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幼春软软地倚在自家门框上。她的面色因为刚刚吃过粥,因为迎着暖洋洋的太阳光,显得少女般的红润。可是这不能给她带来好心情。她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羞怒和沮丧。
她不由得又怀念起做姑娘时的日子,那时候爹也老是不在,家里进进出出地就她一个人,可那时候还有骆老大、骆老三兄弟俩,还有镇上的剃头阿坤、箍桶阿三,都会围在她身边使出浑身招数讨她欢心。她高兴的时候也会给他们一些甜头尝尝,允许他们捏摸两下,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不会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的动作。可是她从来也不会让他们达到进一步的企图,潜意识里她要把自己少女的身子完整地留着给真正让她心动、并且愿意和她结婚的男人。万没有想到这身子后来竟会留给一个比她大十三岁、长着个癞痢头让她第一眼看见就感到恶心的土匪。几分钟以前,当她还在潮湿而又微凉的春夜空气里感受来自体内那种说不清楚的欲望的时候,甚至当她听见外面故意压低了的熟悉的唤声,趿着双鞋从床上下来去给爹开门的时候,还没有想到爹会那么草率地决定了她的婚姻,把这个癞痢头上山人一起带回家来。至此她才明白爹这两年来神出鬼没地跑在外面究竟是在做什么营生。爹好自私呀!这些年来她一直都这么怨怨地想,就因为这上山人救过他的命,在一场“窝里斗”中把爹从对方枪口下救了出来,爹就拿她当礼品酬谢了人家。
她永远也忘不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爹跟那上山人一进门就对她说:“今晚上你跟他睡一块儿,后天给你们操办喜事。”爹说罢,也不朝她脸上看一眼,就卷了铺盖往那车水棚里走去。就在那天晚上,当她还未能完全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那个上山人已经剥光了她身上所有衣服。她第一次领教了一个在她面前毫无顾忌的男人的粗鲁与野蛮,他对她跟骆老大、老三兄弟俩和剃头阿坤、箍桶阿三对她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她大声地呼喊着爹,又大声地哭喊着早已在一场台风中死去多年的娘,都丝毫未起作用。当她的下身已经被他弄得鲜血淋淋、疼痛无比的时候,他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强迫她配合自己完成那种操作。后来她披头散发、浑身血污地蹲坐在一角床边嘤嘤地哭泣起来,她觉得自己已不再是那个被骆家兄弟、剃头阿坤、箍桶阿三包围着、宠着的公主了,只像个可怜的女鬼,她的哭泣声便响亮到使这个土匪不能疲倦而又舒服地入睡的地步,于是他恼怒地坐起身来,一巴掌扇在她那曾被骆老三他们当作花一样怜惜着的脸蛋上,喝骂:“你哭什么?兄弟们都是这样玩的!”
后来他们仍然跟爹以前那样——突然地来了,又突然地走了。他们会给她一下子送许多吃的穿的用的来,还有那些有钱人家太太才用得起的胭脂、口红、指甲油之类的化妆品,他们也会半年几个月地失去音讯。她在家里日日月月地盼,提心吊胆地猜测,一到夜晚便整夜都凝神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她还记得那年刚好是八月十八的夜晚,她已经裹着床毯子在草席上躺下了,忽然听见笃笃的敲门声,连鞋子也来不及脱就跑过去拔了那根门栓。清亮亮的月光下,她看清了门外站着的居然不是人高马大的上山人,而是小个子剃头阿坤。剃头阿坤一下就抱住了她,“幼春幼春”地连呼了她十多遍。后来他还是没能把那事儿做成,因为她告诉了他上山人很有可能会突然回来。他一边慌慌张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急着想把事情做完就离开。却是越慌越急,越急就越是不行。沮丧的剃头阿坤后脚刚走,上山人前脚就到了。上山人一进门,就马上感觉到了舍里的异样,逼问她刚刚谁来过啦?他那凶神恶煞般的模样使她不得不老老实实地供了出来。第二天傍晚,便有人在张老相公河边的那片芦苇荡里发现了剃头阿坤的尸体,下身血肉模糊,不见了那雄性的标志。
后来她才明白那些男人为什么会一下子都不敢接近她,甚至还故意躲着她。
每次上山人回来,她都指望他快些走,她总是克服不了像香蕉一样把她从衣服里剥出来的恐惧。可是日子久了,她又会想念,又会在臆想中通过自己的改变使他近可能把动作放轻柔一点。她想着那事儿做好了一定会有许多乐趣的,不然怎连大户人家的那些太太小姐都会不惜冒着有可能身败名裂的危险去偷人呢?她尽可能在臆想中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性心理。她也不只一次地想过,当初要是救爹的是骆老三或者他们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那么她今天也许要快乐、幸福得多,而他们的悲剧也许不会就这么发生了。现在,这四人当中已经有三个不在了,再想这些也是空的了。
