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我才注意到我没一套像样的衣服。我便打算做一套讲究的西服。
据说武圣路口这个小裁缝,在裁制西服的声誉方面,早已闻名遐尔有口皆碑了。而且,做工既讲究,交货又迅速。于是,我慕名而来,到武圣路口来到了小裁缝的摊点前。
果然名不虚传。和往日一样,在他的摊点旁排着好长的队,我只好跟在后面。其实,我毫无准备,不是一本刚买的《茶花女》吸引着我,我不会不知道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还没轮到我面前。
该轮到我的时候,天色已晚了。在我潜心读书的时候,别人Сhā了队我都不知道,我成了最后一个,我后悔不迭。
“对不起,明儿请早。”小裁缝彬彬有礼,还带着几分幽默。
只见他长得英俊、魁伟、举止不俗,眉宇间透着几分洒脱不羁的意味。
“都怪我,我排了几个钟头哇,小同志。”我十分懊恼,不过,我的口气是客气的。
“您瞧,快看不见啦。老同志,明儿我准优先为您服务。好吗?”他一面表示惋惜,一面收摊。
“我要做西服。”我相信他会注重自己的荣誉的。
“西服?”小裁缝的脸变了天,他的眼神由惊异变得忧郁,由忧郁变得木然,由木然变得嘲弄。
一个人的眼神,在很短的时间里出现这么多的变化,真叫人吃惊。似乎我为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似的。干与不干,回答不超过三个字,可他半晌不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我早不做西服了。”
“是我弄错啦?”我十分着急。
“没错,不过……”他很为难似的。
“当然很麻烦的。”
“不是我怕麻烦……”
“而且我要得很急。”
“出国?”
“不,上北京。”
无意之间,事情似乎有了转机。万没料到,上北京竟打动了他,他打量了我一番,微微一笑,他迟疑了一会儿,说:
“那好吧,明儿到府上去做。”
“只有两天功夫。”我强调我的急需。
“当然。”
他很有把握地回答,使我分外高兴,于是我留下姓名和住址,千恩万谢。
分手时,我没走多远,他在我身后补充了一句:“老同志,准备一台缝纫机吧。”
“有,崭新的蜜蜂牌……”我掉头应声答道。
可是,没料到第二天一早,我首先接待的不是小裁缝,倒是一位绝顶美貌的姑娘。我一开门,就有一个温柔而好听的声音冲我而来:
“您是艾任民同志吧。”
“是啊是啊……”我无不惊异地连声回答。
“您是……”我无不诧异地问。
也许姑娘没听见我的问话,或许她以为她的到来是件平平常常的事,至少她以为我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可是我截至目前为止,还不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我的家从来也没女人来串过门,特别是年轻的姑娘。
我的家的各种景象,从来没有女性的气味;一切都杂乱无章没一点秩序,尽管我时时注意收拾,还是零乱不堪。出于礼貌我不自主地东忙西乱企图让屋子与我的身份相称。
“我来,您别忙。”姑娘说。说着她放下小手拎包,动手帮我收拾。仿佛这种事天生是女人的事。
一个素昧生平的姑娘竟能叫出我的名字已经叫我惊讶得难以形容了。而且她还动手帮我收拾,我不禁感到愧心不已。没用多久,我的屋子收拾得面目一新。而且缝纫的场子也拣开了。接着,她向我要了一块床板当工作台,随后试了试我的缝纫机,这才坐下来歇了一会儿。
“你……”我无不惊奇地又向姑娘发问。
她嫣然一笑,说:“对了,是苏小星要我来的。”
“苏小星?”我一愣。
“对,武圣路口的小裁缝。”
我连连“哦”了几声,不再问了。因为事情已经很明白了;两口子来为我服务,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于是,我连忙去做早点。我会做什么,“快餐面”吧。一会儿功夫,我把两碗方便面端到她面前。可她高低不吃。是啊,我的招待太不周全了,也许这种招待太叫人看不上眼。
我没有理由解释方便面是什么珍贵的食品。要知道,招待不周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我不由找到了一个理由:
“小师傅,我知道这玩艺儿不好吃,对不起,实在是家里没……”
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抢白道:“你夫人呢?”她没一点对方便面不屑一顾的意思。
“哦,夫人就是我。”我脱口而出。
这话引得她会心地笑了,笑得很有分寸。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她试图解除我的尴尬境地,“您忙吧,我等一会儿。”
我没有和女人不管是姑娘还是结了婚的女人相处的经验。在人际关系中这不能不是我大伤脑筋的事。这位姑娘却使我感到上帝创造出来的女人并不难打交道。
“凉了。”我指着面碗说道,“男人做的不好吃?偿个面子吃点怎么样?”
“你别着急。艾老师,我会处置的。”她说,“决不会枉费您的一番盛情的。”接着用表示理解的口吻加上说,“男人一个人过够难的啊!”
我不知道女人竟有这么大的本事:没花多少时间,她就为这个屋子创造了一种和谐而又协调的气氛。我不认为她老于事故,她的坦率和至诚已溢于言表,我为此十分感动。不过,我还是不放心我的疏忽:
“也许我太随便,我也就比较喜欢随便的人。”
“当然,我也一样。”她说,“我也是很随便的人。随和些好,对吧?”
这时,我才打量了她一下:她文雅地坐在那里,她坐都具有那种魅力,双臂自然地摆在胸前,一双纤巧的手抓着一个精致的小手拎包,双膝靠拢,裙下露着一双秀脚,穿着素雅的白色布质半高跟凉鞋。她的衣袖是半长的那种,因此,露出的一截前臂特别引人注目,蔚蓝色的筋络隐藏在洁白的皮肤下面,若隐若现,衬托出皮肤如玉似的柔美。
如果把她那给人的印象写下来的话,还不止这些。那么,她是这样的:她的头,不用说美得无与伦比。属于东方美人那种;满头乌黑的秀发消逝在脑后;上天在造就它的时候,似乎是照着曹雪芹的某一个人物造成的;她那鹅蛋形的脸蛋,无处不散发着青春的光彩;她有着典雅的前额,浓淡适合的弯眉毛下面,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她那带着迟疑的睫毛凝然低垂在她如桃花般的容颜之上,盖着这双眼睛。当它启开之时,下面就闪闪发光。调皮的鼻子又直又高,带着几分诱人的机智;一张大小合适的嘴,上唇轮廓线十分鲜明,大约独特也在这一点,就像某个超级明星的嘴一样。那洁白整齐的牙齿不时地露出来,突出了嘴唇的红润和匀称的轮廓。耳坠之上各有一颗亮晶晶的耳珠,在那乌黑的发丝下面时隐时现。这便是我所得的她的整个面貌。
她见我打量她,低下了头。于是,披在肩上的发丝从滚圆的肩头滑落下来。这时,她很自然地用一双小手拢了拢头发。
“对不起,我让你不好意思了。”我俨然以一个长者的口吻缓和因为我的观察造成的窘态。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无意识地用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她并无衣领的衣领,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看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美。因为在一般情形之下,知道自己美的姑娘总要闪耀一下自己认为美的那一部分。而她呢?只是红着脸不敢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