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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红 酥 手 梅子黄时雨 > 2001年6月30日 晴

2001年6月30日 晴

为了结婚的事,我忙得焦头烂额。

即使再忙,我也没忘送给她一枚婚戒。不为别的,光冲着那句“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的广告词,我都要把钻戒亲手给她戴上。

那一刻,我的心是虔诚的,甚至希望能够像电影里一样,在教堂里举行一场隆重而庄严的婚礼,在牧师和亲朋好友的见证下,抱着我心爱的新娘,走过长长的红地毯,走向幸福而平静的婚姻生活。

我深情地看着梅若素,却发现她有点心不在焉。脸上没有丝毫幸福的表情,更不要说什么羞涩甜美的笑容了。

一定有什么人或事困扰着她。我环顾那家珠宝店,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皮肤白净,一副文质彬彬的儒雅模样。是他吗?他就是刻在她手腕上的那个“凌霄”?

回去的路上,她执意不肯坐车,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一路上,她都不说话,显然沉浸在回忆当中。我陪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什么在结婚的前夕,她还想着另外的一个男人?她为什么就不肯回过头来看一看,身边的这个男人也爱她至深?

我希望这条路长点、再长点,能让她彻底忘记那个男人!

阖上日记本,梅若素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是知道的!

他一直知道她不爱他,一直知道白凌霄,一直知道她手上的那个刺青。

究竟要怎样的深情,才会让一个男人,容忍自己的妻子心里藏着别的男人?

梅若素抹去脸上的泪痕,拿起那张软盘,只可惜林惟凯将笔记本电脑带走了,她无法知道他在里面记了些什么。

窗外,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梅若素把那张软盘放进了自己的手袋里。

中午,别人都去外面用餐了,梅若素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把那张软盘Сhā进了计算机中。

文档徐徐打开,原来是一些零散的句子,没有日期,也没有落款。

“素素越来越像个小女人了,她常常无缘无故向我发火,还学会了使小­性­子。”

“今天,她问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喜欢进厨房?我开玩笑说这是家族遗传。其实,谁天生喜欢做家务?真是又繁琐又没完没了。我只是体谅她上班辛苦,不愿意看着她成天为家务事而烦恼。”

“今天下班后,素素告诉我,她怀孕了。说这话时,她的神­色­显得很紧张,没有应该表现出来的惊喜,让我起了疑心。

我记得我们的第一次是6月21日,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半月。而她却说医生告诉她已怀孕两个月了。我联想到那天她曾经莫名其妙地问我:‘你会娶一个怀孕的女人吗?’,感觉自己受了愚弄。结婚以来第一次,我向她发了火,但看到她满脸惊恐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我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不知怎么面对这件事。

我想当面向她问清楚,又怕给我们两人的感情罩上­阴­影。我了解她的个­性­,如果她真的是冤枉的,那种伤害将无法弥补,会是一辈子的痛。思来想去,我在她面前撒了个谎,说我们家有隔代遗传的先天­性­白痴病史,让她把这孩子打掉,再看她的反应。她却一口咬定这孩子不是白痴,并坚持要把他生下来。

也许是女人天生的母­性­吧,谁忍心扼杀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

“这些天,我一直被她怀孕的事困扰着,怎么想把它忘掉都是徒劳。特别是看到她手腕上的那个蝴蝶结时,心绪就更加不宁。她借着那个蝴蝶结来掩饰手上的刺青,会不会也借着我们的婚姻来掩饰她怀孕的事实?

我整夜整夜地抽烟,辗转难眠。我打电话咨询过­妇­产科的朋友,问他从医学角度来讲,这是不是正常现象。那位朋友的回答模梭两可,说像这种情况,不能排除受孕的可能­性­。我又打电话问父亲,素素是否向他打听过家族遗传病的事。父亲说,她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真是我的,她怎么一点不担心他是否正常?难道她真的欺骗了我?”

“今晚,我在外地出差,自从结婚后第一次在外面过夜。我对她的思念超出了以往任何时候。事实证明我还是很爱她,即使有孩子的­阴­影,我仍然牵挂着她。

如果失去她,我不敢想像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真的不是我的,我有勇气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吗?我会要一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吗?

真是痛苦的抉择呀!为什么小说里才有的故事情节,偏偏落到了我的头上?”

