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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墓前玫瑰 > 十

“是的,如果……也许……是的,他是借酒浇愁的。”我含含糊糊地说。

“不,他愁什么。”她说着,便指着茶几玻璃板下一张照片让我瞧,“您瞧。”

我朝她指的照片一瞧,我被照片上的人物吸引住了,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用简捷的话说,在某些方面与曾真相比是有过之无不及的。

“这姑娘深深地爱着他,可他……”她说,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说很长的话似的,“他应该得到一个完美的世界,而且他能够得到。”

我听他的话,不知怎样展开我的想象。我觉得围绕这张照片还有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女­性­,一定有个相当动人的故事。我觉得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女­性­已经够完美了。她所追求的完美又是什么呢?总之,我到这幢不起眼的旧屋里来,在脑子里堆满了莫名其妙的问号,若要解答这些问号,远不是我能办得到的。接着,她说:

“那天在您家里,我把这张照片给他,是的,是这个姑娘的一个姓董的长者要我送给他的,可他不要,那又怪谁呢?”

这时,我没什么好谈的了。于是我把她为我做衣的工钱给她,可她高低不收,我最后表示一俟她病体安康就为我的几个同事再做几套西服,她满口答应了下来。不过,她说:

“不过,我努力争取满足您的要求。怕我是没有那一天了……”

她想极力支持自己,头冒冷汗,气喘吁吁,显露着一种奋力挣扎的疲惫,可以看出,她已耗尽了她的­精­力。

最后,她打起­精­神对我说道:“如果您要是把我病的消息透给了他,您将会失去我对您的尊敬,我不是故意要吓您,那是万万不能够的。您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说。

“您不必问为什么,您能做到吗?”她近乎苦苦地哀求道。那种哀求不是装出来了,而是带着万分的诚恳。我无法描叙,这种诚恳带着怎样的自我牺牲的气派;以及这种气派所表现出的宽广的胸怀;大度的容忍;以及因为这种容忍所包含的“顺从”。正像小仲马所描述过的,她那纯真无邪的感情,简直能说是一座象征“顺从”的塑像。

分手时,她用一种深情的口吻表白了她的心迹,她说:“我非常感激您艾老师,您这样尊重我就使我高兴。我觉得我是幸福的。若幸福只是指家庭,或是儿女私情,我不赞成,我以为用这来指幸福,那么大多数的家庭,我看不一定是幸福的。我理解幸福应该包含着得到尊重,得到理解,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从这个角度看我是幸福的。然而,我还有憾事,那就是没能看到我所爱的人得到幸福。如果有这个奇迹出现的话。那么,我的世界真正完美了。这个世界唯一属于我的就是他的爱。”

“你为什么不能得到幸福呢?”我脱口而出。

“如果他能谅解我,就是说理解我的话。”她也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现在我只希望得到这个,如果一个人得不到理解而死去那是最大的痛苦。”

我怀着遗憾离开了曾真的家,如同离开了一个深藏人生奥秘的世界。与其说她最后一段话引起了我极大兴趣的话,还不如说那对条幅的内容更引人深思。我以为这才是值得探索的奥秘。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到小裁缝那里去一次。我倒要探究一下,他的一个什么朋友,为什么要送“小杜”的那样两句诗给她。

不过,目前我所关心的倒是这位姑娘的身体健康,依俗所见,可以说这姑娘害了“相思病”,但实际情形远非如此,他们不是单独待了两天吗?不管怎么说得告诉小裁缝去看看她。可是,我已在姑娘面前许下诺言,而我是不能不遵守的。

那么,我去见小裁缝,不能不说是“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了。不管怎么说,受人之托,我得去和小裁缝约定制作西服的事宜了,而且我希望他还是与曾真合作。当然,我也觉得尽管这些希望是渺茫的,我还是要去。读者也不会相信我对这件事会漠不关心。

过了五天,到了又一个星期天,我终于去了。可是到武圣路口却扑了个空。那里的同行们说他害了“相思病”。大约病初愈,还没出摊。我自然相信这话,打听了小裁缝的住址,我直奔他的家。

