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墓前玫瑰 > 十

分懊恼,不过,我的口气是客气的。

“您瞧,快看不见啦。老同志,明儿我准优先为您服务。好吗?”他一面表示惋惜,一面收摊。

“我要做西服。”我相信他会注重自己的荣誉的。

“西服?”小裁缝的脸变了天,他的眼神由惊异变得忧郁,由忧郁变得木然,由木然变得嘲弄。

一个人的眼神,在很短的时间里出现这么多的变化,真叫人吃惊。似乎我为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似的。­干­与不­干­,回答不超过三个字,可他半晌不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我早不做西服了。”

“是我弄错啦?”我十分着急。

“没错,不过……”他很为难似的。

“当然很麻烦的。”

“不是我怕麻烦……”

“而且我要得很急。”

“出国?”

“不,上北京。”

无意之间,事情似乎有了转机。万没料到,上北京竟打动了他,他打量了我一番,微微一笑,他迟疑了一会儿,说:

“那好吧,明儿到府上去做。”

“只有两天功夫。”我强调我的急需。

“当然。”

他很有把握地回答,使我分外高兴,于是我留下姓名和住址,千恩万谢。

分手时,我没走多远,他在我身后补充了一句:“老同志,准备一台缝纫机吧。”

“有,崭新的蜜蜂牌……”我掉头应声答道。

可是,没料到第二天一早,我首先接待的不是小裁缝,倒是一位绝顶美貌的姑娘。我一开门,就有一个温柔而好听的声音冲我而来:

“您是艾任民同志吧。”

“是啊是啊……”我无不惊异地连声回答。

“您是……”我无不诧异地问。

也许姑娘没听见我的问话,或许她以为她的到来是件平平常常的事,至少她以为我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可是我截至目前为止,还不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我的家从来也没女人来串过门,特别是年轻的姑娘。

我的家的各种景象,从来没有女­性­的气味;一切都杂乱无章没一点秩序,尽管我时时注意收拾,还是零乱不堪。出于礼貌我不自主地东忙西乱企图让屋子与我的身份相称。

“我来,您别忙。”姑娘说。说着她放下小手拎包,动手帮我收拾。仿佛这种事天生是女人的事。

一个素昧生平的姑娘竟能叫出我的名字已经叫我惊讶得难以形容了。而且她还动手帮我收拾,我不禁感到愧心不已。没用多久,我的屋子收拾得面目一新。而且缝纫的场子也拣开了。接着,她向我要了一块床板当工作台,随后试了试我的缝纫机,这才坐下来歇了一会儿。

“你……”我无不惊奇地又向姑娘发问。

她嫣然一笑,说:“对了,是苏小星要我来的。”

“苏小星?”我一愣。

“对,武圣路口的小裁缝。”

我连连“哦”了几声,不再问了。因为事情已经很明白了;两口子来为我服务,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于是,我连忙去做早点。我会做什么,“快餐面”吧。一会儿功夫,我把两碗方便面端到她面前。可她高低不吃。是啊,我的招待太不周全了,也许这种招待太叫人看不上眼。

我没有理由解释方便面是什么珍贵的食品。要知道,招待不周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我不由找到了一个理由:

“小师傅,我知道这玩艺儿不好吃,对不起,实在是家里没……”

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抢白道:“你夫人呢?”她没一点对方便面不屑一顾的意思。

“哦,夫人就是我。”我脱口而出。

这话引得她会心地笑了,笑得很有分寸。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她试图解除我的尴尬境地,“您忙吧,我等一会儿。”

我没有和女人不管是姑娘还是结了婚的女人相处的经验。在人际关系中这不能不是我大伤脑筋的事。这位姑娘却使我感到上帝创造出来的女人并不难打交道。

“凉了。”我指着面碗说道,“男人做的不好吃?偿个面子吃点怎么样?”

“你别着急。艾老师,我会处置的。”她说,“决不会枉费您的一番盛情的。”接着用表示理解的口吻加上说,“男人一个人过够难的啊!”