“这段日子,她常常失眠。午夜,她情愿一个人坐着发呆,也不愿意睡觉。

怀孕期的女人因为没有安全感,容易陷入忧郁的情绪。我必须让她感到加倍的关爱。但她还是不快乐,一个人的时候总像有许多心事和忧愁,总是在发呆,哪怕我看了她一个小时都丝毫不觉。”

“躺在床上,她总是那么凉,我想用大红被子和我的身体温暖她,又怕自己会伤了她。每天晚上拥着她入眠,我必须拼命压抑自己的欲望。”

“邵刚笑我是个妻管严,说我对她太好,痴情得让人羡慕,让人感动。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她不感动呢?我付出了这么多,不求别的回报,只要她把我当成一个可以信赖、可以倾诉心里话的人就足够了。可是她却不这样。”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我在医院里守着她。她却不敢看我的眼睛。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我早就知道这孩子不是我的,也早有心理准备去接受他。因为和亲生骨­肉­相比,她更让我难以割舍。”

“作了母亲的她,比原来更美了。她个子高挑,长发柔婉,于少女脱胎为少­妇­之后,母­性­的温存和与生俱来的高贵融为一体,显得更加楚楚动人、落落大方。我承认现在对她的好奇心愈来愈重,对她的爱恋仿佛也愈深。”

“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她特意提醒我早点下班。我感到受宠若惊,原来她还记得这个日子!一整天我的心情都特别好,从律师事务所出来,买了一大束红玫瑰,抱着赶到了梦缘咖啡厅。我想告诉她,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大学校园里。我还想告诉她一句话,那句早就该说却一直没说的话!

但是,她并不是来庆祝结婚周年的。当她将我送给她的钻戒还给我时,我就知道她心里已经作了某个决定,脑袋中仿佛有个炸弹爆破了,只剩纷纷碎片。

邵刚没有说错,她果然是铁石心肠,果然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无论我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感动,不会融化!我并不在乎浩浩不是我的亲生,只要她从心里接纳我,只要她让我照顾他们呣子一生一世,我可以既往不咎。可是,她却把这一切都毫不留情地撕碎了!

有一阵冲动,我很想将杯子里的咖啡泼向她,就像港台片里受了伤害的男主角。但,我没有这样做。我知道,即使当时这么做了,最终后悔的还是我自己。

早知道有今日,我为什么要爱?虽然不会有那么多快乐,却也不会有这么深的痛苦。

回想起很久以前高渤失恋后在深夜的街头买醉的情景。今时今日,我终于尝到了那种“爱到深处痛入骨髓”的滋味!

“素素走了,留下了一封信,她说要还我自由,给我幸福。她不知道,我的幸福和爱情一直都掌握在她的手中。”

“我天天晚上约邵刚出来,到闹猛的酒吧,躲在角落里,在热闹的氛围当中,脑袋一片空白地守着自己的孤独。

邵刚一直追问我原因,自己梦寐以求、苦心经营的一段婚姻,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我除了独饮这杯苦酒,还能说什么呢?

邵刚问我恨不恨她?说心里话,我是有点恨她。但恨只是转瞬即逝的感觉,心底深处的还是思念。”

“没有她的日子,我照常上班,然后一个人买菜做饭吃饭看报。我最害怕的是漫长的夜晚,会因为想她而整夜整夜失眠。”

“邵刚劝我和素素离婚。我知道他是关心我。但离了婚,她怎么办?带着浩浩一个人过吗?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去抚养一个幼小的孩子?

邵刚不了解,素素是那种很脆弱的女人。只有我知道,她是多么缺少安全感。在我眼里,她更像一个任­性­和不懂珍惜的孩子。如果她以后后悔了怎么办?我想到她未来的种种结局,实在很怕她再受伤害。”

“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她。跟我想象的一样,她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天天吃方便面,脸­色­看起来很差,整个人也瘦了一圈。但是,这样苍白消瘦的她,依然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真想把她狠狠搂进怀中,揉进骨血里。而她却把这当作是一种施舍和报恩,浇熄了我所有的热情。”

“今天一早,就接到父亲的电话,说继母在医院,被检查出了|­乳­腺癌。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素素,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到了医院,出乎意料之外,继母的表情很平静,仿佛早就接受了这一事实。她的平静给了我勇气,我拨通了素素的手机。

当她知道母亲的病情后,无法掩饰自己的脆弱和彷徨,看上去是那么可怜兮兮。我的心蓦地疼痛扭绞起来,尽管我是她舍弃的,但我仍不能坐视她的痛苦与无助。我决定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度过难关。”

“继母的病越来越重,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去日无多,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明,都冷静。昨天晚上,她特意把我留下来,说有话跟我说。我知道是关于素素。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照顾她,对不对?’她看着我问。

‘不要这样说。妈,您不会有事的!’我有点言不由衷。

‘我的病自己最清楚。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人早晚都要走的,我最不放心若素。你是她的丈夫,答应我,我不在的时候,你会照顾她。’