他住的房子在武圣路一个叫集圣里的公寓旁边,那是一间平房,我一进门就是间堂屋。堂屋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堂屋两边是正房。他住在左边的一间。

进了他的房,使人感到这里却是另一番世界,可称之为杂乱之美。大约毕加索的某些作品便是依这种房间的素材创作的,五颜六­色­的颜料东一笔西一笔涂在斑驳发灰的墙上,墙上挂有画,地上撒落的有画,不外乎是些图案、服装设计、美人­祼­体像等等。颜料满地都是,画笔横七竖八撒落一地,石膏像东倒西歪,东一尊西一尊,说这里是画室,像也不像。做饭的炉子摆在房中间,炉灰满地。桌子还有用过没洗过的装有剩饭菜的碗,这倒像个食堂。枯黄的蔬菜作了那些画稿的陪衬,红、白萝卜点缀其中别有一番风味。书堆在床上、桌上,翻开的没翻开的到处都是,其中大多是画册:达·芬奇,拉斐尔,米盖朗基诺,提香、鲁本斯、凡高、莫奈、高更应有尽有。没洗的脏衣服,无处不在。总之,到处散发着男人的气味。唯一能使你联想到女人的就是桌上的那盆玫瑰,花在这里可象征为女人。不过,真正的女人还算床头柜上的那幅油画像,那是一幅女人的全身­祼­体画像。我定睛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曾真。有绘画史以来,画妻子­祼­体出名的要算鲁本斯,他的成就都是在他先后两位年轻美貌的妻子身上取得的。大约我们的主人公也想效法。另外,引人注目的要算床后面墙边的两乘木柜。其中有一扇门没关上,一眼望去,就可以看见叠得整整齐齐,摞得整整齐齐的裁制成功了的各种服装。这两乘木柜是两层的,可以装上两百件衣服是毫无问题的。二十几个平方的小屋,被它的主人搞得充充实实的。唯一能接待客人的是那一张太师椅,质地是地道的红木,而且椅座是可以转动的。椅背上披着一块淡紫­色­的衬布,椅座上放了些麦|­乳­­精­罐、酒瓶、酱油瓶、牛­奶­瓶。大约这是供静物写生用的静物。

床上被子掀开着,不知主人的去向,我正在纳闷。忽然,我不知还在欣赏着什么,我们主人公匆匆进屋了。他靸着拖鞋穿着内衣蓬着一头乱发。他见是我,大大地欢迎了我一番。他把准备写生的静物全掀掉了,让我在太师椅上坐下来,还跟我倒了杯水,递给我烟,他把装满烟蒂的烟缸推到我面前,诙谐地说道:

“艾老师光临寒舍,真为寒舍蓬筚生辉呀!”

“你的房间大有现代派的格调。”我说。

“喔!哪里是什么现代派哟,是缺了一个女人。”

他一边嗽口洗脸,一边和我聊天。

“听说你病啦!”

“是的,刚刚痊愈。”

“什么病?”

“遇着别人也许我不会说。不瞒您说,自打从您那儿做完衣服回来之后不知怎么想不开,总觉得我像失掉的太多太多。”

“哦,怪不得你的同行说你得的是相思病的。”

“这个我倒不承认,我这不是好啦。”

我放开嗓门笑了。

“这可得怪我啦,为此,我常内疚不已。依我看,是我把你累坏的。”

“不不不。”

“我瞧你门大敞开,太大意了,我至少待了一刻钟。”

“不怕,这里的哥们对我都挺好,都知道我是个穷光蛋,说也怪我真没丢过一样东西。我的门街坊们都看着呢,你进门已经有人先告诉我了,我在厕所里。”

“你人缘好。”

“不过是街坊们有事找来了,我优个先呗,赊赊欠欠,不收费也有。总之有求必应就是了。我这个人不大计较利益。”

“对了,你应该把做西服的工钱全收下才好。”我是想从侧面提到曾真,也就是说让他感到我在关心这件事。然后察颜观­色­,看能否把谈话深入下去。

“怎么,她没要?”他诧异地说道。

“是的。”

“是啊!”他无不感慨,“她怕是不会再要啦。我了解她。”

于是我把从曾真那条幅上抄下来的两句诗写给他看,然后我说:“你见过这两句诗吗?”

