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说。
“您不必问为什么,您能做到吗?”她近乎苦苦地哀求道。那种哀求不是装出来了,而是带着万分的诚恳。我无法描叙,这种诚恳带着怎样的自我牺牲的气派;以及这种气派所表现出的宽广的胸怀;大度的容忍;以及因为这种容忍所包含的“顺从”。正像小仲马所描述过的,她那纯真无邪的感情,简直能说是一座象征“顺从”的塑像。
分手时,她用一种深情的口吻表白了她的心迹,她说:“我非常感激您艾老师,您这样尊重我就使我高兴。我觉得我是幸福的。若幸福只是指家庭,或是儿女私情,我不赞成,我以为用这来指幸福,那么大多数的家庭,我看不一定是幸福的。我理解幸福应该包含着得到尊重,得到理解,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从这个角度看我是幸福的。然而,我还有憾事,那就是没能看到我所爱的人得到幸福。如果有这个奇迹出现的话。那么,我的世界真正完美了。这个世界唯一属于我的就是他的爱。”
“你为什么不能得到幸福呢?”我脱口而出。
“如果他能谅解我,就是说理解我的话。”她也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现在我只希望得到这个,如果一个人得不到理解而死去那是最大的痛苦。”
我怀着遗憾离开了曾真的家,如同离开了一个深藏人生奥秘的世界。与其说她最后一段话引起了我极大兴趣的话,还不如说那对条幅的内容更引人深思。我以为这才是值得探索的奥秘。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到小裁缝那里去一次。我倒要探究一下,他的一个什么朋友,为什么要送“小杜”的那样两句诗给她。
不过,目前我所关心的倒是这位姑娘的身体健康,依俗所见,可以说这姑娘害了“相思病”,但实际情形远非如此,他们不是单独待了两天吗?不管怎么说得告诉小裁缝去看看她。可是,我已在姑娘面前许下诺言,而我是不能不遵守的。
那么,我去见小裁缝,不能不说是“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了。不管怎么说,受人之托,我得去和小裁缝约定制作西服的事宜了,而且我希望他还是与曾真合作。当然,我也觉得尽管这些希望是渺茫的,我还是要去。读者也不会相信我对这件事会漠不关心。
过了五天,到了又一个星期天,我终于去了。可是到武圣路口却扑了个空。那里的同行们说他害了“相思病”。大约病初愈,还没出摊。我自然相信这话,打听了小裁缝的住址,我直奔他的家。
他住的房子在武圣路一个叫集圣里的公寓旁边,那是一间平房,我一进门就是间堂屋。堂屋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堂屋两边是正房。他住在左边的一间。
进了他的房,使人感到这里却是另一番世界,可称之为杂乱之美。大约毕加索的某些作品便是依这种房间的素材创作的,五颜六色的颜料东一笔西一笔涂在斑驳发灰的墙上,墙上挂有画,地上撒落的有画,不外乎是些图案、服装设计、美人祼体像等等。颜料满地都是,画笔横七竖八撒落一地,石膏像东倒西歪,东一尊西一尊,说这里是画室,像也不像。做饭的炉子摆在房中间,炉灰满地。桌子还有用过没洗过的装有剩饭菜的碗,这倒像个食堂。枯黄的蔬菜作了那些画稿的陪衬,红、白萝卜点缀其中别有一番风味。书堆在床上、桌上,翻开的没翻开的到处都是,其中大多是画册:达·芬奇,拉斐尔,米盖朗基诺,提香、鲁本斯、凡高、莫奈、高更应有尽有。没洗的脏衣服,无处不在。总之,到处散发着男人的气味。唯一能使你联想到女人的就是桌上的那盆玫瑰,花在这里可象征为女人。不过,真正的女人还算床头柜上的那幅油画像,那是一幅女人的全身祼体画像。我定睛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曾真。有绘画史以来,画妻子祼体出名的要算鲁本斯,他的成就都是在他先后两位年轻美貌的妻子身上取得的。大约我们的主人公也想效法。另外,引人注目的要算床后面墙边的两乘木柜。其中有一扇门没关上,一眼望去,就可以看见叠得整整齐齐,摞得整整齐齐的裁制成功了的各种服装。这两乘木柜是两层的,可以装上两百件衣服是毫无问题的。二十几个平方的小屋,被它的主人搞得充充实实的。唯一能接待客人的是那一张太师椅,质地是地道的红木,而且椅座是可以转动的。椅背上披着一块淡紫色的衬布,椅座上放了些麦|乳精罐、酒瓶、酱油瓶、牛奶瓶。大约这是供静物写生用的静物。
床上被子掀开着,不知主人的去向,我正在纳闷。忽然,我不知还在欣赏着什么,我们主人公匆匆进屋了。他靸着拖鞋穿着内衣蓬着一头乱发。他见是我,大大地欢迎了我一番。他把准备写生的静物全掀掉了,让我在太师椅上坐下来,还跟我倒了杯水,递给我烟,他把装满烟蒂的烟缸推到我面前,诙谐地说道:
“艾老师光临寒舍,真为寒舍蓬筚生辉呀!”
