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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妖之传奇 > 第二章。

第二章。

仿佛在远古的噩梦之中,也曾有过这样可怕的时刻:没有光、没有­色­、没有一切美好的东西,有的只是无尽无休的滔滔大水、层出不穷的水怪妖兽……还有血腥的厮杀和冷酷的搏击……在那个遥远的梦中,我看见自己血污满身、杀气纵横,双剑护于左右,宛若西天罗刹一般,无数妖怪的尸体堆积在我的脚下……

莫非正是因为这样的­阴­冷杀戳,这样的铁血手腕,才使得秋水圣女最终统一水系,成为了权倾三界的水族第一人么?

纵是锦绣环绕,金翠堆砌,却终难忘却秋水姬那满是血污的身影,厮杀时的绝望与愤怒,踩上累累白骨的落寞和孤冷……三界众仙皆知她刚烈果决,令人不敢轻视。有谁知,在万丈荣光的背后,一个孤单寂寞的人,到底有怎样的难言心情?

直到那个春日……桃花繁盛,疏影横斜。他从清溪碧水之畔,缓缓站起身来,对着她的厉声喝叱,浑不在意,反而微笑道:“溪边浣手尚且不能,莫非这天下的江河溪流,都是姑娘你家的么?”

是她的!这普天下的江河溪流,五湖四海,此时已是她秋水姬的;然而立于桃花影里的她,在看到他那温暖笑容的一瞬间,竟然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早知那微笑如此打动人心,得之足矣,何必费力夺取这江河溪流、五湖四海!

他们相伴而行,游历天下。虽是恪守礼节,不曾有夫妻之实,却也有了相濡以沫的情怀。

她只谎称自己是附近城中的富户之女,以他宽厚仁和的­性­子,也没有当真去追究她的来历。但细想起来,他应该是知道的。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心意相通,生活中的默契无时不在,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异常举止。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不管是在路上常遇到些样貌古怪的人前来献金(多是各处地仙小神),还是在他们渡河时自天而降的芬芳花雨(那是河神的谄媚之举),甚至是她无意间展现法术、杀死了一条化为人形作恶的蛟­精­时,他始终没有质问过她,怀疑过她。

哪怕是最后,在他和她的恋情,终于惊动天庭,从而为他招来频频的诡异追杀之后,她才终于被迫向他讲出所有的真情。他仍然微笑着拍拍她的头,一贯的宠溺而平和:“知道了。水儿,该吃饭了。”

她疑惑地望着他:“难道你一点也不怕么?你当真如你的姓一般,是两根无知无觉的大木头么?”

他笑着看她:“你是水族圣女也好,是我的水儿也罢,在我看来,总是没有什么分别。”

从那以后,每次她总是取笑他是“木头哥哥”,心底却也有些微的得意。

直到过去了很多年,当她化身异物、看遍红尘之后;她才明白,当初的木头哥哥,有着多么不同于其他芸芸众生的博大胸怀。

贵为大地之母的后土夫人,她的意中人韦安道却慑于她的神秘身份,瑟瑟发抖地离开了这曾山盟海誓的女子;还有那山中修炼的青白二蛇,白蛇的夫君居然引来和尚,将为他产下一子的白蛇镇于宝塔之下;甚至是萼绿华……那平定南荒、风华绝代的清华夫人,也有过同样一段辛酸的往事……

唯有他,与她不离不弃……唯有他——林致远。

这样的知已与爱侣,虽是历经了别离与磨难,尝遍了爱的艰辛和痛楚,却叫她怎能忘记……

“砰”!我身体犹如一只断线风筝,已是飘飞开去,重重撞击在光秃坚硬的墙壁之上!哧啦轻响,我沿着壁身颓然滑落水中,腥臭的河水顿时没过头顶,双眼不能视物,筋骨几欲寸寸断裂,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化蛇果真了得!这水兽极擅驭水,虽不及我的驭水诀­精­奥绝妙,却也是运转自如,妆之其功力强横霸道,又不惧这邪毒极重的死河之水,已让我颇有支绌之感!林宁虽然拦住了冥夜,然而那三个麻衣人也不容小窥,加上冯夷在旁偷袭,终于使得我分心之下,被化蛇击碎驭起的水系­精­华,趁势进击,终于将我重创!

水魔怪狂吼一声,巨大的黑­色­身躯,宛若乌云一般,自我头顶遽然压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头顶,我脱口叫道:“林宁哥哥!”

林宁哥哥!

青光破空而来,直钻入水!我只觉脚下一轻,似有一物已将我托出水面!望鱼剑!

我破水而出,但觉身上青辉四落,已进入了一层极密的青­色­光网之中。

但觉脚下一动,却是望鱼剑脱身飞去,直入空中。幸得我脚下有青­色­光网托住,倒也没再跌入河中。

望鱼剑怎会离我而去?这可是从来未有之事啊!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副难以忘怀的画面!

离我三步之遥处,林宁蹑空而立,全身亦笼在青光之中,口­唇­微启,听得出仍是在诵念某种咒语。本已微弱不可辨别的青­色­光芒如聆神音,蓦然一亮,顿时向上扩散开去!

在他的头顶,诛邪为首,秋水望鱼在旁,如有生命之物一般,飘然悬于半空之中。

淡淡青光,将我笼于其中,缥缈如雾,有着说不出的祥和美丽。连那死河之水所发出的腥臭之气,也仿佛被青光隔绝开来,已不如先前那般浓烈。

饶是那化蛇神力惊人,一时也攻不入青光所笼范围之内。只是气恼地大声嘶吼,一边猛烈地撞击着青光之壁,凶狠而嘶哑的吼声,震动了整座洞|­茓­!冥夜冯夷等人也想攻入,只是这“天青明罗”乃九嶷道家秘术,此时林宁全力施为,饶是大罗金仙,只怕一刻也难以攻破。

林宁口中诵念不断,我突然看见他指尖有一种伤口正在缓缓扩大,更多的鲜血从中流了出来,随着咒语之声蒸腾而起,化为满天细密的血雾,渐渐汇聚于三柄神剑的剑身之上,三剑暴涨伸长,最后居然化作三柄巨大的血­色­神剑!

驭剑!

我自然知道,九嶷神庙中剑仙颇多,身为大司命的林宁,自然也­精­通驭剑之术;何况他少时成名,所凭恃的便是这诛邪驭剑之术。眼下以这些妖魔之能,仅恃诛邪剑之神力恐力有不逮,所以他才借去我的秋水望鱼二剑,以三剑之神力,方才展现无上神通。

然而……秋水望鱼两剑极是认主,又怎会受他驱使?除非……除非他同我一样,曾经与这对神剑结下过血盟!即是通过特别的仪式,使其鲜血与剑灵相融,从而最终人与剑合,驭使由心。当年秋水姬深爱林致远,也曾逼得他与双剑结下血盟,为的是万一她不在他身边之时,有神剑相护他的­性­命无虞。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林致远受十年追杀之苦,为使自己不再成为她仙道之中的羁绊,在夷离清境受云中君相逼之后,竟然拔剑自刎。

而所有死于秋水望鱼剑下之人,魂魄都将被剑灵吸入剑中,永世不得超生。唯有曾与神剑结下血盟的主人,剑灵不敢收其魂魄。也正因此,当初自尽于剑下的秋水姬和林致远,才仍然能投胎转世,辗转轮回。

我怔怔地望着他,恍如呆傻一般。

淡青光芒之中,但见血剑缓缓转动,剑身血­色­逐渐化去,隐然现出透明微青的­色­泽!一种无以伦比的强大气势,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情,自剑上喷薄而出,宛若海上巨浪一般,呼啸着向众妖魔席卷而去!

三界神鼎

惊叫声、叱骂声、法器仙宝交击之声,透过青­色­光网听在耳中,已显得颇为遥远。

我们已紧携双手,踏足诛邪剑上,古朴的剑身临风涨长,稳如轻舟仙槎,载着我们向外飞去。秋水望鱼宛如两道青­色­长虹,紧紧护卫身旁。

诛邪剑飞如疾电,宝器剑气形成的重重五彩光晕,在眼前一层层破散开去,光晕碎裂,点点滴滴,化作迷乱流离的青­色­虹光,紧紧环绕在我们的周围.

在这梦幻般的境象之中,我终于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林宁.他若有所觉,也回过头来,握住我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却顺势掠开了我鬓边飞乱的散发,极淡极淡地微笑了.

那一抹淡淡的笑意,是暖风掠过春日的碧水之时,荡开的那温柔的细密涟漪;又恍若月­色­下徐徐绽放的山中芷兰,悄然袭来的幽香中人欲醉.

是你么?辗转数千年的红尘三界,而终不曾相忘的人么?

遥远而飘渺的歌声,不知发自于谁的齿喉,竟是那样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边:“驾长风兮隔浮云,接明月兮披星辰,从青鸾兮降赤螭,游天下兮此何憾……”

游天下兮此何憾……

一种沛足清和的气流,突然自林宁的指端流出,缓缓进入了我的腕脉,继而已至丹田.我体内大部分的仙气,本已被血盆洞中奇诡的瘴毒所克制,深压于丹田之底,此时仿佛被激活一般,也开始随着这道气流缓缓升腾。

我心中一惊,待要抽出手来,他的手掌却握得更紧了,急促地说道:“别动,你仙气已被瘴毒所伤,且让我将‘天青明罗’的道家真气渡些与你。”

我闻言大惊,急道:“你渡了道家真气与我,自己可该怎么办?”一时挣脱不开,当即暗运气息,脉中经脉仙气已是逆向而行,反渡入林宁手腕经脉之中。林宁顿时觉察有异,嗔道:"莹儿,你怎么这样不听话?"

刹那间,我与林宁几乎同时身躯微震,失声道:“奇了!”

我所修习《太­阴­玉华篇》,乃是上古女仙所习之道,以­阴­柔寒冽之气为主;此时与林宁的那道沛然暖流在脉寸之间蓦然相遇,­阴­消阳平,顿时融汇合一,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在四肢百骸间流动不息,而一种新的泰然平和之气,亦自丹田处徐徐生出,那些瘴毒所生的逼人寒气,似乎也在被渐渐驱离体内,反而是仙气愈来愈是充盈,使我如沐三春灿阳之中,有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侧过脸去看林宁时,只见他先前因耗力过度而显青白的脸庞之上,也渐渐回缓了红润的气­色­,眸中神光湛然,显然真元异常充沛,已复旧如初。

而林宁脸上惊愕之­色­,也与我一般无二。

莫非我的太­阴­仙气,也对他受损真气大有裨益么?

来不及细想端由,身后已是传来一声凶恶而嘶哑的呼喝,宛若发自人口,但其声极大,震动洞|­茓­,四面碎石籁籁纷落,似乎离我们已不足丈许距离。

我脸­色­一变,叫道:“化蛇!是化蛇又追上来了!”

林宁松开手来,我但觉一直被他紧握的手上顿时一轻,心中却略略浮起些怅然之意.他凝神望向化蛇来处,蹙眉道:“这妖魔当真厉害,方才我奋起体内残余十之八九的真气,运以驭剑之术,却仅仅只是将它击退!

这驭剑之术与天青明罗,据说都是出自上古神篇,虽是由我一介凡人施术,且受到这洞中瘴毒所染,但威力仍是奇大。若是寻常妖魔,只怕此时非死即是重伤,便是那河伯与冥夜也似是受伤不浅,何况是首当其冲/承受大半剑阵之威的化蛇?它居然还能领先追上来,确是非同小可! ”

我暗运气息,但觉体内仙气流畅自如,浑不似先前那般吃力,心中略定,微笑道:“它便是敢上来,咱们也未必怕了它!”

话音未落,但闻那呼呼厉叱之声又起,而一道可怖的巨大黑影,带起扑鼻的腥臭气息,蓦然自后面猛扑上来,溅起无数河水的碎波!剑光之中,隐约可见化蛇的尖牙利齿,在洞中反­射­出惨白光芒,血红的舌头一直长长地拖到了颌下!

我心头一紧,化蛇又是“呼呼”两声大叫,声音诡异之极。忽闻水声哗哗,一股巨大的河水洪流,似是呼应它的招唤,不知自洞中哪个角落涌了出来,有如暗黑­色­的高山崖壁,轰然向我们压了下来!

我弹指叱道:“剑收!”

双剑闻召而回,重又隐于我腕脉之中。

我左手捏诀,喝道:“玄台空寂,灵照九清!”

仙气如翻天巨浪一般,自指间滔滔奔泄而出!仙气所激之处,本是向我们呼啸奔涌而来的河水,蓦然平空腾起,瞬间便凝成一道巨大的黑­色­水墙!

砰!水墙铺天盖地,向化蛇猛扑过去!

化蛇不甘示弱,“呼呼”两声,又是一股河水奔至!而它则展开双翅,浮身现于水面之上,势如猛虎恶蛟一般,身后带起无数翻腾巨浪,猛地击向那道水墙!

我但觉体内仙气充盈,几欲喷薄而出!双手蓦然翻转,指诀频动,喝道:“驭水!”

仿佛有无形的巨灵之手,掀起洞中所有河水,刹那间平地而起巨大的黑­色­水墙!“砰”!化蛇收势不及,一声惨叫,已是撞在这坚渝钢铁的水墙之上!

它­性­极狰恶,翻身跃起,张口欲呼!

我岂容它再有喘息之机?左手捏诀,右手挥出,叱道:“疾!”

水墙陡然翻转,忽地拉长开去,有如数卷百丈柔练一般,刷刷数下穿梭,迅疾将化蛇牢牢包裹于内!化蛇动弹不得,那一对暗红的眼珠,却蓦地闭了一闭!它虽口不能言,但我仍看出,此时它的眼神深处,竟然划过一抹异乎寻常的恐惧神­色­!

只听冯夷惊怖的声音远远传来:“秋水圣女!果然是秋水圣女!她……她回来了!”

我闻声扭过头来,眼中杀气陡现!刚刚赶来欲行助阵的冯夷等人,本已被这幅情势吓得失魂落魄,此时一触我的眼光,当即连连后退,如一道闪电也似,疾向洞内惶然逃窜而去!唯有冥夜飞奔之中,蓦然回首,向我投来怨毒而含义莫明的一缕眼神。

林宁也瞧得呆了,喃喃道:“水……莹儿,原来你的驭水之术如此厉害!”

无数暗黑水练的缠绕之中,那化蛇正在作最后的挣扎撕扯,它露出尖利的长牙,发出低低的嘶吼之声!狰狞的利爪四下挥舞,其状极是可怖.观其法术气力确实非凡,若是寻常宝器仙绫,恐怕仍不免被其撕裂损坏;然而水­性­至柔,那些缠住它的水练虽被抓得层层断裂,水珠横飞,然而瞬间又自动恢复练状,叫它再难逃脱被困之境。

我蓦然想起敖宁及敖寒二人,他们虽是龙子,法力也颇为高强。但若与当真与这化蛇对面为敌,再加上冯夷等人相助,只怕是凶多吉少。

除恶欲尽!这四个字在我脑中一闪,一种久违的铁血冷酷之感自心中油然升起!

我手指变幻,叱道:“水凝!”

噌噌数声!

原本柔韧如练的水带,瞬间化作无数尖利的黑­色­冷锋,尖利如剑!我双袖一挥,那些闪动着清冷光芒的天然水刀,刀锋突然弯曲成勾,齐刷刷剌入了化蛇的身躯之内!

化蛇尖声长嚎,嚎声凄厉惨绝,全身上下已多出了无数伤口,暗红鲜血流了出来!

我一咬牙,再施法诀!“腾腾”!水刀自动飞­射­开去,化蛇的嚎声低了下去,身躯却在急速变小,最终化为淡黄微臭的一团烟雾,“嗖”地一声,已被收入了我掌中的一只小小玉瓶之中!

再挥衣袖之时,那些尖利的水刀复又化为暗黑­色­的巨大水流,没有了来时那浩大声势,悄无声息地缓缓流回洞内深处。

我收势伫立,眼望黑沉沉的血盆洞|­茓­深处,心中又喜又痛,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自我重施驭水诀来,唯有今日,方才淋漓尽致,一现驭水之妙。当年的秋水圣女,是否亦是以如此铁血无情痛下杀手,才降伏了那诸多水中神妖魔兽?

而我……历经轮回之后,想要忘记一切、重新活过的东海龙女,是否该以这同样铁血的手段,重新寻觅秋水姬当年的道路,才能最终救出三海龙神,共度水族大劫?

林宁怔怔地望着我,清澈如水的眸光之中,似是飘忽过千年万载的烟云.

他,应是不记得我了罢?

寻常凡人的轮回,从来只有通过冥府的黄泉之路.有供职于冥府忘忧司的孟婆,守在那交陌的路口处,奉送每位路人一碗依据冥府秘传浓浓熬就的"忘忧汤".据说此汤有着神奇的功效,能使所有即将投入轮回的鬼魂,忘却前世一切的恩怨情仇,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数千年时光流转,他在凡尘与冥府的交界之中,该会有过多少次的出入?喝过了那么多的孟婆忘忧汤后,他……也该是将什么都忘却了罢?

垂于胸口的冰令玉佩,传来阵阵隐约的暖意.初见林宁时他所说过的那番话语,此时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心头:"相思结坚硬至此,哪里又真正解得开?不过是女子的一片痴心,才想出这样的法子,其实都是在自怜自苦啊……如此的偏执和激烈的爱情,怎会给那玉佩的主人带来这世上真正的幸福……如果这份情爱,带给她的只有不幸,何不­干­脆斩断,一了百了呢?"

呵,那些遥远的、痛苦而热烈的爱恋,那唯一的知已和爱人……本以为会是永远的幸福和安乐,然而竟连他的­性­命亦不能保全……如果在那个桃英纷落的春日午后,在波光粼粼的碧水之畔,他与她根本就未曾相遇过,或许他们会有各自不同的幸福罢?虽然……在漫长的岁月当中,心头偶然会浮起遗憾的­阴­云,可是三界之中的神仙妖魔,只怕也未必见得个个都是如意美满……

心底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悄然说道:“忘了罢,忘了那些爱的痛苦,忘了带来痛苦的那个人……

我心头酸楚,不由得慢慢低下头来.藏于腕中的那双神剑,只露出一截淡青的剑锋,闪动着幽冷的光芒。

秋水、望鱼,莫非你们,当真又要陪在我的身边,共同渡过一段血雨腥风的天地么?然而无论如何,我再也不会让当年那刻骨铭心的悲壮一幕,再重现于他的身上.

堪堪飞到洞口,忽闻一声冷哼,有人寒恻恻地道:“秋水圣水果然名不虚传,那几个酒囊饭袋,确是奈何不了你,你果然还是逃出来啦!”

一道灼热的赤­色­光芒,穿破天地而来,刷地一下­射­到我的身上!

当赤光照在我身上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全身仿佛变成透明水晶一般,再无法止住这道强劲赤光的照­射­,竟似是纤毫毕现!所有的真气修为,也仿佛在那一瞬间自丹田之处被丝丝拔出,渐渐飘出外去。

三界神鼎!果然是那幕后的主使之人,终于显身露面了么?

我心知不妙,当下用尽全力,奋起体内残余所有真气,想要挣脱开去。然而那赤光却化作万缕气丝,深深缚住了骨髓经脉,任我百般挣扎,亦是全身酸软,四肢百骸之间力道微弱,却是挣脱不得。

林宁手腕真气陡出,想要拉我逃出赤光之照,我却仿佛被强力吸住一般,怎生也拉扯不出!倒是那赤光似是感知到了他的真气,瞬间大盛,顿时将他也牢牢罩住!

不过这神鼎所生法力似是专为缚我而设,于林宁倒并不甚强烈.若他此时逃离,也并非难事.

我大惊失­色­,用力想要推他逃出那赤光笼罩范围,脱口叫道:“你快些离开罢!他们所要只是龙神!跟你全无关系,你……你……”一时间心中忧急交加,几乎要掉下泪来。

赤光之中,林宁转过身来,反手握住我的手掌。我受那赤光之摄,仙息时断时续,已是异常难受。我感觉得到他体内真气翻腾,想必并不好过。然而他任我推搡,却终是不肯动弹,柔声道:“莹儿,我不能抛下你不管。”

我身子一颤!

“驾长风兮隔浮云,接明月兮披星辰,从青鸾兮降赤螭,游天下兮此何憾……”那抹遥远飘渺的歌声,仿佛穿破时光的重重云雾.

呵,不能、不能。纵然是不能相守、不能相爱,却也不能相负、不能相绝。

黑暗的影子拂过头顶,化为蝠身人形的冥夜落下地面,冯夷与那三个麻衣人也随后飘落.而在我的对面,有一锦衣人傲然负手而立.

他发束玉冠,衣饰文彩,下裳以金丝蓝线绣出泽国江牙之图,显得极是雍容华贵.兼之其相貌生得目朗神秀,眉宇间的气度又是异常俊逸潇洒,端的是一个翩翩风致的美男子.此时他斜睨我一眼,嘴角露出冷然笑意,意态极是倨傲得意.

在他身后石台之上,赫然便是一只样式古朴,雄浑华美的赤­色­大鼎!那困住我的赤光正是自这鼎中喷薄而出!鼎旁端坐七名黑纱蔽体的神秘女郎,排作北斗之状,俱是垂首合目,手捏法诀,似在催动鼎中无穷法力!

倒是冥夜似是不忍见我此状,掉过头去,冷冷道:“你不用挣扎啦,三界神鼎的神通非比寻常,别说你先前曾受血盆洞之瘴毒,神力已是大减;便是你功力全盛之时,只怕也担不住这来自天地乾坤分隔之时,造化­阴­阳冲激而生的神光之威!”

天地莲境

赤光之中,但见林宁突然身子一侧,挽弓搭剑,轰地一声,剑身卷起满地风雷,挟带无坚不摧的决心与气概,直向神鼎破空­射­去!·

说不出是从哪里涌出的一股力量,我双袖翻卷,秋水望鱼二剑凌空飞出,剑光似雪如织,那激烈冷然的罡风剑气,竟连赤光也为之微微一颤!

冯夷失声叫道:“二弟小心!这便是­射­伤我的­射­日弓!”二弟?莫非此人便是洛水河伯,宓妃夫婿夏宗岸?

那俊美男子脸­色­一变,喝道:“大胆!不过区区一个凡人,竟敢以蚍蜉之力撼此神鼎!”

劲风激处,林宁周身青­色­衣衫猎猎飘舞,恍若当空飞仙一般。他淡淡一笑,青光渐渐扩展开去。显然是已全力催动真气,诛邪剑似有所感,长啸应和,充满愤激慨然之意。

平空划过一道虹光,却是诛邪剑出!神鼎陡然光芒耀目!

一种莫以匹敌的浩大气势,如天地之将崩,苍穹四野仿佛为之动摇!

果然不愧为三界神鼎!

我眼见那赤光陡然如天河倒泻,将三剑尽数困住,任三剑如何冲突,均是无法冲破赤光之围。不由得转头看林宁时,他却向着我微微一笑,牵起我的手,轻轻握在掌中。但闻他低声道:“莹儿,你怕不怕?”

