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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日出草荡 > 第2章 名花有主

第2章 名花有主

冷风不断地从烟囱里灌进来,烟越聚越多,货郎的脸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兰香擤了把鼻涕,那张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小脸上顷刻又是涕泪满面。

“那场大火烧去了杨家半间草舍,幸好人多,又救得及时,火势才没有蔓延开去,也没有烧掉多少东西。杀头斩头的骆老大却吃了个不小的眼前亏,过去救火时,一大颗酒盅大的火星落在他头顶上,烧起了铜钱大的一个癞疤。杀头斩头的谁也没有想到祸崇从此就转上骆家门来了——”

那年杨幼春既已名花有主,骆老三便不再说起要到杨家去入赘之事,骆老太太耳根边便多了些清静。可是心事都是排着队的,一桩去了,另一桩又紧跟着上来。那兰香已经十四五岁的人了,除胸脯较初来时稍突起了些外,怎还不见有别的显著变化,尤其是那女人成了人的标志。骆老太太日日盼着她早点儿来那东西,可以跟老大两个早点儿圆房,了却她的一桩心事,却越是盼不来。不由得怀疑兰香是否缺少那种做女人的功能——这可是八十块银洋钿哪!便带她去镇上找章先生。刚刚开张起“回春堂”药店的老板章一天将那三个指头往她左手脉搏上一按,便念经似地说出她身上的种种不适来,听得兰香目瞪口呆,疑惑这人简直有孙悟空般的火眼金睛。章先生说没什么,只是营养不良而已。临走,又嘱少吃生冷,少碰冷水。

这之后,婆婆大冷天里不再逼着她下水,饭也不必再等老大、老三和婆婆吃完了才让她吃,可以跟他们一道吃,并且还可以再到锅里去添,偶有一些荤腥的,婆婆也必先考虑给她吃。一段日子后,兰香竟胖了一圈,个头也长高了不少,胸脯越发突得起了些。只是一天到晚跟骆老大和骆老三兄弟俩在地上­干­活,脸面仍是粗黑,鼻子下面的那块绛红­色­的记也跟着身子一起发育长大,银洋钿大的一块,十分注目。兰香自知生得丑,那呣子仨人态度的转变使她受宠若惊,越发勤苦劳作。到了第二年,还不见来红,一家人便不耐烦了,渐渐地又对她粗声恶气起来,吃饭也恢复了原来的规矩。

转眼入了秋还暑气逼人。尤其是那天傍晚,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舍里潮得像刚刚下过一场雨。兰香做罢晚饭,正跟婆婆两个在门前收柴草,那兄弟二人难得早早地从地头归来,手里拎着只还有口气喘着的硕鼠,起码也有两三斤的样子。骆老三当即将它剥了皮,剖洗­干­净,放在锅里令兰香烧至半熟,斩得满满两大碗。一家人都为这简直是上天所赐的佳肴兴奋不已。婆婆竟允许骆老三去小店里赊来了半斤酱油和几两烧酒,兄弟俩便过节般地对坐了就着鼠­肉­小酌,让娘也尝尝那鼠­肉­的味道,骆老太太却说什么也不肯开荤,俩人只得随她。待兰香端着饭碗坐下去时,两大碗鼠­肉­早已不见一块。

想必是不胜那几两烧酒的酒力,兄弟俩头都沉得抬不起来,一会儿便倒在那张破竹榻上睡着了。半夜时分,骆老太太被舍外的雷声和暴雨声惊醒,一摸帐子和草席果然早已是湿的了,急忙用脚踹踹兰香,唤她快些起来接漏。这时候便听见芦帘那边传来呕吐声,老太太吓得忙一骨碌坐起,口里直唤着:“大佬!三佬!”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走出去。兰香也紧跟着起来,只见骆老三和骆老大各自在自己的床头起劲呕吐。骆老太太以为是喝了酒的缘故,吩咐兰香去烧点儿水。水还未开,兄弟俩又是几阵吐,跟着大便水一般地直泻而下。骆老太太不由得恐怖起来,想酒醉至多只是吐。舍里有一瞬间变得惨白,接着一阵响雷夸喇喇地在头顶上炸开了,老太太一时站立不住,一跤跌坐在地上。

