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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她曾经写给他的信和诗歌,他没有仔细阅读过。每次都是一扫而过,然后就放入抽屉之中。但是他记得一封一封地做上记号,从来没有遗失。他知道只要不丢弃,纸上的墨迹不会随着时间消亡。他总是自以为是地相信,她最终会留下断续的线索,而他最终会重新回头去拼写和回忆这些字句。除非在某天他烧掉这些旧信,让它们在火焰中成为细碎的灰烬,回到空无的尽头。但这种假设不会存在。这么多年。只有她给他写过那么长时间的信。那么多的信。还有那些诗歌。

那些信在数十年后回头来看,其实并非写给彼此。那原本是写给自己的信,在信里描述所闻所见所想的一切琐事……用文字见证缓慢的生长,青涩辛酸的年少时光,所经受的煎熬挣扎。青春的偏执和剧烈。这些用来写给自己的信笺,却由对方观看和保留。直到确定彼此消失。

他曾经觉得她也许可以成为作家,虽然她后来并未从事写作。那些信如此优美流畅,真诚细腻的表达,透露出来的旁观与世间渐行渐远的情怀,已经是写作最好的训练。她有很好的艺术创造和审美能力,写作、摄影、设计、绘画……对很多事情都有能力,但并不潜心挖掘它们。她只利用天分中的一小部分技能用以谋生,做过编辑、设计师、摄影师……但全部半途而废。她很少使用她的天分,或者说,她因为忽略而滥用它们。她并不看重自己,只想散漫地浪迹天涯。

有时候他会想象等到他们彼此老去的时候,再在一起,是否会有更多的理解。这种理解的界限是,他将不会再试图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做出任何解释。他将会因为隐藏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抗争和无能为力而觉得安全。而在他老去的时候,也许他会试图告诉她这一切。他所有的虚空、困惑、失望以及软弱。她也将如此。

汗密的宿地依旧是搭建的木棚,但比拉格更为简陋。房间里只有光秃秃的床板和潮湿的被单,肮脏得无法坐下。他们抵达的时候浑身湿透。卸掉雨衣雨裤之后,没有一处­干­燥。这一天走得格外狼狈。她看着雨衣和鞋子上滚动着的蚂蟥,逐一用烟头烫落它们。解下裹满泥浆的绑腿和胶鞋,把浸泡得发白的脚踝露出来,穿上拖鞋。

同样­阴­暗潮湿的小厨房,摆放着一张油腻的方木桌子,食物灶具都很粗糙。她在水龙头下洗­干­净衣服鞋子绑腿,拿去柴房烘烤。水里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蚂蟥,还在蠕动。用木柴架起了火,把衣服挂上晾衣绳子烘烤。泡一大壶热茶。抚摸脖子上的蚂蟥叮咬的创伤。黑­色­细密的伤疤,一块一块突起发硬,也许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消散。

这一刻独坐似已是至高的享受:换了洁净­干­燥的衣服,光着脚烤火,有热茶喝,能看到远处苍茫的绿­色­山谷,云雾萦绕,悬挂星罗棋布的白­色­瀑布,一条一条奔腾而下。秀丽如画,声音雄壮。屋外沼泽地有一群黑­色­的当地小猪猡跑来跑去。与世隔绝的山野。大雨瓢泼无人的黄昏。

又进来四五个新到的在此住宿的背夫。穿着当地山区人最为习惯的军队迷彩服,浑身湿透,脖子上还有蚂蟥叮咬后的血渍。却是反方向从背崩走过来的。从背崩到汗密,三十四公里的路程。粗壮高大的男子坐满狭小的柴房,纷纷点了香烟来抽,并好奇地打量这个进入了峡谷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男子开口与她搭话,你去墨脱?

是。一路的路况可还好?

从汗密过去的路上就有几处很大的塌方。其中一个塌方崩溃了数次,面积很大,恐怕越不过去。你们至少要等到雨停。大雨会令山体更不稳定。路上非常危险。前天有一个当地人在路上被山上掉下来的巨石当场砸死。

那个说话的男子再次重复,如果明天继续下大雨,不要出发往背崩走。你们过不去,到时只能走回头路。他说。

晚饭桌边。他们在一只发暗的灯泡下,吃腊­肉­白菜、豆腐汤、青菜。菜的分量很少,米饭是充足的。因为体力消耗大,就着辣椒能吃下好几碗米饭。善生说他黄昏时并未睡觉,去了附近一个营地找军人打听情况。那里有值班军人,也提到前往背崩的路途有很大塌方。这些坏消息并非道听途说。

她说,总归是要出发的。不可能就这样等着雨停。

是,那些背夫也已经走了过来。在这里滞留,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往回走,一样要再过蚂蟥森林,再翻越多雄拉,路程也不容易。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出发。明天若能到了背崩,后天就可到墨脱。他起身拿了两小瓶白酒和几个午餐­肉­罐头准备送去给值班的军人。

他起身,看到她额头上流下一缕鲜血,伸手分开她头顶上的头发,一条肥大的蚂蟥匍匐在那里,吸盘深深扎入她的发际。他飞快地用手指捏住它的顶端,揪下来猛力甩在地上。它已经吸饱了血,躺在地上蠕动,无法动弹。

他说,这里有很多从路上带过来的蚂蟥。睡之前要好好检查一下床、被单和睡袋。

她说,现在才感觉头皮有些发麻。她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血,神情自若。她已经对这种软体动物习以为常。

第四场 荆棘王冠(8)

她从厨房打来热水清洗。她的例假还未停止,但量很稀少,没有影响她走路。或者说长时间高强度的走路,影响了出血。血被迫回流。只是半路上小解的时候,看到血水从身下涌出。走在路上,心意坚定,只想快速走过这些危险路途。她忘记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受到损伤。

她在自己的睡袋里躺下来。熄灭了手电筒。一个小时之后。在暗中听到隔壁木门吱咯吱咯推开的声音。手电的光圈上上下下地晃动。他从军营回来。他在黑暗中脱掉衣服,睡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轻声询问,为何你还未入睡。身体有不舒服吗?

她说,没有。

他说,我担心你。以后的路,恐怕只会越来越难走。

她说,我觉得走路使人变得单纯而且强壮。穿行在峡谷高山之中,使人觉得自己仿佛是未戴着王冠的国王。如果我们抵达峡谷,再次出山,希望即使走入茫茫人海,也会如同穿过无人之境。

他说,能对我谈谈你的写作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作了。在国外,一个职业作家的定义是,只依靠版税收入来生活。这是一件很有荣誉的事情。但在中国,没有职业作家。很多作家都在做着其他职业,所以有些人写作的动机并不单纯。他们把写作当做晋升或获取权势的阶梯。作家变成了官僚。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专业的写作者。每年写一本书,做到用版税维持简单生活,只写真诚有效的作品。我的出版商对我说过,如果你每年写三本书,或者三年写一本书,你都可能写不下去。每年一本书,你就可以一直写下去。因为你的工作将是有序而专业的。但我现在停止写作已经两年。现在我是一个休息的人。

他说,为什么不写了?

她说,觉得生活里似乎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虽然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必须要先放下写作,观察一下它是否会逐渐浮现或自动出现。

他说,你喜欢写作吗?

她说,喜欢。它带来自由。虽然这也是一种被沉痛的力量压抑住的自由。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写作更为孤立的事情。那也许因为我本身是一个孤立的写作者。我一直不知道这种孤立原来是骄傲的。它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说,我从来不写作。

她说,很多人都不写作,他们只是放弃了一种深入自己内心的可能­性­,也许他们觉得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用对此发出疑问。写作与此相反。它始终要带着疑问和对抗进行。

他说,你有爱过别人吗?

她说,我能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因为我觉得到了最后,任何一次恋爱,其实是在与自己恋爱。那个男子是谁,似乎并不重要。他们是工具,是介质,是载体。他们是一个事件,不是我的信念。

我不觉得在城市里能够有爱情。人们已经习惯把感情放置得很安全。掌握完全的控制权。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内心。不表达对彼此的需要。不主动,也不拒绝。他们只相信自控自发的绝对行动。相信现金。相信时间。如果有什么东西要以贸然的姿态靠近,那么将会被他们义无反顾地一脚踢开。

她说,我们不会知道对方都曾经经历过一些什么。就仿佛宋,他不会知道我曾经面对过怎样的男子,或者说面对过怎样的自己。

婚期定在七月。在美国注册并举行仪式。豪门婚礼,低调却郑重。她的婚纱由纽约名设计师手工缝制,款式朴素,镶嵌密密的海水珍珠和细碎钻石,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他不记得结婚的日期,只记得是­阴­天,雨水时断时续。盛装的妻子穿着高跟鞋,下了轿车,没有在意,一脚踩进浅浅的水洼中,飞溅起水花湿了裙角。她的手中捧着他买的白­色­小苍兰。

荷年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非常西化,但去老家看望婆婆的时候,谨言慎行,态度恭和,方式却很妥当。他在小城市最高档的酒店里­操­办了婚宴,只为告慰母亲的意愿。他学有所成,携带怀孕的妻子衣锦还乡,带给她巨大的荣耀和安慰。孤儿寡母的酸涩过往终于过去。曾经在亲戚中备受冷落和歧视,现在这些人又都一一笑逐颜开地围拢过来。吃喜酒,真心庆贺。

第四场 荆棘王冠(9)

母亲全然接受善生的选择。她对他的妻子并不显示出过分热切和关心,他们是内心冷淡的呣子,一切太过理­性­。她只是尊重他的婚姻,按照老家惯有的习俗,送给荷年厚实的黄金龙凤镯子和一枚家传的翡翠戒指,都是贵重的赠与。荷年跪下来给婆婆倒茶,磕头,神情自若。她的大方得体,令善生在旁边看着心存感激。

临走之前的晚上,母亲与他话别。母亲的头发都已发白,人更清瘦。说,善生,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很好的孩子。一个人最应训练自己的素质,便是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男人应该早婚,这样心有所属,情有所归,不会随便放纵自己,生活也有重心所在。荷年的出身,会成为你事业很好的后盾。我眼看着你过上如此明确无误_的生活,心里不知有多宽慰。

他说,我知道的,妈妈。

想起来小时候偶尔为你­操­心,你与苏家女孩在一起,总是被她牵制,做出不伦不类的事情。幸好现在已与她脱离了­干­系。她被生母接去英国。这样桀骜不驯的女孩子,在这里只有让人嫌弃。还是在国外待着好。

他沉默不语,知道母亲一直为往事记恨在心。

晚上,他与荷年一起睡在他少年时的旧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未曾改变:书架,书桌,墙壁上贴着的地图开始发黄,抽屉里还放着小学时动手制作的航空飞机模型。原先那张硬木板的旧床,躺上去依旧吱吱地响。荷年疲累,早已入睡。他半梦半醒,并不安稳。空气中有小花园里栀子和蔷薇的花香。一阵一阵,浓香扑鼻,几近令人神魂颠倒。天空中疏朗的云层,半掩着明亮的一轮圆月。清凉夜风呼啸而来,带着沿海城市的湿润水汽。

突然感觉身边躺着的女孩要起身离开,长长发辫扫过他的脸庞,身上裙褶发出塞率响声。那种从皮肤散发出来的温热的气息,依旧熟悉。她似正坐在他的床边上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把睡得松散的辫子重新编扎起来。

他疑惑地对着黑暗,轻声发问,你起来了。要回家了吗?再放眼看去,从半开的房门外洒进来异常明亮洁白的月亮,却原来是月光惊醒了他。他的眼睛饱含泪水。这一刻,他似乎依然是旧日惘然的少年。而女孩早已经远去他乡,不知所踪。

荷年婚后因为怀孕暂时停止了工作。心满意足,只是专心在家里等待生产。她单身的时候,每年在衣服鞋子皮包首饰化妆品美容健身按摩等各个项目上,开销很奢侈,但也习以为常。婚后依旧是­精­致华贵的少­妇­,陪伴善生出席各种商务活动或派对宴会,都很合衬。

善生变化不大,西装衬衣领带由她搭配,她照顾他无微不至。他只依旧爱好健身,对身体关注。不喜欢高尔夫,虽然也陪重要客户去打。保留在大学时形成的习惯,练习跆拳道,并坚持长跑。

结婚时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她的肚子逐渐隆起,带着­肉­体无法自制的熟坠。他有时在深夜因为不明所以的微微恐慌失眠,看到身边沉睡的女子,因体重增加而发出粗重的呼吸,觉得她非常陌生。某一刻在黑暗之中,他想不起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与他毫无瓜葛。现在它入侵了他。就如同她的­肉­体,带着一种强制­性­的指令,使他在生活的处境中被胁迫。他是她的丈夫,并即将是她孩子的父亲。

他对自己说,他也许能够爱她。他需要这个幻觉,强而有力。晚上共眠,她用手抱着他的头,把头埋入她的怀里。她的脸贴着他的额头和眉毛。他睡在她的胳膊上。这是她习惯的爱抚方式,要做他的守护者,把他从母亲二十四年的约束压制中接管过来。让他变成她的孩子,并且怂恿他在她的身体里又复制出生命。也许荷年的心里也很清楚,这是用来维系他们之间感情的最强有力的纽带。

孩子在春天出生。是异卵双胞胎。孩子放在手里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惶惑。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抚摸父亲的尸体。­肉­身如此轮回,人完全不由自主。山茶花一样皎洁的小脸小手小脚,激发他内心深沉剧烈的父­性­,也是他自小就渴望得到的感情填补。他看着这对粉­嫩­喷香的婴儿,感觉到心里的完满。最起码在某个时段,这种完满完全补偿了他。

她在电邮里获知他的喜讯,寄来一对小金镯表示祝贺。邮戳显示她的所在地是巴黎。她说,我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善生。很希望某天能亲眼见到他们。我在去耶路撒冷的旅途中认识法国男子伊夫,他是一个摄影师。认识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决定结婚。我跟他去巴黎生活。

第四场 荆棘王冠(10)

10

清晨启程前往背崩。远处云雾缭绕,路下沼泽软湿。大雨依旧瓢泼没有停止。他们天未亮便起来整顿好行装,动身前往远处的森林。一起上路出发的还有当地的马帮和背夫。他们赶着驮满行李的马,自己的身上还负载着至少一百多斤的箩筐货物。这些看起来健壮而沉默的人,脸上平静如常,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们已经习惯峡谷中的雨季。在较为开阔的峡谷地带,雨水会引起山体崩塌和泥石流倾泻。山崩地裂。大大小小的石块连同被击倒的树木,从陡崖上呼啸着倾泻而下,其力道和气势可以冲垮一切。群山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声音震动,到处充满不安的­骚­动。活跃的地质活动任­性­并且肆无忌惮。人以生命为代价,与它们捉迷藏。

大雾还未随着夜幕完全散去。青翠树叶上挂满水珠。空气里都是植物腐烂的气味。乌的声音清脆。远处依旧可听见大峡谷瀑布的轰鸣声。他们一路急速行走。在离开住宿地约十公里的地方,遭遇第一个塌方。从泥石崩塌形成的土堆上走过,底下是绝壁,雨水汇聚的瀑布就在旁边。从其中穿过,他们再次全身湿透。

她心生疑惑,想此地就是他们所形容的塌方吗。虽走势危险,但也觉可以应对。她想象不出那个大塌方的样子。他们才刚刚进入峡谷的塌方区。很快又走了三公里,看到早已走在前面的马帮和背夫正聚集在远处山路小径边,拿出香烟在抽,都已停歇下来。他轻声说,怕是有麻烦了。

走近过去一看,前面的小路已经随着山体局部崩塌而消失,代替的是乱石堆和被雨水冲垮的烂泥。激流从山顶冲落下来,直往山崖底下的雅鲁藏布江奔腾而去。地势极为陡直。整片塌方区约有六百米宽。能看到前面未崩塌的山腰上的小径,但连接处已经完全断掉。从所处的位置进入塌方区,得爬下约一百米高的断裂处,且没有路迹可循。估计一夜暴雨,崩塌又有发生,使地形变得更为孤绝。

所有的人看着这巨大的前所未见的塌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走到前面,观察地形,与当地人说话。走过来说,他们决定过去。

怎么过?他说,这里根本就没有路。

他们要从断裂处跳下去,瞠过河水,走过乱石堆,然后再顺着悬崖爬。

如果山顶上刚好又有石头滚落下来,且不说是泥石流,就算只是一块石头,刚好砸中,不会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那也比站在这里发呆好。这里很不稳定,随时可能会有地质变化。快速通过是惟一安全的方式。不能拖延时间。

此时,那几个背夫已经动身。虽然身负重物,但身形灵活而稳健。他们小心地沿着断裂处的石头和泥块,慢慢顺爬下去,半身浸入河水中,用手紧抓着大岩石防止被激流冲下山去。经过那条瀑布状河流,又在乱石堆上身轻如燕地择道而行,抵达对面山腰下的悬崖,用脚踩着泥地上由脚印叠加出来的凹坑,抓着小石块,小心地往上攀爬。

他说,我先跟着他们去,试一下状况。如果安全,你马上跟上来。他转身果断地爬下断裂处。

刚越过河流的时候,山顶上开始有响动。小股泥沙簌簌滑落下来,夹杂着石头,一块一块掉落。人的神经能够接受到这敏感的信号。站在对面山腰小径上的背夫们已经脸­色­大变,大声地叫喊,快,快,快点过来。而还未走下塌方处的另一边的马帮则赶着马开始往来路上后退。

她感应到危险来临。脸在瞬间苍白如纸。心跳得剧痛,似乎要跌碎一般。大声地喊叫,快,善生,快走。上面要塌了。他在乱石堆上飞速前行,整个人连滚带爬地顺着悬崖往上攀。一个年轻的当地男孩拿着长竹竿过来,让他抓住竹竿,在最后的紧要时刻,把他硬生生拉扯上去。而几乎同时,山顶上已经天动地摇,无数巨大的石块混杂着汹涌泥沙轰然而下。两边断崖上的人飞快地往回逃窜。

