藏在羊皮袄下,直接从田地赶往森林,看都不看丽卜卡村民一眼。
村民尽快追随老波瑞纳,他乘雪橇做先锋。
他后面是普洛什卡家族,他们分住在三栋房子里,以斯塔荷为领袖,这群人看来很懦弱,但是嗓门大,自信心十足。
然后是梭哈家族,以村长老西蒙为首。
再来是瓦尼克亲族——全是又矮又瘦的家伙,却凶得像大黄蜂。
第四行是高洛姆家族,以马修为首脑,人数不多,可都是壮汉和勇士,抵得上半村的人。
再下来是席科拉家族,像树干粗粗短短,健壮又刚毅,但是很喜欢发牢骚。
现在克伦巴家族走上来,带着一群魁伟的小子,高大年轻,老喜欢吵架——由社区长的弟弟乔治领导他们。
殿后的人太多,无法一列举他们的姓氏。
大地在他们脚下颤抖。大军向前冲,脸色阴郁而无畏。像雹云蕴藏着雷电,不时发出闪光,等雷电轰隆一声打下来,就会毁掉地面的一切。
他们出征了,留在家的妻儿和亲友多么伤心啊!
经过一夜苦寒,森林边静静的,充满睡意,罩着一层凝结而晦暗的雾网。
林地横陈在那儿,浸着白霜。曙光微微染红了树顶,零零落落呈条状射在苍白的雪地上。但是维奇多利一再传出树木倒地的轰隆声,巨斧挥动的喀嚓声,以及刺耳的锯木声。
他们正在砍伐森林!
四十多个人像一群啄木鸟,正拼命攻击林木,奋力砍伐。林木一株一株倒下。开朗的空间加大了,倒地的巨人卑卑屈屈躺在地上,一排一排渐渐加长。荒原上只有某些地方出现一株细瘦的树苗,斧下余生,像高蒺藜孤立在寂寞的平原上。它似乎低着头哀悼死难的弟兄——原封未动的灌木,以及几棵发育不全、斧头不屑一砍的矮树也像为死者哀哭。放眼望去,饱受践踏的雪地上僵卧着被砍倒的树干、一堆堆曾是它们肢体的树枝和剥除枝叶的大树顶,像肢解的残尸,摆出来等着穿寿衣,一股股黄|色的锯屑——死难森林的鲜血——则流进雪堆。
未遭破坏的森林耸立在砍伐过的空地四周,像一群人围着一处开口的坟墓,各色各样,巍巍峨峨,像亲友环立,低头伤心,闷声叹气,听轰烈的倒地声,大惑不解地望着命运所收割的作物!
伐木者片刻小停,一直苦干。他们排成一长列,慢慢往森林内部砍伐,那儿大树密集,像不可摧毁的大墙壁,挡住了去路。森林实在太大,他们的形影马上被吞噬,消失在树枝的阴影下。但是斧头在暗处发光,他们孜孜不倦砍树,锯木声也从不中断。不时有一棵树动摇——像罗网中的小鸟——脱离伙伴,猛摇动枝丫,哀鸣一声倒在地上。另一棵树也倒了,接着倒下二十棵,二十棵连着二十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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