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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点就要锁门睡觉,晚归的客人就只能大声敲门,所以他们只是把门虚掩,没有锁上。深夜显得空寂的北京东路,有藏族­妇­女推了三轮车在那里用油锅炸烤串。细竹枝上串着土豆片,蔬菜或牦牛­肉­。炸热了,洒上辣椒粉和孜然粉就可以吃。他们坐在板凳上等。她把双手Сhā在裤袋里,伸直双腿,舒展自己的身体。清冷的夜间空气令人振奋。

她说,9月墨脱雨季不一定完全结束。有时会延长。每年能进入的旅行者据说只有100人。这是一条限制级的路线,沿途有塌方,泥石流,山体崩塌,当地人在路上有被山石打穿身体或坠入江中的经历。大部分外来的人没有做好足够的体力和心理准备,不会轻率入内。我想你会很难找到旅伴。

他说,如果找不到旅伴,我会独自前往。我去墨脱探望一位朋友。

她在那里居住?

她四年之前进入峡谷去村里教书。一直没有回来。

这个允诺会有些艰难。你所去的地方,是全国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小县城。不能借助任何交通工具抵达。至少徒步四天进入,再徒步四天出来。

是。我知道。

第一场 梦中花园(4)

她说,我很久之前,曾在一期地理杂志上看到关于墨脱的介绍。深藏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高山谷地之中。这个地名藏语的意思是“花朵”。至今与世隔绝,不通音讯。在古时候它被称作“白玛岗”,意思是隐秘的莲花圣地。大藏经《甘珠尔》称之为“佛之净土白玛岗,殊胜之中最殊胜”。它是被向往的神秘圣洁之地。

他说,她写信给我,说那里到了春天山花烂漫,满山遍野,上万只计的蝴蝶汇聚与此。难以用言语描绘。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答应别人的事,一定做到。

有些事,貌似答应别人,也许是答应自己。她不会介意。虽然兑现的时间已迟。

那么你之前在做些什么。

劳碌工作。平淡生活。直到失去这一切。他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我之前从未想过何时去看望她比较适宜……时间并不由人控制。

传道书里说,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她扔掉手里的细竹枝,点了一根烟。我来到拉萨之前,在北京做了一个手术。我想看看自己能够支撑多久。直到时间给我裁决。

第一次见到布达拉宫,从机场抵达的路上,坐车经过它的围墙之下,觉得它灰淡,并不气势惊人。之前在摄影照片中看到它,总觉得是庞然大物,不可逾越的神圣,所以心里有失望。他说。

很多人与你一样。但在你看久它之后,慢慢会越来越觉得它的巍峨壮美。这个认知的过程很反复周折。所衬映和对比的处境,大抵很重要。

为什么在拉萨停留了那么久。

也许这是一座可以企图以超脱角度来观察现实虚幻特征的城市。它属于任何一个来自俗世的修持者,如果你曾经对生活的真实­性­产生疑惑……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改变了我的生活。置身在医院中的病人,所关注的只是身体的感受。任何事物与人,都比不上此刻自我存在的感知来得重要。血,尿液,心电图,疼痛的位置,针头扎入的力度,药丸的副作用,呕吐失眠浑身瘙痒,伤口溃烂逐渐愈合,病灶要得到清理和控制……­肉­体若不存在,失去意识,心智与意志也将不存在。

……

死亡是真相,突破虚假繁荣。突然明白,别人怎么看你,或者你自己如何地探测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用一种真实的方式,度过在手指缝之间如雨水一样无法停止下落的时间。你要知道自己将会如何生活。

……

夜­色­寂静。小摊贩的新疆男子已经开始收拾炉灶和椅子,准备绑好手推车撤摊回家。马路边的空地遗留着纷杂的垃圾。走过喝醉的年轻韩国女孩,长发漆黑,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她大部分时间说话很少,有时却又突然说话很多,并且让人哑口无言。你不能要求一个病人,说出柔和诙谐的语言来寻觅乐趣。那是不可能的事。她几乎不做任何尝试,来说出内心被压抑的彷徨和恐惧。静默滞留是她疾病的核心所在。

她默默看着街道上的夜­色­,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摁熄。天空中有一轮黄|­色­圆月,云层浓厚。她的脸上再次显露出习以为常的冷淡表情。站起身来,说,明天我带你去看西藏最早的一座寺庙。桑耶寺在山南,雅鲁藏布江的北岸。需要坐船渡河。我们住一晚上再回来。

门被打开。白光和喧哗涌入。瞬间被沉没于炙热的海水。那是大厅里憋闷浑浊的空气,大堆聚集着要办理手续的人群,皮肤和荷尔蒙的气味。陌生人的身体,在两边像潮水一样被哗哗地推开。她看不见他们的脸。只听到车轮在水泥地面发出吱咯吱咯生硬摩擦。护士推着手术车穿越人群以及气浪,朝着电梯行进。

她说,我们其实并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这是无望的事。

电梯抵达5楼,推向手术室的大门。她仰躺在手术车上面,手里抱着手术时要用的输液袋。头上戴白­色­帽子,包裹住头发,全身赤­祼­。病服上衣反穿在上身,肥大裤子系不住腰带,只能围在腰部。她一早起床的时候,给自己穿上一双­干­净暖和的棉袜。颜­色­鲜艳的袜子,是她所喜欢的纯正大红。

第一场 梦中花园(5)

手术前夜经过5次灌肠,排泄出所有粪便和尿液。再没有喝水和吃任何食物。现在她的身体是初生婴儿般的洁净无垢。整个过程里唯一感觉难以忍受的步骤,是在尿道里Сhā入导尿管。仿佛身体里被Сhā入一根滚烫的钢丝。很快,暴露在裤子外面的透明管子里引出了浅黄|­色­的尿液,完全不受脑神经的自主控制。当一个人的尿液被引出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中,他已经不需要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她说。这是非常真实的时刻。

仰面看到通道天花板上的长形白­色­吸顶灯,快速掠过,白光刷刷发出声音。这一条路途要通往哪里。一具­肉­体要被打开,放入仪器,被手和刀具­操­纵。它并没有人想象的那么珍贵重要。放弃保全和坚固自守。不再需要锦衣美食,按摩修饰,以及芳香昂贵的保养品……它的自我重要­性­被摧毁,恢复了­肉­身脆弱的真实感。她的心里一点一点地静了下来,如同纷飞大雪之后的寂寥原野。所有的假象和幻觉,在退却和消失。

是的。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所曾经执着过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麻醉师站在她的身后,俯下头轻声叫她的名字,庆昭。庆昭。你听得到吗。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脱下一边的口罩,声音轻柔。女孩年轻的容颜,眉眼细小洁净。很久没有人这样温存明确地呼唤她。年轻的麻醉师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她仰躺在窄小的手术台上,转回眼神,看到身边遍布密密麻麻的仪器,脸的上方,无影灯散发出明亮光泽。手和脚已经被用束带牢牢地固定。意识此刻还是清醒的。只感觉到麻木感从头顶开始缓慢地往下走。仿佛漂浮在无风无浪的河面上顺流而下。

手腕上被Сhā入麻醉针头的部位,有锐痛感。针头可能没有Сhā顺,但是已经发不出声音。这是她第二次被全身麻醉。她痴迷这种感觉。痴迷麻醉。即将可以脱壳飞离这具­肉­体。熟悉的临界点在逼近。蒙住眼睛站在悬崖,迈出一步,脚下就是黑暗无边的深渊。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被确定的边界。就在此刻,她的内心依旧尚未被完全清除­干­净,并非空无一物。

是不是大部分的人即使在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心里依旧带着种种犹疑和困惑呢。她来不及思索完毕这个问题,便已扑入这个深渊。

……

她说,我来拉萨之前,曾经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去。是在人流量通畅的公众旅馆里死去,还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死去。如果在旅馆,身边的人发现尸体,会得以被处理和告知。即使他们只是一些陌生人。陌生人只对半死的人有恐惧感,因为他们畏惧负担责任,不能自理的一半生命,带给人危险。已死的,就只是清扫垃圾的问题。但如果在城市的高层小公寓里不为人知地死去,就只有宠物或蛆虫来啃食腐­肉­。

每个人都应该提前写好遗书,因为人随时会死。我的父亲,喝完早上的稀饭,在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脑子里的血管破裂,血充溢脑袋,瞬间就无法说话,无法移动。穿的衣服里,塞着记事本,里面罗列他这一天和后一天要做的所有工作,密密麻麻的事情,包括他的目标,计划,不满和自责。这一切挣扎和企图全部作废。他做了一次脑血清理手术,昏迷三天之后死去。死亡比生命更容易获得机会。我一直想知道他临死前的感受……

他说,但是很多人蒙住眼睛,以为自己会一直无损而长寿,甚或不朽。他们相信自己的手里永远都有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做浪费和后悔的事情。总是认为能够再次获得机会。

她说,我去纳木错的时候,带着一本在拉萨小书店里买的《中­阴­得度》。你已在脱离这个尘世之中,但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有生必有死,人人莫不如此。不要执着这个生命,纵令你执持不下,你也无法长留世间,除了得在此轮回之中流转不息之外,毫无所得。不要依恋。不要怯懦……我阅读这本书,在海拔4718米的高原半岛小旅店。深夜听到此起彼伏的凄厉狗吠。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响声。口­干­舌燥,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清晨推开门,看到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阳光照耀下白雪皑皑。

如果我们在这个世间的光明已谢,是否会前往另一个地方。

第一场 梦中花园(6)

坐在船尾,等待将近一个小时漫长的渡河时间。除了水流有规律地拍击木船,周围没有任何嘈杂。大片流云徘徊在天空与江河之间的开阔地。风很大,吹过来略带寒意。他们观望江水,以及江面边际云朵绵延的天空。沿途看到河滩,矮小土瓦房,狗,老人,孩子。大棵黄|­色­阔叶树,映衬着透亮湛蓝的天­色­。秋日静谧悠然的田园风光,与拉萨有所不同。雅鲁藏布江平缓流淌,周围起伏高大而坚硬的山脉。船夫站在船头上,突然面无表情地唱起歌来。藏语民歌,嗓音粗砺,拖着风格­性­的蜿蜒长音。

这是他们的习惯。她说,他们每次划船都唱,也许是出于寂寞,只是唱给自己听。她仰起脸,眯起眼睛看着天空,把脸完全暴露在午后剧烈明亮的阳光之下,享受紫外线在皮肤上的暴烈抚摸。阳光穿透云层,热辣辣击打下来,像直接的棍子打在脸上,留下灼热痕迹。她的脸已经被晒得黝黑,­干­燥,毛孔粗大,颧骨上渐渐出现和当地­妇­女一样的高原红晒伤斑。但是她从不回避太阳。她喜欢和它亲近。紫外线把她晒得像一只烤熟的面包,皮肤黑得似会发出光来。她只在小店铺里买过一瓶廉价的擦脸油,香气拙劣浓郁,但抹在脸上的油脂成分 也觉得适宜。

她说,这是我的第16趟。我经常一个人来坐船去桑耶。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人说,同渡一艘船还需要修上百年的缘分。从此岸到彼岸,要心意执着,目标相同。渡河看起来仿佛一个仪式。

他说,你去寺庙只是为了看壁画吗。

她说,是的。桑耶大殿1-2层转经廊内有西藏技艺最­精­湛的壁画。那些壁画等了1300多年,只为与有缘的人一期一会。有些破损得已经非常严重。因为光线昏暗不见天日,才得以保存到现在。

你在拉萨也经常去寺庙吗?

拉萨并没有太多可去的地方。看壁画是独自一人可以做的事情。寺庙的僧人已经认识我。他们把我当作当地人,不收我门票。那些壁画,大部分在讲述佛的生平,经变,古典经文中的故事和传奇。阐述他们对宇宙和人世的观点。壁画可算是他们宗教仪轨的一种。描画的本身就是一种敬仰,它不是一个过程。它是一种完成。

他们在黄昏时抵达,先趁着天光尚亮,进入寺庙看壁画。他跟着她沿着陡而窄小的石头阶梯慢慢往上走,听到她在前面发出轻轻的喘息声音。她对这座地形复杂的寺庙了如执掌,带着他沿着圆环形的转经回廊慢慢看了一圈。然后走进­阴­冷的殿堂里。在阳光剧烈的室外逗留太长时间,突然走进内深的房间,眼前一片黑暗,如同盲目。

他在暗中努力分辨那些陈旧的壁画。大幅大幅的壁画,被时光已经磨损得黯淡发黑。­色­彩华丽,­精­美绝仑,花纹反复,仿佛是被海洋覆盖之后沉船,带着时间另一个终结点的回音。那是另一个无法被进入的世界。佛像上剩余的金粉还在隐约闪烁。她伸出手指,借着昏暗的光线,在距离它们10厘米左右处轻轻模拟着抚摩。手掌在空气中无限尊崇缓慢移动。整个大殿里面空无一人,似乎被整个人间遗忘。酥油灯光苗微微跳跃。

她说,如果你即将要出发去墨脱,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去。

为何。这本来不是你的计划。

我无任何计划,只是滞留在拉萨而已。任何事情都可以临时做准备,这样才说明我们一直是在行动的准备之中。一切都不算迟。

他说,是。不算迟。

她说,你的朋友,是怎么留在那个地方的。

她起初在西藏工作,为地理杂志拍摄大峡谷的照片。进入之后,她留在那里教书。她是个胡作非为的人。她在隔绝的地方生活不觉得有任何不适。她不看报纸不看电视,认为繁杂的新闻报道与讯息其实与人真实的生活没有关系。大峡谷是她成年离开家乡之后,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比她抵达过的任何一个城市和地方,都要长久。

不管如何,这是需要付出极大意志的事情。

是。一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完全了解她。她的内心也许有一个跋涉苦行的云游僧,不需要世俗价值的赞同。但是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之中,自认为健康和强壮。像所有城市中的人群,习惯享受物质和生活表相的愉悦。

你几岁的时候认识她。

13岁。我们始终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她把他带到大殿北侧一个被废弃的小房间,让他看墙壁上更为斑驳而破损的壁画。上面是诡异的兽类图形,边缘被磨损得模糊的莲花和佛像。打开一扇破旧的木门,正对空旷的平原。远处山脉之间隐约露出雪山峰顶,在暮­色­中寂静闪烁着蓝光。

暗淡阳光在墙壁上的图案中间跳跃,发亮。他走过去,调整视线的角度,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古老拙朴的线条。她说,你看,只有这里的壁画采用纯粹天然的颜料。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绿­色­的是松石。它们上千年都不损坏,只会败落。她靠在门框边上,看着远处的雪山,点起一根烟。飞快地抽了几口,又飞快地按熄。

走出房间,走廊上依旧是灼人眼目的烈日。在庭院的花园中,有一个僧人装束的男子在黑­色­木块上雕刻佛像,地上堆着更多的木块。他们站在一边观望。然后她悄悄地离开了他,走到转角的一段屋檐处,拿出手里的相机,拍下描绘在木门隔断上的清雅古典的植物。

第一场 梦中花园(7)

她说,桑耶寺没有拉萨的哲蚌寺热闹。后者在雪顿节会有盛大的节日。在晒佛仪式上,他们在山腰的岩石之间展示巨型佛像唐卡,信徒和游客从拉萨的各个方向汇聚到此。人们燃烧松枝,唱歌跳舞,一直狂欢,仿佛时间没有尽头。而这里,总是那么寂静。很多旅客对它表示失望。他们没有关注这些壁画。不知道它们在岁月之中的坚韧和珍贵。

他问,这是你最喜欢的一处房间?

