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从成堆的纸张里抬起头,看窗外一方蔚蓝天空,知了在树上叫得欢,空调吹得股热气在房间里赶来赶去,
原来时已至酷暑仲夏,为何她从来只觉周身寒冷。
科长姓王,名品龙,也是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是企业中新提拔出来的后勤工作备干部,很会查颜观色,知道自己的资格历练不足,于是脾气非常好,向来只和苏嫇一个人开玩笑,因为,部门里只有她比他更年轻。
“小苏,你老是不肯找男朋友,是不是像我这样好的男人如今不大有了?”说话时王品龙睨了苏嫇,不住嘻嘻地笑。
许大姐方万华立刻哄然叫好,起哄道:“当然,王科这样年纪轻轻就做了干部的人,有钱又有才,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小苏来得太晚了,都怪王科自己不好,害得小姑娘一点机会也没有。”
苏嫇脸胀得通红,双手紧紧捏成拳,狠狠咬住牙暗暗地数:“一、二、三、四……。”这是黄安琪命她每次生气时必须要做的功课,一口气数到一百,果然众人的谈话已经结束,于是她俯下头把面孔覆在桌面上,自觉无比苍凉。
或许她是暴烈而冲动,可周遭世界光怪陆离,如块粗糙嗜血的砂纸将人的意志渐渐打磨消尽。
第二天,还是装扮整齐的出门,因为晚上要和同事参加场婚礼。
新娘新郎都是公司的同事,新娘在财务部做出纳工作,新郎是公共关系科的副科长,从表面看新郎的地位占优势,可暗地里大家都在传言说新娘家庭背景颇有来历,祖祖辈辈都是金融业的宠儿,就是到了新娘这一辈家族里也很出了几个银行总裁和金融公司总经理人才。
也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新郎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扶着新娘的腰肢如捧古董瓷器,每说一句话,他也都要先看过她的脸色再开口。
“小何真幸福,他简直是娶了个金娃娃。”人人都这么说。
苏嫇今天穿了二年前置下的浅绿修身套装,是从香港搜罗而来,裁剪极其精致合度,又把父亲送的水晶镶金胸针别在领口,形状是片袅娜秀美的蕨类叶子。
许大姐因此几乎扑进苏嫇的怀里,她的手一直没有离开那枚胸针,不住地叫:“小苏你还说自己是没有来历的,这套衣服真是漂亮极了,还有这个胸针,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但肯定是名牌!”
苏嫇勉强笑,闪手把她的手避开,这是前年过生日时父亲送的礼物,她不想它被人,尤其是这样一个俗媚的女人当作普通珠宝东摸西摸。
这时,门口响起音乐,漫天鲜花洒迎新人入场。
也许所有的婚礼都是差不多,特别是这类交给专业礼仪公司操办策划的婚礼,一切水到渠成般顺利与公式化,他们通常都会给你挑选ABC套装服务,老式点的便向父母长辈奉茶,新式的会借一个有花园的饭店,在草坪中摆起百合拱门酒水食品台子。
今天举行的是老式婚礼,照例有新人奉茶长辈讲话,司仪是特别请来的某相声界名人,说一口流利无厘头式的杂荤笑话。
所有的人笑得东倒西歪,苏嫇也跟着笑,却有一点凄凉意味,记得一年前她也是众人口中的金娃娃,身旁围拥如众星捧月,原来生活也是流利的无厘头式冷笑话,滑稽多变令人毫无还手招架之力,甚至来不及问:“为什么?”和“怎么会这样?”
她终于叹息出来,然后,一侧头,看到那个白衣女人。
参加婚礼的女人一般不会穿白色连衣长裙,因为,会和新娘礼服相冲,可这个女人此刻却穿了身洁白的纱质长裙,尤其当她踩在红地毯上时,分外显眼明亮,台上的一双新人吃惊地瞪着她,引得台下所有人也转头去看。
苏嫇所属的酒席桌子靠在红地毯走道旁,于是这女人便站得离她不远,令苏嫇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泪迹已把妆容浸糊。
耳边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并不只是一个人的,于是场中像是突然刮起了阵冷风,然后脚踏落叶似悉悉索索议论不绝,苏嫇这桌的人兴奋地交头接耳道:“看,有人要捣乱了。”说完后自己都觉得口气太过幸灾乐祸,马上又充满同情地接了一句:“真可怕!”
