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除了林宁与紧那罗外,其他人都是失声叫道:“什么?是净土梵曲?”
我点了点头:“我有一位兄长笃信佛教,常令宫人弹奏诸多佛界乐曲,《天香令》的由来便是听他所说。这《净土梵曲》,我也是在他宫中听过的。”
辛夷冷冷道:“大司命,你口口声声,说要弹奏《天香令》来试出这妖女真假,为何却弹奏这与天魔之音截然不同的什么梵曲?莫非是在消遣我们么?”
她先前外貌秀丽娇弱,此时动怒,竟然也是咄咄逼人。
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辛夷姑娘,你是早知这不是《天香令》,对不对?”
辛夷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失声道:“你……你胡说什么?我也是叔父故后,听长老们说起叔父死因,这才知道什么天魔之音的。这《天香令》也好,《啮心焚》也罢,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我心中疑窦渐渐浮现出来,越来越是显得清晰,说话也自然流畅起来:“我知道《天香令》出自于佛界,虽然一样也是可以用乐音夺人性命,且为天魔那修所作……但曲中乐音却与《啮心焚》有本质不同,并非是天魔之音!”
妩青接口道:“不错!佛界净土之中,有无形佛光笼罩,而天魔之音源自黑暗,为佛光所克,根本不能奏响!那修所作《天香令》中乐音,必然是为佛界梵音为其乐律基础。”
我为这少司命反应的灵敏所惊讶,忍不住赞赏地望了她一眼,她却掉过头去,一副不想理我的模样。
我虽然心中有些诧异她对我的敌意,但此时也无暇顾及,对辛夷说道:“我还听我兄长讲过,天魔之音威力极大,即使是弹奏之时,并不运用任何法力,其乐音也一样可乱人心魄。但若弹奏人未施法力,听者只需以指捏成法诀,即可不受其害。”
辛夷咬紧嘴唇,道:“我……我不明白这位龙女姑娘,是在说些什么!”
我微微一笑,道:“其实方才大司命说他要弹奏《天香令》时,我便有些疑心。我虽非九嶷族人,但也知大司命心地慈和,怎会不顾我们众人的安危,当众提出要弹奏这等天魔之音?再者他既然声称自己通晓《天香令》,又怎会不知这曲中并无天魔之音?”
“然而我知道大司命所为必有深意,故此一直没有出声。然而此曲才刚刚响起,我却仔细观察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看着林宁渐渐浮起笑意的眼睛,说道:“遍观全场,只有一个人,在暗暗地屈起了自己的手指,捏了一个古怪的法诀。但听了片刻之后,又悄悄地松开了手指。辛夷姑娘,”
我微笑道:“你若果真对天魔之音一无所知,又怎会捏出法诀来避免它的伤害?你以为《天香令》的乐音也是天魔之音,殊不知却是佛音;若方才大司命弹奏的真是《天香令》,你的那种对付天魔之音的法诀根本不能有任何保护的作用……但你方才说的有一句话倒是没错,你说你没听过《天香令》……依我想来,你确对此曲并不了解,否则你决不会将其与《啮心焚》混为一谈,你真正听过的曲子,应该是《啮心焚》罢,是也不是?”
辛夷身子晃了几晃,妩青伸手扶住了她。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已被弄得有些糊涂了。但听辛夷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妩青满面惊异地看看我,又看看辛夷,不满地叫道:“大司命!这位龙女在胡说什么?”
林宁正待开口,我心一横,已是接着说了下去:“辛夷姑娘,你身为九嶷木族,为何会知道《啮心焚》?你的叔父是因此而死,你却要隐免自己了解此曲的真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辛夷在妩青的搀扶之下,呻吟一声,似乎是要晕了过去。
木族长老莫名其妙,终于还是杜衡问了出来:“大司命,这位龙女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闻林宁的声音,在室内悄然响起:“各位莫急,此事蹊跷甚多,林某也有一些浅薄的愚见,还要请各位代为分辨分辨。
林某所学‘天青明罗’,乃是九嶷一脉传承的道家炼气之术。先前我以此术察看辛长老伤势,确实查出那心脏爆裂之状,是《啮心焚》威力所致;然而这施术之人,于此天魔音的修为尚浅,辛长老之法力精深,这人所弹奏的《啮心焚》似乎并不能突破他的护体仙气…… ”
“肉身查验却是由妩青进行,她身兼九嶷少司命一职,于医术一道造诣极深。即便是肉身已化血雨,但妩青仍能以自身神识化为法眼,观察到此肉身的原有状态。辛长老死状极惨,心脏全部爆成碎血。然而妩青的查验结果,却显示辛长老的心脏居然少了一小块。”
他虽是淡淡道来,但所述之事实在惨烈,在说到最后这句话时,使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杜衡失声叫道:“这不可能啊!辛长老性好清净,故此在所居石兰涧的紫云洞天四周,全部布下了高明的结界,就连我们也不甚知全。若有外人入内,此结界必遭破坏,可是现在……现在这结界却是完好无损!辛长老遇害之后,我们不敢擅自移动,全部守在此处,立即派人去禀知了大司命你……”
我听在耳中,突然问道:“既然此处四周皆有结界,那第一个发现辛长老遇害之事,出来报讯的人是谁?难道他便可以自由穿越结界么?”
辛夷勉强站直身子,冷笑一声,道:“是我!我亲生叔父布下的结界,难道会瞒着我这个侄女儿么?”
林宁轻叹一声,说道:“龙女,其实你不必再问下去了。”他转过头去,望着辛夷,柔声道:“辛夷,你今日本不想再活下去,对不对?”
我微微一怔,不明他话中何意。
辛夷突然一把推开妩青,狂笑道:“他人都死了,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我隐瞒一切,不过是想全了他身后的名声。因为……因为……因为我还是那么爱他!”
最后这一句话,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声喊了出来!那剌耳尖锐的叫声之中,似乎隐藏着极深极深的绝望之情。
“嘶嘶”数声异响,辛夷双臂张了开去,身上紫红纱衣纷飞飘起,宛若花瓣临风招展一般!她的额上、眉际、双颊迅速染上了嫣红的艳色,幻出无数片紫红如绸的花瓣,远远望去,她美丽的面容便如藏于鲜花丛中一般,愈觉娇艳夺目!
妩青已是叫了出来:“本相神通!辛夷为何要化现她的本相?”
“刷”一道紫光闪过,辛夷掌中已是多了一柄曲颈琵琶,紫檀琴面,银色丝弦,闪动着冷冷光华。
辛夷银牙一错,冷笑道:“也让你们听听真正的天魔之音——《啮心焚》!”
“铮铮铮”!丝弦急拂,音如繁雨一般,遽然洒落!
我但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袭来,心腔猛地一痛,几乎觉得心要跳出腔外!
忽听“铮铮”数声,声裂金石,劈空而来!仿佛无形的两股大力在空中猛地一撞!“啪”地一声,辛夷掌中琵琶一根丝弦竟已应声而断!辛夷脸色一变,尚未来得及再拂丝弦,只听“啪啪啪”三声响过,所有丝弦全部断裂!
辛夷怔了一怔,猛力将琵琶往地上一摔!琵琶当即碎裂,无数碎片四下里飞溅开去。
冥夜冷然而立,将琵琶交还于紧那罗手中,沉声道:“好了,闹到这个地步,瞒已是瞒不过去了,你又何必要玉石俱焚。况且,以你小小花妖的修为,”他冷笑了一下,话音中带上了向分讥嘲之意,说道:“纵然是全力一搏,只怕也不是这九嶷神庙的高人的对手。”
妩青却叫了起来:“辛夷姑娘!你这是为何啊?”
林宁淡淡道:“少司命,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辛夷姑娘,才是真正杀死辛长老的凶手么?”
妩青旋风般地转过身来,叫道:“不可能!不可能!辛长老是她的叔父!她怎会……”林宁轻叹一声,没有应声。然而妩青却有些犹疑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那显出了花妖魅艳本相的辛夷,拥在紫红的重重轻纱之中,美艳的脸庞之上的神情,却是那样的妖异而冰冷。
情何以偿
木族长老都是大惊失色,一位名叫楚槐的更是叫出声来,说道:“辛夷!大司命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辛夷固然能进入紫云洞天,可是……可是这位紧那罗…… ”他看了一眼紧那罗,显然虽是不敢置疑林宁的判断,但也不尽相信他之所言。
林宁似是早已料到会有此疑问,温言道:“各位长老,能顺利进入紫云洞天的结界的人,不一定是杀害辛长老的凶手。然而各位在查验辛长老死因之时,是否曾注意到,辛长老心脏碎裂的真实原因,并不是那号称为天魔之音的‘啮心焚’,甚或是来自佛界的‘天香令’,而是真气所激!
此人是先以其他手段杀死辛长老,为掩盖其罪行,才又又制造出《啮心焚》致死的假相。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此人真力不足,对《啮心焚》驾驭不足,才会如此处心积虑。”
他缓步走到案前,拿起一只小小的冻石双耳茶盏,倾出少许褐绿色的茶水,说道:“进来的时候,我已注意到了这一盏香茶。从盏中残茶之色来看,沏茶时间,是在辛长老遇害之前。林某与辛长老素有交往,也知他日常饮茶,从来只用他所珍爱的白玉斗,说明此茶乃是奉于来客。杯沿上微有胭渍,显然来客乃是女子
然而辛长老招待来客的茶水,竟然不是紫云洞天里最好的仙茶‘紫云天’,而是家常饮用的‘明露’,而且只有一杯……”
而辛长老身着服饰,却是睡时所穿的单衣……这位客人,看来是与辛长老……熟悉得很了…… ”
他语意虽然委婉,但木族长老脸上却显露出尴尬之色。作为不能娶妻的木族长老,房中深夜有女子来访,意似亲密,无论如何,都是有些不便。
林宁接下来道:“起初我看出这画像之中的飞天颇有灵气,也曾怀疑过紧那罗姑娘。 然而我也知来自佛界的飞天,所习乐音俱以佛音为基础,根本无法弹奏天魔之音,而辛长老的伤势分明又来自于《啮心焚》。
我激出了紧那罗姑娘,是因为我想她的画像一直悬于卧室之内,辛长老为何人所害,她自然最是清楚,然而她虽被诬为凶手,却仍然言语闪烁,似有难言之隐。
直到此时,我便可以断定,行凶之人,必是辛长老亲近之人。
深夜来访,顺利通过结界,猝起发难,而不被辛长老所提防的人,只有在场的几位长老和辛夷姑娘。
所以我故意放出大话,言道极擅弹奏《天香令》,而关于辛夷姑娘听曲之时,行为是如何异常,以致于露出马脚……这位龙女姑娘,方才已说得极为仔细了。”
杜衡与辛艾私交极佳,闻言最是震惊,喝道:“辛夷!你莫不是疯了!他是你的亲生叔父,你怎能…… ”
辛夷冷冷一笑,先前那种娇弱清丽之态,已是荡然无存,说道:“对啊,他是我的亲生的叔叔,我父母只是普通的辛夷花木,未曾修成大道,自然早就随着岁月的转换,而枯荣凋落……叔父说我生来便有道根,他将我带在身边,亲自教我修道之术,只到我一百五十岁那年……”
她远远地凝望着床上辛艾的尸身,冷酷妖艳的脸上,终于浮起一抹柔和的神情:“那一年,我终于脱尽草木之形,修成|人身。就在这紫云洞天之内,我当着叔父的面,第一次幻作了少女的模样……
我是照着一幅古画上的无名女子,幻化出来的容貌。虽然还比不上那女子的万一,但已是足够美丽。叔父他……他呆呆地看了我好久,脸上的神情,仿佛梦幻一般……
他喃喃地说:‘辛夷,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有……会有这样的美貌……’”
辛夷双颊白晰如玉的肌肤中,隐隐泛出喜悦的粉色光泽,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之中:“其实……其实他也生得很英俊啊,这石兰涧中的木族女郎,哪一个不对他暗自倾慕?那些木族少年,哪一个又比得上他的风采?”
杜衡越听越惊,情急之下,大声喝道:“辛夷!你在胡说什么?”
辛夷格格笑道:“胡说?我没有胡说。木族世代有律,长老不得娶亲,更不得近于女色,这简直是世上最无情的条律!”她双颊泛起病态的潮红,映衬着紫红花瓣,更觉娇艳不可方物:“男女情爱源自天生,那些生硬的律法又能奈其何!你们只道我叔父他平时最是沉默端方,殊不知早在三年之前,他……他便早与我结下了私情!”
此话一出,不吝于是石破天惊!所有人顿时为之色变。
辛夷笑道:“当初辛艾他爱我何等深切,这紫云洞天为何要设下那样多的结界,便连其他长老也轻易不得入内,不过是为了我二人的欢爱幽秘罢了,长老们常说我的修习突飞猛进,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采补了叔父的精气而已……而他,自然也是心甘情愿……”
楚槐惊得半晌合不拢嘴,此时气道:“你你……平素看你倒也极好,怎的如此不知羞耻?你们乃是同根所生,本为亲生叔侄……”
辛夷冷笑一声,道:“两情相悦,又没碍着别人,却与你有什么相干?我自小并无亲人,唯有辛艾于我,亦父亦兄,亦夫亦友,他是我辛夷生命中唯一最是亲密的男人,过去是,将来自然也是!况且他本来就不想做这长老之位,迟早也会带我出走九嶷,双宿双飞!”
辛夷瞟了一眼紧那罗,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突然将手一指,嘶声道:“谁知他后来竟然爱上了这个飞天!飞天算得了什么,什么香音神、散花神,不就是西天一个卑贱的奴仆么?她仗着有几分姿色,居然夺走了辛艾的心!
他自从迷上了这画中的妖女,便对我日渐疏远,最后竟然说什么我与他叔侄之亲,相通乃是□!哼,便是□,也早已乱过了,现在他始乱终弃,更是罪不可恕!
起先我倒还在哀求他,对他更是加倍的体贴温柔,有时候他也会心软,对我便是分外的怜惜……然而只需过得一夜,我再与他相见时,他便又恢复了那冷淡的模样……
后来我终于起了疑心,我悄然潜入紫云洞天之内,因为熟悉这里的结界,他根本没有察觉。
我看见他向来高贵笔直的膝盖,竟然跪落在这妖女的画卷之下;看到他丑态百出,向这妖女哀求不休,说道那夜他闲时抚琴,终于感动了这妖女自画中飘然落下,与之相和一曲,从此令他梦牵魂绕…… 他将过去对我说过的甜言蜜语,翻来覆去,都尽数向这妖女絮絮诉说……可笑的是,这妖女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儿,任他磨破嘴皮,偏生就是不肯从画上下来。
便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彻底地凉透,仿佛堕入了万丈的冰窟。今晚天黑之后,我下定决心,再一次潜入了紫云洞天。我将他拖上了床榻,他却死活不肯跟我亲热!他对我的态度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怜惜,可是无论我向他哀求也好,争吵也罢,甚至我以自杀相胁,他便如鬼迷心窍一般,只是不肯答应我毁掉画卷。
他说,他要用一生的时间,守候在紧那罗这个妖女的身边;他说他与我相通之时,只是沉迷于我的美色,对我虽有怜爱,却没有刻骨铭心的眷恋……”
她的眸子里闪动着狠毒的光芒:“我佯作哭泣,将身埋入了他的怀中!他的心脏在我的耳边跳动着,那声音仍然是那么有力,听起来让人安然而平静,那曾经是为我倾倒的心,却再也不属于我辛夷所有!
我再也按捺不住,用他教我的道术,凝气成刀,只是‘噗’地一声轻响,便剌入了他的心脏!
以辛艾的修为之深,这一刀并不能使之毙命,但我与他如此亲近,自然知道他的气门所在。这一刀下去,却是封住了他的法力,使他再也无法反抗。他又惊又惧,只是叫道:‘辛夷!辛夷!’
我一挥手,已用青木之气,封住了欲从画面飘落的飞天。紧那罗修为虽然较我要强,但画卷被我以结界封住,她便有天大的法力,也只有暂时拘于画中。等她运足真气冲破结界之时,辛艾可早就死在我的手里啦!
嘿嘿,辛艾先前不是说过,我的一片痴情,让他心如刀绞么?我就要看看他的心肝,究竟是怎样一个绞法!我以气为刀,只是轻轻一剜,那一片心脏便应声而断!嘿嘿,他骗我,这个死鬼的心肝可生得鲜嫩得很哪!都好好的呢,根本没有绞在一起……不过倒真是好吃得很。”
妩青尖叫一声,不敢置信地望向状若疯癫的辛夷,叫道:“你你……你吃了他的一片心脏?”
辛夷妖媚地笑了一声,道:“少司命,你不正在奇怪,那心上少了一块儿么?那缺少的一块儿,你是找不到的,因为在我的腹中躺着呢!”
妩青一阵干呕,弯下腰去,几乎站立不稳。众人也相顾失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林宁抢步上前,一把将她扶住,这才转过身来,对辛夷说道:“辛夷姑娘,人生广阔,何止情爱二字?你做下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害人害已,却是何苦呢?”
辛夷冷笑一声,道:“自我从他修道,直到今日,共计二百余年,他是我生命之中,唯一亲近信赖的男人,是我唯一活下去的信念和支撑……没有了他,也就没有了生命,何必苟活于人世之间?”
她缓缓地走了过来,众人不知为何,自觉闪出一条道路来,眼看着她走到了辛艾的床边,在床头坐了下来,也顾不得血腥肮脏,将辛艾的头颅抱到了怀中,微笑道:“我杀他之后,本是要随他而去的,可是我仍不想毁了他身后的名声。加上我深恨紧那罗这个妖女,所以我才弹奏新学来的《啮心焚》曲,做出辛艾死于曲下的假象,本是想要引得你们怀疑紧那罗,不料大司命他,”
她对林宁惨然一笑,脸上的红潮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如纸的颜色:“大司命当真聪明,我终是瞒你不过……”
妩青突然“啊”了一声,叫道:“还有一事,你的《啮心焚》曲,却是从何学来?”
辛夷轻轻抚摸着辛艾已然变成了青灰色的前额,柔情无限,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妩青气极,正待再言,忽听冥夜冷笑一声,道:“是我教她的,少司命想追究我的罪过么?只可惜我虽于辛夷姑娘有授术之谊,却无杀人之嫌。而私传本门秘技,除了本门师长之外,何人有权将我问罪?如今本门之中,只剩下我冥夜一人,少司命若想以此定我冥夜的罪过,只怕要大大地失望了。”
众人哗然,我更是惊奇万分,林宁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众人皆知冥夜公子出自天魔一派,却不知冥夜公子的师父,我们叫他修老人的,真正的身份,便是大名鼎鼎的天魔那修……这件事情,说来话可就长了……”
他平静地直视着冥夜阴冷的眼睛:“只是林某不明白一件事情,门中法术外传,乃最为忌讳之事,公子与辛夷非亲非故,为何会愿将门中法术私下相授呢?”
冥夜不知何时,已从木架之上摘了一串藤花。此时他将那紫色的花串送到鼻端,深深一嗅,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因为这位辛夷姑娘,相貌极似一位故人……本公子乐意的事,谁也管不着。”
我忽觉身边微风一动,但见空中彩袂纷飞,却是紧那罗飞了过去,缓缓飘落在辛艾的床头。她星子般的眼中,隐见泪水泫然,神情凄凉之极。
辛夷猛然抬起头来,喝道:“你过来做什么?你这妖女才是罪魁祸首!你若不爱辛艾,为何要自画中飘落,与他弹奏相和?你若是真爱辛艾,为何不管他的苦苦哀求,只是冷若冰霜?”
我也忍不住问道:“紧那罗姑娘,既然辛长老对你这般爱慕,而你……你也对他……为何那次相会之后,你便飞入画中,任他百般呼唤,只是不肯出来?”
紧那罗不语,哀婉地看了我一眼,终于膝下一软,跪倒在杜艾的床前。她不惧他已僵直的尸体,双手紧紧握起他的一只手掌,莹莹的珠泪,成串地落在了他肌肤僵硬的脸上:
“不是我不爱你……辛艾,我来这处异地,独居画中又是冷清寂寞;所遇人中,唯有你妙解音律,那一夜与你的弹奏相和,于我紧那罗,也是终生难以忘怀啊……
你是这样的温柔而热烈,这样的勇敢而多情……是我不能爱你啊……我们飞天,世人皆乾闼婆善歌,紧那罗善舞,我也对你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紧那罗……其实,其实,紧那罗并非如传说所言,是飞天神乾闼婆的妻子。
因为我们所有的飞天,既是乾闼婆,又是紧那罗……我们时作男身,时作女身……我并不是真正纯粹的女子,你却是伟岸的男儿,这叫我……怎样去爱你……”
情何以偿 下
问天殿。
长明灯微黄而断续的光线,徐徐洒落在林宁修长挺拔的身形之上。林宁双手负后,淡淡地看了一眼面前垂手立于的绿衣男子——来自石兰涧的木族使者,低声道:“事情怎么样了?”
那使者恭敬地答道:“启禀大司命,您走之后,长老们遵从您的意思,商议如何处治辛夷姑娘,谁知辛夷姑娘她……”林宁眼中光芒一闪,问道:“她……”
那使者顿了顿,头低得更深一些,答道:“她一直坐于辛长老床头,将辛长老的头颅紧紧抱在怀中,不言不语……后来还是杜长老发现有异,上前探视,这才发现……辛夷姑娘她……她早已自绝经脉,散尽了所有元气……”
我和妩青惊得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几乎是同时失声问道:“她死了?”
使者从袖中取出一轴画卷模样的物事,恭敬地呈了上来。林宁接过画卷,并没有打开,问道:“是那幅飞天图么?”