是的。坐在这里时间长了会入睡,房间很­阴­冷。我怀疑这是小喇嘛的休息室,你看那些壁画,和大殿里的不同。它们显得格外天真忧伤。仿佛是他梦中的花园。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到她站在木门之外,用手电筒轻轻拍打他的床所紧贴的墙壁。手电筒的光头朝下,圆柱形直光在地板上扩散出光晕。身边的少年们在酣睡中蒸腾出皮肤和 头发的热气。他悄悄在洒进房间的月光里起身,穿上卡其布长裤,白衬衣,球鞋。拿起身边装着广口玻璃瓶的书包,一根手工制作的纱布扑罩,走出房间。

她等在楼梯口,穿白­色­裙子,光脚。长长黑­色­发辫和赤­祼­着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隐隐发蓝。伸出食指轻轻堵在嘴­唇­上,示意他跟在她的身后。寺院的走廊长而狭窄,只有她为他打过来的手电筒光圈照耀前路。他手里拎着球鞋,每迈出一步,听到上百年的腐朽樟木承受不住重量,发出吱咯吱咯结构分化的声音。心跳如撞鹿。来。来。善生。跟着我来。他内心略有犹疑,但是已经来不及。窗外隐约扑过来的大海的潮声。转过脸,看到一道倏然而至的洁白闪电划过夜空。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深夜的海滩。这片被浩淼海水包裹着着的岛屿,在东南海域被传言为一个圣地,佛教传说观音曾在此修行。整座岛上建满面向西方的寺庙。一年的不同季节,这里都是旅行者和朝圣者的聚集地。夏天的时候,来冲浪的旅客会更多。他记得的它的样子,是他13岁时参加校际夏令营的夏天。是他来到这个岛屿唯一的一次。

大海。一轮黄|­色­圆月照耀海面。闪烁出鳞鳞碎银般的波光。潮汐在月亮的牵引之下,重复着它的起落轨迹,不断地汹涌上前,在岩石上拍打出浪花,又缓慢倒退,留出一片冲刷之后起伏不定的沙滩。低沉的回声。似乎还在撞击之后的情yu欢愉中轻轻呼吸。

他的脚陷入冰冷的泥浆之中。一步一步,走向夜­色­。前面的女孩子,手里撩着裙摆,轻盈跳动地奔跑。细碎的笑声,无一幸免被潮音覆盖。她的洁白身影,一次次奔向大海,又一次次转身逃遁回来,陶醉在旁若无人的游戏里面。潮水打湿裙子,紧紧包裹住幼小的身体。遥远的海天连接处,有渔船灯火。他看到一个浪潮紧紧跟至她的背后,把她追逼到沙滩上。她发出快乐的尖叫。空气粘稠湿热。是八月的盛夏。

在通往树林深处的小径入口,她停下来,转过脸来看着他。两只球鞋被用鞋带连接起来,搭在脖子上。赤­祼­的脚和小腿缠满海藻绿丝以及泥浆。额头上的刘海全部湿透,发丝粘在脸上。因为奔跑,脸颊上的细小血管全部膨胀,像盛开了两朵烂醉的花。

她说,你害怕了吗。她的上嘴­唇­有一处微凸的边缘微微牵动,看起来很温柔,却又带着微薄嘲讽的设定。这始终是她面对他时无法改变的一种肌­肉­习惯。仿佛在置疑这一个问题的时候,她并未分清设定的对象。仿佛她对他的置疑,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置疑。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她的对面。他的沉默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涵盖。不用区分他或她。不需要解答。她始终是信心不足的那一个。他虽然貌似可疑,但却比她更清楚自己的选择所在。如果说有惶惑,那也只来自夜­色­本身的神秘。黑­色­的树林在她的背后,仿佛一处洞|­茓­。深入之后完全不知归途。但是他跟随着她进入。

在潮湿闷热中,他闻到百里香刺鼻的气味。走入灌木丛中,繁杂枝叶扑面而来,摩擦过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肤。有生硬的小小蛾类张开翅膀仓皇地飞离,撞疼了眼睛。他紧紧地跟随着她的手电筒光圈,以及光圈之中跃动着的白­色­身影。直到他们在一条小河边停下脚步。

无数的萤火虫在半空中带着光亮飞行,栖息在树枝和草丛之中。她的头发和裙子上有发亮的萤火虫停在上面。闪电更加频繁地掠过天空。清凉有力的雨点开始打落在他的嘴­唇­上。他看着这个黑暗神秘的全新世界,心剧烈跳动,几近从胸腔跃出。这样疼痛难忍。他跌跌撞撞地在走入河流之中。水面上的月光抖动着。被捣碎的水银。周围寂然的山峦黑影,是匍匐而沉睡的野兽。

就在此刻,他看到她沉默地脱下身上的白­色­裙子,像一条鱼,扑通一声,俯身跃入了水面。

第二场 黑暗回声

她曾教给他捕捉以及饲养蝴蝶的方法。蛹虫被放在青翠绿叶的树枝上,需要适宜的湿度和温度。透过封闭的纱罩,可以看到幼小蝴蝶破蛹而出,日日吸吮小树枝的新鲜汁液,抖动绽放的翅膀,尝试莽撞飞行。她对幼小的异体生命充满好奇,似乎是探索静默的同类。她渴望了解和沟通一切真实的事物。她对他说,我们和蝴蝶都是由相同的物质组成的。在生命的分子核心,蝴蝶的本质与人类相同。

他们一起饲养过一种灰绿­色­的小粉蝶。而她最为向往的是绿鸟翼蝶。这类蝴蝶有一对屏风般坚定的紫蓝­色­翅膀,只存活在巴西的热带雨林之中。翅膀上有华丽得令人眩晕的圆环形花纹,两条深绿­色­的粗壮触角。狡黠的眼睛。难以轻易寻觅和观望的事物,构建成她内心超越现实表象的信念。她从不服从任何生活的表面。

十三岁。他说。她Сhā班到我所在的学校读初中。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画,认真执著。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在她的手臂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她是瘦而拘谨的女孩,右脸颊有一颗大而浑圆的黑痣。多年之后,他在一个电影女星的脸上,发现与她同样位置同样的黑痣。非常神奇。那个女星长得很漂亮,来自江南桃花般鲜活的面容。他一直觉得她们很像,经常观看她拍的电影,是她秘密的影迷。他始终不清楚她们哪里像,肯定不是漂亮。苏内河从来都不是漂亮的女子。

女星从十六岁演戏演到三十岁,始终保持一种少女的姿态。她们不只有一颗相同位置的痣。她们的气质,都有一种逼取便逝的苍老天真,像被扔在深深海底封在瓶子中的灵魂。这灵魂属于同一个时期和质地,在被封禁的时候就停止了一切生长和成熟。只是在逐渐地死去。她们不会变老。不会衰竭。只会消失。

虽然是小城市,所在的省级重点中学有百年历史,所以学生都有强烈的优越感。班里女生通常穿白棉袜子、擦得光亮的丁字皮鞋,把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内河的皮肤不知为何,晒得黝黑光亮,最爱在夏天赤着脚。即使是白衣蓝裙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也是吊儿郎当的模样。自行车骑得飞快,笑起来声音响亮。后来他才知道,六岁之前,她一直在海边村庄里长大。成年之后被寄养在城里舅舅家,接受学校教育。

女生们不喜欢这个言行古怪的女孩子,对她采取孤立及漠视的态度。老师也都对她头疼。她上课睡觉,迟交作业,数学物理化学经常需要补考。没有礼貌,也不整洁,脾气桀骜,从不讨好任何人。但若参加知识竞赛作文比赛,就是非常好的选手,能拿回骄人的名次。语文、历史、生物、地理的成绩也都出人意料的好。她在班级里没有任何朋友。除了纪善生。

他一直都受女生爱慕。已经有胆大的女生学会暗示,交作业本的时候,故意把本子重重地往他桌子上一撂,摞成一沓的本子就散落在桌面上。女生站在旁边挑衅地侧身等待,想他发话。他不动声­色­,伸手把本子一本一本重新叠整齐,非常镇定。围观的同学就此发出长长嘘声。嘘声中的纪善生,无可避免成为女生的暗恋对象。甚至连高年级的女生都闻名来教室外参观。善生在男生中的人缘因此更差,接近被孤立。

男孩子聚众打篮球踢足球,从来不叫上他。他也不热衷任何体育运动。­性­格孤僻。是习惯把自己与身边的人隔离开来的少年。他的­精­神世界习惯了独自来往,没有同伴和呼应。某种使命感,像一条沾着火焰的鞭子抽打着灵魂,从未得到过安宁。母亲的严厉和强势使他觉得与女­性­之间没有亲近感,并且轻视身边那些轻浮且一脸蠢相的女生。

他是学校里出类拔萃的男生。有严格的家教和被老师信赖的严肃品格。但这不能阻止他被她吸引。他很少意识到她是一个女孩。她特有的独立自在的中­性­气质使她像个没有­性­别的朋友。她不同于那些对他有模糊恋情萌动的女生。她们仰望他,设置他头顶的光圈,对他无所适从。而她一开始就自动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他们是彼此惟一的朋友。但这是属于他们的隐秘,不与任何人得知和分享。一直到他们初中毕业,在课堂或大众环境之中,从来都不交谈一语,连眼神的交流都杜绝。她具备引导他内心蠢蠢欲动的心灵的能力。很难说明这种能力所在。一种不容置疑的能力。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影响,接近一种分子组合导致的气流方向变动。这神秘的蕴意不属于理­性­判断范畴。它不能被解释。一切自然存在的规律,都是被事后注释。那是多余的。

只有她会对他说,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团云。于是他就抬起头,看到城市的开阔天际线被夕阳晕染的晚霞,绵延伸展,花团锦簇。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开始追着那团云,上坡下坡,飞快疾驶,掠过的风把地上落满的樱花花瓣成片地惊动起来打转。一直追着云团骑到月湖边上。

第二场 黑暗回声(2)

她叫他一起坐在湖边闻不同植物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查阅辞典知道那些树的名字和习­性­。就像她会借阅厚厚的英国版本画册,看到恐龙化石绘图,前角龙、可畏龙、巨龙、梁龙……各种各样的恐龙骨骼,完整形状草图及说明,还有一些并不能完全看懂的英文注解,整个人趴在书上,一边看一边发出咝咝的吸气声音,兴奋得难以自禁。他们的世界清净自在。一直坐到黄昏,看完湖面上血红的日落,才一起骑车回家.

他的母亲跟所有的人一样,不喜欢她,并有反感。她们只有过一次照面。母亲对他说,这个女孩子不是好好读书的人。太贪玩好奇。心根本就收不住。所以她每次去他家里玩,总是从后门的花园墙壁翻爬进去,直接进他的房间,从未让他母亲再发现。有时说着说着,天便黑了。她磨磨蹭蹭不提起要回家。他出去和母亲一起吃完晚饭,等母亲进了自己房间,就悄悄从厨房拿些食物,给躲在房间里的她吃。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两个人做作业,或者在房间里默默看书。在学校里都是寡言的孩子,彼此聊天却滔滔不绝。只是厮守在一起。他渐渐觉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爬上床,兀自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发现她还没有走,睡在他的身边,背对着他。一头黑发湿漉漉蒸腾出热气,脸埋在枕头里面,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窗外照­射­进来的洁白月光,笼罩着一对不知时日长久的少年。

她也醒了。坐起来梳理头发,把黑亮的发丝细细地编成辫子。凌晨四点半。她得回家。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新村里,走路不过十分钟。回去挨骂是肯定的事情,但她并不慌张。她的舅舅家早已经习惯她的夜不归宿,知道她经常会住在朋友家。也知道她的独立,一定会安全回来。

她­干­­干­净净的发辫搭在腰背上,仿佛来时一样。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到她的眼睛。那眼睛过于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映衬淡­色­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有眼泪滴垂下来。他内心惘然,忍不住摊开手心伸向她的眼睛。

她已经站起身来,说,善生。我要走了。背好书包,打开房间的门。

他送她到小花园的围墙下。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春日凌晨。故乡花园里茶花正在绽放。鲜红繁复的花瓣,一层一层铺垫。这样扎扎实实地开着,沉浸在露水中轻轻呼吸。她折下一朵,用嘴巴咬住花枝,把书包挂在胸前,灵活地攀上围墙。骑在墙头上,呼出一口气,脸颊因为用力而变红。站在下面一脸紧张的他,困意已消。清凉晨风吹拂。天边浮现渐渐绚烂起来的朝霞。

让我们去小河边看日出。善生。她说。她再次试图诱惑他。他摇头,你该回家睡觉。你太贪玩。她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早就预期到这个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随手Сhā入发辫里,翻身下墙,转眼便不见。只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善生,再见。再见,善生。她骑着自行车,发出咯哒咯哒的链条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发亮的春日天­色­之中。

他在梦里见过她的家乡。她对他描述过她来到城市之前生活的地方,一个海边的村庄,名字叫儒雅。她在儒雅出生,长大。从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母。母亲生下她之后就消失踪影,杏无音信。五年之后带来消息,原来先去了毛里求斯劳务输出,后又辗转到了阿联酋、印度,最后在泰国独自旅行的时候,遇见一个英国男子,与他一起去了伦敦。颠沛的生活结束,也有了钱,终于可以照顾女儿的生活。她寄来抚养的外汇,让舅舅带她到城市接受教育。

母亲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只蝴蝶,接近传奇的生涯,远走高飞,不见踪迹。而父亲,她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提起过他,仿佛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子,从来没有存在过。仿佛她的出生不是母亲经由与一个男子­精­血的结合,而是一条大河带来了一个注定要被离弃的女儿。

母亲在分娩之前,在梦中曾见到一条汹涌翻腾的大河。她说。这是外婆从小就对我说过多遍的回忆。母亲看到的河,由高山顶上的雪水和雨水融化而成,平静宽阔,闪烁宝石般璀璨的银亮光芒,跋涉过山峦平原,穿越村庄,漫过家里的门槛,当堂穿行而过。河面上绽放出一朵一朵的花,像粉红­色­的灯笼,漂浮着远行。大河就如蛇般缓慢滑行,出了后门,蜿蜒离去。诡异梦魇在酷暑午后发生,母亲醒来之后满头大汗。她跟的是母亲的姓。她在那一年的七月出生。

她对他描述过这个东海边的村庄。并不遥远,只离城市三百多公里。它依旧存在。春天山坡开满紫­色­的木兰和洁白梨花。山上有茂盛的枇杷树、柑橘树,满山的杜鹃、海棠和野兰花。夏天有浓香扑鼻的栀子、茉莉,一大池塘的红­色­荷花。蜻蜒多得会飞进家里的庭院,停栖在晒衣架上休息。

孩子们从小就一起结伴去海边摸螺蛳,捉螃蟹,捞鱼,晒海苔和紫菜。去山上采果实,打鸟以及捕捉昆虫。他们站在岸边对着停靠过来的渔船和货船欢呼,它们带来外界的消息和物品。带来包装­精­美的上海饼­干­、电影海报、报纸、邮件和书籍。有时船夫会允许他们爬上船舱。

他们习惯了一起走几十里的山路,翻越山岭去另一个村庄交换食物,走累了就在竹林里休息,用竹筒舀清凉的山泉畅饮。所有的生活都敞开在天地大海之间,存在的方式自然而然,就如同这个村庄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一样。

儒雅居民的祖先是一位常胜的将军,因为他的勇气和显赫战绩,被准许老了之后带着他的后代来到此地繁衍。古老的祠堂供奉他身着全副盔甲的塑像,香火不断。历代家谱也在那里。儒雅的孩子是他的后代。她说。我们并不畏惧天地之间的变化无常。我们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是将军和大海的后代。

第二场 黑暗回声(3)

因为可以停泊船只,儒雅成为远近闻名的商业繁盛之地,临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过来交换货品。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集市,是非常热闹的。她说。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满人间烟火的喜乐和熙攘。鹅卵石铺成的主­干­街道,挤满人群和摊贩。蔬菜、­肉­类、水果、海鲜,各类腌制品、熏品、­干­果,各种金银器、瓷器、布匹,家制的甜品、酒、糯米粉点心,手工纺织的布匹……全都摆上街。孩子们带着狗,一路穿行于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阳光明亮的大集市。

除了集市,儒雅另一个如同天堂的记忆,是每年夏天的台风。大雨滂沱,下足三天三夜,她说。如果正逢海洋潮水上涨,奔腾海水会漫过沙滩和堤岸,跨过木头房子的门坎,覆盖地板,穿越墙壁,直扑向村庄的主­干­街道。鹅卵石街道,全部被带着白­色­泡沫的咸味的海水淹没,漂浮着从房间里冲出来的食物、物品,狗和鸭鹅在水面上游泳。整条街道成为海水汇集的河流,孩子们兴奋地冲到室外,淋着倾盆大雨,在缓缓涌动的潮水之中,大叫,嬉笑,玩耍,奔跑……天地­阴­暗,闪电和轰雷交相辉映。村庄幽暗曲折的石头巷道和窄窄的台阶,一次一次被雨水覆盖。

大棵的樟树、梧桐树、柳树被劈倒吹断,长满绿叶的树枝随潮水漂浮,散发出辛辣清香。晚上睡觉,床要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没有电。只能点蜡烛。整个房间都在水波之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冲散而去。这样的台风天气,持续到雨过天晴。然后潮水就会迅疾消退。街道和台阶又浮现出现。烈日白光预示酷暑盛夏真正拉开序幕。

她对着目瞪口呆的他,讲述完毕,然后俯身撩起裙子,给他看她腿上的伤疤。卷起衬衣的袖子,手臂和肩膀上也有。那是在潮水大雨中玩耍被木头或石块撞伤之后留下的痕迹。一些零星分布的红­色­小伤疤。在左边肋骨的下侧,有一条长约五厘米的缝线疤痕,­色­泽倒是淡了,但依旧触目惊心。她说,被一块木板上的铁钉划开的,缝针之后打了一星期的吊针才好。这样的伤疤清算,让他那平淡无奇的巷子中的童年,显得相形见绌。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轻描淡写地推开她,说,好了,我要去做功课了。于是结束这根本就不能对等的聊天。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她在暗中对他轻声呼唤。她靠近他,明确地识别他。他是一个沉默孤僻的少年,只关注考试总分在整个年级里的排名。而她探究广泛的事物,百无禁忌。九月天体星座会发生如何的改变。候鸟如何飞越它们的漫长旅行。恐龙可以分为蜥臀目和鸟臀目,有五百七十一种种类,在中生代末期全部灭绝…… 他们的目标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两条来自同一条源头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她需要可以用来彼此印证的分享者。也许她识别他并不自知的向往。她诱惑他。印证胜过结局。她不负责任的态度,在一开始就带着浪迹天涯的叛道者特­性­:带着无法被理­性­处置的痛苦进入任何一种可能­性­。纵身扑入。直到这种可能­性­成为她虚空的提前设定。所以她制造不同时段不同类型的牺牲品。她不为这分享设定权利,也无解释说明。

他们去树林收集萤火虫并且彻夜没有归队。老师和同学全部出动,寻找他们。这样的事情,在这所重点中学里几乎史无前例。桀骜不驯,个人主义,自我中心,脱离组织集体,没有秩序和服从……他们使身边的人遭受恐慌和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时候,老师被气得嘴­唇­发白,当即呵斥内河,要给她处分。

他被有共识地忽略了。她甘心情愿接受惩罚。她捕获了他,强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听到吱呀一声,门缝开启,光线瞬间照亮所有被隐藏起来的蠢蠢欲动。他从未预期到引领的力量如此强盛。她捕获了他的心灵,带他跌跌撞撞、疼痛难忍地进入她所知觉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将依旧并且始终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质,出现在他的对面,让他看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来的另一个自我。虽然他总是犹豫不定,并不确信这另一个自我是否被内心需要。那个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着剧痛心跳,扑入大海和黑暗树林的出逃者,和穿着白衬衣在全校师生面前担任升旗手缓缓拉起旗帜的优等生,哪一个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实灵魂。他的荣誉和羞耻,他的典范和错误,纠结在一起。年少单纯的他,不能够分辨。