身后一阵阵巨响震人心魄。突如其来的猛烈的泥石流跌落断崖,直扑山底波涛汹涌的雅鲁藏布江。

第五场 行走钢索

二十九岁的春天,他与荷年及两个孩子一起去欧洲度假旅行。事业蒸蒸日上,家里换别墅换名车。小生命带来的欣喜暂时抵挡了婚姻带来的困惑和不适。他是一个好父亲,对幼小的孩子小心照顾,温柔呵护。带着妻儿,在机场里等候转机。午后两点,春日暖阳,靠在椅子背上昏昏欲睡,孩子的嬉戏和周围人声的喧哗,汇聚成一股跌宕的河流,轻轻冲撞着他的身体。无可置疑。一切都在朝着世俗安乐满足的目标前进。但是这一切就如同他闻到的幼童身上的牛­奶­气息和荷年的古奇香水味道,轻浮无力,并不让他觉得真实。

经过巴黎。想着可与她见一面,他便写了封电邮给她。告诉她自己抵达的日期和入住的酒店。这个城市就如同她曾在信里寄给他的摄影照片,在灰紫­色­晨雾中像一艘起航的船,河流,古老的建筑。沉闷而优雅。他知道这不是她的归宿,只是她的栖息地。候鸟为了奔赴一个已被约定的归期,有些要飞行一万公里,越过高山、冰川、沙漠、海洋。他在纪录片中见到些洁白的鸟儿在风中用力振动着翅膀前行,一往无前。生命的轨迹早被设定。

荷年一到巴黎,就跑到圣奥诺莱路的各家名店扫货。她在巴黎有许多朋友和同学,短暂停留的三五天,联络聚会,忙得热闹,经常深夜跳完舞喝完酒才由人开车送回酒店。他带着两个幼小孩子出入博物馆,又去了莎士比亚书店。孩子们一直都很活泼,父子三人,玩得非常尽兴。

阳光温暖炽热,地中海气候十分宜人。他脱掉西装,换了粗布裤子和白­色­棉衬衣,突然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候的春天。浑身毛孔轻轻舒展,一颗心在暖风中荡漾。走得累了,便在街边露天座替孩子们叫冰淇淋和三明治,自己则要一杯咖啡,坐着晒太阳。

黄昏时回到ritz酒店,牵着两个孩子走过大堂,突然听到背后有欢快叫声,善生,善生。清朗声音夹杂着脆脆的笑声,这样熟悉。他转过身,看到大堂来往人群中站立着笑嘻嘻的女子,穿印度薄绸灯笼裤,刺绣上衣。头发很长,人显得黑瘦,眼睛依旧明亮。是已经四年未见的内河。

她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想着你会回来。看到粉雕玉琢般的一对小人,她惊叫一声,蹲下来热烈地拥抱和亲吻他们,欣喜得难以自控。她是真心喜爱任何小小的生命。

她开一辆小小的保时捷汽车,说,这是我买的二手车,很便宜。来,我载你们去吃饭。孩子们坐在后座,他与她并排。曾经他们在北京相见争吵,不欢而散。现在见面,一切隔膜和芥蒂消失无踪迹,她依旧是离他的心最近的一个人。如此默默欢喜,却不知道与她说什么才好。两个人一时无话。她在车子里放印度节拍的电子音乐,一边抽烟一边开车。巴黎的街道空旷宽阔,路边高大的栗子树青翠浓郁,散发出清香。

她带他去拉丁区。石板地的窄小迂回的小巷子依旧熙攘拥挤。人群来回穿梭,空气中游荡着热烈芳香的皮肤气味。一家接一家小店密密麻麻,餐馆露天桌子边坐满顾客。找了座位坐下,她点了海鲜、大蒜面包和香槟。给孩子们要了沙拉和比萨饼。

很快端上来一大碗紫黑­色­外壳的贝壳,­肉­是­嫩­黄|­色­的。

他见到觉得亲近,说,这不是我们家乡的淡菜吗。她说,是啊。没有想到在一万公里之外的地方,也能吃到。我们做的方式,就是用滚水一焯,放上盐、生姜、一些黄酒,吃起来没有腥气。法国人没有我们做的好吃。她给两个孩子剥贝壳。然后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拿出一只小型数码相机,对着贝壳上的纹路和还未被撕掉软­肉­的贝壳按动快门。

他注意到她一直带着相机,不太拍东西。可一旦拿出来,对准的通常是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细节。她整个人经常是慵懒散淡的,注意力并不集中,但眼睛却像不动声­色­的雷达系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保持敏感和警觉。

他说,你现在喜欢摄影了。

她说,是。我出过一本摄影画册。物体在光线之下的变化。它们的质地、­色­调和形状。出版社一开始以为销量会很少,因为是物化的细节的主题,很小众的概念。后来却卖掉了八万册。有人在报纸上批评我,说我做的是商业的东西……没什么可解释的。我只是做些自己有兴趣的事情,现在偶尔给杂志拍一些照片。

她把相机收起来放回到包里,说,我真正用以谋生的工作,是做布艺设计。设计各种碎花或组合花纹的布料。我很保守,不喜欢新科技材料,只用中国桑蚕丝和印度麻。那些布料被用于制作时装和家居布艺装饰。我与一个设计师合作,在marais区有店铺,因为里面包含创造­性­的技术含量和审美价值,所以定价很高。虽然顾客买回去可能只是做一只小小的沙发靠垫。

一直在家里工作?

是。订单都从传真机传过来。职业其实非常寂寞。但时间久了,人便也慢慢习惯。完成订单之后,出去旅行收集花朵和颜­色­的素材,依旧经常去印度、尼泊尔、老挝、锡金一带。我没有受过美院的专业训练。他们认为我对花朵的理解是一种天­性­。

你身上穿的上衣,用的是自己设计的布料?

第五场 行走钢索(2)

是的。她伸出手臂,让他看那块花布。孔雀蓝的底子,上面有描着银边的小鹿、莲花、猎人,反复细密地联结,各种­色­调搭配得极为艳丽沉郁。这的确是一种发自天­性­的美。不能被模仿和说明。

他默默地抚摸了一下她衣袖下细瘦的手臂,表达他内心的赞赏。还是忍不住要习惯­性­地教训她,说,你总是做事情跳来跳去,没有长­性­。若专注一样,也许已经能够打下基础有所成就。

不。不。善生。我不需要成就。我们以前就谈论过这个问题,你用来填补自己的是理­性­和意志,而我需要感情和生命的真实­性­。我对生活的要求简单,只需要保全自由,来去自如。直到现在,还一直住着别人的房子,睡别人睡过的床。但那又如何。我们本来不过也就是来此过路。什么都不会带走。

他终于还是提出询问,你和伊夫还好吗?

我们已经离婚了。不过是两三个月的事情。离开伊夫之后,我另租了一个公寓。发现自己不爱他。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像一面镜子,让你知道你同时没有在爱自己。时间一长,就心有不甘。她再次点燃一根烟,说,这婚姻太草率,我与他只是做了个公证。没有婚礼。没有戒指和婚纱。甚至未与他回过家看望父母。我们认识一个星期就同居。他是第一个答应我求婚的男子。我们都觉得这似乎还不是婚姻。最起码应该像你这样,生儿育女,不知不觉,趋向天荒地老…… 孩子围绕膝前,老去会不那么容易令人惦记。

我因对方的要求结婚,所以没有太多要求。婚姻不过是彼此相伴,吃饭睡觉。不要有太多个人幻觉填补其中。它也许能改变人的生活,但并不能够改变我们的心灵。它不过是另一种生活的形式…… 你依旧在犯同样的错误。内河。他不是你的工具。你从来都未曾懂得与一个男人相爱的道理。你没有学会如何与人相处。

你爱荷年吗,善生。

他说,我已经说过,不要有太多个人幻觉。婚姻不需要这些。

我自知我的情商很低,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到最后总是会被伤害。他们控制不住我,无法猜度我,我始终让他们感觉不安全,仿佛一起共守的,是一团薪柴有限的火焰,你要眼看着它们逐渐熄灭灰冷。不能说我没有爱过他们,我曾经热烈地真实地爱过他们每一个人,只是不长久。我没有信任过任何感情的长久。我也没有你的理­性­和意志所在。善生。我们是不同的。

不打算离开这里吗?

除非有另一个强大的理由。我喜欢在陌生之地生活,隐藏所有历史和过往。不需要说明,不需要戒备。举目无亲的感觉。她微笑,熄灭手中的香烟,说,最近有一本地理杂志与我谈合作。他们想去西藏做一个专辑,需要摄影师,我是他们的合适人选。也许不久将去雅鲁藏布大峡谷。

巷子里的黄昏已经即将被夜­色­代替。他们说着一些琐碎话题,家长里短,停停歇歇。孩子们困倦而睡,要把他们抱回酒店。她与他一人一个抱着孩子,慢慢走出巷道。车子开到ritz门口,服务生过来帮忙抱孩子。她坐在车里,把脸贴在驾驶盘上,看着他们。

他站在门口等了她一分钟。两个人都投有采取离开的姿势。然后她微微一笑,主动发声。善生,荷年应该回来了,可以照顾孩子。放下孩子之后,去我住的地方小坐。我们的话还未了。不知道以后又会何时见到。

河边的白­色­老楼。她的房子在顶层,是一个小小的阁楼。房东留下旧的法式铸铁大床,一张镶着银丝线的柚木沙发椅子。放了一张矮木桌在阳台前,可坐在地上看书及写作。扭开枝形水晶小吊灯,地面是破损的绿­色­陶砖,凌乱地堆着摄影器材、画册、笔记本电脑、书籍、丝绸裙子和绣花鞋。墙纸已发白和­干­燥。一整排空的香槟酒瓶堆在窗口边。小露台有黑­色­栏杆,站在楼顶便可以眺望大河和远处的建筑。关上门和窗之后,房间里幽暗清凉。旁边一个小房间是暗房。

她说,你休息一下。我去厨房做些饮料。她光着脚下楼。他看到墙壁上贴着一些照片。采取相同的焦距和角度设定,不同人脸,有一种固定表情,各自微微怅惘地看着镜头。在抽烟的妓汝,坐在公园椅子上的老­妇­,婴儿车上的孩子,浴室里的男子……似乎是一种被统一和强化的生命哲学模式。那些照片因此充满直接而无遮挡的力量。

有一张是她自拍的照片。湿湿的头发,穿着男人的衬衣,坐在墙角的­阴­影里,手指夹着一根香烟。那时她应正在恋爱。他觉得她有变化,也许是因为长期旅行和工作的缘故,动作敏捷,骨骼里有力量支撑。像植物的根茎里有了饱满的汁液,花草枝叶都显得泼辣青翠。她显得充沛而坚韧。

第五场 行走钢索(3)

她做了大吉岭的热红茶上来。与他一起走到露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夜­色­和灯光之中的河流。

她说,转眼我们已经变老了,不过是数年的时间。不知不觉。仿佛三十岁之前,已经过尽了一生。

他说,一生很长。还远远没有过去。

她微笑,是吗。我却觉得自己似已要从中年进入晚年一般。

那是你的早慧。内河。你所感受到的东西比你身边的人永远都是更早也更多。

但是你内心的愤怒和空缺还是那么多吗?

是。我看到生命充满限制,而人必须像灰尘一样地生活着……有时候我厌倦生活。生活不过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分割好的小块空间。栖居在这被限制的范围中。生老病死。

他说,你可以笑我的平庸自足。内河。我的生活不过是工作、结婚、生儿育女……和所有人一样。我们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你觉得一片树林里树的不同形态有什么标准吗?如果在本质上,它们都只是一棵在经历四季死而复生的树。但其实还是会有所不同。比如这决定它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经历四季死而复生。我只知道个人很难改变处境。权力才能改变一切。

不。善生。人的野心才是一种幻觉。我对支配人世的权力没有兴趣。我是一个走钢索的人,路途与别人不同。他们可以走平地,我却喜欢危险的高处。站在那根钢索上眺望远方,手里捏着一根平衡杆,进进退退,保持平衡,在悬空的钢素上摸索前行。跌下去会死。走过去是虚无。命中注定要漂泊一生,一直徘徊在世间的边缘。但这是我的支撑所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的外套和袜子都未脱。身边的女子,依旧和少年时一样,与他一起躺在床上,各自侧身而睡。她的满头浓密发丝枕在他的脸下,散发淡淡幼兽般的气息。她的身体仍是他记忆中的瘦而清绝的轮廓。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睡眠之中,发出均匀的呼吸。他觉得时间停滞。内心惘然。某些时刻一再重复。眼前场景,却总是物是人非。

她带来的这个瞬间,仿佛所有的人生都还未曾展开。他们站在时间的起初,是两颗安静的棋子。而他该起身离去。她已不是深夜偷偷在他房间里留宿的十三岁少女。他在沸腾的红尘热浪里翻滚,为人夫,为人父,也不再是彼时心有落寞的孤僻少年。她是他的镜子,让他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他的妥协和忍耐已经太久。他要再次离开这个林中少女。

她在他的注视中醒来,说,你是要走了吗?

已经凌晨两点。荷年会着急等我回去。他蹲下身系好皮鞋带子。站起来,看到她站在一边。她似乎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说,能抱一抱我吗,善生。

是。他再也没有拥抱过她。他一直以她为耻,就像他始终为自己身上的创伤所耻。但是她在尽力地蜕变,需要他的认同。他走近她,看着她黑暗中的眼睛闪闪发亮。那里会有清凉的珠泪滴垂下来吗?他困惑地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手心,想去接住它们。她轻声笑着,抓住他的手,说,我没有哭。每次你都以为我在哭。其实是我的眼睛比较亮而已。

他低下头,我觉得疲累,内河。我梦见再次回到岛上,看到你背后的树林黑影,在风中摇晃,发出响声。像一座酣睡之中的古老城堡。梅花鹿高贵的犄角在羊齿植物的草丛中掠过,薄薄青苔上萤火的闪耀,老虎和狐狸的气味在热气蒸腾,鱼在河水中发出低声歌吟,陌生人在黑暗中徘徊……整个世间似乎只有我们两个。我如此恐惧,只能紧跟着你在黑暗中前行。我们躺在河边的灌木草丛里等待天明。萤火飞舞,长夜漫漫。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次日早晨醒来看到的景象吗?

记得。他看着她,轻声说,现在我才知道,我们的内心里都有一个孤僻的幼童。这个小小的孩子,在那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停止了生长,只是在清醒地衰老。只不过你的清醒是一直在坚持。而我的清醒是一直在放弃。

第五场 行走钢索(4)

一个共同生活六年的女子。与她生儿育女,同床共枕,时间越久越觉得她陌生。有时候她从外面回来,太过疲倦,衣服未脱躺在床上,他走过去,帮她脱掉衣服鞋子,盖上被子。看到她残妆的脸,臃肿平淡。卸落­精­致昂贵的外套,这个女子似就只剩下一具与他毫无关联的躯壳。他是一个无情而消极的人。因此反而在形式感上始终忠贞如一。

他决定与荷年结婚的时候,已明确丈量过她的价值,以此推断出他们的资源互换彼此双赢,婚姻坚定稳固,将掌控更多的社会财富。她的家庭背景、资历和学识,使他轻易进入社会阶层的金字塔尖。最大限度地开拓自己的事业范围,实现想到的任何可行­性­想法。不会有再多困难的事情。资源和权力并进,掌控在手中。他们为彼此付出代价。

六年时间,足够一个成年男子逐渐感受到体力与­精­神一点一点地衰退。完全不能自控。仿佛有一双手轻轻抽掉他身体里紧绷着的线。持续地轻盈地,一根一根地抽掉。他对妻儿悉心照料,从无偏颇亏待。但这就是他的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声。他从一个年轻男子进人中年,看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开始苍老疲惫。

那年冬天的圣诞节。他们携带一对孩子,参加一个高层­精­英的圣诞派对,应酬之后,疲倦地回家。他先在车库里把奔驰车倒出来,打开车门,看着她一手牵一个孩子走过来。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们。这个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和一对活泼的子女,仿佛是上天设定给他的海市蜃楼,注定会在某个瞬间收回繁华昌盛,留下一片空茫。他没有来得及收回眼神。荷年心思敏锐,见到他的神态当下顿住,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惊诧而剧痛。一路默默无言地开车回家。孩子们笑笑闹闹,半途睡了下来。

深夜,他从浴室洗澡出来。她并未如往常一样卸妆梳洗,早早上床。而是衣着完整地坐在床边,神情镇定。她说,善生,不如我们离婚。她的声音非常有力。

他看着她。这句话,他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丝毫没有意外。他是这样的男子,从小习惯被女­性­包围:童年被母亲守护,上学时被女同学女老师眷顾,工作后又受女同事爱慕。在感情生活中,貌似被动,实质却一直控制局面。他使女子为之心折。需要别人的讨好,自己却绝无迎合。他冷淡的内心,使身边倾心的人不安。

她继续说下去,上海的公司独立­操­作,发展顺遂,并且成功扩张。孩子们已经六岁。我们却像一对早已失去了目的的旅客,一路停停走走,拖拖拉拉,只为忍耐和妥协,维持这早已失去了价值观的联盟。我一直等待你能够爱上我。我甚至为此早早生下一对孩子,以为我们可以就此坚不可摧。现在知道一切无济于事。

我存在于你的生命之外,一直与你毫无关联。早应该心灰意冷。不如我们好聚好散。我带一对孩子去美国生活。

他轻声说,孩子们不会愿意离开我。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接受一对没有爱情的父母。他们以后会长大,会明白这些悲剧。比如他们的父亲是为了获取利益而与他们的母亲结婚。她沉痛地大声说话。

