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到处都飘满了跟蚊虫一样的芦苇花,西北风又陡地一阵比一阵抽得紧。毛狗几步踉跄,肩头两端的货郎担便不能平衡了,他死死地护住了玻璃罩里的麦芽糖。走了一段路,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个人跟着,扭过头来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认得是杨幼春的二儿子中原。便解开绳子,用薄口刀在那玻璃罩下敲了一条拇指粗的麦芽糖。不想那孩子吃完糖仍牢牢地粘在他背后。
他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温和地劝道:“小阿倌,要下雪了,赶紧回家里去,你娘正在寻你哩!”孩子瞪着双乌黑黑的眼睛,目光像麦芒一样扎在他脸上——“堕民佬,我到底是不是你的私生子?”货郎的脸腾地红了,叱道:“胡说!小孩子乱说话会被雷公劈死的!”孩子仰起了脸尖声道:“是上山人说的,那次他回来时我跟金凤和大原都已睡着了,听见杨幼春在叫我们才醒过来,看见他们两个人正在床上打架,上山人把杨幼春身上的衣服都剥光了,还光着ρi股骑在她身上。杨幼春喊起来了,上山人还不肯下去。杨幼春就拧他的腿。可是后来他们又好了,上山人说要起来喝酒,杨幼春就去给他炒了碟花生米。” ——说到花生米孩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花生米真是香啊,我跟大原两个人就都悄悄地爬起来,站在他旁边。杨幼春把我们赶回了床上,可我们很快又爬了起来,花生米实在是太香了!后来上山人总算是皱着眉头给了大原两粒,我呢……”孩子伤心地说,“一粒也没有,还朝我凶巴巴地瞪了一眼——‘你不是老子的种,给我滚回床上去!’”
“杨幼春问他那我究竟是谁生的。他摸了摸杨幼春的ρi股说:‘谁知道啦,你有那么多野老公,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让他们一个一个地轮着来。小心别让我撞着了,就一刀割了你们那两物!’”
“后来上山人每喝一口酒,眼睛都要在我脸上盯上好会儿。他对杨幼春说:‘你看他脸上哪一点长得像我?我看他那眉眼倒生得有点儿像那个堕民佬毛狗。你老实交待是什么时候跟他上的床?’”
毛狗忍不住骂了句畜生。
一朵雪花落下来,挂在孩子睫毛上。
毛狗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又出现在这条路上。夜里只下过薄薄一场雪,上午太阳一出来,屋檐便滴滴嗒嗒地落了水。他来自村东的一个破败的尼姑庵屋檐下,那是他们呣子俩多年来的栖身之处。这回占据他肩头的是一小袋米。
杨家舍门还紧闭着。毛狗刚走到舍檐下,那门吱地一声开了,一小男孩端了个旧木盆子从里面出来,差点和他撞个正着。毛狗慌忙后退几步,恭敬地叫道:“阿倌早!”男孩只看了他一眼,便趿了一双木拖鞋从他面前匆匆走过,木盆里那些清冷的液体咣咚咣咚地晃荡着,一股刺鼻的尿臊气烟似地迅速扩散消失在寒冷而又干燥的空气里。后面又紧跟着出来个比他稍小一些的小孩,手里哭哭啼啼地拎了条裤子,那裤子的交裆处一片湿,未及毛狗又叫上一声“阿倌顺溜!”,一只破拖鞋啪地一声从里面飞出来,跟着是妇人一声喝骂:“你去死吧!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八岁了还尿床!”
那孩子站在门槛旁边一边瑟瑟地发抖,一边还在哽哽噎噎地哭泣着。毛狗认得是昨天傍晚跟了自己半路的中原,便嗤嚓揩了把清水鼻涕,笑:“小阿倌,发大水啦?”妇人在里面怒气冲冲地喊道:“大原你给我进来,别去理他,金凤你把他的衣裳给我放下,让他在外面冻着!真是越活越昏了!”麻杆芦帘留着一格一格的空隙。毛狗隐隐望见妇人半卧在床上。“太太,是我,毛狗。杨老爷托人让我给你们送米来。”妇人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阳光——“噢,是毛狗呀,快进来呀,不要紧的。我爹真的让你给我们送米来啦?有多少?爹怎么托你来的?上山人这杂种呢?爹身子还好吧?他们都死到哪里去啦,怎都影迹无踪了呢?”妇人一兴奋,就语无伦次地又说了许多。妇人又说:“毛狗你进来呀,不要紧的,我们都穿着衣服,又没说要吃你的。”
房门口站着个十来岁、身子瘦得像根竹子似的少女,齁齁地喘息着替他打起了门幕,这是杨幼春的大女儿金凤,自小从娘胎里出来时就有桩哮喘病。杨幼春也把这病放在心上。直到四岁那年发作得站也站不住了,才抱着她去镇上章先生那里看了趟。吃过“回春堂”里抓来的几味中药后,已经好了许多,后来听人说有偏方也可以治,就没再看下去,只给她煮过几回癞蛤蟆皮也煨过几次粪坑里的蛆虫吃。再后来因为有了大原,就愈加不把她的病放在心上了。毛
狗怜悯地看着她,觉得她小时候要比现在好看得多,怎么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瘦得令人目不忍睹,那根跟黄瓜差不多粗的脖子似乎还在不断地往两块肩胛骨里塌陷进去。要是她没有这哮喘病,不定已经被换成二百五十万元法币或四石五升米了。她也许会给张家做童养媳去,也许会在李家给人呼来唤去地当小丫头。她的病使她一次又一次逃过了被交易的可能。杨幼春果然还在床上,看见那一小袋米,脸上又是一阵欢喜,忙吩咐女儿去地上披些芥菜叶子来。