这使他在很多年后,即使在成功的表象之下,也始终围绕着一股怀才不遇的惘然气质。仿佛他的生命一直在两个背向而行的矛盾界面之间犹豫不定,并未找到正确和安稳。

十六岁的夏天。他直升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她的理科成绩太差,进入另一所以文科取胜的重点中学。两所学校在城市的两头。她来他家的院墙下面等他。炎热的夏日夜晚,蔷薇花开得正好。细碎芳香的花瓣撒在她的白­色­粗棉布裙子上。她光脚穿着球鞋,摘了一朵花咬在嘴­唇­里,坐在自行车的后车架上。自行车的链条还在哒哒地响,她踩着它们玩。

一起骑车去书店买书看。她买了一整套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苏格拉底群岛自然史》、《基督的人生观》、《贝壳的自然史》、《荣格心理学》、《原子学说》……她的阅读面比他广泛得多。喜欢与他探讨问题,读完同一本书后互相交换意见,有时候甚至为此特意写很长的信给他。买完书,找了一家冷饮店,两个人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讨论刚刚崛起的国内先锋派小说家的小说。他们同时痴迷上一个手法优美而­阴­郁的南方作家,孜孜不倦地谈论他短篇小说中的暴力倾向和孤独偏激的少年。

第二场 黑暗回声(4)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岁月。单纯的年少时光。他们是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孩子。生活的起伏变化错落,仿佛影影绰绰的风景在身边闪动。但一切似乎又与他们无关。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之中。一个纯白的小天地。

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十点多。他必须回家。她拖拖拉拉不愿走,说,善生,我去你家里再待一会儿。她照旧又爬了小花园的墙壁进去。他把她关在房间里,去客厅和母亲寒暄过场。在卫生间冲完澡,回到房间,发现她爬到他的床上,已经入睡。那一天她的话特别多,状态亢奋,所以累得也快。两个人躺在一起,依旧是两小无猜,照例背对背地,开始入睡。

她的辫子太长,拖在他的枕头上。他压住了她辫子的一角,一整夜都闻到她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来的气息。发丝上的汗味。清香的孩童味道,又像一种小小的幼兽气息。她的毛发长得浓密。半夜清醒过来,发丝的气息变得清淡,已经倏忽不见。他浑身是汗,t恤是湿的。房间里黑暗炎热,只有电风扇叶片摇动着的声音。

她静静地坐在床边,正在用梳子梳理长发,一股一股编好辫子。腕上佩戴着的银镯碰在桌面上,叮当作响。细微声音让他恍惚,以为依旧是在梦中。天空隐约发蓝,还是一片昏暗,墙上的蔷薇花开得如火如荼。是以前每次临走之前的样子。他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睛,支起身来问她,你要走了吗?她背对着他,答非所问,低声说,我非常不喜欢自己。

他隐隐感觉她经常不愿意回到舅舅家,而宁可在外面逗留。英国的生母不断寄钱过来,舅舅又是知名商人。她比他有钱得多,出去的时候经常豪爽地主动付账,虽然他坚持要各自分担。她的经济富裕,生活安稳,没有像他这样的心理压力。那是她第一次对他流露出内心的彷徨。也许是从未被亲生父母抚养、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她自卑。而这种自卑构建了她少女阶段隐秘羞耻的­精­神层面。

她说,善生,舅舅对我素来温和慷慨,但无法代替我对一个男子的期许。一个可以扑到他的背上,骑到他脖子上,对他撒娇,向他需素食物、玩具、感情的男子。我一直想得到这个人:不管我做了任何事情都会依旧爱我,不会离开我。有时候我故意激怒别人,疏远别人,发脾气。没有缘故地哭。我是不容易被讨好的孩子,喜欢摆出恶劣的姿态使别人为难,以此认证自己对感情的向往。

她说,我需要感情。善生。很多很多的感情。我对感情有过度的贪心和嫉妒心。我幻想某天能够见到亲生父母,能够与舅舅舅母表妹和睦相处,能够喜欢身边的很多人,与他们有亲密的关系…… 但我知道这很难。我看到自己心里那个黑­色­的大洞,总想用力来填,又因为敏感害羞,不愿意让他们观望和触碰到这个洞。我对别人不够亲近。重复地要别人做出证明,但从没有得到满足。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在黑暗中听着她轻声的话语,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她说,长大之后,也许我不会觉得这样是种无能为力。你有想过自己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吗?除了如你母亲所愿地考上重点大学。以后呢?再以后呢?

他说,我不知道。也许这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暂时什么也不想。

她说,你给自己设置的只是目标,你想使它成为你惟一想要追寻的,因为它使你感觉安全。理­性­使你能够把需求和付出做对应。我们是相似的人,如同充满了激烈渴望的空瓶子,你在其中填充的意志要比情感多,也许你相信意志比情感有力。你这样优秀,善生。但是你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你不爱自己。

他们并没有对即将开始的旅途做周密的计划。他带了一本西藏的自助旅行书,其中有二十页讲解墨脱,但内容空洞含糊,实际可遵循的资讯不多。她在小书店里找了一本旅行者撰写的书,复印下来其中一张地图。是墨脱的路线图。她用红­色­粗线画出徒步的路线,绿­色­细线画出雅鲁藏布江,然后用手指轻轻掠过那些地名。

拉萨,八一镇,派乡,多雄拉,拉格,汗密,背崩,雅让,墨脱, 108k,80k,波密。从波密回到拉萨。需徒步的行程是两百多公里。大概每天平均走三十五到四十公里。她说,你看,有一段路途,会与这条大江如影随形。雅鲁藏布峡谷是欧亚板块和印度板块的交界带。我们每天将会在清晨七点起程,走到中午,在树林和河边休息。下午上路,走到晚上六点左右。只有抵达目的地,才能获得食物和住宿。

在出发前夕,购买了睡袋、雨衣、排汗内衣等必要的物品。北京东路两旁,有大量价格便宜的旅行用品小店。为了减少行李,必须去掉一些装备,比如防潮垫、指南针、绳子、刀具、一部分药品。而必需的物品是:手电筒、电池、睡袋、香烟、绑腿、巧克力、白酒,以及创可贴和消炎药。她对装备的想法是能省就省。虽然路途上会有很多难以预料的情况发生,但可以随机应变。最后她在文具店买了五十支自动铅笔,用皮筋捆起来塞入行囊。这是给峡谷里的孩子们的。她说。惟一遗憾的是书太重,不能带书给那些难以有机会走出高山的孩子。

军胶鞋是走墨脱最合适的鞋子,不怕泥泞雨水,随时可以用炭火烤­干­,穿坏一双就可换新的。六块钱一双。各自买了三双塞入旅行包里。他说,我在北京,有些朋友穿了两千多块钱的进口运动鞋,只用来双休日攀爬一下长城。

她说,安逸而富裕的旅行爱好者,需要的是良好的自我暗示的心理状态。他们拉帮结伙,喧嚣娱乐,留下一堆空易拉罐和塑料袋的垃圾之后,满足而归。他们并不需要大自然,在其中也一无所获。事实上,穿越大峡谷最基本的设备,也就只是三双胶鞋。这是旅行的本质:你的意愿,然后站起来启动脚步出发。如此而已。

第二场 黑暗回声(5)

她说,我喜欢那些喜马拉雅山的云游修行者的传说。他们在六千多米的高山之上跋涉,据说一天只吃一餐。随身只带着一张毡子、一根手杖,背着虎皮和水壶,赤脚走路。

天­色­黑得快,转眼已经入夜。他们去餐厅吃晚饭。有一桌子日本来的年轻男子和一个漂亮女生,坐在角落里,一边吃着简陋的食物,一边用日语小声交谈。房间里的灯光昏暗。一个背着行囊的欧洲男子,特意走过来与她打招呼,热烈地用英语告诉她,他在大昭寺外的广场上曾经见过她。她微笑着,冷淡而放松地与他应答。他看到她几乎不和任何陌生人说话。

深夜她听到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发出声响。她坐起来问他,不舒服吗?他说,感觉有些发烧,滓身燥热,头痛,呼吸困难,无法入睡。她下床,走到他身边,抚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的。她说,可能是累了,所以有些反应。她递给他药丸和水,说,吃点药,会有些用处。在这里不要硬撑。

他吞服了药丸,说,我想去楼下洗一下脸。

他们下了楼。天井的洗脸台需要压泵取水,她帮他压出水来,看他用清凉的井水洗了脸,把头发淋湿。走廊里有睡得惺忪的住客,起身去上公用卫生间。房间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她说,我们可以在走廊里坐一会儿。房间里闷热­干­燥,你会更难受。

这是出发之前在拉萨停留的最后一个晚上。凌晨一点多。山野间的大风刮得猛烈。深蓝­色­天空,大团云层被吹掉,显出千­干­净净的光泽。一轮黄|­色­的月亮圆而寂静。夜晚美好得似乎并不真实。月光暗淡的庭院里,盛开着大簇大簇鲜红­色­的大丽花。招贴墙上的留言纸在风中发出嘈杂声音,依旧是一堆繁杂的邀请、电邮和手机号码。没有任何回音。

他们坐在走廊的木椅子上。她拿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根。靠在墙壁上,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动的大丽花。她穿着白衬衣,光脚穿一双木底人字拖鞋。

她说,这是你第一次出来旅行吗?我看到你的旅行包和防风衣都是新的。

他说,工作的时候,也算到过地球上的大部分地方。做空中飞人是职业需要。有时上午还在西半球,晚上就要奔赴东半球。也有度假。马尔代夫的碧蓝海滩,苏梅岛的高级酒店,或者去巴黎的咖啡馆里闲坐半天……你知道,仅仅如此。我不知道旅行的具体概念。我一直到现在才开始做一些事情:辞掉工作,收拾行囊,拿上一本自助旅行书开始起程。前往一个一无所知的荒凉的高原城市。

你是不是经常出去旅行?他说。

一年里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出去。大部分时间我在城市里居住。长年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会成为依赖­性­的城市动物,需索城市提供的丰富功能来建构生活,使生活在熟悉的表象之下,按照惯­性­顺水而去。但我习惯与它保持距离。

离群索居吗?

是。几乎闭门不出。在网上购物、与人交谈,下载书、音乐和电影。很少与别人约会见面。夜深人静时,出去漫步,会嗅到冬日树叶和河流的气味。以及人的皮肤和头发上,所散发出来的老去和孤独的气味……

在北京,有一段时期,她即使服用药物,也整夜无法入睡。她一直希望城市里能够开张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咖啡店或者桌球店。这样在凌晨一两点,也可以走出家门,寻找灯光明亮的地方,买咖啡、看书,或者找到人聊天。天亮时各奔东西。在没有任何声音的房间里,不存在对照的失眠生涯,仿佛置身于坟墓。她在散步时用数码相机拍下城市黑夜中如丛林般矗立的高楼大厦。

我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喜欢有荒芜感的粗糙的城市。拉萨的荒芜感来自它独特的地貌。北京的荒芜感来自聚集在其中的陌生人。我习惯住在城市里,享用它,却不沉浸入它的生活。能够隐匿在一个隔膜的无人可以对谈的城市中,也觉得安然。

在旅途中你必须习惯身体伴随物理空间的移动。内心流动纷繁的意识和景象,更感觉到它的内向思省……经常在天还未亮的时刻起床赶路。苍茫天地之间,星光暗淡,雾气潮湿,人依旧觉得瑟缩,但必须出发前往下一路。

那年冬天。凌晨五点抵达云南大理。走在古老巷道里,背着行囊,冷风呼啸,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苍山山脉高大灰­色­的轮廓依稀可见。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小饭馆,门帘上悬挂着红灯笼。一个中年男子在屋子里揉面团,大锅里有热气腾腾的绿豆稀饭和豆浆。坐下来要了热的食物。冻得浑身麻木,把手指焐在热烫之后迅速变凉的大瓷碗上。门外尚未散尽的茫茫晨雾。天­色­一点一点变亮。慢慢地,就开始有大狗进来。开始有早起上学的幼小孩子在门口奔跑而过。街道开始恢复了声响、人影和­色­彩……那样的时段。独自坐在小饭馆里,一边抽烟一边做笔记,看到这个世间的寂寥。这是内心真实沉着的时刻。不属于喧嚣热腾的人群和白日。是只能在旅途中发生的事。

她说,我并不总是在旅行。旅程打破人的生活模式。一个经常在旅行的人,没有秩序和原则,喜新厌旧,充满不安全感,随时变换方向。显得既执著又有太多无情。我只是觉得从一个城市跳脱出来,也许可以打破惯­性­。人在习惯中获得太多禁忌。这是不好的。

她再次从烟盒里拔出一根香烟。侧过脸,拿出打火机点燃。一头漆黑长发遮挡住她的脸庞,火光照亮她低垂的眉睫,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她的脸像一枚洁净扁平的月亮。她是一个病人与修行者的结合体,关注的两个极端是内心深处及开放­性­的万物世界,完全过滤掉相隔中间的人世繁杂地段。就像神话中西藏人认为自己是森林猕猴与岩罗刹女结合的后代。

她不属于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之中。他知道他可以随她一起上路。一个长年流落在高原静默等死的女子。一个终结旧日生活准备出发的疲惫男人。他们之间的世界被截然封闭,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结成同盟的基础所在。

第二场 黑暗回声(6)

他拿出那本《辩证法史》,翻到其中一页,旧而薄脆的纸页被风吹得发出声响。他用手指轻轻地抚平纸张,说,这本书是她留给我的旧书。上面有一些她写的诗歌。她总是把诗写在能够抓到的任何一张纸上,所以那些诗注定一边写一边失踪。她并非一个诗人,却认为写诗是人从世间得以回归天上的路径。他把书交给她,说,念一下这首。

她拿过书,看到他翻好的那一页,有潦草的铅笔字迹,犹如幼童所写的字,拙朴天真,笔画洁净。那首诗落款的时间是在七年之前,题目是《出发》。她压低了嗓音,用一种轻而郑重的声音,在起风的夜里,朗读起一行一行的诗句。他把在一阵一阵疼痛冲击之中涨裂般的头靠在墙壁上。闭起眼睛,仿佛已经入睡。

无可置疑,我的爱人

这一刻你必须信任我

黑暗覆盖之前

世界变成火海,灰尘和石像之前

当我们出发的时候,请带上枪支

在­肉­体屈服在虚空之前,把它自决

带上光年,用以计算你将被忘却的时间

带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带上偶像和崇拜者,被玷污的真理

带上失去踪迹的英雄和他的木乃伊

因为妄图的权柄不在我们手里

带上眼泪和失望,这是力量所在

带上光,并且相信它的终结

在黑暗之中,他又看到那个小旅馆房间。靠近火车站。窗户朝向铁轨。夜行火车汽笛长鸣,轰隆隆呼啸而过。火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发出刺耳呜叫。剧烈声音贯穿身体。这样的间歇,半小时左右就重复一次。他在浑身黏稠的汗水里醒来。睁开眼睛。耀眼亮光直­射­进来。桌子上的热水瓶、洗脸盆、药瓶、水杯……轻微震动,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彼此交错。直到白光退去,火车开出很远。仍无法平息。

房间如同空洞的容器,过滤掉一切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留下嗡嗡回响。空气中有房间长年未清洗­干­净的肮脏气味,混杂着淡而酸涩的血腥味。另一张床上,背向他而躺的女孩发出沉闷呻吟。这被挤出来的声音,顺着脊椎一路微凉蔓延。他的心是一片­祼­露着的空地,任谁都可以踩上去践踏。所以他害怕。身体轻微颤抖。眼睛中都是灼热的泪水。

他看到少年在暗中起身,走向女孩的床。她仰躺过来看着他,黑­色­发辫压在枕头上,被汗水浸泡发出深蓝­色­光泽。她的脸像一片月光之下的水印,轻轻颤动,额头上渗出细密汗水。好痛,善生…… 抱抱我。抱住我。她轻声恳求他,伸出手指抓住他的衬衣胸襟。他躺在她的身边,触碰到她瘦而柔软的身体。她的皮肤非常烫。两具年少的­肉­体拥抱在一起。她一直喃喃地对他说话。因为疼痛,她不能停止说话。

他说,我们似乎注定要在一起互相毁灭。要离开这里。顺着潮湿黑暗的隧道往前赶路,奔向远处的微光。一起逃窜至自由的无人之地。她牵着我的手飞速地跑向对方,使我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径,被她引领。我不想追随她的脚步。试图竭力挣脱她。我一直内心疑惑,我所看到的光,是否与她所认同的,其实根本不同。

第二场 黑暗回声(7)

他坐在去往杭州的夜行火车上。对母亲说了谎。说这个星期六日不回家,要留校复习。然而他换下校服之后,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买了车票,与她一起去往一个陌生城市。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他从未离开过学校、家庭的固定路线。短途的出走使他忧患,所以他在四个小时里一直非常清醒。

玻璃窗外沉浸在夜雾之中的田野呼啸而过。时而闪掠过大片零星的村庄灯火。有光照耀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脸。少年瘦而孤僻的脸,眼神中有­阴­影一样的怅惘。她侧躺在座位上,蜷缩起身体,把脸枕在他的腿上,闭起眼睛入睡。她发出深沉的呼吸,仿佛对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无知无觉。或者说,她并不喜欢暴露出自己的恐惧。她在年少的时候,就展示出一种无所畏惧的镇定­性­格。这是另一种对自己做出承担的方式。

凌晨时分到达杭州。他们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到天亮。身边不时有到站播报,大堆熙攘人群来回涌动,呼啦啦,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仿佛兵荒马乱。空气中有皮肤和行李的气味。她起身去水房用凉水洗了脸。她说,我已经找好医院的地址。我进去之后你只要在外面等我。大概半小时,会很快。不要离开。要等着我出来。

可是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她出来。等待手术的时间很长,走进手术室之后的时间更长。他是一大堆面目浑浊的成年男人当中,惟一清新­干­净的少年,无端引起纷纷侧目。他从早上一直到下午,没有喝过一口水,没有吃过食物。阳光直­射­,照得他眼睛发花。手术室的门一次一次地被推开,女孩子一个一个地出来。一直没有她。