白衣女子充耳不闻地立在红地毯走道上,眼里含泪盯住台上,把新娘看得脸上脂粉白里透出青筋色,新郎额头涔涔的冷汗,忙向台下朋友使个眼色,立刻有人挺身而出。
两个年轻人走到白衣女子面前,笑嘻嘻地道:“咦,米米你不是说有事不来的么?都没有准备你的位置。”一边说一边左右挟住她往外架:“来,我们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他们才一动手,白衣女子顿时哭叫起来:“何学轩你这个见利忘义的伪君子,你真不要脸!”
所有人俱眼神炯炯凝神屏息等待,听到这句话才松口气似的哗然出声,大堂里正式乱作一团。
许大姐尖利地叫:“这是什么事呀!”
方万华丁咏嘻嘻地相视一笑,各点了支烟等着看好戏。
白衣女子拼命挣扎,在两个和事的年轻人手上奋力脱身,众目睽睽下他们不方便举止过分粗鲁,累得一头一脸热汗。
“住手!”有人突然大叫一声,用了发言的话筒,声音振得耳膜嗡嗡地响。
娇小矜持的新娘嗓子有些沙哑,说完后她‘嗵’地把话筒仍到地上,一手甩开新郎扶持,撩起长长裙角大步走下台。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方万华丁咏等甚至忘记吸烟,大众眼里紧张到闪出绿油油的光,一眨不眨地盯住新娘移动的白礼服。
白衣女子也停了哭泣,身边的人收手退后,让她自己立在地毯当中。
“你就是那个米米?”新娘骄傲地仰头问。
“是的。”米米说,眼里泪水不断,她身材明明比新娘高三四公分,可不知怎么的,反觉得要比新娘低一头。
“你今天来这里准备干什么?难道还想继续破坏我和学轩的感情吗?”新娘挺胸冷冷道:“以前我听学轩说起你的缺点是轻浮和虚荣,可今天见面后我觉得你还很粗俗和不自量力,为什么你要来破坏我们的婚礼?你有什么权利做这种事情?”
她说得一声比一声说得用力响亮,一句句如鞭子抽打般刮拉松脆,白衣女了脸上浮起伤肿似的红晕,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好!”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嗓子,居然有人鼓掌回应。
众人异口同声:“新娘子说话太有道理,这才是大家风范呢!”
新郎紧跟过来,明显受到妻子鼓舞神气许多,他一瞪眼:“米米你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到这里撒泼生事,我早看出你脑子有问题,做事情思路混乱不讲道理!”
“哟!”有人说:“原来是个神经病呀!”
只这一句话,苏嫇脑中轰然一声,眼前一片刺目白光。
多么熟悉,神经病、男子的喝骂、冷嘲热讽,还有众人指指点点游移暗示的目光,她听到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呜呜哭泣,因为孤单力薄而被噪音压在最底下。
此时所有人都在各抒己见,有人建议:“那这个女人拉出去算了。”]
也有人说:“结婚大喜的日子里别闹得太不愉快,让她自己走吧。”
听着所有的支持言论,新娘与新郎双手早已紧握在一齐,四只眼睛盯住米米,眼神轻蔑不屑,仿佛在说:“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于是米米脸上颜色由红转白,在众人指责下继续惨然灰败下去,她原本修长秀丽的身材一点点地佝偻起来,苏嫇看到她手指渐渐用力弯曲,直到捏成拳头指节处苍白无血色。
可是,她并没有上前动手,四面八方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制住她,束缚到透不过气来,迫得她只能拼命的、溺水似的用力喘息,脸上泪如雨下。
“这种疯女人应该被关起来,否则会扰乱到社会秩序的!”身边许大姐对方万华道,口气十分认真肯定。
苏嫇只觉撕心般的疼痛,她猛地从座位上立起来。
“我是疯子。”没头没脑的,她心里只剩下这一句话,往日黄安琪吩咐的所有克制方法都置之度外,她一步步向红地毯上的那对新人走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身后有人叫,是许大姐尖利的声音。
苏嫇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声音吵嚷就像这个礼堂,但底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冷冷的说:“你不过是个疯子!”