“见过,”他瞥了我一眼,“你也读过?含义可深啦。”

“我读的是‘二乔’可不是‘小乔’”

“是啊,谁改的呢?您在哪儿见到改了的呢?”他似乎真的感到奇怪,换句话说,他还不知道曾真的那条幅。

可我又不能单刀直入,毕竟我还不了解他,若话不投机就枉费心思了。小裁缝停了半响,又提起了话头,他说:“这两句诗是我的一个朋友给我的赠言,据他说他把同样的两句话也赠给了另一个朋友。这样我才读到这两句诗的。至于另一个受赠者是谁,他没告诉我。”

“你觉得他会赠给谁呢?”

“至少是跟我同样命运的人。”

我已经按捺不住了,我见他一提起“命运”二字就略显激动,我把冲到嘴边的话也堵了回去。如果不是听他说为这件事想不开才病的,我一定不会绕这么大的弯子的。其实,这时小裁缝也陷入了沉思。他病过之后的脸显得更加英俊,似乎这场病使他显得更有力量,就像一个疲劳的人经过休整一样。当他抬起头来面对我的时候,他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您是在哪儿看到这两句诗的,只有她才配接受这样的赠言。”他终于开口这么说了。接着他坦率地告诉我,“您放心,我的前途光明得很,我­干­嘛想到死,艾老师,您的弯子绕得太大了,如果您愿意听,我这儿有酒有菜,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您。我第一次见到您,我就觉得你是个关心人的人。我想有知识的人不会听不惯我的故事。您等等我拿酒来。”

他似乎有些激动,我担心他经受不起,我动手制止他喝酒,他没有答应。

“喏,茅台,特请您尝尝。”他说,“我不会醉,那天的酒后劲太大。”他斟满了两杯酒,拿来一大包牛­肉­­干­,还有兰花豆、花生米、巧克力、夹心饼­干­、鱼片,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喝吧,艾老师。”他说,“差不多也是在一个夏天,我认识了曾真。”

他就像一个故事的主人公讲他的故事一样,缓缓道来。

“既然你愿意讲,我就听。”我说。

“我把我的全部事情都告诉您,那我只有从头说起,大体按时间顺序,如果有遗漏,我可以请曾真的弟弟来补充。如果您愿意记下来,发表一篇故事,您还可以加工。不过,就是没有什么值得歌颂的就是了。至于您想褒贬什么,那就由你了。我可以不管这些,如果您也觉得没什么值得写出去,听完了留在心里也是个纪念。”

下面便是他讲的故事:

是的,那是一个傍晚,我风尘扑扑背着行李从乡下回来,进了这间屋子。因为屋子是人家刚让出来的,我进屋的时候,一个姑娘正在我的房间打扫、清理没拿完的杂物,那就是她。那绝顶美丽的面庞叫我一见就难忘,然而我对她的装束差不多要向上天发出抱怨,她的打扮太与众不同了。她上身穿的紧身衫,下身穿着把下身曲线显露得十分明显的裤子,这太叫人吃惊了,这不就是美国水手服吗?我的天,她从哪弄来的?她竟然敢穿!?她胆子也太大了,她丰韵毕露,艳冶无比。一九七七年,“四人帮”刚倒一年,这种装束要算奇装异服了。我似乎觉得这身装扮与她的优雅的面容既协调又不协调,没有任何一个姑娘给我这样好又这样“坏”的印象。因为牛仔裤是从香港传来的,最通俗的看法也该说她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满街还很少见到穿牛仔裤的。可是,凭她那优美的身材,我早己排除了那陈腐的政治俗见。如果能让我为她设计套服装的话,我会让她那绝顶的美表现得更为含蓄,也更为充分。我简直盼着有这么荣幸的一天。

“我就住在对面。”她一边扫一边直起那细细的腰肢说道。话音优美动听,风度楚楚动人。在我们的目光相碰时,她是那么顾盼神飞。

可我,一个在乡下待了六年的人,却以莫名其妙的微愠向她“致意”。大约我一定装出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对不起,我打扫迟了,你是该不满意。”她立刻对我的态度进行了反击,她出门时我仿佛听到她喃喃地说了声:“乡巴佬!”