‘她并不需要我照顾。’

‘不,若素看起来坚强、冷傲,其实她很脆弱,遇到挫折就会逃避,自暴自弃,你一定要在她身边帮助她,别让她孤伶伶的一个人……’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会的。妈,我会照顾她。’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角竟露出一丝笑纹:‘这我就放心了。’

继母像是在交待遗言。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从今天开始,她就陷入了昏迷状态。”

“父亲告诉我,继母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临终前,她想见素素的生父一面。我内心很是震动,问父亲:‘你答应了?’父亲点点头:‘我已经联系上了他。’

自己身患绝症的妻子临终时,想见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我看着奔波­操­劳得面颊凹陷、胡子拉茬的父亲,为他感到不公平。父亲却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是你继母最后一个心愿,我怎么忍心拒绝?惟凯,宽容也是一种爱。’

话虽这样说,换作是我,恐怕很难做到,除非我不爱那个女人。

如果终其一生,我都无法得到她的心,我会在那之前主动放弃。”

“我终于见到了素素的生父。他的身材高瘦,儒雅的气质,安闲的态度,眼中却有着超龄的憔悴和苍老。

一个陌生的男人,却又像是似曾相识。因为他一直根植在素素的心中。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我多么希望有一天她也能靠在我的肩头,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妒意。这世上有跟岳父吃醋的女婿吗?有,我就是!”

“继母今天去世了。悲痛之余,我还感觉到失望。因为在最痛苦的时候,素素并未选择我的胸膛作为擦拭泪水的位置。她不需要我的陪伴,更不需要我的安慰。

晚上,我无法入眠,在床上不断翻腾辗转。一片寂静中,听到她在隔壁大声哭叫。我知道她又作噩梦了,连忙赶过去,听到她叫妈妈和浩浩。她很快醒来,我问她是不是碰到什么事,她的回答是没有。听了她的话,我觉得心如刀割。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把我关在心门之外?”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不,是她对我说的话越来越少。有什么心里话,她不会对我说,总是跟她父亲说。我们像同居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自从继母去世后,她常常早出晚归,已经持续两三个月了。我不想过多­干­涉她的自由。”

“今天起床后,我感觉头痛,全身发热,打电话向律师事务所请了假。杨小姐晚上来看我,说有人看到她经常跟一个三十岁左右、五官清秀的男人在一起。我猜想那一定是白凌霄。

她半夜才回来,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压制不住胸腔里的郁闷和嫉妒,把她和白凌霄在一起的事抖露出来。她丝毫不感觉羞愧,反而要我放了她。原来我的爱,对她竟是一种禁锢!那一刻,我好像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我死命握住茶几上的玻璃杯,看着玻璃在手掌中裂成了碎片,就像我的心一样。

她吓得脸都白了,扑过来问我痛不痛?我想告诉她,伤口不痛,可是心很痛,痛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要自由,我就还她自由好了。但与其她离开,还不如我走,把温暖的屋子留给她吧。我向她母亲承诺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现在做不到了,我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飘泊。最起码要给她一片遮风挡雨的屋顶。”

“人家说哀莫大于心死。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以前,我打电话给素素,谎称今天是我的生日,想要见她最后一面。

她回来了,手里拿着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居然不记得我的生日!很久以前一个女孩曾经说过:当你在乎一个人时,一定会千方百计打听他的生日,并记住这个有意义的日子。

她最后的迷糊和粗心,将我对爱情仅存的一点幻想都全部抹去。

我想我已知道答案。这场婚姻,我根本是在赌,一开始就知道是必输的游戏,只是我已忘了理智。

回首两年来的生活,浮上脑际的竟是陆游的那阙词: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为这份感情,我付出了一切,身心俱疲,心力交瘁,到头来却一无所有,里子和面子都输光了。我只能选择远走他乡。”

觉悟

关上计算机,梅若素取出那张软盘,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售楼部。

出租车停在林澍培家楼下。

她敲开了林家的大门,面对着一脸意外的林澍培,突兀地问:“惟凯在哪里?渥太华、温哥华还是多伦多?”

林澍培的脸上恢复了平静。他把她让进客厅,说:“进来坐吧。”

“爸爸,请您告诉我!”她的神情十分焦虑。

他微愕。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爸爸。

“我只知道惟凯去了加拿大,不知道他在哪个城市。”

“惟凯竟然连你都不告诉!”梅若素完全失了主张,脸上闪现迷乱和震动,“他是故意的,他不想让我知道!”

“为什么问他的地址?”林澍培问,“你看了他的日记?”