我不知道女人竟有这么大的本事:没花多少时间,她就为这个屋子创造了一种和谐而又协调的气氛。我不认为她老于事故,她的坦率和至诚已溢于言表,我为此十分感动。不过,我还是不放心我的疏忽:

“也许我太随便,我也就比较喜欢随便的人。”

“当然,我也一样。”她说,“我也是很随便的人。随和些好,对吧?”

这时,我才打量了她一下:她文雅地坐在那里,她坐都具有那种魅力,双臂自然地摆在胸前,一双纤巧的手抓着一个­精­致的小手拎包,双膝靠拢,裙下露着一双秀脚,穿着素雅的白­色­布质半高跟凉鞋。她的衣袖是半长的那种,因此,露出的一截前臂特别引人注目,蔚蓝­色­的筋络隐藏在洁白的皮肤下面,若隐若现,衬托出皮肤如玉似的柔美。

如果把她那给人的印象写下来的话,还不止这些。那么,她是这样的:她的头,不用说美得无与伦比。属于东方美人那种;满头乌黑的秀发消逝在脑后;上天在造就它的时候,似乎是照着曹雪芹的某一个人物造成的;她那鹅蛋形的脸蛋,无处不散发着青春的光彩;她有着典雅的前额,浓淡适合的弯眉毛下面,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她那带着迟疑的睫毛凝然低垂在她如桃花般的容颜之上,盖着这双眼睛。当它启开之时,下面就闪闪发光。调皮的鼻子又直又高,带着几分诱人的机智;一张大小合适的嘴,上­唇­轮廓线十分鲜明,大约独特也在这一点,就像某个超级明星的嘴一样。那洁白整齐的牙齿不时地露出来,突出了嘴­唇­的红润和匀称的轮廓。耳坠之上各有一颗亮晶晶的耳珠,在那乌黑的发丝下面时隐时现。这便是我所得的她的整个面貌。

她见我打量她,低下了头。于是,披在肩上的发丝从滚圆的肩头滑落下来。这时,她很自然地用一双小手拢了拢头发。

“对不起,我让你不好意思了。”我俨然以一个长者的口吻缓和因为我的观察造成的窘态。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无意识地用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她并无衣领的衣领,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看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美。因为在一般情形之下,知道自己美的姑娘总要闪耀一下自己认为美的那一部分。而她呢?只是红着脸不敢看人。

随后,她看了看手表,说:“他马上就到。”

墓前玫瑰 (2)

果然,小裁缝进屋了。他一进屋对姑娘劈头就说:“你倒先来了,久等了。”接着对我说道:“我来晚了。”

“不不不,挺准时的。”我应声说道。

“快趁热吃吧。”姑娘起身端起了那碗面就往小裁缝手上塞。

我要重做,话还没说完,小裁缝三下两下就差不多吃完了那碗面,随后姑娘把另一碗也倒到小裁缝碗里。

“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塞给他。”我忙说道。

“没关系,我们都挺随便的。”姑娘说道。

三下两下小裁缝又叫碗底朝天了。

“抽支烟开始吧。”姑娘说。

听这话我慌忙不迭地递给小裁缝一支烟。

在小裁缝抽烟的当儿,姑娘为我量好了尺码,随后跟小裁缝为西服的式样交谈了几句,说:“你一定忘了带马尾衬。”

小裁缝只是掏出了钥匙,说:“车在门口。”

“还放老地方吗?”姑娘大约是问马尾衬的所在。

小裁缝只是点头。

姑娘走了。

不用联想他们的关系了。我什么也不用问了。除了夫妻

会是别的关系。

“我为你有这么好的贤内助感到高兴。”我对小裁缝说。

小裁缝不吭声,只管裁衣料。他的裁剪迅速、灵巧、准确、无误。似乎他对自己的动作都不假思索,一切都是浑然天成。

小裁缝刚把衣料裁好。蓦地,两个小伙子抬进一台缝纫机。依这两个小伙子的打扮,属于常人反感的那种:长发垢面,花衬衫,紧身牛仔裤,火箭皮鞋。一站三道弯,浑身就像没装配紧密的骨架,无处不是松动的,颤颤悠悠,耳朵上夹着烟,嘴上面刁着烟一颤一颤的。

“这是……”我冲着他两个问道。

“对了,这是小曾的缝纫机。”小裁缝忙解释道。

“我不是有一台吗?”