那使者答道:“紧那罗姑娘……” 他犹豫了一下,显然是对这个称呼有些为难,接着说道:“紧那罗神……在大司命你们走了之后,便又飞回了画卷之中,任是长老们再三恳请,却再也不肯现身。长老们说,此画本为辛长老之所有……辛长老和辛夷姑娘,都是因此而殒命,木族中不能存此不吉之物,只能呈给神庙,恭请大司命裁处。”
林宁捧着那幅画卷,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去,望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木族使者又行了一礼,缓缓地退出殿去。
云深九嶷庙,日落苍梧山。於恨在湘水,滔滔去不还。
借着暗淡的灯光,我隐约看见西边殿壁之上,绘有云气氤氲的一处山水。那殿壁的右上角处,我一眼便看见了这四行熟悉的诗句——是极简单的楷字,笔墨淳厚,笔意却有几分悄然的飘逸。
这首诗并非上乘之作,在这九嶷神庙之中,我却先后两次得见。
殿里空旷幽深,四面建得极是开阔,大约能容纳一二百人齐聚于此。地上平整地铺着长长的青石条,不知被踩磨了多少年,石面已被磨得溜光水滑,泛出幽幽的凉意。
这里的布置也与林宁这个人一般,简朴,不事修饰,然而却有着一种慑惊人心的神秘力量。
林宁捧着那幅绘有飞天紧那罗的画卷,默然半晌。他突然转过身来,对妩青温言道:“少司命,我有一事要与白姑娘商议,你暂且先行回避一下罢。”
妩青睁大了眼睛,瞟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只是将嘴巴一撅,抱起在她怀中酣睡的绯绯,大步地跑出门去。
“砰”!一声巨响,却是妩青赌气地反手猛一摔门,门扇重重地合在一起,把我和林宁都吓了一跳。
我们面面相觑,林宁苦笑了一下,道:“妩青这孩子,平时被我们大家给宠坏了。她脾气虽然有些任性,心地是很善良的,绯绯最粘的就是她呢。”
我勉强笑了笑,说道:“大司命,你有什么事要与我商议?”
林宁低下头来,轻轻地掸了掸衫角,一时却没有说话。
寂静幽深的大殿,唯有长明灯的火光不停地跳动。檀香一圈一圈地燃尽,案上的香炉中落满了银色的香灰。而檀香所特有的那种沉郁的香气,在光的黑暗中袅袅穿行,萦绕不散。
恍然之间,仿佛有同样静默的时光,穿越无形的岁月河流,冉冉而来。
殿内两边都是长长的神橱,看样子里面供奉的神灵甚多,不止一位两位之数,这一点与寻常俗世寺庙也颇有不同。神橱前半垂下厚厚的帏幔,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之中,也看不清那些神像面孔,唯有几个黑忽忽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萼绿华说过,当年云华夫人瑶姬私入凡间,曾与楚国国君有相约之好,故此楚国一带对云华夫人极是尊崇,忍不住回头问道:“大司命,这神庙之中,可有祭祀神女瑶姬娘娘么?”
林宁摇了摇头,开口道:“瑶姬只是其中之一。咱们九嶷族人信奉巫神,认为山川大泽之中,哪怕一草一木,都有神灵栖息。故此所尊神灵甚多。这殿中除了瑶姬娘娘之外,还有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等诸神……”
东君?云中君?我的心里大大一跳,幸得在这暗淡的灯光之下,他也看不清我脸上瞬变的神色。
素秋姐姐真是执拗,东君屡次派人来邀她会面,说要找人为她说情,使她得以褪去妖身,更换仙骨,重返九阙天庭。她却只是躲避不见,对是否回归仙班似是浑不在意,我虽与她较为亲近,却也不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至于云中君,我心中清楚,云中君屏翳当年为秋水姬所杀,魂魄都早已化入剑中,与剑灵浑然成为一体,再无丝毫昔日灵识,世上哪里还有此神?虽说云屏翳还有个弟弟日照,云屏翳身死之后,天帝打算让日照继承云中君之位的,他却走得无影无踪,至今无人得知下落。而其他神灵又没有他们兄弟天生的播云逐雾的神通,所以现在这云中君一职无人担承,早已是形同虚设,却不想这下界之中,仍然煞有其事地为他准备了祭祀之位。
只听他又道:“还有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
我吃了一惊,叫道:“大司命?”
他失笑道:“这是真正的大司命,可不是指我。我这个大司命是族人错爱,胡乱叫出来的,可做不得数。”我也忍不住笑了,又问道:“那少司命……”
林宁笑道:“少司命是执掌天下所有未成年的婴灵寿夭之事,巧的是咱们的妩青也是医术精湛,尤擅儿科,她虽是师傅最小的弟子,于医巫之术却极具天份,倒不枉这少司命之称。”
我扫了一眼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心头突然闪现出巫山凝真观中的神女像。想起黄老人所讲,那湘夫人湘君其实并非神灵,不过是些加上了虚幻光芒的凡夫俗子;而我也知目前在天庭之中,大司命、少司命也并无此职,纯属屈子虚构之事。
纵然这些神灵果真存在,可是那为一已之私,便意图袭杀林致远的云中君;那高居于仙宫之中的东君和东皇太一,他们果真会对生灵的疾苦感同身受么?
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帝……我突然想起死得刚烈,向上苍抗争不公的秋水姬;想起我那慈爱英明、然而却魂魄下落不明的父王;想起天庭的袖手旁观和众仙的冷漠势利,一股莫名的抑郁之气蓦然从心底冒了起来:“大司命,据我所知,这些神灵们大多并非真有其人。便是真有神灵,他平时都居于九重宫阙之中,哪里有时间前来这九嶷神庙?再说天下供奉他们的人那么多,他要救苦救难,可也来不及啊!在上苍的心中,这世上所有的万物,□欲迷的三界众生,只怕都如无知无觉的刍狗一般。这样的老天,真不知道为何要三界众生顶礼膜拜!”
林宁拈起一柱香,点燃香头,闪现出一点幽艳的红光。我的鼻端立时便闻见了檀香那种迷蒙而沉郁的香味。
林宁转过头来,肃然地凝视着我:“白姑娘,天下神灵,并不是个个都是德行齐备,而祸福兴衰,乃是运行之律,并非神灵可以左右。天下的百姓祭祀神灵,也不真为了指望哪一位神灵。所以凡人之中,还有我们这些祭司,所投身以殉的,不过是为了维护天地之间的一种正气,正气始出,方能够令阳气清明,阴气平和,荡尘涤浊,还本来清净面目。
如果说我们真的要百姓们前来神庙祭祀的话,也只能祭祀这种正气和精神,而不是位列仙班的煌煌神明。因为只有天地之间正气沛然,才会万魔辟易,宇内清朗。”
我质问道:“运行之律,指的会是什么呢?若没有这该死的天地大律,辛艾不会拒绝辛夷的爱意,紧那罗不会因相爱而别离……
这世上原曾有一个女子,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与她地位悬殊的男子。然而他与她的相爱却与旁人无碍,也与天地无损,到头来却是东南纷飞,遗恨千古!这世上也曾有过一位君王,他为君英明神武,四海称颂,为什么却遭到飞来横祸,害致使国中无主,自己魂魄无存?”
心中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如果没有人龙之分,父王就能和小荷在一起;如果没有世俗的限制,严素秋就会嫁给唐仲友;如果…… 如果……”
如果没有权势的分别、名利的光耀,敖宁他……应该也不会弃我而去罢……
“若天地之间真有正气,岂能容此!”
林宁略有些惊诧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仍将手中一柱香敬到神像之前,在香炉中端端正正Сhā好。随即又施了一礼,退后两步,在我面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他沉吟片刻,这才道:“白姑娘,天地阴阳调和,泽被万物,是希望万物都能欣欣向荣,修养生息,绝没有无视生命的起灭的意思。
辛夷姑娘将辛艾看作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子,不过是将心中残留的对逝去父母之爱的追忆,寄托在了叔父的身上。而辛艾对辛夷的情感,也仅是一个成年男子对美丽女性的正常迷恋……白姑娘,在漫长的生命之中,将会遇上多少不可测知的事情?如果两个人结合的基础,本就是脆弱而易于摇撼的,又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风雨?
至于紧那罗……在凡俗的眼中,从未经历过情爱美好与折磨的飞天,是单调苍白而令人同情的神。其实侍于佛陀座下,去追寻那种宁静无求的境界,将个人的悲喜,化为对众生的怜悯,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看似激烈而痴缠的情感,一朝的断绝,确是令人扼腕痛惜,然而爱有多深,带给双方的伤害和痛苦,也会随之加深。真正的幸福,并不会由此而来……”
他仰起头来,凝望着那柱香头袅袅上升的青烟。神色如常平静,但那眼光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一掠而过。良久,只听他淡淡道:“白姑娘,你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尚且有命不由主的烦恼。如林某这样的凡人,尚陷身于五行三界之间,更加没有办法掌握造化的转轮。然而天命占三,人谋尚有七分,不过是奋起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虽万死而吾不悔矣……如此而已……”
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在微茫的黑暗里,隔着那一点点的火光。眼前的灰衫男子,高发束髻,修仪英秀。虽然我活过了数百岁的光阴,然而此时的他,却仍带给我以父兄般的成熟之感。
他微微一笑,突然伸出手来,从我的鬓上取下一件东西,送到我的眼前:“你看,藤花已经枯了,还戴着做什么?”一边做势欲丢,我慌忙一把抢过来,脱口道:“不要丢!”
对着他略带惊异的眼神,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从小到大,纵然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东海公主,因为我那显赫的父王,我曾经也在生辰和各类节庆之时,收到过许许多多的珍宝。那些东西非金即玉,华美而冰冷、毫无生机,便如那万顷碧波之下的龙宫众生。
这串小小的藤花,是我平生收过唯一真实的礼物。
林宁或许不懂得女子心中千转百回的心事,他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来,递到了我的手中:
“据姑娘从前所言,结合林某今日所见,料想令尊便非龙神,至少也是一方水域之君。龙君魂魄元神威力强大,放眼三界,便是天帝只怕也不能强拘离体。所以,白姑娘,”他温和地看着我:“我虽不明白令尊何以元神失踪,但请你相信我,他是不会有事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我自然是信赖他的,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林宁话语之中,隐藏着我所不知道的某些东西。
林宁启开盒盖,一粒晶莹透亮的水晶珠子,静静地躺在盒底中央:“你身属水系龙族,咱们九嶷山中又是木多水少,长久呆在岸上,恐对你体质有损。这颗宝珠是我师傅所传,内蕴江河水气,姑娘你佩戴大有裨益。”我手握宝珠,仔细端详,只见珠身以极细的网状银络兜住,末端还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显然是可以当作项链系在颈上。
映着银白的颜色,珠身透出一种隐隐的莹蓝。清凉光润的感觉,透过我掌心的皮肤沁入身体之内,感觉格外的舒服和惬意。此珠虽貌不惊人,但以我眼力看来,确如他之所言,珠内蕴含正是江河之气,且隐有至深神通,显然是一件水系法宝。
只是,我心里还是隐约浮起了一丝疑虑:虽说神龙所居,自然是水气旺盛之处为佳。可是长居岸上也无甚大碍。洞庭龙女初嫁柳毅之时,不是在岸上居住了一两年么?我此来九嶷,才短短几天而已啊!
但无论如何,他赠我宝珠,总是一番美意罢?
我有些愕然抬起头来:“大司命……这样的宝物,我怎能无功受禄?”
在恍然的灯影中,他望着我的眼光,有一刹那的失神。他轻轻合上盒盖,将盒子往我的手心里摁了一摁,微笑道:“姑娘远来是客,林某自当竭尽所能招待姑娘。他日若林某前去龙宫,难道姑娘你会对我吝啬龙宫宝物么?”
“砰“!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殿顶青瓦纷落如雨,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林宁一卷长袖,修长的手指已扣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凌空飞起,向后疾退!地上顷刻间铺满了碎石烂瓦,而一阵铺天盖地的狂烈暴风,已自殿顶的破洞之中猛然灌入!
一道极粗的碧色光柱,闪动着耀眼的光芒,自殿顶旋转而下,挟带席卷万物的强大气势,向我扑了过来!因之而激起的生冷罡气,吹得我双鬓的垂发乱飞而起,一时之间,发眉竟然皆被映成碧色。
“嗵嗵”数声,却是廊边的神像难禁风力,自神橱中跌下地来,约莫也有三四尊之数,神橱上张着的垂幔自然早被吹得七零八落。
陡然灰影闪过,却是林宁袍袖挥处,一道柔和的青光划空而出,幻作莹薄光幕,挡在了我的面前。那风势随之一滞,我脸上那种剌痛的感觉立刻减轻了许多。
然而这不是普通的狂风,而是修道中人催动内力,所激发出来的强大罡风啊!我虽从未遇见过这等强劲的罡风,但也知修为稍浅之人,只怕一吹之下,便会元神消散,林宁他不过是个凡人,纵以法术强力相抗,又如何能禁受得起?
我身形一动,便待要跃出他的身后,忽觉腰身一紧,他迅疾地转过身来,竟然一把将我紧紧揽入了怀中!
天青明罗上
天晕地眩,刹那间,我全身四肢百骸之中所有的真气,都如积沙遇潮一般,尽数崩溃消散。
他很紧很紧地搂住我,却又小心得象是拥着一颗最最娇嫩的露珠。透过柔软的数层薄薄衣衫,他均匀平稳的呼吸、温热光洁的皮肤,还有那一抹似是与生俱有的、淡而干爽的青草气息,使得我六识尽昏,心动神摇。
碧色光柱在殿中急速旋转,其间光芒几度大盛,却终是难以攻入林宁布下的淡青光幕。劲风越是激荡呼啸,我的耳中充满了那种尖锐而凌厉的风声;殿中长明灯的火光早已熄灭,四下里一片冰冷的黑暗。然而林宁那温暖安然的怀抱,仿佛便隔离了这世上所有的苦难与风雨。
林宁一手将我搂住,另一只手伸出空中,修长的五指在空中不断变幻,结出诸般法印模样。恍恍惚惚之间,耳边只听得他高声念道:“当灭动心,不灭照心。本来空寂,还我真觉。”
他每念得一句,那道淡青光幕便微微一亮,更向外扩张一分。待得四句念完,殿中突然青光弥漫,整座大殿均被笼入光幕之中,那耀眼的碧色光芒,在青光的笼罩之中,竟也略略收敛,显得柔和了许多。
林宁掌缘翻出向外,轻轻向外一拍!平空之中传来一阵无形的波动,那道碧色光柱如受重力一般,轰然四射开去,光芒吞吐不定,宛若一朵碧色莲花平地盛放!
无尽灿烂的碧色光华之中,缓缓现出一个婀娜的女子身形来。
我从林宁怀中抬起头来,一见那个女子,不禁失声低呼一声:那女子身披黑纱,连面庞上也笼有一层薄薄的黑色轻纱,掩住了本来面目。但饶是如此,她那双充满了智慧与灵性的明眸,那优美动人的身姿,仍是让我一眼认了出来——正是昨晚深夜,与林宁在长廊芷兰花边相会的那神秘的黑纱女郎!
林宁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搂着我的左手,却不由得微微一紧,微笑道:“我早知是你。如何?你终于肯向我动手了么?”
那黑纱女郎凝视林宁,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林兄,你我既然如此投缘,又何必非要斗个鱼死网破?何况我们并无利害冲突,你好好地守护你的九嶷神庙,而我……自去做我的事情,他日有缘,我们还可再相会于湘水之上,抛弃所有世俗羁绊,共享天穹明月、无边清风……林兄,各退一步,如何?”
我身子一颤,林宁似是感知到我心中所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却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来,道:“不能。”
不能。
淡淡的青光,给这个男子侧面的脸部轮廓,镀上了一层莹润的清辉。我是龙女啊,我是来自于东海的高贵龙神,我是禀佛祖意旨而来的水族圣女,我懂得奇妙高深的驭水诀,我有令仙魔闻之丧胆的秋水望鱼神剑,若论争斗求生,我根本不怕这个来历不明的黑纱女郎。
可是,在你的心底,是否也曾经隐约地盼望过,有这样美好的瞬间时光?生死攸关之际,能够有这样的一个人,勇敢地站在自己的身旁,面对着所有危难和引诱,面对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只是淡淡地回答这两个字:不能。
不能,不能。纵然是不能相守、不能相爱,但也不能相负、不能相绝。
殿中寂静片刻,唯有风声呼啸。
那黑纱女郎突然冷笑一声,说道:“林兄,你们九嶷神庙中人,乃是道祖门下;而身为大司命的你,又通晓这道家奇术‘天青明罗’,于这三界之中,确已难遇敌手。我虽有‘碧烟尘’相助,但你若运起终生修为,奋力一搏,只怕胜负之分,仍是未知之数。”
我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天青明罗”之术,竟有如斯威力。这黑纱女郎显然不是凡人,亦无妖气,料想非神即仙;身为凡人的林宁能使她说出这番话来,则“天青明罗”之威不容小觑。
林宁神色淡然,道:“姑娘过奖了。”
那黑纱女郎一双明亮如水的眸子,转注到了我的身上,口中仍是对林宁说道:“你既是九嶷神庙世代相传的大司命,自然也明白‘天青明罗’法术的由来。当初你们道祖因清华夫人一事,对天界众仙极为失望。他当真老得糊涂,认为天界众仙无一可信,竟然逆天而行,擅自修改了这传自伏羲大帝的上古神篇《赤阳精武篇》,并借助道家培元炼鼎之术,借阳化阴,创立了能使凡人修成仙人一般精深法力的‘天青明罗’。自以为一切完美妥善,竟然将守护九嶷的重任,交到了你们这些驻守九嶷神庙的凡人肩上。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以凡人微薄之躯,又岂能承担那样精深广博的上古法术?实则你们所有修习此术之人,均是以自己本来生机,来换取这门神奇的法力。所以历代大司命,虽具有极深的神通,令九嶷妖魔敬惧有加,却多为短命寿夭之人。你的师祖流方,活了二十七岁;你的师父晒月,活了二十六岁;就连你们奉若神明的三代师祖青叶,也不过只是活了区区三十一岁。
林兄,你天赋奇才,被尊为历代以来,最具修习法术天赋的大司命,年仅十五便跻身地仙修为。然而你修习‘天青明罗’之术越是精深,于你寿元伤损便愈深。虽然我也知道,你一直强行以道家真气延续真元;但你的寿元与常人不同,常人尚可服食仙丹灵药以图延续,你的寿元却是出自于天命,这天命岂能因人力而改?以我之见,恐怕林兄你的寿命,断然不会超过二十八岁。
若你肯将贵派清净宝珠赠我,以我之能,必能求得延续你寿元之法。何况我只是借你宝珠一用,事后必会还你。这等便宜之事,林兄何必推辞不就?
何况屈指算来,今年你已满了二十七岁。林兄。便是你想要不惜一切,去保护你怀中这个女子,可天命将至,究竟还会有多少岁月,可以任由你去挥洒呢?你身故之后,她又该如何?”
她这几句话缓缓说来,虽然语气轻柔,清致婉转,但细细品来,却是阴毒之极。
《赤阳精武篇》?恍惚记得夜光在跟我讲起秋水望鱼二剑来历之时,曾将其与望鱼仙子自上元夫人处盗走的《太阴玉华篇》相提并论。此两部神篇,为当初伏羲大帝与女娲娘娘所传,义理精深,妙法通玄。难怪林宁身为凡人,却令九嶷百族妖魔咸服,原来“天青明罗”竟是脱胎自《赤阳精武篇》。
可是……林宁……林宁只有不到一年的寿命么?
一股莫名的撕裂的疼痛,猛地钻入心房深处。我一把抓紧了他臂上衣衫,仰起头来,望着林宁的眼晴,颤声问道:“她说的……她说的,可是真的么?”
林宁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嘴角微展,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他虽是听闻黑纱女郎论他寿元将近,脸上却无丝毫惧色,开口说道:“姑娘,你说了这么多,林某也有一事不明,敢向姑娘问询。”
黑纱女郎一愕,显然料不到林宁竟会反问于她,但旋即微笑道:“林兄但问无妨。”
林宁仍是将我搂在怀中,说道:“姑娘你本是仙人一流,又生性聪颖,当知眼下所行之事……不仅是大违天地清和,还触犯了天庭定下的律条。一旦败露,几可致万劫不复之地,且令姑娘家族清白门第蒙羞……姑娘却又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逆天弑神之举呢?”
逆天弑神之举?我心中一跳,几乎要惊得叫出声来。这黑纱女郎行事如此诡秘,我早知绝非好事。然而她三番五次袭上山来,不过是为了那颗九嶷神庙的清净宝珠,区区一件法宝的争夺,怎会被林宁说成是逆天弑神之举?
那黑纱女郎脸色“刷”地一下,顿时变得极为苍白。但她反应极快,眸子转了一转,强笑道:“林兄所言,我可是一句也听不明白。倒是你呢,大司命,你将清净宝珠赠她不提,现在更是连自己的命都顾不得了。你一命不惜倒也罢了,九嶷百族的性命,你可也是全然不顾么?”
林宁眼神一寒,道:“姑娘这是在以百族性命,威胁我林某人么?”
黑纱女郎嫣然一笑,眸中水光流转,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但听她说道:“你身为九嶷大司命,总不能只顾自己讨得这女子喜欢,便忘了大司命应负守护之责罢?”
我听她说到这里,不知为何,身上却是一阵阵地发冷。林宁固然对我极好,此时肯挺身而出,将我护在身后,我已是感铭于心。然而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交,眼下这黑纱女郎既是以九嶷百族性命相胁,以她之能,想必定是所言不虚。林宁天性仁和,岂能因我一人之故,置百族于不顾?