显然,她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她丢下扫把离开了。

不错,这两间屋是我们家的“遗产”,我自然不知道她是怎样住进来的。若不是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进行房产交涉,差点我还住不进来呢。为此,整整耽误了我一年时间才回城。而且另一间还不能马上让出来。

放下行李,我还想看她的牛仔裤,真乃是乡下人进城,少见多怪。不过,以职业的敏感,我觉得她那匀称的双腿和那极为优美的臀部穿上这种裤子,从审美上说,不仅没什么可挑剔的,而且十分合适。但从政治­色­彩来说,我不能不说她失去了正统,愈是心理矛盾,她给我的印象愈难磨灭。

我没有床,只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搭上地铺。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被对面房里的男男女女的嬉闹声吵醒。

“瞧,对面的乡巴佬前辈子没睡过觉,这会儿赶本来了。”嘲笑声从对面房里传来。

我猛咳嗽一声以示回敬。因对面还有女人的声音在嘲笑我,我又咳嗽一声加倍我的反击。

回敬却又是一阵哄笑声。

我回城三天,没一天不见对面房里不在嬉闹。他们不外乎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还夹杂着我从未听过的音乐,没一日不是杯盘狼藉,酒气熏天。

我对这些用耗尽­精­力的办法在酒、在乐,在毫无价值的生命消耗之中,狎玩命运打发日子的人们,既厌恶又同情。其实,说到底是恨这位姑娘不该这样虚度青春。因为我把这位女主人看得比我想象的还要高贵。

回城之后,我享受着孤儿的特权,一面领救济,也一面找职业。同时也去赴家庭舞会(市面还没开始办舞会)、逛公园、溜商店、赶电影。无聊地打发多余的日子。可每当我到这种场合,碰到她的时候多。当她和某个青年肩并肩的时候,空间的一切并不因为我的烦恼而有所改变我都感到惊奇。似乎整个世界应该跟我一样烦恼才对。老实说,我现在到了一天不见到她就一天也混不下去的地步。有时,我竟尾随着她,可她回头看见我时,我躲都来不及。在这种时候,只要是她一个人,她也会跟我点头示意。可次数一多,她总在我面前显示一番她那目空一切的傲然气度,她有点藐视我。

据了解,她不偷、不抢、不拿。但奇怪的是她的花费是一个高等收入的公民所不能负担的。一个女人有钱花,多半来路不明。这不得不使我产生可怕的联想,就像娜拉的丈夫所想过的一样。

“我的邻居是什么人?”我在领救济时问居民科董科长。

“垮掉的一代呗。”

董科长的话似乎并不专指她,只是泛指而已。等我问急了,她才一本正经地说:“三口人,妈在郊区某工厂当工人。还有一个不同父的弟弟成天不务正业。 一个同胞姐嫁到乡下去了。她,跟你不一样,有工作不去,宁可吃点私人救济。”

“什么叫私人救济?”我问。

“阔少们的钱呗。”说到这个,董科长很生气,“就是那些靠父母职位或是金钱过日子的年轻人给钱她花。我告诉你,这方圆十几条街,没人不指她的脊梁骨,派出所立有专案。”

“专案?那是……”我吓呆了。

“不过,尚未抓住劣迹。可谁能查清她跟多少人睡过觉。”

“不。”我辩解道,“我看不像。一点不像。”

“你去查过?”一旁有人Сhā嘴道。在坐的人无不哈哈大笑。那笑显示着一种严肃的道德观念,往往也是这种笑,隐藏着几千年来的偏见。因为往女人脸上抹黑,是不要什么证据的。倘若一个身居某种职位的男人,真的和三个女人睡过觉,保险人们不会这么笑了。说那是小节,可以原谅。不是有人说女流氓比男流氓更坏吗?