温暖而舒适的感觉,自他柔和的掌中徐徐传来。刹那间,仿佛担忧惧怕之情一扫而空。我低头应道:“你不怕,我便不怕。”

一种说不出的欣喜与安详之意,突然充盈了整个心中。整个身子仿佛化作琉璃一般,通透而晶莹,周围的任何细微动静,甚至是远处那株树上绿叶的微颤,草上蝴蝶展翅划过空气的流痕,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莫名的情绪在心中翻腾奔涌,有清越而悠长的啸声,突然冲出我的­唇­齿之间。几乎与此同时,同样高昂而慨然的啸声,自林宁口中而出。两道啸声宛转相和,紧随而行,如鸾风交集而鸣,响遏行云,声震天地,仿佛穿破了万里河山,三界八荒。

在啸声的回荡中,秋水望鱼二剑翩然飞回!我双袖招展,双剑瞬间化为无形。而诛邪剑也陡然长吟一声,竟也不再抵御那赤光之威,而是重新飞回了林宁的掌中!

空中一阵激荡,本是严密的赤光之幕四下破裂,青光弥漫之间,突然一枝青莲遥遥生出,初时不过一枝,但顷刻间便是突生无数,远望荷叶相叠,枝梗如林!

我与林宁置身莲花之中,但见四周莲枝摇曳,花瓣微颤,似有薄薄轻雾流动其间,恍若身置瑶池一般。

这莲花盛境离我们极近,看似缥缈无依,但那本是笼于我们身上的赤光竟突然敛去。那神鼎赤光一时竟是难以进入这瑶池仙境。

我与他执手而立,举目四眺,一时竟不知身处何地。但觉天地之间,恍惚便似只剩下我们二人。

但闻得夏宗岸惊叫道:“天地莲境!他们竟然幻出了天地莲境!”

林宁心念急转,低声道:“快走!我们回神庙!”

我们飞身而起,向前掠去。说来也奇,明明远处山峦地形宛若平时,偏是身边总围有这样一片荷莲。那赤光几度巡过,偏是无法再近我二人之身。

远远只听那夏宗岸恼怒啸声传来,他那样模样清雅的一个人,啸声却如老猿孤狼一般,令人卒不忍闻。

林宁低声道:“太­阴­玉华篇。莹儿,你所修炼的,莫非是太­阴­玉华篇么?”

我一怔,但听他喃喃说道:“太­阴­玉华,赤阳­精­武……唉,我原本以为,这只是讲述天地化生之时­阴­阳二气的结合,没想到……”

我茫然道:“你说的什么?我有些不懂……”

林宁淡淡一笑,道:“莹儿,太­阴­玉华篇与赤阳­精­武篇,出自女娲与伏羲之传,­阴­阳二气相合,能有开创天地之大威力……你没有听说过么?据传当初秋水圣女得秋水望鱼之剑,便习得太­阴­玉华篇中的仙术。你方才的啸声之中,仙气激荡,已尽得太­阴­玉华篇的­精­髓;而我……我所修炼的法术天青明罗,便是出自于……赤阳­精­武篇……”

女娲与伏羲之传!

刹那之间,当初西海宫中,夜光与我的一番私语,那惨烈而美丽的秋水与望鱼的传说,不禁跳入了脑海之中。

被他紧紧握于掌中的手,忍不住微微一颤。

他还是带着那样淡然的笑容,远眺那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美丽莲境,说道:“­阴­阳二气交汇,而生造化天地。你和我的真气,虽比不得当初的伏羲与女娲,造不出大千花花世界,却能暂时幻出这全新的莲境,此境似真非真,如幻不幻,远远地隔开了一段时间与空间。纵然是天帝亲来,也未必能穿越这莲境,将我二人手到擒来。”

暮­色­下的九嶷神庙,仍是高大而巍峨。拾阶而上,方才走到一半,林宁不禁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我也愕然抬头,一眼便见妩青立于半山腰的长廊间。心中一动,不由得悄然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林宁手掌。晚霞灿烂,如锦如火,只烧得西方天际一片血红,万物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红的残辉。

霞光映照下,那九嶷的女祭司默然而立,倚柱远眺,神情怅然冷漠。如丝般的墨黑长发迎风飞舞,映着火一样招展的衣衫,艳丽无俦的容­色­之中,竟有几分肃杀之意。

她陡然转过头来,一见林宁,冷冷的眸光之中,立时燃起了两束小小火苗,灼灼跳动不止。林宁却皱了皱眉,环视四周,问道:“妩青,怎么有些不对?”

妩青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声,一边飞身扑上前来,两手一揽,已是紧紧搂住了林宁的肩膀,哭叫道:“林宁哥哥!他们冲上来了!他们带走了所有的神庙弟子!陵诃哥哥他们……”

林宁大惊,叫道:“陵诃?不是有绝仙界的庇护么?”他神­色­一变,失声道:“莫非……她也来了么?”

妩青哽咽难言,只是连连点头。碧烟尘!那笼有黑纱的神秘女郎的影子,隐约浮起在我的心头。

妩青犹自在他怀中哭泣不已,林宁以手抚其背,轻声安慰。我站在旁边,心中却觉得甚是尴尬,隐约还有些异样的感觉。忍不住道:“大司命,我先告退了。”林宁一怔,妩青却拽紧了他的衣衫,眸光楚楚,尽是央求之意。他低头看了一眼哭得眼睛红肿的妩青,终是叹了口气,说道:“莹儿,你也累了,先去歇息罢。我随后便来。”

我穿越长廊,拾级而上。隐隐约约,只听得身后妩青的声音,远远传来:“林宁哥哥,他们留下口信,要你……”其下已悄不可闻。我心中有些莫名的酸楚,忖道:“我到底只是个局外人。”忽然眼前白影一闪,一团毛茸茸的物事横剌里跃了出来,恰恰挡在我的脚前!

我吓了一跳,低头看时,却是那只小白狐绯绯!它两只滴溜溜的小眼珠里闪动着异样的亮光,两只小爪紧紧扯住我的裙裾,死活不肯松开。

它一向与我有隙,今日却是难得的亲热。我心知有异,俯身将它抱了起来,柔声道:“绯绯!他们都被抓走了,莫非你独自逃出来了么?你真是只聪明的小白狐。”

绯绯蓬松的白尾大力摇动,呛得我不由得咳了一声。

我想起妩青尚在,便笑道:“你的妩青姐姐还在呢,你不去找她撒娇么?”绯绯本来已乖乖地趴在我的怀中,闻言小爪立刻死死抓住我的衣袖,眼珠中竟闪动有几分恐惧之意。我心中疑云顿起:绯绯向来与妩青最是要好,若是幸喜逃出大难,总得去找妩青才是。况且方才它与她近在咫尺,它却宁可跳入我这昔日捉弄过它的人怀中寻求庇护,莫非妩青有些不对?但苦于绯绯灵智未开,不能作人言语。想到此处,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之感,突然从心底升了起来。手上不由一动,将绯绯抱得更紧了些,问道:“绯绯,你是说妩青有些不对么?若是,你便摇摇尾巴。”

绯绯眼珠中恐慌之意愈深,那蓬松白尾,果真用力摇了两摇。

我脑中嗡地一声,立时想到:“林宁不曾防备,可是糟了!”心念一动,便待转身奔回。

但闻一人冷笑道:“东海龙女,你倒还是个聪明人,可惜发现得也未免忒晚了些!”

蓦然转头,但见空中云气破开,一人飘然降落道上。居然是那着泽国江牙袍的俊美男子!此时他左掌伸出,掌心托有一只大小如同香炉的小鼎,玲珑有致,­精­巧可爱。在他的身后,一身黑衣的冥夜冷然而立。而我的身后,隐有黑雾团团升起,悄然出现了四名蛟­精­,头顶蛟角已粗如儿臂,显见得法力­精­深。

群敌环伺,我反而冷静下来。长吐一口气,缓缓放下绯绯,眸光已落在他头顶玉冠之上,冠中镶一块澄澈光洁的龙形美玉,泛出淡淡温润的光芒。冷冷道:“洛水河伯夏宗岸?”

那俊美男子微微一愕,随即笑道:“龙女果然冰雪聪明,从未与本神见面,居然也能猜得出来。”

我也是淡淡一笑,答道:“自然。当初洛水河伯得尚天庭洞­阴­公主,于洛水河岸铜雀台上,举行盛大婚典。天界神仙俱往贺喜,更得东君以宫中美玉‘双清’一对为贺。那对玉名贵非常,河伯便将其中一块凤玉赠于妻子洞­阴­公主为饰,另一块龙玉镶于玉冠之上。敖莹虽是见识浅薄,恰好认得这块美玉呢。”

夏宗岸眸子微微收缩,但随即神­色­转为冰冷,冷笑一声,说道:“是么?”

我回想洛神宓妃所言,一种莫名的暴虐烦燥之意,陡然自心头升起。刹那间胸臆烦闷,恨不能尽情渲泄一般,也冷笑道:“不错!宓妃忒也心软了些,以河伯这等男子,原也只有刀枪血雨,方能洗见真章。”冥夜不悦地望我一眼,皱起了眉头。夏宗岸微有诧异,笑道:“都说东海十七公主如何娇俏温柔,如今看来,却有几分戾气!”

我心中也是微微一惊:自从我动用驭水诀后,­性­子竟是有些焦燥起来,时时有一种冷厉之气在体内冲撞,便似要喷薄而出一般。莫非?莫非我体内秋水姬的元灵,竟是随着驭水诀的运用,在慢慢复苏过来?

但闻“轰”地一声闷响,身后黑雾团团袭来!却是那蛟­精­已按捺不住,抢先发难!

“吲”!我自怀中取出双清凤玉,那玉蓦放淡绿毫光,那腥臭毒雾竟袭进不得!

唰!青光闪处,一蛟­精­头颅顿时落于地上,鲜血如雨般喷洒开去!我默念驭水诀,以那蛟血为媒,但见一帘血瀑平地卷起,空中扭曲变幻,化作血­色­细网,迎面罩将过去!

冥夜合掌念诀,周身黑衣如蓬而起,黑­色­云气自衣中逸出,幻作一个奇异的云纹卦象图案来,血网一滞,转向侧傍!我脑中似有一触,脱口叫道:“聚云诀?”嗖嗖!血­色­细网已笼入余下二蛟,血水化作的网线蓦然散开,形成无数条细长的水流,宛若灵蛇一般,凌空一绕!

两股腥红的血柱喷上半空!二蛟声息未出,头颅已齐齐被那绳状血水绞断!

冥夜神­色­一变,惊道:“你认得出这是聚云诀?半日不见,你对驭水诀竟已如此­精­通!莫非你……你……”他的深漆般的眼中,第一次闪现出恐惧的光芒:“你的元神当真要完全恢复了么?”

他回首向夏宗岸叫道:“河伯!驭水诀日渐­精­妙,只怕是她体内秋水姬的记忆便将醒来!如若真有那日,则她法力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一个闪失,只怕三千多年前的惨剧,又要重新上演了!”

夏宗岸却是恍若未闻,目视那块与他冠上美玉甚是相似的凤玉,却仿佛见着蛇蝎一般,大声叫道:“这是那块双清玉!你从何处得来?你你你伤了她么?”言语间竟是大为惶急。

我手掌一挥,所有血水俱如有生命之物一般,蜿蜒汇聚而起!当下厉声道:“我伤她做甚?宓妃对你情深意重,你却一再视她为无物!她已将此物赠我,并托我转告于你——夫妻情分,自此永绝!”

夏宗岸身子晃了一晃,脸­色­刹时变得灰白,强笑一声,说道:“不!不可能!她一直对我爱慕甚重,即使我一直那样折磨她,她都从来对我一心一意!”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声音微微一颤,仿佛自己也有了几分将信将疑。

我冷笑道:“你如何懂得女子的真心?你虽□无度,年年借着河伯取亲的名头,攫取那些凡间女子的魂魄作为鬼妾!但她知道你并不喜欢那些女子,不过是借此泄忿而已!当时她虽心痛,却也能体谅你的苦处!然而此次你完全置她于不顾,明知她为冯夷掠去,险遭侮辱,却仍是置若罔闻。则你心中,已无她丝毫位置。哀莫大于心死,她也是堂堂的天帝之女,岂是人间那些死缠不休的泼­妇­?”

夏宗岸后退几步,突然喝道:“我不信!我不信!你这妖女胡说八道!”

刷!他举起掌中小鼎,小鼎于空中急速旋转,瞬间已涨大数倍,与寻常铜鼎无异!鼎内赤光如瀑泻出,顿时将我牢牢罩住!

夏宗岸也会驱用神鼎?只是其威力虽不如那黑纱女郎,却也颇为可观。

驭水诀威力恰发于此,但见血水凌空变幻,化作万千水箭,嗖地破空而出!二人慌忙各施法力宝器抵挡,但闻扑扑扑扑!数声轻响,四下里腥气扑鼻,夏宗岸终是挪腾不及,惨叫一声,腿部早被洞穿两孔!

他忍痛念诀,鼎中赤光大盛,我蓦觉身上一软,仙气在经脉中急速退去,竟是难以发动!扑通一声,我再也难以站稳,当即跌倒地上,身上酸软瘫麻,竟连站起的力气也没有半分。

绯绯也被笼于赤光之中,不过它原无多少法力,倒也无甚大碍,在我脚边焦急转动,发出声声哀鸣,显然这灵狐也看出我处于难中,只是它法力低微,实难对我施以援手。

赤光笼罩之下,我强提残余真气,连换几个法诀,想要运气相抗,但觉无限气力渐渐离体而去。夏宗岸已失去先前那安然若素的儒雅风范,血红着眼睛,喝道:“你将玉佩还我!”“扑”我拼着吐出一口鲜血,强自运起太­阴­玉华篇中所载之诀,冷冷道:“休想得逞。”指尖弹出,喝一声:“疾!”

云雾弥漫,幻生出数朵荷莲,清香隐隐,似是扑鼻而来!隔了那飘缈的荷香,这些人似乎离我远了许多,而林宁微笑的面容,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似有关山重重,隐隔其间。

我心中一喜,待要再催法力,蓦觉丹田一空,终是无力跌坐下来,那莲境无法支撑,我亦只得眼睁睁地看其渐渐淡去。

夏宗岸冷笑一声,袖中飞出一束金光,形如绳索,只在空中绕得几绕,顷刻间将我已捆得严严实实.

绯绯扑入我怀抱当中,连连哀鸣。

冥夜见我法力消散,且为捆仙绳所伏,已无抵抗之力,不禁神­色­一松,仿佛有些宽慰,又仿佛有些失落。但他旋即冷笑道:“怎么,你还指望着会有你的大司命来救你么?”

我抱紧绯绯,却是又惊又急,叫道:"林宁怎样了?你们……你们……"

夏宗岸口中诵念咒语,但见空间一阵扭曲模糊,跃出一只独角金水犀来.那水兽多生海中,为贵侯坐骑。然这只金水犀遍体金甲,角如铁青,其身躯高大厚重,高过人头,竟逾骏马体格,却是异常少见.夏宗岸将掌中小鼎挂于犀角之上,格格笑道:“不错,孤阳不长,独­阴­不生。没有赤阳­精­武之力,仅凭太­阴­玉华之气,这天地莲境也难以支撑!你想念你的大司命,且让你瞧瞧如何?”

独角金水犀后退一步,带着那小小神鼎,瞬间消失在虚空之中.

夏宗岸拍了拍手,似乎对我的惊惧之情大为受用,冷笑着将袖往道旁山石上轻轻一拂,但见石上光芒一闪,原有的粗糙石面缓缓化去,显出一面极晶亮的明镜来:

镜中是一片我所熟悉的后山荒野,四下无人,远远但见草藤连墙,崖壁如削。

山岚雾气之中,有一个女子衣袂飘拂,踏草而来。遍地草长过膝,半绿半黄,在风中轻轻摇曳,有如无数青黄波浪涌来一般。

那女子遍体红妆,长发如墨,那一对灿然金环套于她赤足踝上。

她踏于草浪之上,翩然如烟,身姿轻盈,仿佛是凌波的水神,又仿佛是将要随风而去的仙子,有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缥缈之美。

那女子,竟是妩青。

作者有话要说: 2007年10年16日,长发妹妹生日,经向“有关方”大人郑重申请,特更一章为贺!祝妹妹青春长驻、爱情美满!

妖传出书,三波五折。看见大家着急,其实我更急。对不起!不过总算快有眉目了!

第一部现代言情长篇《MS疏花水柏枝》正式连载中,结局在望~~~~~~~~~~~~~~~~~~

君何欺我

镜中一闪,青衣的身影显现在眼前。

我掩住口­唇­,才没有失声叫了出来。林宁?林宁与妩青在一起,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此时……此时……林宁青衫萧然,自远处缓缓走来。长草丛生,在他足边摇曳招展。山崖间有淡白的雾气,迷蒙难辨,仿佛笼有一层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就连林宁的衫角袂边,也有些许薄雾留连不去,衬得他的身形朦胧而又飘逸,仿佛自苍翠天边、草木深处,凌风飘然而来的仙人一般。

妩青回眸望他一眼,招了招手。在镜中,她翩然而行,裙裾飘飞,望向林宁时固然温柔喜悦,回头时却蓦然神情冷淡下来,眸光定定凝视前方。

我心里浮起一缕隐隐的不安之意。

夏宗岸负手而立,也一直凝目注视镜中。间或冷笑着转头看我一眼,目中却是暗暗的得意。

妩青终于停下了她的脚步。她转过身来,春葱般的手指往前一指,叫道:“林宁哥哥,他们……他们就在那里!”声音凄婉,眼中泪水泫然欲涕。

林宁失声叫道:“陵诃!”

前方危崖耸立,崖边斜生一株古松。赫然便是陵诃,只是他全身给一条玄黑长链锁在崖边古松之上,那铁链似金非铁,却偏生看上去柔韧无比,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组成。他口­唇­翕动,仿佛在叫喊什么,然而口中却被一团丝帕塞住,只是拼命摇头,更难发出声来。我心中一紧,却见平地里黑烟冒起,两个神­色­狰狞的独角蛟显出身形。

几乎没有什么的停滞,林宁竹枝闪现掌中,已与蛟­精­战在一起。满天淡青的光芒,崖边岩石被击成无数碎片,向四周飞散开去。

终于蛟­精­被击倒在地,头上向征法力的独角皆已斩落于地。妩青却在此时身子晃了一晃,竟自晕倒在地。林宁抢到了妩青的身边,焦急地扶起她来,却见妩青睫毛颤动,悠悠醒转过来。林宁松了一口气,颇有喜­色­,正待询问时,却见妩青神­色­中忽显娇羞之意,怯怯地开口道:“林宁哥哥,他们在我腹中下了尸灵虫……须得你……以­唇­渡气过来,方才能引出那虫呢!引出虫来,我便和你一起去找陵诃他们!”

林宁一怔,但随即宽慰地笑了笑,道:“你可算是我的妹子,我又是要救你­性­命,便是这样,也不能算是亵渎你罢?”

明媚如玉的两个人儿,终于渐渐凑近。

不要!我的心里一紧,突然迸出了这样一句呼喊。那,决不是因为嫉妒。

我看见山间的清风,吹拂开了妩青如墨的两鬓长发,露出了挺直如玉的鼻梁,和那娇艳有若花瓣的双­唇­,双­唇­正在此时悄然开启。一团艳红的烟雾,自­唇­间飘逸而出。

镜面一黯,林宁青­色­的身影,轰然倒下。

红雾弥漫,遍地草藤疯长,连绵不绝,牵出无重数的屏障来,将林宁的身形渐渐掩没。我依稀记得,当初石兰涧中,那名为辛夷的女子,也施展过同样的法术。

赤光暴涨,我满身气力如百川汇聚入海,瞬间再无踪迹。我跌坐在地,极度的恐惧和悲哀,使得心中慢慢凉透。

痴情瘴。后来我曾听林宁讲起过,这古老而邪异的法术,一旦施展开来,被施术者将灵智全无。林宁,这受九嶷百族敬重,德智并存的年轻大司命,将彻底沦为一具只对施术者存有爱欲的行尸走­肉­。

妩青嫣然一笑,俯身扶起林宁,将他抱在怀中,柔声道:“林宁哥哥,”她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抚过林宁的额头、眉毛、鼻子,在­唇­上略略一停,凝视着他渐渐呆滞的眸子,微笑道:“你不要怪妩青,妩青是舍不得你呢,四海水系纷争,与咱们九嶷何­干­?便是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咱们仍然可以在这舜源峰顶,好好地过下去。”

林宁似是要挣扎起来,但不知为何,身子微微一动,又无力地跌倒下去。

妩青笑得更是甜美,缓缓道:“好哥哥,你中了我设下的痴情瘴,功力被封,哪里还能动弹?你别担心,他们答应我了,只要你不Сhā手相助,且让他们收了龙女魂魄,终于汇齐四方癸水­精­华,炼就海灵之珠。到了那个时候,天宫仙药还不任由我取么?我一定会帮助你固本培元,决不至于让你象历代祖师一般,早早便是年华逝去……”

她喉头微哽,将林宁的头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妩青不会让你死去的,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怅然之­色­,声音更低,几不可闻:“或许,从此你的心­性­失去,再不是当初的林宁哥哥……可是我愿意呢,你的心给了别人,哪怕我……只是得到你的躯壳呢……”她更低更低地叹了一口气,然而个中别无忧伤,却充满了甜美而满足的气息。

林宁面上青红之­色­几经变幻,眉头紧蹙,我心中如有万刀绞动,偏生自己功力微弱,自保犹是不及,遑论解除他的痛苦。

忽闻旁边有人轻笑一声,道:“正是呢,大司命,少司命对你一片痴心,你二人又是青梅竹马之交,若真成全一世佳话,岂不远远胜过那个龙女?况且时间长了,你们情深爱浓,一时的动心,自然也便忘了。”

黑纱飘然,长草间蓦地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黑纱女郎。观其举止,辨其语音,居然正是那晚深夜来访的黑纱女郎!

她一把扯出陵诃口中丝帕,笑吟吟道:“大司命,你说我的话对不对呢?”

陵诃眼见林宁受伤,目眦欲裂,悲呼道:“大司命!大司命!少司命已堕入魔道,这黑纱女子今早上得峰来,只是与她私下谈了一番。也不知她是怎么着了魔,居然设下计谋,假作要与我谈事,哄得我进了问天殿,却与那黑纱妖女联手将我制伏,又如法炮制,将我峰中弟子一一骗入殿来,先后捕获殆尽……如今你又……大司命!”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悲愤交加,迸出泪来,便再也说不下去。

林宁脸上划过层层痛苦的艳红之­色­,时深时浅,仿佛本元的灵机,正在与神秘的瘴毒苦苦相抗。他挣扎着问道:“陵诃,弟子们……”黑纱女郎轻笑一声,随手自地上拔起一株长草,说道:“你想看看他们么?”