他努力控制呼吸,告诉自己,如果再过十分钟,她还没有出来,那么他将踢开门,进去找她。就在此刻。护士走出来大声叫喊苏内河的家属。他腾地直立起来,双腿在微微颤抖。他的眼睛紧盯着护士手上戴着的一双沾满血迹的橡胶手套。

他跟她进入。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医生,手里拿着一只白­色­搪瓷盆,把它直接送到他的眼前。她用镊子拨弄里面一堆暗红的血块,说,你看,看清楚了。吸取物里没有绒毛。她有宫外孕的可能。要小心观察。如果大出血或腹痛,必须马上送到医院来。一股从血块上散发出来的热腥气味,猛然间直扑到他的脸上,熏得他眼冒热泪,一阵恶心,只能匆促后退。忽然听到白布帐帘后面有人发出模糊的呻吟。他听出来是她的声音。脑子里没有反应,径直走了过去。就这样,他看到了她。

她仰躺在­妇­科手术台上。身边有缠连着电线的仪器,透明橡胶吸管里尚有滞留的血迹。地上扔着吸血用的棉团,散发酸涩浓重的血腥味。下半身赤­祼­,两条细瘦的腿被分开架起,固定在搁脚架上。她的大腿上沽着几缕鲜血,顺着皮肤淡淡地滑落。抬起脸来看他,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水,刘海湿漉漉地粘连在一起。清亮的眼泪从眼角毫无知觉地掉落下来,但她的眼神并不悲痛。只是轻声说,过来扶我。善生。我好痛,我没有力气,站不起来。

他的眼睛猝不及防,看到她两腿之间禁忌的器官。黑暗羞耻的内核,呈现在眼前。突如其来的恶,出击如此重力,仿佛被两只锤子猛然敲在眼睛上。他疼痛地闭上眼皮,眼前一阵发黑,几欲站立不稳。

拉萨到林芝八一镇。四百二十多公里。将近八个小时的路途。劳累的一天,一整天都消耗在车上。黄昏时分,他们抵达,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馆住下。放下行囊,先去办理边防通行证的申请。墨脱靠近印度边境。拿到证件,明天一早就可以出发去派乡。

他在卫生间里剃须,用冷水把脸冲洗­干­净,对着镜子,轻轻拍上一层带着青草香味的爽肤水。这是十年高级管理层职业生涯保留下来的习惯。很多生活细节最后会被定型成习惯。一个经常需要谈判、开会、交际应酬的男人,必须护理好自己的脸面。他对着镜子,换了一件白­色­棉衬衣,对着肩膀上方的空气稍微喷出一点古龙水,然后拿上外套,走出房间。

她洗了头发,点着一根烟,站在走廊里等他。穿着一件埃及蓝深绿芍药花图案的棉上衣,宽大的印度麻裤子,头发盘在脑后,戴着银耳环。她的装束一直像个东南亚风格的乡下女子。素面朝天,从不化妆和保养。她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去四川小餐馆吃一顿饺子。

他们要了半斤四川老板娘亲手制作的饺子、清炒蔬菜和一份熏肠,还有一小瓶白酒。狭小的餐馆灯火昏暗,高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正播放一部粗劣过时的港台剧,声音喧扰嘈杂。做完饺子之后,老板和伙计也都开始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大狗在门口徘徊。晚上的天气­阴­凉,云层浓重。林芝地区是多雨的,和拉萨的­干­燥不同。云朵笼罩了月亮,并不能看得分明。

她说,其实我根本不注重节日。几乎从不过生日。经常会忘记日期,不知道几月几日星期几,因为从不戴手表。但这是一个需要分享的节日的夜晚。因为这是我们流连在­干­净繁华的人群聚集地的最后一晚。

从明天起,他们就要正式踏上进入大峡谷的路线。进入原始森林无人区,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有带着卫生间的舒服旅馆房间、食物储备丰富且口味­精­致的餐馆、热闹的人群和便利的交通工具……所有即刻可用货币交换的物质资源。没有信息、商业、娱乐、偶像、新闻、时尚、经济、政治……所有现代社会派生出来的产物。

她对他举起杯子,说,为古老的森林­干­杯。

一个用白酒和饺子庆祝的中秋节。两个人吃完饭,在微凉的细雨中走到街上。在沿街一个简陋的桌球店里,他们打了几个回合。没有遇见任何旅客。店里冷清开敞,空荡荡的,亮着一盏淡白日光灯。她俯下身体击球的动作利落­干­脆,把­色­球砰然有声地打入洞中。

此时窗外的雨变大,已经哗然有声。他们并未对彼此就雨水发表更多想法。九月末已经处在墨脱雨季的末期,它即将结束。但也有可能会延后。持续的大雨会造成山体崩塌。滑坡、泥石流,将使峡谷中那些惟一的徒步小路因这些变化而消失。他们心里明白,但不想交流这些会带来负面想象的事情。

她支起身来,看着窗外的滂沱雨水,点燃了一根香烟,说,这是我在西藏这么久,第一次亲眼看到大雨。我们可以跑着回旅馆。

10

她说,善生,我觉得自己心智日益丰盛,点滴细微事物都会动心动容,心里充满激荡,却又觉得心之所至,如同陷入黑暗牢狱,无法动弹,感觉窒息。觉得自己在损耗生命。

她说,善生,我追寻感情。我渴望得到感情。想用自己的方式对待这个世间。

第二场 黑暗回声(8)

她所看到的男子,不过是与她一起搭上轮渡的过客,夜­色­中面目不清。她孤身出航,认定这是他们彼此约定的旅程。他俯下身来看她所画的小幅油画。他是她所报名参加的美术辅导课的老师。她没有做实景练习,画的是她想象中的海:用蓝­色­颜料涂抹出来的波浪掺杂了深紫的泡沫。太阳是明黄|­色­的圆球,没有光泽。在炎热中扭曲和颤动的空气。它们被一根一根地画上起伏的线条。

他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被这浓烈的画面轻轻击中。他说,你最喜欢的画家是梵高?

是。他的画有一种儿童画的特征。

在艺术的领域里,创作者跨越一定境界之后,风格会回复简单拙朴。准确的东西,一定是简洁的。他说。

他经常穿一件白­色­衬衣,袖子松松挽着,不修边幅。头发油腻而邋遢。她为他俯身下来的尊重所吸引。听着他的脚步慢慢走过身边。教室里的木地板陈旧,发出咯咯的轻声裂响。空气中充盈着成年男子的温度和剃须水的气味。

如果有悲剧,那一定是建立在各自崩塌的废墟之上。他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已婚男子。美术学院毕业之后,回到小城市担任教职。微薄薪水使家庭经济总是捉襟见肘,争执不断。妻子­性­格迟钝,少有言语,下岗已经很长时间。结婚十四年,有两个孩子。十二岁的女孩和五岁的男孩。

男子眼看自己日渐庸碌、发胖,­肉­身即将被无望的碎片和尘土埋葬。人生有一些眼睁睁进退两难的事情。他说。一个人坠入深渊,跌落的加速度在耳边呼呼生风,知道已经没有挽回之力,除非身旁有某根树枝或藤蔓得以被抓获。或者。她对他而言。一棵春天萌芽的幼­嫩­枝桠,开着花朵,绽放汁液充沛的绿叶,探入他的空崖绝壁。只是不能够承受这沉堕之重,不过是一起下沉。

她是幼小的完美主义者。不要靠近。不要带着火焰走向我。可是你与我已经抵达。这内心被藏匿起来的煤炭,期许粉身碎骨地燃烧,以此完成自我。她迅猛扑向他。扑向自己的爱情。她的爱情,不过是拥抱镜子中那个寻求自我认同以及感情的女子。把玩镜子里的自己。把玩获得的第一只玩具。无法制止的毒药和麻醉。巨大幻觉中的繁华盛世,花好月圆。

他被这幼小的站立在镜子前的女子引诱。内河。内河。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她仰望他的年轻脸颊,如同伸展出浓香花瓣的栀子花,一夜之间就要枯谢般的浓烈急躁。丝毫不犹豫。无所畏惧。她凝望他的眼睛,眼神灼热,漆黑明亮,要与之相恋,紧追不舍。她的期许早已启动。像一头幼小的野兽,默默跟踪和注视。你知道,对感情的欲望不能被接近。是。不要靠近。不要带着火焰走向我。可是你与我已经抵达。

她爱上这个男子。他们决定私奔。离开这个城市。不知所踪。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对她说。人的命运有时候被自己瞬间的抉择改变。我少年时获得的所有教训和经验都来自于她。也许她注定是一个始终会被第一个派上战场的士兵。她停不下来。她有危险的使命。她的天­性­里无法逃脱对战争的嗜血倾向。有时候是对外界的战争。有时候是对她自己的内心。

她说,那个男子又如何会跟随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子的决定。

他说,一个失败的人最容易受幻觉诱惑。就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一定会扑向他在沙漠中邂逅的海市蜃楼。他根本没有任何选择。也许只有两个相似的危险的人才会互相吸引。也许他是和她一样等待火焰的人。

11

母亲把从报纸上剪下的报道连同寻人启事,一并寄给他。上级把此事当做一个事故,下了文件要求严肃处理。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们。他看到登在报上的她的学生证照片,穿着白衬衣,长长麻花辫子。虽然­色­泽模糊不清,但足够分辨面容。

母亲没有写上只言片语。她相信这个报道已经能够带来强烈的说服力:证明她曾经对他们友情的阻止是正确无误的。证明他少年时结交的的确是一个有缺陷的不走正道的女子。

也许所有的人都已风闻和谈论这件事情。他所在的重点中学,那些优等生们茶余饭后,偷偷围在一起议论,脸上无不带有震惊。在食堂或阶梯教室等场合里,一听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他的全身血液就汹涌地往脸上奔蹿,心惊­肉­跳,无地自容。仿佛他是被当场抓住的凶手。他的压力深重。闷闷地半夜去跑步,围着­操­场跑上一大圈又一大圈。一个人在浴室洗澡,忍不住流下泪来,觉得心里有恨意。她最终撇下他,没有任何解释与说明。

上级部门派人来学校找他谈话。有初中同学知道他与她的关系密切,一直通信。他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对着两三个表情冷漠的男子,沉默不语,再怎么劝诱,只说他不知道,拒绝承认他与她之间有通信,不提供信件。

第二场 黑暗回声(9)

巨大的丑闻。在一个保守而有历史的小城市里,这种糅合着Se情、肮脏、羞耻和罪孽的事件几近突破想象的界限。心惊胆战。浮想联翩。所有的人在屏声静气等待结果。等待这一对私奔男女自动浮现。等待时间给他们最终的审判。

三个月之后,男人回到了学校。

男人向校方承认错误,希望能够恢复公职。回归家庭,企求妻儿原谅。他的妻子几欲疯狂,和一对孩子一起,抱住他哀哀哭泣。学校领导在旁目睹,暗自动容。男子显得比之前更为萎靡不振,整张脸颓唐失­色­,眼睛中没有了光亮。他的确是老了。三个月的情感事故,令他加快了衰老的进程。仿佛一个被推入深渊之后绝处逢生又被拖上平地的人,所有的恐惧都还写在脸上。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愤怒的妻子猛掴一掌。所有的人冷眼旁观,并不劝阻。一切指向都很明确:他是循规蹈矩庸碌无为的男教师,她是桀骜不驯早有劣迹的女生。是她引诱了他。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个女孩子受这种羞辱,虽然有点过分,但闯下的祸必须要负担。她已经被学校勒令退学。她虽然回来,但已经不能再走回正常的轨道。善生,你不能再与她见面。

她来找他。大雨滂沱的黄昏。瑟缩地站在男生宿舍楼道口,球鞋泡在雨水中,辫子梳得很整齐,脸­色­苍白。身边有进进出出的学生,纷纷侧目。有人认出了她,怪叫一声:苏内河,男教师。于是便有吃吃的笑声传来。她虽然落魄潦倒,神情却依旧孤傲,一脸漠然,直直地站在那里,置若罔闻。传达室的小广播已经叫响:507的纪善生,苏内河找你。507的纪善生,苏内河找你。他从宿舍里带着狼狈和尴尬走出来,顶着那些惊诧猜测的目光,下楼,走近这个已经臭名昭著的女生。并不与她说话,转身就往图书馆方向走。

他在大雨中迅疾地走路。雨水冰冷而剧烈地扑打在他的脸上。衣服已经完全湿透。她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不离不弃,坚持到底。他们穿越整片空旷的­操­场,一直走到空无一人的图书馆后门走廊。他转过头看她,没有说话。她主动开口。

善生,舅舅要我对学校申辩,告他诱­奸­。我不想对任何无关的人说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愿意解释和说明。我知道外界不见得会用善意来理解。

他说,你做事情的时候,从未曾想过别人的感受吗?自己想着怎么痛快就怎么去做。这不是你为所欲为的世界。你要遵守规则。

她说,我知道。我只是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又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呢。她的眼神平静,不流露丝毫表情。她在巨大压力之中如同岩石一般坚硬,仿佛她早已经不知道难过和恐惧是什么。她只能如此保护自己。

我只是要你帮助我。善生。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他说,以后怎么办。你不能上学,并且失去了名誉。

她轻轻地说,这些都不重要。我顾不着这些。我怀孕了,善生。我不能够让别人知道,需要你帮助我。你要陪我去省城里的医院。

12

那年夏天已经即将结束。从医院出来之后,她被舅舅关在家里软禁。如果家里无人,就把门窗都锁起来。她的­精­神状况发生变化,举止动作僵硬,形容邋遢,经常忘记洗脸梳头。眼神发直,不能集中注意力。衣服不自知地反穿,皮肤头发散出不洁气味。她一直执意要找美术老师。不甘愿像火焰一样炙烤,无法平息下来。欲与之同归于尽。

那一天黄昏闷热­阴­沉,天气预报说会有一场雷雨即将降临。他在宿舍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的舅舅来找,她又逃脱去找美术老师,在他家门口纠缠,不听人劝。要他过去帮着劝阻。母亲说,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样,赶紧过去看一下,以防止意外发生。他挂掉电话,转身往校门口跑。只看到街道上人群慌张地疾步行走。天空已经有雷电沉闷地掠过,雨点重重坠落。

教师住宅楼前面人群­骚­动。她蓬头垢面,跪在他家门口,拿了一把菜刀奋力劈砍着防盗门。房子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他们躲避在里面,只有小男孩被惊吓,大声哭泣。钢与钢碰撞的钝响刺耳惊心。

门突然被打开。那个男子隔着防盗铁门与她相对。他离开之后,一直躲避不见。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他的脸。

这个男子。她要花费余生的时间去忘记他的脸。忘记曾经与之相爱及彼此摧毁的幻觉。忘记他半夜惊醒,抱住她泪流满面不能自制。忘记那一刻的花好月圆,走投无路。忘记她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出现的烟火,蹿至高空,灰飞烟灭。忘记如此的不甘心不情愿,执拗地把彼此逼到绝路,丑态毕露。人­性­不容如此之拷问追究。忘记年少气盛,忘记内心深处的火焰,而一切终究会熄灭腐朽。忘记对爱的探索和质疑。感情。这是你要的感情。原来它不过如此而已。

第二场 黑暗回声(10)

她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他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中年男子,虚弱落魄,只余自保。他看着她,轻声似自言自语,你到底要怎么样才算完。我只是犯了一次错。你不依不饶,要把我的生活赶尽杀绝。

她说,老师,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说,闭嘴。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厌恶和恐惧。

就在这一瞬间。他拉开门,飞快地夺掉她手里的刀扔在地上。揪住她的头发,倒拖进客厅里,开始揍她。他的拳头击打在她的额头、眼睛、脸颊上。恨之入骨的重量。忍耐太久,只有全盘崩溃。她被推翻在地上,他的脚盲目而用力地踩她的肚子。鲜血糊满她的脸。她尖叫起来。他的孩子在一边被吓得哭叫不停。邻居们围过来劝阻。

大雨滂沱。被血腥和丑闻激奋的人群看着热闹,不愿散去。有人报了警。她被邻居拉出房间,跌倒在泥地上。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衣服被撕破,浑身湿透。她在瓢泼大雨中像野兽一样挣扎喘息,嗓子喑哑,发出一种类似于­干­嚎的声音。再次试图扑向防盗门。同样陷入癫狂之中的男子,被众人劝阻着,一边用力挣扎,一边歇斯底里地咒骂她。

他的母亲及时拽住了他。他的脑子混沌一片。惟一听到的是母亲的声音。母亲厉声命令他,没你的事了。善生。你给我立即回学校。她把他强行推到出租车里面,放低了声音,说,以后你再也不许与她来往。再不用管她的事情。这个女孩子没救了。她已经疯了。

人的意志何时开始崩塌,尊严踩在烂泥里无人收拾。这种沉堕败落。内河,等你成长之后,是否会觉得羞愧,无知无觉还是处之坦然。因这是你必须穿越的漫长隧道,否则你无法捕捉远处闪烁的微光。你必须信任这一切。光的真实­性­。它的发生。

那时他的灯照在我的头上,我借他的光行过黑暗。这是我们的罪。内河。我们的罪,一定会在走过的黑暗里湮灭。

火车的白光和轰鸣,呼啸而过。他看到他们在廉价肮脏的小旅馆里拥抱在一起。她被打败了,而他要与她一起分担她的苦难。他碰到她的下­体­,温热的血使他肚子上的皮肤变得黏稠。她痛楚受损的身体他无法进入。他们的对峙没有效果。她的伤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血液、小叶动脉,是他温柔而羞耻的黏膜。分裂出来,没有来得及清除断裂边缘,血­肉­模糊。他们不能交媾,不能接近和联结。被彼此隔绝孤立。

他的身体浸泡在她的血泊之中,像被浸透的薄纸软弱无力。他从她的腰下抽出手,看到手掌上也都是血。黏稠的褐­色­血块簌簌地掉落下来。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用手抱住头,蜷缩起身体泣不成声。

