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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日出草荡 > 第2章 名花有主

第2章 名花有主

可是这并未能够驱赶他的目光,他老老实实地说:“你脸上都是麸皮糠呢。”

女人一下子红了脸,刚才她在拌猪时望着那只刚刚抓过麸皮糠的手上粉白的一层,忽发异想地往脸上抹了抹。她想辩解说那是杨幼春她们脸上搽的那种雪花膏呀!但她还是一边抹着脸,一边装作很冤枉的样子:“刚刚,我给猪拌了一槽糠,杀头斩头的都沾上了。”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又叹息了一声接着说:“这么一眨眼就十来年了,成龙都十岁了。那次生成龙时,还真多亏了你们呣子俩。”

这一年抗战爆发,十一月,日机轰炸沥水县,十二月二十三日,为抵御日军南下,当局作出决定,炸毁曲江大桥和渡口。骆老二尚在曲江彼岸的省城里,遂一时与家里断了联系。

兰香白天腆着大肚子在地上­干­活,晚上躺在床上惦念着远在百里之外省城的丈夫的安危。想到自己即将临盆,不禁又添了许多恐慌,祈盼着骆老二能早日回来。那天中午在地上­干­活,肚子忽然痛了起来,她自知情况不妙,拔腿往家里跑。半路上痛得晕倒在一个草堆上。昏糊中好像有人把她抱了起来,一双大而强劲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身子,以跑的速度带她离开了那个草堆。

醒来,已在自家那张大床上了。边上放着面盆、纱布、消炎药和一把沾满了血污的剪刀,章夫人和毛狗娘正在给那婴儿作包扎。毛狗娘随后去灶上烧了八个糖汆蛋,分成两碗,一碗给兰香,另一碗给章夫人,章夫人却怎么也不肯吃,也不肯收下毛狗娘替兰香用红纸包着的那两块钱的收生费,只跟产­妇­细细叮嘱了一番便走了。兰香和那毛狗呣子俩少不得又一番感激,要求菩萨给她好报。

骆老二在城里仍是音讯俱无,那对多年前来自邻县一个叫安昌的破破烂烂小镇的堕民呣子便负起了照顾产­妇­的重任。骆家虽是他们属地内的门眷,但维系着他们之间的不仅仅只是堕民与门眷之间的关系,呣子俩永远也不会忘了在他们最饥饿的时候,曾偷吃过她的两大碗米饭和两块麦糕头,那几乎是救了他们的命哩!

那是数年前的一个正午,兰香走在替骆老大和老三送饭去的途中的一片荒草荡上。不远处草丛里的几只野鸭使她放下了手里的饭篮,想入非非地蹑脚过去。那些野鸭飞快地逃走了,她还在后面拚命地追,直到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返回来时那只竹篮里却已是空空的了,两大碗白米饭和几块麦糕头不翼而飞。她满头大汗四处寻找的目光并没有发现躲在不远处草丛里正在享受着她竹篮里的午餐的那对堕民呣子,那种窒息人的死寂和空旷使她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这凄厉的哭声使刚刚还在狼吞虎咽着的呣子俩再也咽不下口里含着的饭食。他们比刚才忍受饥饿时还要痛苦百倍地倾听着她的哭泣,一直到她提着那只空竹篮离开。呣子俩从那草丛里出来的时候眼里也都满含了泪水。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未能在门眷们那里讨赏到什么了,结的发袜也一双都未能给他们换来什么。那些专刮胃里油水的芥菜和野草搪塞过他们七八次肚子后,胃早已产生了强烈的抗议。