林宁一怔,黑纱女郎却将那株长草提至面前,张口轻轻一吹:白雾袅袅飘起,那株长草竟化作一个布衣弟子!此时他只将身子挺了一挺,面容表情痛苦之极,旋即吐出一口长气,立时死去。

林宁失声呼道:“你!是化物之术!”黑纱女郎淡淡一笑,说道:“不错。林兄,我将你庙中所有弟子,均化作了这满山遍野的长草。”陵诃掩面哭道:“还有迦儿……”林宁急道:“迦儿怎样了?”黑纱女子又是淡淡一笑,手掌轻轻挥出,中指微弹。但见白雾闪过,陵诃身上那玄黑长链竟化作一蛇身女子。看那垂下的长发掩映的清秀脸庞,赫然正是那蛇女迦儿!此时她身躯被扭曲成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宛若麻花绳子一般。迦儿虽是柔软蛇身,却也禁不得这样摧残,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看上去宛若死了一般。

林宁目中怒意涌现,因□与心理双重痛楚而狂乱的视线,终于落到了黑纱女郎的身上:“是你……是你说服了妩青……你一定是……一定是跟她说,会救我的­性­命……是……不是?”

黑纱女子掩于面纱后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答道:“正是。少司命爱你至深,唯有你的安危,才能使她不顾一切。”

妩青……我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什么是爱?爱一个人,想让他幸福,是要给他想要的,不是给他你想要的啊……

林宁奋力挣扎着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妩青的手臂,喘道:“妩青……你何苦如此?从来人只要贪欲一起,哪里会有个尽头?若是他们当真统一四海,接下来亦不会放过各类山岳大川,甚至是三界之地……妩青,你身为少司命,将来我死之后,便是你……接任大司命之职。师父在世时说过什么话来?正直聪明即可成神,咱们虽是微不足道的凡人,但仍然不可忘记……”

黑纱女郎浅浅一笑,说道:“林兄仍是这么固执呢。”妩青不语,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林宁,低声道:“不……我不要做什么九嶷的大司命……我只要你啊,林宁哥哥……为了能跟你在一起,为了让你不再那么劳累,我才去钻研医术,做这个什么少司命……”“林宁哥哥,”她哀哀地叫道,将面颊贴在了他的脸上,低声道:“忘了她罢……有妩青呢,妩青长得不丑,­性­子活泼,平时你都是喜欢的,又是这么爱你……爱到仿佛整个魂灵都不再是自己的一样……你就忘了她罢……”

“你叫我忘记的,是莹儿么?”林宁脸上艳红­色­泽已褪,却是如纸般的苍白,那一缕淡淡微笑,如黑茫海上初绽的晨曦:“我永远不会忘了她的……妩青,还记得我……我……曾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么?那个水族圣女的故事……是真的……她便是我的水儿……三千多年了,我从来……从来不曾忘记过她……”

轰然一声,似乎有无数的喜悦,悲伤,无助,惊讶的­精­灵,在我的脑海心间狂乱飞舞!三千年的画面连绵,带来恍若东海般深沉的难言情绪。

啪!冥夜手中把玩的玉如意落到了地上!

妩青陡然将他推开,眸中恨意立现,锐声道:“你当年如我一般,不过一个小小凡人孩童罢了,却居然是被释迦座下的黄巾力士送上山来,师父又对你青眼有加,是以一听那个故事,我早猜出你就是他!只不过是那个贱人还未想起往事罢了!三千年前,她害得你死于非命,你莫非都忘记了么?”她脸上神­色­又是失望,又是悲痛,又是仇恨,种种激动情绪交杂一起,使得那原本秀美动人的脸庞,也有些微的扭曲:“怪不得呢!咱们九嶷门中弟子,多是爱惜自己的生命胜过一切,历代以来,十有八九都不愿做这个大司命!历代祖师,也都是在前任祖师的教诲下,才甘愿以佛祖舍身饲鹰之心,担任大司命之职!唯有你!”她春葱般的食指一指林宁:“你从小资质出众,连师父也不愿你良质美材中途夭折,故此一直不曾教你天青明罗!你却出人意料,向师父苦苦哀求,言明自己愿习得道家法术,解救九嶷众生!说到底,你怕是为了这个贱人吧!三界传说,当初佛祖曾经许诺,允你二人转世再见!你定然是想,你区区一介凡人,若无高深法术,却如何得以保护这个贱人?所以你……”

她说到此处,喉咙已是哽咽难言,泣道:“这许多年来,你勤练法术,原来都是为了这个贱人!可怜我苦学医术,一心要在你有生之年,寻出延你寿元之法。我为的便是希望你忘却前世,忘却她带给你的痛苦沉沦,我想跟你在这一生好好过下去,可你却……你却……”

林宁淡淡一笑,玉石般苍白的脸上,竟是一抹安然与欣慰的神情:“我愿意痛苦沉沦……甚至……堕入无间……无间地狱……只要是……她能够幸福……”

恍惚之间,我听见黑纱女子惊讶的声音:“三千多年?以前你怎么从来不说?你真傻!秋水姬……你……原来你真的是林……林……”

林致远!

我听见这个熟悉而忧伤的名字,从镜中的黑纱女子,从冥夜,从夏宗岸,从陵诃,从那许许多多被羁押的九嶷弟子口中,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我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地流下面颊。眼前的赤光瞬间都变得模糊一片,只有他的声音自镜中远远传来:

“是啊,我是林致远。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命运法轮怎样推动,我终是不会忘了我前世的水儿,今世的莹儿……可是我从来不敢告诉她,甚至不敢去阻碍她追求另一种幸福……前世的我,曾带给她那样多爱的痛苦……就让她忘了我罢,忘掉所有的爱的痛苦,忘掉带来痛苦的那个人……而我,是不能忘记她的……永远不能……”

多么熟悉的话语!当我与他在山中的第一次相遇,当他看到冰令玉佩的一瞬间,当他斩断那玉佩丝绦上的“相思结”时,不就曾说过同样的话语么……原来他一直灵­性­未泯,透过轮回的心底业镜,他早就认出了我穿越三千年而来的­精­魂,当我旧时的记忆被痛苦的自弃所刻意埋葬时,唯有他,奋力挣脱往事的拘扣,忍受梦境的无情破灭,微笑着看我迎接新的一生。

妩青突然以手掩耳,尖声大叫:“不!我不信!她早就订了婚了!她的未婚夫婿,是堂堂的华岳少君!你一个凡人,还妄想跟她白头到老么?”她脸­色­通红,身子也在微微颤抖,眼中却­射­出尖锐恶毒的光来:“你再过不久,就会死了!即算不死,你也会慢慢变得衰老起来,你会腰驼背弓,白发龙钟……而她不同!她前世是水族的圣女,今世也是东海龙神!她会有永远年轻的外貌,有着你永远无所比拟的寿元……”

她突然平静下来,哀怨地望着林宁,轻声道:“林宁哥哥,你给我讲过的故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然而你和她……是不同的……你们来自两个世界,造化早就注定了你们的命运,即算你再是忘不掉她,可是你们……你们是天际两颗擦肩而过的流星……纵然那一瞬燃起满天的星火……只有那一瞬间啊……林宁哥哥,为何你……三千多年了,仍然要逆天而行呢?”

我伏于赤光之中,肆意地落下泪来。全身的功力在渐渐离我远去,但我已无暇再顾。滔滔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裙衫,仿佛是涌出的刻骨铭心的毒,使得我的整个身体和心脏,都剧烈地疼痛起来。我记得呵,我什么都记起来了……曾经相濡以沫的情怀,永生相守的誓言……纵是刻意地隐忍与逃避,也不曾真正地忘记过分毫……只所以将一切都掩埋在心底,假装将过去全部忘记,所为的,不过是怕给你带来前世那样深刻的伤害。致远,致远……

而他,半卧于荒草之间,周身束缚,却还在那样淡然地微笑着,平静地望着妩青:“你是想说我很傻么?或许……你说得不错,她将为人­妇­,而我,会早早地年华逝去,生命消失……

然而妩青,我们不是无知无识的石砾,草木尚且有心,何况我们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倾其一生,愿意牺牲一切去保护的那个人。我有,难道你没有么……太素公主?”最后这一句话,突然冷了下来,却是对着黑纱女郎,缓缓地说了出来。

一道凌厉的冷光,突然自林宁手中­射­出!那黑纱女子不防他突然施展功力,惶然后退,面上黑纱却早被冷风所激,如淡淡一抹黑烟,在空中辗转翩飞,终于飘然落下尘埃!

黑纱后的面孔,虽不复当时那美玉般的莹洁,略微带有病态的苍白和枯稿,却依然是那样宁静、淡雅。她的外貌憔悴了许多,原本晶莹的眼波也黯淡下来,变得那样犹疑而哀伤,唯有那聪慧美丽的模样,一如当初西海初见。

我脑中如万蛇狂舞,思绪混乱无章,一个从来不曾想过、或许是从来不愿想起的念头,隐隐地浮现在我的心头:难道,难道……是……是……他……

太素的惊叫之声,透过镜中尖利地传了出来。我蓦地一抹眼中泪水,向那镜中看去,只见林宁已然长身而起,诛邪剑尖生出硕大的美丽剑花,青­色­剑气勃然而出!

镜面云雾陡生,突然一片模糊。

如削的崖壁、呆若木­鸡­的妩青、黑纱飘然的太素公主,还有那青衣仗剑的林宁,俱都失去了踪迹。

夏宗岸脸­色­一变,低低咒骂一声:“该死!竟还治不住他!”他转头向冥夜叫道:“带她回血盆洞!我得再去布置一番!”冥夜默然飞起,双袖挥处,乌云堆积,瞬间胁下化生出一双黑­色­蝠翼。我为赤光所伏,此时再无反抗能力,只觉身上一轻,已被他带离地面。

聚云诀。

此时我早已想起,这乌云堆积的法术,正是来自于天庭云氏一族的聚云诀。三千多年前,我赴天庭蟠桃之宴,曾在南天门外,亲见云屏翳驾车布云,于朗朗青空之中,顷刻间幻作云雾万重。那意气风发的云中君,便是在那一日见到我后,从此堕入情网,万劫不复。

云屏翳……我回想起那日秋水剑的青辉之中,那淡淡的白­色­的影子,心中不禁一痛。隔了三千年的时光看回去,再深刻的仇恨,也变得有些淡了。是他,因一时妒恨,逼死了我至爱之人,然而自己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终于死在我的剑下,且成为了永世不得脱离的剑灵。

为何那时的爱恨,都是那样的惨烈和深刻?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冥夜!不,云日照!你这样地恨我,恨我害死了你的兄长,为了救他你宁肯放弃云中君的尊荣,放弃天神永恒的生命,沦为魔道蝠妖!现在你又将我捕去交给那……那万恶不赦的魔头!是我杀死了你的兄长,我便是以命赔他罢了。可是你现在助纣为虐,于你有何好处?”

冥夜的冷喝声自头顶传来:“闭嘴!”

我忧心林宁的安危,不管不顾,终于大声地叫了出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这是你兄长说的话,莫非你也不听么?”

冥夜黑翼一扑,陡然停于半空之中。我吃了一惊,睁开眼来,只见青­色­天宇映照下,冥夜的眼珠更是红得宛若宝石:“再回头?回不了头啦!我恨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我恨你杀死了我的哥哥,我恨你让我落到今日这不神不妖的地步,我还恨你……”

他蓦然住口不说,我大声叫道:“你恨我,杀了我便是!可是我不想自己沦为人家作恶的工具,更不想你会因此被仇恨迷住双眼,沦入万劫不复之地!你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他想做的是什么!他是在逆天而行,以龙神­性­命­精­魂,去达成自己的野心!他会放过你么?到了那时,你还回得去么?你即算再恨我,也不必将自己搭了进去!你……”

他眼中红光刹时大盛,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说话,喝道:“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盛怒之下,终于不管不顾,叫道:“当初南天门外,我哥哥与你初遇之时,我也正在云车之中!他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害羞,远远地跑到桃园中,去帮看守桃园的七彩仙女们松土摘叶。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你竟也悄然进了桃园……你蹲在我的身旁,问我是不是最喜欢桃花……我想说……我想说天宫最美的桃花,都比不上你容颜的万一……可是我不敢说,倒是你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最不喜欢的,便是各­色­花卉。在季节的推移中,一朵花没有选择地开放与凋零,便如我们仙人一般,虽拥有漫长的寿元岁月,却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命运……

你说……你说你要象世间的水流一样,顺应环境化作千姿百态,却又是那样自在随意。可以自由地奔流在天地之间,便是一时遇上山石阻挡,水流仍然可以转换方向,向既定的目标飞奔而去……你说这番话时,显得那样的骄傲而又安祥,在天宫之中,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那样的女子”

我猛然怔住了!在半空的疾风中,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当真如此么?我能记起与云屏翳的初遇,却不记得云车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少年。我记起自己多次踏入蟠桃园中,却不记得曾与人说过这样一番话语。

莫非在我的心底,当真是完全没有对他有丝毫的在意么?

但听冥夜恨声道:“我哥哥他喜欢你,向天帝求婚,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又没有哥哥那样显赫的爵位,你却是三界闻名的水族圣女。可我心中……我心中……那些时日,我常常独自奔到瀛洲,找那里的仙人们下棋喝酒,没有一次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心里头也是一塌胡涂的时候,我才可以暂时忘掉那种疼痛的感觉……后来我安慰自己,如果你成了我的嫂子,我也能天天见着你的面容……我好容易安慰好了自己,你却拒绝了天帝的主媒。我欣喜若狂,以为你终于不能忘怀桃园中的相遇,也是对我有意……谁知你……你爱上的竟上一个凡人!”

“哥哥失魂落魄,我却觉得自己仿佛能懂得你的心事。那个凡人,听说再也普通不过,既不是什么人间的王公贵族,也不是富商大贾。可是我知道,你毕生之中,都在寻找那样的一个人,让你在他的面前,能象流水一样自在随意,没有任何的拘束和不安……”

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我突然之间,对这个样貌狰狞的蝠妖,再也没有了任何敌意。迟疑了一下,我轻轻唤了一声:“日照……”

冥夜闻言,身子不禁一颤,脸上血­色­刹时退去.但随即咬了咬牙,大声叫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哥哥?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只是太看重你,太爱你,就象你爱林致远那样!那有什么错?即使没有他,天帝也会派别人来杀了林致远!可你……却亲手杀死了我的哥哥!”

白雪皑皑,夷离山的梅林一片寂默.那些化入雪中的殷红热血,瞬间又仿佛浮现在我的面前。突然之间,仿佛四肢百骸之中,一直充斥的愤怒与不解都烟消云散,我无力地垂下头来,再也不想去质问他.呵,难道,是我们都错了么?爱的本意,不过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疼惜与看重;为何呢?要得到它,竟付出那样惨烈和深刻的代价?

他愤怒地拍打着双翅,尖声叫道:“我原本也会给你……象流水一样自在随意的生活,即使你选择的不是我……可是……可是你杀了我哥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疾风蓦起,但觉头顶黑影拍动,带着我一路向前。我闭上双眼,一任青山丽水,浮光波影,自脚下飞掠而过。仿若,飞向未可知的未来。

那腥臭而黑暗的洞窟,仿佛隐藏有万年不灭的妖魔。不用睁开眼睛,从鼻端掠过的腥风异味,便让我明白,自己重又被带回到了血盆洞中。

冥夜无声地向前飞翔,蝠翼划过玄暗的空气,气流的冲击发出了扑扑的声音,宛若真正的蝙蝠一般。

我待要开口,他已将黑翼猛然一拍,箭一般地向前掠去!腥风顿时扑面灌来,我不得不闭上嘴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刷!

蝠翼划过气流,进入了一处洞窟之中。

我眼前顿时一亮,顾不得自己的处境,暗暗赞叹一声:“真美!”

真的很美。我想九嶷百族所有的人,永远不会猜到,在这个­阴­森腥臭的血盆洞中,竟还会出现这样一处仙境。

映入眼帘的,首先竟是一个小湖。湖水想是地下水蓄积而成,碧莹透清,宛若宝石一般。洞顶悬挂无数颗明珠,映得湖面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湖中建有轩阁,琉璃为柱,水晶为地。金栏曲折低矮,栏上图案雕镂­精­美。阁中竟也置有一座大鼎。周围环绕七只小鼎,俱发出幽幽赤光。

悠然的笛声,穿破那诡异的宁静水面,远远传来。

鼎旁水晶地面之上,竟有一蓝衣少年盘腿端坐,低首敛眉而奏。他十根细白修长的手指,闲闲地执着一管­色­泽翠绿的玉笛,按商引宫之间,犹如兰花绽放一般,别具清雅韵质。四周镶满琉璃水晶,通透莹明,映着他蓝衫淡淡的影子,大有出尘之态。

那清灵而透彻的笛音,在洞中久久萦绕不绝。

啪!冥夜将我丢在湖边地上,我强忍住疼痛,抬起身来。

刷刷!几乎与此同时,湖中水波迭起,数名美貌女子自水花中应声而出。为首一个万般妖娆的红衣女子,赫然竟是那鱼­精­阿会。她俏立水间,向那蓝衣少年福了一福,娇声道:“北海太子,时辰已到。这支凌波曲您也已经吹完,该是重回鼎中之时了。”

我一眼瞥见他鬓发间露出的小小金角,不禁惊讶地试探着叫了出来:“敖寒表哥!”

众女一惊,齐齐望了过来,待看到我身边的冥夜时,不禁格格娇笑起来,纷纷嚷道:“啊哟,看这位龙女头顶金角,莫非是东海龙女不成?”“如今四海龙神皆到,本只差这位东海龙女和东海龙王,现今冥夜公子终于将她擒来,这下四珠齐聚,龙神魂魄可就全啦,海灵珠当可炼成!”

“不过听说这位东海龙女乃是上古水族圣女秋水姬转世,前世便有驭使天下水系的能耐,有她在内,事半功倍,只怕还要不了哪三颗癸水之珠,主人也一定可以炼成海灵珠,这下四海统一,可当真不再是痴人说梦啦。”

敖寒一见我时,不由得脸­色­一变,随即叫道:“是敖莹表妹么?你……你当真也落入了他们的手中么?”

先前他虽陷于困圄之中,却仍是恬然自得。此时一见我,话语中却是说不出的失望和沮丧之意,显然我之被俘,令他着实丧失了希望。

我黯然点了点头,敖寒叹了口气,慰道:“天要亡我龙族,当真也是没有办法。咱们也只当是上苍瞎眼罢了。”

我扫了一眼那一大七小八鼎,讶然道:“不是说三界神鼎么?怎么倒多出这些个来?”

敖寒叹道:“所谓三界神鼎,实则是九鼎的统称。女蜗补天之时,原也是用的九鼎之力。后来天神鲧因治水被处死,他的儿子禹治水成功,统一华夏之后,曾也仿天庭三界神鼎,汇九州之­精­铁神英冶炼,铸就九座大鼎,上刻所有神怪禽虫图案。凡人往往以此九鼎暗喻天下,却不知我神界之中,得此九鼎者也差不多能为一时之雄。”

他的眼圈一红,强忍住泪水,说道:“前些时父王及各位王叔先后失踪,便是被拘入了这些鼎中。我们表兄弟三人前来,敖真早先曾经逃脱,后来又被捕回,拘入鼎中。我只因一向­性­情和淡,倒与这些水妖相处不错。她们喜爱倾听我的笛声,也知道血盆洞中我法力全失,根本无法逃脱,故此才留了我数日。而敖宁表哥……”

话音未落,忽听砰地一声巨响!

赤光从天而降,另一只鼎已稳稳当当落于轩阁之上。

荷花依旧

意气风发的银袍男子,飘然自远处飞掠而来。银­色­的衣袍层层飞起,有如仙人乘风破浪。

他终于落于我的面前。双眉如剑锋出鞘,微微上扬。锐气英武,漆黑如墨;那冰川般冷凝晶棱的眼眸之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

我怔怔地望着他。这冷傲而俊美的男子,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同在海中嬉戏游玩,我们一起偷走过父王的黄金瓜,丢到远远的荒海。我曾看见过他纯真晶莹的男儿眼泪,窥探过他内心最柔软而纯净的那方天地……他曾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是我在那个孤独的东海龙宫中,唯一可以企盼的光明未来……他还是我永远美丽的梦境,是我难以忘怀的悲伤与惆怅……只是,我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他之于我,竟会是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迟疑片刻,他望了那些神鼎一眼,终于淡淡地开口了:“十七表妹……”

时至今日,任何语言,至此已是多余。

泪已盈睫,我哽咽着开口:“西海龙王……二叔他……”

他垂下目光,半晌,方才说道:“父王他……已在鼎中……”

咬一咬牙,我狠狠地逼视过去:“大表哥,恭喜你美梦成真,终于汇齐所有龙神。现在我和我父王的元灵均已落入了你的手中,你也一样地不想放过我们父女,对么?”

敖宁艰难地注视着我的双眸。“小十七……”他低低唤了一声,眉心渐渐低了下去,眼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我喉咙哽住:“只是你何忍……二叔是你的父亲,你竟忍心将他也拘入鼎中么?”

敖宁突然冷笑一声,道:“我虽狂妄,却不是那等忤逆之人。我父王……我父王是自愿入鼎!”

我也冷笑一声,说道:“这倒奇了,倒不曾闻听西海龙王竟心甘情愿魂魄俱散。”

敖宁冷冷道:“你不必耻笑我!你有那样英雄了得的一个父亲,名闻四海,连天庭都要礼让三分。如何能懂得一个势力不强的龙王心中苦楚!”

他心中激愤,说话越来越是尖刻:“向来龙族征战,都是你父王领为统帅;四海龙王相聚,人人都唯你父王马首是瞻,不敢多说一个字来!就连我的婚礼……”他顿了一顿,脸上浮起一抹嘲弄的笑容,说道:“我千辛万苦,终于得娶了玄武大帝之女,这在我龙族来说,该是何等荣耀!可是……

在我的婚礼上,小十七,你还记得么?你的父王带来了冉锋,带来了夜光,绝世的英雄侍卫,绝­色­的水族美人,还有那样气派辉煌的仪仗,哪一样不叫四海俯首帖耳,占尽了水族所有的风光!

我的父王,人人都知西海龙王­性­情温和,平生只好木匠之技。有谁知道,他也有征服天下的雄心,也曾想做一个光耀千古的龙王!可惜他遇上了你的父亲,东海敖胜,龙族中难得一见的英雄,神武英勇,煌煌气派.纵观四海,谁人能与之匹敌?所以我的父亲,他只能隐忍,只能将毕生雄心,消磨在木锯刨花之间!”

“小十七,我本来没有想过要这样做的!那年我的结婚大典,我也不过是想要扬眉吐气一番,最多不过是想让西海多一个天庭的强援。那时新一代的龙神之中,东海龙神身份未明,但你的几个哥哥却是碌碌无为,根本比不上你父王的百分之一。敖真好­色­,敖寒只是一味迷音律,只待你我父王都前去西方净土,以我敖宁之能,便能成为第二个敖胜!”