“不够用,她只喜欢用自己的。”小裁缝接着说道。

于是,我忙给两小伙子递上烟去。

“嚯,”其中一个接过烟一瞧,随手夹在另一只耳朵上。说:“高级大中华,喂,星哥,难得呃,这套衣裳他一定出了个好价吧。”

“去去去。”小裁缝没好气地嘘了这小伙子几句。“你走不走?”

“喂,”还是那小伙子对着我嚷道,“你知道吗?不晓得是哪路佛爷卖给你面子,他是下决心不再做西服的。他做西服少不了那姑娘,西服手艺全在姑娘手上,你知道那姑娘是谁吗?你要能搭个桥,成|人之美,那就谢天谢地,我星哥够苦了啊!懂吗?”

听这话,我不知所以。

“去去去。”小裁缝又嘘他。

“莫失良机……”那小伙子又嚷道。

没等那小伙子说完,小裁缝厉声嚷道:“住口,滚——”

那两个小伙子只好悻悻离去了。

后来,只听从楼梯上断断续续传来那小伙子的嘟嚷声:“她是哭着……来的……我费了多……少……口舌……”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不知道这是一首什么Сhā曲,我被弄糊涂了。如果说这时我对小裁缝,还有那姑娘漠不关心,那除非是清教徒,要么是半吊子。

可是,我发现小裁缝满面­阴­云,愁惨而又忧郁。我能­干­什么,什么也不能做,只是陪着笑脸,一个劲地问他要什么,缺什么好去买,什么样式不必放在心上,能­干­多少是多少?我几乎改了主意,去买套新衣服对付对付吧。

“放心,不碍事。”小裁缝说。“她一会儿就来,她会把什么附料都配齐的。”

我还有什么可说。就像孩子等新衣穿一样,我呆呆坐那里,望着小裁缝全神贯注地工作。

姑娘回来了,她买来了一大堆附料。

“艾老师,”小裁缝对我说道,“没事了,你去忙吧,这里不需要你啦。”

“至少我得准备你们的午餐。”我说。

“你只准备两袋方便面就行了。不过,艾老师,您最好一刻也不要离开,随时都要试衣的。”姑娘一本正经地说。

“艾老师,您放心,我们会负责到底的,你不在场,兴许我们的工作效率会更高,你去吧,至于吃的,都无须准备,小曾会做饭。我是说如果您放心离开的话。”小裁缝说。

“我没什么不放心,”我说,“这个家唯一的财产就是我。”

“那您去好啦。”小裁缝说。

“不错,吃的我可以安排,可您一定不能离开。您知道,本来我的活计就忙得很,听说您是人民教师,我是怀着一番敬意来为你服务的,这种机会实在难得。我想您不会不考虑我的一番诚意的。”

怎么办?我是离开还是不离开,我都快六神无主了。我该听谁的,谁也有理呀!想到了那个小伙子的话,也许我应该考虑小裁缝的一番苦心。我­干­吗要在这儿妨碍别人,我犹豫不决,踟蹰不定。

若从问题的严肃­性­考虑,我觉得我离开的好,我应该对他们表示理解才对。然而姑娘对我的尊重我也不能不加考虑。总之我得妥善处理这个问题。

就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来了传呼电话。我去接过传呼电话之后回来告诉他们,我必须去参加我们赴京人员的碰头会,听取上级对我们的指示。我没多加解释,他们对我表示了谅解,这无疑对我是一种解脱。

中午,我不能回家,但我为他们安排了午餐:我的一个在餐馆工作的学生为他们送去丰盛的午餐。同时让送午餐的人带去我的亲笔便条,对他们表示歉意,并表示对早餐的怠慢以示补偿。