自当日西海大典之上,秋水望鱼出鞘的那一刻起,我便身不由已,被卷入这四海纷争之中。此后父王失踪,我独夺东海之嗣,又千里赶赴九嶷,早就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一条无比坎坷艰辛之道。
林宁果真为了百族之故而放弃了我,我也不会怪他。可是……可是……
心中杂味纷呈,一时连自己也辨不出是酸是苦,是涩是甜。
林宁突然朗声长笑,声震殿瓦,笼罩满殿的青光仿佛感知到他的心意,突然之间,也是光芒大盛。
黑纱女郎不由得后退一步,试探问道:“林兄?”
林宁收起笑声,双目直视黑纱女郎,缓缓道:“九嶷百族为上古魔神蚩尤之后,千百年来独居三湘,连天庭也无可奈何。我九嶷神庙之所以能领袖百族,不过是因为历任宗主仁慈宽和、襟怀高远,以九嶷安危为已任,令百族众人不得不服而已。
神庙虽名为守护百族,其实不过是希望以道教经义中的德操,来感化他们的蛮荒悍恶之气罢了。若有外敌来犯,百族定然同仇敌忾、共结一心对抗外敌,他们身具神魔血统,法力广大,又何须我区区一个林宁来守护?
姑娘,你未免也把林宁看得忒也高了。”
黑纱女郎眸中晶光一闪,笑道:“然则大司命你的寿元,莫非就不重要了么?你年纪尚轻,又不曾有过家室,恐怕是难以体会得到,这世上的夫妇琴瑟相和之事,该是何等的甜蜜美妙。至于你怀中这个女子,绝非是你的良配,你又何必定要因她而与我为难?”
我不禁心中一动:这黑纱女郎与林宁乃是旧识,今日两下交恶,不过是为了清净宝珠之事。怎么如今听这女郎口口声声,定然说是因我之故?
那黑纱女郎说到此处,突然停住话头,看了我一眼,又笑道:“何况她乃是东海的龙女,前不久又由东海龙王做主,许配给了华岳少君金虹三郎。华岳少君年轻英俊,地位尊崇,对龙女又极是爱慕。纵然你对她有意,只怕也是鸳梦难谐。
大司命,你自命正人君子,如何却将别人的未婚妻子,紧紧抱在自己怀中?”
三郎?
我如梦初醒,猛然想起自己原已非是未嫁自由之身。手上一软,原本是紧抓住林宁衣衫的手指,不由得缓缓松了开去。
正待要推开林宁,脱身挣出他的怀抱之时,突然觉得腰上一紧,却是林宁将我扣住,竟是不肯放开手去。
我心头微现怒意,低声道:“你放开我!”
林宁见我颊带晕红,不禁轻声一笑,附耳道:“你要乖一些,不要被她激怒。若离开了我设下的结界,她再要对付你可就容易多了。”
我不敢再挣,低嗔道:“她不过是要你那颗宝珠罢了,与我又不曾相识,却如何会与我过不去?再说,再说你这样对我……我……我……”
林宁微微一笑,并不答我所问之事,反而低低道:“你莫要恼怒,听我如何答她便是。”
天青明罗下
但听他朗声说道:“姑娘,你们女子生性最是爱花,不若在下便以花朵为喻罢。
素闻那碧海之底的龙宫仙阙,因天生缺乏青木之气,故此没有办法生长真正的花木。所以龙宫花园之中所有花卉草木,俱是出自于龙宫巧匠之手,以珠玉玛瑙雕刻而成……姑娘你自然也是见过。那些珠玉之花,其貌固然是玲珑光辉,更难得是长开不败,永不凋谢,其价几可值万金之数。”
我突然想起东海龙宫的绝秘隐僻之地,那些犹如华盖一般的巨大荷花,那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之后,在荷梗下层层积压的粉色花瓣,心中不禁一痛:东海亦无青木之气,父王为了让那些荷花生长于海底,该是耗费了多少法力,才设下如此高深的结界,使它们得以在海中怒放。如今父王音讯全无,龙宫中再无第二人有此能力,那些荷花,恐怕也该逐渐衰败了罢?
林宁轻声一笑,说道:“而我林宁最爱之花,却是出自我九嶷山中的香草芷兰。”
黑纱女郎笑道:“我曾听闻你说起芷兰,道是此花盛开不易,四十年漫长的岁月等待,却只有短短六天的花期。林兄,你若得我之助,恐怕还能多看这些芷兰几次,”
林宁微笑道:“姑娘何必大言欺我?其实你我皆知,林某既以凡人之身,得以修习仙术,则寿元已是出自天命,并非是由于躯体自身的衰竭。纵是姑娘能取得天府灵药,恐怕也难以延长林某寿数。”
我听他徐徐说来,言谈之间甚是自若,竟似对自己寿元将尽一事浑不在意。不知为何,心中却有莫名的恐慌浮了起来:“不知这黑纱女郎如此大言炎炎,会是何等来历?不过他说天府灵药,仍不可延其寿数,那……纵然我去找素秋姐姐,或是清华夫人,竟也无济于事么?”
林宁缓缓道:“姑娘你便如同那龙宫珠玉之花,芳龄永寿,令人羡慕;而我林宁便是这山中的芷兰,瞬间即凋,却也没有什么遗憾。二十八年寿元,足以让我感谢上苍的垂怜。生命因为短暂,所以美好,也正因如此,才让我更分外地懂得珍惜。”
黑纱女郎听到这最后两句,神色却是黯淡下去,低语道:“莫非……莫非真的只有短暂的生命,才会深深地留下所有的美好么?”她的声音极低极低,说到最后之时,竟有无限惆怅之意,不似在重复林宁的言语,倒似是说给自己倾听一般。
“至于龙女,”林宁怜爱地看我一眼,淡淡道:“她是东海龙王的公主也好,是未来的华岳夫人也罢,纵然她披上万丈璀璨的光芒,在我林宁心中,她不过也只是一个……需要人来疼爱的小姑娘。
我在一日,护她一日,便是我一日的福分。若我生命消失,还有东海龙王和华岳少君的照拂,林某又有什么好放心不下?”
黑纱女郎摇了摇头,眼神中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喃喃道:“林兄,你何苦如此?”
“轰”!一道绚丽无比的霞光,突然自殿外蒸腾而起,迅速扩散开去!我转头向窗外看去,透过窗棂之间的空隙,隐隐可见一道华美五彩光幕,笼住了整个舜源峰顶。
黑纱女郎脸色陡变,看了一眼殿外那五彩流溢的霞光,唇边浮起一抹苦笑,涩然道:“林兄,我道你今日怎生如此雅兴,竟然还有闲心与我谈了许多,原来……你是借此拖住我的注意力,却让他们在殿外布起‘天罗大阵’。”
林宁洒然一笑,说道:“姑娘莫怪。我早知姑娘定然带了帮手上来,于我九嶷神庙只怕大大不利。只是……他们神力被峰顶‘绝仙界’所拒,只怕还要靠姑娘你手中的‘碧烟尘’,方能发挥各自威力。然而我宗中弟子,多是肉身凡胎,纵然修得几分道行,又如何能与姑娘你的贵从相比?说不得,只好布下这天罗大阵,来保我神庙周全罢……”
说到最后一个“罢”字之时,眼前青光闪动,却是那根翠玉一般的竹枝恍若平地冒出一般,腾然飞起半空之中!林宁喝道一声:“起!”衣袖带处,已将我平地摄起,一道眩目青光凌空飞卷,宛若蛟龙一般,“刷”地一声卷起我二人身躯,闪电般地向殿外投去!
碧光耀眼,刹那间一道匹练般的光带,自身后向我们疾射过来!却是那黑纱女郎再难按捺心头怒气,已然抢先出击!
林宁回身衣袖一拂,满殿青色光幕陡然下压,缩成一个巨大的青色光团,已将那道碧光缩于其中!
黑纱女郎高声念道:“天道正一,化气为剑!”碧光暴涨,“嗖嗖”数声,竟是锐如光剑一般,穿破青色光团,直向我们破空追来!
此时那碧光大盛,光色极清极淳,竟不似妖邪之流,倒颇有几分仙道正和之气!莫非这黑纱女郎,竟然是得道的仙人?
林宁右手中指弹出,喝道:“疾!”那青色光团在空中陡然一转,反赶在碧光之前,“轰”地一声巨响,两者相撞,碧青光芒四处飞射,如山气浪散涌开来!但闻殿中响声大作,那供奉的神像长案之属,早已是跌得七零八落,此时经这两道强劲之极的仙气宝光合力一击,更是尽数被击得粉碎!无数木屑碎渣顿时铺了满地!
挟带青光之势,我二人已掠出殿门,隐隐绰绰只见夜色之下,殿外石台之上已站了不少人。还未看清之时,忽觉身上一沉,却是林宁将我猛然推开,喝道:“迦儿!护住她!”
幽香袭人,我已跌倒在一处柔软的怀抱之中,映入眼帘的,是柔滑如水的墨黑长发!迦儿?
那白日里温柔动人的蛇女迦儿,已恢复了人身蛇尾的模样。长发披散下来,手执一柄模样古怪的绿色短剑,剑身扭曲,有如蛇虫一般。她一把将我揽在身后,金绿交错的长尾却突然一卷,“啪”地一声,已将一俟机飞上前来偷袭的道人击飞开去!她那蛇尾竟是坚逾钢铁,此一击之下,那道人竟然闪避不开,“啊”地一声,一头撞上台边石栏,脑上红白横流,竟然是脑浆鲜血汩汩而出,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噗”地一声轻响,自那道人身上冒出数缕黑烟。那道人尸身渐渐软化下去,宽大的道袍蝉蜕似地积作一堆。黑烟散去,但见道袍之中,赫然显出一尾长约尺许的白鱼出来!
迦儿身边已站有数名灰衫弟子,俱是神庙中人。对面约有十数人,却是打扮各异。此时便听一黑甲男子高声斥道:“蛇妖!竟敢害我鱼兄性命!”迦儿冷笑一声,平素温柔之态荡然无存,黑发无风凛然自起,杀气隐现,不屑道:“才不过两百年道行的小小白鱼,也敢上我九嶷神庙来兴风作浪!我虽在神庙修道,对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却是绝不手软!”
一道碧色光柱自殿中呼啸而出,直奔我所立之处而来!巨大强劲的冷风随之乍起,其阴寒之气令人毛发上竖,竟然隐挟风雷之势!我身边两名灰衫男子齐声大喝,掌中一黄一蓝两道仙剑齐放光芒!而那凛冽的冷风之中,迦儿毫无惧色,斜剌里毅然飞身迎上,墨色如丝的长发当空飞舞,金青蛇尾平空翻卷,更平添了几分妖魅之气。
碧光乍现!迦儿娇叱一声,双掌翻飞,强大的真气翻涌而出,正待与那碧光正面相接,突然青光一闪,碧光顿时被引了开去,只听“轰隆”数声巨响,左侧石栏应声而断,无数碎石噶啷啷地滚下石台,落入山崖深渊之中!
青光映照之下,只见林宁自石台上徐徐落下。碧光散开,那黑纱衣郎赫然现出身形,戟指向我遥指过来,喝道:“清净宝珠便在这女子身上!夺珠到手者重重有赏!”
我心头剧震,不由自主地望向戴于颈间的那颗晶莹明珠!那颗水滴一般剔透的珠身,此时在无边的夜幕之中,竟然流转着淡淡的银光。
一灰衫男子抢上前来,掌中仙剑黄芒吞吐不定。他掉头喝道:“大司命有令!护住这位姑娘,有谁胆敢上前!杀无赦!”
那群衣饰古怪的黑衣女郎同伴之中,有一高冠乌袍男子突然高声吟哦起来,他语言生涩难懂,我并无一字听懂,只觉似是咒语一类。林宁的声音遥遥传来:“是魔道的冥暗咒语!神庙弟子听令结阵!伏魔!”
层层浓重乌云,渐渐由四面奔涌而来,在天际中心汇聚。星月光芒瞬间被重云所掩,天地间一片黑暗,浓重的腥臭扑面而来。
仿佛只在瞬间,我但闻耳边啸声大作,无数道彩光直冲天空,那是所有神庙弟子掌中仙剑的光芒。当中一道最为明亮的青光,在空中缓缓旋转,竟然形成一个极为古朴的篆字:“道”!其他仙剑的光芒交织错杂在一起,为“道”字的周边,镀上了一道绚丽无比的五彩光晕,有如霞光虹霓一般。
那个“道”字不断旋转,无数彩色的绚丽光芒也随之转动,丝丝缕缕,尽数穿破那些沉积的乌云,洒落了整座黑夜笼罩之下的山峰。
在那些蓝、红、绿、紫、青色光芒不断流转之中,但闻林宁长声吟道:“当灭动心,不灭照心。本来空寂,还我真觉。”众弟子齐声诵道:“善为道者,微妙玄通。唯不可识,强为之容!”庄严肃穆的诵念声中,那“道”字越是旋转加快。彩色光芒铺天盖地而来,黑纱女郎身边众人纷纷跌倒,更有人抱头滚地,哀嚎不已。那高冠乌袍男子还要强念咒语相抗,只刚勉强念出一句,但觉胸口气闷,气血翻涌,“哇”地一声吐出满口黑血,颓然跌坐于地。
黑衣女郎一咬中指,鲜血溅出,望空一洒!血影横掠而过,那剑阵如受重阻,彩光顿时黯淡了许多。
“铮铮”!熟悉的剑吟之声,在舜源峰顶悠然响起!两道湛青如电的璀璨光芒,突然浮现在峰顶上空!仿佛是受到这两道剑光的影响,所有仙剑一齐长鸣,那如龙啸吟之声,悠长清越,在山谷之间回荡不绝!那个“道”字霍然而止,“刷”地一下,射出一道耀眼之极的青光,而那些剑阵形成的彩色光芒也陡然增强,远甚最初明亮之色。黑衣女郎这边有数人已然支撑不住,大叫一声,现出原形来,却都是些兽精树怪之属。
那是秋水、望鱼二剑!这旷古绝世的两柄神剑,仿佛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终于跃然而出,加入剑阵之中!
光彻天地,气迫斗牛。我的双眸,突然遇上了林宁怔怔的目光。隔着那冲天的剑气与光芒,他捏诀结印,傲然而立。那种凛然的气度与风神,宛若真正的天神大司命降临人间。然而远远看去,他那灰衫萧然的身形,却显得是如此的孤单与寂寞。
黑纱女郎虽也是目眩神摇,但她毕竟道行高深,当下强行催动碧色光柱,瞬间幻作一枝极阔的碧色大伞,伞面凌空展开,堪堪挡住了满天彩芒!那帮人如遇大赦,慌忙挣扎起来,奔入碧伞之下。
黑纱女郎将伞撑起,身子一晃,化作一道碧光,反向峰下投去。夜风呼啸,崖边远远传来她轻柔的声音:“不夺宝珠,誓不罢休!大司命,咱们后会有期!”
妖狐阿紫上
晨曦微露之时,我悄然离开了神庙。
因为“绝仙界”的缘故,除了那持有“碧烟尘”的黑纱女郎,论理说除了神庙弟子,其余人俱不能在舜源峰顶上施展法术。然而不知为何,当我尝试着化为清风之时,居然没有受到丝毫阻碍。
颈上的清净宝珠,在清晨山中的薄雾之中,越显得晶莹清澈,微微泛出几棱银光。是因为它的缘故,我才得以施展法力么?
来不及多想,我飘然投下峰去。
在山峰脚下飘落下来,我有些不舍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云雾缭绕的舜源峰顶,神庙巍峨的轮廓,如海上起伏的船桅,在云雾之中隐隐浮现。
大司命……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道,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呆在这个凡人的身旁,不过只有短短两日时光,却仿佛已有一生一世的熟悉和亲切。林宁说过,龙宫没有青木之气,所以长不出真正的花草;其实这整个神仙之界,又何尝有过一点人气,自然更不可能会有真正的温情和爱意。
然而我该走了。
父王下落不明,四海局势微妙。身为东海皇嗣的我,断不能再横生枝节。何况……那黑纱女郎说得不错,我名份上已是华岳少君的妻子,遑论三郎所爱,究竟是我还是他臆想之中的秋水圣女,我都不宜再留在林宁这陌生、然而却令人不由自主地前去亲近的男子身边。
林宁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生命因为短暂,所以美好,也正因如此,才让我更分外地懂得珍惜。”
或许这世上的相遇,也不一定要漫长久远。正因为那短暂的美好,才让人更是念念不忘罢?我低头又看了一眼颈上的清净宝珠,强自按下汹涌的心潮。
衣袖一挥,我驾起云头,飞越重重山林,直奔朝舜涧方向而去。
冥夜,那古怪而阴冷的魔族后人,或许懂得招魂秘术的他,是我最后的一点希望。
“啾啾”!“啾啾”!数声急促而清脆的尖叫,自我下方一处山坡上传了过来,使我不由得身形稍滞,俯首看去!
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狐,前面两脚悬空,在山坡上作人立之势,正在朝空中飞过的我大声尖叫,身后九只美丽蓬松的大尾,也自焦急地摇来摆去!
是绯绯!
九嶷群山连绵,林深草密,这小家伙不知是何时偷偷跑了出来,莫非是迷路了么?
我挥舞衣袖,打算以真气将它摄入怀中,再送往舜源峰下。
绯绯敏捷地一跳,避过我翻卷过来的无形真气,“啾啾”“啾啾”地又叫了几声,转身往山后跑去,跑得几步,又回头看看我,意即要我跟了上去。
我好奇之心大作,当下驾云跟在它的身后,翻过那道山坡而去。
才飞得片刻,只听“啊哟”一声惊叫,却是出自女子之口!
我吃了一惊,凝神看去,只见坡下奔来一个紫衣少女。晨光之中,但见她长发飘飞,衣袂如仙,远远看去着实美丽。然而这紫衣少女神色却极是仓皇,脚上绣鞋已奔掉了一只,露出雪白的纤足来,她也浑不在意,只是拔足飞奔;一边不时回头而望,似是后面有什么极为厉害之物追了上来。
“哧啦”!一道黑色闪电,蓦然卷地而来,滋滋有声,带起无数惨白色的电光火花!
紫衣少女躲闪不及,又是惊叫一声,那闪电“哧”地一声,已尽数打在她的身上!
紫衣少女惨叫一声,一道毛茸茸的灰色狐尾,竟然自裙下伸了出来!
她身子晃了两晃,终于法力消散,再也凝结不成|人形。但见一道白光闪过,那紫衣少女已然消失不见,如茵绿地之上,赫然现出一只灰色小狐,四只小爪慌不迭地凌空奔起,箭一般地向山坡另一头窜去!
“哧哧”又是数声,那黑色闪电却是紧迫过来,灰狐左奔右突,竭尽全力躲闪身子,神情甚是狼狈。
“哧”!坡上陡然闪出数道黑色闪电,直奔灰狐而来!那灰狐避无可避,不由得全身颤抖,发出一声哀鸣!
绯绯大急,也顾不得向我求救,当下将口一张,一团狐火凌空喷出,正向那闪电飞去!
绯绯!原来它是见同类逢难,又自忖法力微薄,这才不计前嫌向我求救!
我大吃一惊,这道黑色闪电并非天穹闪电,其中分明蕴含有极强的阴寒玄冰之气,绯绯虽为九尾灵狐,毕竟年岁尚幼,这一团狐火对抗那道闪电,无异于是以卵击石,一个不慎,只怕还会使绯绯受反啮之伤。
来不及多想,我张口一吐,一团熊熊烈焰直奔而出,后发而先制,已是抢在绯绯吐出的狐火之前,拦住了那道最先击向灰狐的黑色闪电!
“轰”地一声巨响,电火相击!金焰大盛,黑色闪电顿时消弭无形,唯有无数细小的惨白电芒四射开去,溅落在山坡之上!所溅之处的青草顿时滋滋作响,化为点点焦黑灰烬!
山坡那边,似是谁轻轻“咦”了一声,惊叫:“神龙阳炎之火?”
灰狐躲过此次大劫,见机倒快,旋即机灵地向我这边奔了过来!
余下几道黑色闪电紧随其后,刹那间离狐尾只有不到数寸之距。
一种莫名的炎热之意,自我的丹田之处腾然而起,瞬间游过我身上所有经脉!
我按落云头,屈起中指,就势一划,喝道:“疾!”一道金色火焰应声而显,顿时在山坡上腾起一道熊熊火墙,隔开了灰狐与那几道黑色闪电!
我倒吃了一惊,本指望以火焰挡住那闪电,却不料火焰竟如此之盛,居然还形成了火墙。
那几道黑色闪电滋滋数声,顿时被火墙化去。
忽听灰狐哀鸣一声,原来它躲得慢了些儿,尾上灰毛被燎了几根。但这小东西着实灵便,三纵两跳,已跃到我的身前。
一团极浓稠的墨色乌云,自坡前远处升到半空,旋即滚滚远去。我身子一动,本待要追,但思及尚有正事要办,犹豫片刻,终于没有追击,任由那隐在云中的妖魔远循而去。
只是,这阳炎之火我以前也曾用过,却为何都不如今天这般威力巨大?
绯绯在一旁大声尖叫,叫声中充满喜悦之情,似也在叫好不迭。经此一事,这只调皮的小白狐终于解除了对我的敌意,欢叫着跳入我的怀中,九条尾巴软软地搭在了我的臂上。
灰狐在地上打了个滚,瞬间化为那巧笑嫣然的亭亭少女。她“扑嗵”一声伏在地上,脆生生地叫道:“小狐阿紫,多谢神仙救我!”
白玉般的肌肤,如同精心琢磨过的五官,端的是个十足的美人儿。透过鬓边垂下的发丝间隙,那双滴溜溜的黑眼珠,藏在柳叶儿般的眉下,悄然地飞快扫我一眼,却如最清亮的两丸水晶。
我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三郎讲过他的生母,碧霞元君座下那只妖狐,名字也是叫做阿紫。不觉略有些惊异之色。那阿紫极是聪慧,已然看了出来,问道:“神仙姐姐,我这名字可有什么不妥么?”