“那日的妖蜃,我不过是想煞煞你父王的威风,不过是想让不可一世的东海龙王也闹个灰头土脸!可是我当真没有想到,你出现了!小十七,”

蜃!原来,西海上的蜃妖,竟当真是……他所派遣!他逼近了我,我仓皇地后退一步,银白衣甲眩目生光,剌得我眼眸一阵疼痛,发丝几乎能感受得到他沉重的咻咻的鼻息:“十七表妹,我当真没有想到,那个柔弱可怜的小姑娘,那个总是在一旁用无限企盼和羞涩的眸光,偷偷看我的小姑娘,居然才是真正的东海龙神!而且,居然还拥有一双传说中的无双宝剑,居然还有可能是……是水族圣女的转世!”

“小十七,就在那一刻,当你的秋水望鱼剑的光辉照亮了整座西海宫廷的时候,我暗暗下定了决心。我决不能……决不能让西海的荣耀因你而终止,决不能再让你们东海的威势压倒四海!你一旦继承龙位,恢复前世封存的法力,我就永远都不要想四海称雄!”

我握紧了自己的手掌,指甲深深地陷入了皮­肉­中去,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只因心中如刀绞一般:“我父王……也是你么?你根本不想我的父王元灵回复,所以你……”

敖宁轻蔑地笑了笑:“你的父王,谁知道是怎么莫名其妙就失了元灵?或许是你那几个不争气的哥哥做下的忤逆之事也未可知。”

“很好,不知是什么原因,你虽然击败了你的三哥,夺得了皇嗣之位,功力却仍然是相当低微。若你一直如此,倒也罢了。谁知后来东海龙王莫名失踪,你前赴九嶷,我便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小十七,佛祖当初曾说‘四海初平,三湘为君。’你去了三湘,谁知是不是应了佛祖之言?

所以我逼着太素,让她去天庭玄武帝的宝库中偷得了三界神鼎。并诱来了所有的龙神,让她帮我把龙神魂魄一一锁入了神鼎之中。

我说动了水神夏宗岸,冯夷等人,让他们纠集水族,与我助战。天庭呢?因为跟你一段旧的恩怨,也生怕你恢复法力之后会与他们为难,所以也就默许了我的行为。”

我含泪望着他,泪珠终于滚了出来:“宁大哥哥,你忘了么?你终于是……忘了小十七了……”

他不语,面孔冷静而冰冷,泛出冰川的莹光.而一颗一颗的泪珠,滚下我的面颊,无声地落入宁静的湖水之中。

一旁静默不语的敖寒,终于叹了一口气:“敖莹表妹,劫由心生。他早已入魔,唤不回来了。”

劫由心生?

是不是由于当初我与林致远的执着相爱,终于酿成了水族的大劫?而三千年后,因为那遥远的情爱,才将我与整个龙族,又陷入了新的劫难?

敖宁蓦然抬起头来,眼中闪过妖异的红­色­光芒,咬牙道:“闭嘴!”

但闻刷地一声轻响,凌空掠来一道清冷的轻风.眼前那淡定优雅的蓝衣少年,蓦然消失不见,化作一缕淡蓝­色­的轻烟,被吸入了身后一只小鼎之中。我陡然惊醒过来,扑身上去,一把抱住鼎耳,悲声叫道:“敖寒表哥!”

鼎中隐有烟雾缭绕,但空空荡荡,并无一物,也不知敖寒魂灵已被收入鼎中何处。

但闻一人淡淡道:“他已化入鼎中了。”

我猛然抬起头来,但见那黑纱飘拂的女郎,不知何时,已飘然立于轩阁的水晶地面之上,缓缓地放下一只手来。在珠玉水晶汇聚而成的莹然光线中,一身黑纱的太素公主,仿佛二十四桥的那个月夜中,那些互相纠结缠绕的枯树一般,有三分妖异,却有七分的憔悴和疲倦。

她对着我,淡淡地一笑,笑容里竟然有几分苦涩之意:“十七表妹,实在对不住了。三界神鼎阵势已全,只怕要请你与东海龙王入阵了。”

周身劲力,俱为捆仙绳所缚,完全反抗不得.我下意识地握住了颈间的宝珠,后退几步。太素公主缓缓地摇了摇头,显然对我的徒劳闪避有了怜悯之情。

一种无名怒火,突然自心中冒了起来:“太素公主!”

太素眉梢微微一挑,略有些惊诧,但仍是柔声应道:“十七表妹。”

我一霎不霎地望着她:“我大表哥已入魔道,可公主你出身玄武宫中,玄武大帝号称九天降魔大帝,一生对妖魔不共戴天.你身为大帝之女,难道能任由他胡作非为?”

太素公主轻轻叹了一声,神­色­中显出一抹无奈,低声道:“情之所钟,如之奈何?”

我怒火更炽,说话也颇为尖酸:“情之所钟?便不管天下众生疾苦?便不顾三界正义匡扶?”

太素公主眸光一黯,突然轻笑数声,声音空洞而幽缈,在洞窟中徐徐回响:“众生疾苦,三界正义?”

她款步前行,走到敖宁身边.敖宁温柔地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神凝视着他的面庞,本来有些黯淡的眸子,此时也闪耀出非凡的神采:“记得当初我与他的相识,是在西陵峡的幽谷之中。我是偷偷下凡来游玩,恰见他化身为白衣秀士,傲立船头,以手扣舷,放声作歌。他唱的是前朝凡人所作的一阙‘大江东去’,当真是神采逸飞,世所难及。

十七表妹,我们天宫的女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要么是嫁给神仙们,如樊云期嫁给了仙官刘纲,洞­阴­公主嫁给了河伯夏宗岸……也有嫁给凡人的,象成公智琼、蕙香、甚至是后土夫人.可是依我看来,她们只怕没一个幸福.

洞天福地的仙人们,都被漫长的生命弄得倦怠懒散、无所事事;而凡间的男子,又多是那样懦弱退缩、贪­色­惧祸,叫人更是瞧他们不起。可是敖宁不同……他的心中有万千高山,便是逾过一座,尚有一座在前。他永远不会满足于眼前的富贵,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远大志向,保持着永远不灭的生命光辉。我从不曾见过这样飞扬的男子,跟他在一起……我心中欢喜,情愿收敛自己所有的光芒。”

我不禁一怔,心中浮起淡淡的酸涩与怅然:敖宁最终娶她为妻,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出身与美丽罢?前世的林致远之于秋水姬,仿佛是知已和亲人一般。而太素之对敖宁,又何尝不是一个最亲密的知已?

她将头倚在敖宁肩上,娇弱不胜,眸中柔情更重,低声道:“便是你的前世,不也曾为了一个林致远,让三界不安,四海重分?那时的你,可曾想过众生疾苦,三界正义?是啊,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神仙……可是沦入魔道也罢,伤及众生也罢,只要是他做的,又有什么关系?只因对我太素而言……他便是众生,他便是三界。”

我低下头来.

林致远.当初跟他在一起时,我也一样心中欢喜,情愿收敛自己所有的光芒.他在我的心中,是众生,是三界.

赤光陡起,缓缓向我这边延伸过来。

那一瞬间的死亡,从来没有隔我这样近过。

我含泪望着敖宁,敖宁眼中划过一抹痛楚,终于避开我的眸光,低下头来,将那温柔而娇弱的妻子紧紧搂在怀中。

清净宝珠仿佛感受到了四周的危机,也突然在胸口温热起来,隐隐发出莹白的光芒。我的生命,我的魂灵,就这样完结了么?恍然之间,无数的往事从眼前一晃而过,然而记得最清晰的,还是那一双泪眼——在东海深处,那荒凉的海域之中,身着白衣的小小的龙族少年,抬起那一双漆黑而倔强的眼眸,那样温柔无助的眼神,晶莹的泪水光芒,在眸中隐隐闪动……

倾其一生,尽我所能。绝不让你再伤一次心,再流下一滴眼泪。少时暗暗许下的誓言,在意识模糊的那一瞬间,自心头缓缓流过。

呵,原来,原来你的小十七……永远记得当初的誓言,即使你并非我等待三千年的那个人……如果,如果你要的,真的就是我的生命与灵魂,那么你拿去罢……宁大哥哥……

砰!

珠子四散碎裂,一道耀眼的白光,挟带九天风雷的迫人气势,陡然闪现出来!便连洞中宁静如死的湖水,也仿佛感应到那种气势,剧烈地摇晃起来。

敖宁神­色­一动,松开太素。喝道:“好强的龙气!”

我睁开本已紧闭的双眼,惊喜地叫道:“父王!”

一条巨大的银鳞白龙破空而出,龙头上的金角耀眼夺目。它咆哮着吐出滚滚赤­色­烈焰,炙热的真气,激得湖中碧水一阵翻滚,许多娇娆的红衣鱼妖惊叫着跳了出来。那个名为阿会的晚了一步,赤焰轰地卷上身来。她虽是迅速将身子沉入湖中,奈何那赤焰太过哧人,竟是将周边湖水生生烧开,阿来不及叫出一声,当即被烫得滚熟。幻出的如花躯壳瞬时化出原形,只见一条长约三尺的大鱼尸身,飘浮于湖面之上。

太素惊叫着飘然后退,敖宁慑于烈焰之威,也不由得不闪到一边!他迅速后退几步,手扶一鼎,喝道:“出!”赤光迅疾卷地而来,那白龙却化作英朗神武的高大男子,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悲喜交集,一时竟忘了身处何境,直扑到他的怀中,哭叫道:“父王!你骗我!你原来是好好的!”

父王的身影陡然高大伸展,金­色­光芒披满全身,宛若金甲一般,那赤光竟一时不得入侵。他慈爱地抚了抚我的小角,说道:“好女儿,拘个魂魄有什么打紧?父王身为龙王,法力高深,连这小小的法术都不会使么?况且父王若不用此计,只怕你一辈子也不会出来争这个皇嗣之位,一辈子也不会前来九嶷,那就更不会遇上……他啦……”

敖宁渐渐镇定下来,手在鼎上轻轻一拍,赤光更盛。但闻他冷然道:“恭喜十七表妹,原来伯父不惜自拘魂魄,竟是为了要十七表妹顺理成章继承龙王之位,当真也是用心良苦,偏心得紧哪!”

他冷冷一笑,又道:“不过,伯父你现在毕竟只是魂灵之属,便是神龙真身,也抵不过我的神鼎之威。你自保尚且不及,空有爱女之心,只怕也阻挡不了多久。”

父王脸上金光几度流转,映得眉目有如神佛,灿然生辉,显然正在与赤光相抗。他朗声笑道:“不错!但天下事原无定数,不过是看尽力而为罢了,能挡多久,便是多久!”

他话语虽仍是豪迈磊落,但我分明已看到赤光强压之下,那金光渐渐黯淡下来,金­色­光甲也显然越来越是淡薄。我抱紧父王,眼角却流下欣喜的泪水:“父王,能见到你,十七已经很开心哪,就算是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遗憾了,父王!”

金光之中,父王俯首留恋地看了我一眼,大手只在我身上虚虚一挥,那金光化作的捆仙绳已应声脱落!

敖宁冷笑道:"便是除了捆仙绳,莫非伯父和表妹还能在神鼎之威下有所施展?"

父王不答,突然张口一吐,一道白­色­光芒疾­射­出来!在空中急速旋转,瞬间凝成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看其外形宛若水滴一般,但又折­射­出五彩璀璨的光芒。

敖宁脸­色­一变,喝道:”东癸之珠!”

珠子破空而来,堪堪落入我的口中!太素一把拉住待要和身扑上的敖宁,说道:“此时东海龙王龙气正盛,且有神鼎赤光相交,你冒然上去只怕误伤.”顿了一顿,她又柔声道:“无妨.只要人在,珠子在谁的身上都是一样。”

她的意思十分明白:即使父王将东海龙神的东癸之珠吐出给我,但只要我在,这珠子一样会落入他们手中.

父王突然一把将我抱起,双臂用力抛出!

太素口中诵念,并指点出!鼎中赤光暴伸,似要将我凌空卷回!我身在半空,心中惊惧交加,叫道:“父王!”忽闻洞中有人清叱一声,有一硕长之物劈空而来!父王暴喝一声:“斩!”化作一道白光,陡然钻入该物之中!金光突涨,瞬间光亮灿然,他头上龙角突然长了几分,直迎赤光而上!

敖宁吃了一惊,失声叫道:“金刚不坏真身!这是要凭藉实体才能施为的法体啊!你不是只有元灵么?你的神龙真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父王傲然一笑,身躯陡然多出两个龙头来,同时伸出六条手臂!三头六臂,如车轮般交加挥动,金光交错缠集,织就一张密密大网,顿时将赤光束于其中!但闻父王暴喝一声,声惊洞窟:“带她走!大司命!”

青辉闪过,我已稳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淡淡的青草气息,瞬间溢满了我的鼻端。

林宁!

父王高声叫道:“小十七!大司命是我忘年之交,九嶷神庙与我东海素有渊源!你快随他离开!”

林宁轻轻放下我的身子,应道:“伯父保重!”

敖宁神情一震,怒极反笑:“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如今十七功力受损,跟你根本无法并施天地莲境!你们凭什么逃出去?倒是听闻当初佛祖赠秋水圣女四句偈子,说是逢林而止,方守安宁。这个林字,原来指的便是阁下么?你一个卑贱的凡人,能给小十七什么样的安宁?”

林宁站直身子,在淡淡柔和的珠光照耀下,这凡人的身躯,居然也充满了堂皇的气度与威严:“她想要的安宁,我都能给。”

敖宁大笑,但眼中却闪动着隐隐的怒火:“就凭你么?你凭什么?”

林宁淡淡一笑:“不凭什么.”

昂!忽闻一声清亮高亢的龙吟长啸,陡然在洞中回旋响起!与其同时,一道炽热而强硬的真气,蓦地破空而来,幻作一尾扬鬣挥爪的巨大恶龙,以铺天盖地之势,向我们翻卷过来!神龙天罡!这正是敖宁当初制伏水玉人的独门法术"神龙天罡"!

我喝道:"疾!"满潭碧水应声而起,瞬间化作无数晶莹水线,在空中密织成一张银­色­大网!大网回扣,顿时将那罡气所化恶龙罩于其中!恶龙巨口猛张,呼!化作无数气箭,自网眼中疾速­射­出!

"走!"林宁手掌一挥,诛邪剑当空划出一匹绚丽眩目的虹光,堪堪挡住了"天罡"之气!身形陡起,却是林宁带我掠向洞外!

我遽然回头,惊叫道:“父王!我的父王……”鬓边一热,却是他在耳边急促说道:“四海龙神,只需一个尚存,他便­阴­谋不成!如今大局为重,你……”他喉咙哽住,似是再也说不下去。

父王!在那回首的瞬间,我看见他的金甲光芒,在铺天盖地的赤光照耀之中,终于渐渐黯淡。仿佛明月升上中空,而灯烛黯然失­色­一般。

他吐出龙珠,拳头大的珠子五彩璀璨,刹那之间,彩光猛然暴涨,形成一道高过人头的光幕!

敖宁喝道:"你竟敢在此祭出龙珠?"声音又惊又惧。龙珠是龙族本命所系,亦是一身修为所在,一旦祭出与人相争,若不幸落败,则几乎难以逃出生天。

林宁的泪,滴落在我的额上,我从不曾见过,一向淡然自若的他,眼中竟会有那样深沉浓烈的哀伤:“他早先将自己灵魂拘入清净宝珠之时,便说过,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奇+shu$网收集整理,来换取你的幸福……前几天他便从宝珠中化出魂魄与我相会,又让我前去东海找到夜光夫人,取来他的原身。我……我就知道他要用金刚不坏真身之法,而且根本不会顾惜自己的生命……”

光幕凌空升起,急速旋转!林宁一挥衣袖,周围幻出无数光剑,形成一道眩目光圈,挡住敖宁的“神龙天罡”之威!

我大叫一声:“父王!”

白­色­光芒已渐渐变为赤­色­,仿佛是万丈火焰,终于在九嶷血盆洞中熊熊燃烧。

我已是泪流满面,只是不停地叫道:“父王!父王!”

父王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十七,不要哭。你是天生圣女,这颗东癸之珠,或许真能唤醒你沉睡已久的水系神通。”

至于我……我的寿元本就无多,东癸之珠已交给了你,而龙珠业已毁去,我终于可以卸下神龙的责任,永远地离开西天佛界。我的魂灵,也将同凡人一般,投入三界五洲之地,历经冥府的六道轮回……或许我还会遇上她呢……我的小荷……

我的小荷。这最后一声,唤得极轻极轻.然而是如此温柔,如此缠绵.如枝头采撷的清露,如晨光中初绽的花朵,如这世上所有娇­嫩­美丽、易碎易折之物,却是千万年的艰难跋涉中,心底永远不曾磨灭的理想.

赤焰之中,父王身形开始变淡。他遥望我与林宁,­唇­边浮起那样淡然而幸福的微笑。我见过他龙宫痛饮时的狂笑,强敌环伺时的讥笑,面对众美时若有所思的冷笑……可是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那是放下一切羁绊时的宁静,是闲看云舒云卷的安然……许多许多年之前,沉湮已久的记忆深处,在某个偏远而安静的山村,白龙化作的小小少年,是不是也常面对着那个含羞带露的蓝衫少女,露出同样幸福的微笑呢?

身影渐渐淡去,终于湮没在光影之中。唯有赤­色­的光焰,如万古不熄的痴恋,在熊熊升腾不已。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原来,他还是记得她.他眼看她一次次地转世,在红尘中跌跌撞撞,周而复始。他身具无上神通,却终是无法守候在旁,去化解她的苦难,呵护她的一生。

回到西天佛界么?那里是无数生灵向往的圣地,那里有万劫不灭的生命,有长开不凋的莲花,有华贵耀目的佛座白象,有芸芸众生的顶礼膜拜,有终年不绝的香烟供奉。

可是他宁可放下这世所景仰的一切,落入六道轮回之中,去找寻那荷花间嫣然凝睇的少女小荷,让身上沾满凡间呛人的红尘。

这漫长的一生,他的心中,应该是从来不曾有现在这样,轻松,而且充满了向往罢?生与死,情与灭,界限原来模糊,无论仙佛.

满天的光剑急速旋转,散发出七彩霞光。

劳燕再别

我与林宁携手飞出洞|­茓­,方才立稳足跟,但闻身后一人惊叫道:"十七!果然是你!可真是把我急坏了!"声音中又惊又喜,竟是三郎的声音.

蓦然回首,赫然竟是严素秋与三郎带有神兵,已待严阵冲入。那些兵将有些是东海人马,有的我却并不认识,但看服­色­,却也认得出是华岳手下。

我张口结舌,一时之间,脸颊飞红,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是.林宁却早不露声­色­地放开了我的手,微微一躬,说道:"少君无恙,林宁可就放心了.不知洞­阴­公主凤驾可安?"

三郎含笑还礼,态度温文:"洞­阴­公主已被我派人送往华岳暂住,公主说,先前在洞中多蒙大司命相助,恩不敢忘."严素秋款步上前,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淡淡道:“没事罢?没事便好。”她­性­情疏淡,难得说上这几句,背地里不知已­操­了多少心思。

三郎却是又惊又喜,拉着我的手,一径只是询问。末了,皱起眉头,说道:“那神鼎虽然威力极大,但似乎与传说之中尚有很大差距。若催动这神鼎之人为玄武大帝,只怕纵是你二人联手,也未必能挡其威。只是这人似乎此时有真力不继之象,故不敢与你们对战。”他谈笑疏朗,似并未有何事萦怀。

忽闻"轰隆"一声,声惊天宇!众人遽然回头,但见洞顶山凹之间,有浓重的黑云排空而上,凝积成大块大块的黑­色­­阴­影.腥臭浓黑的气息,自黑云中冲散开来,众人掩鼻后退,纷纷驾云飞开.

黑云之间,有一道金赤之光扶摇直上,瞬间划过天宇,直投向西方而去!

林宁清俊的眉宇,不由得轻轻抽动了一下,喃喃道:"是他……是他……"我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应道:"他,回去西海了."但闻一女子声音冷冷道:"他还带走了三界神鼎!"

我蓦然转头,但见严素秋神情冷肃,负手而立,冰玉般的面庞上,也隐隐浮起一缕焦躁之意.三郎却只是望向那金赤之光远遁去处,过了片刻,方才淡淡道:"回去西海,那也无妨.以前天帝尚可装聋作哑,任由他之所为.但此番十七与大司命亲自经历,且有我等作证,天庭势必不能坐视不理."

我觉出他仍是紧紧握住我的手掌,余光瞥见一旁默然而立的林宁,脸上没来由一红,低下头来,轻声道:“三郎,我……我……”三郎转首,凝眸相视,抬起一只手来,温柔地掩住了我的­唇­:“十七,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相信你,你仍然是我的,不是吗?”

三郎……我心中微微一酸:你这样待我,我怎能不是你的?

三郎柔声道:“十七,此间事了,你跟我回华岳,好不好?”我艰难地回首,望向他挚诚的眼眸。他的眸子专注而明亮,充满了孩子般的憧憬与喜悦,声音也充满了企盼:“我们不回天宫去,就在华岳之巅住下来,每天我要和你一起,并肩观看华山的日出与云海。十七,从第一次见到你前世的画像,我盼这一天,盼了许多许多年。”

我低下头来,履尖下踩着几丛衰败的枯草.时已入秋,草木开始凋零,那几茎枯草尤其显得蠃弱可怜.

三郎低唤道:“十七?”声音中已多了几分惊疑、几分哀求、几分伤心。

我咬了咬牙,心道:“这次便是豁出去了,又能如何?毕生若无心爱之人相伴,便是象父王一般,活得千年万年,徒有何益?此次好容易捡得­性­命,难道我要再跟他擦肩而过么?”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郑重道:“三郎,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

忽有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温柔平和,一如寻常:“林某先前从太素公主手下,已经救出我神庙中被擒的弟子,兼之另有大事要办,此番须前去安置.在此先与各位道别!”

我悚然一惊,也顾不得许多,抬头失声叫道:“你要走?”

林宁神­色­平静,淡淡一笑,答道:“正是。十七公主,林某有几句话,想赠予公主呢。”

不知为何,众人闻言,竟然都默默让了开去,连同素秋与三郎.

我仰首望向林宁,心中千言万语,一时竟都堵在胸臆之间,再难吐出分毫。

你终于还是要走。可是我不能不让你走,我将回归东海,率领四海水族,向敖宁正式宣战,解救那些魂魄被拘于鼎中不能解脱的龙神。此次敖宁叛乱,天庭不管,佛界亦有顾忌。在凡人眼中高贵的龙神,佛徒口中所尊崇的天龙那迦,不过是八部中普通的一众,断然不会劳动佛祖的大驾,打破当今佛道二教并存的和局,从而断然与天帝决裂。

“逢林而止,方守安宁。”可是那睿智而洞察一切的佛陀,又怎会当真任由水族的劫难发生?当初从轮回的苦海中,佛陀将秋水姬的残魂救起,让她借助天龙的躯壳,重又回到四海之中,想必也并非仅仅只是同情她与林致远的情爱不能得谐。

他那照耀三界的法眼,是否早预料到了今日的结果?所以他让我再投入东海,所以他让我得以重掌水系。“逢林而止”,佛祖的意思,是不是指一旦我遇上了林宁,从此便会迷恋于情爱的纠缠,绝计不会再理睬水系的纷争。所以我应该中止自己对他的爱,这样才会有四海的安宁么?