“我……我无法形容惟凯对我的意义,也无法形容失去他的感受……”隐抑不住的痛苦令她哽咽。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开,深深吸一口气,说:“爸爸,我不想为难您。但我真的想知道,他在哪里?过得好吗?”

“请相信我,我确实不知道。你问问邵刚吧,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林澍培的话提醒了梅若素。她立即拔通了邵刚的电话。

电话那头,邵刚的语气冷若冰霜:“我不知道惟凯在加拿大的地址,即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邵刚的话尖锐而不留情面:“为什么?梅若素,他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抛家舍业,远移他乡,一个人躲到加拿大去舔舐伤口。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请你放过他!”

“这是他说的?”她心中凄凄惶惶的。

“是的。惟凯临走时说,之所以出国,就是要费尽心思毁掉你在他生活中的印迹,彻底将你从内心深处驱逐出去。”

电话挂了,传来嘟嘟的忙音。她紧紧地握着话筒,完全没意识到要松开。他出国……是为了彻底遗忘她?惟凯真是这样说的吗?

梅若素抬起头,好不容易才看清楚林澍培的脸。

“非常抱歉打扰您……爸爸,我走了。”

林澍培无言,把她送到门口。她忽然回过头来:“爸爸,惟凯的生日是不是5月8日?林家是不是真的有隔代遗传的白痴病史?”

“惟凯一直希望你问我,你为什么现在才问?”林澍培表情落寞。

“爸爸,我错了,错得离谱!”说完,她夺门而出,奔下楼去。

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

她走进雨中,沁凉的秋风夹着细雨,扑在脸上、身上。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雨水把头发淋湿了,顺着脸颊滑下来,分不清是雨是泪。她才想到要打车。

出租车上放着音乐,竟是陈百强的那首老歌:

“……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她的额头抵住车窗,泪水滔滔而下。

原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而当失去的痛楚令她觉悟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的。

傍晚,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

她打开客厅的灯,一眼看到雪白的布艺沙发上,那滩暗红­色­的鲜血。

她慢慢走过去,用手指触摸着已经­干­涸的血渍,恍若触到他的心伤。

在最痛苦的时候,他宁愿伤害自己,也不忍心伤害她。

如果不是对一个女人爱到发狂的地步,有哪个男人会这样做?

一直以来,他对她太好太好,好到他只关心她,而不用她付出一丁点的回报。

她怎么就没意识到,身边这个男人在执著地爱着她呢?

她回想起最后那个晚上,脸上湿湿的东西,应该是他的泪。

要怎样一次次的伤害,才能让一个男人对爱情彻底绝望,才能让一个男人默默流泪?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梅若素躺在床上,清楚地感觉到床铺的冷硬,棉被的单薄,和因冰凉而失去知觉的双脚。

她挣扎着坐起身,拉开床头灯,服下了两颗安眠药。

重新躺下,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她很快跌进了那个熟悉的梦境。

她置身于莽莽荒原中,有轻烟或薄雾笼在眼前。她在雾中奔跑,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周围除了自己的喘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她困难而费力地迈着步子,感觉出路就隐藏在雾中,却一直找不到。

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悠长、深沉、男­性­的叹息。

她蓦然回首,看见林惟凯站在一大片白花花的阳光之中,朝她凝望。就像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

这次,她想将他看清楚。可是,阳光隐去了,薄雾飘过来,他的脸渐渐变得模糊。

不,不要!她朝他拼命地奔过去,摔倒了又爬起来。

林惟凯给她的是一个远去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在雾中……

梅若素醒来,冷汗淋漓,全身毛孔张开,痛楚与虚弱自心底升起。

原来,她在梦中一直寻找的那个人,不是白凌霄,不是父亲,而是林惟凯!

她想起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宽阔。每当她深更半夜从噩梦中惊醒,都是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温柔地抚慰着她。

而现在,这样寒冷寂静的夜里,她只能孤独地醒来。

有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疼痛,泛滥到全身。

她蜷着身子,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助地痛哭起来。

记忆里,从小到大,她没这样绝望地哭泣过,哭到整个人都掏空了。

如果眼泪能够换他回来,她甘愿做“还泪”的林黛玉。

彷徨

因为睡眠不足,头胀着痛,梅若素到下午才去上班。

刚接待完两个客户,就听同事说,外面有人找。

她走进会客室,是白凌霄。

他一见她就问:“孩子拿掉没有?”