许多年后,只要一听到雷声,兰香眼前总会跟着映现出婆婆命令她去唤章先生时那两道死死的、盯着人不放的目光。她无法再仔细回忆起当时那个孱弱的生命,孤零零地在风雨交加的雷阵雨夜里是怎样战战兢兢、趄趄趔趔地走过那些荒野地到达镇上的。在记忆中的那些闪电光里,唯有那灰蒙蒙的无数根雨柱、那些被风扫成跟一张张芦帘一样平坦的棉花、络麻和玉米地,那些覆盖着一片片草扇如馒头一样突起在路边的坟堆,像一幅幅图片被永远定格在她的脑海里。

她记得当她终于水淋淋地站在章家门口时,天已微微有些亮了。

“章先生昨晚上去后江出诊还没有回来。”——那时候的章先生还不当草荡镇镇长。兰香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他老婆不知如何是好了。直到好心的章夫人把她让进屋里,给了她一套­干­衣裳让换上,才发觉自己浑身哆嗦得有多么厉害。

“你家大佬跟三佬说不定也得了那种下作毛病,这两天后江一带都在流行霍乱,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连棺材也买不到,章先生都没好好在家里呆过个把钟头。得了这种病的,十有八九个要留不住。”

章夫人的话使她刚刚暖和过来的身子又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直到上午九点多,章先生才背着个药箱出现在骆家舍旁的那条泥泞的直路上。进门,只剥看了一下兄弟俩的眼皮,就摇着头对骆老太太说:“先定棺材吧——要赶紧,去迟了就没得定了,再有什么好的衣裳也不要藏了,都拿出来给他们换上。”

傍晚时分,一缕儿一缕儿炊烟在湿漉漉的村子上空袅袅升起,骆家草舍里却显得异常热闹。堂前已经备起香案,点上了两支粗蜡烛,门板被卸下来了,不够,又去借了一扇,并排摆放在堂前香案后面。舍里已经响起一片哭声,那是一种声嘶力竭的哭,村人们远远近近地听见了,都忍不住抹泪说:“罪过!罪过!”忽见田塍上匆匆跑来一汉子,肩上负着个包裹,神­色­匆匆,见了熟人也不搭理,径直跑进舍里去了,遂有村人争相传呼:“二佬回来了!”舍里立即又添了些哭声。一会儿就有人把骆老大跟骆老三生前衣物以及他们床上睡过的稻草都捧出来一齐堆放在舍边的路口,用火点燃了。一阵哭喊,几个穿白衣白裤的人都从舍里排了队出来。

兰香披麻带孝地走在头里算是未亡人,那身用夏布做的白衣白裤一脚跨出去,裤脚都没头没脑地踩在了鞋底下。背后紧跟着骆老二,骆老二眼泡有些浮肿,脚步机械,神情也有些迟钝,仿佛刚刚被人从睡梦中拉起来,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比骆老大长得要槐梧些,面上看起来却并未见得能比他年轻多少。冷冷清清的几个人,先是绕着那火堆走,该哭的人都放声悲哭,然后又在附近一条机耕路上来回走了有一两里路,算是送“活无常”。罢了,老大跟老三的尸体方被搬移出来,挺放在那两块早已放置好了的门板上,请的道士也都到齐了,开始吹打起来。村人们家家户户都要派一个人带着纸做的银锭和蜡烛来凭吊。主人家受了银锭和蜡烛后,照例要回给一根白头绳、一块白帕,还有一块窄窄的小毛巾,白头绳套在脖子上,白帕则戴在头上的。那人亦照例要在死者灵前双手合什拜上几拜,再鞠几个躬,然后说几句表示惋惜悼念之类的话,临走时再带上一手把水煮的罗汉豆——曰“老人豆”,或块把豆腐­干­,给家里老小都象征­性­地尝一尝,“顺溜顺溜”,便了结了与死者之间的那份乡情。

“毛狗啊,”兰香叫了一声货郎的名字,“做人一世,真不知道这命里是怎么犯的。杀头斩头的,谁知道这兄弟俩傍晚还好端端的,过个夜就会死了呢?我说的祸崇还没完,婆婆就在那时候开始神志变得恍恍惚惚的,一天到晚只是一个人坐在床边嘀嘀咕咕地说些谁也听不懂、也没有耐心去听的话。一到吃饭,会大声喊:‘大佬、三佬还磨蹭些什么?快来吃饭呀!’杀头斩头的,有时候外面天黑严了,黑灯瞎火的,被她这么一叫吓得寒毛凛凛的。”