她稳稳地走到新人面前,伸出手,直接、肯定、不偏不倚的,给了那个正勉强向她微笑的新郎一记耳光。
‘啪’,无比清脆的声音,像魔术时分的指针滴嗒轻响,礼堂里重新鸦雀无声,米米也不哭了,她瞠目结舌地睁大眼看苏嫇。
“你不就想这样做吗?其实只是件很简单的事。”苏嫇淡淡对她说,然后转身笔直走出礼堂。
四
[有时你跌,不是因为你跌,而是你想跌]
晚上七点突然接到苏嫇电话时,黄安琪吓了一大跳。
“我还是想继续每周二次的心理咨询。”苏嫇说,声音是那种拼命压制下的安静,因为太用力而音尾发颤。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黄安琪语气几乎是肯定的,若是没有出什么事,一个病人肯去而复返才怪。
“苏嫇,”她软下口气哄道:“告诉我吧,说不定我能给你分析一下?”
也许黄安琪自己不知道,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医生她其实并不够资格,这种不合格不仅存在于她犹豫偏见的治疗方法,还有她说话的声音,尤其是她想要套病人话时那种故作亲近的柔软到甜腻的嗓子往往适得其反。
于是电话那头,苏嫇突然没了指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刚才抽了新郎一个耳光后,随着手心微微的震痛感,她才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四周的惊骇目光,于是强作镇定的对米米说了那句话,完全是对这种行为的最后补救,但说完后她觉得其实已经无用,不管怎么说,她的行为都是怪异的。
可现在,她又发觉给黄安琪打电话更加多此一举,黄安琪从来帮不了她什么,她只会追问、分析,然后再追问、再分析,每一次的谈话结果只是更加肯定苏嫇是个疯子的事实。
“喂?喂?”黄安琪手里的电话突然断线。
苏嫇同时关了手机电源,这款蓝屏银质诺基亚手机是前年买的最新款,当时市价八千八百块,不过两年时间已跌至千元不到,任何东西都有涨跌,可苏嫇身边的涉及所有都仿佛一味狂跌,她不由想起母亲平时唠叨的一句话:“嫇嫇,你已经二十五岁了,女孩子过了二十五就一年败过一年呀!”
她把这话仔细想了想,忽然觉得好笑,原来苏太太与黄安琪有一个共同点——基点矛盾,她们总是在一面说苏嫇是个疯子的时候一面又以正常女子的生活标准要求她。
苏嫇把手机放进浅金色手袋内,漫无目地的在大街上行走。
七点多的城市热闹喧嚣,人们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从一栋建筑里涌出来,又在另一栋建筑门口消失得一干二净,路边摆了流动大排档,摊主把菜蔬肉类海鲜分别盛在雪白盘子里展示在桌上,每过半小时用洒水器细喷一遍,于是红的更红绿的更绿并带挂了水珠在电灯泡下透出光泽。
苏嫇看得呆住,不知不觉停了步子。
摊主也在犹豫地上下打量她,衣料昂贵的套装同皮质柔软的手袋,这样体面打扮的人决不肯屈身在路边大排档里吃饭,于是他随口招呼一声:“小姐,吃饭吗?”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你不吃饭请别挡在我摊子前面。
“好的。”苏嫇立刻接口。她的确饿了。
摊主吓一跳,瞪她:“你想吃什么?”