这些天太伤心,她几乎忘了这事。

原来,这不是上天的捉弄,而是命运对她的恩宠——让她在惟凯走后,还能拥有他的孩子。

“我不会拿掉他,我要这孩子!”她坚定地说。

“你脑子坏了?”白凌霄气急败坏,“你和林惟凯都离婚了,还要他的孩子­干­什么?”

“我们没有离婚。我根本没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她说着,露出了自惟凯走后的第一个笑容。

那笑意如电光石火,神秘而又美丽,让他的声音充满疑惧:

“你还想跟他在一起?”

“是的,我要找到他,我要对他说抱歉。”

白凌霄静默了好几分钟,脸­色­变得苍白。

“那么,在你走之前,请把浩浩留下来。”他­阴­沉地说。

“为什么?”她也变了脸­色­。

“因为我是浩浩的爸爸。”

“你不是!”梅若素忍不住说,“你尽过一天作父亲的责任吗?我怀孕的时候,是惟凯在身边照顾我;浩浩出生的时候,是惟凯第一个迎接他。他才是浩浩真正的爸爸!”

“不管怎么说,浩浩是我的儿子,我绝不让他姓林!”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你跟我在一起,完全是为了浩浩。”

“你胡扯些什么?”白凌霄把身子倾向她,抓住她的手腕,“若素,我爱你,也爱浩浩。你把孩子打掉,嫁给我。我们一家三口一定会很幸福!”

她挣脱他的手,猛烈地摇头:“凌霄,我们不可能了!以前,在一年以前,或许可以。现在,我办不到!”

白凌霄瞪视着她,呼吸急促起来。

“为什么办不到?”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你爱上他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一点不知道!”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他!”

“既然这样,把浩浩还给我,”他咬牙说,“你去加拿大跟他作恩爱夫妻吧!”

“凌霄,”梅若素叫,“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抢走我的儿子!”

“别忘了,你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吗?”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两个孩子之中,你只能选择一个!”

说完,他拉开会客室的门,走了出去。

整个下午,梅若素的脑子里始终转着白凌霄的话,人也显得恍恍惚惚的。

她了解白凌霄的­性­格,为了浩浩,他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绝不可能回到白凌霄身边去。但要放弃浩浩,也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通常女人在没主意的时候,总喜欢听天由命。

抽屉里恰好有一副吉普赛游戏扑克。她根据引签的提示抽出了自己的命签:

“坚强将带来幸福,切勿彷徨不定。”

这是什么意思?

怎样才能算坚强呢?是说坚强一点不要怕白凌霄的要胁,还是说坚强些接受失去惟凯的现实?

梅若素更加糊涂了。

看来,上天也帮不了她。路,只能靠自己走。

但是,脚一旦跨出去,就没有回头路,她该如何抉择?

梅若素走出售楼部。

外面,这个城市最寒冷的冬天已经降临。

一辆一辆的汽车闪着白亮的车灯从她的身边开过。

夜已寒,路人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赶。

她却像个游魂似地在街头晃荡。

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宿——一个温暖而安稳的家?

她是有家,但没有了林惟凯,那个家毫无意义,只是一座空空的房子,与窒人的死寂。

到王大妈家接了浩浩,带他到肯德基吃炸­鸡­腿。当天很晚,梅若素才回到家中。

洗完澡,正想上床,却听到门铃响。

她开门,站在那儿的竟是梅鸿钧!

她有些错愕,还没想到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进了屋,坐在沙发上,她等着父亲开口。

他却用了解一切的神情静静地望着她,这样的目光令她凄惶、酸楚。

“爸爸,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竭力使语调显得平和。

“今天下午。”他在她身边坐下,“刚下飞机,就听到惟凯出国的消息。”

“是继父告诉你的?”

他并不回答,盯着她的脸,关切地问:“你的眼睛怎么又红又肿?是不是哭过了?”

一直刻意隐藏的尖锐痛苦,突然之间溃决,如汹涌的洪水,泛滥成灾,令她无法抵挡。

“爸爸!”她用手掩住脸,因泪流太多而­干­涩的眼眶,再度湿润。

梅鸿钧把她的手从脸上移开,看着她。

“你现在明白了,当幸福在身边时,应该好好珍惜和呵护,否则稍纵即逝,徒留遗憾和惆怅。”

“是的,爸爸,我明白了。但,明白以后,我的痛苦就能减轻吗?”

“你想怎么减轻痛苦?到加拿大去找他?”

“我不知道惟凯的地址。邵刚说,他去加拿大,就是为了彻底忘掉我……”她扑到父亲的怀里,脸上的泪奔流不息,“爸爸!我该怎么办?”

梅鸿钧抱揽住她,心凄凄恻恻作痛。

孩子,你为什么这么像我呢?