他们从此对她永远怀着了一份深深的歉疚,为了这份歉疚他们几乎可以偿还她一辈子。

日机在多水县上空母­鸡­下蛋似地毫不啬惜他们的炸弹,独独不在草荡上空投弹,想是也觉得这里太荒凉,不值一投。局势越来越紧张,闻听日军所到之处皆如决堤之水,烧杀、掠夺与强Jian,无恶不作。草荡上却还宁静,也未见日军怎样狰狞。一天下午,一支日军小分队从镇上经过,村人们倒觉得好奇了,纷纷跑去看,那是支骑兵队伍,有一匹战马因受惊从小石桥上摔下去跌入张老相公河里淹死了。队伍一过去,众人都蜂涌上去分割那马尸,傍晚时分,张老相公河边炊烟袅袅,村人们都劈了最经烧的柴火,奋战着锅里那块经久不烂的硬马­肉­。唯有毛狗娘与兰香那天晚上连饭也无心吃——毛狗被日本兵抓去当挑伕了。到了第三天,还未见毛狗回来,他娘总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了,正在哀哀哭泣,毛狗却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出现在门口。跟毛狗一起被抓的有几个要跑,都被那些日本兵用刺刀挑破了胸膛或砍去一条腿,骇得毛狗不敢轻举妄动,到了目的地。日本人一高兴便放了他,还给了他许多饼­干­、麻饼、鹿­肉­之类吃的。

毛狗回来的第二天正好是腊月十五。再过两天兰香便要出月子了,想着这些日子来累苦了他们呣子俩,这天晚上兰香便无论如何都不要毛狗娘陪着了,让他们呣子俩回家好好团聚去。待他们走后,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舍外是一派清冷的光辉。兰香仰面躺在床上,望着舍顶上的那个天窗,天窗亦如黎明破晓时分那般白,光柱落在地上,又是方方正正一块白。孩子忽然哭闹起来,想是已经饿了,兰香便坐起身来,撩起衣服,一边将一个­奶­头塞进孩子口里,一边想着骆老二在省城不知怎么样了?又怨恨娘家人,自她到骆家后,怎连一个人都没有来看她一看过?冷丁又想起刚才听毛狗说塘内距县城近一些的地方,都已被日本人从飞机上面扔下来的炸弹炸得一蹋糊涂,人也死伤无数,心里一下子又被慌得不行——自己娘家就在那个地方呀!

这时候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故意咳嗽了两声,随即熟练地移开门栓推门进来了。兰香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是毛狗,慌忙下意识地拉上棉被遮住了那两个­奶­子,口里说:“你怎么……”毛狗涨红着脸撒了句谎:“娘让我过来看看。”兰香说:“没事,你回去睡吧。”毛狗嚅嗫着:“还早,哪里睡得着。”一时就站在那门口,一付不知所措却又舍不得离去的样子。兰香只得说:“进来坐吧。”

兰香那会儿其实也正想找个人分解分解忧愁,却又不愿意是毛狗。可是他们呣子俩待她这么好,又不忍心冷落了他,想找出几句话来打破那沉闷的空气,却又一句都说不上来,只得低下头来轻轻梳理孩子头上那些稀稀疏疏的毛发。毛狗也是,过了半天才挤出句话来:“小阿倌哭不哭?” “还好。”毛狗拍了拍手掌,站起身来说:“来,给我抱抱。”兰香已经拉好了衣服——“刚刚吃过,又睡着了。”毛狗只得作罢,重新把身子缩了回去,又问:“给阿倌取什么名字?”兰香说:“还没有,等他爹回来了再说。”毛狗便问:“二老爷还没有音讯吗?”兰香心里又被他勾起无限忧愁,摇了摇头:“不知日本佬在那里有没有扔炸弹?”毛狗说:“日本佬要攻进城里去,炸弹肯定要扔的。不过也不要紧,我出去兑糖的时候,听‘回春堂’里的章老爷说城里都装警报器的。日本人的飞机一来,警报器就响,大家听到警报声早躲进防空洞里去了。”兰香便又问:“防空洞会到处都有么?不知道我娘家那里怎么样了,五姑这几天也不知有没有到这边来过,我想去问问她。”毛狗问:“是不是那个满脸都是雀斑、说话口水直溅到你脸脖子上的媒婆?我听说她最近正在给镇上张裁缝的儿子做媒,这两天往他家里跑得很勤的。”兰香叹了口气,又抚摸着孩子的脸面说:“明后天我去找找她问个明白。”

她说这话的时候,毛狗的眼睛就没有从她脸上离开过,那眼神她曾经在骆家三兄弟那里都盼望过的,她在别的即使跟她没有交谈过一句话的男人那里也期待过,但她不愿意来自于眼前这个又粗又黑的男人,何况她始终还是不能忘记他只不过是个堕民。于是她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毛狗憨厚,却不傻,知道人家困了,心里便强抑住那份失望告辞走了。