“这个,酱爆螺蛳,还有那个雪菜银鱼,再清炒通心菜,我还要瓶啤酒。”
“哦……,你请坐这边。”
他从桌旁拉出张板凳,桌上凳上摸上去滑不溜丢的像是打磨抛光又上过蜡。
苏嫇想也不想,一ρi股坐下,顺手把手肘支在桌面上。
“什么路道?”摊主肚子里嘀咕,又瞟了她一眼,暗暗肯定:“这女人的行头一定不是自己的,胸口那枚胸针说不定是玻璃货。”
苏嫇并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她,也不在乎了,她坐在肮脏的环境里,反而心平气和起来,扭头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卷起袖子在烧得旺旺的锅炉旁立稳,长勺兜了油倒在锅里‘滋啦’爆了一片。
这种摊子里的菜肴往往味道鲜美,因为油水润、用料足,整片蒜姜与整支长长青葱,不切不剥,随手在摊旁的一只水桶里浸一下,卷一卷抓一把晒干的尖头红辣椒一起扔进锅,立刻蓬起阵烟雾辣味扑面。
苏嫇呛得鼻子眼睛里涨潮似的涌出鼻涕眼泪,她整张脸皱成一团,眯了眼摸索到手袋里去找东西擦脸。
此时眼前一亮,有人递过来张餐巾纸,雪白的送到苏嫇面前。
米米怯怯的站在油腻污垢的摊子里,她整个人也像是张雪白餐巾纸一样清秀干净。
苏嫇一怔。
“谢谢你。”米米眼泪已经干了,脸上红潮未消楚楚可怜。
苏嫇不响,接过纸巾擦眼泪。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米米问,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旁边的板凳。
“你想干什么?”苏嫇问,她擦了眼泪又醒了鼻涕,四处寻找垃圾桶。
“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今天多亏了你,否则……。”米米忽然说不下去,她捂着脸又哭了。
“拜托!”苏嫇觉得快受不了了,她到处找不到垃圾桶,索性把脏纸巾扔到桌子上,然后抬头皱眉看米米:“你今晚还没哭够吗?有什么好哭的?还有,我打他这个耳光其实并不是为了你,所以你别谢我。”
“我……。”
“所以你也别陪我坐在这里,小心把这么漂亮的衣服弄脏了,油迹也许洗也洗不掉。”
“对不起。”米米抽抽咽咽的道:“我……,其实……,我想我们也许有相似的经历,可以……,可以做朋友。”
“谁说的?”苏嫇奇怪:“有相似的经历又怎么了?你想和我做什么样的朋友?难道你想要和我组织成立一个怨妇俱乐部?小姐,你是不是电影看得太多了?”
米米被她一连串问得呆住,一双含泪盈盈的大眼睛果然温柔如鹿,苏嫇可以看到她有十分纤长秀丽的睫毛,微微卷曲,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女孩子,可是,性格也如娃娃,所以遇到坎坷时只能任人鱼肉。
“你回去吧。”苏嫇软下口气劝她:“你真不适合坐在这里,也不适合做我的朋友。”
米米捂着脸走了,无论哭与不哭,她似乎只有这个习惯动作,永远想要藏起来不去看,像只埋头到沙堆里的驼鸟,原来狼性鹿性都是一早注定的命运,这一点,在苏嫇伸手打新郎耳光时就已经明白了,她和米米不是同一类的人。
酱爆螺蛳热气腾腾的端了上来,摊主把啤酒也送到,大排档里的玻璃杯洗干时也会有隐约的水迹,一摊摊只聚在杯口处,苏嫇拿在手里对着灯光看了半天,终于决定,以豪放的,自得其乐的姿势嘴对嘴直接用瓶子灌。
事实证明,如果人一旦决定堕落,不是因此无药可救,而是根本不再想用任何的药。
苏嫇一手用筷子挟着美味螺蛳,一手举着啤酒瓶作“吹喇叭”状,心里说:“嘿,现在我是一个疯女人!”