我想起三郎,只觉心乱如麻,当下勉强一笑,答道:“以前有一位狐仙,她的名字,跟你的竟是一模一样呢!”
阿紫歪头调皮一笑,说道:“这可有什么好奇怪的?自魏晋朝开始,人间便呼我们狐仙为阿紫。传说那原本是人间一个极妒恶狠毒的妇人之名,跟咱们本不相干。然而那些凡人,总以为咱们狐仙吸人精气,害人性命,酷似那传说中的毒妇,才呼我们为阿紫。其实那不过是少数狐中败类所做之事罢了,姐姐你是知道的,凡人体质多半甚虚,受五欲色识之惑,元气并不清和淳正,有的甚至还暗含阴毒,哪里可以用来吐纳修炼?
象我家族类繁多,修成|人形者也有三十多个,但个个俱是老老实实地吸收日月精华,最多采药炼丹来增加修为,哪有谁去迷惑什么凡人?”
她耸耸肩,银铃般地笑了起来,说道:“说来好笑呢,神仙姐姐。我这些姊妹之中,也就我最是偷懒。我们族中有个规矩,每十年要举行一次考验法术的聚会。凡是适龄而变不成|人形的狐狸,都要被赶到最为荒凉的后山去修炼,也不许回家。
我从小贪玩儿,哪里用心去炼什么法术?眼看着聚会将近,我怎么也变不成|人形。最后大姐急了,只好选了一个明月之夜,亲自带我去山下坟场,拣了好几个头盖骨。非要我把那些头盖骨一个个戴在头上,口念咒语,对着月亮参拜。站起身来时还要晃一晃,如果那劳什子不掉下来,我就可以幻作人形。
那天我运气不好,连着试了七八个,最后一个才勉强没掉下来。可是天啦,神仙姐姐,我虽变成了人形,这头盖骨的主人却生得着实丑陋,连累得我也丑了起来,可叫我的姊妹们一阵好笑。
大会是糊弄过去了,可我却顶着那片骨头过了足足三年,这才可以变幻成|人形。姐姐,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生得可好不好看?”
她咭咭呱呱,一口气说了半天。我也不由得被她逗得笑了,由衷道:“阿紫,你生得当真好看极了。”
阿紫眼睛一亮,喜道:“是么?我听说这三界之中所有的男子,无一不是喜欢美貌的女子。”我心中一酸,眼前浮现出林宁温柔的笑容来,暗暗想道:“不对,他不会这样。便是我长得又丑又老,他对我,一定还是一样的。”
只听阿紫接着说道:“也幸得我变美之后,才遇上了他,不然的话,恐怕他一见我原来那副模样,可要远远地避开百里之外呢,凡人们叫做什么——那个‘退避三舍’!”
她看到我怀中所抱的绯绯,不禁眼神一亮,喜道:“这是九尾灵狐呢!它这一族,可是咱们狐族最高贵的种类啦,不到一百年就可以修成|人形,几乎所有的九尾灵狐,到最后都能修成仙道。它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不过挺够义气的!今日我被坏人追赶,也多亏它路过之时恰巧看到。
当时我见它掉头跑了,本来有些气它,怎么遇上同类也不搭救呢?原来是搬了神仙姐姐你这个救兵过来。”
她弯下腰看了看,又淘气地伸出一根手指,刮了刮绯绯的鼻尖,绯绯本来一直张着小嘴,作洋洋得意之态,此时见她相戏,气愤地头掉转开去,显出一副极为不屑的模样。
阿紫笑道:“小九尾狐,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也好感激的,才来和你亲近亲近么!”
她不依不饶地移过身子,飞快地又在绯绯的鼻尖上刮了一下,笑道:“你好瞧不起我么?出身不由已,后缘各自修。你虽是小九尾狐,毕竟比我小着几百年呢,不如咱们比试比试,看谁最终能得窥仙道!”
但闻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急促地问道:“阿紫,你怎么会在这里?叫我好找,真是急煞人也!”
我如遇雷击,霍然转过头去,但见面前站有一个男子,身着赤金云纹绣袍,头戴玉冠,说不尽的英武华贵,竟然是三郎!我未来的丈夫,金虹三郎!
阿紫一见三郎,当下赶紧跳到我的身后,委屈地嘟囔道:“人家还不是发现了‘三界神鼎’的下落,这才……”
三界神鼎!我失声叫了出来。
妖狐阿紫下
然后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下来,阿紫极度委屈地低下头一声不吭,我和三郎却是对视良久,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端详着我,终于,轻轻叹息一声,道:“十七,你瘦了。”
我心中一颤,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三郎……”
倒是阿紫跳了起来,先前委屈的神情荡然无存,俏丽的小脸上满是喜悦,万分惊讶地牵住了我的衣袖,叫道:“十七!十七姐姐!原来你就是十七姐姐!怪不得这么厉害,还能发出这样强大的阳炎之火呢!”
她孩子般的心性,也顾不得我与三郎神情有异,雀跃道:“早听说华岳少君夫人,东海龙王的掌上明珠十七公主,是水族圣女转世,拥有上古神剑秋水和望鱼。又听说姐姐你性子又温柔,法力又高强,叫人真是仰慕得紧……我早就想见见了,每次求三郎哥哥,他总是说你有事远游,不肯再多说一个字来。姐姐,你不知道,因为怕你太过美貌,阿紫心里好生担心自己远远不及,会惹得三郎哥哥会嫌弃阿紫呢……”
三郎低喝一声:“阿紫!”又望我一眼,神情颇为尴尬。
阿紫立即噤声,浅栗色的眼波如水流转,意存询问。那神态越觉娇俏可人,让我心中都不禁一荡。
素闻妖狐生有媚珠,能惑人心神,这阿紫年岁虽小,道行也不甚高,但那媚态竟然也是与生俱来。
我有些过意不去,低低道:“阿紫,你这般可爱,三郎喜欢你还来不及,如何会嫌……嫌弃你呢?”
阿紫闻言开颜,喜孜孜道:“是啊,阿紫再怎么丑陋,毕竟也是碧霞元君赐给三郎哥哥的,三郎哥哥待我极好,又怎会……”
碧霞元君!我心头一沉,已是如同堕入冰窖之中。
这泰山的神女,正是三郎的小姑姑。当初三郎的父亲金天愿圣大帝,不就是在碧霞元君座前,发现了那个娇嗔可人的妖狐阿紫——另一个阿紫、三郎的亲生母亲的么?
强行忍住头脑中传来的一阵阵晕眩之感,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三郎,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你们有何要事,速速去办罢。”
三郎抢前一步,拦在我的身前,急道:“十七,你听我说……听我说……”他犹疑了一下,却又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半晌,只听他叹息一声,道:“十七,你还不知罢?四海出了大事,四海龙王相继失踪,便连四海龙太子也都不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顿时忘了阿紫之事,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三郎摇了摇头,说道:“你走后不久,先是西海龙王,然后是北海与南海两位龙王,相继也被人摄去了元神。四海大乱,东海之事自然也是瞒不住了,这才渐渐传了出去。三位龙太子听说十七你已独身前来九嶷,寻求招魂之术,便也相约前来。谁知……谁知一入九嶷,竟然失去了与龙宫的联系!我便是听说此事之后,对你好生担心,这才赶来九嶷的……三界之中已有人推测,这九嶷山中,定然藏有一个极厉害的魔头,说不定这些事情,便是他一手操纵!”
三海的龙太子居然也失踪了?那敖宁表哥他……我急忙问道:“大表哥的夫人乃是玄武帝的公主,难道天庭竟肯袖手旁观?”
三郎无奈道:“太素公主数次前往玄武大帝座前哭诉,玄武帝也曾禀告天帝,天帝对此态度却极是暖昧,只推九嶷乃上古神魔蚩尤之地,不宜发天兵前来。”
我急道:“九嶷也是凡间土地,为天庭所辖,为何不宜发来天兵?”
三郎道:“当初魔神蚩尤出世,率三万铜头铁角的天魔将兵,与仙道始祖轩辕黄帝战于涿鹿之野;最后黄帝得众神之助,将其击败。蚩尤虽败,但他是何等的神通?若他临死一击,奋起所有残存魔力,只怕天地也难逃浩劫。当时蚩尤自忖必死,便与黄帝结下誓约:他死之后,将自毁肉身化为九嶷千里山林,元灵散于林中万物,后逐渐衍生为九嶷百族。
如此他虽不能复生,但至少能保其灵气长存不灭。而黄帝则必须答应,只要九嶷百族不离开三湘之地,天庭便不能以其天规来管束所有九嶷的子民。如若天界破誓,遣来兵将到此,其所独具的仙兵杀气,必然会惊醒沉睡九嶷已久的魔神蚩尤。蚩尤一旦复苏,便会吸尽九嶷所有的灵气,转而复生于三界,再与天庭开战。”
我听得目眩神摇,喃喃道:“魔神蚩尤?如此说来,天庭我们也是指望不上了……你和阿紫姑娘方才所说的三界神鼎又是何故?”
三郎微微一怔,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阿紫,犹豫道:“这个……”
三界神鼎的威名,早在东海之时,我便已有所耳闻。传说当初远古之时,天空本是端端正正地被四座神山支起的。然而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争帝,共工不慎败走,羞怒之下,便一头撞向四神山之一的不周山。山体折断,半截轰隆隆地塌了下来。天穹再也不能保持端正,而向西北方向倾斜,原来的日月星辰都挪动了位置,洪水不可遏制,泛滥成灾,为天下带来了极大的灾祸。
上神女娲娘娘不忍看生灵涂炭,便斩巨鳖之足,以为支天之柱;又炼五彩神石为补天之料,这才勉强维持下来。
那三界神鼎,便为女娲娘娘当初炼化五彩神石所用。据说此鼎不仅能炼化所有的金铁之器、各类法宝兵刃,甚至生人入鼎,鼎下之火也可将其体内阴阳五行之气炼化。所炼成之物或为实体、或为元丹、或为精气,个中转换自如之处,当真万象由心,端的是仙家炼器第一宝物。
后来不知何故,此鼎突然出现在九重仙阙,为天庭所有。因为它显赫的来历和极大的神通,所有三界中人提起此鼎,莫不是敬畏有加。
此时我突然从一只小小的妖狐口中,听闻这赫赫的神器之名,不由得我不顿生好奇之心;而三郎吞吞吐吐的模样,也更让我疑窦大起。
三郎见我询问之意甚切,迟疑片刻,只得道:“十七,前日天庭遍传仙界,言道三界神鼎被人盗去,现正严令追查此事呢!”
三界神鼎居然被人盗走?这等仙家重宝,所处之地极为秘绝,想必守卫之人也并非泛泛之辈。这盗宝人能自天界悄无声地盗走神鼎,当真是非同寻常之辈。四海龙王及太子失踪一事,与神鼎被盗时间如此吻合,莫不是这几者之间竟然暗暗关联?
我与三郎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底深深的恐惧:如果……如果所有的龙王与龙太子都已失踪,那么现在世上唯一的龙神,便只有我了——东海皇嗣敖莹。
三郎一步跨前,已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掌:“十七!我是不会让你被人掳走的!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一根毫毛!不,是一片鳞甲!”他的嘴角微微一扬,带着我所熟悉的促狭的笑意。我虽是满腹心事,也不禁被他逗得笑了,低声嗔道:“讨厌!”
他收敛了笑意,轻声问道:“十七,你来九嶷几天了?龙王招魂之事如何了?”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化出金翼之事,也想告诉他石兰涧心狠然而令人心酸的辛夷、还有那貌美善曲的紧那罗……甚至是九嶷神庙里的芷兰花……
然而我张了张嘴,所有的话已涌到了喉头,却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九嶷的芷兰花……那如芷兰一般美好而短夭的男子……林宁这两个字,从没有如同此刻,这样深而锐利地剌痛了我的心。
偶一回头,却见阿紫怀抱着绯绯,默然地站在一旁。这灵动而慧黠的少女,此时脸上却挂满了落寞的神色,怔怔地看着我们。
三郎复想起阿紫之言,便问她三界神鼎之事。阿紫低下头来,手儿轻轻抚摸绯绯雪白的长毛,绯绯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尾巴微微左右摇晃。她低声道:“我……我那日自泰山随你而来,一路上你又不许我到处乱跑,实在闷得紧,今日早上便悄悄溜到旁边涧里去玩儿……
涧中花草极多呢,比别处开得都要繁盛。我正在凑过去摘一串紫花时,突然眼前恍若白光一闪!我早听说九嶷之地妖魔甚多,一时起了好奇之心,便循那白光来处,悄悄拨开灌木枝条向外张望。只见几个穿灰白色衣服的人,立于在涧水旁边,手上发出惨白光芒,光滑犹如匹练,层层缠绕,结成一道白色光幕!却有一个身穿冰蓝色袍子的年轻男子,被困在光幕之中!那男子当真也是了得,他虽被围得严严实实的,便如身处大蛹之中一般,但只是张口一吐,好象这位十七姐姐一样,喷出明亮的金红色火焰出来!那白色光幕遇火即融,瞬间消于无形!”
我忍不住呼道:“是白特蛟!怎的又有白特蛟妖出现在这九嶷山中?”
三郎也疑惑道:“不错,这白特蛟本是海中极恶毒卑贱的蛟类,怎的会出现在内陆之地?”
阿紫讶然道:“正是呢!那男子摆脱白幕缠绕,也是叫了一声‘白特儿’!随即便轻蔑地说道:‘你们这几条小小的白特蛟,还妄想要困住我们神龙么?’”
我心中一惊,忙道:“那男子居然也是我们龙族?”
阿紫道:“我听说他也是神龙,心中着实好奇。他长得虽比三郎哥哥差了些,倒也真的很好看呢!” 三郎听她说得天真,不由得苦笑一声,望了我一眼。
阿紫接着道:“谁知此时突然有黑光破空而出,刷地一下,宛若当空张开一副黑色巨网,紧紧地笼在那男子身上!那男子低吼一声,似乎经受了什么极大的痛苦,光芒闪处,瞬间化为一条长有金角的巨大蓝龙,在黑网中左冲右突!”
我终于确认无疑,叫道:“那是北海龙神!”
早已听闻父王说过,东、南、西、北四海龙王,分别是白、青、金、蓝四种神龙。所有龙子龙女之中,也唯有真正的下任龙神,才会有着与龙王一样的本相。所以我的三哥只能是黑龙,而我却与极肖父王,也是一条白龙。
身为蓝龙,又头顶金角,纵然我与北海龙族从未打过交道,也猜出那男子若不是北海太子敖寒,却是何人?
阿紫“啊”了一声,道:“原来他便是北海的龙神太子啊,当时他化身为龙之后,在黑网中挣扎翻腾,威力着实巨大,那道黑网看上去邪气甚重,又有好几个白特蛟在旁相助,几乎都要降他不住!”
我关心敖寒安危,急道:“那后来呢?”
阿紫道:“眼见他头上金角发出灿然金光,身上也渐渐长出一对金色飞翼来!”我心神一颤,旋即想到了自己化出金翼之事。莫非所有龙神,皆能化出金翼么?自西海回来,我即去了华岳,与父王相处甚短,若不是他突遭不幸,这些事情只怕他早就已讲与我听了。
只听阿紫又道:“他那两道金翼颇为厉害,只是轻轻一扇,那些黑色巨网居然收他不住!瞬间化为黑雾,立即便被金翼挥开!而那些围着他的白衣人也惨叫连声,纷纷跌倒,身上冒出烟来,居然都变成了一些灰灰白白的蛇状怪物,在地上扭来扭去,粗的竟如水桶一般呢!”
三郎叹道:“那金角金翼,为龙神天生异相。但金角乃是与生俱来,金翼却是靠后天的机缘与修为方才能够长出。传言龙神一旦角翼俱全,便是即将继承龙位之兆。”
阿紫滴溜溜的眼珠在我身上扫了扫,三郎察觉到了,也将目光转到我的脸庞上,略带些怜爱的神色,笑道:“你十七姐姐年龄还小呢,不过是三百多岁而已,哪有这么快便能长出金翼?说来也是奇怪,西海太子年已有七百余岁,南海太子也有六百余岁,北海太子不过将满六百岁而已,怎么我倒没听说那两位太子生出金翼,倒是这北海太子最先角翼齐全呢?”
我心里却颇为惊异:“论说起来,这位北海太子今日方才化出金翼,我却早了几日,莫不是四海年青一代龙神之中,竟是我这最小的东海龙神,最先角翼双全么?”
三郎想了想,又道:“阿紫你当时是见他金翼缓缓伸出的么?”
阿紫答道:“是啊,那金翼伸出来的时候,有无数细小的金芒四处飞舞;直到全部伸出时,那金芒倒是消失不见,却有耀眼的金光四射!那金光隔我甚远,但不知为何,我看在眼里,却是身上一阵炙热,整个人突然间又是恐惧,又是痛苦,仿佛身处炼狱烈火一样,便似是立刻便要化为一片飞灰。”
说到此处,不由得往后缩了缩,似乎还是对那金光极为恐惧。
三郎笑道:“阿紫你哪里知道,龙族族类甚多,除了海龙、河龙之外,还有井龙。便是蛟螭之属,其实也是出自于龙族的分支。
龙族与人族、妖族一般,不过是一种生来便具行雨布云法力的生物罢了。也并非所有龙族都是正神,有的受上天封赠为一方之君,有的却是踞地为主,甚至兴风作浪,吞食人畜,与妖魔无异。”
他看了我一眼,又道:“不过四海龙王却是龙族中的异数。他们虽也是龙身,却是早已得道的佛界天龙。只不过当年……水族圣女秋水姬……离去之后,水系无人执掌,天龙方才自佛界降临人间,各司一方水域,被尊称为龙神。
历代龙神既是来自于佛界,天生便俱有伏魔神通,那金翼金角更是妖魔克星!你不过是修炼略有小成的狐妖,如何抵挡得住这来自佛界的龙神宝光?既是先有金芒再有金光,说明这金翼乃是初次长出了!这位北海太子方才化出金翼,故而威力稍浅,若假以时日,他金翼已然强健,只怕那些白特蛟不是现出原形,倒是要灰飞烟灭了。就连你啊,阿紫,虽说隔得远些,恐也难逃池鱼之殃。”
阿紫眼中闪过恐惧的神色,不由得看了看我,又往后缩了缩。
三郎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说道:“你别害怕,你十七姐姐虽是龙神,但她一来金翼未成,二来人又甚是温柔,绝不会降了你这狐妖。”
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脑门,又道:“嗯,北海太子在四海之中为人颇为低调,并不如西海太子那般声望显赫,不料倒还是第一个长出金翼,看来平时倒是众人看走了眼。”
我忍不住问道:“先长后长,又有什么打紧?”
三郎在我耳边轻轻道:“小傻瓜,先长出金翼者,必然是宿缘深厚,功力稍强之人。记得听我祖父东华帝君说过,当初四海龙神之中,你的父王可是第一个角翼双全的呢,其余三位龙神还真是一直逊他一筹。”
我心里一跳,低下头去,没有答言。
三郎凝视着我,叹道:“十七,你瘦了。”
我忍不住笑道:“知道,你都说了两遍了。”
忽听阿紫重重咳嗽一声,道:“关于那三界神鼎的事情,你们还要不要听?”
我恍然惊悟过来,忙道:“阿紫妹妹,你讲下去罢,我自然是要听的。”一边不觉脸上红晕已生。
三郎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这才抬起头来,若无其事道:“阿紫,你说。”
清净宝珠上
忽听阿紫重重咳嗽一声,道:“关于那三界神鼎的事情,你们还要不要听?”
我恍然惊悟过来,忙道:“阿紫妹妹,你讲下去罢,我自然是要听的。”一边不觉脸上红晕已生。
三郎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这才抬起头来,若无其事道:“阿紫,你说。”
阿紫撅了撅小嘴,样子极是可爱:“那条金翼蓝龙双翼一拍,身边祥云陡生,龙头昂然向上,便要冲破重重黑雾,矫然飞入九天云霄……”
“唿喇喇一阵乱响,却是四面不知从哪里涌出十余人来,也都是些山精水怪之流,惊叫道‘那龙要逃走了’!
忽听得有人冷笑一声,那声音……那声音……”她打了个寒噤,道:“那声音好生阴寒可怕,虽然清亮如玉击之音,不知为何,还是让人只是觉得害怕……”
“只见一道赤色光芒,陡然平空而出!那光芒炙热而明亮,倒仿佛是燃烧着的火焰一般!我只觉胸口沉闷难受,脑袋沉重得便象要掉了下来,慌忙扭头便跑!
我隔他们所处之地虽远,但方一举步,却觉身后似有无限吸力传来,仿佛要将我竭力拉向一个不测深渊。我拼命挣扎,死死拉住跟前一丛灌木,只觉得身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却怎么也不敢松开……你看,”
她一手抱住绯绯,另一只手伸了出来,只见白晰如玉的掌上,居然横七竖八的,尽是些鲜红而极深的印子,显然是受力勒磨之故。有的地方甚至还破了表皮,露出里面的血肉来。
三郎“啊”了一声,心痛地道:“阿紫,你怎么把手弄成了这个样子?也不见你吭一声!”
言毕不由分说,捉住她的手腕,只是轻轻一吹。一道淡淡仙气拂过,但见那些血痕伤口顷刻间消失不见,依旧是如玉般的一只纤手。
阿紫欣喜地收回手掌,在眼前反复地看了看,叫道:“三郎哥哥,当真是一点伤口也没有了呃!”
三郎嗔道:“好了,你总可以继续说下去了罢?”