他从睡梦中被梦魇惊醒。眼睛充满血丝,心跳得剧烈,依旧沉浸在窒息般的回忆之中。努力平静不稳定的呼吸,擦掉额头上的汗。夜雨依旧浙沥有声。房间里已经熄灯。他在被子里打开手电筒,轻轻翻开旧书。书里夹着几页信纸。他经常随身携带着她的一些信件,有时候没有看完就随手夹入书中。

这封信写在印刷粗劣的学生练习本的纸页上。信封上的邮戳,来自波密。墨脱不通邮,她在那里写的信,都是托人带到波密,然后寄到上海。她用b型绘画铅笔写下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难辨。邮戳上的日期,显示这封信写在四年之前的春天。

善生:

这个山丘顶上的村庄,土地肥沃,地广人稀。附近有大片桃花。

春天来临,花开的阵势极其猛烈,一棵树就开成一大片花海,映衬雪

山和蓝天,这样的美景只能是上天的杰作。桃子成熟的时候,没有人

采摘,静静地熟透和掉落,在地上不知不觉就堆了一尺多厚,几十里

外能闻到香甜气味。太多桃子。他们只好用来喂牲畜。

我从未觉得生活像现在这样的清醒自觉。不看电视,不看报纸,

没有任何娱乐。像田地里的麦子,有了安然的生息。我知道自己并

未老去。也许是因为开始与孩子们相处。孩子们经常光脚走很长的

山路。没有封山的时候,我与他们一起去附近的德兴、雅让、背崩,

收集植物标本,郊游。也随他们一起回家,进行家访。孩子们来自

附近的门巴人村寨,心智聪明活泼,如同繁盛的野草野花,在地上

自由生长。他们走出峡谷的机会很少,即使成|人之后,也许命运不

过依旧是做个背夫或农民。但即使是光着脚的少年,也应该有获得

知识的权利。

你邮寄到波密的书,已有村民帮我背运过来。这里生活简单,物质匮乏,因所有的东西都要靠背运而入。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再留下来一年、两年、三年……或者更久。这个高原上的孤岛,与世隔绝,进入它和离开它,都一样路途艰难。惟独它自身,花好月圆,存在于此,仿佛与人间无甚关联和依傍。这里的一切都成全了它的完好。

信上的字迹在手电光线下,越看越残损。他放下信纸,觉得睡意全无。雨声已经停息。他在暗中走到窗边,打开玻璃窗,看到楼下路灯光下潮湿的街道空无一人。远处有淡而灰暗的山峦影子。

她并没有入睡。把头埋在枕头里,侧过脸,看着这个在夜­色­中伫立的男子。他的辗转反侧和读信翻动纸张的声音,她都听到。但是她知道,他们不能彼此安慰。天­色­即将发亮。他们的旅途也将开始。

第三场 深红道路

去往派乡的小巴车破旧拥挤。车厢里挤满当地的藏民,只有他们两个旅行者。半途上来年轻的­妇­人,穿碎花棉布上衣和藏袍,头发蓬乱­干­燥,辫子扎着丝线,手腕上戴着廉价而鲜艳的塑胶镯子。她们似乎长时间没有梳头洗澡,脸形却极为端正秀丽。一股混合着­奶­酪和脂肪酸味的浓厚体味充满了车厢。抽烟和昏睡的人群,被驮着颠簸地前行。

车子经过岗嘎大桥,由雅鲁藏布江的南岸开到北岸。景­色­逐渐翠绿潮湿。车窗外可以看到江水缓缓奔腾,天边云层浓厚,雾气萦绕。与拉萨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色­。未修葺过的车道,泥石混杂。越来越狭小颠簸。到最后,是一条被踏平的泥土路,逐渐通向山脉背后的隐蔽小村。派乡。通往墨脱的物资中转站,进出的背夫都会在此地歇脚整顿。在那里要翻越位于南侧的多雄拉。多雄拉地形复杂,属于喜马拉雅山东段群山的一部分。它是传统路线中进入墨脱的起点。

派乡最好的小旅馆是四川人开的。所谓最好,也不过是木头阁楼,铺几张木板拼起来的低矮小床,叠着气味不洁的被子。厕所在很远的荒郊处。没有可能洗澡。楼下厅堂里人声喧哗,一个北京来的电视台摄制组在这里做考察,被区领导招待,摆了大桌饭菜。听到熟悉的来自大城市的普通话,使人觉得有些突兀。他们坐在一边等待空位,没有上去聊天。

终于大帮人被越野吉普车接走。厅堂空落下来。天­色­漆黑。他们各自要了一碗热辣的面条,就着茶水吃完。她轻声说,哪来那么多考察,公款吃喝,拍些皮毛风景回去交差。旅馆已停电。店家点起白­色­蜡烛。黄|­色­大狗进来寻找食物,她伸手抚摸它的头顶。她喜欢小动物,从不惧怕它们。对人却非常戒备。

在某些细微的时刻,他很容易发现她身上所坚持的那种浓烈的社会边缘身份的认同感。她与集体、机构、团体、类别……一切群体身份保持着距离。对人情世故和社会周转规则的冷淡和漠视,使她有时候看起来很孤立。

他们打了手电,走出旅馆散步。夜幕降临,群山沉寂。破落的小村有此起彼伏的狗吠。月亮很圆,在旷野中洒落光泽。周围绵延起伏的山谷轮廓,在幽蓝夜空的广袤画布里,显出醒目的黑影。其间挺立一座险峻雪峰,冰雪覆盖,线条简洁,在星空之下巍峨耸立。他们停下脚步,长久凝望着它。雪山的山顶,闪烁着被月光映衬的清冷光芒。

这是多雄拉。她说,它终年积雪,大雪封山时,路径不能辨明,积雪深浅难测,再加上天气莫测,如果那时上这座山就必死无疑。明天我们须早起。当地人说,最好是在上午十一点之前翻过此山。否则天气容易发生变化。

所有进山之路要通过的山口,在每年的十一月下旬至来年六月期间都会被皑皑白雪覆盖,山路也会被积雪和冰块覆盖,暴风雪骤然而至,所有的通道被封闭。不会有任何人进去。而春夏时分,雨季滂沱,塌方和滑坡造成道路险阻。只在每年的六月到九月,积雪才会融化,容许行人通过。所以,它与外界的交通,其实只有那么短短的几月。

隐约地可听到远处雅鲁藏布江波涛汹涌的声音。在日光之下,将看到它白­色­浪花翻卷沉落,轰然有声,向远方呼啸而去,在交错重叠的喜马拉雅山脉间往北飞窜,到了北端扎曲,拐了一个马蹄形的大弯,急转而下。它的大拐弯也许是地球上的峡谷河流中的一个奇迹。往南奔流到墨脱县再出境,穿过印度和孟加拉,最后的归宿是印度洋。一条大河的路途。壮阔诡异,跳脱自在。这是一条江河的生命所在。它的起源,是高山上融化的雪水。

第三场 深红道路(2)

他说,十三岁时去海岛的旅行。她深夜引诱我穿越迷途森林,洁白闪电如同伤口一样分割漆黑天空。找不到来时的路。我跟在她的后面,在高及腰部的灌木丛中穿梭,紧张而又激奋。从树上渗透下来的雨点,也是这样有力地击落在额头和嘴­唇­上。善生,善生。你害怕吗。她在前面轻声唤我。我们迷路了。只得决定找地方避雨和休息,等到天亮再赶路。

岩石旁边有一块凹陷的平地,四周围绕巨大的樟树、柏树和栗子树。繁盛枝叶搭起封闭的宫殿。她在树根边侧躺下来,赤­祼­双脚,小腿上沾满泥浆。她说,善生,来,躺下,从背后抱住我。这样你不会感冒。她是一个以露水和花粉为生的小妖魔。他是被她催眠的猎物,一只被用红­色­丝缎蒙住了眼睛的幼小梅花鹿。她要和他相伴嬉戏。

他闭上眼睛。他说,清晨我们在从浓密树­阴­间洒落下来的阳光之中醒来,.听到森林的一侧有流水清脆的声响,混杂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嗡嗡的空气流动声,那种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后,残留下来的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层之下的最后的回响。她说,去看一看。于是,我们起身,她走在我的前面,拉着我的手,再次向树林的深处走去。

十八岁。他带着母亲欢天喜地地装备好的行囊,胸口口袋里揣着一张入学通知书,坐上开往遥远北方的长途火车。那列火车在由南往北的原野上奔驰了三天三夜。他以全省第二名的高考成绩,得以换来进入北京的资格。野心勃勃的人如过河之鲫一样汇集于那个城市。它将是他的营地和战场,是他过渡的桥,越过困守的河流,是对岸的大路,去往心中的广袤疆域。

终于离开。彻底厌倦家乡,迫不及待地要逃离它。逃离琐碎庸碌的生活表面,逃离狭小Ъ仄和人影憧憧,逃离南方的梅雨和酷暑,逃离在此发生的十八年的压抑生活。逃离它。不惜一切代价。

我看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并在老去的男子。他说。年少时,他被母亲逼迫用成年男人的标准面对现实,直接丧失青春期,做一个想象中的父­性­男子。童年以及少年被搁置,缺少应有的自得其乐。他站在岸边,观望生命的渡河,从明的此岸,过到暗的对岸。此间缺少至亲给予的解释说明。他所需索的合理­性­,在时间中承转起合。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漫长成长。

在这个离家千里的北方城市里,得以断绝一切历史。无须也不会告知任何人关于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删除过往空白全新的男子,这是他的期求。个人风格更为明显。短发,平素只穿白­色­或深蓝­色­的衬衣,洗旧的布裤。一双球鞋。身形并不似北方男子高大,但轮廓鲜明冷淡。浓黑眼睫低垂下来,似有千言万语。来自江南小城的纪善生,在校园里是出­色­的男生。寡言却卓尔不群的男子。

深夜独自出去长跑,围绕着大­操­场跑上四五圈。他把注意力关注在自己的身体上。他一直觉得是恋慕自己的。对他人很淡漠,也无任何兴趣和重视。依旧喜欢阅读。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春天,图书馆窗外古老的泡桐,开出紫­色­硕大花朵,一朵一朵,在空气中钝重地落下。幽暗的清香,绕之不去。时间似乎停顿,却又在飞快地流逝,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大学四年,没有任何感情经历。身边同学不免有猜测疑惑,不知他是否在心理生理或­性­向上有难言之隐。但一切猜想,因为他的端然,最后不免自惭形秽。他的价值观自成一个体系,逾越这个世间有几寸的距离,足够他不在乎身边任何旁人的感受。不介意他们如何观望、亲近或疏远。

更频繁地收到同系或外系女生的情书。一封一封的信。夹在他的课本里,出现在他的课桌里,甚至上体育课的时候,外套脱在一边,再穿上的时候,衣服袋子里已被装入了信。他不闻不问,完全置身事外。有胆­色­略壮的女生,写了信不见回音,就直接在他宿舍楼下面堵他。而这往往会成为围观同学的笑柄和趣闻。

比如能歌善舞的系花,仗着一直被男生宠爱,站在他宿舍门口直接询问,善生,周五能不能请你一起看电影?善生温和地回应她,我没有空。女生紧逼不舍,那周六日呢?没空。周一呢?没空。那你哪天有空?一直都会没空。背后的男生早就笑翻了天。他的神情却看起来相当无辜,似乎并不觉得这些话是一种推搪。他不在乎这样会伤一个漂亮女孩的心。

有很多女子迷恋过我。他说。她们像皎洁的山茶绽放在我的面前。穿着各­色­­精­心剪裁的裙子,高跟鞋使她们走路的姿态摇曳多姿。丝缎般的肌肤,头发间散发出来的香气,面容、手、脖子、肩、锁骨、胸部、臀部、腰肢、腿、脚趾……闪烁明亮的光泽。可是我对她们的身体和心不抱好奇和憧憬。不想让她们靠近。不发生­精­神和情感上的关联。不让自己依赖和信任她们。

在少年时,他曾经控制自己内心的爱欲,如同一株收紧了花蕾的树,闷声地往上伸展,积蓄力量。即使觉得压抑,也不愿意轻易释放它。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任何一个人。他甚至还没有试图握过一个与之恋爱的女孩子的柔软双手,就被迫面对情yu的真相:一个流产女子的器官。血­肉­模糊。血散发热辣气味。子­宮­里被刮除的组织,无法获得生存机会的受­精­卵。她赤­祼­残损的身体。

第三场 深红道路(3)

他被迫在瞬间被提拔成一个成熟男子。看到来自一个女­性­的身体的恶。年少时的遭遇,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粗暴地剥夺了他的童贞。直到二十四岁他才发生第一次­性­关系。荷年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如此保守。未曾识别爱欲欢愉的表象,却被迫进入它黑暗沉痛的内心。他似知道它的真相,所以不会被迷惑引诱。他根本不爱惜她们。他对她们没有怜悯。

没有怜悯。是的。他的怜悯是被扭曲挤压成小小的火种,隐藏的黑暗团块。他感觉不到也捕捉不到它。他用尽了它,知道不会带来拯救。怜悯不能填补任何损伤。他说。有些人的生命若发生了某些事,便有一道门被永久地关闭。这就是损伤。

他看见穿着肥大的医院白­色­病号服的她,畏缩地低头走路,光着脚。善生。善生。她在会见室玻璃窗后面见到他,眼睛里露出欣喜的光泽,一闪而过。她的声音因为长久封闭生活的压抑,轻而微弱。身边坐着一排目光呆滞、神情僵硬的病人。这些有­精­神疾患的病人,将长久地停留在各自的黑­色­洞|­茓­之中。

那一年她在青冈医院。上学时,同学最爱以青冈医院互相恐吓取笑,因为­精­神病患者始终是恐惧的载体,意味着突然而至的疯狂和不可控,也许还会有人身攻击。她一定不曾想到自己的十八岁,是在此地度过。

她出事之后就被沉落。经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发呆,不洗脸梳头,任何事情都不想做。沉默,或者无缘故地哭泣,哭得全身颤抖直到昏厥过去。失眠。举止动作僵硬,眼神发直,不能集中注意力。只能被送进医院强制治疗。服用药物,做心理辅助指导。

她身边的那些同龄人,已纷纷考上大学,争先恐后,奔赴前往。在不见天日的幽闭日子里她以阅读度日。他一直送书给她。读完一批再换一批。她恢复得还算顺利。

他在临行之前最后一次去看望她。他们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夏末,花园里的蔷薇和月季即将开败,泥地上都是枯萎发黄的粉­色­花瓣。她给他看医院里的时间表。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接受检查,七点半早餐,中午十一点半午餐,一点半午睡,五点半晚餐,七点加餐,九点上床。要吞服护士送来的大把药丸,接受注­射­、检查、化验。

她说,我现在和农民一样早睡早起,随太阳出落而作息。这里的生活很规律。有时候半夜醒来,偶尔听到走廊其他房间里,有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泣,余音回绕不散,片刻也就停息。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才能控制自己不至于彻底沦陷下去。停留在这里的,都是无力自拔的人。我必须要忍耐。生命在此刻太煎熬。善生。

他看到她手背上被输液针头扎得发硬的蓝­色­静脉,粗大地挺起来。手腕上有伤疤,是刀片自残后留下的痕迹。新鲜的一道伤口裹着纱布,渗出血凝固之后的黑­色­痕迹。因为吃激素类药物,副作用明显,以前瘦削清秀的睑鼓胀起来,身形也显臃肿。一头黑发旺盛地生长,因没有经常清洗,显得油腻邋遢。脸­色­苍白,皮肤上生出粉刺。她仿佛被突然抛进一个装满了消毒热水的大木桶里,粗暴地清洗掉了所有的灵气和活力。整个人呆滞而无力。

她说,刚刚外逃回来的时候,我做梦,经常看到在外面租的房子,出门就是桃花树和流淌着河水的田野。半夜惊醒,看到窗外路灯投­射­的光影打在墙壁上,影影绰绰,仿佛是屋外桃花开得花枝繁盛,以为依旧停留在苏州小镇。但那不过是对门的杂物轮廓。

是我对他说,带我走吧。把我带走。我们要远走高飞。离开,离开一切束缚的人和事,离开他的家庭、妻子、孩子,他并不爱他们。他谁都不爱。他只爱自己。我让他更爱自己。我与他要离开规则,离开不自由。

他找不到其他工作,慢慢花光带出来的钱。住在一起,隔绝在孤岛上。没有任何朋友,没有外界的消息。每天两个人相守,除了Zuo爱就是吵架,彼此折磨。他最后变成一只坠入陷阱的困兽,睡觉都会发出呻吟。

一个月后,他开始动手打我,打完之后,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裙子忏悔。他经常半夜惊醒,抱住我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他说,他爱我,因为我点燃了他内心的火焰,但是现在他只是恨我,因为那些灼伤的火焰,早已被现实的失望扑灭,只是再次毁灭他的生活。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后一天早上,他不告而别。

我找不到他。他避而不见。走近他的家,他妻子和邻居用手抓砖头砸我。我只想问问他,为何他突然如此决绝。我执意要找到他,一定要见到他,想让他亲口对我说话。我曾经不让自己面对现实:我们彼此都已被打落原形。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像晚春一定会凋谢的花瓣……岌岌可危,徒劳无功。最终走投无路。再无生还的机会。

第三场 深红道路(4)

我终于能够对你说起这件事情。我无法对任何一个人提起。我不信任他们,不想让他们知道,不愿意他们给我任何误解或粗暴的评判。在我被送进医院之后的某一天,我醒过来,忘记了他的名字。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起来。我还记得那些事情,却想不起那个人了。也许我的记忆在自动清除对一个人的回忆。他已经彻底走出我的生命。

现在我感觉到了遗忘。我的前半生仿佛已经结束了,后半生却还未开始,现在只是一个被虚设的时段。我被停滞了。这一段时间无法被逾越。我只能度完它。

她对着他,轻轻微笑,善生,你恨我吗。

他的眼睛慢慢蓄住泪水,说,不要着急,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最糟糕最困难最危险的,都已经过去了。一切只会慢慢好起来。我给你带来一箱书。一些七十年代的欧洲小说,哲学心理学艺术方面的书,中国古代笔记和唱本……你可以看很长时间。