她在父亲胸前狠狠哭了一场,哭完后还抽噎不止。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他把她的脸抬起来,“看!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戴墨镜都遮不住了。来,咱们商量正经事。”

“什么事?”

“你的未来呀!没有惟凯,还是要活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怎地,听了这句话,她顿时脆弱无助起来。

“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他不容她逃避,直截了当地问:“你会和浩浩的生父破镜重圆吗?”

“不会。”

通过今天的事,她总算明白了:她和白凌霄,只是一对自私的男女。在爱的领域里,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牺牲,也是要看环境和氛围。

当初,如果他不表现出十足地爱她,她不敢完全把自己交出去;而他,更不会放弃自己的家庭和名誉。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他不会回头来找她。

就这样简单,他们都是普通的凡人,各人爱的,无非还是他自己。

而林惟凯不同,他无条件地爱她,为她付出一切,甚至不求回报。

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失的是一个多么“难得”的男人。

如果可以,她愿意不计任何代价地挽回他!

梅鸿钧不说不动,静静地看着她。

久久的沉默之后,他问:“你就这样,一个人带着浩浩过?”

她不是只有浩浩,还有……她和惟凯的孩子!

她注视着父亲。闪闪发亮的眸子,没有惊慌或者悲伤,甚至隐隐含着喜悦。

“爸爸,我怀了惟凯的孩子。”

他凝视着她,渐渐有些明白。

“你想把他生下来?”

梅若素低低叹息,把头依偎在父亲的肩上。他们父女之间一直有一种默契,不需要多余的语言。

她轻声说:“请您帮助我!”

决定

一个月后,齐眉接到梅若素的电话,约她星期天在公园见面。

放下电话,她发现邵刚正看着自己。

“八成是向你打听林惟凯的地址,你不要去。”他说。

她摇摇头:“你是惟凯的死党,但,我总是她的好朋友不是?”

他笑笑:“而且是唯一的好朋友。”

“还算有点同情心。”她也笑了。

他悠悠长长地叹口气:“你觉得她可怜,我却替惟凯不值。”

“其实,他们两人在感情上都很清高孤傲,属于同一类人。我一直看好他们,实在不明白,这么般配的一对,怎么会分开?”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他们的爱情故事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比电视上的肥皂剧短得多,没有可视­性­。只是遭遇的人太过专情,才变得神秘隽永。”

看他莫测高深的样子,齐眉笑着问:“你什么时候成言情小说家了?”

“小说来自生活,生活本来就是小说。”

“可你只是一个旁观者,无权去­操­纵别人的命运。”齐眉的神情变得严肃,“或许,他们之间情缘未了呢?”

“那也是他们的事,与你何­干­?”邵刚冷淡地说。

齐眉急了:“你还是不把林惟凯的地址告诉她?”

“我不能违背对惟凯的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齐眉跺跺脚:“哼,君子?我看你更像个拆散人家姻缘的小人。”

他将她揽进怀里,宽慰地说:“不要担心。如果他们真的情缘未了,终究会在一起的。”

星期天,齐眉苦着一张脸去见梅若素,惊奇地发现,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憔悴、忧伤,只是把一头长发削短了,气­色­很好,一双眼睛更显黑亮有神。

她没有提到林惟凯,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你要离开?去上海,还是深圳?”齐眉很是意外。

“我要去美国,下礼拜就走。”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林……”她猛然住嘴,不敢说下去。

梅若素脸上的表情平静如初。

“我爸在美国的第四家分公司即将开张,需要人手。谁让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梅若素不说话。

齐眉明白了,她不会再回来。

“林惟凯呢?你们的事怎么办?真的缘尽情了,到此为止吗?”

她低下头,静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望着齐眉。

“我有了他的孩子。”

齐眉有听没有懂,仍然焦燥不安地说:“我知道,浩浩嘛!但他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梅若素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慢慢地说:“不是浩浩,他还在我的肚子里。”

“啊!”齐眉失声尖叫,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你的意思是,你怀孕了?”

她点点头。

齐眉恍然大悟:“有了孩子,也许,林惟凯就不会离婚了?”

“用孩子去换婚姻?齐眉,你看扁我了,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可是,他知道你怀孕了,能够无动于衷吗?”

“嗯,大概不能吧。”她看着齐眉,“所以,你要替我保密,绝对不能告诉邵刚。”

齐眉越听越糊涂。

“你向邵刚要林惟凯的地址,不就是想挽回你们的婚姻吗?”

“那是在他还爱我的前提下。如果爱情已经不在了,我不要他为了孩子而勉强和我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他不再爱你了?”