她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里面
忽然传来一阵哭闹声,是大原跟中原两个人又在打架。她懒得进去给他们拆架。说实在的,她并不是很喜欢这些从她身上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小人儿,每当他们一个个伸拳踢腿地来到这世上发出第一声哭喊时,她都从来没有感到过做母亲的喜悦和骄傲。两个男孩在里面吵着,跌滚着,互相揪扯着对方的头发,他们究竟是谁先惹了谁,她懒得理会。可是他们没完没了的哭闹声终于使她勃然大怒——这些上山人的种!她想喊金凤,却张了张嘴又合拢了,她忽然记起明天一早有媒人过来要把金凤带走的,带到江那边的下沙去。那究竟是怎样一户人家,她连打听都未曾打听过。还是早几天前跟媒人接洽时,担心地问了句:“从小就有哮喘病的,发作起来连路都走不动,这两年一直没怎么好过,不知他们知道了是不是还会要?”媒人说:“不要紧,我都早已告诉过他们了,那个男的脚也有点跛,脾气也躁一些,不过对自己女人总会好的。”
她想明天一早金凤就要走了,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来。金凤走了自己从此就要缺一只胳膊了。这十多年来,她甚至还未仔仔细细地端详过女儿一眼。可是当她听到女儿齁齁的喘息声和站在她面前跟柴棒一样的身子,以及那两块高高突起的肩胛骨时,她从来也没有觉得那样辛酸和难过,她不知道自己会把日子过到这种地步。她哭了一场,在那个有阳光然而还是那么阴冷的下午,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后来她又见到过金凤一次,再后来就听到了金凤的死讯。
金凤走的那天中午,刚刚从五锄头替人放牛回来的成龙远远就看见中原在朝他招手。中原说:“成龙你过来,我有一些话要跟你交待一下!”他特别加强了“交待一下”这四个字的语气。那种跟大人一样郑重其事的表情在他八岁的脸上显得很有些滑稽。
他说:“成龙,大人们都不是好东西,杨幼春把金凤给卖了!”
他说:“我知道你肯定还不知道这件事,你一定会替金凤难过,不光是你,知道金凤好的每个人都会感到很难过。”
他说:“可是杨幼春除了金凤要走的时候哭过一场外,就再也没有难过,所以杨幼春是个没有良心的人,所以大人们都不是好东西!”
他又摸着自己右边那只血淋淋的耳朵说:“昨天我跟大原打架,他比我大四岁,我当然打不过他的,他把我的这只耳朵都快撕下来了,可是杨幼春在旁边当没看见一样,所以我不叫她娘,也永远不会再叫她娘。”
然后他又眼泪泪汪汪地说:“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也被他们吃啦!上山人跟杨老头都回来了,他们下酒没有肉吃,就跟杨幼春和大原一起密谋后把我骗到车水棚里杀了!他们把我的一条腿先煮了吃,另一条腿腌起来,上山人说将来可以当火腿吃。他们连我的眼珠子也都一古脑儿吃下去了!”
他说:“我已经八岁了,金凤走了,我也不想再呆在家里了,我要远远地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自己挣饭吃。”
成龙说:“可是你还只有八岁啊……”
中原说:“我比你小几岁,可是我的个子要比你高。我已经八岁了!猪养到八岁都是猪爷爷的猪爷爷了,鸡养到八岁蛋都下了几箩筐了!”
成龙说:“可是你能到哪里去呢?荒草丛里有狗熊的,晚上没地方去睡,会给狗熊咬断脖子拖了去!”
中原说:“坏人才会给狗熊咬断脖子拖去,我不是坏人!金凤到下沙去了,我也到下沙去。我去江边望过好几次了,对岸花花绿绿的,比这里要好看多了。我去跟撑渡船的老大商量,我人小,坐在渡船上占不了多少位置,求他不要收我钱,给我白坐一次。”
中原说:“这事儿我谁也不让他们知道,只告诉你一个,你要替我保密。我在那里混好了,就来接你。”
他离开成龙的时候,又扭过头来以一开始时的那种郑重其事的口气说:“我明天就启程。”
这个精灵一样的小孩第二天一早果然坚定地朝他姐姐离去的方向走去。尽管后来他走错了路,但多日后当毛狗用糖担把他那被江水泡得僵硬而又苍白的尸体从后江挑回来时,姐弟俩最后的结局还是殊途同归。他在离开草荡的同时,也轻而易举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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