在这样一个风黑风高的晚上,周围人声吵嚷一片,混合眼角偶尔蓬然跃起的火光、鲜亮十色的菜肴、鼻端气味热辣闷呛,借了几分酒意,苏嫇恍惚如同身处在南非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上。
而萧镇西服笔挺,皮鞋在那样阴暗的角落里仍然发光,他并不是个美男子,五官太过端正,以至于到了毫无特色地步,同时,他的目光太凌厉,表情太严肃。
他走过来,坐到苏嫇。
(很多年后,苏嫇问他:“那天晚上你看我,是不是像看到了个疯子?”“当然不是。”萧镇认真的想了想,回答:“我看你举止很像某建筑工盘里的民工甲,只是穿了身极漂亮套装。”)
摊主只觉得今晚的情景诡异至不可说,在他一如既往粗糙简陋又脏又乱的大排档里,出现的竟然都是衣着端庄精致的男女。
他紧紧闭了眼,用眼色命令早已看呆的掌勺小伙子回到炉旁去。
萧镇说:“老板,我也要个酱爆螺蛳,有没有新鲜的梭子蟹?清蒸一只,再上瓶啤酒。”
“好,好。”
苏嫇的酒量并不好,此时明显有点上头,纵然如此,她仍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转头向周围打量,看清楚了,再回来奇怪地问萧镇:“先生,旁边的四张桌子也是属于这个大排档的吧?”
“是。”萧镇肯定地说。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要坐在这里?你是否觉得这张桌子有些挤了?”
“我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专门从国际饭店跟着你出来的,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咦?你是谁?”
“我姓萧,这是我的名片。”萧镇眼睛直视她,像是对客户的开场白,把名片双手一路奉到她面前。
苏嫇吃一惊,手足无措,根本搞不清到底他是个什么意思,只好自己先接过来。
“我是新娘的表哥。因为她母亲身体不太好,所以她从小就住在我家里,和我一起长大。”
“哦?”苏嫇有些明白了,放下酒瓶,喝:“你是特意追出来教训我的吗?”
“你说呢?”萧镇严肃地看她。
苏嫇终于害怕起来,今天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个男人当场吃耳光呢?而且,若是他不依不饶的问她讨利息再多加几拳几脚怎么办?
她看萧镇,估计是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头,脸上毫无表情,肩膀很宽,手腕结实,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鼓起勇气道:“你要替他报仇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只打了他一个耳光,如果你敢多打我一下,我就去警察局告你。”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厉害,又故意冷冷加一句:“警察局长黄明是我爸爸的老朋友。”
“你确定?”萧镇道:“小姐,你的消息很闭塞,黄明半年前已经调到市里去了,新继任的局长姓张,我前几天还和他吃过饭。”
苏嫇怔住,脸上立刻通红一片,再无强硬余地,只好咬着嘴唇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是特地跟来谢谢你的。”
“啊┉┉?”