“我看了他留下来的日记,他对我的爱已经由甜蜜变成了痛苦。既然他不想见我,我尊重他的意见,不去打搅他的生活。”

“你就这样放弃了吗?”

“不,齐眉。”她说,“我想要赢回他的爱,但不是依靠孩子。”

在她薄施脂粉的脸上,齐眉看见以前从未发现的执著,是淡漠、冷清之外的另一种样子。

走出公园的大门,齐眉依依不舍地说:“你什么时候走?我去机场送你。”

“不用了。我受不了你的鼻涕眼泪,多谢!”

“我保证不哭。”

“你能保证,我可不能。齐眉,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

“难怪邵刚说你是无情的女人,什么都决定了,才告诉我……”

“当然要快。再迟肚子大了,恐怕混不进美国。”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安祥而满足地微笑。

“别为我担心,到了美国,我爸爸会照顾我的。”

梅若素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又一副笃定自信的样子,让齐眉不知该悲该喜。

“齐眉,能够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并且天天和他在一起,你是幸运的。好好珍惜你身边的爱情……”

梅若素招手,拦了一辆红­色­的出租车。

齐眉送她上了车。出租车载着梅若素,驶离落叶纷飞的街口。

那是一朵雪地里的梅花,从此寂寞绽放。

只有记忆中林惟凯的情深义重,给她永恒的慰藉。

沿着街道走回家,齐眉决定不将梅若素怀孕的事告诉邵刚。

进门的时候,邵刚正在客厅里看电视,随口问道:“怎么样?”

“没有什么。”

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闭上眼睛,说:“吻我一下。”

“你受什么刺激了?”邵刚笑道,“变得这么茶煲。”

齐眉飞快地逃到房间里去,眼泪忽然失控,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不知道,这眼泪到底是为谁而流。

一年后,齐眉收到梅若素从美国发来的电子邮件。

她在E-mail中说,洛杉矶一条繁华中心街的末端,新开张了一家别具风格的咖啡厅。

小小的一间,里面透着简约浪漫的情调。

年轻的女老板开这间不起眼的咖啡厅,只为陌生国度里迷茫困惑的人们歇歇脚、静静心。

钢琴的乐曲和咖啡的浓香中飘动着一首委婉动人的歌:

“不一定最爱的人,就能相伴一生;不一定失去的人,就能不想不问……”执子之手(《红酥手》续集)

作者:心雯

有故事的女人

洛杉矶的冬天没有梅花。

冬日的下午,阳光很好。

方宏恩坐在“牵手”咖啡厅里,被明媚的阳光晒得有些迷迷糊糊。

当初是听同事说公司附近有一家咖啡厅,极品蓝山很地道,而且比别处便宜三成。他便于某个星期天的下午踏进了“牵手”。

来了之后,发现这里的蓝山确实不错,但环境太逼仄了。他有点奇怪,怎么会有人在寸土寸金的中心街,开这样一家小得可怜的咖啡厅?

当听说老板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他就更加好奇了。

在洛杉矶,中国人一般开中餐馆,谁会傻到去和老美抢生意?

突然间,他看见一个亚裔女子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派的优雅与漫不经心。

“How beautiful!”方宏恩不禁在心中低呼。

其实,说美丽还不足以形容她带给他的震撼。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而完美,黑亮的长发松松地系成长辫,柔顺地贴在胸前。一袭纯白的皮衣,身上没有任何首饰,唯一是手腕上有一条链子,举手的时候链子会随着她的手腕滑动。

她面前放的是会喝咖啡的人才懂得品味的“意大利浓缩”。

下午的咖啡厅,剩下的都是情侣和闺中密友。像他这样单独来喝咖啡的不多,独身女子就更少见了。

方宏恩的视线不时停留在那个亚裔女子身上。

她一个下午都很安静,没有看杂志,也没有接过任何电话,甚至连笑一下也没有。

她一直看着窗外,目光很迷茫,思绪飘在没有人可以打扰的地方。

他在心里断定: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有故事的女人,看上去总是那么不一样。

以后,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方宏恩都能在“牵手”遇见她,每次都坐在固定的位置上。

但,今天她没有来。

他坐了一个下午,感觉百无聊赖。

方宏恩打了个手势,侍者过来结帐。他付完钱后,忍不住问:“坐在靠窗那个位置的小姐怎么没来?”

“哦,你是说女老板?她今天有事,不会来了。”侍者微笑着说。

“女老板?”方宏恩很是意外,“她就是那位中国老板?”

“是啊。”侍者转身要走。

方宏恩又一次叫住他:“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老板的英文名字叫茱利叶。中文名字嘛,我就不太清楚了,大家都叫她mei。”

mei——是梅,还是玫?