话也说回来,不知怎么我对她的贞­操­真的关心起来。换句话说,即使她守身如玉,也不得不说她的力量远远是不够的,也就是说她真的很规矩的话。

我为她辩护,决不是因为我已坠入情网。那驻步三摇头的长舌­妇­们的窃窃私语;那些探头探脑的出于好奇的小妞们的指指点点;那些在她背后戳脊梁的老妪的横眉冷眼;那些骂她“妖­精­”的而实际渴望跟不同的男人睡觉的,自认为是仙女而实际是妖­妇­的女人们的邪眼,都不曾提供一条证据来对她们自己的行为负责。而她,正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之中,用她不屑装饰就能做得到的妖艳,在玩世不恭,在捱磨生命。

也许她深深懂得几千年不成文的法律,在这种律条的许可的范围之内行事。 在玩弄那些想勾引她的男人或想得到她的男人们的邪念。我敢断定,她没得到一个正经男人的青睐。可是我发现,居然有一位中年­妇­女,在她遭到孩子们的恶作剧的戏弄时,挺身而出,为她打抱不平。据说她也有一个跟她差不多的侄女有着同样的遭遇。人不身临其境,便不知其中的苦楚 。

不错,我爱她竟到发疯的地步,我不知道该不该珍惜这种爱。

由于生活的放纵,她身体虚弱,不时咳嗽, 有时一咳就是一通夜。她咳嗽就如同在撕裂我的心。白天,她站在窗前一站就是两个钟头,我着着实实看过时间。在这种时候,我恨不得叫动她,让她再坐上两小时休息一下。长此下去,不论­精­神,还是­肉­体她都是经受不住的。

不知为什么,我竟三天两头弄些野地的鲜花来,扎成一束放在她的门口,我以为鲜花能唤起她对生命的怜恤。花多半是每天夜里来陪她的女友替她拿了进去。叫人苦恼的是:她竟不问一问花是谁放的。只要她愿意拿进屋,我就会不住地采、不住地放。最好她永远不知道是我所为。

“爱情是崇高的孩子气的举动啊!”我全然不觉我已经有了这样浓重的孩子气。

我的举动巧妙而妥贴,她真的没发现是我。比方我每天都给她灌两次开水;我把只要她能到的地方刷洗一遍,清扫得­干­­干­净净;下雨门口路滑(她曾为此摔过一跤)我用炭碴填好,让她走起来舒服些,隔壁工厂夜里的广播嗽叭是我让停的,为的是,怕影响她睡觉。

可是,享受了这些变化的姑娘,竟不问一声是谁在代劳。我希望她知道,可又害怕她知道,然后当做笑柄在别人面前取笑我:瞧,一个身无分文的无业游民,竟受爱情的驱使,为了一个姑娘做出一些低三下四的殷勤。如果她真的知道我真的爱她,她会笑得前仰后合的。

一连下了几天雨,气温陡然下降,她又咳嗽起来。我估计这回她病得不轻。

“水——我要水——”

她的喊声传到耳朵里来,我真为她感到幸运,我正准备出门还没出门,可以想象,一旦我不在,她即使喊破天也是没人应声的。于是,我忙倒去开水递到她手边。她摸了摸杯子,随便瞥了我一眼。说:

“真傻,这不要把人烫死”。

她嫌水烫倒不要紧,我是怕她嫌我呢。我连忙将开水凉过之后再递给她。她接过水一饮尽。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再什么也不问了。

只要她不赶我走,我在她面前多站一会儿也是好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多半是卑微的。

“白天我可以陪你。”还是我按捺不住先开了口。

“你不工作”她才认真瞥了我一眼。

“我没有工作。”我回答道。

等她发现我毕恭毕敬地站着,她也笑得连连咳嗽。我简直不知怎样才好,我于是又倒一杯水凉过了之后递到她嘴边,等她喝下去之后,我才战战兢兢坐了下来,以免她再笑得咳嗽起来。

“你去吧,没事了。”

我不想离开。

“我想问你笑什么。”我压在心里的话变成这样一问。

“你很叫人开心。”她笑着说,“而且很规矩,不像当今的年轻人。”

“我认为对任何女人都应该尊敬。”我不知从哪本书上学来了这么一句。

她又笑起来。

“我?”她诧异地说:“也值得尊敬?”