阿紫吐了吐舌头,一把把怀中欲站起来的绯绯按了下去。绯绯愤怒地想要通过摇尾巴进行抗议,但显然没有什么效果。反而被阿紫将它九条大尾胡乱地结在一起,卷巴卷巴,若无其事地塞到它的ρi股下来,全然不管它“愤怒”的眼神,接着说道:“我实在是难以对抗那股大力的吸引,感觉自己渐渐支持不住,仿佛便要被那无穷的力量控制了一切……”
三郎急道:“那你如何逃脱?”
阿紫伸手自领口内摸出一枚碧绿玉环来,娇笑道:“全要仗了你送我的这‘华玉环’呢,当时我突然想起你对我说过,只要念起法诀,这玉环便会有极大的神力来保护我!幸得我学法诀之时尚算认真,自然便念了出来,但觉一道极柔和的绿光闪过,我身上所受无形拉力便似轻松了许多。我也顾不得会暴露身份啦,赶紧祭出狐丹,趁机驾云而逃!”
她撅了撅嘴,道:“谁知这样一来,却被那帮坏妖怪给发现啦!他们大呼小叫地追了过来,我原也是不怕的,只是其中有个极厉害的人物,他能发出那种黑色的闪电,极损我的内元真气,若不是遇上这小九尾狐,引来十七姐姐救我,只怕我今日是再也见不着三郎哥哥啦!”
我心系那北海太子,急忙问道:“阿紫,那蓝龙后来如何?可曾逃走么?”
阿紫想了想,道:“当时我忙着逃跑,实在顾它不得!但那道赤光一出,蓝龙可就如同被罗网绊住一般,再也飞腾不起来啦!当时我听到那人冷笑一声后,便说了一句话来,道是什么‘三界神鼎何等神器,你小小一个龙神能有什么神通,便敢与神器对抗么’?”
三郎脸色一变,失声道:“果真是三界神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道:“那三界神鼎若被法力催动,只怕北海太子难逃鼎中神力所引,必然被擒。十七,你……”
我知他心中甚是担心,挤出一丝微笑,道:“三郎,无妨的,我一定会好生在意。再说有秋水望鱼神剑在此,未必便会被神鼎所左右。”
阿紫Сhā嘴道:“十七姐姐,你将我这‘华玉环’拿去罢,这次我全仗它逃过劫难,也定能保得姐姐你的平安!”
三郎笑骂道:“小阿紫,你知道什么?这华玉环只是普通宝物,你得以借此逃脱,不过因为那神鼎本来便不是冲你而去,再者你隔得又远,只是受池鱼之殃罢了。若当真那魔头用神鼎之力是来对付龙神,华玉环这小小宝器,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阿紫嘟嘴不语,我过意不去,忙道:“阿紫也是一番好意。只是那华玉环……那华玉环……”
那华玉环,乃是三郎赠你之物,我却如何能够拿走呢?阿紫,你是真的不知么?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小小的狐妖,一口一个三郎哥哥,以为我当真便看不出来,她对三郎已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了么?
我退后一步,淡淡道:“三界神鼎既已显现,定是冲着四海龙神而来。如今八位龙神,已有七位下落不明。三郎,十七心系父王安危,急要往见一位异人,这三界神鼎之事,便烦劳你与阿紫姑娘代为追查,咱们先行别过!”
衣袖微敛,裙带纷扬之中,已然凌空飞起。
身后云气纵横,却是三郎追了上来。他赤金云纹的衣袍一展,已然将我去路拦住,急道:“十七,你莫不是生了我的气么?”
我不语,他叹了一口气,道:“十七,阿紫天真烂漫,莫不是有什么话语冒犯了你?你可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我摇了摇头,正色道:“三郎,阿紫这般可爱,我自然不会与她生气。只是……碧霞元君她……却为何要将阿紫赠你?”
神仙君侯,休道是妻妾成群,便是没有名份的女子,如婢女之流也不在少数。我父王是如此,其余三海龙王是如此,便是三郎之父金天愿圣大帝,虽然深爱三郎母亲阿紫,还一样的有无数的侧妃。
碧霞元君将这名字与三郎母亲之名相同的阿紫赠予侄儿,若说只是充作随从侍女,我是绝不相信。
三郎道:“姑姑说她与我娘同族,便连相貌也长得极象我娘,她将阿紫赠我,怕是要化解我思母之情罢……十七,我明白你心中在想什么,我的妻子是你,我总是不会忘的。”略一沉思,唇边不觉带上一缕笑意:“但不知为何,我一见到阿紫……虽然她又调皮又闹人,有时候还有些倔强,但总觉得十分可爱……我常常在想,我的母亲,当初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呢……”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竟然软了下来。金虹三郎,他对于我,恐怕也并非无情郎君。只是一个人幼时的渴慕、终生的遗憾,总是令人难以化解和忘怀罢。何况……何况……那日华山之巅,山茶花幽暗的香气,仿佛又重新浮现在身旁的云霭里:“十七,我知道你心中喜欢的人,可不是我。”“三郎,你心中所爱之人,也不是我呢。”
明明都不是对方在寻觅的那个人,为什么还会结下此生的缘份?在三郎,不过是为了寄托过去的思慕,而我呢?我呢?
是不是因为我的前世,背负了太多的血泪和痛苦,才使得今生的我,本能地想避开一切,本能地想将过去的一切都尘封起来?所以,我宁可忽略自己真正的心,迫使自己为了东海的未来,为了安然而荣华的生活,匆忙地答应嫁给了这个恰巧出现在生命中的男子?
萼绿华和素秋,都不止一次地对我的状况表示奇怪。按理来论,我既然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自然应该恢复前世的法力。然而不知为何,我却仍然是那隐忍而沉默的东海十七,所记得的法术,不过只有一个驭水诀而已。而没有强大法力的支撑,便是这驭水诀的使用,也不能够圆熟如意,当初龙宫中驭水成墙,将三哥击败之事,据萼绿华来说,尚不及全力之二三。
而前世那曾让我梦牵魂绕的男子,那个与秋水姬同眠于雪梅林中的林致远,我对他居然也没有任何刻骨的思念。
难道说,因为我下意识地封存了自己脑中所有关于前世情感的记忆,这才使得我的神通和法力,也被一并封存起来?
我但觉头脑中纷乱如麻,三郎尚在絮絮而谈,我却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终于,我一拂衣袖,打断了他的说话:“三郎,你与阿紫如何,自己必有分寸,也不必向我言明。眼下纷乱四起,我只盼你能助我早日寻得父王,解除四海之厄。那时再谈儿女之事,亦未尝得迟。眼下我便要去寻我父王行踪,你一定要打探神鼎之事,切记。”
三郎惊诧地看着我,半晌,也只得点了点头。
朝舜涧。
我飘落在溪水之畔,凭着上次记忆,一步步地向那崖下洞|茓走去。
洞口寂静无人,唯有枝上藤花,尚自在开落。我犹豫了一下,在洞口停住了脚步。
忽听一人冷笑道:“咦,这位不是龙女姑娘么?怎的一副怨妇模样?原来,见到自己所爱之人移情之时,心中滋味却是如此这般。”
我霍然转过身来,含泪怒道:“你……这干你什么事?”
冥夜幽灵般地出现在我身后数步开外,冷冷道:“不巧得很,我恰从那里经过,便见一只美丽的小狐妖站着发愣,而一位好生俊朗的公子哥儿飞上云端,拦住了龙女姑娘。随后便见姑娘你飘落在我家洞府门口,且是一副心丧若嗒的样子。我又不蠢,难道猜不出姑娘你遇上了何事么?”
我怒意顿生,说道:“我与我未婚夫婿之事,可不要外人说三道四。”
“未婚夫婿?”冥夜黑漆的瞳仁里,渐渐聚集起阴寒的怒意。四周冷风乍起,吹得他的黑袍飘忽不定。
“既然这公子哥儿才是你的未婚夫婿,我倒当真不知,那九嶷神庙的大司命,那信誓旦旦,当着无数妖魔说过要护你惜你的林宁,又算是姑娘的什么人呢?”
林宁!
我深吸一口气,意识到现在不宜与冥夜辩解此事,说道:“闲话少说。冥夜公子,听闻你是天魔那修唯一弟子,那么那修的‘招魂术’,你自然也是极为精通了?”
一个疑问突然浮上心底:“我最初向林宁寻问招魂一术之时,林宁说那修并无传人;但在石兰涧时,他又承认冥夜是那修唯一弟子,此事也得到冥夜的证实。那么林宁最初对我所言必是谎言,他再三阻我前来寻找冥夜,究竟是何原因?”
冥夜脸色大变,沉声道:“你来找我,便是要求得招魂秘术?素闻东海龙王元神被摄,东海皇嗣十七公主四处寻访下落,而你又是龙女,莫非你……你当真便是那东海龙神?”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声音已在微微颤抖。
我索性不再隐瞒,说道:“不错!我父王失魂已久,但愿公子能以异术相救,东海龙宫上下,不胜感激!”
冥夜似是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说话,只是喃喃道:“果然……果然是你,你那日化出金翼,我虽然十分惊讶,却没想到竟真是传说中的龙神化翼!如此说来,你并不是叫做什么白莹,你是叫做敖莹了罢……”
我只是企盼地望着他。
他脸色几度变化,一时没有答言。蓦然转过身去,但见背上黑袍急剧起伏,显然心情激荡不已。我正在暗自奇怪,只听他闷声说道:“你既是东海未来的龙王,我哪里敢不呈这个人情?但我一向不做无利可图之事,你若想我招魂回归,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喜出望外,忙道:“但有所需,任凭公子开口!”
冥夜冷冷道:“那好!你便将你颈上那颗林宁相赠的清净宝珠,转予我便罢了!”
清净宝珠!
我心中一动,依言从颈上取了下来,握在手里,有些不舍地轻轻摩娑。这九嶷的镇庙宝物,那黑纱女郎与冥夜曾几次大张旗鼓前来相夺。林宁耗尽精力将它捍卫完整,竟肯轻易赠给我这素昧平生之人,已令我大为惊讶。据林宁说来,他将此珠赠我,不过是怕我身为神龙而久居陆地,要补些水系元气罢了,但此话于情于理,都未免有些牵强。
此时冥夜又来相索,足见此珠珍贵异常。只是此珠究竟有何威力,我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冥夜见我已解下宝珠,脸上神色兴奋起来,眼中射出古怪而热切的光芒,盯住宝珠,只是一霎不霎。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便要将手递了过去。
忽见眼前青光闪动,林宁从天而降,一把将我揽到身后,竹枝横斜,厉声喝道:“莹儿快走!这清净宝珠,断断不能给他!”
冥夜狞笑一声,森然道:“大司命,此处可不是九嶷神庙,你以为你护住龙女,我们便动不得手么?我本来只想取走宝珠,放走龙女,你却来横加干涉!好,龙女宝珠,本公子便要一网打尽!”
他双臂一展,但见无数乌云平地生起,顷刻间便浮于半空之中,渐渐聚集汇合,翻滚不定,恰若无形妖魔巨口,待要择人而啮!
而三个身着麻衣,以巾蒙面之人,也悄无声地出现在我与林宁周围,形成合围之势,凝然不动。
清净宝珠 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吃了一惊,手自然收了回来,五指紧紧握住清净宝珠,惊道:“大司命!他们……”林宁面罩寒霜,掌中竹枝无风自动,淡青光芒在枝头不断闪现。他转过头来,对我说道:“莹儿,我本待将你送回东海之后再行告知,谁知你仍向冥夜来求那‘招魂’之术!也怪我没有对你说得清楚,这颗宝珠……这颗宝珠之中,便藏有你父亲东海龙王的魂魄元神!”
父王的魂魄元神!我心头大震,目瞪口呆,几乎要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你……为何你如今方才向我告知?”
冥夜冷笑一声,面上浮起得意之色,说道:“果然我们猜得不错,那东海老龙何等狡诈,岂能当真容别人轻易收走他的魂魄?他少时便与你们九嶷神庙颇有交情|奇-_-书^_^网|,而你们镇庙之宝清净宝珠又恰有容纳魂魄元神之功;现下四海局势如何,他心中比谁都要清楚,自然是妄想凭借这远离三界纷争的九嶷三湘之地,度过此次大劫……大司命,我说的可都是八九不离罢?”
我头脑中一阵混乱,纷如丝麻的思绪之中,有一个念头渐渐清晰起来:“东海也有寄存元神魂魄的水灵珠,父王为何独将元神寄于九嶷的清净宝珠之中?莫非……父王他早知四海龙神会相继失踪,为避此劫难,这才出此下策?然而……他为何不对我言明,便已作下如此重要的决定?”
再一转念,已隐约猜到: “父王此举,一是怕我年幼力薄,且未经过甚么阵势,若早知实情,只怕举止之间,便已被别具用心之人看了出来; 二来……二来……只怕父王心中早希望由我承继东海皇嗣之位,故此他才煞费苦心,留下那道金匣密旨,实指望我能名正言顺,打破千万年来传位龙子之律,成为东海龙王的继承之人罢?”
而许许多多以前未曾注意之事,此时也都浮现出来
“他天纵英明,自然早就看出四海有变,故此抢先一步离开,反令对手猝不及防.他心中早有决断,却直到将我托付于金虹三郎之后,方才离开龙宫.龙宫惊变之时,夜光夫人独守宫中,顷刻间便请得族中十大长老来此,而朝中臣子也获讯赶来,使得三哥夺位之愿终不能够得逞.以前父王常携夜光夫人与群臣交往,也曾与长老们见面,如今回想起来,竟都不是无意之举.若非如此,以夜光夫人之力,又怎能独自支持当时场面?
将一切均已安置完毕之后,他才离开龙宫,冒天大奇险,将自己元神魂魄托于清净宝珠之中……而我,我方才竟险些儿将这父王元灵所系的宝物,交给了这早已别有图谋的冥夜,若非林宁及时赶到,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一时间汗湿涔涔,无限懊悔自怨之情,油然而生.
林宁掌中竹枝青芒大盛,瞬间形成一道青色光圈,将我二人笼罩于其内.他神色大见焦急,全然不似平日安然若素的模样,只是不断催促道:”莹儿,快走!你带上宝珠,赶紧离开这里!你父王之事,我自会与你一个交待!”
我轻轻推开他护着我的手臂,走上前去.他吃了一惊,叫道:”莹儿!”
我回眸一笑,丹田真气刹那间游走全身,通畅充沛,便似立时便喷薄欲出:”大司命,多谢你一直保护我.只是此事系出水族,涉及四海,还关系到我父王元神安危!我敖莹身为龙族后人,东海皇嗣,断不能只顾自己,却置身于此事之外!”
袍袖一振,”铮铮”两声清吟,秋水望鱼二剑幻形而出,划过两道耀眼青光,浮现于我手掌之中!
冥夜与那三人脸色一变,各自对视一眼,齐喝道:”上!”
林宁一怔,道:”莹儿,你终于长大啦,可是我……必不弃你!”
如与我心有灵犀一般,林宁掌中竹枝幻出柔和青光,与我手中神剑光芒辉映,双双飞身而起,直向冥夜激射而去!
冥夜脸上掠过一抹阴影,双指相交,捏诀喝道:”大荒魔神,黑暗无极!”
天地间刹时黑暗!我顿时失去了林宁的踪迹!
唯有无数道冰冷而利厉的妖风,仿佛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然而那风似乎又不全是妖异而邪恶的,它的冰冷和利厉,仿佛来自于一个绝望不可见底的深渊.
是在多么遥远的那一刻,我曾经感受过同样的绝望气息?
林宁!我默念那个熟悉的名字,掌中剑身飞舞,恍若光电一般,已将眼前黑暗一剖而开!
“呤”!
清啸不绝,青光大盛.那堆积深沉的黑暗裂开一道大缝,光线乍现,但旋即又已合拢.而我的身体却如流星一般,笔直向下堕落!我凌空飞转,飘然向上,但那上空也是极深的黑暗,一时之间,仿佛天也无极,地也无涯,天地之间,便都是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一般.
“扑”!冷风袭来,我本能向旁闪开,却有一道巨大的力道凌空袭来!我身不由已,斜斜飘浮出去,奋力挥剑相格!剑芒闪耀之中,黑影乍现,猛然扩展开来,竟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蝙蝠!
“扑扑”!巨大的蝠翅迎面扫来,腥臭扑鼻!“砰”地一声,我躲避不及,身受此一重击,当即斜飞出去,胸口剧痛,几乎窒住呼吸!
那黑蝠咭咭冷笑道:“原来堂堂的东海皇嗣,秋水圣女转世,居然还不抵我冥夜一击之力!”
冥夜?我奋力抬起身来,果见那人面蝠身的怪物,面孔居然有着熟悉的苍白而阴冷,是冥夜!居然真是冥夜!难道他竟是蝠妖么?为何我以前与他相处之时,竟会觉得他并无寻常妖类气息呢?
他蝠翅一展,宛若巨大的两片乌云:“清净宝珠呢?拿来!”
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重又挂回颈中的宝珠,毅然道:“我决不会让你们伤及我的父王!”
冥夜冷笑一声,蝠身上的人面越显阴森可怖:“龙女,我本不想伤你,只取得你父王元神也就罢了!你若再如此固执,须不要怪我无情!”
我直起身子,正视于他:“林宁呢?你们把林宁怎么样了?”
冥夜的面孔上浮起一抹嘲笑:“怎么,堂堂的华岳少夫人,居然关心起九嶷的大司命了?你以为林宁神通广大,我冥夜不是其敌手,他就能为所欲为么?方才那三位久负盛名的前辈,若还对付不了区区一个凡人林宁,则我们的炼神大计,岂不是纸上空谈?”
那三人!我心中陡然一缩:能对付林宁的,必然不是凡俗之辈!
我忧心如焚,听到“炼神大计”之时,更是心头一跳:“炼神?四海龙神?”
冥夜仰天大笑,黑色的蝠翼也随之微微摆动,更增添了几分妖魅的气息:“不错!炼制龙神!只要以龙神为料,炼成海灵珠,水族将再次统一,只是那统一首领不再是你——秋水圣女,而是……”
他笑声戛然而止,森森道:“拿来!”
我退后一步,道:“既然你们要用所有的龙神来炼制那个什么海灵珠,我也是东海龙神,你又岂会将我放过?”
不知是否因为我的错觉,冥夜妖异苍白的脸上,居然掠过一种古怪的神情,但只是刹那之间,他又大喝一声:“我说过不会伤你,绝不食言!拿来!”
我紧握剑身,冷冷道:“你要我用我父王的元神,来换取自己的苟活么?绝不!”冥夜眼中晃过一抹血红,喝道:“好!”
“刷”地一声,黑色蝠翼蓦然向两边展开,挟带呼啸腥风和排山倒海之势,径自向我扑来!
我身子一晃,几乎要被那强大风力冲倒!我的功力,终于还是太浅了呵,我当真能保得父王元神的安全么?我会死在这里么?淡淡的遗憾,从心头隐隐浮起。
然而,这世上任是谁人,会没有愿以全部生命,去真心守护的那个人?
“水之本性,至善至柔,所谓上善若水是也。水性虽柔,但浩浩荡荡,包容万物,若汇而为用,则其锐不可挡之势,甚于刀兵。所谓驭水之诀,贵在顺乎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驱西方癸水之精华,伤人于无形之中,祛压心火,清宁自身……”
唇边一阵咸热,却是我情急之下,已将嘴唇咬破,鲜红的血珠流了出来。我脑中灵光一闪!
“驭水之诀,顺自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玄台空寂,灵照九清……剑出!”
青光闪过,腕上红影溅出,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剑剌腕上鲜血为引,我终于使出了驭水之诀!
青蒙蒙的层层水雾,平空浮起,急剧地凝聚在一起,巨大透明的水墙,在水雾中缓缓形成!两道若有似无的殷红血丝,却渗入了青色的剑身之中!隐隐可见那两道血丝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疾速地沿着剑身蜿蜒而上。
恍然之间,我觉得秋水望鱼剑中,竟然有一道灼热,一道清冷的无形气流,自剑身中喷涌而起!
“轰”!
两道无形气流相撞,在黑暗中激起满天青芒!青芒转动闪耀,幻出一轴青色长卷,上面竟然隐隐闪现一行行的古朴篆字,字体灵动而飘逸,反射出夺目金光!其中有几句话异常眼熟,竟然也是“水性虽柔,但浩浩荡荡,包容万物,若汇而为用,则其锐不可挡之势,甚于刀兵”!
那金青光芒渐渐汇成一道金色光柱,将我全身笼于其中,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淳和清新之感,遍布了四肢百骸。我但觉身体轻盈而飘逸,脚下一轻,如踏祥云一般,整个人冉冉向上空升起。
眼前恍若明亮了许多,先前那令人生惧的沉沉黑暗之色,此时看在我的眼中,却只是一些虚浮而缥缈的影子。
冥夜仰起头来,苍白的脸上,神情似悲若恨,嘶声叫道:“太阴玉华篇!原来……原来她一身功夫,居然真是来自于这神剑之中的太阴玉华篇!”
太阴玉华篇么?隐约记得,这是当初望鱼自上元夫人座下盗得的天界宝书,原来竟当真是藏于神剑之中!可是为什么我会对那些篆字那样的熟悉,为什么其中竟也会有驭水之诀?莫非当初的秋水圣女,当真是凭借先天水精之身,又从太阴玉华篇中悟出水系至理,才终于纵横天下的么?
顾不得冥夜古怪的神情,我喝道:“冥夜公子!大司命呢?林宁,林宁,你们将林宁怎样了?”
冥夜一挥双翅,黑雾腥风平地卷起,声势煞是吓人,喝道:“我……我绝不会再让你……回到他的身边!”