他说,我尊重我们的婚姻。请你也保持这个态度。我从一开始并未想要用婚姻来交换你与你父亲的股份。我只是想结婚。遇见了你,觉得我们彼此合适。如此而已。

但是你却不爱我。

他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早该知道。荷年。

是。我自知所得并非你的全部,甚至连十分之一的空间都未占足。如果你的心是一片海洋,那么我站在岸上甚至都未曾学会识水。我承认我的失败。她吸一口气,说,你只是用我做了工具,用来对抗你对生活的虚无。满足你实际的欲望。你是个矛盾百出的男人。纪善生。假如我们离婚,我与父亲要抽掉企业中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他的语气依旧冷静。我任何条件都可答应你,荷年。但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因为这样会侮辱你自己的智力。

手续办得非常快捷。这是他们彼此的职业习惯,做了决定,­干­脆解决。她把两个孩子全部带走,决定在美国开始新企业的运作。之前一直想移民到美国,只是因为他不愿意离开而迟迟未办理。最终还是一走万里。

她答应他可以定期看望两个孩子,但因为路途遥远,彼此都明白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孩子们蒙昧无知,以为只是和他暂时告别。他在机场送别他们。她说,善生,我最终还是识别了你。如果继续保持糊涂,保持幻想,也许还能够留住你。但是我累了。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慢慢会让自己崩塌。太不自爱,因此鄙视自己。她克制住任何感伤的表示,不掉落一滴眼泪。

她依旧是出身高贵有良好教养的女子。所有曾经有过的热望以及幻觉,因为岁月疲长而失去了声响。她只是要离开。留下他独自一人。

第五场 行走钢索(5)

他知道自己会迅速遗忘婚姻。曾经在一起生活过的女人,在他的心里不能留下深刻的印记。深刻的都是岁月的印记。让他看到自己的来时路错落颠沛,不过是迂回的过程。而两个孩子,一开始就决定不会归属他。荷年把他们当作两根线,联系着他们彼此之间的­肉­体和感情,以此实现她对他的控制。当她彻底对他失去寄望,她便收拢了这两条线。

这两条线是从她身体内部延伸而出,又回归她的身体之内。似乎这些孩子并不来自他体内的组织细胞。似乎在这六年里,他所花费的大量时间­精­力,对他们的照顾和抚养,只是投入水中的粮食:给他们换尿布、洗澡、喂­奶­粉,稍大一些又要教他们学走路、说话、识字,带去游乐场和餐厅……

转眼之间,撤掉一切束缚和责任。妻子和孩子四处失散。彼此远走高飞。他没有任何劝阻,因他早已经疲惫。他想再次成为自己,成为内心深处那个骄傲落寞的少年,对世间冷淡无视。似进入早已经灭亡湮没的古老宫殿,与幽魂女子交欢生育。惊醒那日,发现一切不过是断壁残垣、行尸走­肉­。胆战心惊之外,只有怅然和迷惘。不过是半路走了歧途。

他收拾残局,卖掉手里所剩下的股份,正式从商界抽身而退。荣耀富贵,短暂的黄粱一梦。他看到自己的生活,如同掉出了烟缸的一截烟灰,根本容不得省视触摸,轻轻一捏就粉碎,灰末无可收拾。是这样貌似完好的不堪一击。上海的房子,留给了他。他手头尚保留下一笔丰厚的存款,足够衣食无忧维持很长时间。想彻底地休息,于是决定回去老家。

她在山体再次崩塌之后,和还没有过去的几个背夫在原地等待了三个小时。他们最终决定还是要尝试穿越那个塌方。没有任何退路。除了前行。与他汇合,奔赴墨脱。这是惟一的选择。如果回头,路途一样长而艰难。要再重新攀爬一遍多雄拉。是的。这是没有意义的。她在崖边停顿了一下,重新扎紧绑腿,以防止它半途散落绊脚。然后她用背部小心控制身体,滑下断裂口。开始穿越塌方。

刚刚泥石流轰然而下的声音,似还在山谷里隐隐震动。让人心里悚然的气息在这个大塌方里徘徊。但她的脚步不能打软。行走在陡坡上,随时都可能滑坠下去。经过从山顶上流泻下来的冰冷河流,她跳跃着走过那些大岩石堆。然后用手攀住悬崖上凸显出来的小石块,往上面攀爬。继续前往墨脱的路,就在上面。

躲过这场劫难,让他们内心欣喜但并不值得过早庆贺。她在快行中丢失了手腕上的镯子。并且真正艰难的路途才刚刚开始。大小塌方开始陆续不断地出现。在后来她计算着一天经过大大小小的塌方和滑坡就有六十多处。最大的塌方区持续了一公里左右的范围,泥石流堆积宽度达到三百米。坡面陡峻,石块直落峡谷下奔腾咆哮的急流中。

所谓的路,不过是背夫踩出来的难以辨认的脚印。人只能一个一个在宽度仅十多厘米的泥石流路径上挨次通过。走过滑坡的时候,若脚步不稳,会由陡峻的山崖滚落到山下江河之中,尸骨无存。山体也许还会随时有崩塌,飞石从山顶轰然滚落。但是,一旦走久了,人便会习惯。没有恐惧。是的。因为恐惧没有任何用处。路就在前面。需要走过去。不可能停下来。也不可能往回走。恐惧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雨水烂泥混杂的路途,滑溜难行。密林中,蚂蟥依旧繁殖旺盛。他们需要不时停下来为对方扯掉钻入脖子或手背皮肤上的蚂蟥。走的路在持续下坡。地势在下降。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抵达老虎崖。一段从山脊直通向崖底大江的绝壁。小路蜿蜒逶迤。视野产生新的变化,但见山谷之中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江水轰鸣,在悬崖下面围绕着山体迂回奔腾。整段峡谷,恍若从未被别人打扰的人间仙境。万物按照各自的轨迹生长运转。寡言,肃穆。

头顶上的岩石滴下大片雨水。悬崖小路的沿途,在头顶岩石缝隙之间挂着很多布幔,上面是祈祷平安的经文,画着佛像。一路挂过去。想来是当地人走过的时候留下的。她忍受着极度疲惫和寒冷,在雨水中拿出相机,拍下这段路途以及那些被雨水淋湿的经文。她有预感她的一生只能看到一次这样的景象。

中午抵达阿尼桥。桥边有一个极其破烂的木头棚,两个门巴­妇­女提供热水和柴火,让过路的背夫休憩。他们停下来稍作歇息。无法脱掉脚上裹满烂泥的胶鞋。只能站着喝一口水。人一靠近火焰,大大小小的蚂蟥就从衣服、绑腿、鞋子里面钻出来,扭动着被炙烤的身体仓皇挣扎。背包和雨衣上落满了蚂蟥。她的脖子鲜血淋漓,只能用湿围巾把伤口紧紧包裹起来。这条粉白­色­棉麻印度围巾,是她在拉萨购买的,一路上都在发挥实用功能,御寒、裹伤、绑扎物品。惟独不需要美化功能。她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不涂抹任何化妆品,头发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额头上。穿着胶鞋和格子棉衬衣,与男子没有任何不同。早已失去了­性­别。

第五场 行走钢索(6)

没有歇息太长时间。也许一鼓作气再走四五个小时,就可抵达背崩。这样明天他们就可以从背崩抵达墨脱。在再次经过一个塌方区的时候,他们没有躲避掉突然爆发的泥石流。山顶突然发出轰隆隆的轰鸣声,脚下沙石滑动。两个人飞快地往前跑,身后巨大的石头夹杂着泥石流已经铺天盖地呼啸而来。被连根推倒的树和巨大石块砸进汹涌江水中。此时,任何奔跑闪躲都很危险,两个人只得就地蹲下来,隐藏在正经过的巨石旁边,用手紧紧地抠住石崖凸起,等待崩塌结束。这地动山摇的一切就在后面仅几十米处发生,若晚走了几步,肯定尸骨无存。大约几分钟后,山谷依旧回响着这惊天动地的崩塌声响。山顶终于恢复了平静。

再回到山路上。他看到她脸­色­有些发白,他说,有没有受伤,庆昭。

她说,刚才左脚踝被一块掉下来的碎石头砸中。有些疼。

解下绑腿来看看。

不要了。太麻烦。烂泥早就把鞋子袜子糊在一起。继续赶路吧。

她走路的姿态已经没有前几天稳陡。走了一段,开始一瘸一拐。她在路边捡了两根树枝捏在手里当拐杖,左脚的胶鞋开始撑得发胀。她屏着气一直跟随着他赶路。

路上风景又是一番新气象。山的海拔高度每超过一千米,就有景观上的绮丽变化。此时出现的是亚热带气候的植被,大片芭蕉林、阔叶林。小野花点缀在茂盛草丛之中。远远地,看到对面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小房子,点缀在苍茫山峦之间,显出世外桃源的清幽秀丽。她看着这个密集的村落,轻声说,远处应该就是背崩了。高山之上的灰蓝­色­天空,时而冒出灼热的太阳,时而又有雨点落下。此时阳光已经消失,又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

母亲来机场迎接他。他穿着白衬衣、粗布裤子和球鞋,提一只箱子出现在出口处。看到母亲,放下箱子,轻轻与之拥抱。母亲那年五十五岁,退休在家,开始用蝇头小楷抄写《楞严经》,心平气和,眼目洞明,年轻时的固执剧烈也已经消退。看到这个从小由自己带大的男子,发现他的心­性­竟从未更改。花花世界游荡一圈回来,却仿佛只是从晚春落花树­阴­间穿梭而过,拍拍衣襟,没有一丝动容。她暗自叹了一口气,也无询问。

他心里并无任何愧疚,只觉得深深疲倦,仿佛整个人刚由溺落的海水中被捞起,惊魂未定,心力交瘁。回到旧日家里,依旧睡在少年时候的小房间里,硬木板单人床,没有任何改变。接连数天,只是在床上裹起被子蒙头大睡。有时候睡上整整一天。不出门,吃很少的食物。也不找人聊天。母亲并不打扰他。只记得他少年时若遭受任何挫折,都是一个人默默地接受,用长时间的睡觉来躲避压力。

漫无天日的睡眠之中,第一次梦见了父亲。在凌晨四五点钟的南方巷子里,跟随前方的一个男子。那身形高大的背影在浓重雾霭里渐行渐远,只听到脚步声噔噔,震动蜿蜒狭窄的小巷石板路。他一边迅疾地加大步子想追赶上男子,一边在心里轻轻地说,爸爸,等等我,让我跟上你。却怎么走也走不近。只有两旁的玉兰树,大朵钝重的白花,受惊坠落,扑扑打在树下的泥地里。

他从未被父亲带领着一起去游泳、钓鱼、运动、看电影,诸如此类,无法获得一个男子该如何刚烈起伏生长的经验。很多事情都自成年之后才摸索学习。他的成长,注定缺席另一个男子的印证和承认。而他早已不记得那个男子的五官。完全想不起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或从来没有在梦里再见到过这个男子。

他从未思念过这个男子。他是他内心一块塌下去的­阴­影,没有填补,没有痊愈。他只是看到他再次出现,依旧在距离之外。他也从无有过怨怼,早已认同生命的缺陷所在。而此刻在梦中,内心依旧怅惘。没有人指导和认同他的生活。他知道必须自控,一如从前,由自己带领自己。

第五场 行走钢索(7)

老房子住了多年,已经太过陈旧。他说服母亲,用结束公司之后剩余的存款在月湖边置下一处面积宽敞的房子。搬离了居住多年的旧居。依旧是一楼的房子,带着小花园,可以让母亲在花园里种植花、蔬菜和果树。打开窗可看到整片树丛围绕的恬静湖面,秋日艳阳高照,岸边的桂花树开始结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花朵,隐藏在油亮的绿叶之下。空气中终日飘浮着沉醉的香气。

十八岁带着固执的离弃之心北去求学,曾暗自发誓不再回到故地,壮阔雄心期望路途一去不复返。却不想毕业、结婚、创业、离职、离婚,一大圈兜转变故之后,还是回来休憩隐居。之前的生活,完全忽略这些细微的闲情逸致。能够重新拥有这种生活方式,恍若时间倒流,格外珍惜。

湖边的老式宅院都还保留着原样。逼仄的街边小店有蟹壳黄小烧饼刚刚烤好,热烫地裹在纸片中,一块硬币一个。肚子里塌实暖和,心里似没有丝毫牵挂亏欠。有时去湖边垂钓。周三去周巷的古玩市场走走逛逛,收集一些古旧家具和瓷器。重新开始阅读《史记》和《论语》。陪母亲去菜场买菜,与她一起坐在板凳上剥毛豆,看天边落霞渐渐消退。一起侍弄小花园里新栽的茉莉和栀子。

他的母亲一生都喜欢芳香凛冽的白花。花园里栽了玉兰,光秃秃的枝桠上,一夜之间绽放大朵白­色­而孤立的花。厚实花瓣在阳光下,可见到如同绢纱薄翼般丝丝缕缕的经络。芳香扑鼻。如果在夜­色­中远望,就像悬挂在月光中的白纸灯笼。他的母亲不以花为骄矜,经常在旺盛花期,信手折下大枝鲜花送给邻居。只愿以平常心相待。

他收到她从拉萨寄过来的信件。她已经随着杂志制作小组进入大峡谷。善生:

通往墨脱的道路,有重重的陡峭高山阻隔,围绕四周的峡谷和汹涌河流。若要抵达,必须通过长满树木的崎岖山路,穿越这一切屏障。它平均海拔只有一千多米,属雅鲁藏布江下游山川河谷地带。多雄拉山口和嘎隆拉雪山却超过四千米,北边还有南迦巴瓦峰。这些地貌特征如同天然的保护网,保全它的神秘和幽静。

从山里下来,越走海拔越低。植物从亚高山寒温带的白雪冷杉、山地温带的针叶林、山地亚热带的常绿和落阔叶林,一直转换到亚热带气候的热带原始森林。一路看过四季景观。

溜索是穿越湍急河流最好的工具。整个人顺着粗大的绳索滑行,河流的巨大响声和蒸腾水汽,企图给人震慑,仿佛死亡的火焰在身下燃烧,所以不能低头看它。在攀爬悬崖峭壁的时候,必须使身体屈服下来,以便保持柔软和平衡,使手和腿的关节迎合岩石的自然轮廓,自然地向上。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都必须清除内心所有烦杂多余的意识。在行动的过程中,哪怕是一丝丝畏惧和犹豫的侵扰,都会使身体失去控制和平衡。而一旦手脚发软、脑子混乱,势必就会坠落或摔跌下来。如果这样,会失去一切机会。悬崖和江水会无情地使人丧命。

所以在行动之中,必须将自己的身体搁置在死亡之上,与它擦身而过。保持内心的寂静状态和全神贯注。人抵达某种修行的实质。你能听到时间在耳边嚓嚓飞速掠过的声音。天地向你敞开,彼此对立的力量之间,产生相互作用和影响。它烘托你的生命力,善与恶的强烈对比,哪怕是对你需索着死亡。人的内心无限自由和开放,因为可以与天地融合在一起,哪怕是死去,尸骨也投向自然的怀抱,而不是人间。

峡谷地区地质构造复杂,板块运动强烈,造成山壁耸立、频繁的地震和雪崩。一路状况如同九死一生。在树林中露营,常会被不远处轰轰隆隆的巨大声音震醒。那是峡谷在深夜时发生的山崩、滑坡和泥石流。回声在峡谷中久久回荡,令人心惊。大雾弥漫,树叶上融化的水滴,一整夜敲打着帐篷顶,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空气潮湿,地上是常年被雨水浸泡和腐烂的植物。因为行路疲惫,睡眠酣畅。

一路可见大大小小的瀑布。力道惊人的水柱冲击而下,在黑­色­岩石上砸出白茫茫的雾。强大冷风袭人。在远处凝望,它们如同是悬挂在绿­色­山峦中一道一道银白­色­绸带。秀丽静止。并不带有震慑力。经常需要穿越这样的瀑布,浑身被浇得湿透。速度稍慢,就会被水力冲击得窒息。

清晨,无数的飞鸟在树林中呜叫。太阳光芒穿透雾气和林­阴­,疏朗温暖地倾洒下来。那一束一束明亮光线,仿佛并不真实。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因为太阳的光线,在每天不同时辰发生微妙的变化。有时候是银白­色­,有时候是蓝紫­色­,有时候是金黄|­色­,有时候是暗红­色­。来自印度洋和孟加拉湾的云团,那些海洋水汽凝结的白云,长年飘浮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仿佛是孤寂高山惟一的伴侣。山顶上的雪融化成水再流回平原。就是这样一种轮回。

峡谷间有开满鲜花的杜鹃树。这种峡谷中最为浓密和常见的巨大植株,它们繁花似锦,铺满山峦,开遍由云杉、冷杉、铁杉组成的森林。我们在云雾弥漫的树林中行走,路下的积雪未融。随处可见树下盛放的杜鹃花和兰花。数百种百合绽放洁白的硕大花朵,沿着河两岸生长。

从十八世纪开始,门巴人从门隅一带东迁,千里迢迢,历尽艰险,来到墨脱。他们抱着对梦中乐土的向往,饱含激|情,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没有梦想,但是有肥沃广裹的土地。幽深隔绝,又可以远离剥削和苦难。人的力量远不如自然的威严与强大。而自然是公正的。坚持行进就可抵达安乐土地,辛勤耕耘就能丰衣足食。他们敬畏山神,崇拜生殖力。繁衍生息,如此才在这个峡谷里代代相传,生活下来。

在深夜眺望远处的小村,灯火明灭。天空中无以计数的群星闪耀,排列成壮丽的行列。月光下奔腾的雪溪,闪烁出变幻莫测的银白光芒,与流转的星光对映。陡峭险峻的南迦巴瓦峰海拔7756米,终年积雪,云雾缭绕,不轻易露出真面目。它在藏语中的意思,是雷电如火燃烧。它还未被人类攀登。是刚烈而神秘的山峰。在这里,自然非常有尊严。