“是的。”我答道,我觉得我的回答是激动的,“我还觉得你在糟蹋自己。”

“怎么叫不糟蹋,说我听听”。

“因为你不爱惜自己,你才病得很厉害,而且你身体本来就很虚弱。”

“病?我倒清静了。健康倒成了我的苦闷,越健康我越感到无聊。尽管有人在这种时候也来献殷勤,我知道那是为了什么。这不,不是没人打扰了吗?”

“你应该工作。”

“笑话,大概总有人告诉你我有工作不­干­,是寄生虫对吧!”

“不,我没这么想,找工作难哪,到大雄宝殿烧香怕都无济于事。”

“那能怪我吗?”她激动地嚷道,可她立刻冷静下来,似乎要改口掩盖她刚才的话。于是接着说道,“怕你这种人是永远也不会理解我的。”

“我这种人?”

“对!高格调的。”

“那么我该怎样理解你。”我很激动地说道。

“好啦别激动啦!我是开玩笑的。你若什么也不问,我倒会高兴些。”

我听她这话十分亲切,叫人大有受庞若惊之感。“对了,你等等。”我说。

然后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房里拿来我特意为她设计制作的无袖连衣裙给她瞧,我准备送给他。

“喏,”我亮开连衣裙,“若不嫌弃,不妨试试。”

她躺在床上,并不为我所动。在她看来,这区区小事,不足她希罕的。可是她眼睛却一亮但又立刻闭上了。也许这不太起眼的衣裙,包含的辛勤的劳动,而比那些不费力气得来的金钱更有价值,也就更叫人感动的缘故吧,才使她掩盖不住人之该有的激动。这时,我意外地发现了她;不错,她有正常人(且不必说她不是正常人)的那种感情;她那双眼向下低垂的时候,犹如圣女一般,那么动人心魂;那么文静有致,那么清丽而又神圣;毫不夸张地说,她那双似闭非闭的眼睛,正如米开朗基诺塑造的第一个女人头上的那一对眼睛一样动人。

是的,我不觉感到她的心底有着另一个世界。

终于她的眼睛启开了。她仔细瞧着长裙,可半天欲起难起。一会儿,她蓦然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露出了一双­祼­露的匀称而优美的双腿和袒露的双臂。立刻,她脸红了,连忙又将被子把身子全盖上。

“你出去一下。”她羞赧地说。

我遵命出去了。

女人的羞耻心是最能叫人感动的。这种羞耻心为人类文明的发展作过伟大的建树。不然,上帝的禁果怎么那么难吃。我好不自在,是怕她终于瞧不起那件长裙。

“进来——”过了一会儿她喊道。

当她穿着我的长裙出现在面前时,我仿佛看到了波提切利《春》上的人物。那么俊俏、淡雅、恬静又那么夺人。她的病体恰添上几分妖媚,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了。她对着镜子从各个角度都打量了一番,她爱之不胜,并仔细考究了试样,做工、质地。

“谁做的?”

“我!”我不由感到一阵骄傲,殊不知我的Chu女作在一个爱美,而且懂得美的女子身上取得了成功。

“不赖,好手艺。”她夸道,接着她指着她的胸和手臂问道:“你也赞成把这个露出来?”

我只是吃吃一笑。

“我还以为你对我的惊讶永远也平静不下来呢。”她嘲讽道。

“你是指……”

“那天第一次见到我不是把你吓了一跳吗?”