他双目发红,状若疯虎,竟似癫狂一般,若不是那道水墙挡在前面,只怕立时便冲过来将我化为齑粉!
林宁……不知为何,此时我的思绪之中,竟然不是林宁的影子。而有无数记忆的碎片,自脑海深处奔涌而来!那温柔而专注的笑容,那仿佛满含着怜爱的一声声“水儿”“水儿”、那守在红泥炉前烹酒的男子背影、那一闪即逝的剑光、那满天大雪中四溅的鲜血……
我深吸一口气,杀意大起,掌中双剑也似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意,吟声不绝,而光芒更是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运力于臂,突然间觉得双剑精魂,似乎与我的感觉都奇妙地融为了一体!衣袖挥拂,双剑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直奔冥夜而去!
那弧线带起淡淡的青光剑气,恍若一路有无数细碎的花朵,在暗夜里寂然开放。以前我也曾多次运用神剑,却从未出现过这么美丽的剑气。只可惜如此美丽如花的剑气,竟是要取走眼前这冥夜蝠妖的性命!
“砰”!驭水而成的那道青色水墙居然四下裂开,碎裂的水花在空中旋转,“轰隆”一声,形成合围之势,那本该柔和之极的水流,此时却是坚逾钢铁!但闻冥夜惨叫一声,那漆黑妖异的双翅竟然已被应声击断!
“刷”!双剑已破空而至!明亮的青光,照亮了冥夜苍白而痛苦的面庞!
忽闻有人急呼一声:“水姑娘剑下留人!”
我微微一怔,手腕微舒,仙气到处,那剑尖立时凝空停住不动,距冥夜咽喉,却仅只有半寸之遥!
仿佛有无数白色的光点,自剑中飞舞出来,然而却有极轻柔的声音,在空中低声吟唱!那是剑灵么?这双神剑之下,曾羁锁了多少生灵的残魂?
绚丽青光之中,千万个光点逐渐汇聚,隐然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男子身影来。
高冠绣袍,眉目俊丽,虽只是极淡的一个轮廓,仍可看出他端凝典雅,风神清华。
他见神剑在半空停下,终于低低地舒了口气,神色稍定,对我微笑道:“秋水圣女,秋水望鱼神剑并非凡物,但凡死于此剑之下的生灵,其魂魄定然进入剑身,永不能超脱转世,姑娘莫非忘了么?”
不便在此公布东海龙女私人邮箱.若有急事找我的大人,可向晋江原创网网站查询,我的QQ号在原创网办的一个群里,那里多为上了官推榜的作者.
云中双君
我冷然凝视着他,半晌,方道:“云中君?云屏翳?”
云屏翳——曾经的云中君,端丽的脸庞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显出了神祗的高贵与慈和,全然没有了当年梅林之中的跋扈与骄横:“水姑娘,原来……你什么都记起来了。”
我手腕陡挥,两柄神剑呼啸着从空中疾飞而下,幻作两道青光,居然化入了我的手掌之中,陡然不见!
我暗自吃了一惊,但觉两道清凉水流自腕脉中缓缓流动,并无不适之感,却觉得甚是新奇。
云屏翳也是神色惊诧,叫道:“水姑娘,你终于又能使用秋水望鱼神剑了么?”他凝思片刻,点了点头,道:“你方才以鲜血为引,正是与神剑重新结下血盟……唉,你果然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但隐隐觉得,方才我使用驭水诀时剌腕出血,似乎有些歪打正着,令神剑能够真正与我的元灵融为了一体。暗一用劲,但觉腕脉中凉意逸出,“铮铮”两声,青锋微露,又化为两柄长短神剑!
我大出意料,微微吃了一惊,云屏翳更是后退一步,微笑道:“水姑娘风采依然,实是可喜。”
我望着这数千年前害得秋水姬与林致远不能相偕的罪魁祸首,不知为何,竟毫无痛恨仇视之心,当下淡淡道:“你为何要救下冥夜?”
他转过身去,望了呆若木鸡的冥夜一眼,对我说道:“水姑娘,秋水望鱼这样的绝世神兵,只要使用时催动法力,便可将伤于剑下的生灵魂魄化入剑灵之中。云某当初死于姑娘剑下,实是因为罪孽深重,自得报应。但今日斗胆相求姑娘饶了日照一命,却是因为天地之间,不能再没有云中君。”
我疑惑地问道:“日照?”
云屏翳叹道:“这位化为蝠形的冥夜,便是我的亲生弟弟云日照。”
冥夜泪流满面,扑上前来,想要抓住云屏翳,手指却穿过了云屏翳的身体!他猛地站住身子,失声叫道:“大哥!真的是你!你……你的魂魄,还被羁锁在这剑身之中么?”
云屏翳点了点头,脸上也掠过一抹黯然的神色,低声道:“大哥当初嫉恨攻心,逼死了林致远,害得秋水圣女为情而殉,致使水系无主,天下分为四海。我的魂魄也被锁于神剑之中,虽也能随神剑游走八方,听闻三界之事,却终是难以超脱……
今日水姑娘重以自身鲜血,与神剑达成血盟,故此剑灵相助对敌,我也得以暂时逸出剑来……也算机缘巧合,才能与你相见……日照,这三界之中,唯有你我,才有真正播云吐雾的驭云神通,我……我身死之后,你为何不继承云中君之位,反而弄成现在这种……这种半魔半神之身?”
我听在耳中,不觉大为惊异。当初见到冥夜,我便敏锐地感觉到他气息有异常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是云屏翳之弟!如此说来,也算是上界仙人,怎的自甘堕落,成为天魔那修的弟子,变作今日这蝠妖的古怪模样?
冥夜低下头去,黑色的眼泪一滴滴地穿过云屏翳虚无的手臂,落入无尽的虚空之中:“大哥,我想救你出来……从你被害的那一天开始,我便想要救你出来……可是天庭神仙都说,你的魂魄一入神剑,除非秋水姬魂飞魄散,否则你绝计是不可能再从剑中出来。
秋水姬身死之后,魂魄缈缈,我踏遍三界,甚至还去过冥府,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我找了几千年……大哥,后来,我终于失去了耐心。
那个时候,我遇上了从佛界逃出来的天魔那修,他说……他可以教我招魂之法,修炼得炉火纯青之后,或许能招回你的魂魄……所以,我心甘情愿地拜他为师,修习魔道术法……”
云屏翳痛惜地望着冥夜——不,应该称他为云日照:“日照,你真傻,天魔那里是好相与之人?你一定是拿什么跟他交换了,对不对?是……是……”他的目光落到了日照巨大的黑色蝠翼上,轻轻道:“你是用你一半的神仙修为,才换来他收你为徒的承诺的么?”
日照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只是不肯答言。云屏翳的眼中也隐有水气浮动:“你真傻……魔道招魂之术,哪里敌得过秋水望鱼剑索魂的神通……”他的喉头哽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
身为云中君的弟弟,日照应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罢?只是人在深深的绝望之中,哪怕只看到一点微弱的亮光,都希望那便是照亮自己渡过黑暗无边苦海的神灯。
日照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云屏翳温柔地笑了一下:“大哥,你不用为我难过,这个道理,当我终于见到秋水望鱼剑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明白了。不过……不过我还有另外的法子……”
他转过头来,神色冰冷,说道:“当初你为一已之私,不惜将我大哥陷入这万世不得超生的境地,今日我必要向你讨还!”
我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开言。
反是云屏翳叫道:“日照!你何必这样记恨水姑娘?当初本是我自己先行铸下大错,死有余辜!何况死在她的剑下,更是……更是我心之所愿……你可千万不要再重蹈我当年覆辙!”
日照狞笑一声,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秋水圣女,现在你可不再是什么水系圣女,而只是东海龙神!真是不明白佛祖那老儿如何作想,居然将你魂魄投入东海!哼,总之任你神通广大,却也难逃当下之厄!林宁以为将清净宝珠交给了你,再安排你远走高飞,便可以使你父女俩平安无事么?哼哼,三界神鼎一出,鬼神皆惊!你们四海龙神,是一个也逃不掉的!只要你那时魂飞魄散,我大哥自然便能脱困而出!”
我突然想起一事,说道:“那你方才说什么只要宝珠,不愿伤我之言,都是欺骗我的话了?”
日照一窒,苍白的脸上仿佛掠过一抹红晕。他巨大的蝠翼只是卷地一挥,整个身体凌空飞起,宛若一团黑云,向上飞去!
黑暗之中,隐隐传来他的喊叫之声:“大哥!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声音虽然清冷冰寒,却压不住那种大功将成的兴奋之情。
秋水望鱼神剑“铮”地一声长吟,便有跃跃欲动之势。云屏翳急道:“水姑娘!”
我按下双剑不发,但闻他急切地说道:“秋水圣女,我弟弟日照并非恶人,不过是因为当初我与他自云雾中化生而出,并未别的亲人,相依为命甚久,故此对我之死耿耿于怀罢了。圣女你……”
我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道:“我都明白……云中君,往事已了,你也就别叫我秋水姬的名号了。你……便唤我十七罢。”
“十七?”云屏翳的脸上,先是惊愕,但终于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原来……你真的已经抛下了前世的情仇……水……不,十七,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这端丽男子的身影,在逐渐变得越来越淡:“是因为前世的情感太深,带来的伤害太多,所以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将过去的一切全部抛开么……呵呵,情深不寿……数千年来,我藏于神剑之中,见闻当属不少。但唯有凡人们的这句话,令我感慨最深啊……”
叹了一口气,我略有些悲哀地望着那已淡不可见的身影:“云屏翳,若是当初你不那样决绝,以你我心性,即算不是爱侣,也会成为极好的知已罢?”
白色身影终于“轰”地一下,四面散开,重又化为千万白色光点,满天飞舞,有如夏空萤火一般,分外美丽。
云屏翳最后的话语,便回响在这满天的“萤火”之中:“还是凡人们的话说得好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不……千年身啊……”
“铮铮”!剑光陡射!耀目青光卷碎满天沉积的黑雾乌云!我飘然飞了出去!
林宁!我一眼便看到了林宁!
他仍是长身玉立,衣衫整洁,看不出有任何狼狈受伤之迹,唯有手上竹枝泛出淡淡青光。他的身边……他的身边……居然是三郎!
我本能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三郎!
那一对标志着华岳少君身份的金虹环,正紧紧握在他的手中。在他脚边地上,躺着俏丽娇媚的狐妖阿紫。然而此时她却紧闭双眼,人事不醒,绯绯正焦急地摇着尾巴,绕着她转来转去。
与他们对面相峙的,正是先前悄然出现的那三个身着麻衣,以巾覆面的神秘人。
三郎与林宁紧紧靠在一起,淡青光芒与金芒相融,显得极为和谐契合。此时我陡然现身,二人更几乎是齐声叫了出来:“莹儿!”“十七!”然后彼此互视一眼,惊道:“原来你与她是相识?”
我头脑中轰地一声,索性不管他们,运气于腕,喝道:“剑起!”“铮铮!”两道青光自腕中射出,交错飞舞,瞬间光芒闪耀,剑气激落崖上无数枝叶,簌簌如雨而下。
那三人大吃一惊,衣袖挥拂,已各取法宝在手相助,只听“嗖嗖”数声,几道射向他们身上的剑光已被挡住!我定神一看,方见这三人中一人执木杖,一人执木钵,最后一人居然执着一柄木剑,当真象是那凡间入室驱邪的道士之流。
我心中暗笑,却是不敢大意。那三样东西虽然都是木质,模样也甚是粗陋,却隐见纹路奇异,且暗有大量灵气蕴集,决不输于我所见过的金玉之质的诸类法宝。
“刷”!白光闪动,却是那一杖一剑,已向我攻了过来!与其同时,我只觉得身上一沉,仙气真力竟似被逐渐吸走!大骇之下回头一看,却见一人高举木钵,钵中银白之光,已投射在我身上。那人面上所覆巾下隐见口唇翕动,似正在诵读某类法诀。
但觉一股灼热无比的气流,蓦然间涌上心头!多少年了?那潜伏在心底深处的某种东西,仿佛被突然唤醒!烈火般的心绪,瞬间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水剑相融,灵识合一,此时的我,已具有了真正驱动剑气和水流的力量,为何我不能为所欲为,将眼前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眸中火光隐现,仿佛全身都在腾腾燃烧。
“莫动无明,莫起怨妄,无色无识,是真性情。”神秘而慈和的梵唱之声,仿佛又在耳边悄然响起。
无名的杀戳之意略略平息,然而那一股子傲睨天下的豪情却依然如故!我长啸一声,青色的剑气纵横满天!与其同时,溪中潺潺水流也突然“哗”地一声,尽数卷上岸来!无边青光之中,但见四面水墙乍起,青蒙蒙的水雾顿时围住了那三个麻衣人!
三人怒喝一声,双臂高举,三件木器散发出极剌眼的白光,屈指捏诀,齐声喝道:“疾!”
白色光芒反啮而至,带起巨大的妖异狂风,吹得我衣衫层层飞起,面庞竟有些微的刮疼。
“哗”!水雾迅速弥漫空中,瞬间化作透明水墙,“砰”地一声,正挡住疾速飞来的白色光芒!
白光一闪,正待遁回之时,但见那道水墙竟如柳条一般,柔软地扭转过来,反将白光缚于中!
三人脸色一变,忙不迭地退身闪避,“砰砰砰”三声响过,却是手中木器已应声碎成粉末!
三人呆住,其中一个更忍不住叫了出来:“我的神木……”另两人怒视他一眼,他当即住口。但闻一人沉声道:“走!”
白光一闪,三人已驾云飞奔,向西北方疾逃而去!
我起身欲追,但略一思忖,反停了下来,身形一晃,直向溪边奔去!
果不出我所料,溪中之水已被我先前驭水之时,以法力尽数逼干大半,露出溪底怪石嶙峋。
然而临岸一块桌面大小的石下,却积有一个碗大的小水潭。里面有尾指头大小的小青鱼,正在慌慌张张地游来游去。
我嘴角露出一缕微笑,蹲下身来,轻声对那尾小鱼道:“别躲了,我是东海的十七龙女敖莹。大家都是龙族,你的气息瞒得过别人,须瞒不过我呢!”
青光一闪,那尾小鱼竟化作一个少年公子,眉目尚算清俊,样子却极为慌张。他学凡人之礼向我一揖,说道:“原来是十七表妹,愚兄敖真,乃是南海太子。方才因侥幸逃出魔窟,却受群魔追赶,不得已才化为鱼形,托庇溪中。幸得表妹与那几位仁兄来此,才救得愚兄一命呢!”
他看了我一眼,不禁有些神魂色与,脱口道:“素闻东海众龙女之中,以我家嫂嫂——东海大公主最是美貌,却不料十七表妹生得也是这般美丽,虽不及大表姐雍容华贵,却也极是清丽脱俗——正所谓……”
他摇头晃脑,负手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我啼笑皆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三海龙神太子之中,敖宁文武全才,敖寒好奏音律,敖真却喜声色之娱。南海太子姬妾之多,颇为知名。更难得是他有一次向蚌族美女珠娘提亲,珠娘家中不欲汝儿嫁他,便推辞说必要以月宫玉杵为聘方才许配。难得他不自恃南海太子权势,强逼许嫁,竟当真不辞艰辛,求得玉杵为聘,终于抱得美人而归。
我因听闻三海龙神皆已落入那未可知的魔头之手,此时却意外得见敖真,本待出口询问他如何逃脱,其余龙神情况怎样;却没想到他如此狼狈之下,居然还能关注我是否美貌,当真是好色出于天性。
岚气四合
但听一人奇道:“原来是南海太子!”
敖真一望那人,神色间不觉有几分尴尬,干笑两声,应道:“华岳少君,我……”我回头看时,却是三郎与林宁匆匆赶来,三郎尚抱着那俏丽的阿紫,阿紫整个人软软地躺在三郎怀中,面色苍白,双眸紧合,仍在昏昏沉睡一般。绯绯紧跟在他的脚边,不时踮起小小的爪尖,四下里蹦来蹦去,样子也显得颇为焦急。
我的眸光一触三郎身后的林宁,不知为何,竟然缓缓低下头去,一时无言。
三郎见敖真尴尬,佯装不闻他方才的轻薄之语,当下朗笑道:“早闻四海龙王先后失踪,太子殿下与西海太子、北海太子一起入湘寻父,也先后失去踪迹——怎的太子却在此处?西海殿下与北海殿下呢?”
敖真的目光不由得又往三郎怀中的阿紫身上扫了几眼,又瞥我一眼,神色缓和下来,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警惕地望了林宁一眼,疑道:“这位……似乎并非我辈中人……”
三郎寻块干净石面,将阿紫放了下来,这才与林宁对视一眼,笑道:“你道他是谁人?他虽非神仙,却也是妙解义理、法力高强,他属太上道祖门下,正是担负守护九嶷之责的九嶷神庙大司命!”
林宁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方微笑道:“林某技艺浅薄,少君此言,实乃愧不敢当。”
我本待要问阿紫之事,但又几番忍住。此时低头看着脚边溪水,心中忖道:“三郎是何时与林宁相遇?他二人倒似甚是颇为熟悉的模样。”
敖真脸上疑惑之色渐渐褪去,舒了一口气,皱眉道:“这位林兄既是九嶷的大司命,少君你又与我这位十七表妹是未婚夫妻,说起来都不是外人……”我心里砰地一跳,忍不住偷眼看林宁时,却见他的目光正投在溪水之上,唇边仍带着那抹淡然的微笑。
只听“扑通”一声,却是敖真已跪在溪水之中,水花四溅,他的袍子顿时湿透。我猛地抬起头来,失声叫道:“表哥,你这是为何?”
三郎抢身上前,一把拉起敖真,嗔道:“南海太子,咱们以前虽无深交,却也无须如此多礼!”
敖真站起身来,苦笑道:“少君,大司命,十七表妹……说来惭愧,我敖真自小长于深宫之中,又好声色之娱,当真如那凡人项羽一般,是学文不成,学武又不成,也未尝学成万人敌……此次父王无故失踪,实是因为接到一张请帖,言道是三海龙王齐聚蓬莱,做个甚么海澜之会; 我只道是如往日一般,聚在一起喝酒作乐罢了,谁知父王这此去便是音讯全无。我虽是忧心如焚,实则心中全无主张。幸得四海之间尚有飞翼使传递消息,我方才得知那三海龙宫亦有此大变,又有敖宁与敖寒表哥一力主持,才一路奔向三湘九嶷而来。
本指望也如十七表妹一般,前来寻访着那擅招魂之术的奇人,却不料一入九嶷,更是陡遇奇变!”
我急问道:“何事?莫不是你们得罪了九嶷族人?”
敖真叹气道:“我们早闻九嶷百族乃是魔神蚩尤后人,魔神当年与天庭有约在先,我们此来又是求人,哪里敢在这里肆意妄为?”
我们甫一入山,遇见一个树妖化作的女子,便向她打探那擅招魂之术者的下落。她态度倒也和善周到,便说要带我们前去。谁知……谁知……”
他浑身一颤,道:“她将我们带过几座山岭,带到一座山后的洞|茓口前,对我们说,那天魔那修的唯一弟子,便在此处。”
林宁微一沉吟,打断道:“那山上可是草木阴森,所有山石皆为黑色?洞口约有人高,洞壁泥土俱作赤红,殷若鲜血之色?”
敖真惊道:“你怎知……”他见三郎微微一笑,顿时明白过来,颓然道:“你既是九嶷的大司命,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三郎望了林宁一眼,却没有说话。
顿了一顿,道:“当时敖宁敖寒两位表哥救父心切,兼之艺高胆大,根本不在乎这个洞|茓内究有何物。唯有我……”
他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自小不爱练功,胆子又小,不知为何,一到那个洞口,总觉得心中一股莫名的寒气嗖嗖往外直冒……”他看了我们一眼,见我们都是神色凝重,别无取笑之意,这才忸怩说道:“当时我心中怕得紧,我有个怪毛病,一旦怕起来的时候,便非要方便不可……当时我不敢说出心中所想;当下鬼使神差的,便使出了化形之术,悄悄留在洞外,却摄来洞口藤萝的草木青气,使之幻作我的模样,随着他们走入洞去。我怕两位表哥取笑,也不敢对他们言明,只道方便之后,便赶紧跟了上去……谁知……谁知……”
他打了个寒噤,眼中浮起一层惧色,说道:“谁知我刚刚在洞口一转身,便听见洞中传来两位表哥的喝叱之声!我惶然跑去看时,却见洞中涌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黑色云雾来,那云雾甚是妖异,浓如墨铅之色,又隐有腥臭之气,一看便知绝非善物!”
“我听见洞中起先还有动手激斗之声,后来一道赤光闪过,便再无声息,唯有那黑雾却是越来越浓。我吓了一跳,心道两位表哥神通远胜于我,尚且无声无息,何况我区区敖真?当下也顾不了许多啦,掉头便向山外逃去!”
“谁知我这一转身逃跑,不知触动了这洞口什么结界,那洞中传来一声冷笑,便有一团团的黑雾追了出来!我惶急之下用尽全身解数,几度变幻,那洞中人却修为甚深,似是都能看破一般,竟是紧追不舍……那人看我逃得飞快,许是心头怒起,只听‘哧喇喇’几声利响,却是几道黑色闪电,如蛇般凌空劈来!
我逃得狼狈,哪里还有招架之力?正待祭出龙珠,与他大干一场之时,忽觉身边蓝光一闪,那几道闪电‘哧’地一声化为无形!我松了一口气,回头看时,却是敖寒表哥也逃了出来,此时正与我并肩御风而行!”