等我到晚餐时间回家时,只见我的上衣已经穿在一个固体的半身模特儿模型上了,不过只是没有袖子。据他们说这是西服制作的必经工序。可是晚餐并没有送来,而是用中餐的剩菜凑合了一顿,而且饭是姑娘做的,无疑这餐饭是他们安排的。对此,我表示了歉意,还有我的抱怨,怪他们违背了我的原意。

第二天上午我在家。可是我见到的情形叫我纳闷,他们两个一句话也不说,和我也不说话。人们在沉默中工作,沉默就是一切。我知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在场的原因,于是我托故离开了。但是,他们说,我必须在下午五点以前赶回家试衣服。吃饭问题我作了与头一天一样的安排。

等我五点钟回家时,姑娘已经走了。小裁缝说她等了我一个多钟头,她的工作在四点左右就­干­完了。也就是说我的西服在四点钟的时候已大功告成,剩下只是扫尾工作了。姑娘很有礼貌地留了一个便条,便条不外乎是一些客气话,说以后我需要做什么衣裳可以找她,随叫随到。最后她写明了这次工作的工钱付给小裁缝,她只是帮他的忙,如果小裁缝执意不收她的工钱的话,也就算了。

我读完了姑娘的便条,把便条递给小裁缝看,他看完后说:“您就把她那一份工钱直接交给她吧!”

他说话的口气沮丧,似乎情绪低落,不像刚到我家时那样怀着满腔热情,对一切都充满了希望,看来他很失望。

听他的话,我说道:“那你全收下吧!你们的事我就不管了。”

“不不不,我欠她的太多了,这工钱还是您送去吧!”

“你不可以帮我送去吗?”

“不行,您应该看到了。”小裁缝似乎抱着遗憾说这话的,“本来我是准备把工钱全给她的,耽误她两天,全部工钱怕不够补偿她两天的收入。”

“那你们两个都吃了亏啰!”我脱口而出。

“这不算什么,我接您的活,就是竭诚服务的。不过……”小裁缝停了一会,接着说,“实在说,我是想借此机会见见她。除此之外她是不见我的。不过,如果换了别人也许她不会来,的确是因为您是教师。”

小裁缝几乎瘫在沙发上了。与其说是他的体力消耗太大了,还不如说他的­精­神崩溃了。见他的样子,我一阵骇然。

“如果我还能提供这样的机会呢?”我随口说道。

“怕是不行了。不瞒您说,她早就以为您跟我串通一气呢。”小裁缝打起­精­神说,“她的地址原来我是不知道的,我是通过别人找到她的,她为您留下地址就说明,您可以找她做活,而无须找别人。”

“喏,”我把姑娘的便条又递给他,“你这不可以去找她了吗?”

“怕是白费心思了。”他说,“您想,两整天在一块,她都不理我,我碰都不敢碰她一下。我们简直一句话都没能交谈过,还有什么办法。”停了一会儿他加上说,“今天上午我说了一上午的话,她竟一字不吭,您说还有什么办法。”

大约在晚七点多钟,小裁缝­干­完了全部收尾工作,我的衣服做成了。我真想让姑娘看看,这套西服穿在我身上是多么得体。我真想让她高兴高兴才好。小裁缝说衣服的最关键最­精­致的部分都是姑娘的手艺,还有量尺码也包含着高超的技艺。

工作完毕之后,我买了些好酒招待了小裁缝。看来他借酒浇愁喝了不少,我想拦住他,一次也没达到目的。我送他回去的时候他已大有醉意了。一到家,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我正在着急的当儿,送缝纫机的那个小伙子来了。

“艾先生,去吧。”他说。

“我真不好意思,不该……”我说。

“不该?不该什么?”他说,“你就不该找他做你的西服的,到哪儿买不到一件,何苦呢?真他妈见鬼,不是我姐要我来,今晚就该你陪着。”

“你姐?”