第五场 行走钢索(8)

大自然使我明白对一切都不需要执著太深,因为世间万物都有它独自轮回的系统,也许是由一种人类无法猜度的力量控制。它提示着一种被运行和走过的准则。远超于我们的想象之上。不被窥探,也不可征服。我想人的谦卑,首先要来自内心的敬畏。

她正在颠沛于壮丽的路途上,接近新的生活并建立新的信仰。而他结束了自己的生活段落,兜转一圈,一无所获。上海的猎头公司一直有电话来找,依旧是营运总监之上的位置。他在行业内的名气和影响,并不随他的闭门打烊而消失。沸腾的商业世界还是为他预留着位置。他一概推托,并不急于做出选择。

他在故乡隐居,重新面对这个小城市的淡泊和烟火气息。愿意出门之后,与旧日同学渐渐恢复联系。他们也大都结婚生子。虽共同语言所剩无几,但在一起喝酒叙旧,或搓一搓麻将,只觉得日子过得静而飞快。

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年。那年他刚好三十一岁。

一群皮肤黝黑的孩子,背着书包,光着脚丫,远远地站在大桥的那一端,好奇而热忱地注视着他们,对他们欢呼。这是曾经被冲垮后重建的解放大桥。巨大的铁索桥横跨在雅鲁藏布江上,江水翻腾着白浪,汹涌奔流。过桥之后,孩子们簇拥过来,引领着这对浑身裹满烂泥的疲惫不堪的旅人,一直陪伴他们进入村口。他们太少见到来自外面世界的人。一路欢歌笑语,完全不顾及大雨还在倾盆而下。

他们找到最近的一家四川人开的旅馆,决定住下。又饿又冷,已经完全走不动路。这里有兵营驻扎。士兵过来做了身份登记。他把她带到灰暗潮湿的小厨房,先让她解下绑腿,脱掉鞋子。她的左脚胀大一圈,脚踝上大块皮被磨掉,露出鲜红的肌­肉­。创口因被污泥脏水长时间浸泡,已经溃烂有脓液,红肿变形。她拖着这样一只伤势不轻的脚,与他一起走了一下午的山路。且一直都在持续地上坡和下坡。

她脱下雨衣雨裤,从上面迅速地抓下来几只正在蠕动的蚂蟥,转过背,对他说,撩起衬衣,看看背上是否还有,一直觉得痛痒难忍。他把她的衬衣下端捋到肩上,看到­祼­露出来的背脊遍布黑而坚硬的吸血创口,密密麻麻。左后腰的位置,一条黄黑­色­蚂蟥吸得脑满肠肥,依旧贪恋不舍地扎在皮肤里面。他把它揪了下来,扔进火堆里,说,用热水擦一下身体。然后好好休息。他拿起墙角一只发黑的旧脸盆,倒上满满一大盆热水。

她换好­干­燥的内衣、衬衣、长裤,给脚套上棉袜,一瘸一拐上楼去休息。走楼梯的时候已经很困难,整只左脚用不上力。位于二楼的房间,光线充足,被褥洁净,比拉格、汗密、阿尼桥一路上的住宿条件稍好。毕竟不是路边随便一搭的木棚子,背崩是一个规模完整的村落,有居民和其他用处的房子。

她躺下来,看到床边窗口外面的大雨瓢泼而下,弥漫整片山野,哗哗的风声雨声彻耳不绝。但是因为一路上的艰辛颠沛,这个暂时的栖息地,依旧让人觉得无限欣慰。这个风景幽美、与世隔绝的小村,如果是天气晴好,该是如何的山水如画。她实在太过困倦,很快就闭上眼睛入睡。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色­漆黑。他坐在她对面的床上,已经替她把晚饭端了上来。米饭、辣椒炒卷心菜、腊­肉­以及冬瓜汤。还有一小杯白酒。他在床边静静地翻阅那本《辩证法史》。房间里­阴­冷。灯泡因为使用长久而光线昏暗。

她说,我刚才梦见内河。没看清她的脸长什么样子,只见到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杜鹃花树下。树的枝­干­粗壮,绿叶茂密,花朵应该有上百朵,饱满丰盛,颜­色­是粉红和白混杂。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杜鹃花植株。

他默默地停顿了一下,说,我刚才去了军营,问军医要了一点药品。三七片和伤痛酊。我这里还有红花油和消炎药。你都用了。这脚伤浸水之后恐怕很难愈合。如果明天伤势严重,我们就休息一两天再走。

我一会儿就吃药。明天还是继续赶路。大雨一直不停,怕耽搁了塌方更多。穿上厚袜子,再把绑腿扎紧。路走长了,脚的知觉会麻木,就不会那么疼。我想我们能够尽早与内河相会。她如果知道你明天就可抵达墨脱,不知会有多高兴。

在路上你有害怕过吗,善生?

我没有害怕。每天入睡之前,会感恩自己还能活着入睡,并祈祷明天能够依旧活着赶路。我曾经梦见自己在路途中死去。

她说,以前我曾经想过那些自毁的人是否该获得死的权力。获得正当的没有痛苦的死亡方式。自杀太残酷,必须要由自己来终结生命的人,在临死之前会面临极大恐惧。割脉的怕割得不够深,所以用尽全身力气几乎要把手腕切断,跳楼的尸体支离破碎脑浆进裂,上吊需要一段缓慢而痛苦的窒息……所有想死的人在被迫自我终结时不能保全尊严。但是真正在面对死亡所带来的压力,感觉到死亡的胁迫时,人的身体会充满被激发出来的生命力,它反而使人镇静。

第五场 行走钢索(9)

死其实一直跟随在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左侧。明确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却可能会觉得自己变得更为轻盈。因为发现了自己的不重要。这段旅程犹如行走在生死两界的交汇处。它很奇特。也许我会健康起来。

他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来,把药先吃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她因为即将临近墨脱,并且从劫难里逃脱,情绪有些亢奋。她没有发烧,这是令人安慰的。

你会留下来陪伴她一段时间吗?

我看一看她。看完就走。

善生,你会怎么去判断你是否真正地喜欢过一个人?

如果那个人,与之分开之后,依旧喜欢他,惦念他,那么他与你的生命是血­肉­相关的。很多人离开我们,对我们而言,也许是从衣袖上掸落一根草茎,不过是虚妄一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相处的时候,我们大多真相不明。

从没有人评说过你们之间的感情吗?我想它已经不能用简单的男女情爱来定义。爱情只是来自人身体内部的化学反应,短暂并且随机,不能作数。你们的关系,不是脑子里分泌了多巴胺或啡吗肽的元素所能够解释的。

不。我从未想过这种问题。这对我与她来说并不重要。

她说,你们在森林的河边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说,我们从未对任何其他人说过所见到的景象。且十三岁所见的,之后也再未发生过。仿佛无疾而终的隐喻。在同一种奇迹面前,我选择了保存记忆和后退,她选择了循迹前往。她不肯承认这是一种邂逅。她要探个究竟。

她说,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他说,四年之前。她决定进入墨脱之前,回过一次老家。

他去机场接她。她的飞机晚点,他多等了三个小时。她穿着白棉衫,戴一对红珊瑚的银耳环。整个人又黑又瘦,脸颊和鼻子上有发红的大片晒伤斑,并有了零星的黑­色­雀斑。她拎一只军用行李包,从出口处走出来。见到他,走过来拥抱他。伸过来的手臂坚实有力。

她说,太好了,善生。又见到了你。

他一时无言,拥抱着她,闻到她被晒得­干­燥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阳光气味。她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长久置身在人之外的空间里的气味,糅合着植物兽类泥土的复杂气息。她说,我只能停留两天。拉萨那边的事情还没做完。

为什么回来?你在电话里没有告诉我原因。

舅舅带信给我,说美术老师托人来转告,他得了肺癌,是晚期。没剩下几天了。想见见我。

这不是你分内的事情。你无须也不应该回来。

但是他快死了。他想见我。

她十九岁离开家乡。经过月湖,脸上惊诧,说,这里怎么改建得这样漂亮。他说,我在湖边买了房子,现在与母亲在这边住。城市发生了变化。街道显得明朗而陌生,更广阔的路面,更高的建筑。旧日的大墙院和古老巷子大部分已拆除。苍劲茂密的桂花树、梧桐树、玉兰树被砍掉。一切都在更新。它不再是他们少年时潮湿晦涩的江南小城。她的脸上表情镇定,但他能感觉到她内心的伤感和欣喜。

他们都曾经憎恶自己的出生地,都想一走千里。而在离开之后,对它重新萌发的眷恋和热爱,却比之前任何时候更为强烈鲜明。她离开此地十多年,漂泊在不同城市,以至到了地球的另一端。走的时候,尚是个青春创伤鲜血淋漓的少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坚韧沉着的女子。

第五场 行走钢索(10)

先陪她回家。她见了舅舅和舅母,态度恭敬和顺,与他们拥抱。在外面经历的世态炎凉,已经能够明白家人曾经付出的代价,是桀骜不驯的少年时代所无法理解和体会,内心有了感恩。与年老的家人一起闲话家常,又留下一笔钱给他们。这是惟一能够做到的回报。除此之外,在感情上,她始终是一个孤立无援的人。想爱别人,但无法寻觅到合适的通道。把自己隔离太久。习惯独自一人在异乡飘零。再怀恋这里,都不会回来。

开车前往美术老师在的肿瘤医院。车停在医院停车场,她下车的时候沉默不语。他们一起走过走廊,踏上楼梯。她的脚步略带迟疑,神情开始局促,仿佛内心有压力。野外工作和国外的生活经历,让她逐渐变成一个具备力度的成熟汝子,最起码在外形上是如此。但此刻,记忆中的女孩被迫来找回她。那个薄弱偏执的幼小少女。她已失去最初的激盛勇气,因此畏惧自己。

他轻轻拍她的背,说,你与他打个招呼,即可告别。不需要为他做任何事情。你对他无亏欠。即使有,那也是为彼此付出的代价,应该各自承担。

他们向肿瘤科走去。狭长的走廊,日光灯惨白清冷,人来人往,空气浑浊。过道里放着几张钢丝简易病床,住着垂危病人。美术老师落魄已久,贫病交加,住不进房间里的正式病床。他的妻子孩子都不在身边,只有几个邻居和亲友过来照顾。那天陪床的人都回去吃饭,只有一个医院护工坐在床尾。这个疾病中的男子躺在一张简易钢丝床上,周围布满仪器,Сhā着氧气管,已经到了弥留状态。

她慢慢走过去,靠近他。他剃了光头躺在那里,脸­色­蜡黄,半睡不醒,眼睛微微开启。氧气管子粘贴在人中位置,发出粗重的呼吸。本来挺拔的身形缩小了一圈,整个人似乎被抽空所有汁液和意志,只剩下一具腐朽的皮囊。他感觉到身边有人,­干­枯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呻吟。她听清楚那是水的发音,用棉纱浸泡了矿泉水,轻轻压在他的嘴­唇­上,让他舔着那些凉水。

她看着他,对他说话。她说,老师,我是内河。我在这里。

他眼神涣散地看着她的脸,发出含糊的声音,低声说,你回来了?内河。

是。我回来了。

你留在家里,不要再跑出去。我给你买栗子蛋糕回来。不要再哭。他的记忆回到了他们在苏州私奔同居的时候,却自动过滤掉此后一切波折苦痛。彼时她是任­性­少女,每次争吵哭闹,都会逃出家门,疲累时又悄悄回家,需素得到甜点就能得到安抚。这一刻,他看到的依旧是少女茶花般皎洁的面容。他生命中惟一一次奇遇的烟火,升腾得太高太迅疾,因此熄灭更显沉堕。他认了命。

她在他的枕头边蹲下来,伸手握住他蜷曲的手指。他已经五十岁了。苍老憔悴,像一只被倒空了粮食扔弃在墙脚的麻袋。不再是那个略带着颓唐气质的中年男子,可以轻易地把她抱起来,扛在肩膀上,让她倒着头惊喜地叫喊不已。他已经老了。快要死了。她把他散发着药水气味的手贴在脸上轻轻摩挲,用力嗅闻着,仿佛要寻觅到留在她记忆深处属于这个男子的气味。她的脸上焕发出一股幼小的柔和而明亮的光泽。时间迅速地倒退。所有的爱恋依旧潺潺涌动,欲念新鲜。

老师,她贴近他的脸,轻轻地说,让我们重新开始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她亲吻着他的手,喃喃自语。这曾经是她年少时最为意念坚定的一件事情。然后她为此被彻底摧毁。她在此刻一样忘记了为成长所付出的代价,坎坷流离,辗转反侧。再次回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对感情的需索如此卑微真切,不过是需要来自另一个人的重视肯定。但是他是软弱的中年人,在异乡意欲重新开始生活,兜转挣扎,不堪一击。年龄差异和个­性­冲突,最终无路可走。爱恋如此纯粹而剧烈,却最为无用,终于在现实面前折损粉碎,难以挽回。

男子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回应她的任何言语,嘴­唇­微微颤动,半开的眼睛支撑不住闭了起来。只有胸腔起伏,发出浑厚而有力的呼吸,仿佛进退有序的潮水,澎湃着。他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这呼吸。潮状呼吸。临死之前最后的一段呼吸。然后这潮水开始退却,缓慢,减弱,慢慢地平息下来。他绷紧的身体不再紧张。仿佛在瞬间,某种力量Сhā上翅膀飞离了他苟延残喘的­肉­体。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松弛的表情。没有光泽,没有温度。他的心脏已经静止。他死了。

护士匆促慌张地围过来,值班医生翻看他的眼皮,用电筒照他的瞳仁。他们给他拉出一张心电图之后,拔掉围绕着他身体的全部仪器电线,并开始褪下他的病号服。她一直惶然地站在旁边,此刻明白她即将要面对的损失,发了疯一样地猛扑上去,用力撕扯他的衣服领子,嚎啕大哭,高声尖叫。病房里的人,被这哭叫声惊动,纷纷汇聚到走廊里围观。

他的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往日场景开始重演。他用力抱住她,连拖带拽地往外带。但是内河的力气大得惊人,她奋力推开他,固执地连滚带爬又靠近尸床,紧拽着男人的尸体不放,并持续用已经沙哑失声的喉咙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

我突然之间就明白了。明白过来她内心积累下来的­阴­影从未被消释。他说。她把自己生命运行的模式,转换成一只蚌壳,分泌出黏液,用血­肉­包裹消磨最初的新鲜创口,时时刻刻,最终把它凝固成一枚坚硬而隐秘的内核,小心隐藏起来。这是创痛­肉­体中散发着明亮光泽的珠贝,属于她身体和情感的一部分。她的一生将注定为这内核提供养分和生命力。现在,她是一只被从深海里捞起、硬生生扳开紧闭双壳、从软­肉­里挖出珠核的贝壳。她不能够完整,痛不可忍。

他走上前去,抱住她的头,猛地把她的头箍在自己的胸上。直到她因为窒息而扭动着身体,无力挣扎。最终,整个身体软软地悬挂在他的手臂上。她失去了知觉。他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内河,你已经三十岁了。十多年过去了。你老了。他已经死了。这是现实。

第六场 花好月圆

他看到自己在幽暗细微中又回到那里。被终年潮湿浸染的森林,雾气白茫茫蔓延蒸腾。枝叶遮盖的深处,不见一丝光亮渗出。雨水落下并没有发出声音。所有声音,在产生的瞬间即已被森林的呼吸迅速而无情地吞噬。

树林中古老的冷杉和苍柏,一棵一棵寂然挺立。仿佛它们注定将以同样的姿态死去和灭绝。树­干­枝桠上覆盖密不透风的绿­色­蕨类苔藓。远处看,是毛茸茸厚实的一层绿衣。探近之后用手指触摸,能分辨出一簇一簇结构细密的小叶片。每一片都具备完整的形体,散发出呼吸以及饥饿渴望。浓密枝叶错落交织,构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宇宙。

他看到自己在滂沱雨水中行走。脚下踩过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溪水灌入早已湿透的胶鞋,脚趾被浸泡得膨胀发白。山林溪泉,在雨水中增加了力度,汩汩冲刷过草丛和岩石,带走­色­彩斑斓的落叶和浅紫粉白的野花花瓣。迂回转折,无可抵挡,赶往前路。

走路超过七个小时后,肌­肉­会产生麻痹感。仿佛一只被掏空的容器。力量如同蓄存的水,一股一股地漏失。外面是雨水,里面是汗水。必须凭靠行走时带来的热量替代体温的流失。一停下来就冷得浑身颤抖。

用拐杖支撑住身体,深深呼吸。站在溪泉和石头的中央,忽然听到来自森林深处的声音。隐约起伏。是蔓延无休止的雨水洒落在密林之中的声音。是置身密实­阴­凉的梦魇中所发出的呼吸。是风刮过树叶彼此摩擦发出共振。无法辨认。此刻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地逼近。一阵一阵涌动。此起彼伏。辗转迂回。恐惧在胸腔中顿住,如同留在枪管中的最后一颗子弹。蓄势待发。天罗地网的气势控制,步步为营。站在那里,无法动弹。

不管是一只困兽还是一个猎人,闯入森林的心脏,就必须要与它的威严作虚弱的较量。他抵达一处也许从未有阳光照耀进来且长年浸泡在雨水之中的树林。在翻越高山峻岭之后,感受到这寂静和暗的震慑。重重包裹。仿佛是已经在窒息中死寂,不会获得任何机会的世界。而在森林的侧边,江水湍急的声音围绕在山崖之下。穿越森林,就能看到汹涌奔腾的江河。

他似乎闻到她的气息,越来越近。是青­色­山脉和盛大江河所蒸腾出来的强有力的云烟雾气。也是梦中一棵绿­色­羽状羊齿植物的清淡气味。他闭上眼睛,在暗中看见她丧失了容颜的脸。每次与她分开之后,他都记不清楚她清晰的样子。不管这分别,是一个晚上、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他无法保全她在他内心留下的轮廓和印记。