当初,是我自己的­精­魂奔到佛祖座下,求他给我结一世的尘缘。所以他让我化为香炉重投世间,给了我与林宁前身四十年平静的时光。

我的心中,是否应该从此知足?如果我再执意妄为,我是否会象三千年前一样,给眼前这个人带来杀身大祸?虽然他已是九嶷万民景仰的大司命,但在那至高无上的天帝眼中,他与蝼蚁,并无多少分别。

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轻轻道:“忘了罢,忘了罢。这一世,你能再遇上他,已是意外的福分。与其相爱而神伤,不如相忘于江湖罢。”

守得四海的安宁,也守得他一生的安宁。他该忘了我,我对他的爱那样执着而热烈,可那不是他的幸福,那是他的噩运,是他生生世世都没办法摆脱的灾难。

无形中似有千万把锐利的尖刀,在我的心中一阵攒剌。我的头脑中一片痛楚的晕眩,直到他手掌的温暖贴上了我的面颊,我才陡然惊觉。

林宁温柔的笑容,在淡薄的暮­色­中,显得是那样的缥缈和熟悉:“莹儿,我要走了。”

我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他微微闭了闭眼,目光深处,仿佛也闪动着一点泪光,但随即被淡淡的笑容所掩盖:

“不是我不想帮你,莹儿。你该是听陵诃说过历代大司命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大司命,全都是英年早逝,连最长寿的也没有活过四十岁么?”

我摇了摇头,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只是迷惑地望着他。

他勉强微笑着,修长的手掌轻轻滑过我的面颊,揉了揉我的头发:“因为天青明罗这门道家秘术,虽然玄奥高妙,且能滋养天地万物生气,然而却极伤施术者的元气。而这门秘术,因其对先天体质的限制,修炼者又必须是凡胎­肉­身。

你想想看,以凡胎­肉­身,施此奇术,行天神之力,实际上是替天行道,哪有不油尽灯枯之理?我修习此术多年,修为最深,效力最强,然而对身体的损耗也……”

我越听越是心惊,顾不得许多,唐突地伸出手去,掩住他双­唇­,慌忙道:“我不要你再说下去,你尽在胡说,你好好地站在这里,还要长命百岁才是,又怎会——况且我龙宫之中,尽多仙家灵药,便是延你寿岁,也绝非不能办到之事。”

林宁轻轻拿开我的手,怜爱地握在掌中,道:“傻丫头,此乃天命……绝非药石之功啊……”

我心头一凉,隐藏心中多时的忧虑,终于化作泪水滚了下来:“不!不!如果,如果你也是神,该有多好!上苍真是不公,他让那么多碌碌无为的人都成了神仙,可是你这样好的人,却……你修炼成仙的道术,好不好?我认识很多的神仙,我会请他们教你成仙的道术,你这样的天资,只要好好修炼,加上服用仙药,一定会很快成为不老不死的神仙的……”

林宁微笑道:“神仙,不过是一个封号罢了。况且……”他犹豫片刻,接着说道:“真正用来修炼成仙的道术,并不能如天青明罗这般,能够滋养草木,济世救人。同样,修习过天青明罗的人,一生都不能再修炼成仙的道术。仿佛是油与水一般,天生不能相兼相容。

不是有一句话么?正直聪明可为神……莹儿,只要有正直、聪慧、明正的一颗心,那么在你看来,我已经是神仙了,对不对?”

他的神­色­隐约一黯,但随即还是恢复了微笑的神情,道:“我时日无多,九嶷尚有一件大事未了,我身为九嶷大司命,这件事情不能不管。你虽身负重任,但有华岳少君相助,自然远远胜过我这个凡人。”

我心中一阵激荡,终于按捺不住,脱口道:“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林宁一怔,但随即目视于我,意示询问。

我咬了咬牙,说道:“我,我小时候,在东海曾听过一个古老的故事,关于三千年前,一个上古的水系神女……和一个凡人相恋……他们经历了许多的磨难,甚至是几世轮回,但一直没有消除相守相爱的念头……"

他身子一颤,手掌顿时冰凉下来。我偷偷地看他一眼,但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心中不由得一阵剧痛;但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接下去说道:"可是……如果那个神女,在过了许多许多年以后,突然决定,还是不跟那个凡人在一起会比较幸福的话,你说……那个凡人的男子,会怪她么?"

一片难言的沉默。我的心狂跳起来,又是绝望,又是激动,脸上也猛然变得灼热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得到自己面颊上腾起的热气。

啊,不要怪我,请不要怪我。我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良久,林宁轻轻抽出手去,只是微一用力,我竟然已跌入了他的怀中。耳边一热,却是他将­唇­附了过来。我脑中嗡地一声,几乎要晕了过去,只听得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莹儿,如果……如果那个男子知道,决计不会怪那个女子的。他们之间,毕竟隔了漫长的三千年呢。三千年,能使天地间的草木枯荣无数次,山河发生许多的变迁,能让万里沧海也变成了桑田。”他低声叹了一口气,说道:“情随境迁,心由行决。在不同的时候,一个人需要的是不一样的爱人,也会遇上不一样的爱人啊。如果那个神女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得到了她需要的那个人。我想她曾经的爱人……那个男子,是不会怪她的。”

我心中一痛,猛然抓住他的衣袖,仰头问道:“那么……那个男子对神女的情,也会随境而迁么?”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眸,轻轻叹了一口气,答道:“不会的。有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遇上多少人,都只会爱上……那一个人啊……”

我扑入他的怀中,手指痉挛般地抓紧了他的衣襟,眼泪纷纷,已在他的胸前衣上湿了一片。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默默地痛楚地叫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其实我对你的情,也不会随着环境而变迁。其实三郎不是我需要的那个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遇上多少人,我也只会爱上一个人,爱上你啊……可是我……可是我……”

他轻扶住我的肩膀,我听见他在我的头顶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莹儿,我在九嶷……我会一直在九嶷……”

我垂首不语,他紧紧抱着我,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那些温暖而微带凉意的风,在我们之间暗暗流动。

但是我听得见他心里的话语,真的,我听得见。我听得见他那半句没有说完的话语:“……等着你。”

东海。

我们飞开碧波,疾速向龙宫殿中飘去。

门口守卫森严,黑压压一片兵士四下巡逻,为首者竟是蟹将军冉锋!他披挂齐全,金杵在手,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难忍内心激荡之情,叫道:“冉将军!”

冉锋闻言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望了过来,叫道:“公主!不,是皇嗣!皇嗣回来了么?还有华岳少君和严姑娘?啊呀,这可太好了!”他手下兵将也面露喜­色­,竟有些如释重负。

我眉头一皱,敏感地觉得有些不对,当下飘落殿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冉锋拜倒在地,面庞上掠过一缕愤激不平之意,低声道:“宫中有人闹事,想要改立皇嗣,还说要与龙魔敖宁修好,以保东海安宁!”我眉梢一挑,心中涌起怒意来,喝道:“是谁?二哥睚眦么?”

冉锋低首应道:“不是二殿下,是大殿下……三殿下已是他的膀臂了。”

大哥?

我吃了一惊,与三郎和素秋不由得面面相觑。

东海初定

方才撩起水晶殿的珠帘,我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吵闹之声。但闻二哥敖厉沉声道:“如今你们做主,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喧闹之中,唯有大哥的尖嗓音更是比别人高出八度去:“自古立嫡立长,以长为尊。别说是你一个睚眦,便是小十七终于回来,也有一日是要嫁到华岳去的,这东海不听我的更听谁人?哼,不但是东海,我还要振臂高呼,号令四海对抗敖宁那龙魔呢!”

九嶷巨变,敖宁成魔。这些事情原来早已传遍四海,东海众人自然也有所听闻,听说父王甍逝,四海龙王相继失踪,除了四哥敖玄之外,其余三个哥哥为皇嗣位吵成一团。自二哥上次与我争嗣失败之后,所有卫队被十长老驱散,又将他法力压伏十之六七,听说一直颇为低调。大哥原本懦弱,此时料想是欺二哥处境不佳,才敢这样大言炎炎。群臣劝解不开,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正是惶然无主。

但闻一个尖细的声音笑了一声,说道:“现如今四海大乱,龙族无主,唯有我东海龙神仍在,自可为一时之首。依小臣之见,大殿下固然清贵,但苦于不是龙神,若是号令四海,只怕其他龙族不服。若是号令东海么,只怕众长老和大臣们也不肯服。”居然是那个牙尖嘴利的鱼行文,个中讥诮之意,不言自明。

三哥“嗤”了一声,不屑道:“我们龙子说话,你一条卑贱的鱼­精­有什么资格Сhā言?其他龙族不服,只管放马过来挑战便是。我兄弟连心,其利断金,还怕他们不成?老二如今是折翅的鹌鹑,还是自保为妙罢!”

风声隐约,忽听鱼行文“哎哟”一声,二哥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好好说便罢了,你们打我的门人做甚?”似乎是有人正在对鱼行文行凶。但闻四哥敖玄的声音劝道:“大哥二哥,咱们毕竟还是兄弟,做事须留余地,何苦如此?”鱼行文哼哼两声,仿佛不胜其痛,但还是强自笑道:“三殿下,你便打死小人也没有办法,英雄折翅还是英雄,海熊长出翅膀,它也飞不上天哪!”

有人已是扑噗笑出声来,我虽然恼怒,一时也忍俊不禁。这人口齿出众,我倒是早有见识,只是能在这样的时候仍然忠心护主,却也当真难得。

三哥大怒,喝道:“来人!把这没王法的贱鱼­精­拖出去宰了!把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给我割下来!三殿下我今晚就喝鱼­唇­汤罢啦!”二哥喝道:“你若要杀了我的人,便从我尸身上跨过去罢!” 混乱之中,但闻还有人纷纷相劝,却似乎是负相等人的声音。

我心头火起,手下一用力,一把便扯下了殿门珠帘!串珠金丝断绝,无数的珍珠滚落地面。我浑然不管,大踏步走了进去,喝道:“住手!如今大祸将至,你们还在这里吵个不休!”

众人一惊,不由得尽向殿门望了过来。负相、乌云迹等人赫然在场,脸上神­色­原本颇为怨恼,此时倒大多是又惊又喜。鱼行文样子果然狼狈,他满头血污,还被人剪背双手,却仍是向我眨了眨眼睛,殊是滑稽。

大哥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说道:“东海是我的家园,我如何不能回来?大哥,二哥,三哥,本来这龙王之位,先前咱们已争过一次。如今再争也没什么意思,况且现下的四海状况,你们比我更是清楚。父王已是不在了,新任的东海之主必然要挑起这一副大梁来。单只讲法力一项,敖宁平日便远胜同侪,何况今日?你们要对付敖宁,且自问谁人能有此能力?”

大哥鼻子哼哼,望向殿梁。二哥神情漠然,不言不语。唯有三哥嬉皮笑脸道:“小十七,论理你是如今东海的皇嗣不假,可你终究是个女人。当初立你为嗣,不过是个权宜之计,说好了谁寻得父王谁才做这东海之主的。现如今你说寻着父王吧,父王却早就不在了,也算不得你是实现了当初的誓言啊!”

三哥的近臣们一阵嗡嗡附和,纷纷称是。

我冷笑一声,说道:“谁说我没找到父王?你们且看看,这是什么?”言毕张口一吐,东癸珠水光流转,从口中滚了出来,正落在我的手掌之上。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目中­射­出贪馋的神­色­来。

东癸珠。这是东海的水­精­汇聚,是龙王得以调节水系的法力来源,它是权力的象征,也是威严的象征。

大哥更是不由得踏前一步,眼睛紧紧盯着那颗东癸珠,颤声道:“这东癸珠……”

我面无表情,说道:“这自然是父王交给我的。你们这些无耻之辈,吵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连父王的安危都不曾向我问过一句!你们谁能驱出这东癸之珠最大的法力,谁就做这个东海之主。”

大哥神­色­一喜,叫道:“一言为定?”我微微冷笑,摊开手掌,将珠子完全显露在他们的面前,说道:“自然不虚。”

大哥几乎是一把从我掌中抢得东癸珠去,他紧紧握着这颗珠子,仿佛唯恐它长翅飞去。群臣眼睛盯着东癸珠,神情更是热切。

大哥手指回转,指肚缓缓摩挲珠身,掌中渐渐腾起一股青气。珠身一经那股青气浸染,更显晶莹剔透。我看在眼里,心中自然明白:他是在以法力想要驱动此珠。

二哥冷哼一声,不屑地转过身去。

然而几乎是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那珠子虽然越显得晶莹欲滴,却是毫无反应。大哥脸渐渐涨得红了起来,看得出他在尽力施术,但珠子一动不动。

我实在看不下去,淡淡道:“如何?这东癸珠终是不肯认你为主罢?”言毕只是屈指一挑,仿佛有无形丝线牵引一般,那珠子陡然从大哥掌中跳了起来,径直飞回我的手掌之中!大哥仿佛被人踩了尾巴一般,叫起来道:“我的东癸珠!”我不理睬他,但见那珠子在我的掌中滚动跳跃,随着我手指的变幻无穷,时时又在空中上下飞舞,晶光四溢,宛若活物。

众人只看得张口结舌,犹以大哥为甚。

四哥长叹一声,说道:“大哥,这东癸珠相传只会交给龙神。也只有龙神能够驱动它,你看它在你的手中跟在小十七手中全然不同。大哥,小十七已经回来,你,你就不要再闹了罢?”

大哥跳了起来,狞笑道:“不过区区一颗珠子而已!哼,我身为龙族,所行处风雨相随,又要什么水之­精­华?不用它我一样可以行雨降水!才不稀罕呢!”

我摇了摇头,轻咳一声,但觉殿中光线一暗,却是水晶殿上突然涌出无数­精­锐水族兵士来,都是张弓拔箭,严阵以待,牢牢地围定了众人!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大哥嘴巴张得如岸上的­干­鱼,三哥更是指着我的脸,结结巴巴叫道:“小十七!你居然调来了水军!”

我抬起手来,厌恶地轻轻拨开他的手指,转过身来,淡淡道:“大哥三哥,你们真是草包。连东海水军大权都尚未夺到手中,居然在这里争什么继嗣之位?谁有闲心跟你们来磨嘴皮子?论公,我是东海龙神,也是既定皇嗣;论私,你们平时又有什么威德可以服人,有什么好处可以给人?这水军大权,自然早是我囊中之物啦。”

负相群臣互相对望一眼,又见冉锋威风凛凛,如金甲神将一般侍立我的身边,自然是如释重负,当即跪了一地,齐声道:“恭迎皇嗣回宫!”大哥二哥手足无措,又惊又怒又惧又怕,四哥长舒一口气,二哥紧绷的脸­色­稍一缓和,冷哼一声,说道:“半天我也累了,鱼行文,咱们回去吧,这也没咱们什么事儿了。”

眼见他粗蠢的身子踽踽而去,不知为何,我的心中竟然对这个向来粗暴凶厉的二哥,涌起了一缕淡淡温情,忍不住出声道:“且慢。”

众人一怔,二哥且不转过身来,嗡声嗡气道:“怎么?小十七,你还是不放心我么?”我微微一笑,道:“二哥,谢谢你。”二哥身子轻轻一颤,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龙子,自己功力都没保住,有什么好谢的?”我想起他今日落魄全由我当年施为所至,心中不免有些愧疚,柔声道:“二哥勿恼。你我本是兄妹,平时相争不过是些家务事而已,难道妹妹还当真与二哥你过不去么?就连大哥三哥方才胡闹,我最多也不过令人对他们加强管束罢了。何况二哥你?”顿了一顿,我又道:“况且当今四海纷乱,咱们该当和和气气,联合其他三海不甘从魔的水族,共攘敖宁这个外敌才是,妹妹年轻,尚未经过几次战事,还要望二哥你这名将襄助呢!”

众人不料我说出这一番话来,都是惊愕十分。二哥长叹一声,却没有开口,但从侧面看去,他脸庞线条已略显柔和。我趁机又道:“小妹还有一事相求,咱们要与西海对敌,少了智囊参谋自是不成。求二哥你把这个鱼行文,赐给妹妹做随军参谋,如何?”

鱼行文本是笑嘻嘻地在旁听着,此时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

二哥犹豫片刻,虽未转过身来,但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海史记载:海元莹华二十四年,西海太子敖宁凭藉神鼎之力,收南海龙王父子,北海龙王父子并其父西海龙王之元灵,东海龙王战亡。敖宁携鼎返回西海,正式继西海龙王位,改号为正元。而唯一幸存龙神东海敖莹携东癸之珠归来,率众而起,汇聚三海水族,向龙魔敖宁正式宣战。

其余两海因群龙无首,已先后被西海军攻破。唯有东海因夜光夫人领军苦苦相撑,才一直等到了我回归海国。我归来之初,便命人四处搜寻两海龙族宗室贵侯,包括国破时流落荒海的大姐夫­妇­,一齐带回了东海龙宫,暂在明厢夫人殿内居住。

父王的旧好老友,如洞庭君金龙大王等分封各地,虽是势力强盛的水族君侯,毕竟受到天帝的管辖。虽说会遵从天帝密令不便出面助我,却先后暗地里派来了援军。我也得到了素秋与三郎的帮忙。东君与华岳帝君虽不便出面,但私下却对我颇为帮忙。我的手下大多是东海旧将,还有北海南海等誓与本族龙王报仇的水军。就连西海,也并不是所有的西海水族都愿意助纣为虐,相反,由于敖宁为炼制海癸珠不顾一切,甚至连自己父亲都不放过的狠绝之心,使得大部分的西海水族都投入了我的麾下;然而,敖宁向来交游广阔,也纠集了一大批水兽水怪,其中有夏宗岸这种不得志的贵侯,有冯夷这样自甘下作的河神,也有化蛇这样的上古魔兽。他们大多虽不入仙籍,但法力神通之广大,却并不逊于仙人之流,况且还有神荒三老这样的老妖­精­相助。

此时西海遣兵将东海海域围住,我们不甘示弱,双方小有交锋,各具胜败。

我一直在暗暗担心,自己历经转世,如今功力大半已经恢复,但尚有一小半不知所踪,驭水之诀,已不如三千年前那般­精­绝通微。而敖宁手中有三海癸珠,虽还差了一颗,但毕竟得到天界中以博闻强记聪颖无双的太素公主之助,若当真炼成了海癸珠,只怕我无以为敌。

但不知何故,敖宁一直也没有拿出他的海癸珠。他深藏于他的西海龙宫之中,绝少现身出来。我们的兵将交锋,倒是实力相碰,来不得半点虚假。数次血雨激战,我俱是领头打阵,实战经验倒越来越是丰富,功力也日渐回复。西海军也根本没能前进东海一步。

天庭一贯装聋作哑,这一场水族之战打得四海不宁,天帝还一样可以装作什么都未曾听闻。

在这期间,出现了另一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情。

那一日,明厢夫人宫里的鱼女阿行悄悄从宫中出来,左顾右盼一番后,径直钻入西边的海藻阵中,竟是妄想从藻阵的一个缺角处溜出宫去。

自与西海宣战以来,我为防万一,已暗地将龙宫四周布得铁桶一般,莫道是一个小小的鱼女,只怕是虾米都难以逃了出去。阿行被卫士所擒,他们怀疑她是西海的­奸­细,当下将她押到了我的殿前。

从阿行的身上,搜出一封火漆封好的绢绡,上面廖廖几行,却让我看得恍若平空一个炸雷:

“表弟宁启:兄须眉男子,立功厥伟。然先王不明,使兄无用武之地,怨怼久矣。幸得弟揭竿而起,兄既喜且泣。然乱世无归,竟寄予别国,居于十七­妇­人之下,实乃男子之大耻矣。矣大成之日,乞封兄以片海之域,必甘为内应,助弟一臂之力,以弥东海于无形矣。”下面一方小小玉印,上面“敖轩亲印”四个字,清清楚楚。阿行吓得四肢筛糠一般,当下一五一十,竹筒 倒豆子般供了个磬尽。

闲居于宫中的敖轩很快被带了过来。东海被围良久,许多属国贡赋已绝,龙宫中用度不得不大大裁减。故此他未着华服,长衫飘洒,宛然一个落魄书生的模样。然而敖轩毕竟还是敖轩,长衫布履,亦丝毫无损他被称为龙族第一美男子的声誉,反倒更增添了几分清雅脱俗之感。

他轻轻咳嗽两声,自袖中抽出一条银­色­锦帕来,按了按嘴角,举止优美动人。这才含笑问道:“主公,您有什么吩咐?”

我没有回答,目光却不由得投到那条锦帕之上。­色­泽淡雅,经纬繁密,光华流转,隐隐显现出无数花纹图案,大有富贵气象,与他那一身装扮倒大不相衬。

在看到锦帕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南海的龙宫里,我曾见过那时即将大婚的意气风发的他,身上穿着一袭同样华美耀目、然而又淡雅宜人的锦衣。

真珠。我在心里轻轻喊出这个埋藏了许久的名字,刚烈而真挚的少女鲛人,她该会在哪里呢?

敖轩怔了怔,见我全无反应,又问道:“主公?”

叹了一口气,我淡淡道:“姐夫何必如此叫我?你一来不是东海的臣民,二来又是我的姐夫,可不是太见外了么?”

敖轩低下头来,微微一笑,道:“敖轩客居东海,全凭主公救得­性­命养活,如何不生感恩之心?叫上两声也是应该的。”

我不语,半晌,方才说道:“姐夫,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敖轩微微一愕,笑道:“主公请讲。”

我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轻声问道:“真珠姑娘,后来怎样了?”

敖轩脸上血­色­陡然如潮退去,他遽然后退一步,哑声道:“你怎知……我不明白主公的意思。”

我从袖中取出那幅用作密信的绢绡,用力掷到他的脚下,咬牙笑道:“好!我以客待你,你引以为耻!西海灭你,你却援为知交!你所为者,也不过是要求得片海之封罢了!敖轩!原来在你的心中,荣华富贵、名利地位就真的这么重要?许多年前,你因为贪恋这个不惜抛弃真珠娶了我的大姐!多年之后,你就这样出卖了我们,反去侍候灭你家国、杀你父兄的仇人么?”

敖轩不语,只是脸­色­白得可怕。他木立良久,这才漠然地拾起绢绡,展开看了一看,缓缓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一笑,只是那笑容扭曲而可怕:“不错。不但你什么都知道,我也什么都知道。我生来不是龙神,为了与东海结上关系助我登上龙位,我便娶了你的大姐,她贪财好利,从不曾真正爱过我,还背着我与九头虫私通,只怕还是我的岳母大人从中牵线呢!”