“谢谢你打了何学轩。”萧镇严肃的看着她,眼神专注又认真:“其实我很早就想揍他一顿了。”
“哦?”苏嫇张大嘴半天合不拢,看萧镇并不像是开玩笑,呆了半天,自己咽了口口水,说:“不用客气。”
说话间,萧镇的菜也上齐了,他要了听罐装啤酒,顺手拉开环盖,递给苏嫇:“你喝这个吧,女孩子喝瓶装酒总是不好看。”
他一边说一边已把苏嫇手上的酒瓶接过去,放在手旁。
不知怎么的,苏嫇竟不能拒绝,虽然她不认识他,但萧镇外表稳妥沉敛,很压得住场,有种叫人不得不安静服从的气度。
她乖乖的低头小口啜啤酒。
萧镇将所有菜推近到她面前,又把清蒸蟹端到眼下仔细看了看,沉身向摊主道:“这蟹已经不新鲜了。”
“喔┉┉,是吗?” 摊主本来久经顾客,可眼光才一遇到萧镇那双漆黑的眸子,顿时觉得矮了半截,软弱无力地狡辩了句:“我看还好嘛。”
“肯定在冰箱里冻了几天,”萧镇用筷子挑开蟹盖,“看!里面的肉质绵烂。”
“呀┉┉,那我给你换。”
萧镇不再理会他,转头向苏嫇道:“你是米米的朋友吧?刚才我看到你和她说话了。”
他的口气几乎是肯定的,苏嫇也懒得说明,反正她的行为本来怪异到无法解释,于是低头吃菜只当没听到。
“其实把婚礼的消息透露给米米并要求她来闹事的人是我。”萧镇淡淡说,声音不大,苏嫇却几乎被才挟进嘴的螺蛳呛住喉管,她蓦地大咳起来,嘴角汤汁飞喷出去,溅到苏镇脸上。
“呀,对不起。”立刻转达头狼狈地去包里掏纸巾,两手摸了个空。
“不要紧。”苏镇安静地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脸,又递给她。
苏嫇瞪圆了眼,看那方雪白的手帕,仿佛是在幼儿园里的记忆了,现在这个社会里竟然还有人随身带手帕?居然还是个男人!
她彻底服了,比疯子更厉害的大约就是怪胎,她受不了他。
老老实实地接过来,不敢擦,装模作样的抿一抿唇角,又递还给他。
“你留着吧。” 萧镇指了指桌面:“别停,继续吃呀。”
被他这么眼睁睁地参观一样守住,苏嫇大不自在,在他目光炯炯下早已胃口全败,走又走不掉,吃又吃不下,尴尬起来,看他一眼,叹气放下筷子。
“怎么了?”萧镇木知木觉,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要找米米来闹事?”
“一定是你不喜欢何学轩。”苏嫇翻了翻白眼:“抱歉,萧先生,我对家族斗争没兴趣,争来争去不过是为了点钱。”
“不错,很客观。”萧镇不但不生气,反而更有兴趣地看住她:“看来你不但有魄力,而且很实在,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苏嫇几乎又要喷酒,果然各花入各眼,如果打比方说她是有隐疾如狐臭,萧镇就是逐臭之夫,别人眼里的不可思议在他竟然是性格与特别。
只是很久没有被人当面奉承,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心情立刻大好,坐直身体挺了挺胸,她又举起筷子:“来,别客气,吃菜。”
五
[一端是白昼,另一端肯定是黑夜]
看样子今天这顿饭都能靠他付账买单,苏嫇边吃边自嘲地想,突然悚然一惊,查觉出这话里的市井味道,与徐大姐方万华一流何异,虽然她厌恶他们,可到底这些天里耳沾目染被同化过去,一念至此,有股凄凉自心底升起郁痛至不可言,勉强大嚼几口,终于又丢下筷子。
“不吃了?”
“饱了!”