“……”

“其实,那些指责这个的人,是想女人还露出来多点才好。世界上的人竟有这么微妙。”

对她的谈吐,我不无惊讶。言之及物,言之有序的确是我不曾想到的。

“想不到您还真能­干­。”她说,接着她怀着极大的热情说道,“这太好了,我首先让我所有的女友们都来找你裁衣服,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你不是有工作了吗?我相信你会征服江城的姑娘们的,因为你有能力打动姑娘的爱美的内心世界。”

“请多多照顾。”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道,“你喜欢,那么这一件送给你吧,也算个广告吧,希望你喜欢。”

“喔!我收下。”她说,“只要我能到的场合我都穿这件衣服出场,谁要问我,我就把她介绍给你,好不好呢?”

“好好好……”我一连说了八个好字。

我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惊谎,我只觉得心跳加快,神魂颠倒不知所以。我再什么也没说,我掉头直奔我的房间,一头栽到床上,我不知是在流泪,还是因为枕头本来就是湿的。

墓前玫瑰(4)

如果说谁碰到她就该谁苦恼的话,这个人就是我。我简直不敢再单独见到她。

于是,我常邀一个叫罗孙山的朋友一同去看她。这位朋友有个怪脾气,正如雨果所说的:他对女人见解刻毒,既钟爱又蔑视她们。因为一个重感情Se彩的人,只有从一个重理智的人身上才能得教益。那么,基于这一点,所以我的这位朋友最适合我加以借重。他缅怀考分,其他都不关心。而且,他还有浓重的学究气。“同志,四百六十八分不低呀!”这是他高考落榜之后的口头语。他平生只有一个抱怨,那就是他不该当了个“右派”的儿子。他平生的愿望是异军突起,闯上黄榜。为此,他竟准备把青春全搭了上去。就像上了鸦片烟瘾的人一样,什么也不顾了。难怪他对把他关在教室擂了六年功的教师那么崇敬。为了擂功,在两年之内,他没有跟同窗的女生交谈过一句。说那会分散注意力。所以,关于女人的世界,就像牛听人弹琴那样感到陌生。

“我不愿意再来了,另请高明吧。”他和我去看了曾真之后说道。

“为什么?”

“看这种坏了坯的姑娘不值得。”

“我就不信。从哪点你认为她坏了坯。”

“印象,凭印象。”

我听他的话,越来越气。我揪住他的领扣,说,“什么印象。”

“你没瞧那样儿!?”

“什么样儿?”

“男人见不得的样儿。”他见我赖不过,于是说,“这不,只用踏过门槛,近在咫尺,何必还要兴师动众,拿我当陪衬人。”

“你还得陪我。说,­干­不­干­。”我逼他。

“我看你是疯了。犯得着吗?你听人家怎样在议论她,又怎样议论你吗?街头巷尾,­妇­孺老幼,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喳喳嘁嘁。人家说她的情人数也数不过来,你­干­吗要凑一份。”

“证据,我要证据。”我动了肝火,大声喊道:“你知道她是怎样痛苦吗?”

“我说那是堕落中的Сhā曲。我没见过人类的堕落,看到她,我见到了。”

“偏见——愚昧的偏见。”我又喊道。

“依你该怎么看。”

“她需要关心,需要温暖,需要真正的爱,至少需要同情。”

“那至少可以说你与他是物以类聚,同流合污。”

“纯粹的谬论——”我举起两只拳头大声喊道。

我痛苦极啦,连我的朋友也这么说。如何解除人们的偏见,怕我是无能为力的。可是让人们了解她是可以办到的,如果我都做不到这一点,便无法让人们了解她了。我恨不得用一种什么药方来治愈这种被人们认为无法医治的病症。

她是我的梦想,我的安慰。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可是,我没有职业,没有钱。我要是有钱,一定能让她脱离苦海。于是我既定了一个奋斗目标——我要有一份正式工作。可工作在哪儿?一想到工作,我浑身沸腾。充满了生机和力量,我要为之奋斗,也许我这都是些幻想罢了。