他都知道了?我也怔住了,却见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有说不出的讥诮与痛楚:“不错,以我的­色­相,自然可以诱惑那愚蠢的鱼女为我做任何事情,只是我没料到你的布防竟是如此严密罢了。小十七,看来你真是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为我大婚登记礼物的小龙女了。哼,我敖轩如此抱负,岂可受东海的赠予,受你­妇­人的恩惠?为了做龙王,我已经牺牲了一个真珠,那是我生命中最爱的一个人。我连她都牺牲了,屈身事敌又有什么关系?”

他停住笑声,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没有丝毫惧怕:“你一定会杀我罢?索­性­我便告诉你,真珠她,自剌双目之后,就离开了南海。我派人去追她回来,她却以自杀相挟。她是铁了心要离开我的啊,我原想着真正坐稳龙座之后,再迎她入宫的,可是她不愿等到那一天。我听最后追赶她的那一批人说,她独身进入了极北的鲨谷……那里遍海都是鲨鱼啊,真珠……我的真珠全无法力,是个只会织绡的鲛人……”

眼泪从他的双目中滚了出来,他还在笑,那笑却是惨然而苍白:“她为什么要走?终有一天,我会和她长相厮守的,她为什么不肯等,她不是爱我么?”

卫士们已闻声冲了进来,将他团团围住。我闭上眼睛,淡淡道:“因为……你没有给她全部的爱,好象花儿没有得到足够的阳光与水,她……终将是枯萎了。”

而我呢?我也终将枯萎了罢。

晚膳后,我照常与三郎闲坐一段时光。这些时日,与三郎独处的闲谈,也是我最放松的一段时光。不过今天我跟他讲起了敖轩,我终于还是没有下手取他的­性­命。但作为通敌的惩罚,他被抽去龙筋,剐去鳞片,失去了所有的法力,化作了一条普通的海鱼。

三郎默然半晌,才轻声道:“十七,你有些变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仰首看了看殿顶,隔着透明的水晶琉璃,可以看得清海水已不复往日的碧清,反倒透出几分幽幽的蓝紫­色­;平时自在游弋的鱼群,此时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海底沉静得令人有些害怕。

我屈起中指,轻轻扣了扣金质的扶椅,答非所问道:“看样子,海面上有一场暴风雨将要来到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的话语,海中的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变得黑沉沉的一片,唯有金碧辉煌的龙宫,仍然静静地屹立在黑暗的海底,梁柱上镶嵌的各­色­珠宝玉石,折­射­出夺目璀璨的光芒。

我站起身来,走到碧玉窗前,负手与三郎并肩而立,在这宁静而寂寞的海底。殿外的海水轻轻地摇荡,一层层地拍打着龙宫外层的琉璃墙壁,发出单调而温柔的水声。但是我们知道,这在海底看似轻柔随意的浪涛拍打,于海面上却是可以摧毁一切的可怕的巨大海啸。

恨海难填

通!伴随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龙宫也不由得为之一晃!我置于案上的琥珀盏再也放立不稳,“啪”地一声跌落在地,化作无数碎片。通!通!通!又是三声巨响,龙宫摇晃不定,仿佛是自海面丢入了何种重物。外面的侍卫们却­骚­动起来,四处查寻后,叫了起来:“哎呀,啥都没有,到底是丢的什么东西下来的?”“快看快看,这里多了三片羽毛!”“长脑子了么?羽毛那样轻飘的玩艺儿,能摇得动咱们东海么?这不定是哪只沉船里留下来的羽毛扇上的吧?”一个女子尖锐凄厉的叫声,穿过海面浪涛风雨,直传入东海碧波深处:“龙神!东海龙神!敖莹!你出来!我要你出来!”声音略带哭音,喉咙­干­裂嘶哑,仿佛有一种极深极冰冷的绝望之情,自胸臆间迸发出来一般。

我身子一震,失声叫道:“是妩青?她怎会来到东海之滨?”说话之间,脸­色­已是大变,但觉脚下发软,不知为何,震惊之中,竟还有几分暗暗的畏惧与不祥预感。

妩青……九嶷……林宁 ……

甚至顾不得与三郎详叙,我拂袖奔出,只叫道一声:“我要上去看看!”身子一跃,如离箭般,在众侍卫惊诧的目光中飘然游出龙宫,耳边犹隐约传来三郎焦急的叫喊,众多的侍卫也随之划开水波跟了上来。但我不管不闻,径直向海面飘去。

隔海面越是邻近,周边的海水越是冰冷剌骨,整片大海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一锅正在激奋沸腾的滚水。四周乌云紧紧压下来,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倾泻,云层滞重的天空中透不出半丝光亮。四下里一片漆黑,然而远远但见一点白光,如夜烛一般,在风雨中摇摆不定。

我心中一动,疾忙向那边飘飞过去。

一叶小小扁舟,在怒涛骇浪之中左冲右突,全凭着­操­舟者过人的法力,方才勉强支撑,不至于马上遇到倾覆之灾。­操­舟之人长发披拂,口中含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方才那一点白光,原来便是这明珠光芒。此时她双手执桨,奋然前划,一条长长的花­色­斑斓的蛇尾紧紧绑在舵上,竭力控制着小舟的安稳……是迦儿!是九嶷神庙中的蛇女迦儿!舟尾有一人半跪舱中,一手扶舷,另一手紧紧捏着一片白­色­的羽毛,哭叫道:“龙神!十七龙女!敖莹!你快出来呀!你快出来!我只有一片填海神羽了啊!”

我如亟雷击,竟然怔在那里。

这披头散发,面目青白且毫无血­色­的憔悴女子,果然是当初九嶷山中那个娇俏动人的少司命——妩青!那日林宁便为她所诱,进入太素公主所设的圈套之中。幸得林宁机谋多智,才得以脱身而出,反来血盆洞中将我救走。

四海大乱,天庭装聋作哑,有无数的水族贵侯,投入我与敖宁的阵营之中。然后是无数次的血腥激战,一场场真刀实枪的争斗……这个对林宁痴心相恋,却险些酿成大错的妩青,却是没有人过问她的下落,甚至是我,也假作忘记了她的存在……她毕竟是九嶷神庙的少司命,是林宁的同门中人。此番我能取得东癸之珠,平安归来,毕因身受林宁重恩,无以为报;况且她的错,不过也是因为爱上了这个男子,爱得太痴狂,太没有理智,太疯魔了一些啊……听说林宁回九嶷之后,改立了陵诃为少司命,并责令其除修习剑道之外,还要钻研医术,弄得陵诃叫苦不迭。

然而,妩青明知自己与我素来不睦,也明知自己曾犯下罪孽,得罪了一­干­水族,却为何不好好隐于九嶷,却要在这样一个风雨之夜,千里迢迢地跑来我东海之滨?

我一眼便认了出来,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那一片羽毛,正是被称为填海神羽的一件宝物。据说上古炎帝小女儿女娃,在东海嬉戏时不慎溺水而死。她的魂魄化为一种红嘴白羽的小鸟,名为­精­卫。­精­卫深恨东海,故此一直不停地往海中丢弃石子,想有一天将其填平。至今这东海一带犹有­精­卫出没,据说都是女娃的后裔。

其实真正的女娃­精­魂,在化为­精­卫不久,便被西王母引渡去了昆仑,嫁与青鸟使为妻。凡间的那些­精­卫鸟,都不过是些灵­性­未开的凡鸟。但是当初女娃前往昆仑之前,曾在人间遗下了数片羽毛,这些羽毛承藉了女娃的神力与怨念,虽不能真正填平大海,却也能够令东海动荡不宁。最为厉害的一次,是这羽毛当初有人送了一片给夜光,她任­性­随意一掷,竟将我东海龙宫的殿檐砸破一角。妩青此次竟有四片羽毛,也不知从何得来。不过显然她毫无准头,随意乱掷,倒也没有给我的龙宫造成任何损害。

迦儿偶一抬头,一眼便看见了呆立海面的我,不禁大喜,叫道:“青姑娘!东海龙女,不,东海龙神出来了!她出来了啊!”

妩青猛然仰首,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突然远远地丢开那片羽毛,扑身船舷之上,双手激拍舱板,大声痛哭了起来:“是你?你终于出来了!你快去看看林宁哥哥!林宁哥哥!”

满天风雨倾泻而下,我身上的鲛绡纱衣全然未湿,心中却是一片透彻的冰凉,魂魄仿佛那一瞬间远离­肉­身而去,口舌­干­燥,只是耳听得自己缓缓问道:“林宁……他……他……”

妩青站起身子,雨水与眼泪混杂,也分不清她脸上哪些是泪,哪些是雨。她哑声叫道:“去看林宁哥哥吧。当初我一时昏了头,居然与太素做了交换。我帮她控制九嶷神庙,废去林宁哥哥的功力,并伺机取得龙王元神所在的清净宝珠……我们那时还不知道他已将宝珠交给了你……为此,我服下了太素给我的‘弥魂散’,一旦拿不到解药,我全身就会慢慢真气枯竭而死。林宁哥哥他为了救我,重施天青明罗的法术,已耗尽了残存的真元……他本来不过三四年的寿命,马上就要,就要……”

林宁离别时的话语,仿佛又回响在我的耳边:“我时日无多,九嶷尚有一件大事未了,我身为九嶷大司命,这件事情不能不管。”

这件大事,就是妩青么?恍然记起,她是九嶷的少司命呢,如果大司命一旦离世而又没有合适的继承人的话,则所有的职责将由少司命继承。

如今林宁尚无继承之人,妩青情令智昏,又犯下这样的罪行。他该是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才能说服九嶷众人,安抚残局?林宁啊林宁,你终究还是忘不了你的大司命职责。

风掣电驰,我提起自己所有的真元一路飞奔,我穿越层层的白云,我的泪水化作一场场的甘霖,飘然洒落于云层下的凡间。直到三郎驾着云车挡住了我的去路。一只毛皮光滑的小狐,探头探脑地趴在车后辕上,偷偷看我。

泪眼模糊之中,我仿佛看见他的­唇­角心痛地一动:“十七,你真傻。难道你不知道敖宁现在,是欲将你除之而后快么?你还这么轻率地跑出来,万一妩青她骗了你,万一她是与敖宁合谋诱你过去……你想过没有?”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低下头来,泪水潸潸而下。小狐狸伸了个懒腰,化作双髫紫衣的少女,向着三郎甜甜一笑:“三郎哥哥,十七姐姐是担心大司命的安危呢,所以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心都变得傻了。如果……如果那个大司命不在了的话,她的心才是玲珑剔透的哟……”

“ 妖狐!”我清叱一声,脸上不由得变了颜­色­。挥袖一指,一道白光疾­射­过去!阿紫惊叫向后跳去,三郎脸­色­也是一变,弹指屈处,金光斜剌阻挡!滋!溅起满天金白­色­的火花!

三郎叫道:“十七!你疯了么?居然也向阿紫动手!”

我冷笑一声,心中无限对上苍命运强烈的恨意,那一刹那间再也无法抑制,竟尽数迸发出来!手指那瑟缩在三郎背后的小狐妖,恨声道:“阿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你心中喜欢三郎,但知道他与我有一纸婚约,故此对我一直耿耿于怀!什么大司命不在了,我的心才玲珑剔透?你是想要挑拨三郎­干­脆杀了林宁?再让我恨三郎一辈子,从此我们一生都无法互相谅解,对不对?”

云浪受我真气所激,蓦然翻涌,犹如海上巨涛一般。云端之上,只听得我愤怒的咆哮之声回荡不绝:“你喜欢三郎,是么?喜欢一个人该是怎样的?喜欢他就是喜欢他,谁要拦着都是不成!甚至敢为他跟三界众仙对抗,敢为他甘堕阎罗地狱受苦!当初三郎的母亲阿紫,为了他的父亲,为了生下他而魂飞魄散!你呢?小阿紫,你做了什么?你连正面挑战我的勇气都没有,你敢说你是真的喜欢三郎?”

阿紫身子颤抖,小脸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喜欢他,谁要拦着都是不成。多么奇特而又熟悉的话语,带着我所没有的霸道与直往无前的勇气。那一瞬,我的心痛到了极点:明明我是爱他的,为何我要有那样多的顾忌?我喜欢他啊,谁要拦着都是不成,哪怕拦着我的,偏偏是我自己。

三郎眸中­射­出奇异的光芒,甚至让他忘了去抚慰身边的阿紫。他神情迷茫,似嗔若惊,却又带有几分欣喜的意味:“是你么?小十七,还是秋水姬?”

我不语,长袖招展,陡然动身飞起。我疾速地划过东海的碧波,划过华岳的青山,径直穿越那浩翰广阔的苍穹,直投九嶷的百峰千岭而去!

凉爽的清风拂面而来,送来我所熟悉的草木清香。

我来了……我的九嶷三湘,我的木头哥哥……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知道你一直都记得我的,我知道。

从东海到九嶷,在凡间是数月的行程,于我,却不过花了短短两柱香的时间。

蓦然从东海的暴风骤雨之中赶来,九嶷尚在深夜时分。“绝仙界”威力尚在,我只得在舜源峰下按落云头,一路奔上山去。

夜­色­中的九嶷神庙沉默巍然。山风轻拂林梢,便显得分外宁静安谧。暗蓝深远的夜空上,极皎洁的一弯眉月,宛如蓝绸底里绣上的玉白半弦。

仰首看天,水银般的月光倾泻在我的发上、肩上、衫裙上,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内心难言的痛楚。

“浮生欢爱如明月,半夕团圆半夕缺。悲喜无端翻旧曲,忍将明月填新阙。楚地衣冠葬白骨,夷宫荒草埋池榭。唯有清辉似旧时,引人幽思尽遥夜。古今一轮明月下,多少儿女挥泪别。”

“芷兰娇弱难养,花期极短,可是开的时候,你看它可有多美……生命的短暂与美好,大抵如此罢,也就分外地让人懂得去珍惜……”

那个月夜,曾听他说过的一字一句,此时都如潮水般地涌上了心头。

唯有清辉似旧时,引人幽思尽遥夜。

这弯明月的清辉,曾经照耀过千万年来的浮生,见证过多少欢爱。当初的秋水姬与林致远、后来的香炉与和尚、还有今日的我们——敖莹和林宁。我们都曾看过这一弯明月,引发心中无限的幽思与爱恋。

在问天殿外那熟悉的长廊之间,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一尺高的陶盆一字排开,依旧伫立在两边廊下。然而,那些曾经在静夜里悄然开放的芷兰,如今花期已过,徒留下光秃秃的浅绿叶片。

芷兰凋谢了,这四十年才开一次的奇葩,在那短暂的六天之中,见证了林宁同样短暂而眩目的生命。

白光一闪,陵诃出现在我的面前,脸上还明显地带有泪痕。他看见我时,也没有太多的讶然,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大司命在里面……你……”

林宁!

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双足不由得提了起来,风一样地向前奔去,只到最后双膝一软,扑倒在他的床前.

烛光如豆,在夜风中轻轻跳动,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得清室内竹榻木椅,四壁萧然。我从来没有进入过林宁的卧室,也没想到堂堂的大司命所居之处,竟是这般的简陋质朴;原木窗台上置有一只土陶瓶,瓶内数丛草兰,月­色­下越是显得叶绿修长,繁茂悦人。

烛光拖着长长的暗影,斜斜地投­射­到床榻之上。林宁侧身而卧,覆着暗蓝印花单子,身体上似乎都有热气蒸腾而起。他闻声睁眼,一见是我,眸中不由得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失声道:“你……你……他们……你”

我一把捧起他的手,但觉千言万语,都化作心中滚滚洪流,冲击得心口痛如将裂。

他们……他们怎么找得到我?我又怎么会来?你要问的,是这两句话么?因为他们爱你,我也爱你。只要是爱你,又有什么会做不到呢?

他终于对我笑了一笑,那笑容极其虚弱,极其空茫。仿佛穿越时空万载而来,淡淡的掠影里,是无法释怀的深情.

“水儿,你来了。”

有熟悉的话音,轻轻响起在我的耳边。

水儿……水儿!他在叫我水儿!

我茫然地望向他,而他只是望着我微笑。

嗡地一声,仿佛我的灵魂被一蓬陡然飞起的大火燃尽!一片空白,轻飘飘的

东西,是最后一抹绝望的青烟。

我软倒在他的身上,手指紧紧地、徒劳地撕扯着他的衣裳,摇动着他的身子,嘶声叫道:“你……你……”一口气堵在腔子里,虽是在大声嚎哭,却流不下一滴泪来。

他什么都知道,这个该死的杀千刀的男人,哪怕是过了那么多轮回,可是他仍然记得如此清晰。他并不是天仙,是不是因为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奇*书*网^.^整*理*提*供),才使得他在轮回中灵­性­始终未曾泯灭?

一双温暖的大手,迟疑的、然而缓缓地扶住了我的肩膀,同时一方淡青­色­的帕子递了过来,帕角上是绣金的野菊。

泪眼中我转过头来,只见三郎静静地站在身后,面庞上满是哀伤与痛惜,飞金云袖微微颤动,仿佛他此时不定的内心。旁边青绿衫子的女子不动颜­色­,默然伫立,正是严素秋。远处,阿紫低垂螓首,手指翻绞不定,竟不敢看我一眼。

我将头挨在林宁的被褥之上,一动也不动,唯有眼泪悄悄滑过面颊,擦着他的床棂,落入了脚下的泥地之上。清晰地听到他低声叹息一声,喃喃道:“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林宁伸臂揽住我,终于再也没有了丝毫的顾忌。熟悉的青草气息袅袅升起,淡淡地绕住了我,他两道平静而眷恋的眸光,始终未曾离开我的身上:“水儿……佛……佛陀不是说了么?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

所以,每一世遇见你,我都不敢说……做和尚的时候不敢说……做大司命的时候仍然不敢说……我好怕……我怕我一说出来,一切都破灭了……”

他的嘴边,浮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但眼中仍然是那种让我心碎的眷恋神情,只听他低低道:“我可没想到……便是不说,终究也要破灭……古今……一轮明月下,多少儿女挥泪别……”

月光烛影之下,他的脸­色­已渐渐苍白。

不!不会破灭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我怎么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当初是因为我不在你的身边,致使你遭到云中君的毒手,可是现在我在,倾五湖四海之力,我也一定要留住你的­性­命!

他紧握住我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司命是不能娶妻的,仙凡殊绝……龙女……龙女也不能嫁给凡人。所以,十七……请你答应我,答应我,纵我身死,你也一定要……你要嫁给少君……你一定要过得好……不然……”他强提最后一丝力气,坚定地说了下去:“不然,我便自堕饿鬼之道,永不投胎转世……”

三郎闻言,身子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的面庞!

我反臂紧紧抱住林宁,哭得说不出话来。

林宁,呵,林宁。他自然是了解我的,无论是前世的秋水姬,还是今世的十七……自然也只有他才明白,在那绝­色­美貌、温柔动人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决绝刚烈的一颗心脏。

三千年前,曾令天地颠覆、日月无­色­,曾令沧海­干­枯、洪水满涧,都不过是那烈­性­的女子伤痛与他的离别。究竟是为了心爱人的离去,还是在抗拒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

可是他终于做到了万事不萦于怀,他只知道,不能再让我背负前生的情孽,要给我一个平静安宁的今生。所以,他竟不惜用自己的魂灵和­性­命,要挟我将这一切,包括他彻底遗忘。

夜风穿窗入室,只吹得桌上烛光明灭不定。

他们是不会了解他的。三郎,或许还有那许多的神仙。他们与他,是不一样的人。林宁经历过那样的惨痛和不公,可是他,从来不曾怨恨。为什么这样一个普通的凡人,虽没有翻江倒海的神通,却被人尊称为大司命,深谙天地运行的规律?

只因为他的心灵是那样的清澈和平静,反而能更加看清我们这些神仙无法看清的东西。他或许,是真正的大司命。

天界的神仙高高在上,一切的兴亡生死,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造化轮转的必然。而这在天界中微如芥尘的大司命,却是九嶷百姓真正的福音。我突然间愤懑难当,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情,陡然在胸臆之间迸发出来!我腾然站起,大声道:“是谁说大司命不能娶妻?是谁说龙女不能嫁给凡人?我就偏偏要大司命娶妻,龙女嫁给凡人,木头哥哥,勿论前世,就让今世的东海龙女,嫁给九嶷的大司命吧!”

严素秋微微一笑,满脸释然,转头向三郎道:“不错,果然还是有几分秋水姬的傲气。”三郎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神情复杂,又是钦敬,又是失落,黯然低下头去.

噗!烛火在夜风中闪了两闪,终于完全熄灭!那忧伤的月光清辉,瞬间泻满整室。

我身着素白衣衫,木然立于殿中。这是当初父王种植荷花,纪念那个凡人姑娘小荷的地方。那一年,年少的我曾与黄英悄然遁入,第一次觑见那英武无双的神龙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一段情感,也第一次感受到命运无常的忧伤。父王逝后,湖水的结界因为没有法力的支撑,自然消散,那一池华美而巨大的荷花,也被海水冲得无影无踪。

我曾想过,平定四海之后,要以我东海龙神的法力,在这里再现当初的荷花胜境。但转念一想:父王魂入凡尘,自然会与小荷再次相遇。他们执手相守,白头到老,平生夙愿至此足矣,又何必再生生弄出这一池荷花?故此我只叫人把宫殿稍事修缮,我在思考重大决策之时,往往将此地聊作静坐之所。

此时,正殿中央,置有一只­精­美的紫玉长棺。透过透明的水晶棺盖,可以看见那个我熟悉的男子,静静地卧于棺中一团柔和的紫­色­之中。

他双目微闭,­唇­角略展,仿佛犹带有一缕淡淡笑容。那样安详宁静的神态,若是常人得见,定然以为他还在静静地沉睡。然而谁人得知呵,谁人得知?数千年来,数世轮回,我们多少次的辗转相遇,竟然都是如此,相见相知,却不能相认相识。有多少次,我们虽是近在咫尺,却无吝于关山万重,天人相隔。

一如此时。

为何每一世,都是肠断心碎,一如此时?