招手叫摊主过来结帐。
果然,萧镇立刻制止:“这顿饭由我请。”掏出皮夹子付钱,又问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这个不重要,你无须知道。”
“那请让我送你回去。”萧镇说:“我的车子就停在不远的商场地下室里”他顿了顿,看看她冷漠的表情,轻轻说:“希望我能有这个荣幸。”
他仿佛有意于她,是个追求者。
苏嫇喉口又堵,却是自己的旧伤,在以前这种情况多到花样层出不穷,一打长枝白玫瑰用紫纱裹了直接送到家门口,整盒精美巧克力是意大利手工细制,半夜十二点仍有人候在她窗台下击响小石子深情地凝视以求约会,这个“以前”,不过只一年时间而已。
“可以吗?”萧镇见她失神,轻轻问。
“不可以。”苏嫇收了魂魄,摇头:“没有机会。”
所谓机会,不过是人来人去的过程,等他明白她的处境和背景,他便会后悔有这个机会,何必呢,再让他有机会找借口心疏远她。
她起身就走。
“那请先收下这个。”萧镇双手奉上名片:“虽然我们初次见面,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我很欣赏你的性格,说话办事直接爽快,毫不虚伪做作。”
那只是因为我是个疯子,苏嫇心里说,嘴里客气一句,接过名片随手往包里一扔,眼角划过他的面孔,不屑一顾。若是让他看到一年前的那个苏嫇,穿鲜艳衣裙戴各色珠宝,脸上即骄傲又矜持,走到哪里都需要男伴服侍左右,他又会说什么?是不是与当初那些人说的一样?他们说:“苏小姐,你有种高贵秀雅的气质,十分与众不同。”
人言是最善变的东西,见风使舵左右逢源,这一切,她已经见识得够了。
于是嘴角挂了抹冷笑,她自顾自的走了。
萧镇一直目送她背景在街头消失,连她走路的姿势都觉得利落可爱,刚才在礼堂里眼看米米软弱到被众人群起而欺,反而令表妹丽雯与何学轩的士气更加高涨,彻底打碎他要破坏这桩婚事的计划,正在暗叹自己选错对象弄巧反成拙时,却见苏嫇笔直上来扬手一记,那一幕简直令他震惊,自小到大,看惯了像表妹一样浓妆细抹娇声嗲气的女孩子,与人相对弱不禁风,可男友一个照顾不到便横眉立目大发小姐脾气,与苏嫇的果断相比,简直有若云泥。
五月的晚风吹得人精神清爽,萧镇踌躇满怀地去取车,他当然没有看到心中的女郎已经换了张面孔,苏嫇战战兢兢,缩手缩脚走进家门,唯恐惊动睡梦中的苏太太。
她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打开门,极轻极慢像一个小偷,关门时用手指扶了门沿,听锁‘咯答’一记响,才呼出口气,也不开灯,黑暗里摸索着向自己房间挪去。
还没摸到自己房间门,耳听‘答’地一声,眼前顿时大亮,抬头却见苏太太板着脸坐在客厅里单人沙发上,喝道:“你总算回来了,为什么把手机关了?还有,今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这一下出其不意,苏嫇心惊肉跳双腿发软,有瞬间的错觉,灯光下苏太太正气凛然严谨周密似侦缉队队长,而她,却是畏缩猥琐的犯罪分子。
于是越来越紧张,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
“黄医生七点多时打来电话了,说你情绪很不稳定,嫇嫇,你不是去喝喜酒了吗?怎么会回来的这么晚?”
“我……,我在街上散步。”
“散步?你半夜三更的在街上散步?”
“我还在大排档吃了东西。”
“你不是去吃喜酒的吗?怎么还会去外面吃饭?”
“我……,我……,”她越逼苏嫇越急,额头渗汗,面红耳赤,苏太太更觉得她心虚,自己脸上也变了色,过来把住她肩头,追问:“嫇嫇,你没有做什么事吧?没有……?”
她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搜肠刮肚地找合适字眼:“你有没有做错……,出事……?”
“我没有发疯。”苏嫇脸通红到极处又逐渐苍白回来,咬牙一把推开母亲,大声道:“你以为我会做什么事?在马路上向人又抓又咬?妈,如果你真是这么担心我会发疯,不如干脆把我送进疯人院,省得你整天怕这个怕那个的瞎操心。”
“你这是什么话!”她母亲听得眼里立刻一汪眼泪:“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担心你还错了吗?要是你爸爸活到现在,他才不会让你这么对我说话呢!”
一边说一边哭,捂着脸往房间里走:“这个家早散了,我也管不住你了,以后你是好是坏,杀人放火都与我无关,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又来了!苏嫇听得头痛,苏太太又似程咬金,三板斧便要走天下,偏偏只有苏嫇一个人害怕这把锈斧头。
于是放下脸色做小,千哄百求发誓赌咒足足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母亲送回床上。
“嫇嫇,你可要听话,别再生事了。”苏太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睡下去,苏嫇累得骨头也酸,洗漱完毕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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