“怎么不是,那女裁缝就是我姐。”

“哦!她知道他醉啦!”我大吃一惊。

“去吧去吧,少啰嗦。”他喃喃地说。

“告罪告罪,有劳于你啦。”我说道。

因为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启程,我顾不得什么了,就匆匆 离开了小裁缝的家。

我不知道该不该后悔一辈子。但我实实在在后悔了。后悔什么?一时我说不出来。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墓前玫瑰3

到北京开会十天,领导决定让我们再待一周,以便饱览北京名胜古迹。可是我始终惦着因为我的西服的未了的善后事宜。同事们都说我的西服­精­美合体,都要求我向他们介绍制作西服的裁缝,他们也要做一套。不过,有人却说,还得做件马夹,那不更完美了。我于是产生了一个念头,准备借此机会,再为小裁缝提供一次方便,以了我欠下的人情债。

返汉后,因为忙着开学,我已经无暇他顾,早把这件事置于脑后了。直到一九八0年的十月中旬,我才记起了应该把那姑娘的工钱送去。也许借此我能为小裁缝做点什么。主意已定,我按姑娘写的地址欣然前往,在市郊的一幢很旧的二层楼房里找到了她。

这房子的楼梯是木制的,摇摇欲坠。好不容易上了楼,可是没有动静,似乎没有人一样。我拍门没有人应声,半天才从门里传出一个很微弱的­妇­女的声音。于是我又等了好久,门开了,只见一位看上去上了年纪的女人艰难地拄着拐杖向我打招呼。她面目憔悴,病体恹恹。不过,两只发亮的眼睛显得尚存几分神采。我说明来意之后,她的回答我简直听不清楚,看来她说话比她用拐杖支着身子更为艰难。 我只好搀扶着她回到她的床边,她好不容易地坐了下来,旋即躺了下去。我为她盖上被子,看样子她倒像个中风的病人。

我巡视了一下屋子,一望便知不俗,摆设简单而又华丽。一台十八寸的电视机放在­精­致的电视柜里占去了屋子的一角,一台带脚的台式收录机又占去屋子的另一角。当时,这些一般家庭还没有。三层的橱柜摆满了工艺品,中格的正中摆了一尊引人注目的维纳斯塑像。琳琅满目的工艺品,我几乎说不出它们的名字。一台我所熟悉的缝纫机就摆在床的对面墙边,紧挨着的是一台锁边机。一对棕­色­的沙发配上­精­美的茶几,摆在中堂的下面。在那茶几之上,摆着一盆鲜红的玫瑰花。中堂挂着一幅山水画,画的两边是书法条幅,它们都用­精­致的镜框框着。两个条幅的书法虽不失古朴遒劲,却掩饰不住那神采飞扬的笔锋。那左首写道:东风不与周郎便,右首是:铜雀春深锁二乔,可仔细一瞧那“二乔”的“二”字却明明写成“小”字。这两句本是出自“小杜”的《赤壁》。这两句本来就具有深刻的含义。主人易此一字,想必更有其更深的内涵。

这屋子的一切不禁深深吸引着我,它可算得是清狷高雅,丽而不俗了。当我回头一望,在门的上方墙上,却挂着一幅摄影作品,在若明若暗之中嫣然生辉。那是一位艳而不冶的少女的全身影像,她用一种孔雀舞动作的一个细节作为姿势,体态婀娜多姿,那舞裙却是­精­心设计的。玫瑰­色­的衣裙,在强烈的背景光的映衬之下,突出了露出的双臂,还有那双优美双腿的­肉­­色­的美,那面部是用对比的光来表现形象的全部美的。整个形象,显得丰韵夺人,这形象不是别人,正是我要找的这家的主人。这时,我发现在屋子另一角,一缕烟雾缭绕,定睛一看,一尊“观音”老母小塑像放在佛龛之上。因为墙角­阴­暗,添了几分神秘,显然,这种摆设与整个屋子的气氛很不协调。

在这当儿,床上躺着的病­妇­伸出一双能活动的手对着我直往房里指,那意思是说我要找的人在房里面。

我一阵纳闷。怎么?紧锁深闺不见人?床上的病­妇­见我不甚理解她的意思,于是她顺手拿起床上早已准备好的一根木棍,便使尽她能使出的气力敲打着墙壁,她敲了一会儿,我才听到从房里传出的声音,这声音也只有仔细听才听得见。半天我才听见那声音是在喊:“谁呀?”