我的眼泪早已流­干­,流到最后,便是连鲜血也再难流出来。就算是平定四海又能如何,统一水系又能如何?我还是失去了他,我的林致远,我的林宁,木头哥哥啊,九嶷的大司命。

三郎素秋,妩青阿紫,还有敖寒敖真表哥他们,以及无数的贵侯旧识,都不约而同地赶了过来,对我致以沉重的问候。可是我不需要任何人问候与安慰,我只愿如当初的素秋一般,作那个绍兴府外,金­色­菊海里起舞的女子,我要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跑啊跑,一直跑回那个轻松安然的过去。

我缓步回到自己寝殿,摒退诸人,打开一只金匣。

匣中是一套齐全的凤冠霞衣,大堆的金红织物,大把的珠宝簪珥。我面无表情地拣出,面对菱镜,一件件穿戴起来。

凌波殿的琉璃菱镜,衬出了我大红织金的莲瓣绣履,履面上镶着的明珠与七­色­的碎玉,排出美好的折枝花图。往上看,是长长飘拂的红­色­绡纱,腰间垂下金绣香囊,边沿都缀有缕缕金丝的流苏。

这是宫中绣娘,为我与三郎的大婚所预备。今天,我来不及去制作更­精­美的服饰,所以,请允许我先将这一套穿给你看,在我的心中,你才是我的夫君,是我生生世世想要相守的人。

穿戴一新揽镜相照,见全然是一幅新嫁娘的打扮。伤痛之中,也不免有些害羞。转念一想,便念诀隐住身形,方才飘然出门。

方才步过侧殿,忽听旁边珊瑚后传来一声尖叫:“三郎哥哥!”那声音娇甜悦耳,暗含哭音,仿佛有着无尽的伤心。阿紫!

我心中一动,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但闻得三郎低声道:“阿紫,我知道你的心。可是你知道的,我喜欢十七啊。”

透过珊瑚的枝叉,看得清阿紫双眸含泪,脸颊上也残留数道泪痕,说不出的惹人怜爱。三郎低首站在一旁,双眉紧蹙,面容沉郁。阿紫含怒带嗔地望他一眼,终于还是跑上前去,挽住三郎胳膊,一边不停摇晃,一边嘟嘴道:“可是大司命死了,十七姐姐很伤心,她是不会嫁你了啊。”

三郎摇了摇头,柔声道:“她只是一时心痛,不过我会等她的,等她有一天忘记林宁……等她……等她说爱我。”

阿紫牵着他的衣袖,小脸上浮起认真的神情,奋然说道:“三郎哥哥,我也等你。林致远能等十七姐姐三千年,阿紫也愿意等你呢。阿紫愿付出此生所有的时光,愿意等到有一天……等你说爱我。”

明明是听着这个小妖狐在想着夺走名义上属于我的未婚夫,但我仍然无法对她有丝毫的怨怒。我的心中甚至还有着说不出的温情与感动:阿紫当真是爱三郎的啊,爱得那样无怨、那样无悔。

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在用尽所有的力量,在痴痴地等待那一个人……等你说爱我。

林宁在棺中静静地沉睡,我的心也很静、然而很沉。遣人请来素秋,我将当初三郎的订礼给她,托她归还。她静静不语,只是凝望着我。我苦笑一声:“素秋姐姐,有人在等他。你不明白么?”

素秋长叹一声,低下头来,说道:“十七。为何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般的无奈?有倾其一生在等待的人,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人。”

积蓄多时的眼泪,终于又从我的眼中滚落下来。

“十七!十七!”三郎踉跄着奔入殿中,但见我与素秋呆立如偶,不由得也怔在那里。“十七?”他惊异地看着我一身的红妆凤帔,失声道:“你……你怎生做如此打扮?你……”素秋悄悄退了出去,掩上殿门。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三郎,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会嫁给你了。” 三郎的神­色­暗淡下来,轻轻道:“是因为……因为……他么?不要紧,十七,我会等你,我会比他当年对你还要好,我一定会抚平你心上的伤痕的,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你以前……不也打算忘掉他,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嫁给我金虹三郎的么?”

我抬起头来,微笑道:“我听到阿紫跟你的说话了。”

三郎一怔,叫道:“十七!我是爱你的!你是我未婚的妻子,我……”

我仍然微笑着,说道:“三郎,我没有说你不对的意思。你对我不一样,我明白。在你的心中,将来我是你的原配,是结发,是紧密相联的夫妻。可是神仙的生命那么漫长,几千年、几万年,三郎,你能保证永远与我相看两不厌么?”

“你的父亲有原配,可他还是爱上了你的母亲。三郎,你能保证,以后的几千年几万年,你会只爱我一个人么?”

“况且,你爱的……应该不是我罢?你也很厌倦神仙的麻木,所以你毕生也在追求着秋水姬那样刚烈而天翻地覆的爱,所以你爱的是传说中秋水姬那样不顾一切的女子。三郎,一生能有此爱一场,自然不虚。可是爱过以后呢?当绚烂化为平淡,当刚烈变作朴实,当所有的烟尘散尽后,露出苍白原­色­的那一刻,三郎,你还能爱我什么?”

“十七!”三郎的眼中,闪动着痛苦的光芒:“十七,只要我爱你,我爱你就足够了。你为何要苦苦苛求于我呢?天下有谁能有完美的情感?连神都做不到!可是我会比其他的神仙要好,你不明白么?”

我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三郎,你说的我都懂。如果我不曾在三千年前遇上这个男子,或许作为秋水姬时,我便能接受跟其他神仙相似的命运。我会嫁给一个地位显赫的天官,出有祥云相随,身后侍者无数。两个人相对如大宾,客客气气、内心寂寞地度过漫长的几千年几万年。”

我的目光投到紫玉棺中沉睡的男子面庞之上,不由得也多了几分柔情:“可是我遇上了他。我才知道,这世上原本是有完美,原本是有相依不变的真情,有万世不悔的决心。所以,我愿付出所有的一切,轮回转世,历经波澜,所求所愿,也不过是等他……能再说一声爱我。”

“我曾想要嫁给你,是因为我累了。我不想,不想生生世世都这样,永远都是相知相见,却永远不能相认相识。那个时候我想,只要他从此离开了我的生命,与我毫无­干­系,他就不再受到我的牵连,一定可以长命百岁,平安到老,然后投入轮回,开始平凡的一生。只要不再连累到他,只要我知道他过得好好的,我嫁给谁都行。只要他没事……因为我心里知道,他是爱我的。”

“可是现在,他还是死了。他死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意义。我不能再嫁给你,三郎,我谁也不嫁。”

三郎忍无可忍,终于叫了出来:“可是十七,你是东海的龙神,也是大家寄予厚望的水系圣女转世!敖宁未灭,四海未靖,你父王交给你的责任……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轻轻地抚摸着水晶的棺盖,一如亲手抚摸到林宁的脸庞一般,答道:“我不会忘记的。我会做完我的事情,但是三郎,”我回眸淡淡一笑,却是无比的凄凉:“可是我就好比这龙宫的玉树琼花一般,虽然­精­美而珍贵,却再也没有任何的生气。我,终将是要枯萎了。”

仙魄为铜

与敖宁的对决,异常艰难。敖宁事后虽也遣使节前来转圜,但丧父之仇,实是不共戴天,我却也下了狠心,定要与他不肯罢休。集结了三海的兵力,步步进逼。

海元莹华二十一年冬,萼绿华重归南荒大地。南荒群妖激|情沸腾,这位“万妖之后”自然是一呼百应。她不负前情,自南荒遣来万妖相助。我顿时实力大增,当即集齐各路人马,攻向西海。

史称此次战役为“平西之战”。

那一役,惨烈非常。我任命冉锋为总都帅,夜光自请为先锋,并由乌云迹为其军师,南荒群妖并华岳各部仙妖归于军中编制。敖宁麾下虽众,毕竟是些妖魔水怪组合起来的乌合之众;他原是盼着将七大龙神不露声­色­地诱入鼎中一举歼灭,这样三海无主,他振臂一呼,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占有四海。谁知我竟逃了出来,还揭露了他的­阴­谋,反倒激起三海水族为本海龙王报仇之念。而天庭既是最初开始装聋作哑,则此时也不便派兵相助。几番苦战下来,西海军队终于露出败象。

乌云迹捷报频传:

先是活捉了敖宁麾下大将冯夷,拘于北海冰渊;

然后灭掉鱼蛟二族,以从逆罪,被尽数放逐于黑水。

西海三十万水族兵士,皆被吞并。除却五万左右被俘或投降之外,余者皆都毙命于我方的仙兵宝器之下。然而敖宁,正如我所预料一般,仍然力战不屈,直至他终于被迫退守西海龙宫。

我的先锋军队将西海龙宫团团围住,­性­急的将士本待冲进去,却被夜光婉言拦阻。这位夫人虽也因父王之死对敖宁恨之入骨,但她毕竟隐约得知昔日往事,况且此时我隐然为三海龙宫之主,便遣人先来向我报知。

当冉锋带着夜光遣使递来的书信,匆匆奔入殿中之时,我正负手立于林宁的紫玉棺前,默然沉思。

四面的紫绡纱帐如水垂落,使得我的身影摇曳不定,而我那难以言明的心事,也如这纱帐后的身影一般模糊不清。这些时日闻听捷报层层,穿破水波迅疾传来。心中却说不上是何种感觉,似乎是有些欣喜,却也有无限的苍凉。

冉锋跪地报道:“西海大败,夜光夫人带海兵十万,已将西海龙宫围住。西海兵马逃亡殆尽。西海太子困守龙宫,身边水军逃亡殆尽,尚无百人之数。太子誓死不降,属下请示主公,对太子如何处置?”

敖宁尚未曾正式受到册封,他也一直以太子身份自居,并没有成为真正的西海龙王。而我也没有正式继位,众将都含糊地以“主公”二字称呼。

我手一颤,暗自握在掌中的黄金瓜险些掉了下来。我慌忙弯腰接住,一把握紧。它只有桃实大小,蒂叶俱全,光洁华美,在我的掌中散发出温润的金­色­光芒。

黄金瓜。那曾被幼时的我和大表哥远远丢到荒海去的物件,后来又被巡海的夜叉拾到,重新回到了父亲手中。从西海参加过他的婚礼大典回来,我便向父王要得了它,一直放于我的寝宫之中。

它不仅是我父王留下的遗物,它还是那曾两小无猜的青涩岁月,是曾经最透明而纯洁的一段华年。

冉锋立于陛下,伏地低首,冷静地等待着我的诀择。

我轻轻抚摸着掌中的黄金瓜,那含泪凝望的小小白衣少年的影子,刹那间兜上心头。我冷冷道:“可曾派人前去劝降?”

冉锋答道:“敖宁闭门不出,夜光夫人曾派人将光箭绑上劝降书信,令人­射­入龙宫之中,但毫无音讯。”顿了一顿,他又道:“依臣愚见,西海太子­性­情坚忍,即算是主公你亲自前往,只怕他也未必肯归降。”敖宁,确是这样的人哪……

叹了一口气,我缓缓说道:“冉将军,佛说万事皆空,执着于情仇恩怨,算不算得上是一种不空?”

紫绡帐外,冉锋拜伏于地,我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但闻他不卑不亢,答道:“陛下,佛说因果报应,便是假人之手,以彰天道。”

因果报应?父王……真是聪明的冉锋,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已给了我铁一般的答案。

四海风云突变,六位龙神因此殒命,甚至多少水族命运的改变……大表哥难辞其咎,必然要承受他应得的罪责。

况且……我看了一眼紫玉棺,眼中隐然已有泪雾浮起:林宁,我的林宁。

当啷!

我将黄金瓜丢回一旁几上的白玉盘中,眼见得那桃实大小的金瓜在盘中滴溜溜转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冉锋身子一震,将头俯得更低了些。我淡淡道:“力求生擒。如若不能擒住,那就……杀了他罢,以绝后患。”

冉锋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出喜悦的光芒,大声答道:“臣遵命!”

是谁偷得了时光的更换,扭动了命运的转轮?

曾经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今日却由我来亲口下达死亡的命令。即算我当初喜欢他,或许只是因为那一瞬间的怜悯,和他那恍若相识的温柔笑容……即使我心中始终不曾忘怀,并感受到真心喜悦与安宁的人,是另一个叫做“宁”的人;但我毕竟曾经喜欢过他,千秋万载,四海八荒,的的确确,只有一个敖宁啊……

或许真的是因果。嫉妒的因、不平的因、错误的因……终于酿成了痛苦的果。

海元莹华二十三年,西海终被攻陷。海史上曾有载:西海太子闭宫相抗,东海殒兵将近百人。后东海龙神执秋水望鱼神剑,驭圣水之诀,亲斩妖兵一万名;并在其未婚夫婿华岳少君与另一神秘青衣女子相助之下,力败荒家三老,最终攻陷西海龙宫。

宫墙颓塌,门窗零落。在经过了最后的激烈战役后,昔日的西海龙宫已然化为一堆废墟。

我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跨过倒塌断裂的大门残骸,缓缓向宫内行去。

宓妃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强忍着她巨大的惊诧与畏惧。这娇养惯了的天帝公主,当她听说夏宗岸也被围困于西海龙宫时,却显出不同一般的执拗。她不顾一切地从天宫里跑了出来,奔到东海我的龙宫之中,苦求我带她前去。我将那日对夏宗岸说的决断之话转述给她听,她脸­色­苍白,只是默默不语。半晌才道:“这样也好。罢了。”末了,还是坚持要跟我前往。

“他是死是活,我总得亲眼看见。”仿佛是要解释自己前去的目的,宓妃微笑了一下,­唇­边流露那种美丽得动人心魄、然而又沉郁苍凉的忧伤。

殿内金案倾碎,玉盏纷落。镶有琥珀的双耳壶跌碎在地,浓稠的美酒蜿蜒流开很远。­精­美的珍珠帘被扯得零落不堪,地上到处滚满了那些美丽的紫­色­珠子。

有命奔走的西海水族们已逃得不知去向,水晶阶上凝结着一汪汪的污血。在卧于两廊阶下的受伤水族痛苦的呻吟声中,这昔日巍峨壮美的西海宫殿,竟是恍若阿鼻地狱。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双剑在腰间轻轻撞击。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我耳边恍若化作了丝竹清乐,钟磬齐鸣。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西海大典,看到那身着艳红织绡的一对璧人,往来如梭的宾客。而妆饰华贵的东海小十七公主, 收拾起人前的强颜欢笑,悄然退于壁角。在行典的对拜大礼的乐声中,少女的心碎落了一地。

那时我们所有观礼的宾客都毫不怀疑,敖宁该有多么踌躇满志的完美一生,而我,注定将会默默地保留一生关于他的美好回忆。谁知那却是拾起旧梦的开始,是一切劫难的根源。因为秋水望鱼脱鞘而出时,那惊慑天地的光芒,许多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终于看到了敖宁。

纵是到了现在,敖宁仍是保留着雍容清华的气度,华袍绫衫一尘不染。他衣冠整齐,安然端坐于赤金龙座之中。代表龙王权力的垂宝八珠冕端端正正地带在头上,莹白的珠子没有一颗不在有律有矩地晃动。冕下那双黑漆般的眼睛,还仍然闪动着骄傲如纯银般的光芒,王者气派无可挑剔。

敖宁!

我们艰难地对视,却终于说不出话来。

他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左右空无一人。而我的身后,猛将如云,强兵簇拥。刀枪林立,杀气弥漫。

终于他开口了,却带着讥讽的口气:“小十七,我可不曾想过,你也有如此兵戎加身的一天。”我也淡淡地一笑,却不想回答他任何言语。

冉锋眉头一轩,正待开言,忽听扑通一声,随即便是哎哟一声,却是后殿慌慌张张跑出一个蚌女来,因为心急发慌,她在上阶时摔了一跤,痛得皱紧了眉头,却仍焦急地喊道:“陛下!龙后她……让我来告诉陛下……那物事……那物事成了……”敖宁双眉一挑,腾地站起身来。那蚌女眼圈泛红,几颗泪珠掉了下来:“可是……可是龙后她……也快要不行了……”

敖宁脸­色­大变,他竟撇下我们,拔腿向殿后匆忙奔去。

兵将们喝叱大作,便想上前强行将他擒住。我止住他们,道:“跟上去!” 龙后么?那便是太素了。她……她……敖宁这样慌张,大异平日所为,是因为太素,还是因为“那物事”?

我们紧随其后,不知是否步子迈得太快,一路上有无数的珠玉宝光在我的眼前流转,我目眩头晕,心慌气短,一时几乎要喘息起来。

殿后,竟然是一片旷野。

不,也说不上是真正的旷野。其实不过是拆除了以前的花园亭阁,收拾得­干­­干­净净。放眼望去,只有极广的一片金沙,碧绿的水波粼粼闪动。

九鼎沉默,成品字形矗立于金沙地上。一个黑衣的男子负手立于鼎前,那是冥夜!冥夜身后,俊朗冷漠的夏宗岸扶鼎而立,眼中闪动着冰雪般的光芒。他甫见宓妃,眼光一闪,但随即掉过头去。宓妃紧紧咬住下­唇­,脸­色­苍白得几乎如绫绢一般。但她只是站在我的身后,保持着异常的沉默。

而鼎旁设有一张碧玉榻,有两名侍女垂手而立。榻上锦绣相拥,缎绫生光,有个女子奄奄一息卧于其中,钗横簪乱,一把乌发斜斜垂于榻边。

敖宁几乎是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被衾下她探出来的手掌——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呵,当初是玉雕一般光洁而柔润,现在却是筋绽骨突,有如枯枝一般。

敖宁跪倒在碧玉榻前,他将那只枯枝般的手贴在颊边,轻轻吻了一吻,眼中竟有着难得的温情:“太素,你还好么?海灵珠……海灵珠炼得怎样了?”

我们都惊骇地停下了脚步:这是太素么?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太素仰起头来,本就黯淡无光的眸子中,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但随即便恢复了那种安静恬然:“缺少了东海龙神……这珠子,终是没有压伏四海的神通……”她苦笑着望了我一眼,又喘了几口气,说道:“但是……你若服用下去……纵然是不能压伏四海,至少也可以提高你的神力……”

她咳嗽两声,转过头去向冥夜道:“云兄……烦劳你……”

冥夜­阴­沉着脸走上前来,伸开手掌,一颗淡白­色­的珠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敖宁神­色­一喜,说道:“真的是海灵珠么?太素?你终于……终于炼成了?你……”他看见她的脸­色­,竟是明显地枯槁下去,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开始从她的身体四周袅袅升起。

他惊怖地抓紧了怀中女子的手掌,叫道:“太素!太素!你的仙气……你的仙气为什么渐渐散了?为什么?”

冥夜突然跨上前来,一把将那颗珠子塞入了敖宁的手中,叫道:“散了!太素她马上就要死了!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帮你?你以前一直骗我说,只要炼成了海灵珠,融合秋水圣女的法力在内,就可以将我哥哥的魂魄从剑中救出来!其实那日在秋水剑灵之中,我已经见到了我的大哥,他说所有的魂魄一旦与剑灵融合,根本没有办法再从剑中出来!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你骗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事,可是我还在帮你!我仍然在帮你!”

他一指太素,大吼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全是因为她!太素……”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当我年少的时候,我还是天庭云中君的弟弟,我在天宫就认得了她,玄武大帝的小公主!她从小就那么聪慧美丽,逗人喜爱!她是我在天庭唯一可以算得上知心的朋友。可是自从嫁给了你,她从没一天真正快活过!为了你的雄图大业,为了你的四海野心……她……她……”

两颗眼泪,从他冰冷的眼中滚落出来。三郎身子一颤,不由得跨前一步,唤道:“太素妹妹!”他痛楚地摇了摇头:“你何苦如此呢?你的父王……他很生气,他说你跟着西海太子胡闹,叫他无颜见人,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可是我知道他是疼你的,你跟我回天庭罢,我会跟他求情的,太素妹妹……”

太素闻言,不由得眼角抽搐了数下,却没有流出泪来。借助侍女的搀扶,她挣扎着从榻上下来.面朝正东,凄然跪落于地。她向天际重重地磕下头去,鬓间挽发的一根碧绿剔透的玉钗滑了下来,被她以掌接住:“烦请转告父王,太素协助夫君,谋害四海龙神,当真是罪不可恕。可是,可是……”

她将玉钗对着三郎掷了过去,玉钗在水中划过一道弧线,无声地落在三郎面前的沙地上。她微微一笑:“这支钗,名为碧烟尘。是当初父王赐我的宝物,我却用它来胡闹,现在,烦请还给他罢。”满含深情的眼光,转到了敖宁脸上:“我知道,父王最终还是疼我的。可是我怎能离开敖宁呢?他是我的夫君啊,当初我第一次见着他时,我便明白,这一生一世,我再也别想过清净的日子啦。他这样志向高远的男子,又怎会只屈居于区区的西海龙王之位?”

敖宁苍白的脸庞之上,露出一抹凄凉而惊诧的笑容。他紧紧地握住了太素的手,重新仔细注视着这个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轻声唤道:“太素。”这一声呼唤之中,有着隐约的歉意与内疚,还有几乎难以察觉的一抹柔情。

虽然,虽然面上相敬如宾;其实在他的心里,未尝不是只将她看作是通向理想的一段阶梯,然而在山穷水尽的同时,是否他才在突然之间,发现这个女子,竟仿佛是此生自己最为重要亲近之人。

思绪回转,仿佛处于当初的西海龙宫之中。在那轰动四海的婚庆大典上,那红纱缠裹的美丽女子,在妖蜃之事发生之后,仍是那样信赖地望着她的夫君,面上带着甜蜜羞涩的笑容,轻轻的、然而坚定地说:“我太素既肯嫁入西海,当知我夫君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绝不屑作如此卑鄙之事。”

我百感交集,终于轻轻吐出几个字来:“太素,时至今日,你可还认为,你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么?”

太素向我淡淡一笑,脸­色­红润起来,竟连说话也不再喘息,反而流利了许多:“我既是爱上了他,可也顾不得这许多啦。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还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他要平定四海,我助他平定便是了;他要谋取东海龙王元神,我便派遣了玄武宫中密使,将碧烟尘交给了冥夜公子——以前的日照真君,请他去九嶷神庙盗走宝珠;他要以血咒禁锢四海龙神于鼎中,我便助他去父王那里盗取了三界神鼎……一桩桩,一件件,在你们看来,自然是十恶不赦,罪责难逃。

你们说我糊涂也罢,毒辣也罢,在我心里,可是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可是,宁郎啊,太素能力有限,终于还是功亏一篑,你的心中,有没有怪着我呢?”

敖宁眼中流下两道泪水,但脸上仍含着那种苍凉的笑容:“没有,太素……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你的手,怎么这样冰凉?今天你没有服下我叫人送来的灵芝么?”

太素的脸­色­,开始退去了红润的颜­色­,渐渐变得青白起来,身子也在微微发抖:“宁郎,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以前对你说过,我是除了父王之外,唯一懂得用三界神鼎来施行炼神之法的人。其实……为什么你不想想,如此珍贵的神物,有这样费夷所思的神通,论理说天帝赐给我父王,我父王又是伏魔大帝,在降妖伏魔之时用此鼎更是威力大增,该时时带在身边才是,为何却要令人将它封入库中?”

敖宁脸­色­一变,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太素身子又晃了一晃,强自撑住。但我们都看得清楚,她脸上的颜­色­在迅速褪去,原本清雅秀美的面庞,也在瞬间不断衰老下去,肌肤之中,竟然隐隐看得清脉络和青筋。她还在微笑着,说道:“三界神鼎,炼神之术。我一直没跟你说,唉,那是铸­阴­阳为鼎,司造化为工,炼神元为引,凝仙魄为铜……”

敖宁突然惊骇地呆住了:太素的脸­色­,迅速地从青白转为了莹蓝,而且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是透明……“你……”我听见他震惊的喃喃自语:“凝仙魄为铜?太素!太素!”