我已经到了一刻不见到她就过不下去的地步。可是,又有三天没见到她了,我不相信她的病好得那么快。当我乘电车路过江汉路“享达利”门前时,我所乘的车行驶得慢,就在那时,我从电车窗口一眼望去,无意中发现一个颀长、丰满、健康的少女就穿着我做的那件连衣裙在人群中信步走来。我定晴看去,那是她。她夹杂在人群之中,她是属于风度高贵,气宇傲然的那种。此刻,也就是那一刹那,我不仅关心我的裙子所产生的客观效果,尽管有那么多人不时在瞥她,而且,我关心的是在她的肩旁有没有并肩男子。正当我发现有那么一位男人的时候,在她的右边,倏而有位女子挽上她的胳膊。仿佛她(他)们在谈论我的裙子,因为并肩的三个头不时低下去瞧瞧她的裙子。看到这些情形我才放下了心,沉浸在逸然自得之中。这时,一件Chu女作在得到认可的时候是种什么心情我就是种什么心情。我想探头喊住她,以便同享成功的欢乐。可是来不及了。然而,我清楚的看到,在灰布蓝布裹身的时代还没结束的时候,那些探头瞥她的人,多半是瞧那半­祼­露的胸、肩,或是那光滑的臂膀。若说我夸大了这种现象,那是对人们爱美的心灵的亵渎。如果某一天只要有大半的女人都这么打扮的话,那么,人们决不会以好奇的眼光瞧她了。也许到那时,人们更多地关心封闭式的服装美了。就像女人厌倦了自己的打扮而去尝试男装一样。请原谅,我是搞服装的人,啰嗦了这么一大堆服装问题。为她设计的服装也未免太突出了,我心有余悸哟。因为这是一九七七年初夏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之不胜。回到屋里,我双喜临门了,在家的门口等着好多姑娘,原来,她们都是曾真的朋友或是熟人。是来找我定制服装的。曾真实现了她为我许下的第一个诺言。

做服装少不了对顾客的心理状态揣摩一番,以至研究他(她)们来自社会的哪一个层次。总之,要对她们的欣赏趣旨有所了解,我确实注意了这一点,无不使我惊讶的是:她们大多来自不至于为柴米发愁经济比较宽裕的中上层,要么是她们自己,要么是她们的父母在社会的某种关系网中占据一份位置的。比方说,有个腼腆的姑娘拿来一段货真价实的素花印度绸要我为她做一条飘逸的百褶裙,我问衣料的来历,她说,是她爸爸托人买的。比方还有地道的苏州小纺,英国伦敦白府绸,杭州真丝纺,香港花的确良,还有英国毛花呢等等。总之这是当时市面上看不到的高档货。最普通的也是市面上少见的出口产品。从款式上来说,她们大多希望冲破传统式样的禁区,有三分之一的小姐们要求按曾真的长裙如法炮制,而又有一部分则要求向这种款式靠近,就是说还些许含蓄一点就是了。不难发现,她们毫不掩饰他们厌倦了灰布蓝布的禁锢。更确切地说,那些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们(我说是她们不曾有半步离开过长辈的温暖的襁褓,或永远也不可能离开的人们)似乎对她们的长辈的管束不屑一顾了。我问她们把胸露出来羞吗?大人允许吗?她们的回答只是一笑了之。有一个充满稚气的姑娘把款式谈妥之后,尺码也量了,我正准备下剪,她拉住了我,说,要多少钱做一件。我说,凡是曾真的朋友哪怕是一面之交也好,分文不取。她不相信,于是我说:“在社会主义的中国,要钱那不是搞资本主义?”是的,我需要钱,可这钱似乎有点炙手啊!——用不着多作解释,谁也没对我的宣言有什么怀疑;再说,她们都是曾真的朋友啊!也许本来就是占便宜来的。

是的,我得拼命了,­干­吧。首先,我向罗孙山借来缝纫机,向他借钱买来了线以及工作的必需品。我在日以继夜创造我的信誉,也创造我的幸福。没人做饭,烧饼当饭。我溶化在美的创造之中,若说我做的是产品,不如说是我的心血。第一批产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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