“你的房间大有现代派的格调。”我说。
“喔!哪里是什么现代派哟,是缺了一个女人。”
他一边嗽口洗脸,一边和我聊天。
“听说你病啦!”
“是的,刚刚痊愈。”
“什么病?”
“遇着别人也许我不会说。不瞒您说,自打从您那儿做完衣服回来之后不知怎么想不开,总觉得我像失掉的太多太多。”
“哦,怪不得你的同行说你得的是相思病的。”
“这个我倒不承认,我这不是好啦。”
我放开嗓门笑了。
“这可得怪我啦,为此,我常内疚不已。依我看,是我把你累坏的。”
“不不不。”
“我瞧你门大敞开,太大意了,我至少待了一刻钟。”
“不怕,这里的哥们对我都挺好,都知道我是个穷光蛋,说也怪我真没丢过一样东西。我的门街坊们都看着呢,你进门已经有人先告诉我了,我在厕所里。”
“你人缘好。”
“不过是街坊们有事找来了,我优个先呗,赊赊欠欠,不收费也有。总之有求必应就是了。我这个人不大计较利益。”
“对了,你应该把做西服的工钱全收下才好。”我是想从侧面提到曾真,也就是说让他感到我在关心这件事。然后察颜观色,看能否把谈话深入下去。
“怎么,她没要?”他诧异地说道。
“是的。”
“是啊!”他无不感慨,“她怕是不会再要啦。我了解她。”
于是我把从曾真那条幅上抄下来的两句诗写给他看,然后我说:“你见过这两句诗吗?”
“见过,”他瞥了我一眼,“你也读过?含义可深啦。”
“我读的是‘二乔’可不是‘小乔’”
“是啊,谁改的呢?您在哪儿见到改了的呢?”他似乎真的感到奇怪,换句话说,他还不知道曾真的那条幅。
可我又不能单刀直入,毕竟我还不了解他,若话不投机就枉费心思了。小裁缝停了半响,又提起了话头,他说:“这两句诗是我的一个朋友给我的赠言,据他说他把同样的两句话也赠给了另一个朋友。这样我才读到这两句诗的。至于另一个受赠者是谁,他没告诉我。”
“你觉得他会赠给谁呢?”
“至少是跟我同样命运的人。”
我已经按捺不住了,我见他一提起“命运”二字就略显激动,我把冲到嘴边的话也堵了回去。如果不是听他说为这件事想不开才病的,我一定不会绕这么大的弯子的。其实,这时小裁缝也陷入了沉思。他病过之后的脸显得更加英俊,似乎这场病使他显得更有力量,就像一个疲劳的人经过休整一样。当他抬起头来面对我的时候,他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您是在哪儿看到这两句诗的,只有她才配接受这样的赠言。”他终于开口这么说了。接着他坦率地告诉我,“您放心,我的前途光明得很,我干嘛想到死,艾老师,您的弯子绕得太大了,如果您愿意听,我这儿有酒有菜,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您。我第一次见到您,我就觉得你是个关心人的人。我想有知识的人不会听不惯我的故事。您等等我拿酒来。”
他似乎有些激动,我担心他经受不起,我动手制止他喝酒,他没有答应。
“喏,茅台,特请您尝尝。”他说,“我不会醉,那天的酒后劲太大。”他斟满了两杯酒,拿来一大包牛肉干,还有兰花豆、花生米、巧克力、夹心饼干、鱼片,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喝吧,艾老师。”他说,“差不多也是在一个夏天,我认识了曾真。”
他就像一个故事的主人公讲他的故事一样,缓缓道来。
“既然你愿意讲,我就听。”我说。
“我把我的全部事情都告诉您,那我只有从头说起,大体按时间顺序,如果有遗漏,我可以请曾真的弟弟来补充。如果您愿意记下来,发表一篇故事,您还可以加工。不过,就是没有什么值得歌颂的就是了。至于您想褒贬什么,那就由你了。我可以不管这些,如果您也觉得没什么值得写出去,听完了留在心里也是个纪念。”
下面便是他讲的故事:
是的,那是一个傍晚,我风尘扑扑背着行李从乡下回来,进了这间屋子。因为屋子是人家刚让出来的,我进屋的时候,一个姑娘正在我的房间打扫、清理没拿完的杂物,那就是她。那绝顶美丽的面庞叫我一见就难忘,然而我对她的装束差不多要向上天发出抱怨,她的打扮太与众不同了。她上身穿的紧身衫,下身穿着把下身曲线显露得十分明显的裤子,这太叫人吃惊了,这不就是美国水手服吗?我的天,她从哪弄来的?她竟然敢穿!?她胆子也太大了,她丰韵毕露,艳冶无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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