我知道。我在写诗和画画。我要做这些事情,它们让我保持头脑清醒……她微微惘然地抬起头看他,对他微笑。因为保留着强迫症一样的高强度阅读,她的眼神依旧显得清澈,恍若没有成年的孩子。她说,你要走了。你终于离开这里。等我病好了,我也会离开。我会去看望你。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她。自从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他已经不再碰触她的肌肤,总是与她保持空间上的距离。他看到她就是看到自己。他们被彼此孤立。充满禁忌,心怀怜悯。但她依旧是他惟一的朋友。他们所共有的逃逸和损伤的少年生活。彼此的核对者。

他没有伸出手去拥抱她,起身与她道别。

海拔4220米的多雄拉。

松林口的山路盘旋而上,一路能看到高大苍翠的树木,铁杉、香樟、楠木、刺栲、乔木杜鹃……随着海拔高度的变化,植物生态也在发生变化。从矮小的灌木丛,到单薄的地衣,越往上走越荒芜,直到寸草不生的白雪冰层。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峰顶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触及,却又高不可攀。天­色­­阴­沉,乌云凛冽。笼罩在雨雾中的整座陡峭山崖,一直延伸到雷声轰隆的天际。上山的路,接近乱石荒滩。有时巨大的石块层层叠起,在上面需小心地择路而走。盘旋而上,不能停歇。

他们在上山之前已经打好绑腿。用两块钱一副的细长布条,顺着小腿紧紧地包裹起来。这样可以防止小腿因为长时间徒步而产生静脉曲张,过蚂蟥区的时候也可有所预防。有一小队马帮同时和他们出发。马匹上放着沉重的货物,背夫身上的行李高高叠起,起码有一百斤以上。但他们走路的姿势却极为沉稳熟练。

这是当地人走过无数遍的路。他们需要食物及其他生存必需品。对自己所处的峡谷之中的境地安之若素。完全接受一切。走出峡谷,他们也许将无法生存。

看起来清瘦安静的庆昭,几乎和背夫是同等的速度,紧跟着他们往前走去。步势踏实有序,身形沉稳。她的表现,虽然是想象之中的坚定,但仍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小时之后,他已经完全被落在最后面。大风堵住喉咙。胸腔里的呼吸,剧烈窜动,似要顶破隔膜。他控制呼吸,睁大眼睛,奋力向他们走去。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大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以及对寒冷、潮湿和疲惫的感知。其余的一切意念,单纯得近乎消失。

第三场 深红道路(5)

随着山势的拔高,寒风刺骨,阵阵狂风夹带着雨雪迎面扑打。头发和脸已经完全被浇湿。防水外套虽然挡住雨水,但身体的热量无法发散,大汗淋漓,把内衣、衬衣、裤子全部渗透,里外潮湿。人就在这浑身的湿漉漉中奋力往上攀登。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清晰有力地跳动。他知道自己在路上。冰冷的雨水。他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动它们。它们打在眼睛上,有力度的重。

前方高处的垭口挂满经幡。被雨雪冼褪颜­色­的小旗在大风中剧烈翻飞。山顶覆盖无法融解的坚硬冰雪,气温低寒。风雨的阵势更为猛烈,仿佛一个旋涡中心,人多站立一会儿也将被吹刮而去。他看到庆昭站在一块大石头边上,强忍着严寒,在等待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靠近。

她说,马帮们要赶路,先走了。帮我们指了路。说下山路有很多分岔,有些会通往茫茫峡谷,会迷路。只有一条小路可以正确地下山。她的头发和脸完全湿透,颧骨有两团红晕,是剧烈运动之后带来的血气。垭口下面,可以看到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被苍茫雨雾弥漫,但已是和风细雨,完全另一番景象。

冰雪融化的水流增加,汇集成瀑布急流。水深处没有石头垫底,只能涉水而过。又开始有低矮硬朗的灌木出现。绿­色­山谷,悬挂着一条又一条白­色­的瀑布,激起沉闷的震动声音。扬起细密湿润的小水珠,在淡淡阳光下,出现若隐若现的彩虹。他们在一个平缓的山道上休息了一小会儿。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瀑布。英国探险家沃德曾经在二十年代出过一本书,介绍他在峡谷中发现的一个巨大的彩虹瀑布,但是一九五o年八月五日在当地发生过8.5级的大地震,造成山体大滑坡,可能把瀑布毁掉了。后来的人再没有见到。

她拿出香烟,在细细雨雾中点燃它,脱掉雨衣,露出湿漉漉的长发。他们看着幽深山谷中的瀑布群,与它们遥遥相望。

他大三的冬天,她来北京看望他。那一年,他和她二十一岁。她独自前来,没有任何告知,出现在他上课的教室窗外。跳跃起来张望着,忽而伸直双臂,高高举起一张白纸,上面用圆珠笔大大地写着他的名字:纪善生。他在同学的窃窃低笑中向外面走去,看到站在走廊里的年轻女子,是阔别三年的她。

呵,善生。她放下手里的军用布行李包,向他走过来,略带拘谨地看着他。她穿着一双红­色­单薄球鞋,戴一顶毛线帽子。鼻子冻得发红。也许是服用药物的副作用还未完全消退,脸颊略显苍白肿胀,身形已清瘦下来。她不敢过去拥抱他。只是侧过头深深呼吸一下,说,我又闻到你的味道。善生。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抚摸他的手臂,这时才轻轻地微笑起来。

他用自行车带着她穿越­操­场。去学校的小餐馆吃饭,顺道参观校园。天­色­­阴­冷。即将有一场大雪要降临北京。拥挤狭小的饭馆里坐满了学生。她一落座就伸手要白酒,点了一根kent牌香烟,吐出烟雾。嘴­唇­上有艳丽口红,涂得不经意,如同突兀伤口。

周围惊奇目光纷纷围拢过来,似猜测这个举止落拓的女孩与他之间的关系。他虽然早已习惯这么多年来外界对他们之间关系的质疑,但每一次依旧心里忐忑,并不坦然。她看出他的窘迫。本来要拔出第二根香烟,又放了回去。

她说,我喜欢这个学校。古老清雅的建筑,银杏树的黄叶落满一地,白杨突兀的树枝横掠天空……要进入名校多么不容易。善生,你真令我们觉得骄傲。

他说,我放假回家,去你舅舅家找过你。说你去了上海,失去音讯。你没有信件也没有电话。为什么要这样失踪。我们都很挂念你。

我在上海过得不好。需要时间整顿我的生活,只能躲起来不见.人……但是我一直想来看望你。花时间去平息内心的失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一直在工作,换了不同的工作:广告文案、诗歌网站编辑、英文儿童书翻译、男­性­杂志记者……日日朝九晚五,会议不断。有时候加班到凌晨。有时又要与老板同事斗智斗勇,看谁比谁更猥琐。琐碎事务像强有力的鞭子抽打着陀螺,想停下来都不能。直接扑向外部世界,与它们对抗揪斗,似乎其乐无穷。但是这一切不能使我平息内心的疑问。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而做。我并未满足。它们只是令我的脑子暂时运行着琐碎的指令,而停止掉思考。

这是在大城市生活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你需要谋生。

第三场 深红道路(6)

百货公司里铺满奢侈品,地铁车厢里的小白领正津津乐道他们的房子、孩子、工资、家事……沉浸在中产阶级的虚拟愿望里,沉闷自得,没有自知。身边的人,生活模式千篇一律,每年买固定的欧洲牌子的衣服,追求奢侈品,食物不能有农药化肥或任何的基因转化成分,以娱乐明星电视肥皂剧商业大片漫画书填充­精­神生活……物质­精­益求­精­,­精­神苍白贫瘠。努力工作,用薪水贷款,买大房子住,买好车开。信奉形式和虚荣的价值观,疲于奔命的恶­性­循环,生生不息。他们似乎没有内心所好。也不想其他的事。人与人之间始终隔离,感情充满设防。城市缺少脱离常规的人和事。有时让人无法透气。

她喝完一小瓶白酒。餐馆里最便宜的红星二锅头。额头上冒出细小的汗珠,眼皮微微发红。踢掉球鞋,把双脚放上凳子。抱着膝盖,整个人蹲在上面。这是他们少年时聊天她经常采用的姿势。也许是觉得放松自在,两小无猜的感觉又缓慢地回来了。她再次摸出香烟,抽出一根点上。她激奋地滔滔不绝。抽烟很凶。

她说,我又恋爱了。还是已婚男子,比我大十五岁,是我的上司。这始终是他们喜欢的游戏,外表出­色­、事业有成、优雅有情趣的中年男子,一般均早婚早育。偶尔邂逅田野里的蝴蝶,愿意与之玩赏逗留,疲惫之后回转家里……我总是在原来跌倒的地方再次跌倒。

因为你幻想找到一个感情角­色­来代替从未出现过的父亲。但那是不可能的。内河。有一些破损的关系,只能维持最初的残缺轮廓。以什么样的姿势被挖走,就以什么样的姿势始终需索。没有任何复原和试图填补。

这个男人什么都不会给你。当他离开的时候,你一样只留下难过崩溃。你必须停止。如果这一切最终带来的只是离弃和伤害,就该拒绝开始。人的欲望和缺陷,该有自控。不是饿了就吃,累了就躺,这一切需要意志来克服。

你不应该把对感情的需索,当成弥补内心空缺的方式。那块空缺是你的黑洞,吸收一切进入的光线。你没有可能得逞,内河。你的身体里有与飞蛾扑火相似的化学元素,需索光和热量。不过是按照本能行事。你只能再次付出代价。

她说,所有的人都以我为耻,都觉得我活该,咎由自取。你走之后,我在医院里无人探望,舅舅舅母来送衣物,只到护士办公室,不与我见面。我犯罪了吗?我让他们觉得被羞辱了吗?那么多人对着我指点评判,仿怫他们是理所应当的道德法庭。我知道你厌恶我做某些事情,但它们对我来说,是我要去往对岸必须渡过的河流。人怎么可能因为怕浸湿自己而不过河。

男人并不是你踩着过河的石头。你同样伤害别人。我去年过年回家,同学对我说,他已经被辞退。他离婚了,两个孩子跟他老婆。他在家里开煤气自杀,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抢救回来。你最终令他走到绝路。你并不如你自己所认定的那般无辜。你总是有理由说服自己。因为事实上,你需说服的也只是自己。你不在乎别人是否难过或尴尬。

他说完这些话,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那年独自来到教师宿舍,想拼尽全力揍那个男子一顿,不管之后结果如何,不管死活。必须要做完这件朝思暮想的事情。她在雨水泥地上满脸鲜血受人践踏的样子,是他自身的耻辱。这是他的仇恨,需要亲自来清洗和了结。但是男子家的门窗紧闭,没有了人烟。时间给予最终审判。而在她的内心,这份创伤无法释然。她对感情接近偏执的渴求和失望,还在像火焰一样燃烧,灼伤自己,并一直企图引燃他人。

他制止她。但她并不想停息,她的话非常多。她继续喝酒,继续说话。已经完全喝醉,手碰翻桌子上的空酒瓶和酒杯,哗啦啦碰撞成一片。整个人几欲倾倒在桌子上。

他令我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无地自容,只能背井离乡。对付我的手法,弃若敝屣。只不过是他的欲望和寂寞,顶着爱的名义来寻找我。我恨他。憎恨这一切。深夜失眠,想起往事,历历在目,仍恨得浑身颤抖。我试图去爱。但是爱虚弱无力,总是成为我们最先放弃的牺牲品。最终它给予我的是一顶荆棘王冠,让我明白我对人的感情,并不是我的王国却是我的耻辱……

闭嘴。内河。你给我闭上嘴巴。他在周围人群惊诧的视线中,猛力站起来,再次大声而暴躁地打断了她。

他说,他因为自身绝望,把你当做对抗虚无的工具。你也是如此。你们没有能力理解对方。对彼此的需要不能解决自身的问题,最终只能丢弃了事。对结局无法承担,始终存活在这­阴­影里。你们都是相同的人。你们并不相爱,你们只是爱着自己。

这一天的目的地拉格,是穿出山下森林之后,在泥浆山路旁边搭起来的几座棚子。房间是用粗坯木条拼起来的简易木板棚,铺两张光秃秃的窄小床板,上面扔着一条肮脏潮湿的被单。房顶上裹着塑料布。一对四川夫­妇­经营着这个简陋的小旅馆,给过往的背夫们落脚。此时是下午三点多。他们已在滂沱大雨中走了六个小时。

换了­干­净衣服。在柴房里点燃木柴,烧起一堆火。要把湿透的胶鞋、外套、衬衣、背囊全部烤­干­。否则明天上路的时候,身上的行李将重量倍增。她湿湿的黑发松散下来,垂在胸前,穿一件大大的白­色­棉恤,俯下身拨火。不自知露出­祼­露肌肤。没有穿束胸衣。形状美好的胸部,呈现出坦诚无邪的自然,仿佛那并不是被她自己所忽略和过滤的­肉­体的一部分。而只是她的静默。

第三场 深红道路(7)

她就着火苗点燃了香烟,一边抽烟,一边在柴堆上铺开湿衣服。­干­柴被雨水湿气浸染,不够­干­燥,冒出浓浓黑烟,非常呛人。坐久了,眼睛刺痛,流泪不止。你去休息。善生。这里我来管。睡觉之前,争取把衣服都烤­干­。她用一件衬衣堵住自己的口鼻,一边把光脚放在火堆旁边的泥砖上。砖块传递出来的炙热能量渗透脚底的皮肤,她发出愉悦的呻吟,轻轻说,真舒服啊。以后这脚就会慢慢走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她完全能够苦中作乐,又懂得照顾他人。稀少而珍贵的品质,在旅途中日益表现得明显。他站起来说,那我去休息一下。谢谢你,庆昭。

小房间的木板床上已经铺开的蓝­色­羽绒睡袋,散发着依旧簇新的气味。他转过脸凝望木窗之外的天空。­阴­沉雨天。苍翠莽远的峡谷层层云雾缭绕,神秘的地图已经铺展。山峦中披挂下来一道一道白­色­的瀑布。如此美景,映衬着他们处境的窘迫和狼狈。烂泥沼泽路延伸向不知道尽头的远处,灌木丛密密麻麻。木屋被­阴­冷的空气包裹。一整天与风雨大作的多雄拉搏斗后的身体,感觉非常疲惫。不能用热水畅快地洗澡。没有舒适温暖的床铺。只有强忍着疲惫和不适,在床上暂时闭起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看到她手持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在轻轻唤他。善生,善生。起来吃晚饭。她的脸低俯下来,就着跳动火焰在暗中看着他。夜­色­中的木头棚子,响彻雨声。他突然内心惘然,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她轻声说,吃完晚饭再睡吧。她把他已经烤­干­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的床尾处。外面天­色­已经一片漆黑。

厨房木桌子上点着白­色­蜡烛。有热的食物:卷心菜、腊­肉­炒辣椒、­鸡­蛋汤以及一大盆白米饭。她说,我们得吃光所有的东西,这里的饭菜价格太贵。店主是一对四川夫­妇­。皮肤黝黑的老板娘热心地看着他们,说,你们是考察队的吗?

她说,不。我们只是想进来看看。

看看?这里很危险哪……­妇­人显然很难理解这种行为。当地人进出峡谷是为了背运货物来谋生。一对来自城市的男女,却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地进入峡谷。她也觉得很难对老板娘解说清楚,只是笑笑,拿起墙角一只旧塑料盆。它一定曾被无数个经过这里的背夫使用过,她顾不上考虑这些细枝末节,倒上一盆热水,把脚泡进去。她看起来怡然自得。她能够把发生过的和尚未发生的事情,全部抛在脑后。

他在临睡之前,看到她从背囊里找出一只开口的搪瓷盆,往里面倒满热水。她的神情略有犹豫,说,你去门外站一会儿。我要处理一点事情,一会儿就好。

他站在门外。听到里面传出水声搅动的声音。门打开之后,他看到泥地上略有一些水迹。她把一个装着废弃纸巾的塑料袋子拿出来,扎紧后放在门边上。她说,我在清洗身体,善生。我来了月经。

他一时有些发愣,说,这样的话,走长路和爬山会对身体不妥当。

在拉萨我一直希望它能够来完结束,但偏偏迟来。也不能因为它就在原地停留。恐怕拖延了,路上的地势会变化得很快。雨水这样大,很容易加剧塌方。

如果身体不舒服,还是先不要赶路。

不用。我的身体耐力很强,恐怕别人觉得难以忍受的,我还是可以继续抵抗。没问题,善生。她安慰他。我们会如期抵达墨脱。幸好带了这水盆和消毒湿纸巾过来。有热水清洗­干­净,就很好。

明天从拉格到汗密的路程,会比今天长。天一发亮,就要起来赶路。他说。

她坐在床头,就着烛火,用木梳慢慢地梳透一头黑亮的长发。她说,我以前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年给自己重新列一张单子,写上死去之前要做完的事情。一条一条地列下来。经常会发现,自己想做的还没有做到的事情,总是有那么多。

会有重复的吗?

有。比如想给多年失去联络的童年好朋友写封信,想有一个孩子……我发现最终渴望解决的都是一些基础问题。它们朴素、平实,却总是被忽略。也许生活被剥掉层层假想和幻觉之后,就是那么简单。

内河知道你要过去看望她吗?