我急道:“那敖宁表哥呢?”话语甫出,自觉有些失态,脸上不禁有些发热,幸得众人此时也未曾注意。
敖真叹道:“敖宁表哥第一个进去,许是最先中伏,已落入了对方手中罢……后来我仔细想想,那洞口陈设有些古怪,寒意袭人,莫不是什么奇特的阵法,专以候我们进去的?据奔逃间敖寒表哥断断续续的说法,似乎他与敖宁表哥一起陷入阵中,却被敖宁表哥奋起全力,将他推了出来……若论这妖云黑雾,我身为堂堂神龙,倒也不是全然惧怕;只是那黑雾之中,隐然可见一道赤芒隐于其中,那赤芒灼热有如炎阳,偶然觑其光华眩目,竟似蕴藏着无尽力量一般,令我不自主地顿生惧意。”
他偷眼看了一眼躺在石上的阿紫,道:“后来……后来不知从何处涌出许多白特蛟来,向我与敖寒表哥围了过来!敖寒表哥不敢大意,喝令我先走,便转身回去,奋起神通,拦住了那些白特蛟妖!
我最后回头看时,便是……便是……敖寒表哥化现原形,被赤芒所慑,落入白特蛟们的手中……我想敖寒表哥何等神通,又化出角翼,居然会被区区的白特蛟所擒,我敖真更是逃不了啦,一时间心灰意冷,本待束手就擒……正在危急之时,却见这位……这位紫衣姑娘自对面山坡上飞掠而过,若不是看她身负妖气,那模样倒也堪拟神仙……”
我微一皱眉,敖真连忙道:“不过也幸得这位姑娘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使得我趁隙逃脱!一路上我不敢化现原形,只得变作小鱼模样,沿溪而下,想要逃出这诡异的九嶷之地,再搬救兵前来……孰知在此处也遇上了妖魔,若不是十七表妹和妹夫你们神通广大,只怕我今天是难逃此厄啦!”
我听到“妹夫”这二字时,脸上又是一红,却见三郎含笑看我,不由得红晕更深。
半晌,林宁蹙眉道:“那座黑石山,相传本为蚩尤头颅所化,而那处洞|茓正是蚩尤巨口,洞壁天生赤红,如同血盆大口一般,故号为血盆洞。此处妖气甚重,瘴雾极浓,对于修行的清和之气尤其有害。寻常我九嶷族民根本不会接近那里,而早在我九嶷神庙第七代宗主之时,便将此山封锁,以防误害修道之士。我也是从长老口中听说才知,怎的还会有妖魔盘踞?他们有何神通,居然能破除我派宗主所设下的结界?”
三郎神色凝重,道:“不错,此番进入九嶷以来,便觉处处透出诡异之气。阿紫那日偶然得见北海太子被擒之事,她长侍于我姑姑碧霞元君座前,掌管泰山神庙中那些道籍丹药,故此才识得那赤芒竟似是来自‘三界神鼎’!”
林宁眉头紧锁,低低道:“三界神鼎?这等神物,据传向为天官所管,怎会落入妖魔手中?况且我听闻三界神鼎乃是天生神器,非有大神通大力量者,根本不能驱动此鼎……那么……便不是她了……”
三郎听在耳中,奇道:“大司命所言谁人?”
林宁抬起头来,正容道:“此处非说话之所,阿紫姑娘方才被你施以丹药培补元气,只怕也要好好休息才是。九嶷乃是林某乡里,不如各位先到神庙休息,再从长计议如何?”他望了一眼敖真,道:“况且我神庙有道祖法术结界相护,寻常人根本不能在峰顶施展法力,也颇为安全。”
众人皆无异议,当下各自驾云飞起,直奔九嶷而去。
凌空飞走的一瞬间,我忍不住回首望去,但见三郎从石上抱起阿紫,伸手掠去她鬓边一缕乱发,凝视她的眼神之中,竟含有几分极其温柔的怜爱之意。
我心中剧震,酸涩难当,当下衣袖一挥,当先飞向峰顶而去。
神庙偏殿。
沉睡之中的阿紫早被送往客舍休养,迦儿更是亲自前往照顾。看她此时温柔如水的模样,宛然是个周到细致的年轻女子,任谁都不会将其与冷厉妖异的蛇妖联系在一起。
入座奉茶之后,敖真再谈起四海龙王无故失踪之事,林宁方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二位,东海龙王的魂魄元神,此时已然有了下落。”他一指我颈上宝珠,道:“东海龙王并非为人摄去魂魄,倒是他自逼魂魄离体,藏入了我神庙至宝清净宝珠之中……说起来,这颗清净宝珠,本来倒是你们龙宫宝物,据说四海各有一颗。这东海的清净宝珠,于许多年前被东海龙王赠给了我们宗主。如今,倒也算得上物归原主了。”
三郎与敖真都非愚笨之人,不禁大为愕然,齐齐向我颈上望了过来。我伸手握住宝珠,想起父王魂魄便在宝珠之中,心中涌起一股温暖亲切之意,低首道:“不错。我父王与神庙宗主世代交好,此次他早已预知大变,故此以退为进,先发制人,将魂魄元神投入九嶷清净宝珠之中,托大司命将其转交于我。”
敖真松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东海伯父智勇双全,若他自珠中复元,我们可就不用发愁了。”
三郎正色道:“万万不可!”林宁也道:“少君所言极是,清净宝珠之中的元神,只不过是处于沉睡之态罢了。东海龙王若想恢复神通,必然要赶回东海,重入存于那里的肉身之中方可。然而一来此去茫茫,难保不出意外;二来三海龙王皆不知所踪,若东海龙王复元本身,难保不遭人暗算,重蹈众王覆辙。而十七公主,”他望了我一眼,淡淡道:“十七公主今日大显神威,看得出功力高于往日;世间相传,皆言十七公主乃水族圣女秋水姬转生,料想是被封存于记忆中的功力已然恢复大半,要护得宝珠安危,想必亦并非难事。”
敖真愁眉苦脸道:“然则以后该当如何?”
我站起身来,冷冷道:“龙王相继失踪,乃是早有人预谋在先,便如国手布棋一般,步步逼了上来。先以龙王失踪扰乱四海,再放出招魂之说,诱使众位表哥离开龙宫,前来三湘九嶷之地。而三位表哥缘何会在血盆洞中遇伏?早已禁足的血盆洞又缘何会出现妖魔踪迹?据敖莹想来,那摄走龙神之人既是处心积虑,将各位诱入这九嶷之地,不过是因为此血盆洞中妖气瘴雾,能够限制仙气法力罢了。龙神并非小神散仙,法力非同寻常,除非是血盆洞这样天生的妖魔之|茓,否则只怕也难以囚禁众龙神。
若是我们再入血盆洞中一探,可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么?”
三郎眼中亮光一闪,喝道:“不错!十七所言极是。”他微笑看我,声音不觉低了下来:“十七,经过了这些事,你倒好象长大了一般呢。”
我淡淡一笑,却不再答言。
云气缭绕,山色青翠。
我立于殿前石台边的阑干之旁,眺望远处无尽云海,不由得又摸了摸颈上银链系着的宝珠。
三郎悄然出现在我的身侧,柔声叫道:“十七。”
我转过头来看他,淡淡的云气之中,他的冠冕灿然生光,肤如白玉,越显得俊美无俦。但听他道:“十七,你有些变了呢,身上有了一种冷冷的神气,倒真有几分象是当初那画像上秋水圣女的影子。”
他凝视着我的目光,渐渐热了起来:“温柔沉默的小十七……十七,都说你性子温顺,其实……你从来都没有变过,不管你的外貌是如何地变化,你的内心仍然是那个刚烈而冷傲的秋水姬……不过今世的你,已是用温柔沉默的表相,将那些东西都深深地掩藏了起来……只是……”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和云岚,轻轻道:“十七,你什么时候才肯……才肯真正地喜欢我呢?”
我心头一震,脱口道:“阿紫……”
唇上微热,却是三郎的手指,轻轻地掩住了我未说完的话语:“阿紫,是姑姑送我的婢女,虽然姑姑说她长得象我的母亲,其实在我心中,她不过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十七,难道你……真的为了阿紫在乎过我么?”
他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放下手指,说道:“难道你没有暗暗地庆幸过,我的身边……终于有了一个阿紫?”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三郎……”
他手臂微一用力,轻轻地将我拥进怀中,喃喃道:“我知道。你当初愿意嫁给我,是因为你的东海……我知道你的心底,藏有许多的秘密。我来九嶷之前,我的父亲也曾暗示过我,此次四海之事极为复杂,然而我……我终是放你不下,十七,你……你是我未来的妻子啊。”
微凉的山风拂来,潮湿的云气似乎在身边萦绕。天与地,仿佛极轻极轻地合在了一起——我蓦然从三郎怀中抬起身来,回头望去:
身后十数步开外的殿门口,林宁含笑而立。手中仍是那根翠色的斑竹,青色的衫子在风中轻轻颤动。敖真站在他的身后,神色暖昧地向我挤了挤眼。林宁向我们点了点头,没有走过来,唇边的笑容温和而缈然:“阿紫已安置好了,神庙众弟子我也令他们做了准备,我们……去血盆洞罢。”
龙女三十日到达成都,31日上午,省科协办公楼的三楼会议室有读者见面会,成都有十七迷吗?
洛神宓妃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转过头来,向三郎问道:“阿紫怎么了?”
三郎眉宇微蹙,说道:“先前你与冥夜相斗之时,她不慎为一麻衣蒙面之人所伤,幸得大司命及时以法术护住她的心脉,我又喂了她一粒仙丹,现在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我放下心来,回头看时,只见敖真揎袖摩拳,似是正要准备大干一场,心念电闪之间,脱口说道:“敖真表哥,此次你就不必去罢。”
敖真吃了一惊,道:“为何?”他神情瞬间颇为古怪,又道:“莫非是表妹你觉得为兄才力有所不逮,恐要成为你们的拖累么?”
三郎忙道:“表哥你只怕误会了,莹儿从来不是那等刻薄自大之人。”
我听到他叫出“表哥”二字,心中又是一动,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悄悄弥漫开来。当下道:“表哥,十七断无此意,只是此去吉凶难测……四海龙王相继失踪,三位表哥前来寻父,在九嶷山中受到莫名的突袭,竟还有人前来抢夺我父王魂魄所息的清净宝珠……整件事情当真有如高手官子,竟是一步步有条不紊地逼了上来。那背后主事者不禁能驱策群妖,竟还持有三界神鼎,显然来历大不简单。十七虽不知他究有何等阴谋,但据他所作所为推断,却也猜得出那阴谋的主要条件,便是要捕得所有的龙神在手!”
林宁淡淡道:“不错,十七公主的意思,想必是说只要有一个龙神未曾落入那人手中,那阴谋便是功亏一篑,施行不得。
眼下四海龙神之中,三海龙王不知所踪,料想已是凶多吉少;年轻一辈的龙神,敖宁与敖寒已是落入其掌控之中,所余者仅有寄息于清净宝珠之中的东海龙王、十七公主与北海太子您三人而已。血盆洞中情形难测,十七公主恐怕……”
敖真脸上一红,躬身揖道:“原来如此,得罪、得罪。”
血盆洞。
巨大的黑暗洞窟,犹如上古怪兽深不可测的巨口。山秃石峋,剌骨冷风之中,唯有一股异常阴湿而腥臭的气息隐然可闻。
那里,是怎样险恶而深绝的一处黑地?
来不及多想,我们已先后飞入洞中。林宁当前,三郎在后,有意无意将我护在正中。
洞底多有乱石,然而我们是凌空而行,兼之洞壁甚高,倒也不算难行。只是那种莫名的腥气颇为难闻,兼之灰色的瘴雾一团团飘来飘去,我们虽已闭住内息,行前又服过三郎所藏经解妖毒的仙阙金丹,但偶然撞上一团瘴雾,仍有烦闷窒息之感。待到行入丈余,我已觉内力颇为不畅。悄然看一眼三郎和林宁,也都是脸色凝重,呼吸微浊,全然不似往日神清气爽的模样。
看来林宁先前所言不虚,这血盆洞中腥气瘴雾之重,果然不容忽视。若是寻常的妖灵小仙,只怕到了此时已然功力全废,甚至有毙命之厄。而若龙神果然被囚在洞中,恐怕神力已然受损大半了罢?断然是难以逃出洞去。
敖宁表哥呢?他可是在这里?
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悄然爬上了我的心头。
正思量间,忽觉眼前一花,却已是将到那条狭窄的通道尽头。有璀璨夺目的数缕宝光,自前方突兀的壁上岩石处折射过来!
宝光!
我们三人互视一眼,心中诧异。在这阴暗诡异的妖洞深处,怎会有如此华贵璀璨的宝器光芒呢?
石壁转过,眼前陡然开阔,却是一处可容数十人的稍大洞|茓,洞壁上钉两扇高约七尺的铜镏大门,显然其中别有洞天。门上嵌有七颗大如鸽蛋的明珠,作星斗排列之状,珠光耀目,照得洞中四下里如同白昼。方才我们所见那宝光,原来却是这明珠所放光芒。
门扇微合,极粗的赤铜门环之上,镶有两个巨大的青铜兽头,模样古朴而狰狞,在这宝光之中,多出了几分诡异莫名的意味。
门前却站有一个女子,背脊紧靠在门扇之上,低头掩面,神色中又是惊慌,又是厌恶。
我不由得向她眸光所注之处望去,不由得也是“啊呀”一声,竟然失声叫了出来!
先前我只顾看那华美的洞府之门,还有那神秘出现的女子,却不曾看过山洞其他地方。此时方才看得分明,原来洞底不见乱石,却涌满花绿斑斓的一团,尚在静静蠕动。
蛇!数以万计的各类毒虫蛇类,互相绞缠攀爬,铺成一团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毡”。其中甚至还有几条粗如水桶的黑角大蟒,闻声昂起头来,妖异金亮的几对蛇眼,恶毒地死死盯在了我们身上!我虽不惧蛇虫,此时见数量如此之多,心中也颇有些惊悚之意。
蟒生黑角,乃是将要成蛟之象!且看群蛇聚集之状,显然在洞中盘踞已久。但看它们模样,却似乎并无任何不适和反常。如此说来,这血盆洞虽对修真之人大大有害,却居然有利妖怪修行!
而我们与那女子,正是被这团毒蛇隔绝开来!
那女子蓦然抬起头来,一眼看到了我们,明眸中顿时一亮,叫道:“你们……快……快来救我!”
三郎这才看清了那女子相貌,惊道:“公主!洞阴公主!”
洞阴公主!林宁微微一怔,低声道:“天帝之女?”我突然想起严素秋当日所述话语——关于天帝将小女儿洞阴公主嫁与洛水河伯夏宗岸一事。婚庆大典设于洛水之滨的铜雀台,各界神仙都前去恭贺,盛况一时空前。严素秋亦奉东君之命前往,正是在那里邂逅了改变她后来命运方向的重要人物——清华夫人萼绿华。
听说洞阴公主后来被封为洛水女神,与其夫河伯夏宗岸一起治理洛水,称为宓妃。魏晋时曾有一凡间曹姓才子,曾于洛水之畔偶然见之,为洛神美貌所动,还留下一篇文辞华美的《洛神赋》,以表述自己的倾慕之情。
只是,这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女,洛水河伯的正室夫人,却怎么会出现在这九嶷山腹的妖洞之中?
宓妃喜极而泣,叫道:“是我,我是阿宓啊!你怎会认得我?你们都是天界的神仙,对不对?快救我出去!我的仙气被这该死的妖洞瘴气大大损弱,门口又多了一堆我从小最是惊怕的妖物,怎生也逃不出去呢!”
三郎喝道:“洛神莫慌,我乃是华岳少君金虹三郎,幼时曾随祖父东华帝君在天庭居住,远远觑见过洛神芳容。这二位是东海龙宫十七龙女与九嶷大司命林宁,我们马上便来救你!”
铮铮!两道耀眼的金光划过洞壁,却是三郎的金环腾然而起,瑞气虹彩充盈洞中,那几条大蟒身子不由得微微向后一缩,眼中凶焰顿时收敛许多。
我松了一口气,心中但愿这些角蟒知难而退。忽见眼前绿影闪过,却是一条黑角大蟒尾部蓦弹,上半身猛然伸起,蛇牙森森,大口喷出毒雾,直向我们啮来!
清叱一声,我掌中化出秋水长剑,剑光如雪,刹那间将大蟒头颅砍落在地!那毒雾甫遇剑气,如汤沃雪一般,瞬时化为乌有。
几乎与其同时,又是数道绿影腾起,却是群蛇先后发难!咝咝吐信之声大作,无数蛇蟒将身纵起,拦住洞中去路!空中但见红信乱吐,腥气逼人,四周尽是蛇影!刷刷数声,却是三郎与林宁已同时出手!
我但觉周身仙气流动有稍滞之像,想必亦是受洞中瘴毒影响。洞阴公主身为天帝之女,修为当是非凡,居然也失去仙力,难以从这洞中逃出,这洞中瘴毒之厉可见一斑。当下更不敢怠慢,横下心来,剑光陡射,连连割断数条大蛇!三郎与林宁也毫不手软,法器青金光芒闪动不停,一时之间,洞中蛇尸遍地,洞壁上四处尽是溅上去的污黑蛇血。
然而蛇群数目繁大,且隐然如人布阵一般,由几条大蟒驱弛施策,进退攻避颇有法度。那最大一条角蟒身形巨大,盘起来犹如一座小山,额上黑角之中,还生有一处大如人拳的赤红累瘤。蛇蛟之属,本亦是龙族偏远旁支,天生灵智便开,不同于其他畜类虫蚁,因此也极易修炼得道。这大蟒额上红瘤之内便是其内丹所在,看样子虽不能化为人形,七窍尽开,却也有了至少百年道行。
此蟒也最是狡猾多变,三郎数次相攻,竟然被它躲过,反而趁群蛇搏斗受伤死之际,突然间长身而扑,如同绞链一般,竟然将三郎堪堪缠住!
那一对蛇眼中射出血红光芒,蛇身格格作响,似是想要用尽全身力气,将三郎勒毙当场!
我正挥剑奋战一条花绿相间的长蛇,此时救援不及,只得将掌中秋水剑蓦然飞出,划过一道青光,直击角蟒头颅!那角蟒甚是奸滑,只是将蛇尾一摆,已将三郎挡在前面!我衣袖挥拂,秋水剑划空而过,嚓嚓数声,已将旁边两条毒蛇截为两段!
但闻三郎冷笑一声!身子陡然化作一道霞光,已是自蟒身缠绕之间飞射而出!他尚未落地,霞光中已经显出身形,指捏法诀,回头斥道:“疾!”
“砰”然巨响声中,金光四射!小丘般的角蟒颓然滑落在地,巨大的身体甫碰金光,瞬间化作无数细碎血肉,四下飞溅开去!
此时洞中蛇蟒,已尽去十之六七,几条大的角蟒也死伤迨尽。剩下三四成蛇虫本是修为极低之辈,一见敌方厉害,且失去了头领统率,哪里还敢恋战?当下只闻洞中索索有声,却是群蛇四处逃散,顿时无影无踪,只在洞底留下一片晶亮腥膻的粘液蛇涎。
我们凌空飘飞过去,落于宓妃面前。她见我们力战群蛇,本来已是面色惨白,此时才略略回复过来,微笑道:“吓坏我了,幸得你们救我。”
只是这一近处照面,我们三人顿时失魂落魄,半晌都动弹不得。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华容婀娜,神光四合。
不知为何,我的心头,突然跳出这四句话来。早听闻洛水女神如何美貌,今日方知“美貌”二字,确难描绘眼前这女子姿容之万一。
纵然此时她云鬓散乱,脂粉不施,显见得是匆忙奔逃而出,但却仍然无损那绝世的容色。
倒是林宁最先醒悟过来,含笑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陈思王所言,当真不虚呢!”
宓妃面上一红,有如玉色深晕,低首道:“美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沦于人阶下之囚?”
三郎急道:“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将公主您囚禁于这血盆洞中?莫非他不怕激怒天帝,落得个身魂俱灭的下场么?”
宓妃眼中掠过一抹忿恨之色,道:“还能有谁?那大胆的黄河冯夷,当真是罪该万死!”
“冯夷?”三郎微一惊诧,问道:“黄河河伯冯夷,不是驸马之兄么?怎能如此不顾伦常……驸马可知此事?”
宓妃低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神色黯淡下来,颇为寂廖孤苦,全不似天庭公主模样。我心中一动,只闻她轻声说道:“宗岸……他是早就不要我了……”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却不敢答言。
宓妃转身推开洞府大门,说道:“进来洞府坐坐吧。此处瘴毒绝迹,不会伤及你们真元。若是我最初没有被他们锁在外面,而是直接进入这处洞府,只怕我的仙力还不会受损呢。”
我们随后而入,但见洞内垂有极薄的鲛绡纱帐,轻盈如雾。陈设极是华丽,床榻精洁,桌椅俱由美玉制成,洞顶亦嵌有十数颗夜明珠,越发映得四壁生辉,竟是别有洞天。
林宁环顾四周,叹道:“我自幼居于九嶷,却从不知这血盆洞中,竟有如此天地!”
宓妃微微苦笑,在榻上缓缓坐了下来,道:“此处便是冯夷囚我之所,虽不及天宫华丽,也不如我洛水府第之堂皇,但总算也是费了一番心思。”
我心中颇为犹疑,忍不住问道:“冯夷却是为何要将洛神你囚于此处?他……他当真是不要命了么?”
射日诛邪
三郎忿然道:“公主身份高贵,冯夷怎敢如此无理?还有驸马……对他兄长当真如此……谦让顺从?”