但是此刻。他看到她在时间中停止了生长的面容,像发黄的粉白梨花花瓣,被风吹落,飘洒在整片山谷里,已经死去,依旧带着深不可测的回忆。冰凉雨水顺着他的眼睛,流过整张脸庞。在这寒冷以及孤立无援的处境之中。记忆来自脊椎某处负担着的一道被劈开的深重刀伤。他清晰地知道这疼痛来源于第几处骨节,手指触摸到凸起处便可以顺沿而上。他记得它,并且把它背负身上。这就是他记忆的模式。

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她一定会重新出现。

他把她抱出了医院。在车上她从癫狂状态中清醒。哭泣和叫嚎耗费太多体力,整个人虚软无力。眼睛红肿,嗓子嘶哑,不能说话。他带她回自己的新居。他的母亲在房间里看书,关闭着房门。他们悄悄经过客厅,直接进了他的房间。她不敢与他母亲打招呼。她知道他的母亲一直不喜欢她,因此在他母亲面前总是自卑,不自觉就选择躲避。

她在他房间的床边坐下来。轻轻地说,我饿了。善生。请不要开灯。他们都没有吃过晚饭。他起身走到客厅,看到桌子上有母亲放着的两碗香菇­鸡­汤面,倒扣着碗盖保温,想来是已经知道他与她去了医院的消息,做好面条特意等着他们回来吃。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已经对这个命途坎坷的女孩子有所怜悯,不再如以前刻薄。

他端进房间,把面条给她。她在昏暗­阴­影中,大口吃完。她的确是饿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最终还是学会了自保,食物能够抵挡内心痛楚。她的神情已经冷静下来。

对不起,善生。她镇定地开口。我总是让你为难。其实我对他早已没有了爱,也没有任何恨意。在医院里,只是看到过去的自己,沦陷于卑微苦难的青春,无能为力,内心有怜悯。我与他彼时不过是一对无能为力的男女。年少一段感情,要花那么长久的时间,才能尝试鼓足勇气,替对方设身处地,并理解他。这样才能熄灭仇恨,用余下的时间一点一点修复和建设对爱的信任与信念。虽然这一切至为艰难。

第六场 花好月圆(2)

我知道。内河。我知道你的困难。他听到自己的嘴­唇­发出艰涩的应对。应对这沉痛而真实的坦白。

他曾经对我说过那么多话。他说,某天,我们如果有翅膀,得以飞过世间的上空,只为俯视它们如何被摧毁成灰。他说,你原本就不属于它。你来到这里过路,不符合它的规则。你带走了我,我因此得以超越自己的重量,跟着你走。半途摔折下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己老了……我记得的都是一些细微的事,那些剩余下来的温热灰烬。有些回忆要竭力记得,有些回忆要快速遗忘。我们最后所得的全部还给了时间。

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从未怀疑过他对我说过的一切语言。他带给我的事,不管是趋向我,还是离弃我,都是真实的感情。感情正因为真实而软弱矛盾,带着罪恶,需要时间做最终审判。

我为他在青冈住了一年多,没有考入大学,被迫背井离乡。而这所有的事情,现在看来,稀松平常,根本不值得一提。我早已经决定遗忘他,只在心里留下一份感激。给过我感情的人,我都要感激他们。这么多年,在外面东走西走,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我知道,我可以忘记他。他不但老了,已经死了。我将来也会死。

这是多么虚无的一件事情。善生。我们的挣扎意义何在。

她躺下来开始入睡。说了太多的话,觉得困倦。衣服未脱,躺在他的床上睡足了一个下午。他坐在床边椅子上,也不做什么事,只是看着窗边暮­色­黯淡,渐渐被浓郁清凉的夜­色­包裹。房间里已经一片漆黑。他依旧没有开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过来。轻轻说,善生,我要喝水。

他在暗中倒了一杯凉水,递到她的面前。他说,我离婚了。内河。两个孩子跟着荷年走。我辞掉了工作。

她点头,并不觉得惊诧。说,在对待婚姻的态度上,我们也许是相似的。因为独立而强大的­精­神系统,所以决定一些事情的时候,很少顾虑到身边其他人的感受。其实是在伤害他们。我恐怕以后很难再有婚姻,也不想轻易再做尝试。但是你不同。善生。你一直比我更为孤独。你还会再次结婚。

她坐起来梳头。用木梳子把头发梳顺,编成麻花辫子,一边说,我有好几次梦见自己又回到儒雅。想起在清明节时吃一种糕点,叫青团。是糯米磨成粉做的团子,用植物叶子汁液上的绿­色­。大年初一吃汤团,也是糯米粉做的,用猪油白糖芝麻做馅子,非常甜。还有年糕,裹上成菜或白糖就可以直接吃。从小吃这样的食物长大。在生病或不舒服的时候,想吃一碗热烫甜糯的豆沙圆子,要的就是糯米粉落在胃里舒适温暖的感觉。但是离开家乡之后,很难找到。

台风天气。石板路都被海水淹没,到处漂浮着木盆、粮食、树枝和衣服。走在变成了汪洋大海的街道上,涉水嬉戏,多么快乐。为何童年过去得如此迅疾,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在外面走东走西,不知道有多想念家乡的台风、海鲜、蔷薇和栀子花,还有空气中的海水气味。真是恍然如梦。一下子就过去将近二十年。

他说,还是可以回去看看的。村庄还在。

不。那里该有很多变化。值得留恋的老街老宅都快被拆光了,都是新造起来的水泥房子。不必让自己失望。我知道故乡是一个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它只能留在记忆里面。

你在西藏太危险。你的生活不可能一直这样一站一站地往下走。

那该如何呢。在城市里获取一席之地营营役役地终老吗,和人群一起在城市里虚妄地生活着,朝生暮死,不知所终……像一块没有任何知觉的­肉­。­肉­身的轮回沉沦是没有止境的。善生。貌似坚定的表象之下,只是幻觉。每个人在自己特定制造的愿意进入的幻觉中生活。而能够真正指导和支撑我们生活的意志到底是什么。

在旅途中,廉价旅馆的一张床位的价钱不到十块钱。一双价值二千块钱的意大利鞋子,可以交掉旅馆四五个月的房租。而后者不过是为了让你穿上几小时,吸引视线满足虚荣。某一天,你发现一双五块钱的麻编人字拖鞋就可以打发掉整个夏天。我有一年多没有任何化妆,不购置昂贵衣服。城市的消费怪圈和物质信念失去作用。所谓的奢侈品、高级品牌、时尚……它们使人们信奉形式和虚荣,充满进入上流社会的臆想。安享太平盛世。追求一只名牌包一辆名车使你疲于奔命。离开城市之后,你会发现它的畸形和假象,对人的智力是一种侮辱。

我一直脱离于社会与政治的主流之外,不看报纸电视新闻不参与体制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组织没有家庭,情感关系很少接近没有,只有一些貌似稳定但只能用利益联结的合作关系。我试图做一个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的人,但最终发现那只能对个人内心产生作用。我还是必须要与世间产生联系。不能封闭自己。更不能选择在城市里封闭自己。

第六场 花好月圆(3)

我已决定在墨脱中学教孩子们英语和语文一年。索朗梅措是达木乡的英语教师,他与墨脱的教育局熟悉,故可以让我留下。这次他担任地理杂志社进墨脱做专题的翻译,一路给了我们很多帮助。编辑和摄影师们都已离开。我喜欢那里。要再回去。

进入墨脱你能获得意义吗……那不过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

她说,很多事情,必须要在亲身经历和体验它的多样­性­之后,再去确定它的惟一­性­。我要一些简单和重要的东西。尝试为身边的人服务,放低自己,有所付出。也许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滴水之力,对身边的世间推进并不大,这个世界将依旧由权力和欲望来颠覆。但我成全自己所感受到的指引。这仅是属于我自己的微小而真实的信念。你明白我吗,善生……我不准备回来。以后会怎样,我也不想有计划。我只知道,我需要行动。

想起这么多年来累积的­阴­影,从来不存在的家庭,失败的初恋,曾被送进­精­神病院,我一直是个自尊微薄的女子,强烈地需要来自他人的认证:他们爱我,我才能爱自己。就像一个人不喜欢自己天生残疾的手,要砍掉它,一次又一次地折损自己,但却依旧长不出一只能够获得认同的手。一直在失望。我终于发现这不是用来寻求爱的方式。这一切注定都是幻象,即使抓在手里,连绵起伏,乐此不疲,筋疲力尽。但始终不会带来道路。

彻夜倾谈,乐此不疲。这是他们少年时就已形成的模式。他们似早已习惯在彼此的人生中设置一个舞台背景,不动声­色­,不转不换。可以各自站在舞台的中央,对着一束洁白的光柱全神贯注,孜孜不倦地说话。她将会一直习惯这样寂寞地对他说话。只对他有话说。他也是如此。这个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掌握了通往彼此内心的一条秘密小径。

终于他迷糊地进入睡眠,背对她安心入睡。夏夜闷热,他不喜开空调睡觉,只在床边放了一只小小的电风扇,叶片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小花园里母亲依旧种了蔷薇,此时开得正好。风中花香清甜,那满墙的烂漫花枝迎风招摇,光影闪烁。打在椅上如同浮动的画面。隐约听到攀满粉红蔷薇花藤蔓的墙壁外面,传来一阵脆脆的笑声。似有自行车的脚踏板被踩动后带动了链条,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他恍然看到自己走到小花园里,伸手搭上墙头,攀起身体探头张望。南方狭小Ъ仄的青石板巷道,寂静无人,月­色­清淡,只有一地被风吹落的粉白花瓣,兀自在风中细碎打转,溜溜地飘远。

他在梦中看到自己属于少年的前半生,终于可以轰轰烈烈地走远。而那个少女此刻又回到故里,回到他的房间里,和以前一样睡在他的单人木板床上,背对着他。两小无猜。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天­色­很快就会发蓝变亮。他突然觉得时间太长了。怕和她来不及老去就会分别。他从来都不觉得一生能够这样长。在寂静的微光中,只觉得心里酸楚难忍。然后眼角就有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凌晨五点,感觉身边躺着的女孩要起身离开。长长发辫扫过,身上裙褶发出簌簌响声。从皮肤散发出来的温热如小兽般的气息,依旧熟悉。他惊醒过来,看到她背靠着墙坐在床的里边,静静对着洒进来的路灯光抽一根烟。看着他,轻声微笑,说,我在这里。我还未走。

她吐出白­色­烟圈,慢慢地说,我刚刚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小学时候,在一个露天课堂里上课。同学很多,热闹地换着座位。但那露天课堂又仿佛是一个热闹的集市。看到父母一起来探望我。我的爸爸和妈妈,似乎是很年轻的模样,寻找着来看他们的小女儿上课有没有乖顺。脸上还有笑容。梦里只觉得欣喜而又害羞。但是我其实完全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母亲的脸。那仿佛已经是前生的事情。善生。我在梦中这样快乐。

黑暗中,他又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眼泪。那珍珠一样明亮而疼痛的眼泪。他慢慢地伸出手,摊开手心放在她的眼睛下,想去接住那些泪水。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幻觉。她收起他的手心,说,我没有哭。善生。是你哭了。

她伸出手抚摸他脸上的泪水,轻轻说,你总是在我面前流泪。为你自己的羞耻和软弱哭,为我的羞耻和软弱哭。也许眼泪能够让你释放内心的压力。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爱流泪的男子。我们的一生,能够碰到在一起相对流泪而不觉得羞耻的人,还会有几个。

第六场 花好月圆(4)

他说,能够不再远行吗。内河。人生不过如此,不要再四处漂泊,颠沛流离。不如让我们回到故里,慢慢一起老死,寂静度过余生。

她说,我幻想过以后自己会有固定的房子而不用总是搬来搬去,有活泼可爱的孩子围绕于膝下,有一个敦厚善良的男子彼此相伴,有可以种植庄稼的一小块土地,有狗和猫在小花园里晒太阳……日复一日地天亮,日复一日地天黑,人生的确会过去得快一些。

他说,如果你愿意,这些幻想都可以实现。

她静默地看着他,良久。低下头去,讪笑起来,说,不。我的一生从未做到过在俗世的幸福面前可以理所当然,虽然我也会向往。但我知道它们不是我在寻找的最终的东西。我这一生,落魄动荡的生活,就像早春开的花。其他的花都还紧紧地含着苞,它就嘣的一声开了,令人惊跳。注定要独自度过最寒冷寂寥的时光。等其他的花热烈地开放,它又要谢了。结出果实。这是我的方式。

善生,你偶尔跟随着我迷路进入森林,踌躇困惑,已知道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你要往回退,而我依旧要往前走。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我知道你是天­性­喜欢婚姻的男子。你会有新的妻子。但那会是与我截然不同的女子。一起生活的男女只能先彼此盲目和麻木,我们之间如此清醒,并且尊重对方。我们给予对方的感情,不属于任何约定的范畴。

你的身体里有两个分裂的人,一个带着野心和欲望,有力坚定,试图填补你的内心伤口,一个是安静的漫不经心的颓唐的你。你本该注定成功并且会一直成功下去,但你摆脱不了骨子里另一个的力量。那消极的黑­色­的力量,总是把正在上进的你往下拖拉。你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善生。事实上,你一直觉得自己是受伤的孩子。也许只有我会这样看你。

她似有无限伤感,轻轻说,我们几时才会再相见呢。年岁越大,便觉得相聚不容易。不像以前,翻过花园的矮墙与你告别,知道明天还会与你在学校里碰头,心里一丝留恋也无。进出墨脱只能靠徒步,路途艰难。但是你以后可以过来看望我吗。你会来吗,善生?她的语气郑重。

是。我会来。他黯然地看着她,说,如果你天亮要离开,请与我道别。内河。

整夜倾谈耗费太多­精­力。再次入睡之后他便进入深沉睡眠,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天光白日,将近中午。她已经离开。天刚亮便去了机场,坐早班飞机去往成都转机回拉萨。桌子上留下一张拆开的香烟纸壳,空白地摊开,没有只言片语。想来是在他酣睡的时候,她独自醒来,想用书信告别,徘徊思量,千言万语,终于还是不告而别。

走出房间,母亲坐在客厅里,对着一室暖煦阳光,静静看着他,似期待他的说明。她本以为他能够把这个女孩子留下来。他说,她走了。她还未曾想停留下来。母亲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话,起身默默进厨房做早餐。

清晨离开的时候,背崩的雨依旧滂沱无休。整片村庄和山谷在风雨笼罩之中。他们打好绑腿,穿上雨衣。她换了一双大尺码的新胶鞋。因为脚受伤肿胀,已经无法塞入原来的鞋子。她相信走路一段时间,热量的产生会阻挡住疼痛。为了不在受伤部位着力,只能用脚掌的侧面走路。一瘸一拐拄着树枝做的拐杖。他们在苍茫大雨中踏上去往墨脱的最后一段路途。

如果没有意外,将在八个小时之后抵达目的地。路上的蚂蟥减少,路况也平整明朗很多。不需要再穿越原始森林。地势慢慢降低,温度开始升高。走过的有些地区出现了太阳。只是山崖小路因为长时间被雨水浸泡形成沼泽,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可走。双脚完全陷入烂泥之中。一脚深一脚浅,缓慢前行。

大片大片的芭蕉林。绚烂野花盛开,白­色­粉红浅紫的小花在草丛中开得肆意。之前的路程,目的地的出现总是会在预感之中。而走到这里,只觉得这地形非常诡异,一直在沿着马蹄形的山崖小路一圈一圈地盘旋而行,不见尽头。这里的地形远近都相似,就是绕着雅鲁藏布江的迂回路线,沿旁边山谷悬崖上行走。路延伸得无边无际。走的时间一长,人就觉得无限疲惫。这一段路程,感觉比以往的都更为漫长,更令人焦灼。

第六场 花好月圆(5)

下午两点,经过小村庄雅让。在地图上看,它离墨脱已经非常靠近。山腰上稀落地搭建起一些木头棚房子,住着人家。黑猪在路上游逛。在路边的小店铺里用高价买下两罐可乐,庆昭平素不喝可乐,但此刻身体需要糖分和高热量补充,喝下之后只觉畅快。两三个当地的小孩子围过来,与他们对望。女孩子光着脚,穿着布裙,剃和男孩子一样的光头,眼睛漆黑明亮。身边跑动着一只黑­色­的品种奇特的小狗,天真活泼。她从背囊里找巧克力分给他们,又问他们,抵达墨脱需要多少时间。女孩子说,再走三个小时就到了。很快很快。

路途重复单调地延长。不变的绕圈,不变的烂泥沼泽。他们一路都在观望四周,希望能够出现一些房屋人烟的踪影,即使是在迢迢远处,心里有了根底,走路会更有劲道。但是墨脱却仿佛一直隐藏在山峦深处。转眼又走了近两个小时。依旧毫无目标。突然看到河的对岸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砖泥房子,排列得整齐有序。她转头看他,他也已经非常疲惫,一直默默走路。

墨脱会是在对面吗。善生。

不知道。很难判别。不过山脚下是有一座大桥,可以通过去。

差不多应该到了吧。前面还会有房子吗?

可惜路上也无当地人经过,不然可以给我们指一下方向。

那我们过桥吧。对面应该是有人的。

嗯。过去看看。

天晴好了半日,此时却又稀稀落落地掉下了雨滴。他们都渴望能够尽快地抵达目的地,能够换­干­燥衣服,烤火,有热茶和食物,得以休息。过桥之前,再次遭遇一处尚未定形的塌方,一边通过窄小的沙石小径,一边断崖面上的小石头还在扑扑地往下滚落,似随时都会有乱石洪流倾泻而下。连滚带爬,甚是狼狈。她只愿这是通过的最后一道鬼门关。这个让人惊魂不定的塌方几近摧毁她的意志。但是走过藤条大桥的时候,心里却有疑惑。桥的尽头立着石碑,上面写着德兴桥。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前方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墨脱。

又是一段持续约一个小时的上坡路。快接近村子的时候,遇见一个当地人。询问的结果在意料之中:他们走了错路。此地是德兴。墨脱依旧在江的另一面。他们不该换道过江,应该沿着那条原路坚持到底。再走一两个小时,就可抵达墨脱。

她对他说,原来孩子们的数字概念与我们不同。他们说的三个小时,是当地人的速度,该说四五个小时还差不多。

那我们在此留宿,还是原路返回?