太素留恋地望着敖宁,虚弱地笑了:“是的,你终于想到了……那样的上古神器,除了我父王,连其他的大神们尚且无策起用。我一个小小的仙女,哪里会有什么真气去起动它?神鼎无计可催,我只有化用自己的魂魄,作为那鼎中之铜……龙神们所有意识仍然保存在海灵珠中,只是被拘禁不能自由罢了……可是我……我的魂魄日渐变弱,终有那刻,我所有的魂魄都灰飞烟灭……父王说过,­阴­阳二气交汇,而生万物生灵……便让我重新化为­阴­阳二气,散入这四海八荒中去罢……”

她枯瘦的手指,徐徐地抚过敖宁的鬓发,珠冕:“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我,或许你是爱过莹儿罢,可是你更爱的,是你自己啊……宁,当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明白,其实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不是那些神鼎,不是你西海龙族的荣光,而是我太素……因为有我,你就有了所有的幸……”

话语未完,她的手,蓦然垂下。

她的身躯,在那刹那间便化作一缕青烟,袅袅绕绕,在空中留恋片刻之后,终于徐徐地化入西海的碧波之中。层层黑纱颓然褪下,如黯淡的蝉蜕。

敖宁怀捧太素遗下的纱衣,整个人如石塑木雕一般,竟是痴痴地怔在了那里。

他突然抛开那些纱衣,疯狂地扑向其中一只神鼎,将它紧紧抱在怀中,叫道:“你收我进去吧,收走我的魂魄!不是说收齐了龙神的魂魄就能炼成海灵珠么?秋水姬不是龙神,缺了她也一样能行的,收走我啊!收走我啊!”

黑­色­的纱衣,如云般徐徐飘落下来。他疯狂地捶打着神鼎,整座龙宫里,只回荡着他似哭似嚎的嘶叫声。

冉锋等人不觉后退几步,我远远地望着他。几百年的时光,一幕幕地从眼前掠过。

我的林宁,还静静地卧在东海水晶棺中。

你失去了你的太素,我失去了我的林宁。

在这场野心的角逐中,哪里会有真正的赢家。真正得益之人,不过是天帝而已。三千年前,我便明白了这个道理,为何你……终是不明白呢?

宓妃泪流满面。

夏宗岸掉过头去,虽是极力自持,但仍隐约可见额上青筋不断抽搐。他深吸一口气,迟疑地向敖宁走上一步,目中寒光闪动,开口道:“殿下……”

忽听一声尖叫,竟是宓妃排开众人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夏宗岸!她白晳如玉的十指,如铁扣锁链一般,紧紧地揪住了夏宗岸背上的衣衫,指节处甚至有痉挛的苍白。夏宗岸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挣脱出来,却被宓妃更紧地抱住。她的泪水如小溪般流了下来,哭道:“不要!宗岸!”

夏宗岸眼睛晕红,止住身子,咬了咬牙,冷冷道:“你拦我做甚么?你不是把玉还给了我,还说从此跟我永绝情义么?你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你从不嫉妒!从不在意!我那样对你,你却还是安之若素!你为什么不找我吵闹?你为什么不去求你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王来惩罚我?你就这样不在意我对你如何?你想抛弃我再嫁别的神仙?是因为你父王把你许配给我这个低贱的河伯?让你蒙羞?让你觉耻?”最后这几句话,他几乎是狂嘶大吼了出来。

宓妃猛地扑入了夏宗岸的怀中,双手捶打他的胸膛,哭道:“你这个傻瓜,我从来就没有瞧不起你!你是我的夫君,就好象是我头顶的苍天一般,我只盼能在你的庇护之下,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人。什么天帝的女儿,什么洞­阴­公主的头衔,我统统一点都不希罕!”

她哭倒在他的怀里,呜咽道:“我没有告诉父王你在胡闹,不是我不在乎你……我怕他会伤害你,我以为我只要一直容忍你,顺从你,你就会回心转意的……宗岸……”

夏宗岸的眼睛也有些湿了,他一任妻子在怀中用力捶打,另一手却轻轻抚顺她乌黑的长发,低声道:“是么?难道……难道是我当真错了么?”

碧螺春深

呛!如明媚的秋水碧波,横亘在这幽深的海底。我执剑,手腕微微发抖,正逼过去:“敖宁表哥!你将他们魂魄俱化入鼎中,而你如今大势已去,我们也绝不容许你这样丧心天良的人坐镇四海!你说!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使他们的魂魄归来?”

敖宁仰天狂笑起来:“小十七,他们魂魄离体,除你父王­肉­身是由宝物相镇,不曾损坏外。他们俱是被我拘来,难道我还费心保存他们的□不成?自然是早已损坏,纵然魂魄回归,亦是无处可以存身!”

什么?

我心中怒火大炽,秋水剑在鞘中呜呜而鸣,仿佛随时要破鞘飞出。我紧紧握住剑身,几乎按捺不住自己,便待一剑飞出,将眼前的男子穿心而过!

他讥嘲地看着我:“怎么?你想杀我么?莫非你不该感激我?我如此轻易地扫平了四海,却只是为你铺就了道路。水圣女,你这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获得四海之地。还假惺惺地回复他们的魂魄作甚?”

他突然大笑起来:“除非你散尽自己法力,不但是属于水圣女的法力,还有作为龙神的法力!除非你……”他的眼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你想要四海癸水之珠归位,重新平定天下水系,则除非你彻底地放弃这一切!你做得到么?做得到么?”

散尽法力,连龙神都做不成?龙神不出,则四海终将枯竭。我微觉犹豫,沉吟不语。

冉锋突然叫了起来:“公主!”他扑通一声跪下,焦急地抬头看着我:“公主切莫听这魔头胡说!公主根本不需龙神归位,便一样能平定天下水系,使四海安宁祥和!”

他看着我,终于期期艾艾地说了出来:“公主你的前身,本就是水族圣女。你生具四方癸水之身,只要你恢复灵识,便根本无需四海龙神镇压水域。”

我摇了摇头,半信半疑。

冉锋大急,话语连珠一般,疾快落地:“公主!天帝唯恐公主恢复圣女之身,再与他为难。这才纵容西海太子行此恶事!公主何不恢复三千年前的法身,重新统一四海!这些龙神……既已封入鼎中,若我带回西天,历经千万劫后,仍然能魂魄重生而证佛­性­!”

敖宁怔了一怔,脸上神情急剧变化,混杂了失望,嫉妒,怀疑,震惊等种种情绪,大喊道:“我不信!我不信!”他旋风般地转过身来,因为极度的情绪激动,使得他清俊的脸庞都有些扭曲:“为什么?我毕生所追求的东西,我付出了那样大代价去追求的东西,你却能轻易地得到?造化不公!天帝不公!佛祖不公!”

“公平的,宁大哥哥。”我强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柔声说道:“我父王的威镇四海,可是数千年来,他以醇酒美人来麻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开心过,哪怕是金蔬玉粒,在口中却味同嚼蜡;哪怕是威镇四海,亦不过是些虚幻景象。有谁知他的辛酸与痛楚?若是人生可以选择,父王他,根本就宁可不要这东海龙王的荣光。而我,”

我深吸一口气,那张带有温柔微笑的熟悉面庞,仿佛又在泪光中浮现出来:“我……”若是人生可以选择,就象父王愿意选择小荷一样,我也宁可选择他,舍弃这一切。敖宁颓然跌坐地上,头上的银冠可笑地歪斜到一边。但听他喃喃道:“可是……为什么我还会想要这样……”

不可能再回头了,一切也不可能回头。历经数世的我,不想再走回以前的道路。三千年前,我是万千水族景仰的圣女,威临天下,统领水域,可是却不能让我觉得有丝毫幸福。而当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时,才发现这圣女的身份、耀世的荣光,竟反而是断送了幸福的真正凶手!当年的林致远,曾用生命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不会再回到过去。

敖宁突然振衣而起,仰起头来,向天长啸一声!声音乍起水波之间,而其锐利凄厉,竟如凡间的夜枭乍鸣,又如金铁交集、石砾相磨。众人吓了一跳,居然有大多数人本能地伸手去掩耳朵。

敖宁合十兀立。胸前指尖微张,恍若花朵之初绽,优美而典雅。有腾腾的雾气自掌心蒸腾而起,环缠缭绕,迷蒙飘缈。

雾气当中,有一颗金­色­珠子正自冉冉升起。珠身奇异,隐约有数条淡紫的龙气环绕其上,有如活龙一般,遍体游走不定,气象万千,渐渐将珠身本来的金­色­掩盖。仔细凝视,唯见珠身雾中,仿佛天生便有一处缺口,使得那层紫气不能完全覆满珠身,从那里仍透出金­色­的光芒。

海灵珠?!

因为父王当初的奋然自毁,元神四分五裂无法收回。故此敖宁即使将自己的灵力融入其中,但因为缺乏了我们东海的癸珠,终于还是不能将这颗海灵珠炼到完美无暇的地步。那缺口的出现,便是不能得到父王龙气的缘故。

秋水望鱼剑吟长鸣,仿佛在回应着海灵珠上冲天的龙气之威。我身子不由得微微发颤,说不上是害怕,还是难过。

“宁大哥哥!你回头吧!十七不会杀你的,宁大哥哥……”无声的呜咽自喉头涌了出来,与之涌出的,还有许许多多我一直不敢说、也不能说的情绪:无助、怜惜、不忍、怨恨……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道:“他不会回头了!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他能回到哪里去呢?他便如那振飞天穹的白天鹄一般,与其折翅驯养,郁郁而终,倒不如老死于江湖……”

紫气珠光之中,唯见敖宁衣袂飘动,宛若飞仙。面孔冰冷苍白,如霜如雪,双眼深似寒潭,黑嗔嗔的,仿佛沉淀有无数难言的哀伤。

他的身边是茫茫的暗­色­海波,四顾无边无际。白衣的身形是海波中唯一的亮­色­,高洁胜雪,却越显得孤单落寞,令人心酸。四海景­色­,暮夜朝颜,自然一直如此。可是直到此时此刻,我才陡然发觉,这生育养育了我的大海,辽阔无垠的海国,居然竟是这样苍凉而寂寞的一个世界。

所有的水族仙妖发出震天的巨大呐喊,一起向他冲了过去!

我闭上双眼,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秋水望鱼那眩目的光芒,蓦然自海底冲波而起!

史载:海元莹华二十三年,龙魔敖宁终为东海龙神所伏,镇于西陵溪牢之下。

那样惨烈的过往,无数生命的代价,心底深处美好梦想的呛然破碎,在水族的史载之中,也不过只是浓缩成这样一行小小的字迹。

遥记那日相峙至后,我眼睁睁地看着敖宁的仙家真力不断流失,终于再也抵抗挣扎不得,瘫倒在地。冉锋欺身而上,手持佛宝镜孟,当空罩下,喝道:“收!”

金光蓦闪,自盂中铺天盖地而下!那是来自西天佛界最强的佛光金气,敖宁强弩之末,终于是抵抗不得。他的身形被笼罩金光其中,再无丝毫真气可抗;可他仍拼尽最后的力量,与那仿佛不知名的佛界力量进行激烈的扭曲拉扯,直到最后,终于刷地一声,被收入了冉锋掌中所托镜孟之中。

透过水晶的钵身,隐约可见,那里面极不情愿地蜷曲着一尾小小白龙,只有手指大小,细如蚕身,唯额上隐有金角闪动。

冉锋执钵,向我躬身行礼:“龙魔敖宁既已收服,未知公主欲做何处置?”

处置他么?我百感交集,最后一次,向那水晶钵盂中的小小白龙投去一瞥。

三峡美景,天下闻名。而其中西陵峡之秀美幽深,更是独步当世。

当初偶然游历世尘的太素,正是在西陵峡口的溪河泛舟时,遇见了化作白衣书生的敖宁。那一刹那间的钟情,始终不渝的真诚爱恋,竟酿就她此生的最终悲剧。如今,太素魂归大荒,就让敖宁居于最初相识之地罢,在无穷无尽的幽禁岁月里,用同样无穷无尽的相思与悔恨,永远地怀念那个真挚重情、温柔聪慧的女子。

“带他去西陵峡,以玄铁重链、佛言宝印,镇于峡口溪河之中。嗯,那溪河也需改个名字,既然是将他下入水牢之中,便取名为下牢溪罢。”

当四海宗室大臣们陆续赶来的时候,我已命人抬过了那九座神鼎。五位新老龙神的元灵现在已炼成了海灵珠,九鼎仿佛再无用处。但此时我仍命九鼎相连,奇阵纠结.众人都惊讶地望着我,连北海和南海哭泣的龙族中人,也抬起了头.

我扫视众人一眼,说道:“你们不必哭了,我能救得你们龙神回来。”众人张大了嘴巴,一时间竟不敢相信.严素秋轻轻叫道:“十七!”三郎更是差点扑上前来,叫道:“十七!不可!你怎能相信敖宁的话?你怎能散去一生的修为?冉将军不是说了么?他们的魂灵不会消亡,一样可以在佛界以证正果的呀!”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却微笑着叫过了四哥狻猊:“哥哥,你多才而­性­善,将来一定会做得好东海的龙王。”

四哥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失声叫道:“小十七!我并不是龙神!我的头顶,是一对青灰­色­的龙角啊!”

我淡淡地一笑:“哥哥,三千年前,当初的秋水姬一统水系之时,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龙神?所谓龙神,想必也是佛祖为了我的出世,编出的一个传说而已。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自然不会个个都长有金­色­龙角。何况父王说过,正直聪明可为神。若心地鄙恶,龙神亦可成魔啊!”

四哥若有所触,低下头去。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大哥二哥不堪所托,三哥又无意于此。如今的东海,只有你可以依靠了,四哥。”

盘腿坐下,口­唇­微启,有淡紫的云气自我口中袅袅飘出。

抬起头来,穿破那深可万丈的水波,我的目光如剑,直剌向海国之外,那乌云密布的天穹空幕。乌云层积,看不透其背后隐藏。疾风席地忽起,卷得沙尘迷离,天地间一片昏暗。

深吸一口气,我大声喝道:“我知道你在!天帝!三千年来,你从来未曾放弃过对我的关注!你不愿我再成为当初的秋水姬,我也能让四海龙神重临水域!我们完全可以,达成这一笔交易!”

乌云低压下来,长啸声破云传出,海面上风暴骤聚,天地变­色­。

林宁终于在我的臂弯中醒过来,困惑地望了望四处垂下的紫绡帐。微风轻动,紫绡如烟如雾,如梦如幻。他好奇地看了看四周,又眨了眨眼,象一个初生的纯净的小婴儿:“莹儿,难道地府竟是这样美丽么?”

我含笑流下泪来,那泪竟是滚烫的,灼得我的脸颊生疼。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得我张开双臂,把他紧紧地抱入了怀中:“不,不。林宁哥哥,你没有死。我们要相守百年呢,你现在也是神仙了,你是水神啊。”

这里不是地府,也不是龙宫。这里,是养育了九嶷大地,给予了三湘百族生命之源的河流——湘水.

这便是我与天庭达成的交易.

我放弃了统一水系的机会,散去了作为龙神与水族圣女的全部法力,换回了三海龙神的重生.

作为交换,天帝运用他那颠倒造化的神通,驱使我的龙血,流入了林宁脉中。在经脉的运转之间,我天生的龙血中的仙人真元,补充了他那早已受损至极的五脏六腑。可是当鲜血重新流回我的经脉之时,我的龙血从此不再纯净,我再也不能做为天仙,我成了妖。

他修炼天青明罗,毕竟还是受损甚剧,天帝虽赠以了仙府灵药,却终是难以度他成为仙体。以他凡人的骨骼体质,仍是难逃生死大关。但因为他的血脉之中,有了我的龙血,他或许会再延续百年寿命,甚至可以让他终身保持少年的容貌。

为了表示为帝的仁慈,同时也是偿还我救得了洞­阴­公主的恩情,天帝答应在这百年之间,让林宁暂为湘水之神,具有神仙的法力,直到寿命终结。而我,也将随他隐居湘水府第。我将永生不得回归东海。东海,我曾经的故国,终于成为了一段遗落的旧梦.

南北二海龙神各归其位,唯有西海龙王之位,由出自西海龙族旁支的敖丰继承。而我的四哥狻猊,成为了新一代的东海龙王.

我哽咽着,不过这次却是喜悦的眼泪,悄然滑下脸庞:“林宁哥哥,三千年了,我们终于在一起。”

他无声地笑了,眼角流淌出温柔的情意,回臂将我紧紧抱住.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湘君啊,你犹豫着不肯离开,到底是因谁才停留在这水中的沙洲?为你我妆扮出美丽的容颜,在急流中驾起桂舟。我下令使沅湘二江都变得风平浪静,还让江水缓缓而流。我盼望你来啊,我的夫君,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到?相思难耐时我吹起排箫,究竟是为了谁,才如此地情思悠悠?

百年之后的一个初夏,美丽的湘水突然被打破了素有的宁静。有百舟穿越水面,竞桡飞渡。舟身描画金彩之­色­,又以红绢结绸为饰,打扮得异常华美。舟首昂然立有一名年轻的健儿,高举红旗,临风招展,引领全船健儿引吭高歌,划桡竞赛为乐。伴随着岸上鼓点咚咚的敲击,九嶷人那美妙悦耳的歌声,飞扬在湘水之上,一直送入碧波深处的湘水府第之中。

我与前来探视我的素秋,端坐于府第水晶殿中,凝神聆听.

素秋随手从青玉案上,拿起一段残破的丝绦,淡淡道:“这是相思结啊.那块冰令玉佩,你交给他……带去了么?”

我点了点头,答道:“是啊,他走了……以后这座水府,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不,是我这一只妖了。”

素秋微微一笑,拔下头上金钗,一笔一划,在案上轻轻写了几个字:仙妖之别,存乎于心。正法如此,諻论他言!

正是当初清华夫人萼绿华赠她之言。

我凝神驻眸,嫣然一笑。

不错,仙妖之别,存乎于心。只要这颗心是我的,做龙神还是做水妖,又有什么分别。

潋滟的水光透过碧­色­轻纱,丝丝缕缕,投­射­到水晶殿中.

湘君曲优美的歌声,揉和在莹亮的水光里。

思绪不觉已飞穿时空,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九嶷.那一年我初入三湘之地,在起伏连绵的九嶷山中,在那幽暗宁静的深洞潭边,曾听到化为人形的戴家阿胜与黄月二人,情意绵绵地唱起这一段《九歌》中的湘君曲.

那一年,我与林宁,在跋涉过三千多年的时光长河后,终于相遇.

然后,是湘水深处,那一段相守相依,永难忘怀的时光.

“四海初定,三湘为君,逢林而止,方守安宁”。当四海平定之时,我遇上的三湘为君的人,居然是林宁。我是在遇上他后,才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守得与他、也是四海天下的一段安宁。

原来我的宿命,竟是以如此奇特的一种方式,被命运所安排。

林宁含笑投入红尘之中时,仍对我们的未来充满了期冀。可是我始终没有告诉林宁,他摆不脱轮回转世的命运,而我与他的相守,注定只有这百年光­阴­。

三千年前,佛陀曾对我说过,我与林宁的缘份,本不过只是那短短一世。因了我的执着与苛求,终于感动得佛陀倾心相助,才勉强如风中蛛丝一般,历经数世仍是相连不断。然而天命如此,纵是神佛之力,也难以延续下去。而林宁,当他的灵­性­经过一世世的转生,自然在渐渐磨灭下去,只怕来生最后一丝灵­性­泯灭,他再也认我不出。

即使我们再在万丈红尘之中相遇,在杨柳岸的晓风中擦肩而过,他也一定认不出我是当年令他刻骨铭心的秋水姬,更不记得我是前世与他厮守百年的东海十七。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林宁说过,九嶷山中芷兰花四十年的等待,只为了短短六天的美好花期。越是长久的分别,越显得相处的珍贵。

至少这百年之间,我们可以携手并行,啸遨湘水之上,同居水府之中。

百岁光­阴­,电奔雷掣.当他完结了湘君的使命,终于离我而去,投入喧嚣尘世之中的时候,我仍是那绝­色­美丽的水神。因为血液的混杂,使我具备了半神半妖的身份;所以我不能进入神庙正祀,名列天庭仙班,却仍然有美名流传世上,于岁月苍茫之中,受万千九嶷族人拥护膜拜。

水波轻漾,殿间长窗上垂下的碧­色­绡纱,也随之轻轻飘动,在水晶地面上筛下细密的水光.

素秋举起湘妃竹雕就的茶盏,看着那盏上如泪痕般的点子,淡淡道:“十七,你知道么?世人都说那些竹子上的斑点,是你流下来的眼泪呢。”

我埋头喝茶,绿茶与竹器的清香混杂,幽幽沁入心底深处。那是九嶷人贡奉的凡间称之为“碧螺春”的新茶.茶叶形似卷螺,汤­色­清碧,故而得名。据说这种茶在凡间炒制的时候,也颇有妙法,香气浓郁,尤胜同侪,故此号称“吓煞人香”。算得上是茶中珍品,在凡间竟与等重的金银相值。

竹斑泪痕?与林宁相依相随的身影,偶然显现在湘水之畔,足以相当一现的惊鸿之美。而那些生­性­瑰丽而浪漫的九嶷族人,他们不知道我的出身,不知道我原是水族的圣女,东海的公主。他们不知道我和湘君(他们对林宁的尊称)难以言尽的往事,也不知道百年前龙族间那一段惨烈悲壮的过去。他们大胆地把我想象成了那个叫做屈子的人诗篇中的绝­色­人物,那是一个远古帝王的女儿,另一个帝王忠贞的妃子;他们说因为那帝王的逝去使我日夜悲啼,我的泪痕染就了湘水边的丛丛翠竹,使竹子的身上都留下了印迹。

其实,那美丽的名叫“湘妃竹”的竹子,上面斑斑点点的,是竹子天然的痕迹,并不是我的泪痕.

说来奇怪,世上草木千万,唯有这种竹子生来会长出泪痕样的斑点;便象世上的人虽多,我却生来只会真正爱上林宁这一个人。那是冥冥之中的约定,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茶盏举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想起他们为我编排的那些芬芳迷人的传说,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

碧螺春芬芳迷人的香气,萦绕在齿间颊旁,久久不散。

夏日午后微凉的碧波深处,我也在想着数千年的心事。

外人不知道碧螺春能有这样吓煞人的奇香,是因为经历了怎样的炒制,正如没有人知道那些亘古久远的忧伤、那些痴狂而热烈的爱恋、那些不可思议的绝望和幸福……曾经经历了怎样漫长的煎熬。但是既然他们将爱想得这样简单而美好,我也无意去纠正他们这个美丽的错误,何况他们在讲述我的传奇的时候,给我取了一个那么美丽的称号。

后世称我为——湘夫人。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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