一屋子的烟像棉絮一样把他们厚厚地包裹了起来。兰香听着门外呼啸而过的风跑出去喘了口气。挂在货郎担上的摇咕咚兀自在风里卜咚卜咚作响。

“后来杨幼春假装好心地来劝我。杨幼春说:‘幸亏你还没有跟大佬同过房,要是你也不想跟二佬圆房,趁早逃了的好!那二佬年纪也比你大许多哩,又常年在外。女人家要是男人长期不在家苦着哩!你听我的,跑了,另外去好好地找一份人家,你还是黄花闺女,愁甚?’可这做人得有良心哪,这八十块银洋钿他们究竟也不是偷来捡来的。再说老的都成这样子了,没个人侍候着她行吗?杀头斩头的也是命中注定,骆老大死后没几天,那月事倒来了。”

待老大和老三兄弟俩百日一过,兰香便与骆老二草草地成了亲。世上的事要说复杂便复杂,要说简单,却也简单,两个人的结合若是单单出于跟驴马配种同样的目的,那么兰香无论是与骆老大还是跟骆老二结合便都无所谓了。没有嫁妆、没有酒席、没有炮仗,也没有新置的家具,只是给祖宗和骆老大做了顿羹饭,烧了些纸。骆老二少言语,又常苦着个脸,仿佛有无限心事,肩上始终被一副无形的千钧扁担压迫着。他对女人从不使用称呼,顶多只是一个“喂”字,招呼吃饭了,说“吃饭”,没头没尾,像一根竹子只取了中间两节,又硬又直。问东西放哪儿了,说:“喂,哪里去了?”较之骆老大,兰香更觉得他陌生。骆老二难得有几天在家,仍是出去了在省城一家店铺里给人做工。婆婆又不再是从前的婆婆。无疑地,家里大小事务都落在了兰香一个人身上,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去刨种收割,累了才回来做吃的,然后是喂猪、饲­鸡­鸭、给婆婆梳头,罢了又到地头去劳作。傍晚天漆黑了才回来,又是一番忙乱,婆婆早已睡下了,她还要纺线纺到半夜三更时方上床歇息,常常累得一闭眼就能睡过去,夜里一个身也不翻。婆婆帮不了忙,却会瞎唠叨。有时候兰香自己心里苦恼,一肚子闷气没地方出,慢慢地也大了胆子要顶嘴,说:“你吃你的吧,少管跟你不搭界的闲事!”

婆婆最后也是做了水鬼的。成就她的是家里舍背后的那口池塘。婆婆在那里与儿子和媳­妇­不告而别,她似乎在走近那口池塘的时候,还一脸坏笑地对正在地上跟打仗一样­干­着活儿的媳­妇­说:“我要给你点苦头吃吃,你为什么现在敢跟我顶起嘴来了!”兰香收工回家,就不见了婆婆的人影,邻人们都帮她四处寻找,找了一个晚上也没找着,到了第二天中午,就有人在那口池塘里发现了她婆婆的尸体,肚子胀得仿佛即将分娩。

出丧那天,骆老二血红了眼睛朝兰香走过去,不由分说就劈了她两个巴掌,怒吼道:“你怎么照顾我娘的?!”拔了她的头发又扬起手来一个巴掌,打得一只嘴角全是血。众人都说:“好了好了。”走过来要劝骆老二住手,骆老二却还嫌不够解气,又一脚朝她踢过去,这是致命的一脚,正好不偏不倚地踢在她的小腹正中。兰香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捂着肚子蹲倒下去,两只裤脚管里慢慢地竟流下一大堆血来,一时连骆老二自己也傻了眼。

“三个月了,杀头斩头的骆老二哪!”锅盖在热气中“噗”地蹿跳了起来,兰香扔下手里最后一把稻草。

毛狗接过刚刚烧开的热茶,啜了一口,嘴里顿时一阵咸涩。外面的风喘息似地小了许多,各自的面目又渐渐地在对方眼里清晰了起来。离开灶台后,女人的脸又恢复成皱皱的,­干­,左鼻下面那记也重新变得跟嘴­唇­一样苍白。

“等我重新怀上成龙,已经是第二年的事了。” 兰香边说边用手掠了掠一缕刚刚被风吹到眼前来的头发,将它们塞在耳朵后面,那头发不听话,隔一会儿又回过来了,她又掠到耳朵后面将它们夹住。她在完成这个动作时让他看到了她平时少有的温柔。他的目光又使她觉得自己忽然一下子变得非常美丽。她满足于他这样的盯视,尽管这个男人在她眼里看来是没有女人会看上眼的,但又觉得自己任由他这样盯着而不表示什么,好像显得太­骚­情了些。于是她骂了句:“杀头斩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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