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个路上的积雪已经所剩无几的傍晚,从药铺里的几个伙计那边听到了她将要出嫁的消息。他们当时没有发现少东家就站在药铺门口,只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那桩即将要发生的婚姻有可能出现的排场。这使章觉民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疼痛和失落,仿佛里面有许多内脏都被掏空了出来。这种感觉使他一下子打败了原来自以为的崇高。
那天傍晚他有很多时候都呆立在自家院门口望着那条小街。他期盼着她会在这条小街上留下出阁前的最后走动。她愈是没有出现,愈是增加了他的渴望。他强烈地想知道她离开这条小街时会不会有哀伤,会不会再用那种眼神望着他,会不会再记着他们一起在王母山上度过的那个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然而的确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夜晚。
他知道再走不了几步路,便可到达桑家院门口;他知道要跨进桑家门口也并不是件难事;他更知道她现在肯定在忙着准备明天的出嫁。可是记忆里她明明刚刚还走在他身边,那温软的身子使他触手可及,她还装作气喘吁吁的样子,伸出那柔嫩光滑的小手让他拉着她走。那时候她父亲刚刚纳了小妾,她哥哥又刚刚离家出走,她是那样的失落和痛苦。可是那天当她任性地偷偷离开家里,跟他在王母山上一起相遇时,她又一下子变得那么快乐、无忧。要是那天晚上他偷偷溜进对面那间西厢房里去……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想到要见她!可是他又只会像拉锯一样来来回回地走在桑家和自己家门口之间的那段街路上。他知道自己最明智的选择是别在这会儿去找她。要是她早已被自己当初的冷漠伤透了心,要是她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早已不足以挂在心里,那么他将会有多么的尴尬难堪!
他想提前回西城去,最好明天就立即走。回来前他跟几个同学一起约好了年底大家一起在京城汇聚。临别时他们又豪情满腔地一起发誓:要以他们书生的手腕扭转这个乾坤!也许离家后会很快就能将她忘了的,就像他在学校里读书时,坚持没有给她回信一样。这次去了,他会在兰萍、黄菊她们当中好好地选择一个。
他可以离开了,带着他简单的行李走向渡口和火车站,走向那个充满危险却又那么令人激动振奋的未来。告别他的父母,并跟他们撒一次有关此去目的的谎言。但就在他快要离去的时候,就在她将要成为别人新娘的那天早晨,他们又重新见面了。
她给他捎了信,那是通过药铺里的一个伙计的手巧妙地辗转到他手里的。半个小时后,他在一片呼呼啦啦作响、枯黄的茅草地里见到了早已在那里等待着的她。那些曾经一度被葬入在积雪下面的茅草,在风的鼓励下,又昂起了头精神起来。成熟汝人的魅力和蹙眉时那种淡淡的忧伤,使她比四年前看起来更为动人。
她在他还没有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冷笑说:“我以为你又不肯买面子来了。”
她说:“我给你写的信你都没收到?”
“收到了,一共四封。”他平静地说。
她恨恨地盯视着他:“为什么一封也不给我回?”
“……”
“回来那么多天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心里也起了无端的怨恨:“你不是要嫁人了么?我来找你——还合适吗?”
“所以你昨天傍晚好几次走到我家门口都没有进来!”
他说:“桑小姐,你这次把我叫出来,除了问这些之外还有别的事吗?鄙人今天还要启程出远门。”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已是抑制不住地伤感。他想起四年前渡船正要缓缓离开草荡时,蓦然望见她正远远地站在送行的人群外面望着他,但那时候自己丝毫不为所动。
他记得那会儿她呆呆地望着他,慢慢地就泪流满面了,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懦夫,你跟你爹一样虚伪!”她在转身离去的时候,再也没有一丝儿迟疑。
他看着她离去,看着那身影在一浪一浪枯黄的草尖上一点点地消失,整个世界似乎也都是满目疮痍了。
当那个小胡子军官带着两个兵丁朝他迎面走来时,他还浑然不知会是她哥哥桑祖辉。他只是从对方朝他投来的那熟悉的一瞥中感到了危险。于是他转身拔腿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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