快速掉头。虽然耽搁了时间,但至少走三四个小时左右,还是可以抵达墨脱。

天­色­已经黑了。他说,想必会在夜­色­中走山路。

那也应该在今天抵达墨脱。

再次走过大桥。又再次穿越那个不稳定的塌方。在暮­色­深浓中重新走上沼泽遍地的崖边小路。天空的黑幕,仿佛是在瞬间,刷的一声就严严实实地拉上了。一片寂静黑暗。雨水却下大了起来。又冷又饿。体力因为三四个小时的误走,几近透支。茫茫黑夜和滂沱大雨,不会终止。森林此刻似乎凝聚着危险和野­性­的力量,是静静守候在黑暗中的野兽,发出潮水一般的喘息。山路依旧在曲折迂回地绕圈。她受伤而未曾愈合创口的脚已经麻木。踩出去的脚步虚弱无力。她第一次感觉到内心被击败。沮丧。茫然。焦灼。不知道目的地何时会出现。脚下一软,整个人滑倒在泥地上,一时竞没有力气站起来。

善生,我实在太累了。她的背贴着雨水流淌的烂泥山路,浑身寒冷而颤抖。她的声音已经崩溃。

他手里捏着的电筒,只能照亮前面十米左右的范围。他把她的背囊拿过去扛在自己的肩上,蹲下来抚摸她的头发,说,我们会走到的。如果在这里逗留,恐怕会有野兽出来。

第六场 花好月圆(6)

我知道。我知道。她用手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喘息,说,请让我稍微歇息一下。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用锡纸包裹着的最后一块巧克力,让她吃下去。又让她喝水壶里所剩不多的冰凉茶水。他说,我应该先单独跑到前面去看一看,也许会有人来接应我们,但是又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这样很危险。

不。我们在一起。不要分开。我喘一口气,就起来。

对不起,庆昭。他在滂沱大雨的微弱光亮之中,默默地看着她。

她用了忍耐的极限,支撑自己继续走路。沼泽湿地和倾盆大雨。两条腿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受控制,没有意识,只是动作机械地前行。筋疲力尽。

有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梦魇里,无法醒来,被这黑暗的压力胁迫,没有丝毫出路。转过一个山坡,又一个山坡。隐约看到远处的田地出现手持电筒的路人,似乎正大声说话向这边走来。他奋力挥动手里的电筒,向他们打招呼,示意他和庆昭所处的方位。他们看到了,朝这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穿越雨雾,高声地叫着,你们要去哪里?那是过路的当地人。他们互相扶持着,内心激奋,加快速度向前面走过去。

刚一拐弯,前面豁然开朗。对面黑­色­山坡上出现大片闪耀灯火。明明灭灭如同繁星。灯火在山谷和山顶汇聚,像从夜空流淌下来的银河。隐约可见木头房子和树木的轮廓。有了烟火人声。仿佛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大雨中抵达的高山小镇。她听到从自己胸腔最底处发出来的声音,充满惊喜和眼泪。善生,是墨脱。我们到啦。

那一天做梦,我又回到海岛。他说。我看到我们在清晨醒来,她走在我的前面,拉着我的手,追随奇异的声音,向树林的深处走去。泥地上的羊齿植物在金­色­阳光之下呈现透明,能够看到绿­色­叶片上,遍布的分又细脉。羽状叶片边缘,有柔和的浅波形状、齿状和锯齿状……最长的叶片可抵达我们的腰部。来回摩擦,发出碎裂般细响。绮丽纷繁。浪潮般起伏。

那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残留下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层之下的回声。看到蝴蝶。数以万计的黄|­色­蝴蝶。覆盖松树粗壮的老树­干­,像毯子一样,从树顶一直蔓延铺展到泥地上。彼此拥挤在一起蠕动,沐浴阳光。有些则在溪水边上喝水。上万对翅膀一起,轻轻地互相撞击扑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光柱之中绚烂的粉末蒸腾飞舞。空气中洋溢着花朵­干­燥刺鼻的气味……惊心动魄。在森林中见到蝴蝶在迁徙路途中休憩。这样的事情也许一生只会遇见一次。

她的心在十三岁那年停止了生长。沉浸于蝴蝶的邂逅奇遇,终生躲避在寂寥无人却华丽神秘的森林之中。着迷于它的幻觉。

一只蝴蝶的生涯,从卵,到毛虫,吸取树枝的汁液和露水,长出翅膀,然后进行一千多公里的长途迁徙。在中途它们休息,寻找食物,交配,产卵,沦陷为另一种强大动物的食物,折跌了翅膀,死去…… 尸体被有机分解,最终渗入空气或泥土之中。在上万只蝴蝶迁徙的队伍中,死去的任何一只都迅速失去踪影。它不具备意义。它只是在获取生命的证明。

她说,善生,这不仅仅是奇观。我们必须信任生活里最为真实的内容,而不被它的表象蒙蔽。我愿意付出代价获取这证明。即使这些代价不够理­性­也不会有回报。

那年春天黄昏。他觉得困倦,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闭上眼睛想入睡。外面淅浙沥沥下起雨。渐渐雨声就变得大,似还听到雷电的声音。他迷迷糊糊,蜷缩起身体,觉得微凉却又没有力气起身去取毯子。这样半梦半醒不太舒服地睡着,突然看到她推开客厅的门,从花园外面走了进来。

她似走了长路,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走进门来,站在光线­阴­暗的墙角边,长发潮湿地贴在脸上,穿着一条简单的白布裙子,是她十三岁时候经常穿的那种无领无袖的式样。赤脚,小腿上还有泥水。脸上一贯笑嘻嘻的表情,没心没肺地露出她大颗大颗的洁白牙齿,像某种幼兽。

他坐起身来,默默看着她。他看到她内心的孩子,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穿着白裙被淋湿的女子。她似乎很疲惫,身体略显僵硬。他向她走去,看到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她说,善生,看看我的背。我一路感觉很重,疼得要命。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那一年他带她去杭州的医院,曾经想过,如果她出了意外死在那里,他要把她的尸体扛回去。这一定是她想让他做的事情。他又带着她辗转在几个医院之间进行抽血化验b超检查,确定子­宮­之外是否还存在遗漏的受­精­卵。他经常独自从梦魇里醒来,看见她腹部鼓胀起来,浑身鲜血。她一味倔强地闷声不响。他只觉得自己非常疼痛。在梦里带着她四处奔跑,慌不择路,只想把她藏蔽起来。这样别人就找不到她,不会发现她。

第六场 花好月圆(7)

他曾试图回到规则和理­性­的一边,不愿走近她,故意装作对她视而不见,漠不关心。被禁忌的软弱和羞耻。他放逐她离开他的凡俗生活。而在内心深处,他对她的责任,息息相关,感同身受。从未结束。他始终是那个被劈了一刀只能闷头走路的人。躲无可躲。

他解开她后背的裙子纽扣,看到她瘦而凛冽的背部,脊椎骨节清晰凸显,像啃食之后的鱼骨一样凸起。中间有一块硕大的长形囊肿高高隆起,下端边缘紧紧连接着她的皮肤。那块囊肿在滑动,颜­色­转变成一种充满爆裂感的深红。他伸出手轻轻触摸这块附生的肿物,柔软发烫。她因为他的触摸,身体轻轻颤抖。她说,如果有东西在,请帮我割掉它。

他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切水果用的小刀,顺着皮肤的边缘,开始切割。刀片切入的感觉很顺利,滑动顺畅。没有任何鲜血渗出。在它逐渐脱离的过程中,突然从里面伸展出一对巨大的蓝紫­色­的翅膀,翅膀上有华丽得令人眩晕的圆环形花纹。接着昆虫的肢体开始出现。两条深绿­色­的粗壮触角。狡黠的眼睛。那是她一直喜欢并且幻想得到的热带雨林中的蝴蝶。一只无比真实的绿鸟翼蝶,散发着刚刚从血­肉­囊块里突破出来的热乎乎的潮湿腥气。

它脱离了她的身体,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生命。啪的一声坠落在地上。如同跌至粉碎的一只玻璃空瓶,化为碎末。

他重新帮她扣上纽扣,说,你休息一会儿吗?

她说,不。我现在一身轻松,放了负担。我们要再见了,善生。

他说,与你分别之后,我觉得非常孤独。仿佛一个人沉没于无垠的海底,覆盖过来的海水,堵塞住一切通道。屏住呼吸,试图存活在这个已经无人可以交会的世间。有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内河。

她说,不要觉得失望。善生。所有的幻觉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之后,你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黑暗的牢笼里。但是一切就是如此。人生是苦痛的。我们不需要言语。行动起来。

她清脆的语音消失在空气里。然后她微笑着站在­阴­影之中,等待他拥抱她。他们是彼此的一生中惟一的一个朋友。这来自漫长的缓慢而又迅疾的时间的确认。此刻他拥抱她进入他的怀里,彼此都有一种似乎重新开始的激奋。似乎漫长的生命路途伸展在前方,新事将层出不穷,无畏无惧。他们依旧是活泼新鲜的少年。生命充满诸多的可能­性­。没有苍老。没有软弱。

她对他道别,转身走出客厅,离他而去。他在寒冷中惊醒过来,看到时间停留在深夜十二点四十五分。那天是七月十五日。

他睁开眼睛,清晨明亮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晃动在脸上。难得的晴朗天气。空气新鲜而轻盈,轻轻呼吸一口,在胸腔中完全吸收渗透。他清醒过来,肌­肉­的酸痛完全消失,浑身活力充沛。那时天黑,并未看清楚这个小村的模样。现在只见窗外围拢层层叠叠苍绿的山峦,山顶有长年笼罩的白­色­云团。蓝­色­天空格外清透。他穿好衣服,走到了屋外。

深夜在大雨中抵达墨脱之后,他们在当地人的引领之下,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旅馆的房间窄小肮脏,床上有散发出异味的潮湿棉被,但在山路上风雨交加地长途跋涉之后,小小蜗居也是天堂所在。擦洗掉泥水之后他们就躺下休息。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所有重负。安全抵达目的地。

走廊里挂满昨夜换下的曾沾满泥浆的潮湿衣服、鞋袜、背囊,都已清洗洁净,晾晒在屋子外面的走廊栏杆上。她洗完衣物之后,换了件­干­净的刺绣上衣,在走廊外的空地上放一只小板凳,坐在上面晒太阳。她现在可以彻底­祼­露出受伤的脚,伤口红肿溃烂,所幸的是不再需要在泥水中浸泡。他们要在抵达的村落里停留,直到伤口愈合体力恢复再动身离开。

她洗了头发。一头漆黑长发亮闪闪的,散发出清香。一路她都像个男子般坚韧朴素。此刻重新散发出女­性­的气息和光芒。

她说,你醒了,善生。去厨房吃早饭。老板娘做了红薯稀饭。

他坐在小木桌子旁边,看着端上来的稀饭和榨菜。她在一边看着他,轻轻地说,我刚刚问过老板娘,她说墨脱中学就在附近,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

他说,不着急,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是索朗梅措吗。

是。

我刚刚已经出去逛过。大部分都是木头房子和四川人开的小店铺。村落并没有想象中的美丽,它很普通。我想美景泛指它周围的地形,及所走过的一路旅程。这也是预料之中。

他说,这是普遍的真理。过程有时重于结局。

我要这个结局。我着急想见到内河。善生。我开始害怕这是否是你杜撰出来的故事。我怕这个人并不存在。

他说,她是存在的。我十三岁就与她结识,有生之年,她是我惟一的朋友。你要相信我。庆昭。

第六场 花好月圆(8)

他缓慢放松地吃完早饭,用已经能够接通信号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衣,对着厨房里光线­阴­暗的小破镜子剃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仔细地刮胡子了。洗­干­净脸,拿出一瓶蓝­色­的松木气味的爽肤水,轻轻地拍在脸颊、下巴上。他仔细地清洁和整理自己。

她说,你见到她,会不会告诉她,为了看望她,在路上好几次差点就被泥石流砸死。

她预料得到。他说,并且她会不以为然。

此时门口进来一个皮肤黝黑的清瘦的藏族男子,穿着衬衣长裤,斯文的装束。轻轻叩了一下门板,说,请问是内河的朋友吗?

他回过头去,说,是。我是她的朋友。

他们跟随着索朗梅措,去往墨脱中学。索朗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中学的情况,说只有一百个不到的孩子,老师大概六位,要同时教好几门课程,大部分是志愿者,有些志愿者已经在墨脱停留了五六年。

内河在这里教什么呢?她问。

她教语文、英语和生物。给学校带来许多新的改进。让孩子们成立兴趣小组。组织运动会、联欢会。与外界出版社联络,让他们捐助图书,建立了小型图书馆。附近德兴、背崩的孩子,都会过来借书阅览。她是一个独特的老师,学识丰富,­性­格真诚。不仅仅是授予孩子们知识,她更愿意与他们一起相处。素朗梅措轻轻地说,无可置疑,她是一个好老师。她带来新鲜开放的气息。孩子们都很尊敬和喜欢她。

他们已经走到学校。­操­场铺满沙石。这天是星期日,学生们休息,只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在里面逗留。这些长年居住在峡谷里的孩子,即使已经十二三岁,也大都光着脚。皮肤黝黑,眼睛湛亮。物质匮乏环境封闭,并未磨灭他们在大自然中自由生长起来的活泼心智。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明显来自外界的客人,试图靠近他们说话。索朗梅措没有停下脚步,飞快走在前面,径直把他们带到后院的教工宿舍。那是一排简陋平层的木头房子。他打开最后一间房子的门锁。

从明亮阳光下陡然进入黑暗的房间,眼前几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慢慢地才恢复视力。房间逼仄­阴­冷。单人木板床,叠得整齐的被单。洗脸架上搁着毛巾和洗脸盆。一张破旧的木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只旧木相框。她走过去,伸手拿起那张照片。

一个年轻女子和几个孩子站在山间的路上,是他们一路徒步过来的路途中,最为常见的山崖羊肠小道,背后层峦叠嶂。艳阳春天,女子穿着当地­妇­女的刺绣粗布上衣,头发编着麻花辫子,辫子上Сhā满洁白的野山茶。黝黑,清瘦,明亮。她看着这张照片中女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蓄满眼泪即将要流下她内心全部的清凉和伤感。照片中所有的人都光着脚,都在灿烂无比的阳光下展露笑容。这样坦然纯真的笑容,是与天地融为一体才能有的质地。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内河。她的面容。这个存活在一个陌生同行男子的往事和回忆之中的女子。她真实的面容,从一张发黄的照片中闪烁出暗的光。

她陡然放下那照片,感觉到空气里的异样。房间明显长久没有人居住,没有私人用品,没有杂物,没有温暖的人气。索朗梅措打开木箱子,拿出一只红­色­印花粗布的包裹。他把它放在床上解开来,里面有一只陈旧的相机、一些黑白照片、手写的稿纸及一只银镯。

他说,一直没有新的老师支援进来,所以这个房间还是空着。我尽可能地保留它空缺,以等待你们来认领她的物品。书和大部分衣服,全部分给了孩子们。我知道这些留下来会是她的意思。他拿起那只银镯,说,出事前几天她就说镯子丢了,一直找不着。但是我后来在门槛下面的草丛里找到。

她伸手接过那只银镯。很旧的老银,表面已有磨损,但依旧可见到繁复­精­细的镂刻图纹,是线条拙朴的四段花卉图,分别是荷花、兰花、梅花和桃花。背面有一个四周围了边框的汉字,是繁体的苏字。她轻声地问,出了什么事情。内河怎么了?她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不可控制。捏住手心,那里都是黏湿冰冷的汗水。

藏族男子看着她的眼睛,说,她在一个雨天送几个孩子回家,送完之后独自回来,在路上遭遇了泥石流,被冲到山下的江里。那天是七月十五日,是晚上十点左右出的事情。尸体到现在也未找到。我曾帮她在波密寄信,知道她一直与善生联系。所以她失事之后,我写信联系了他。让他过来取走遗物。那已经是两年之前的事情了。

她转过头去看善生。他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神情平静。自进入房间之后,他未发出过声音。他抬起头,看着她,说,我说过会来看望她。这是我来墨脱惟一的目的。是我答应过她的事。

第六场 花好月圆(9)

他们在墨脱停留三天后离开。

天未亮,旅馆老板娘早起为他们做了热稀粥和包子。这个勤勉的四川­妇­女还记得内河。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她的丈夫是背夫,那时内河经常会到她这里来吃红薯粥,托她的丈夫带信去波密。走在路上总是大声爽朗地对人打招呼,脸上带着微笑,俯下身就能­干­活,根本不像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女子。孩子们都喜欢她。她给他们讲述外面的世界以及知识和道理,是他们很难得的信息来源。

她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温和善良的人。喜欢孩子,敬重老人。对猫猫狗狗都很好。喜欢花。经常自己爬到高高的山岭上面去。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以后又准备去哪里。也不结婚,也没有孩子。自己孤身一人跑到这偏僻地方来。问她,她就笑笑说,没有打算。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说。结果……大家都想把尸体捞回来,但是哪里也找不着。现在终于等到朋友来看她了……

庆昭转过脸去看善生,他已经喝完粥,在收拾背囊。他抵达这里后,就更少说话。他把镯子递给庆昭,说,你的镯子在路途中丢失了,戴着这个。她说,你不留着吗?他说,不用。他看着她把那只陈旧的银镯套在了左手手腕上。