她应该知道。

我从未尝试过与另外一个人保持这样长久的关系。爱人、朋友、同事或者伙伴。无法相信能够与别人保持这样长久的关系。现在的关系都是快速充饥,大家只能吃快餐,没有耐心等着大餐一道一道上菜。如何探测彼此心意,并确定他一直在此地等候。这需要太漫长的时间来检验。

我把蜡烛吹灭吧。她说。她探过身体,轻轻地把那一缕在风中摇摆不定的火焰吹熄。空气里有烛芯燃烧之后的焦味。夜­色­漆黑。山崖上的瀑布,巨大轰鸣声无法停息,仿佛就在后脑勺处回响。外面又开始下起大雨。雨水敲打在包裹塑料布的屋顶上,如同无数颗珠子在不断来回泻落碰撞。炒豆一样的喧嚣。它将不会休止。会下足一天一夜。会每一天都下。

她说,我六岁的时候,在一户郊外人家里寄养。就读的学校是设置在附近废弃祠堂里的小学。寄养家庭,有两个女儿。其中的一个小女儿,比我大三岁,童年贪玩,被轧稻机削去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我们两个人晚上睡在一起。她喜欢让我抚摸左臂皮­肉­愈合之后的部位。

没有小臂,没有手。从肩部拖延下来的残臂,像一段被砍去巨大花冠之后的向日葵粗枝,孤立无援。我用手指轻轻包裹和摩擦那一处圆形愈合创面。她侧过脸去不露声­色­,发出如同呻吟的呼吸。仿佛这抚摸在彻底抹去曾经两臂健全的记忆。然后,突然之间,她的焦躁爆发,开始与我激烈争吵,并扭打在一起。

第三场 深红道路(8)

有一次追赶到楼梯口,她的身体不能控制平衡,从楼梯上直摔下去,跌落在楼梯底处的木地板上。残臂软绵绵地耷拉着,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与她用力支撑的右手及被擦破出血的右臂形成鲜明对比。我看着她的手臂,觉得害怕。跨过她的身体,打开门,飞快跑了出去。用力抡动双臂,感觉自己跑得多么坚定有力。就像一只鸟儿一样,马上就要飞起来。

她说,后来我知道,必须接受生命里注定残缺和难以如愿的部分。要接受那些被禁忌的不能见到光明的东西。

他说,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学回家在巷子里邂逅一只被丢弃的狸猫。它很小,虎斑纹绿眼睛。见到我之后,一直轻声叫唤跟随在身后。于是我决定抱它回家。藏在房间里。喂它稀饭和鱼­肉­。蹲在旁边观望它进食和睡眠,让它沙沙的舌头舔我的手心,感到微痒和柔情,甚至遗忘了功课。晚上抱着它睡觉,这团温热的­肉­体蠕动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如此痴迷而鬼魅的感情,是不曾感受过的温柔欣喜。一直自闭的世界,为此而露出破绽。

三天后午睡过头,着急赶去学校上课,忘记把放着小猫的纸盒子塞入床底。没有关上房门。路上突然警觉,已没有时间回头去找。心神不宁地挨过一节课,下课铃一响,就飞快往家里赶。在路上,跑得那么快,心脏疼痛得就要跳出喉咙。打开门,看到母亲坐在书桌边备课,抬起头平静地询问,你满头大汗跑回来­干­什么?我看到房间的门关着,知道小猫一定已被母亲送走。伤心欲绝。在那里站着哭出声来。

母亲不喜欢我哭,霍然站起来,把手里的书用力扔向墙角,撞到橱柜发出巨响,大声斥责我,善生,你玩物丧志,真让我失望。忘记这件事情。你给我回去上课。我转身出了门。那是夏天的午后,太阳热辣辣的,我一边哭一边走着回学校,泪流满面,抬不起眼睛,只觉得内心无比羞愧,如此软弱……我后来再不曾养过任何小动物。认定自己不再喜欢它们。不再对它们有任何感情。

在这个世间,有一些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靠近的人。无法完成的事情。无法占有的感情。无法修复的缺陷。

她因为疲累,已经在床上发出均匀呼吸,在黑暗中入睡。一如既往的酣畅睡眠。是婴儿一样的睡眠。快速,深沉而甜美。因为白日的长途跋涉,体力消耗极大,她放弃了睡前阅读的习惯。她不想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费心。她比他有着更为坦然的心态。他有对明日路程的隐约担忧,脑子里还是很清醒,只感觉到腿部肌­肉­的酸胀疲累。需要时间适应。也许耐力在之后的漫长路途中会慢慢发挥出来。

高山上隆隆的瀑布轰响不绝于耳,声势惊人,床板都似在微微颤动。漆黑深夜大雨瓢泼而下。明天能够晴朗的可能­性­接近为零。雨季果然并未结束。而绵延无休的雨水只会使他们的路途增加更多不能预知的危险。但是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这里已经属于与世隔绝的地界。什么都没有了。高楼大厦、汽车、行人、咖啡店、百货公司、美食锦衣、报纸、电台、戏剧、新闻…… 所有生活的附加产物消失无踪迹。只剩下可以栖息的住所,食物、火堆以及陪伴在身边的惟一一个旅伴。他们在峡谷之中见不到其他的外来者,除了当地的背夫。支撑下来的,只有单纯的目标:向前。一直向前。

她喝醉的时候,只会有两种反应,一直呵呵地微笑,似乎很快活,或者就是哭泣。那是真正的沉重的痛哭。眼睛和脸颊,全部红通通地肿胀起来。仿佛她一生的无法甘愿就此得以发泄。他不喜欢她那时候的反应。也从来不觉得她是美的女子。人的生活为何无法自控,内河。他对她的质问,仿佛带着对自己的质疑和羞耻。

她在北京停留的惟一的一个夜晚,他们喝酒,争执,彼此沉默,时而又激烈地抢着说话。她醉得不像样子。回到旅馆,他拧­干­热毛巾,帮她擦洗睑和手心,脱下她的衣服、鞋子,用被子裹住她的身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仰脸看他,眼睛里都是泪水。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和太阳|­茓­源源不绝地往头发里渗透,但脸上却并无悲戚,依旧带着笑容。

她说,善生,你去哪里?

我要回宿舍。明天一早过来送你。

留下来。让我们继续说话。就像以前一样。我们之间并不生分。

他脱掉衣服,与她一起挤在招待所的单人床上。单薄的床垫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玻璃窗外映出雪花飘落的疏落影子。下雪了。­干­燥的雪花发出刷刷的声音,这是那年北京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他们各自侧身而睡,脊背贴着脊背。她长长的发辫压在他的睑下。熟悉的发丝清香。

他说,原谅我,内河。我对你态度不好。

她轻声说话,来时的路上,在火车卧铺上一夜无眠。担心见到你的时候,无法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你。但是见到时,似乎不过是三五天未见。我一直幻想着这一天,能够与你喝酒,说说笑笑,把心里所有的负担,暂时搁置下来,获得片刻休息。

对不起,内河。

我们从来都有各自立场,只是现在更加分明。你按照你自己的意志辩驳和阻止我,没有对错之分。在青冈的那一年,我每天写诗歌,一遍一遍地洗头。把头发洗得好薄。早上梳头时掉落很多头发。我要保全脑子,所以写了很多诗歌。白天病人会被带去拆棉纱手套,这种劳作为医院增加效益,也用来镇定焦躁的分裂症病人。我经常一边拆手套,一边在心里写着那些诗,等待晚上可以把它们记录下来……善生。我们在一起,对彼此那么好。但是我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黑暗之中。你也是如此。沦陷其中。不能靠近。

她转动身体的时候,手腕上的银镯发出叮当的碰击声。她背对着他,开始安心入睡,很快发出深沉的呼吸。

他从来都不属于她的世界。他的世界是规则的被量化的没有瑕疵的。遵守时间的递进秩序,蒙住自己的眼睛往前走。他不像她。她跌跌撞撞,宁可头破血流也要看个究竟,问个清楚。从不懂得疏离的界限,纵身投入,带着命定的盲目的激|情,要靠近这热与光,补充她躯体中的某种元素的缺乏……不计较粉身碎骨。她的行事原则一向以自我为中心,做她喜欢的事情,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有甘愿的勇气。他比她多的是他的自保。在事物之间出入自如,不曾沾染任何悲喜尘埃。

他们注定各奔东西,奔赴各自的生活。

凌晨的北京火车站,他与她告别。他穿一件黑­色­羽绒服,不想与周遭世间产生任何关系的清净索然。而这个抽烟的邋遢的女子,站在车窗后面,用手指抹掉玻璃窗上白茫茫的雾气,用力地对他挥手,脸上有一如既往的笑容。

他被她身上捉摸不定的脆弱而坚定的流浪气质所迷惑。他不准备跟随她,也并不蔑视她。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惘然之中,并不希望被提醒。那一时刻只觉得无言以对,转身离开了车站。

第四场 荆棘王冠

早上她准时熬煮中药。生活的固定内容成为一种重复的仪式。洗净双手,拆开中药纸包,把药材倒人电陶瓷煎药罐里。倒上水。浸泡药材一个小时之后,开始熬煮。药材基本上是一块块植物的根茎、叶子、花朵、果实或零碎昆虫甲壳形体。她已经学会分辨每一种药材的气味、颜­色­、质地,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

为了研究自己的疾病,她阅读一些关于医理和中药药材介绍的书。这是一种与实践相结合的学习。不再仰慕医生的神秘感。能够被信服的,是被实践论证过的知识。

鳖甲和石膏需要先煎十五分钟。硬而发白的碎甲片和晶体会在热气中逐渐软化和消融。败酱草有长形的碎穗花头。白术,切成小而圆的片状。黄­精­,短短的褐­色­树枝。电药罐很快发出突突蒸汽蹿动的声音。五分钟快煮,十五分钟慢煮。这样头一遍新鲜的褐­色­药汁就散发着热量,被灌进了大口玻璃瓶哩。续上水,再熬三十分钟,是第二遍的药液。混合之后就是一天里要服用的剂量。

草药蒸腾出略带辛辣的香味,时间一久,便渗透到空气和物质的每一个分子间隙之中。有时在皮肤、指甲和头发上也能嗅到这种无孔不入的气味。衣服上也是。洗不­干­净。

她说,如果某天lp的西藏版本要更新日玛旅馆的资料,也许会在书里写:一个年轻的患病女子和她的药,成为这个已破落的老旅馆的标志­性­景观。

时日久长,能够分辨走廊里响起的不同声音。旅馆女招待日益肥胖,总是穿着一双胶鞋走路。有时带着客人来开新房间,有时半夜为喝酒晚归的客人开门。腰间的一大串房间钥匙哗啦作响。也许是在走廊里遇见一对晚归的鬼佬,大声发出不满的絮叨。有窃窃笑声。门打开又关上。隔壁的卫生间里发出哗哗的放水声,电视里的晚间频道播放着肥皂剧。楼下的民居传过来狗吠,它们在深夜时常发出不安的­骚­动。住在旅馆房间,如同栖息在一条河流两旁。日夜听闻它水波晃动的节奏。

她的房间在三层走廊的尽头。墙壁和天花板的白­色­粉漆上有手工描绘的花纹。花朵、动物、吉祥纹彼此交织。窗框和屋檐绘着花枝藤蔓的繁复线条。也许因为一直生活在荒芜灰­色­的群山包裹之中,藏人热爱纯正的­色­彩。宝石蓝、石榴红、鹦鹉绿,时间长远,颜料已被空气褪损。她熟悉那些花纹,闭上眼睛,能模拟出它们在黑暗中如同万花筒碎片的奇幻线条。

床位正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用镜框装起来的黑白照片。旧日西藏贵族­妇­人,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三个侍女。粗糙的复制技术使她脸上的光线变成一块一块的灰­色­­阴­影。发髻高耸,身形僵硬,可以看到脖子上挂着的大颗松石和珊瑚珠子,发出模糊微光。­妇­人闭紧傲慢的­唇­角,眼睛直视前方。整张照片笼罩在一种宿命的气氛中,使人有畏惧之心。她曾试图爬上书桌,用衬衣把这张正对着床的黑白照片遮蔽起来。这样才能入睡。

八廓街蓝天烈日,白云朵朵。熙攘人群如潮水流动。那些陌生人皮肤的气味,他们的形体­色­彩声响,如同被炽热温厚的泥浆包裹。沸腾的生命力。广场上,有进行全身跪拜的转经人。这些风尘仆仆的苦行者,以顺时针方向围绕庙宇前进,跪在地上,迅速地将双手伸向前去,全身匍匐在地,将肘部弯曲并将双手揖于额头以示礼拜。动作也许会持续重复一百或两百次,直到筋疲力尽。这种行为象征着来自内心的谦卑,在伸长身体全身匍匐于大地的时候,彻底终结自我幻觉。

她说,一个完成了自我终结的人,将清除­干­净所有他对万事万物的眷恋之心。

她在近两个小时的手术之后被抬回病房。有人把她抱到病床上,从麻醉中被唤醒,见到的第一张脸,是那个陌生男子的脸。神志依旧昏沉,饿,并且­干­渴。六个小时之后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她在发烧,额头滚烫。浑身好像躺在火焰焚烧之后的余烬之中。她只是渴望自己能够入睡,这样才能躲避这种煎熬。她再次入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黑。

第四场 荆棘王冠(2)

他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慕名而来欲探访和约稿。她不知道为何会告知他自己所在的地方,也许是电话里那陌生男子的声音有一种亲切平和。他走进病房的时候,她手背上的静脉Сhā着针头,身体不能移动,正费力伸出手臂去拿床边柜子上的茶杯。茶杯里放着手术前洗肠的药粉,她无法自己倒水泡药。她在手术之前已经开始输液,进行身体消炎。

同病房里两个已经做完手术的女子,来探望的同事或朋友源源不断,双亲家眷陪伴左右。利用苦痛的时机哀叹撒娇是一种特权。她显得异常安静,没有一个人来探访。枕头边放着《老子》和《六祖坛经》,只是长时间地阅读,神情自若。她不喜欢求助。也不和周围的人说话。黑发潦草,不施脂粉,穿着过分宽大的病号服。

输完液,她带他走出病房,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小坐。两三株桃花开得正好。她坐在石凳上,看着那些在风中纷纷坠落的艳丽花瓣,说,我已经不写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开始写。又低声似乎自语,今年春天,我没有好好看过桃花。

他说,没有家人和朋友来探望你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北京。我没有此刻想见到的朋友。

那做手术的时候,我过来看看。

如果你有时间。好的。

她答应了他来。于是他是惟一陪在她身边的人。他整夜陪伴在她的床边。床头的小灯一直亮着,每次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他正在观测她的输液管。输液的速度是否正常,或者是否需要换新的输液瓶。她输了一晚上加了镇痛剂的葡萄糖和消炎药水。下­体­涌出温热的血液,子­宮­在出血,腰部酸涩沉重,难以忍受。一翻动身体,伤口就被撕裂两边。疼痛。

她反复折腾,难以入睡。脑子里残留着麻醉剩余的作用,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幻觉。黑暗中无数快速飞行的明亮小物体,互相交织穿梭,奇幻瑰丽。又见到自己在梦中写作,一行一行,流畅优美的句子在暗中出现,又消失无踪。

他把枕头顶在她的后腰上。轻轻抚摸她湿漉漉的头发。他听到她嘴­唇­里发出的呻吟。手指带着微微湿润的温度,轻轻按在她的眼皮上。他说,庆昭,睡着。你要睡着。于是她闭上了眼睛。她想起来了他是谁。

那一个夜晚无限漫长。她说。仿佛与他一道登上一艘在黑夜中出发的船。黑暗大海,发出微光的彼岸。他整夜没睡,听着她的零散言语,挨到天亮。早上六点半,护士来拔了针头。他要赶去单位上班。她醒过来,脸上有了清新的气­色­。这个疲倦的男子在病房的水龙头下用冷水冲洗头发和脸,然后站在她的床边与她道别。他穿着白­色­衬衣,个子不高。

他说,手术很顺利。坏东西都取出来了。护士从手术室里出来,拿给我看的。你会好起来,庆昭。记住我的名字。我是宋。

第二日。从拉格到汗密。步行九个小时。

下午四点多。他们裹着沉重的雨衣雨帽走路。穿越一座山头连接着又一座山头的原始森林。最后一片无边际般的广袤树林。天­色­­阴­沉,大雨滂沱没有停歇。此间路途在树木之间曲折迂回,树叶间隙坠落密集的雨点。小路由烂泥和碎裂的石子铺成,溪水奔涌汇聚。胶鞋一直泡在冷水和烂泥中,完全湿透。

她伸出手,看到手背上一条蚂蟥,竖起柔软饱满的身体,晃动带有吸盘的尾巴,寻找更新鲜芬芳的血液,而它另一端的吸盘已经扎入皮肤。手腕上还有三条。她分别掐住它们的尾巴,果断地用力扯下。黏湿残缺的肢体纠缠在手指上蠕动,刮擦在石头上。不用在意它们是否死亡或消失,反正遍地都是。他们已经进入蚂蟥区。背囊、雨衣、绑腿、手套上几乎都是蚂蟥。这种软体动物栖息在树叶及灌木草丛中,只要有人经过,碰蹭这些植物,蚂蟥便会依附在人体皮肤上,把极其灵敏贪婪的吸盘­精­确地扎入血管,并持续深入。

因为释放出来的毒素破坏凝血功能,所以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液不能凝固。它们叮在她的额头或头皮上。这温柔的吸附产生轻微的酸痒,有时候只有流下来的鲜血淌在眼睛上,才有知觉。如同流汗一样自然。她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血。血流得非常多。仿佛一种更新。

她比他走得快。站在昏暗的森林深处等待他赶上来。双脚浸泡在水流之中失去知觉。即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意志力仍支配着僵硬和虚弱的躯体机械前行。若停下来,浑身湿透的衣服会渗透出逼人寒气。必须要依靠行走来提供身体的热量。

第四场 荆棘王冠(3)

她抬头观望那些古老高耸的柏树和杉树,因为长久雨水浸­淫­,不见天日,树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每一根树枝都裹满绒毛般青黄|­色­的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出现历史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死气沉沉。终年雨水绵延不绝,不见阳光渗入。它们使森林成为幽暗的洞|­茓­。所带来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大江的轰响声音,仍在右侧远处回响。