金凤一声不吭地给她那刚满周岁、两条腿远远比她粗壮的小弟弟志原起床。衣服太冷,志原哭着不愿意穿,把她折腾得喘不过气来。总算都给他穿上了,又一声不吭地把这个沉重的肉包袱放在背上,齁齁地喘息着从毛狗身边擦过。她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背着小弟弟出去挖野菜了。
打发走大女儿后,杨幼春才拥着被子坐起身来,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一股湿漉漉的热气跟着像烟似地从她口中袅袅而出。“坐呵,”——拍拍床沿——“坐这边。”
毛狗没敢,依然像挂在舍檐下的那些玉米棒,干干直直地站在那里。妇人便又问他舍外的天气,雪下不下了,有没有风,太阳出来了吗,露天的倒臼里是不是还结着冰?妇人边问边在床上扭动了一下身子,被子滑落了一些下来,露出了她身上贴身穿着的那件小袄子,头发亦是蓬松着的,眉眼还带着未睡惺忪的样子。毛狗只觉得身上怪热热的,人都说这妇人身上的骨头少份量,这会儿算是亲眼见着了,心里却奇异地没有听人说的那种厌恶感。
妇人又打了个哈欠,看来是要起床穿衣服了。毛狗忙向芦帘外面退去,她二儿子中原已止住了哭泣,站在舍檐下得得地抖着。脸蛋被眼窝底下的几道白白的泪痕弄得花花斑斑,自个儿在那里嘀嘀咕咕:“我不跟这班畜生一起过了!上山人不是个东西,杨幼春也不是个好人,金凤对我还好些,可她有哮喘病,现在又有了志原,她就只去背他一个人了!大原还骑在我身上拔我头发打我!这些畜生,我一个也不要跟他们一起过了!”看见毛狗又叫:“堕民佬,你老实说到底是不是我亲爹?要是,我就跟你兑堕贫糖去,再也不跟这些畜生一起过了!”毛狗想笑,又担心被里面的妇人听见。妇人却还不肯放他走,又在里面唤他。
妇人并没有穿衣裳,妇人拥着被子坐在那。
妇人说:“你怎又站在门口不过来了?当真怕我吃了你?”——咯咯地笑。
妇人说:“毛狗你还没结过婚,还是个童男子,不知道女人的好处吧?”
妇人说:“别人都因为你是个堕民瞧不起你,把你当下人看,我可没有啊,我把你毛狗从来都当作自家亲兄弟看的!你过来呀毛狗,我有贴心的悄悄话想跟你说呢!”
毛狗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晕眩,身子仿佛浸泡在热水里,一阵阵地发热,头皮一层层地发麻。他想转身就夺门逃走,却又鬼差神使地走近了妇人的床头。妇人忽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呢呢喃喃地轻声唤道:“毛狗——”
天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毛狗只觉得自己仿佛一只落在甜酱上的苍蝇,要挣扎着拔出那两条腿,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妇人说:“毛狗你个木佗,女人身上有三件宝,你就一个也没碰过吧?哎哟毛狗你个木佗——”妇人就抓住了他那只大手呻吟着往自己的胸口按上去。
响应她的却并非想象中那种更为有力的抚摸,而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怪叫过后的毛狗脸色铁青,额头一片潮湿,迅即抽回了那只手,同时撇着腿匆匆往门口逃去,那门幕一撩起,胸口便结结实实地撞着了一个乌黑黑的小脑袋,他来不及把对方从地上扶起,又继续撇着腿大步奔跑而去。
若干年后,杨幼春的大儿子大原还咬牙切齿地记着这件事,他的三颗门牙正是在那次惨重失去。
回想中的毛狗对那个上午狠狈不堪的自己依然感到忐忑不安。他相信一定有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那撇着两条腿奔跑时的怪模怪样,并且还怀疑他们说不定也发现了他裤裆里的秘密。反正那个上午,还有延续下去的那个下午,毛狗一直都失魂落魄。可是同时,他又抑制不住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回味着那只手被杨幼春抓着时刹那间产生的颤栗,那种即将爆裂时的恐惧、快乐、紧张、痛苦和绝望,在他一次次的回味中显得越来越深切,使他渴望能再次得到尝试和感受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他无法解释自己当时在到达顶峰时那声怪叫,是恐惧、痛苦还是快乐的呻吟。那些日子里,他每见到一个女人,尤其是单独跟他说话的那些年轻妇人,都情不自禁地会起一阵慌乱和失落,那些妇人却再也没有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口上按。他忍不住好奇地将那只手又举到眼前,叉开了五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忽然觉得十分懊丧和吃亏——
“娘的,她又不是黄花闺女,我摸她两下她不吃亏我也不吃亏!”
夜晚当他进入温暖的被窝时,像一个曾经错过一桌山珍海味的乞丐一样,再次想起她那令人酥软的呻吟、灼热的眼神和令他无法抗拒的妩媚,忍不住又一次懊丧地想:“她自己愿意的,上山人又不在家,那地方有人想摸也没得摸,我为什么不多摸她两下?又不伤毫毛的!”
中午时分,阴郁了一下的太阳又重新露出脸来。向阳那面舍顶上的雪已经被融化得干干净净,路上的泥最是粘鞋的时候,走几步便得在路边折一根枯草杆子刮一刮鞋底,一群饥饿的麻雀在旷野里起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