过了月子,兰香抱着孩子坐在舍檐下晒太阳。孩子取名成龙,瘦得像只小猴­精­,五官长得跟骆老二一模一样。兰香刚给他系上一条抱裙,就看见有个长相微胖的­妇­人从她家门前急急匆匆地走过,心里暗笑这­妇­人怎么走得像个救火兵似的,忽然想到是五姑,急忙抱着孩子追出去。一直到镇上的张裁缝家,那五姑早已落了腚,扭头见门口出现的是她,一愣,随即夸张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摸住了她的脸盘叫道:“哎哟哟,兰香,你看五姑没有骗你吧?骆家真是个福窝呢,你看你刚跟我来时瘦得跟皮包骨,一眨眼就出落成这样了!过上好日子了,你谢不谢我这个媒人?”

兰香顾不得跟她绕舌,只急着问:“五姑,你知不知道我爹娘他们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日本佬的炸弹有没有……”五姑听了,麻脸上立即换了另一种表情,重重地叹了口气:“该千刀万剐的日本佬,多少好端端的人家都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你爹娘他们……”兰香心里的焦急容不得她有一刻的停顿,也顾不得抹一下被她溅了一脸的涎水,急问:“我爹娘他们怎样了?”五姑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说:“我本来早就想来告诉你的,听说你还在月子里,怕你想不开日后落下病根子。你娘家一家人算是完了,半夜里一颗炮弹正好落在你家屋顶上,你爹娘、弟妹还有你那个又傻又矮的哥哥都……”兰香一时树桩似地呆立在那里,脑子里空白成一张纸。

翌日,堂前被布置成灵堂,六个木主如同六张死人的面孔,一字儿摆放在那里,一时之间,舍里香烟缭绕,显得格外凄惨、­阴­寒。一直到了第八天早上,兰香正在木主们面前上饭,忽然听见背后说话声,一扭头竟是骆老二带了个矮男人跨进了门,再细看这男人不就是自己的矮子哥哥吗?矮子哥哥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难为他还认得自己的亲妹妹,发出一声颤颤的哭音:“兰香——”兄妹二人遂抱头痛哭。

痴人命大,日机盘旋在他家屋上空时,矮子哥哥正好跟着一个戏班子跑到十来里路外的一个大户人家看戏去了。回来时家已成了堆废墟,矮子哥哥就蹲在地上呜哩哩地哭了半夜,从此开始流浪。一直到下沙。骆老二因曲江大桥和渡口皆被炸毁,也改道到下沙准备搭坐一条渔船回来。因看着那矮子哥哥有些异样,又见他还有些力气,便给他吃了一个烧饼,诱他一起上船。船靠岸后,就把那些沉重不过的行李都压在他肩上,然后一路赶牲口似地把他赶了回来。

战事稍息,骆老二又回到了省城去做工,临走时,把矮子哥哥也一起带了去,说是替他也在城里找个工做做,半路上却将他丢了。兰香得悉后,又是一场哭,知道男人心狠,怕家里又多个吃口,半路上故意将他甩了的,从此再无音信。兰香心里恨骆老二,骆老二对他却始终是不冷不热,两三个月回来一趟,回来了也不常呆在自己家里,一有空必要出去走动,或去镇上,或去邻人家里坐坐。兰香并不在意,男人难得回一趟家来,觉得是客,不敢劳累了他,也不敢在他面前把话说重了,每回必是热酒热饭端到他手上,侍候得十分殷勤。

烟彻底地消散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明朗与清晰。回忆使兰香和毛狗像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自怜和对往事充满了感伤与怀念。那些辛酸的往事在记忆的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下,竟另有了一种温暖而又陈酒般浓醇况味。他们愿意这样长久地坐在一起继续回忆。外面货郎担上的玻璃罩上却起了的的剥剥一阵响。

“下雪礴子了,”毛狗起身扶了扶脑瓜上的那顶狗头帽,“走了,二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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