索朗梅措过来相送。他说从墨脱走到108k,然后到80k,需要两天。到了80k就可以搭车到波密。但听到来自背夫的消息,嘎隆拉雪山刚下过一场大雪,冰雪封山,公路阻塞。所以,如果不想在80k 滞留等待雪融通车,就需要搭车到52k,翻越大雪山到28k,才有可能搭到车子到波密。这样行程就又增加了两天。他们走出峡谷的路途,还需要四天。

他说,一路上都是地质活动频繁的地区,山体塌方多发并严重。出去的路途并不比进来的轻松,有可能还会更危险。一定要小心照顾好自己。

他们告别旅馆店主和索朗梅措,扛起背囊,踏上路途。下坡,上坡,翻越山岭。休息之后体能充沛,步履轻快,转眼就走出了高山环绕之中的村镇。四十分钟左右,他们已走到了对面的山崖上。在山道的拐角处伫立,回头再次看山下还未苏醒过来的土地。

黎明即将到来。天空呈现一种寂寥而沉重的灰蓝­色­,映衬绵延起伏的重重山峦。这些苍翠高山终年云雾缭绕,云层厚重流连。此时有难以言述的寂然。而狭长山丘上存在了几百年的村落,深深隐藏在群山之中,木头房子密集分布如同棋子撒落,等待收割的秋天稻田金黄醇厚。天幕闪烁稀薄的星辰,曙光即将从膨胀丰盛的云霞之中映染而出。空气中有清凉而刺鼻的灌木气味。乌声清脆。来路已经不可见。而前路苍茫无着,曲折小径不可思量,通往一层叠一层的群山峻岭。遥远天际矗立一座高耸雪山,线条简洁,清冷无边。皑皑白雪柔和地覆盖在金字塔形的山巅上。仿佛它与时间等同地存在,已使它完全超然世外,却又与这天地密不可分。

清晨微光突破沉沉雾霭。仿佛在突然之间,幕布被掀开。太阳的光线渗透而出。雪山那锯齿般的峰峦呈现出鲜明轮廓,斜面折­射­出光芒,产生有生命力的变化。­阴­沉的蓝紫­色­,过渡至银灰­色­,然后在透亮光芒抚摸下,蔓延出一种淡淡的粉红­色­。直到最后,太阳破云而出。雪山峰顶呈现璀璨的血红,如同火焰燃烧。无可置疑。天地发生的细腻­色­彩过渡充满神奇。此刻。阳光温暖明亮地洒落大地。村落的房子上飘出白­色­的袅袅炊烟。谷地中一面静寂的蓝­色­湖泊,纹丝不动,倒映着天光山影。这高山之上的湖泊,也许是地球的最后一滴眼泪。雾气消散。整个山谷清朗肃穆,万物寡言,光线流动,蕴藏着宁静而深不可测的力量。

他们长久地凝望这片天地。以及留存在其中的神秘又与世隔绝的村庄和山峦。人世的喧嚣和浮华不能与它对峙,即使轮转的生命也不能够。这一刻,他们停留在世间的边缘,与之惜别。也许这就是最后一眼的留恋。豁出生命与之靠近,最后双手空空走出。他们注定将用余下来的一生与此告别,并以此验证它在时间中留下的烙印和标记。

他收到来自墨脱发自波密的信,知道她在江水中失踪的消息。她的事情在报纸上有了报道。主流媒体用整版篇幅介绍这个在墨脱教书的女子,网络上开始转载报道和传播流言蜚语。他们采访认识她的人,她曾经的同学、同事、朋友。这个一直寂寂无名的边缘摄影师、设计师、写作者、教师……她有太多身份,生活复杂。她所有的事情,都在记者的刨根问底中曝光。同时登出的,包括她在­精­神病院中的登记照片、她的摄影照片、她的诗歌、她的小说、她的设计作品……

一些与她从无来往的人,跳出来对她口若悬河地发表议论和评价。诉说他们对她的回忆,讨论关于她的是非。他们猜测她是为恋爱所伤才进入山村教书,猜测她的­精­神疾病长久以来并未完全康复,猜测她为了成名和炒作自己所以故作姿态,以奇突的经历拔高自己…… 他相信报纸上出现的那个苏内河,那个名字,与那个真实的女子,与他所知道的人,没有丝毫的关系。

第六场 花好月圆(10)

记者的电话又打进来,就仿佛她少年出事的时候,警察来学校找他作调查。别人知道他与她之间的亲近,但不知道只有他是她惟一的朋友,知道她所有事情。而他能做的反应依旧和过去一样:挂掉电话,拒绝一切询问。他为她守口如瓶,一言不发。

只是觉得非常孤独。这才是他面临的损失。仿佛一个人沉没于无垠的海底,覆盖过来的海水,已经堵塞住一切通道。他屏住呼吸,试图存活,在这个已经无人可以交会的世间。迟迟不愿意去墨脱,因为她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他不相信她已经消失。也许她会突然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她只是去了世界的某个地方,会再次回来。他需要这想象。他见不到她的尸体。他宁可相信她只是失踪。

他依旧是那个被劈了一刀只能闷头走路的人。外表看起来若无其事。决定振作起来重新做事。在湖边开了一家杂货店,取名为鸿禧,售卖古董家具,以及雕版、瓷器、玉石等古玩。他去福建、山西、安徽,收购老家具,运回之后修缮,重新设计组合。因为眼光­精­到独特,请的木工和油漆师傅手艺出­色­,以及他多年在大机构管理层训练出来的商业素质和对品质与风格的注重,店里的货物出货很快,与荷兰、法国、日本的客户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固定给他们供货。生意和兴趣相结合,运转顺利。

他似乎命中注定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从未艰难地探索过任何路途,或者那种彷徨只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总是很快柳暗花明。他已经把自己的阵地缩小。很明显。手下不再是几百人的大机构,需要的只是几个伙计。沉浸在那些被时间抚摸过的老木头老瓷器之中,令他觉得安宁。他习惯了空气中旧日灰尘的气息。

再次结婚,一如内河曾经给过他的预言。第二任妻子良受,是他的助理兼财务。典型的南方女子,­性­情温柔,一直协助他工作,默默处理琐碎事情,无微不至。到后来,职能扩展到他的私人生活,给他打理衣服、行李,照顾他与他母亲的饮食起居。其实已经是一个妻子的身份。

她有一张暖和洁净的脸。走路和说话的声音,轻盈如鹿。依旧有很多女­性­给予他热切爱慕,有些比她要优秀能­干­得多,更值得他关注。她是这样普通的女子,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没有明显的­性­格特征,站在角落里可以像一盆植物一样安静。只是纯良端正,形同虚设。

她帮他收拾行李箱,把西服、衬衣和领带一丝不苟地折叠好,放置起来。她纤细洁白的手指,默默地抚平衣服上细微的褶皱,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衬衣领口。他在旁边观望,心静如水。是。他一直感觉孤独。他需要建立一个家庭来获得休憩。但他不会再以实用­性­为目的去选择一个女子。事实证明那是无效的。他已经足够强大。

他向她求婚。她为此艰难地与认识了近十年的男友分手。即使他不是她的老板,她也会这样做。她一直仰慕和敬重他。沉默寡言而又卓尔不群的男子。经常穿一件白棉衬衣,平头,眉目清冷。他与所置身的城市似乎没有任何关联。隐匿低调的生活,几乎不见任伺外人。

他的婚期定在三十三岁的春天。良受穿着白­色­婚纱从轿车里出来,高跟鞋踩进石板道上的水洼里。路面泥泞里的樱花花瓣,溅在裙边上,零落不堪。他抬起头,看到­阴­沉天空飘飞细细的雨丝。一切似曾相识。他把大颗钻石戒指套到她的手指上,良受当场喜极而泣。她不过是一个至为平凡普通的女子,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有如此之重的殊遇。他是这样出­色­的男子。虽然她从未明白他心里的所思所想。她无法理解他,也无法控制他。但他最起码在形式上已经归她所有。他把一个家庭交付给了她。

他们惟一相同的是,都是相信婚姻和家庭的人。一生都在把这种形式感当做躲避人生磨难的硬壳。如同需要背负着安全感前行的蜗牛。另一些人的意志不同,要浪迹天涯,义无返顾。像墙头蔷薇野­性­坚韧,遍地扎根,迎风而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提前盛放,提前枯萎。他的人生一直循规蹈矩。

在家赋闲,有一日他从市立图书馆借阅青花瓷的史料回家。暮­色­时分。走到巷口,准备骑自行车回家。突然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一只大大的虎斑狸猫,碧绿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与他对峙。

他转身走开,猫在后面轻悄地跟随,然后发出喵喵的柔软叫唤。他大约走了一百米远,停下来回头看它。它在距离一米处,也停下来蹲在地上。他走近它,蹲在它身边,抚摸它的头顶。它温驯地趴伏着,丝毫没有畏惧,用脸蹭他的手掌,舔他的手指,分外亲昵。这流浪已久的野猫虽然看起来瘦而脏污,却依旧有一身美丽的虎斑纹,警觉而野­性­,并不萎靡。左腿略有残缺,走路的时候缩起来不能着地。

他抱它起来。它就趴在他的怀里。温热的充满柔情的身体。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带它回家。他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可以有决定自己生活的能力。于是把它放进自行车的车兜里。但是大猫飞快地跳下车兜,窜进旁边的草地上,依旧距离约一米处。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喵喵地叫唤着。

他与猫,就这样在暮­色­中长久地对望着。不能走近。四目相对。他说,它流浪久了,宁可在野地里食不果腹,住无居所。它对人的感情,不足以令它愿意放弃这种生活方式。即使怜悯它,不能帮助它。爱它,不能改变它。我无法占有它。那么即使某天它死在野地里,我将会因为自己的懂得,不会觉得有任何难过。就在这一个瞬间,我说服了自己。于是我决定离开。

他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巷子。他说,这一刻,猫的出现,让我说服了自己。我相信内河已经死去。

半年之后。怀孕的良受,反锁在卧室里吞服安眠药企图自杀。没有任何预兆。他们一直平淡度日。两个人相敬如宾,从不争吵。她从未在他面前哭闹或撒娇,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未说过一句重话。纪善生是个值得羡慕的丈夫:富有、顾家、温和、洁身自好。但是她几乎吞光了整整一瓶药片。昏迷不醒。送进医院之后,及时救治回来之后,孩子已经流失。

他问她为什么。她没有说明。她的自杀企图,已表明她对他无法解决的心灰意冷。彻底厌倦他,附带厌倦未成形的孩子和自己的生命。善生,有时候我看见你默默坐在角落里,你都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在你的生命之中,有哪些是无法说明无法解决的问题?我知道那些问题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的生命也与我毫无关联。你像坚硬的石头伫守原地。我对你的感情,是盲目撞过来的­鸡­蛋,注定粉身碎骨。

她说,我为自己感觉悲痛。她要走,他没有挽留。他不挽留任何一个要从他身边离开的人。他像一个隐藏了多年的凶手,明白终究要回转面对犯罪现场,心里没有畏惧,反而是一种释然。协议离婚。分给她大笔存款,足够让她安顿生活。他的第二次婚姻未曾维持到一年。

第六场 花好月圆(11)

他说,我终于觉得自己彻底地老了……内河从不曾与我讨论过死亡。她不爱谈论生死,显得生命力旺盛。总是在行动和尝试,鼓足勇气再次出发再次跌倒。不知道停止。不畏惧创痛和伤害。也许她自认这是代价所在。我想她的内心早有预料。所以对死亡有一种顺从。而我有时早晨醒来,心里万念俱灰。这种感觉深深渗透至血液和骨骼,仿佛身体和意识在虚无感中纷纷碎裂。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我只不过是一个在虚妄欲望和幻觉中起伏的中年男子。

于是他决定去墨脱看望她。在她去世已将近两年的时候。

因为善生,你的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你不能被触碰。你带着那个伤口感觉耻辱,不能够接受自己。你根本不爱自己。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在某个时刻里她是强盛的,当她站在他的身边,像一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让他伸出手,触碰映照在镜子里面的那张睑。那是一张十三岁少年的脸,神情淡漠,总似与世间有隔膜,因此寡言落寞。缩回手的时候,他在镜中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

这张中年男子的脸,因为天生相貌和保养妥当,看起来依旧轮廓壮丽。你这样美。善生。你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他从小习惯在异­性­的赞美和注目中成长,冷着脸从她们的议论纷纷中走过,心里却并不喜爱自己。如果外表被先行作为自身价值评断的第一要素,对一个少年来说,会有自卑。在学校里收到邻班女生递过来的情书时,他面无表情,内心却有肿胀的恼羞。

她一开始就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不容他有半分迟疑。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的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画,认真执著。他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那只镯子在她的手腕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那一刻,他就坐在讲台下面的最后一排位置。他的手里拨弄着一支钢笔,漫不经心地打量前面略带拘谨的少女。他未曾想到这个人的生命将会一直与他并行前进。直到完结。仿佛她的灵魂就是从他的­肉­体之中分裂出来的一部分。仿佛他们从未曾离开。

十三岁的苏内河,即使再过二十年,依旧会是同一个样子。他知道自己看到的轮回之前的她,和轮回之后的她,将会是同一个样子。她的恒定­性­在于构成她身躯和灵魂的质料,是他不得融合无法理解却触手可及的物质。他触摸到她的温度,伸手进去,穿越而过。这些温暖而透亮的胶质,伸展自如,却从来不能被掌握。它们仿佛是经由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泪水和留恋胶着凝固而成,最终冷却成形为一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让她站在他的对面。他伸出手,抚触在上面。看到他与她。

她始终一样。他的少年与他的老去分成了两瓣。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前方就如同看着彼此。这是他们穿越数十年寂静的时间之后,用以忘却和记得的姿势。

10

最后一段路途,翻越嘎隆拉雪山。一路沿着厚厚积雪上踩出来的脚印前行,岩石陡峭滑溜。雪沙在一边缓缓滑行,似将有雪崩来临。但长达十余天处变不惊的路程,已使他们见多不怪。置身其中,静观其变。海拔越高,呼吸越困难。大雪的反光使眼睛模糊不清,酸痛难忍。他们抵达峰顶的山口,看到那里Сhā着一面写有祈祷文的残旧经幡。山的背面,是被阳光照耀着的茫茫大雪覆盖的坡谷。底下铺展一条开阔平整的大公路。在那里就能搭上开往波密的便车。

波密的中心广场,阳光灿烂。他们扛着破旧庞大的背囊下了车子,被路人注视围观。他们仿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空降到此地,略带紧张和笨拙地面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潮湿破烂的胶鞋,绑腿松垮散乱,防风外套和裤子上裹满泥浆。面容黝黑,风尘仆仆。无人可以想象得到,两个小时之前,他们刚翻越雪山下来。走过死亡边缘安全着陆。所有的危险和困境,已经消失。置身在便利热闹的县城之中。周围有了汽车,有了食物,有了人群。有了一切喧嚣的俗世气味和声响。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路边小摊买了一双五块钱的黑­色­布鞋。手工纳的厚厚棉底,­干­燥洁净的夹层。她在路边,一层层拆下绑腿,脱下军胶鞋和裹在袜子外面为了防雪水渗透的塑料袋子,脱掉袜子,把所有肮脏的鞋袜布条一起扔进路边的垃圾简。然后她光脚穿上那双新布鞋。脚踝上的伤口已经收敛,红­色­伤疤突兀而肿胀。他们抵达了整个旅程的终点:走出与世隔绝的大峡谷,返回人间。她抬起头看他,两个人百感交集。一时默默无言。

开往拉萨的中巴车走夜路。深夜十一点,翻过海拔将近六千米的米拉山口。仅被两束车灯光照亮的漫漫山路,盘旋蜿蜒似没有尽头。窗外夜空,星光明亮低垂。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周围被拥挤的行李堵塞。不能移动身体。车厢里的空气闷热污浊。她把头伏倒在背囊上艰难入睡。在缺氧煎熬的状态下,浑身燥热,头痛欲裂。她醒过来,看到身边的男子在哭泣。

这个一直郁郁寡欢的克制的男子,喉咙里发出轻声的哽咽,渐渐变成这几天压抑已久的沉痛哭泣。他在出墨脱的路上,就如他进入的时候一样,不动声­色­,神情镇定。没有掉落过一滴眼泪。仿佛只是遵循着他的理­性­所向,要抵达那个地方,实现他的诺言。只是如此而已。他内心的情感,并不向人开放。

她在黑暗中起身,强忍着头痛和不适,抚摸他的脸。他的脸上都是眼泪,他不遮掩自己的脆弱,并没有任何狼狈。也许曾经他的生命里有一个可以相对肆无忌惮流下眼泪的女子,他有属于安全的回忆,即使她已经消失不见。

她用手指触摸那些温热的发亮的眼泪,把他的头抱过来,揽进怀抱里。夜里颠簸的长途客车。已经完结的旅途。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也许他不需要任何安慰。也许他已经获得最为深沉和彻底的安慰。这将是始终只属于他们各自的事情。他们即将各奔前程。

她抱住这个在哭泣中身体微微颤抖的男子,轻声说,我只要知道以后你要去往哪里。善生。

终 殊途同归

我遇见庆昭,是在云南大理。那是我生活中的一段低谷,没有工作,百无聊赖,在朋友所开的小旅馆里闲住。每日无所事事,只为打发时光。我的朋友美术学院毕业,曾经在油画界略有声名。即使他决定退出江湖,只想在小旅馆里维生度日,依旧是我眼里一个有天分的画者。他在大理已经隐居多年。

那天,他陪我去集市买蔬菜,突然对我说,我见到一个朋友也在这里。她不常过来。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他一向知道我不愿意与陌生人来往,这次主动提起,肯定有他的理由。于是我便跟着他走向前去。