于是我忙大声回答:“是我,艾任民。”

房里又传出声音说:“请进来。”

进女孩子的闺房我还是第一次,我以为有诸多不便,延捱半响不肯进去。这时,房里又传出喊声,我这才不得不进去。进到房里,我才第一次体味到房里无处不散发着女人的气息。房里的摆设比堂屋简单,除了床,还有衣柜、梳妆台,一张桌子和两把春秋椅。

她见我进房,高低要起床。如果我不是看到她起床艰难的样子,我还以为她在睡懒觉呢。见她面容憔悴的样子我吃了一惊。

“怎么啦?你病啦?”我惊诧地问。

她只管点头。

我见她决心要起床,我向她示意我到外面等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气息恹恹地走出了房门。我记得那是十月。在秋高气爽的日子,她却穿着棉衣接待我的。

“那套衣裳合适吗?”她问。她说话似乎都上气不接下气。

“不错,好极啦。只是你怎么啦病得这么厉害。”我说。

在交谈之间,我才知道,她因为到我家去抬缝纫机遇上一阵暴风雨,自从那天淋湿之后就病倒至今的。

听了她的话,我惭愧万分。虽说不能算我害了她,至少,我是内疚难言的。的确,她一病就变了个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我问她是什么病,她只是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才让我觉得那还是她。

“去看过医生吗?”我问。

“去过好多次了。”她说。

“我想你会康复的,年轻人生命力旺盛。别急,用不了多久,我的同事们还想欣赏你的手艺呢。”

她听我的话,只是苦苦的一笑。她蓦然想去倒水我喝,我制止了她。可她执意要去拿点心、糖果来招待我。我怎么也拦不住她。随后,我问道:“床上躺着的是……”

“我妈。”

“两个病人,谁照顾。”

“我弟弟。”

于是,我转了话题,我道:

“这两个条幅是你选的吗?”

她又是微微一笑。提起条幅,似乎她的眼睛也亮了,整个面容显得光彩了,仿佛不像病人一样,说到条幅,她气力也充足多了。

“是他的一位朋友帮着选的。”她说。

这时我才第一次从她的口里听到提起“他”。这个“他”无疑是指小裁缝了。在她提到“他”之前,我是压根儿不准备提起的。既然她提起了,我将抓住话头深谈下去。

“是苏小星的朋友吗?”我问。

“是的,当然也是我的朋友。他现在在大学念书,是学法律吧。”

“你怎么把‘二’字改成‘小’字呢?是你改的吧!”

“是的,是我改的。这位朋友把意思讲我听了之后我改的。”说完,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当然我没从文学上考虑尊重原句,我只是按我自己的意思改了这个字。”说这话时,她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润。

说完,她又笑了。说:“我的好多朋友来都没注意到这对条幅。到底您是知识分子,你说我改得对不对。”

“好极啦,改得好极啦。”我连声说。

我尽量避免提到裁缝,尽管我这么做,我还是按捺不住我必须提到他的愿望。

“你病了苏小星知道吗?”我问。

“他不知道,也不必让他知道。”她冷峻地说。说完,她不住地咳嗽起来。我忙给她水,她不要,她示意水是不能解决她咳嗽的问题的。她任其咳嗽下去,有时咳嗽得堵住了气,我不知所措。见她那难受的样子,我简直要哭出来。

“不……不能……不能啊……”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知底细,我能说什么呢?安慰她吗?什么是最好的安慰呢?我觉得我是局外人,一个对男女私情毫无所知的局外人。她歇了半响,嘴角又露出了那优美的微笑。

“那天他喝醉了是吗?”她轻声说。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