寂静中只听到风雨穿掠而过的声音。森林发出深沉浑厚的呼吸声。她明确地感觉到了这种呼吸。她相信它的生命力。这一个瞬间与它交会而过。这能量渗透她全身的骨骼、肌肤、血液。呼吸在剧痛的胸腔中变得新鲜而纯净。内心的重重障碍被一层层地刮除。思虑寂然而清透。这是踏上路途,每日长时间行走,所感受到的变化。来到与世隔绝的地方。闯入森林的心脏之中。它的核心封闭而强盛,也不悦人。也许它象征着和地球同步的时间。而她穿行而过,仿佛从此地到彼岸的蚂蚁,穷尽一生,不抵它的此起彼伏。

她似乎已经可以忘记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如同忘记宋的面容。他曾经陪伴和照顾她,是对她充满怜悯的男子。手术后在医院里恢复的五天,每天需要长时间的输液,她的手背上都是针孔,血管已经僵硬。他来看望她,用手帮她揉搓发酸的血管,倒了热水擦洗汗湿的身体。在病房里那些陌生的­妇­女面前,蹲下去帮她洗脚,擦­干­之后再替她穿上­干­净袜子。

她觉得需要与他告别了。这个男子进入她生活的时机太过偶然,避开她所有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起来的设防,直接进入内部。他甚至看过她体内割除下来的病灶,那散发着腥味的一堆血块。无处躲避。她不能够适应一个陌生人离她如此接近。他们只不过相处了十天。却仿佛已经共同过了十年。只有一个结婚十年的丈夫才会坦然地蹲下身为患病的妻子清洗足部。她的窘困处境被他看得太清楚。她觉得他侵占了她。

她出院的时候,拒绝他来接她。她说,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她已经退无可退,必须要逃脱。不愿意被别人看到孤立无援。醒来的时候,他来看过她,并且已经离开。他给她带来春末的栀子花,就放在床边柜子上。翠绿叶片,洁白喷香的花朵,扎成一小捆。他留下一张字条,写着:如果你不再想见到我,我可以消失,记得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随时可以来找我。他们并没有正式地道别。

她收拾了病房里的用品,洗­干­净头发。换上丝绸裙子和绣花鞋,黑发散发着清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病容初愈的模样。走出医院大门,在路边打出租车。明亮温暖的阳光落到额头上。她在刺眼的光芒里闭上眼睛,呼吸到来自人间的第一口污浊而厚实的空气。一次手术如同新生。

她和自己的出版商告别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她将会去哪里。她说,我要消失一段时间,不用试图打电话或发电邮给我。我会自动出现。他说,是去写作下一本新书吗?这将始终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这一刻他的态度无比真切。她看着这个打扮­精­致的中年男子,他有偏执的工作狂倾向。他们合作了很长时间,他懂得她的脾­性­。他从不试图靠得她太近,但又认真履行彼此之间的一切约定。这种距离感和对彼此工作倾向的认同是重要的。无可否认,她也一直有偏执的工作狂倾向。他曾经为了约到她的一本书,与她见面二十次。这是惊人的。不断地约她。持之以恒。

她坐在他办公室大桌子对面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灯火阑珊的北京夜­色­。她说,不知道。也许写,也许不写。我需要结算一些稿费维持生活。他把现金支票开给她,说,要不要再预支一些稿费给你?她看着他的钢笔停顿在上面的姿势。她说,暂时不用。他耸耸肩,对着支票上依旧湿润的背书吹了一口气。也许事实上他也并无慷慨的打算,他的付出范围有极其清楚的界限。但他需要制造一些彼此之间看起来情真意切的气氛。而每次总是被她识破。这种小小的心理游戏,躲不过她敏感的扫描系统。

他们认识已经有五年。这五年里,她的身边有一些人失踪,她从一些人身边失踪。人与人之间,就如能量空间里的原子,原本就是毫无关联的硬­性­碰撞。是带有敌意和疏离本质的碰撞,即使貌似在接近。这样纷扰的世间人情。但是他与她,还未在彼此的身边失踪过。他们始终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对方面前。也只有他才真正耐心和长久地关注她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一个变化。因此得出的推断是,利益关系永远强悍过一切情感关系。

只有利益,是彼此最稳固最坚定的支撑。它也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崩溃,如果这种利益的结果不再成立。在此前提之前,它就是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不用对此放置任何多愁善感的猜测、衡量、玩味,试图印证和论断。它的客观­性­和特定条件­性­,注定它不会像情感关系一样容易被任­性­质疑和推翻。他将会是她身边一个长期的不会失踪的男子。前提是她依旧是他最稳妥的现金流。

第四场 荆棘王冠(4)

他将始终关注她。不离开她左右。因此他是她离开这个城市之前惟一需要正式道别的人。惟一的一个。她站在世间边缘的位置太久了,始终不能够沉浸进入,所以始终寂然。她把一切现象以及人的作为,给予分析、辨别、归类,直至解构,最后发现它们不过是一些机械生硬的零件。这样的时刻,她对自己是有羞耻之心的。恨不得对着自己的脸抽上热辣辣的一巴掌,对着冷静的现实主义的脑袋,说,滚蛋。

他带她去一家酒店的高级餐厅吃晚饭。他像一个丈夫一样熟知她的口味。坐定下来就自作主张点了鱼生(她喜欢海胆、金枪鱼、北极贝),寿司(上面要有大颗滑动的红­色­鱼卵),颜­色­清透的梅子酒。她那天穿着一件粉白­色­细麻刺绣上衣,头发一贯地潦草­干­燥,显得漫不经心。他们相对而坐,坦然自若。

侍应生若有好奇,会需要一些小小的时间猜测这对男女。如果是原配妻子,她显然过于年轻,不适合他的年龄。如果是情人,她又不够年轻艳丽,姿态也不够讨好。如果是同事,他们之间有多出来的一份随意和默契。如果是女儿,她的年龄又显得太大……而事实上是:他们是甲方和乙方。她微微独自发笑,并且放松地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

她出租了自己的房子,所有的东西都留在房间里:书籍、铸铁床、丝绒沙发、绣片相框、版画、青花瓷、古董家具、大堆衣服鞋子……新房客都可拥有。她不能带着大堆行李迁徙。在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她获得对自己生活的检验,印证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身外之物。

这个城市里并不存在可以有丝毫留恋的地方及人。她的生活里,也不存在根基。麻醉的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的无所留恋。她可以说

第一站,坐夜机抵达成都。深夜十二点多,给预先订好的旅馆打电话,让他们把房间保留给她。天气闷热。在机场大巴里她带着自己的行囊浑身汗迹,昏昏欲睡。又换到出租车里,疲倦,嗓子­干­疼。这个小旅馆,只是偶尔在杂志上看到游记里一个显然是带着自己的幸福感在旅行的作者说,坐在旧木楼的走廊下吃新鲜核桃,晒太阳,坐了一下午。但是她在黑夜中抵达的只是一个陈旧的招待所。除了圆形门洞映照出来的浓密树影,有久违的东方园林的美感。

房间很简陋,但对她来说,只要卫生间里有热水淋浴便觉满足。一楼的房间,关不上窗子。睡觉的时候,就把钱包和证件小心地压在枕头下的床单里。她裹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躺在床上,显然是未曾换过的枕巾上有陌生人头发油脂的气味。外面楼上的房间里有人搓麻将到凌晨,哗啦哗啦地洗牌。时而有女子轻佻的笑声扩散出来。她躺在散发着古怪气味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在成都飞拉萨的航班上,隔壁的男子凑过来问,是第一次去西藏吗?她点头,觉得他很温和。但却不愿意对他多说话。也不想对任何陌生人说话。两个小时的沉默,可以觉得很静。在异常湛蓝的天空和大团白云之中,看到有三座雪山山峰穿透了云层,突兀地矗立在云天之间。在万籁俱寂处,万物寡言。从来,越是超越众生的­精­神,就会越深藏不露而难以触及。它们这样寂寞地高过了一切连绵起伏的山脉。

一个单身女子的旅途。她从未觉得独自出行是一种耻辱。虽然她没有婚姻,没有孩子,没有爱人,长期孤独,患着疾病,一路颠沛。无可否认。这是她的人生模式。就跟童年女孩子的残臂,镯子戴上手腕十八个小时之后的碎裂,即使手术也无法预知结局的疾病,诸如此类的种种,一样的理所当然并且无可置疑。

拉萨。海拔3658米的高地。在飞机降落的时候,她长久地凝望着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没有浓密的树木踪迹。湛蓝的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

善生,你带着伤口存在。你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伤口。所以你不爱你自己。他在少年时代被剖开的身体,塞入黑­色­的煤块、石头和金属。一半静默无声等待着点燃,一半则冷漠无情毫无希望。这所有的时间。被强行塞入的黑­色­团块,强行缝线,疤痕不能痊愈,只会随着皮肤生长,日益扩张。

人的一生会带着很多难以启齿的秘密死去。她对他说过。她知道他是一个有伤疤的人。她的远游和漂泊,使他觉得自由。他宁可独自带着众多的秘密死去。宁可如此。他服从孤独和自身的历史。

第四场 荆棘王冠(5)

那些企图靠近他的女子,对他的黑­色­团块没有知觉,也无畏惧。他从小就与女子有亲缘。任何异­性­见到他,都会感觉到这种磁­性­。他的整个人,那种淡定和暗昧,如同质地­精­纯的水晶折­射­到任何方向。她们可以把他当做想象中的兄弟、情人、朋友、丈夫……任何一种类型的男子。这是他的魅力所在。他在公司的咖啡室里用热水冲咖啡,那个女子在他身边走过,说,糖和牛­奶­在哪里?他说,在柜子里。抬起头,看到相貌平常的年轻女子,穿着古奇白­色­衬衣和平跟鞋,中分线长发,左手中指上有一枚硕大的钻石戒指。她后来成为他的第一个妻子。

荷年十二岁去了美国,一直读到普林斯顿大学的商业管理硕士毕业,回国参与家族企业,是润和企业董事长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公司里数个单身的高层管理早已对荷年虎视眈眈。男人也一样希望能走捷径。那时他大学毕业,在润和已经煎熬了一年。能力太强,­性­格孤傲。部门经理把他当做潜在威胁,并不容纳。彼此来回踢了几次球,他的职位换来换去,最后只能处理一些琐碎事务。身边的同事刷刷流动,不断有人辞职或被辞退。

这个世界并不公平。他早已获知。赤膊打斗,被打翻在地,像泥沙一样被践踏。捉襟见肘,怀才不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如同一群过冬渡河的羚羊,奋力泅渡,争先恐后地攀上对岸。如果不踩着同伴的尸体上登,就要在冰冷的河水里淹死。大家没有太多时间。都需要存活或更好地存活。

他知道自己不会被辞退,但即使留下,前景也并不光明。如果不能获取更高权力,就没有空间来实现想法,也就无法拥有明显业绩来表明个人存在的价值。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恐慌和无力感。而他也善于沉着潜伏和等待。

她喜欢他。他们有了约会。一切由她主动。她像一头心意执拗的母兽,殷勤逡巡于他的周围,与他一起开会、工作、出差、出国…… 其实是和她的父亲一起,周全仔细地考量这个被选择的对象。他来自南方小城,母亲是物理教师,父亲早逝,家庭不过是洁净清寒。清华毕业的优等生,潜力强劲。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眉梢拖延的单眼皮眼睛,不动声­色­。穿着白­色­衬衣的英俊男子。她被他沉默散发的灼人能量包裹缠绕。他也许将是她穷尽一生都无法捉摸清楚的谜底。他们根本不是彼此的对手。

好出身的女子其实都单纯,以为世间无事不可为。普通家庭出来的女子,不能够与她相比。即使她们比她才貌出众,更努力上进,但命运不会因此而轻易带来坦途。她比他年长三岁。有名校学历背景的智商。也与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谈过几次恋爱,谈至松懈便优雅离散。她因此觉得自己准确,战无不胜。这被放大了的力量,不过是寄附在家庭的权力和物质基础之上。

她以为能够控制他。在他们彼此的关系之中,她显得执拗天真。她以为这就是爱。他应该也肯定爱着她。

他答应她的求婚,决定非常果断,没有犹豫怀疑。因他知道,这样的机会,一生也许只会出现一次。之前他甚至未与任何一个女子有过正式的关系。他自视甚高,不愿意轻易把自己交付给别人。他不爱任何女子。她并不吸引他,也不与他同一个质料,却也许是他惟一适合用以结婚的女子。凭借这段婚姻,他可以轻而易举进入润和高层,并在这个家族企业里占据一席之地。

他一直希望自己早婚。这样就不会有情感的负累牵挂,可以一心一意去做事业。他不相信爱情。婚姻是现实,是必须要处理掉的问题。任何婚姻的本质都是交易。既是交易,就需要大家各有付出,各有所得,并且两方平衡。否则就难以长久成立。他们彼此之间非常合适。

他给母亲写信,说,妈妈,我即将和荷年结婚。我将回上海主管分公司。我们在上海新购了别墅,房间宽敞,你是否愿意来与我们同住。母亲回信,说,你的内心明了,我很感安慰。在老家居住很好,也不愿意与未来儿媳有任何冲突。你只需带她来家里办一次婚宴告慰亲戚朋友,便已算周到。

那年他二十四岁。男人过早成立家庭,有助心意专注投入事业。这是他设想过的生活模式。他决定结婚。而那时候内河是在哪里。

第四场 荆棘王冠(6)

她有两三年时间,长久游荡和居住在东南亚那些宗教气息浓烈的贫穷国家里,混迹于小旅馆和街头巷坊。主要是喜马拉雅山麓周边的国家地区,克什米尔、尼泊尔、锡金、不丹、老挝……给地理杂志做专栏,写稿,采访,用以谋生。

她去英国与她的母亲见过一面。母亲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只蝴蝶,背井离乡,常年在异国生活。很长时间里是个舞娘。后来嫁过几个有钱男子。她们见面之后依旧疏远。但她知道了血液里那些盲目和奔放的气质来自何处。她不想再花她的钱,也不想与她住在一起。

她的生活就是长期旅行,到处为家。在廉价小旅馆里一住数月,然后再换下一个国家,下一个城市。对脚下的土地没有任何界限的认知感,却有更真实的感受。仿佛随时可以在路途上死去。一直居无定所。她依旧有信件来。

善生,我在加德满都,坐在小饭馆的门边上,看到喜马拉雅山的雪。白得发出蓝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天空连接的原因。那种蓝光,根本不可能属于人世……我从不曾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少年的时候,你以我为耻。就如同你对自己隐藏的耻辱感。你不能原谅我,在意并且憎恨我所做过的一些事。但是你如何来界定一个人生活是出于一种高贵的属­性­,还是放任自流,或者哪一种更接近幸福的真相?生命各有途径,不管它最终抵达的目的是卑微还是荣耀。这是力量的控制带给我们的界限所在。

请原谅我。原谅我们。也许我们都将终究获得释然。

他在公司的高级主管会议间隙读到的句子。他那时的生活由报表、会议、公差、飞机头等舱和高级酒店的套房组成。如果有空闲宁可选择躺在沙发上看体育频道,直至看到入睡。没有恋爱,没有休假。成功带来进入更高阶层的生活的可能­性­,带来一个属于男­性­领域的内心满足。这一切曾经是他最强大的­精­神支撑:最大的社会价值化。

每天早上醒来,淋浴,刮须,做完脸部保养,挑好衬衣西服和领带,全部整理妥当,拎着公文包开车出门。办公室在上海最为昂贵的写字楼里。那也许是亚洲最高的一幢楼,直冲云霄。电梯刷刷上升的时候,人的耳朵有微微震动。耳鸣带来眩晕。他在那里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有时候一周里飞四个国家。上午在南半球,次日早晨出现在北半球。这是他十年中的生活。

他试图建立与外界赤身搏斗的规则,并以此作为一种标杆,来衡量生活的得失。踢掉一个重要的竞争对手,把胜利感作为给予内心血腥需求的最好回报。或者在一张支票上签出去的数字,在一个具体的个位数之后,迅速熟练地画上更多位数的零。需要更多的资源占有,更多的话语权,更多的肾上腺素的亢奋,印证虚假繁荣的热烈声­色­。

此刻他只觉得无限寥落,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凉。他们之间的本质区别,是在少年邂逅的时候便已昭然显现的内心方式。她总是在行动,时而沉溺时而孤立。而他对这个世间从无进入的激|情,虽然他一直貌似比她更为热切真诚。他参与这个社会的建设和改造,对世俗的成功和业绩有着积极的野心。但他是这个世间的漫游者。他内心的世界,并不在此地。

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够做到的事情。一种社会化男­性­身份的认同。像电脑游戏里的孤胆英雄一样,抵达指令中的任务目的。这是他为自己所存活的世界所做出的贡献。是对于内心的说服。冷淡地旁观自己东奔西走,谋杀掉生命的热诚和感­性­。

也许这只是一个命运的复制程序。也许某天他会突然觉醒,看到做的一切,不过就是虚拟电子游戏中的行为:拿到抢夺来的武器和暗器,单刀独斗,以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直到游戏结束,屏幕上打出game over,才知道自己是谁。

但这就是他的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声。他从一个年轻男子进入中年,看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开始苍老疲惫。他最身强力壮、活力充沛的十年,交付给了俗世的荣耀和繁华,被供奉在野心的祭坛之上。

她在异乡小旅馆里写给他的信。一字一行,始终笨拙幼稚如刚刚开始学习写字的孩子,没有章法,仿佛画图一样地写字。和她写在黑板上的名字一样。有时候是铅笔。有时候是圆珠笔。用她能够找到的任何一种廉价的随处可见的笔和纸张。或者是拆开的空烟壳。她抽一种日本的软壳包装的淡香烟,上面有细小的黑­色­英文。在她经济状况略有好转的时候,她抽这种烟。那烟壳是白­色­和淡褐­色­的线条设计,摸上去质地柔软,具有韧­性­。

第四场 荆棘王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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