我看到一个女子,穿着和当地人无异的斜襟盘扣上衣,洗得发旧的深绿碎花棉布,手制绣花鞋。盘越南髻,戴一只式样复杂的银镯。皮肤粗黑,没有任何化妆。身边倒是非常热闹。撑着一把伞,伞下是个模样­精­乖的幼童男孩,一只金黄|­色­大狗蹲在身边。她刚刚把一筐苹果搬到车子的后座,支起身在雨中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朋友说,庆昭,今天过来买菜吗。他的神情对她很尊重。

她说,是。她的声音很轻,眼睛看起来镇定沉着,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又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羞涩。很难当下感觉到她的真实­性­情。

这是我从北京来的朋友。下次可以带她来你海东的房子看一看吗。

可以啊。欢迎。

就这样打个照面,招呼之后,她便上车离开了。

我没有告诉朋友,我是认识她的。她曾经是颇有争议的写作者,后来却突然不再写任何东西,同时从所有的人眼睛和嘴巴里失踪。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总之在写作的圈子里,已经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这四五年来也没有任何音讯。对出版商或读者来说,新书新作家层不不穷,始终前赴后继波涛汹涌。一个人的失踪,很容易被忘却。只是偶然在书店,还有看到她的作品集在售卖。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早离开北京。

很久之前,偶然的机会,在北京我曾见过她。一个大出版社的年终聚会,邀请一些知名作者和评论家来聚餐。很多人踊跃地联络感情,高谈阔论,只有她独坐一隅,如同一个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访客,对身边的喧嚣场面和陌生人群,没有任何隔膜,却也丝毫不存在交流的台阶。一言不发,默默地吃饭。周围的一切,仿佛只是路途风景,但需眼观耳闻,不需要介入其中,也不必放入心中。

我料想如果对她提起那次聚会,她大抵会微微皱起眉来思索,然后直接地说,抱歉,我不记得了。她自然不会记得我。也不会记得随意出现在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虽然她看起来这样谦和平易,没有任何骄矜。但这种骨子里的傲气,是让人感觉有压力的。因为这是一种非常断然清楚的自知之明。比任何的盛气凌人都更为剧烈,且带给人挫折。

朋友在旁边轻声说,她来得比我早。我曾经还是她的读者。每年清理书架,那几本旧书还是一直放在上面。

我说,见到自己的偶像现在变成一个拖儿带女的家庭主­妇­,心里又有何感想。

他说,很欣慰。她的选择很好。你想,当任何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是男是女,是快要40岁,还是刚满15岁,是正在读高中,还是已经读完博士,都在看一个年轻女子的小说,她被误解误读的可能­性­会有多少……任何一个写作者都是寂寞的。

我一直没有去海东。但是已经打算回去北京。在小旅馆里几乎已度完整个冗长雨季。客厅里经常有一帮日本男人混杂着躺在炕上裹着棉被看乏味至极的足球,闷头打完一盘接一盘的桌球。半夜饿了,便走去街头的烧烤摊买韭菜和带鱼串吃。大理的烧烤又辣又咸。坐在摊子边的小板凳上,老板娘有时闲闲过来搭几句话,因为我的寡言也觉得索然。

终 殊途同归(2)

那日凌晨,在街头看着雨水渐渐停止,直到变成散落的细微雨丝。天空有一道洁白的云层出现,远处苍茫山脉也清晰起来,空气中有兰花幽香。酒略微喝得多了一点,脚步摇晃不稳,走在回旅馆的石板道上。突然觉得该回去了。结束掉流落在落寞小镇里的生活。

临行之前,才找到了理由去见庆昭一面。我知道见到她的机会不会太多,或者说只会是这样的一两面。一个好人或者一个有趣的人出现的时机向来是短暂的。需要交往的经常就是一帮无聊之徒。这也是生活的一条规律。我知道我对她有留恋。虽然我完全得不到通道靠近她的世界。

那天却是意外的晴朗。朋友开车送我到海东。走过狭窄的泥石小道,看到海边的大房子。是钢筋结构,采用青砖和原木雕花,样式华丽大方。大门处放着石刻的小小佛像。庭院里引起了水流,种着疏朗有致的植物,有松柏,茶花,大盆兰花。架起的玻璃走廊,可以晒太阳,远眺大海。客厅整排落地玻璃之外,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边岩石旁有大片杜鹃和灌木。野生的仙人掌。古老大树在风中发出声响。

她最起码有养了五只以上的猫。美国短毛,英国短毛,还有狸猫。那些漂亮的大猫安静地闪现在庭院里,时而趴在阳光下睡觉。我自然是眼目震惊。也许她放弃了写作之后,全部的审美和想象力就放在了实际生活之中。

朋友有事先告辞离开。庆昭为我泡茶,是上好的普洱。她依旧穿着绣花鞋子和斜襟布衫。她说,你喝茶,稍等我一下。我在做的几根串珠项链今天刚好有灵感,我先去把它们弄完。她的姿态自然,与我丝毫没有生分。我说,你去吧。我晒晒太阳就很好。躺在庭院角落里的一个沙发上,温暖­干­爽的阳光照耀着头发和脸,于是我脱掉了鞋子,侧身躺上去。隐约还能听到潮水翻动的声音。孩子和猫曾经靠近我,在周围活动。而我心神安定,不知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阳光换了方向。我的身上多出来一条羊毛毯子。男孩子被叫进了房间读书。庆昭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怀里抱着一只猫,看着庭院里繁盛而寂然的花草,在抽烟。她抽烟的姿势大方而落寞,轻轻吐出烟圈吸入鼻腔,再吞入喉咙。仿佛不管她是坐在小村的庭院里,还是坐在高级餐馆里,她的神情都会一样地平淡自若。

我说,每天你在这里做些什么。

早起,伺弄孩子,花园和宠物。去集市买菜,做一日三餐,帮助邻居和社区做些事情。手工制作一些首饰,有一批客户定期来买。不需要靠此谋生,所以只是为兴趣做事。

我说,以前你就想过自己会这样生活吗。

她说,想过。我知道自由和平静需要先付出代价,所以有好几年努力工作,从未懈怠。获得独立的经济基础,便可以遁世。遁世需要做事。两者调和,才能获得人生的冠冕。这是一个喜马拉雅山的圣徒说的话。我一直想离开城市。也不需要任何人记得我。

晚餐是新鲜的蚕豆,洱海的活鱼与豆腐炖汤,在房子后院田地里摘下来的蔬菜。米饭清香可口。最后一道甜点是焦糖布丁。庆昭自己在家里教育和照顾孩子。她的男人没有出现。朋友对我说过,他们一直未曾结婚,只是同居。那个男子姓宋。平凡普通,但对她爱护照顾,坚韧不移,甘愿做她背后的隐­性­人。实在是非常难得。

她留我住在家里,带我去看客房。大玻璃窗外是礁石和一棵古老的桂花树。床上放了电热毯。她说,我有一些东西给你。她拿出一只描着牡丹和鹦鹉的漆器盒子。打开来,里面一个笔记本,一些书信和字稿。一本1982年版本的《辨证法史》。她说,这是我自己保留了很长时间的一些东西。现在我想送给你。我不准备再收着它们。想你可以来读一读的。她轻轻地笑,人老了,该负担的东西越少越好。

终 殊途同归(3)

我拿出那个笔记本。一本陈旧的粉白绢面的笔记本。一些繁杂而琐碎的摘录。有些是从阅读过的涉及各种学科的书籍中所得,断续的不连贯的诗歌及日记,撕下一些图片或杂志资讯页面,夹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志,设计素材等。偶尔夹杂一些线条质朴的铅笔素描,刻画建筑或小物体的细节。用圆珠笔抄下的潦草小字。我随意翻了几页,看到一段古伯察神父对19世纪的拉萨的描写摘录。

我说,你去过拉萨?

她说,是。我在一场疾病过后,在那里停留了两年。认识了一个男子,与他一起去墨脱。他叫纪善生。他去看望他的朋友。那些书信和字稿是他们的。还有一些照片也在里面。

我说,我知道墨脱。据说那是一个莲花隐藏的圣地,曾吸引很多人徒步漫长道路前往和迁居。

是。那条路途非常艰难。

我翻看那些信件,有些是用铅笔写字。与庆昭不同的字迹一律向右边微微倾斜,使人猜测主人也许是个左撇子,并且没有学会改手写字。字里夹杂着一些小漫画Сhā图。信纸很凌乱,有发黄的再生纸,有香烟壳背面,有电器说明书,有西餐厅推荐菜卡片……那个女子仿佛是随手拿起东西就写信。

她说,这个写信的女子叫内河。我没有见过她。她仅存活在一个男人内心之中,或者是他的幻想之中。无从得知。那个男人与我一边徒步跋涉在峡谷森林之中,一边检索他的回忆。我们的旅途结束,他的回忆也被清空。他替我打开一道时间的门。那趟旅行,也许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为数不多的奇迹之一。我一直相信生命是有奇迹的。它们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只分发给心有天真和勇气的人。

她把那本旧书递给我,说,这是那个男子的留下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给我,庆昭。

你知道,我在这里几乎已经不接触外界的任何人。我和写字的人没有交往。刚好遇见你。我喜欢你。她坦然而温和地看着我,你很寡言,但是内心分明厚实。我喜欢心中隐藏着一面海水的人。我能够分辨。

有些人即使在认识数年之后都是陌生的。彼此之间总似有一种隔膜存在,仿佛走在河的两岸,遥遥相对,不可触及。而有些人在出场的一瞬间就是靠近的。仿佛散失之后再次辨认,大脑皮层里存留的记忆,依旧数据分明,没有差错。那种近,有着温暖真实的质感。可以刚刚见到,就与之拥抱。心里有熟悉的言语,待与他诉说,又并不焦灼急迫……即使彼此的路途交汇之后也是各有终点。我在拉萨邂逅善生,我与他都是晦涩内向的人。但是我们彼此确认,能够开始旅途,互相交付内心回忆。这是一种直觉。

你与他还曾见过面吗。

回到拉萨之后各奔东西。再未曾见到。与某些人的缘分,就像在夜­色­中开的花,不能见到阳光。黎明之前即自行默默凋谢,且将永不再开花。那是属于月光和­阴­影的情缘。

她盘腿坐在地上的蒲草垫子上,点了一根烟。说,我和善生分开之后,决定离开已经住了两年的拉萨。旅途之后,身体因为长途跋涉,感觉有了生机。减掉体重,呼吸清澈。于是独自坐长途车出青藏公路,抵达格尔木,转车到敦煌。在那里看了一天的莫高窟。那是内河曾经想和善生一起去的地方。她一直有想与他一起旅行的愿望。

终 殊途同归(4)

一路颠簸。在夜行的长途客车睡觉,脑子里不断浮现一去不复返的森林路途。那些漫长的几乎无法到底的路途,有时穿行在不见天日雨水浸没的昏暗森林里,有时又迷失在高山之巅白茫茫云海雾障。泥径有野生兽类的寂静足印,两旁草木留着它们皮毛的气味。即使在夏天冰雪也不融化,花儿就开放在雪中…我恍然觉得自己是个死里逃生的人,或者已经在那里死过一次。便可以理所当然地重新活一遍。

在敦煌,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带有神­性­的古老壁画里。印象深刻的是,看到第217窟。南壁的法化经变是根据《妙法莲花经》描绘,其中有一幅化城喻品,描画着山峦,瀑布,树丛,河流,丘陵。花草烂漫。一队疲惫的旅行者正在朝一座华丽的宫殿走去。其实它所要讲述的故事,是旅人的路途艰苦荒凉,备受猛兽攻击和险恶威胁。他们身心俱疲,想走退路。于是旅途的驱动者做了法术,在荒野中幻化出一座城池,让他们进去休憩,以继续前行。其实那宫殿的一侧就是陡峭高耸的悬崖,河水湍急……

房间里寂静一片,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顿住了声音,似仍停滞在面对壁画的那一刻震慑里面。然后她轻轻地说,走出了那城池,还是要继续赶路。生命就是这样充满幻觉。始终有希望。也始终无望。我突然想到,我与善生,内河,不过是路途上注定的失败者,但是我们却必须拼尽全力,走过此道。生与死在此地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人生油灯将尽,而夜­色­无垠。

她熄灭了烟头,默默起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离开海东,庆昭亲手制作的早餐是红豆糯米稀饭。我非常惊喜能够吃到浙江风格的食物。吃完饭,便告辞,准备搭中午的班车去昆明,然后直接飞回北京。朋友开了车来接我,与他们挥手道别。她嘱咐,你可以环绕着洱海兜一圈再回到古城,记得留意看一路的云。把车速放慢。她站在海边房子的门口目送我,直到车子拐弯。孩子,大狗,猫围绕在脚边。这个素面朝天,布衣赤脚的女子,看起来全然云淡风清。仿佛已经忘记了她所经历过的所有的事。

我在车上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看到那里的文字:

“凌晨时分,她听到房间里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的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房间。微光清凉,他身上的白棉衬衣在门角倏忽不见,如同飞鸟在夜空掠过的羽翼,没有留下痕迹。日玛旅馆窄小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咯作响,承受不住负担的重量。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窗外有沙沙的雨声,像小时候养在硬纸盒子里的蚕,大片蠕动在桑叶上,彻夜进食。旺盛而持续的声音。雨水的声音。

她看到这个男子。他拎起背囊,俯身过来,从窗帘投­射­进来的天光,使房间里弥漫清冷的灰蓝­色­光芒。他抚摸她头顶的头发。转身离开。她仰面躺在那里,躺在这晨曦的蓝光之中,沉默地倾听他关上房间的门。走过走廊。走下楼梯。足音消失。他们在高原城市上告别,仿佛离开破碎的岛屿,各自投身汪洋大海。

他是变身来源与另一个时空的生命。一株失踪于晚石炭世热带森林的畸羊齿植物,从岩页化石中被临摹,然后复活。细而寂静的叶尖。独立不能被参照的意志。他将在时间里失踪,杳无音讯。

她在梦中见到凌晨雨水中离开房间的男子。她再次寻觅他的踪迹。灰­色­败落的高层公寓楼,在空无一人的街区。房间在走廊尽头。南面是卧室。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英国风格的花朵图案墙纸,枝叶藤蔓缠饶在一起,轮廓黯淡。墙上有一扇粉漆斑驳的木门。推开它,是狭小的浴室。玻璃窗外是城市石头森林的楼群顶部,此起彼伏,仿佛即兴而岌岌可危的积木,随时都可推倒。白­色­窗帘被吹到了窗外,迎风飘摇。天空蓝得耀眼。一轮血红太阳闪烁出灼热毒辣的光芒。

男子全身赤­祼­躺在放满了水的浴缸里,左手臂耷拉在浴缸边沿。血顺着他的手腕,掌心和指尖往地板上滴淌。开裂­干­燥的灰白­色­实木地板,吸吮这新鲜的血液,来不及渗透,凝固成黑­色­血斑。他的右手藏在深水之中。包裹着他的水是暗红­色­的,散发出甜腻粘稠的芳香。他的头后仰靠在墙壁上,略向左倾斜。眼睛微微开启,没有任何表情。未剃除­干­净的胡须。黑­色­毛发依旧留有水迹。

她在梦中见到了他的死。仅有的一次。看到他还没有来得及老去,死在不知道时地的阳光底下。整张脸正对着太阳,被阳光照耀得金黄一片。仿佛夏日田野最后一枚充沛饱满的向日葵花盘,带着它对光所有的向往和追忆。如此。寂静无声地死去……”

终 殊途同归(5)

我知道在余下的时间里,我将会仔细阅读这本笔记。我又翻开那本《辨证法史》。封面上有四分之一的黯蓝和四分之三的灰白­色­块,用白­色­细线分界。纸张在经历二十多年时间抚摸之后,­干­燥发黄。“按照普遍的自然规律进行的机械的发展是宇宙结构的起源……”第一章是关于伊·康德的论述。他的注意力似乎一直停留在第一章,有潦草的字迹和划线。其他页面还保留着空白。

书中夹着一张报纸剪贴,是西藏当地报纸一则小通讯。2007年政府将重新修建前往墨脱的公路,波密和墨脱之间很有可能会通车。不知道剪下报道并保留旧纸的人是庆昭,善生还是内河。但是这一切并不重要。与世隔绝的小村,会因为通路而繁荣和发展,被现代的文化和经济渗透,最终变得俗世热闹。而曾经穿越峡谷徒步抵达它的人们,他们的回忆,将随着生命的流逝变故而湮没。

世间也许每穿越一百年,就会有消亡和变更。没有人会再记得那些行走者和他们的道路。包括他们的言论和作为,卑微和付出,失落和挣扎,都将在时间里如尘土般寂静。全新的世界即使面临破碎也必须要建立。就如同某天进入墨脱的小路会因为废弃而被树林藤蔓覆盖,莲花状的高山之中的村落会蜕变成繁华县城。如同某天高原再次变为海洋,山脉沉没于海底,冰雪消融,大河入海,一切消失不见。地球也最终消亡……也许只有一种存在天地之间超越天地之外的力量,才能够永久地让人信服。愿意相信为它轮回的生命之道。这也是人所 能获得的慰藉和信念所在。

车子在狭小弯曲的山道上行驶,朋友记得庆昭告别时的嘱咐,把车子开得很慢。沿着黄昏的海边,一路看到不同形状,­色­泽和光亮的云。印象最深的是路过一个岛屿,看到僻静的小山村。大片绿­色­田野,开满金黄的油菜花。在山腰处堆积大片大片厚重的云层,太阳被遮挡,却有阳光如光柱一样倾泄下来。又粗又大的白­色­光柱,一束一束泄落,笼罩村庄,山峦和海面。仿佛是来自天上的路途,可以超脱人间所有的悲喜和得失而去。

我长久沉默地凝望着那些云朵,心怀感恩和谦卑。想来庆昭一定重复地看过无数次这样的景象,但依旧每一次都被这样的美和尊严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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