宓妃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这间华丽的囚室,幽幽道: “宗岸当年尚主之时,其实心中极不愿意,是我父皇天帝见他才貌出众,堪为佳偶,便下旨令我嫁他,又指洛水为我封地;他身为下臣,面对父皇赫赫威仪,如何敢说个不字……然而过去他长居洛水,独尊为神,是何等高傲自在,此时却不得不当着众水族之面,对我礼敬甚恭,故此婚后一阵郁郁不欢。”
她凄然一笑,道:“我恪守为妇之道,不但没有向父皇告状撒娇,反而竭尽所能,面般放低身段,却仍是不得讨他欢心。他在当地兴风作浪,又托梦神巫,强令洛水两岸百姓,每年与他供奉美貌女子。那些女子被打扮成新娘模样之后,便是由凡间乐队吹吹打打,送上一方结有红绸的草席,放入洛水之中。
洛水波涛汹涌,草席终是沉没于水底,那些女子自然也被淹死,其魂魄便被收入水府,成为他的鬼妾。如此数年,水府之中的妾侍渐渐多了起来,他日日与那些女子调笑饮酒,嬉闹玩乐,而我这个做妻子的,一年下来,却往往与自己夫君见面不会超过三次。”
宓妃惨淡地微笑着,抬起左边的手臂,素白鲛纱袖管悄然滑落臂弯,露出皓腕上数串金丝白骨手链来,那骨质映着如雪肌肤,闪动着一种诡异的惨白光芒。
我微微一惊,再看她眸中已是水雾弥漫,泫然若涕:“每害死一个女子,他便取她沉入水中的骸体上一节指骨,打磨为珠,串在金丝之上。他每积满十个女子骨珠,便命人给我送来这一串骨链……他明知我为了不惹他生气,一定会委曲求全地戴着这骨链; 他也明知我会嫉妒,会痛彻心肺,可是他就喜欢看我难过的样子……这样的骨链,至今已有……三串矣……”
我们悚然无语,心中惊骇莫名。
世上竟有这样的丈夫!
她凄然一笑,素手轻轻抚弄着腕上骨珠:“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个名叫李商隐的凡人,诗虽然写得极好,可真是害苦我啦!
我与宗岸情感日渐疏远,郁郁之时,常常会令人驾起云车,去洛水岸边散心解闷。有一日我因身子困乏,便命驭者将云车停于洛水之畔,稍事休息。谁知竟会遇见了那曹氏才子,听凡人们说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不料胆子也是极大……他……他为我写了《洛神赋》,极力夸赞我的容貌,后来居然苦苦哀求,非要我将置于车内休息之用的玉枕送他。
我拗不过他的一再哀求,只得将玉枕赠他。谁知凡间便流传开来,说我与他……与他……那言语越是不堪。
宗岸闻听之后,却是大喜过望。他本来在我面前自惭形秽,此时突然扬眉昂首起来,一日之中,倒要来我寝殿两三次……这也罢了,偏他每次不是明嘲,便是暗讽,口口声声,只是说我不守妇道,水性杨花……我羞愤欲死,几次待要解释,他却坚拒不听。”
“只到那一日……他的兄长——黄河河伯冯夷来到了洛水……”
宓妃善睐的明眸之中,闪耀着羞怒的光芒:“那人身鱼尾的怪物!他……看出我与宗岸失和,便几番前来纠缠于我,我执意不从,怒斥了几句;谁知他胆大包天,居然恃着我不敢与宗岸翻脸,突然使用‘捆仙绳’,将我强行掳掠而去。
他本待将我藏于黄河,又唯恐被黄河龙王金龙黄猛所察觉,故才将我囚于此处,又在洞口设‘万蛇毒阵’……盖因此洞天生瘴毒,最损上仙道家清和之气,神仙们避之不迭,来这洞中的又多为觅地修炼的妖魔,即便是发现了囚我的洞府,仙妖有别,却哪里会有人肯费力气救我出去?冯夷虽受封于河伯,只是为当初治水有功,其实并未修成正神果位,只是妖魔之身,一入这血盆洞中,简直是如鱼得水。而我……身受捆仙绳之法力,又事先被他专门置于血盆洞瘴毒之中数日,真气仙力大大减弱,自然也是Сhā翅难飞。”
她淡淡一笑,感激地看了我们一眼:“我身为天帝之女,岂能容他如此欺凌?幸得他虽限制我的自由,对我日常饮食拱奉倒颇为周到。时光渐渐过去,我冷静下来,也不再与他吵闹,只是暗暗聚集体内真气,寻找脱身之法。我知他每日均有两个时辰出外,便意图逃脱,今日好容易用尽残余仙力毁掉了‘捆仙绳’,却也无力逃过那‘万蛇大阵’,更不用说支撑着逃出这血盆妖洞……”
“若非你们出手相救,我已打算不再苟活于世,也省得受到冯夷这厮的污辱!”
我微微一愕,却想不到这看似娇弱而绝美的天庭公主,竟也有如此烈性。
三郎犹豫片刻,道:“公主千金贵体,不宜长留此处,臣理应尽快送公主返回天庭。只是……”
他望了我与林宁一眼,说道:“公主在这洞中日久,料来不知外面已出了大事。四海龙王先后失踪,众太子闻听九嶷有招魂之术,便结伴前来,以图寻父之法。然而……先是西海太子敖宁,然后是南海太子敖寒,均被不知名的神秘人物设局擒来这血盆洞;北海太子敖真也险遭毒手,幸得敖寒全力相助,这才逃出生天,现被大司命藏于九嶷神庙之中。
东海皇嗣便是眼前这位十七公主,她也是我华岳未来的女主人……”他微笑看我,又道:“公主自然知道,当初轩辕黄帝与蚩尤有约,天庭不得干涉九嶷之事。故此次龙神太子一事,天庭也无法Сhā手。但十七为我的未婚妻子,我却不能置之不理,这才来到九嶷,与大司命和十七一起,共探这血盆洞中秘境。时势紧急,只怕是不能先送公主你回到天庭……”
他沉吟片刻,又道:“如若公主不弃……不妨与我等同行,一来是我们随侍左右,便于照顾;二来他日天庭之上,公主也可对今日之事作个见证。”
宓妃嫣然一笑,容色绝丽,光华眩目,道:“我虽仙力受损,但较之凡人却还要强上一些,料想还不会成为你们极大的拖累。只是我听冯夷说过,那洞中还有一条地下暗河,称之为死河,最是险恶不过,若再向前行时,你们可都要小心在意。”
我们出了冯夷那华丽的洞府,继续前行。
宓妃不愧是天帝之女,连受‘捆仙绳’与瘴毒之害,脚步只略有涩滞情状,兼之我们有意放慢行速,她倒也不显得如何吃力。
她一路翩然而行,传来阵阵幽兰香气;身披的层层素白轻纱,犹如天际流云飞舞;脚下虽履实地,却显得轻盈飘逸;宛若不沾尘埃一般,大有凌波娉婷之态。
恐怕也只有那个曹氏才子的“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这两句话,才能真切地描绘出宓妃那迥异凡俗的仙人之姿罢?
越向洞中前行,瘴毒越来越浓,我们不得不又服下数枚仙丹驱毒。倒是我揣在怀中的那块冰令玉佩,在慢慢地热了起来,幽绿晶莹的光芒,渐渐透出我的衣衫,隔得近处的岩壁,也被映上了一层隐隐的莹绿。
而我胸口有一种异常清凉之感,在缓缓地弥散开去,胸口烦闷之气大为减弱。
宓妃最先发现异状,讶然道:“十七妹妹身上戴有宝玉么?我察觉这玉虽是凡玉,却为何倒有宝器之象呢?”
我心中暗暗一惊,便想起当初三郎所说之话来:“我早就听说,这方玉佩虽然确是珍贵的玉料,却是凡间工匠所制,并不是什么厉害的法物宝器。秋水姬她之所以会一直随身佩戴,不过因为它是当年她的爱人赠她的定情之物。”
然而这玉所发出幽光,似乎倒真是在对抗洞中邪气,全不似寻常宝玉之能。再看三郎时,却见他神色也颇为惊异。
我犹豫了一下,想要将玉解了下来:“公主仙力受损,若这玉当真有辟邪功效,不若公主你佩着也罢。”
宓妃笑道:“十七妹妹不知,这洞中瘴气,却与仙人修为有关。仙气越浓,激发瘴气便是越浓。我现在仙力受损,所受瘴毒反而要少过你们呢,自然是要谢绝妹妹好意了。”
林宁一直默不作声,此时方道:“这玉确系凡玉,却是呈天地之气而诞,后来似是又经过专门的粹炼,只怕已有些功效也未可知。”
一路前行,洞|茓渐有扩大之象,然而却越显潮湿,不时有混浊而冰凉的水滴,自洞顶落了下来。起初我们只在洞中见着那些不成器的蛇蟒,此时所遇妖物却不断增多,莹绿的玉光之下,赫然有无数巨大的蝙蝠精、岩蛙精,成群结队地仓皇向外逃去,显然是我们身上的仙家之气使它们感到极端的恐惧和不安。
那些蝙蝠约比寻常蝙蝠大出十倍不止,身双眼已变赤红;而岩蛙精头上也隐约长出了土黄|色小剌,这正是它们成精之象。
突然洞中异响大起,倒似是有一物正穿越洞|茓破空而来,翅翼之间,激起迅猛而剌耳的巨大风声!
宓妃脸色大变,失声道:“是冯夷!他御空飞行之时,便会发出这样古怪的风声!”
我突然止住脚步,叫道:“前面有河!”
前面洞|茓豁然开朗,足可容数百人之阔。然而却有一条河流穿越整个洞中,缓缓流淌而过。河水浓稠如墨,隐隐泛出异常刺鼻的恶臭,越显河中深不可测,令人心底暗暗生寒。
三郎脱口而出道:“这一定便是死河!”
但闻一人桀桀怪笑道:“不错!你们胆敢带走阿宓,今日这河便是你们三人的死亡之河!”
突如其来的狂风平地乍卷,剧烈呼啸的风声之中,一个人身鱼尾、胁生青翼的怪物从天而降,带起酷烈残忍的强大气势,直向宓妃扑了过去!
铮铮!呛呛!数声金铁交击之声响过,却是我与三郎俱已兵刃出手,齐将冯夷在空中截住!
青影闪过,却是林宁那根竹枝生威,已在那间不容发的紧急之隙,护住宓妃躲过了河伯冯夷的凌厉攻夺之势!我双掌挥出,秋水望鱼双剑自掌中齐飞而出,划出美丽的青色弧线,直奔冯夷而去!
各色法器光芒之中,隐约可见冯夷还算生得端正的脸庞之上,蓦然划过一道狰狞的笑意。数道黑色闪电破空射来,强劲的电流激起滋滋的妖异火花,似乎隐藏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轰”!数道仙魔之气蓦然相撞,气流四下迸发开去,震得洞壁似乎都在晃动不停,无数碎石土砾,从洞顶纷纷落下!
我但觉各处脉胳剧痛欲断,似乎都被这强大的魔力寸寸震伤,再看三郎与林宁虽未受伤,面色却都极是惨淡,似也略略受创,不由得心下骇然:“这冯夷本来功力并非登峰造极,然而我们三人合力,居然还落在下风!而我方才尽力一击,却只有寻常功力十之一二,看来在血盆洞中,果然是妖魔大占便宜。”
冯夷飘落地面,目视宓妃,格格笑道:“阿宓,我冯夷本是魔神蚩尤之后,这九嶷本是我先祖所化,在这血盆洞中我是自由自在,你们这些神仙却寸步难行!我又新学得这‘天魔神电’之术,便是不叫帮手,只怕你们此时也万难逃出我的手心!”
宓妃咬牙恨道:“你身为黄河河伯,却甘与妖魔为伍,又做下这等犯上之事,枉我父皇过去对你还是恩宠有加,真是无耻之尤!”
冯夷脸色一变,冷笑道:“恩宠有加?哼!我这小小的黄河水神,不过是仰人鼻息,寻个供养罢啦,真正的权力却在那金龙大王黄猛手中!
我那弟弟倒有治理洛水之权,你父王偏要将你嫁他,生生封了你为洛神!却叫他怎不恨你?实话对你说罢,现下四海纷乱,原来掌管四方水系的龙王们都魂归渺渺,新一代龙神也所剩无几!嘿嘿,到时谁掌水系沉浮,尚在未知之数。若是我冯夷得以执掌一方水系,你那个自私自利的老爹,岂肯轻易杀我?”
宓妃气极,语气却不禁一窒,忽听三郎喝道:“大胆!竟敢如此诋毁天帝陛下!”他目光一闪,冷冷道:“前日以这黑色闪电追击一个紫衣姑娘的人,原来便是河伯你么?”
冯夷眼睛一翻,冷笑道:“什么紫衣姑娘?倒听说有一只小小的骚狐险些被神电劈死罢了。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却凭何来与我喝三道四!就让你再来尝尝我的‘天魔神电’!”
他巨掌一挥,“劈啪”声响,一团巨大的黑色闪电,又开始在他掌心聚集!
三郎自是知道他这闪电厉害,当下往后退了一步,金环瑞光隐现,待要全力迎击!
林宁“刷”地一声,扬手自竹枝中抽出一束淡金物事!他手指连动,极为迅速灵巧,已然将那折叠一起的物事打了开来,居然是一张淡金长弓!弦韧弓紧,朴实无华,然而却隐约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莫测之意。
他顺手挥开竹枝,喝道:“现”!但闻一声锐响,光华四射!那竹枝表面设下的结界应声而破,瞬间幻作一柄模样古朴的黑色长剑,静静地搭于淡金色弓弦之上!
宓妃又惊又喜,一把抓住我的手,目视那淡金长弓,失声叫道:“是后羿的射日弓、诛邪剑!”三郎也惊得张大了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射日弓!诛邪剑!那远古传说中的神鸟金乌,便是折翅于它们的绝世光辉之下么?
冯夷脸色陡变,大吼一声,无数黑色闪电自他掌中喷射而出!
林宁纹丝不动,微微眯起左眼,弯弓运劲,瞬间将那射日弓拉如满月!但闻“轰”地一声,剑身蓦然跳跃出无数朵明亮的赤色烈焰!而在那烈焰光影之中,我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闪动着坚毅与英秀神情的眼睛。
刹那间,一种酸楚炙热的无名情绪,堪堪灼痛了我的眼睛!
林宁叱道:“河伯休要猖狂!看箭!”
咻!
诛邪剑去势如风,俨然化作一枝可穿越三界的神奇长箭,那眩目的赤红火光,挟带着铺天盖地的烈焰热气,穿破层层妖雾瘴毒,吞啮了冯夷发出魔电的炫目光芒!而这洞中所有妖异和黑暗的力量,仿佛都消弥在这巍然而恢宏的一箭之中!
冯夷惨叫!“嗖”地一声,诛邪剑已堪堪射中了他的左眼!
驭剑生威
冯夷人身鱼尾的身躯疾速向后退去,暗红怵目的鲜血,自他紧捂住左眼的手指缝间不断涌出!他陡然一个转身,向那河中嘶吼一声:“老友!”
轰!一道浓黑色的水墙蓦地涌起,挟带排山倒海之势,一直涌到半空之中!突然哗啦一声,水墙向四面倾泻流淌,河水那种异常难闻的恶臭气息弥漫开来,中人欲呕。我不禁闭住呼吸,后退一步。再看宓妃脸色惨白,以袖掩面,几欲要支撑不住。
只听“呼呼”声响传来,那声音剌耳尖锐,便如有人在大声叱呼一般。宓妃突然尖叫一声,花容顿然失色,触电般地跳到一边,一手指向前方,一面颤声道:“那……那里有……有……怪……怪物……”
那深不可测的黑水死河之中,仿佛波涛暗涌,一具庞大的身体已是徐徐滑上岸来!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张眉目俱全的类人面孔,红眼排齿,鬓发四下披散,相貌生得十分狞恶。人头之下连着黑色豺身,胁下竟还如这冯夷一般生有双翼!此时它一双红眼紧紧地盯住了我们,庞大的身体却紧贴地面,犹如蛇行一般,缓缓向前滑来,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腥臭的黑色水痕。
饶是我们已算是见识广博,此时见这人面豺身的怪物迎面而来,也不由得肌肤起栗,暗然心惊。
三郎眉头一轩,低喝道:“是水魔化蛇!冯夷!这化蛇早就被镇于黄河地牢之中,如今怎会成为了你的老友,来到此处?莫非是你胆大包天,竟敢私放了这上古魔兽么?”
化蛇!我脸色遽变,凝神向那怪物瞧去,一面全神戒备。
三界传说,有茫水发源于鹿台山,其阳多生金铁玉石,其阴则多有怪木。水中多蛟,还有一种师鱼,若不慎被食之,则食者马上会精神失常,癫狂无度,甚至是出手杀人。
然而这茫水之中最为厉害者,却是被称为“上古水魔”的化蛇!此魔天生七窍不全,任是如何修炼,终是无法开言,故也难以打通百脉,飞升为仙。但其寿命极长,神通广大,顷刻间能招来滔天大水。它生性狠毒,常于人间兴风作浪,掀下人畜无数落水以饱口腹。也因此罪孽大多,数千年前便被上界神仙所伏,以五根“天精锁罡镇魔链”锁其魔骨,使之难以变化神通,并将其永远囚于黄河之底。
谁知今日竟在这血盆洞中,得见这水中魔兽踪迹!莫非冯夷真与其结下交情,私自予以释放了么?
冯夷格格冷笑道:“我认得你,华岳少君,你以为这里是你们华岳之地么?还来对本神喝三道四!实话对你说罢,咱们水系之事,天帝如今可是不会管啦!阿宓,你还指望你那个父皇来救你么?只怕我现在将你带回水府,你父皇也会佯作不见呢!”
宓妃惊怒交加,叱道:“无耻!我父皇……我父皇他……他……”她说到此处,突然一滞,低下头去不言,神情却越显凄绝哀艳。
我看在眼中,心中腾起一团疑雾:“传说天帝天、地、法三眼齐开,有洞彻古今三界之能。四海龙王失踪一事、他的小女儿所受遭遇、河伯无礼之举,他应该是最为清楚不过,却为何……”
突闻一阵尖厉叱呼之声,破空而来!叱声如恶鬼夜哭、独枭孤鸣,令人毛发上竖,不忍卒闻。
林宁大喝一声:“当心化蛇!”
死河暴涨,黑稠腥臭的河水蓦然漫出,如黑色的魔异阴影,瞬间便笼罩了整个洞中!惊呼声中,三郎金环化为金光,托着我们四人已是腾空飞起!华岳金环神器所幻化出的瑞霭金光,如同一张最密实安全的大网,暂时护住了我们的安全。然而黑稠的河水仍不断涌了上来,冲击着金网的外壁,溅起无数黑色的水花!饶是金网牢固,在这邪毒极重的河水不断侵蚀下,那金光也渐渐弱了下来。
化蛇一呼,大水立至!上古魔兽,神鬼难敌!
父王讲过的传说故事,竟在眼前化作了可怕的现实!
冯夷不知何时,已飞到化蛇身上,伏身其背,大喝道:“留下女人,杀光男人!”但听一人冷笑道:“不错!那龙女便是东海龙神,主人还要用得着活生生的人呢,可不能就轻易这么杀了!”
黑色巨影掠空飞至,虽无巨大的蝠形黑翼支撑,但仍稳稳地浮于冯夷化蛇身边空中!那沉魅阴暗的诡异影子投了下来,仿佛魔神蓦然降临。
冥夜!
他的身边,那三个麻衣蒙面的身影,显得异常熟悉。
我心头大震,扯下颈上清净宝珠,往三郎掌中一塞!他尚未反应过来,我已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我父王魂魄便在此珠之中,烦请送回东海!”袍袖挥展,已是穿破金光庇护,轻飘飘飞回身去,凌空一个转折,落于高涌空中的黑色巨浪之巅!
三郎惊叫道:“十七!你做什么?快回来!”
不断冲上来的腥黑巨浪,已污湿了我洁净的下裳和鞋面。无数狰狞的水怪水兽,自河水中探出利爪尖齿来。
“驭水之诀,顺自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玄台空寂,灵照九清……剑出!”
锐利而美丽的两段青色剑锋,幻现在我的手掌之中,剑光交错,激起青蒙蒙的水雾!我定神凝视眼前这平生所遇最为可怕的敌人,没有丝毫的畏惧,却有一种久违的豪情涌上心头!
“豁啦”一声,眼前金光大起,却闻林宁大喝道:“少君护住公主,快些离开!”
一层青色光网平地而起,笼在金光之上,隔开了河水的侵蚀!“蓬”然巨响,却是林宁催动法力,那青金两层光网笼住三郎与宓妃,疾速向洞外飞去!
冯夷嘶吼一声,顾不得左眼伤势,腾身飞出,掌中闪现黑色闪电,向三郎身后袭去!
滋滋!
光电交击!林宁诛邪剑凌空劈击,立时将闪电斩落!
林宁身形一转,背向洞口,拦住冯夷来势,喝道:“河伯无礼!”诛邪剑赤焰闪现,火光耀目,映得林宁煌若上古火神一般!赤焰光芒清和阳刚,隐于河中诸水怪一时也不敢冒头。
冯夷受他箭伤,此时不禁发怵,向后飞避闪开!冥夜冷笑道:“大司命当真胆大,敢以凡人之身对抗我等!我们所要只是龙女,凭你我多年交情,大司命若此时立刻回归神庙,我倒可为你向河伯说情,饶你不死!你能否应允?”
诛邪剑身火焰大涨,林宁挥剑击落冯夷突袭而来的数道黑色闪电!他看我一眼,微笑道:“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
我眼中发热,长啸一声,秋水望鱼神剑脱手飞出,两道炫目青光直奔化蛇!而与此同时,驭水法诀已然启诵,青蒙蒙的水墙突现空中,瞬间化为无数青色晶体,旋转着向对面击了过去!
瞬间,法器神光、魔气妖氛交错相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