应该是玫瑰的玫吧?她看上去那么优雅、纯洁、高贵,就像一朵白玫瑰。

隔天下午,再看到那朵白玫瑰的时候,他鼓起勇气,走到她的桌子旁边。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他用英文说。

她抬头看他。

“当然可以。”

他坐下后,要了一杯和她一样的意大利浓缩。

“很少有女人喜欢这种口味。”他试着和她搭讪。

“男人喜欢的好像也不多。你以前每次都点蓝山。”

方宏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居然注意到他平常喝的咖啡。

“有什么奇怪?你是这儿的常客,而我是这儿的老板。”她露出淡淡的笑意。

他又是一愣。她的笑容好美,微微翘起的嘴角使她显得有些孩子气。也是第一次,他知道什么叫做“怦然心动”。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你的笑容很温暖,足以使冰块融化。”这话虽然有点­肉­麻,却是实情。

“温暖?”她失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词。

她只记得有人说她冷得像冰,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是的。平常你比较像寒星,一颗挂在天际的寒星。”

“看来我真不是一个好老板,给客人这么差的印象。”她无奈地叹口气。

方宏恩满脸歉意:“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别紧张。”她随意啜了口咖啡。

人们总是被她的冷漠外表唬住。其实,她的脾气挺好,或者说,她在意的事并不多,总是一派淡然——大悲大喜的心情已经离她很远了。

然后,两人愉快地聊起了天。

方宏恩很健谈,见人熟。他自我介绍也是中国大陆人,来洛杉矶已经十年了,去年才加入美国国籍,在一家汽车公司作业务经理。他从最初的跑客户做起,终于拼到经理这个职位。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现状相当满意。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杯中的咖啡早就凉了,她催促他:“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

方宏恩看了下手表,晚上八点多,但他仍有不舍之意。“十二点才打烊吧?”

“您要待着我也不介意,失陪了。”她说着,起身往咖啡厅的里间走去。

他清楚地感觉到,白玫瑰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和矜持。她,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快?

“等一下。”他急急叫住即将消失的她,“我叫方宏恩,宏伟的宏,恩德的恩,你

呢?”

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窗外,用中文回答:“梅若素,梅花的梅。”

可惜,洛杉矶的冬天没有梅花。

她随即望向方宏恩:“安之若素的若素。”

原来,她不是白玫瑰,而是一朵素白清馨的梅花。

爱情顾问

咖啡里只有自己的往事,已经成为习惯。

自从那次交谈后,方宏恩总忘不掉梅若素。

在洛杉矶,要遇上一个中国人不容易,何况是这般年轻美貌的女子。

每回到“牵手”,他都找机会与她搭讪。她总是维持着淡淡的情绪,不拒绝,但是疏远,使他有深深的挫败感。

方宏恩发现自己的直觉没错,在梅若素美丽而­精­致的脸庞背后似乎藏着一丝沧桑,这使她比通常意义上的“漂亮女人”显得神秘。

她常常微皱眉头,望着一个地方发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伤神的事,方宏恩真的很想了解她。

而这次,他们的话题又是从“咖啡”开始的。

“你­干­嘛认定了意大利浓缩,不换换别的口味?”他很好心地劝她,“比如最具情调的卡布基诺,应该更适合你。”

她依然是浅浅地一笑:“我喜欢意大利浓缩,那种强烈的香和涩的冲突有一种戏剧效果。”

“你到底年轻,没经历过什么波折。”他说,“像我,就喜欢喝蓝山,那种清爽平和符合我目前对一切事物的要求。”

“我记得上次你也点了意大利浓缩。”

那是因为你。

这句话方宏恩没有说出来——他现在只是她的顾客,谈不上任何交情。

“所以我说要换换口味嘛!”他笑道。

她怔忡地摇摇头。

“不,咖啡是容易上瘾的东西。”

“你是说你对意大利浓缩上瘾了?”他问。

“是的。我喝意大利浓缩,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当我已经离不开它的时候,我发现,那关于咖啡能化解痛苦的话完全是假的。一杯咖啡能承载多少的思念?一杯咖啡又能忘记多少的痛苦?”

他被她这番话镇住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想到,你对咖啡这么有研究。”

她苦笑:“我刚才说的根本就不是咖啡。”

他冲口而出:“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爱情!”

她扬起睫毛,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这个男人。笔挺的西装和吹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像所有的白领一样,然而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却使他比别人多了一分儒雅的气质。

“对不起,我失言了。”他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镜片上的热气。

她低下头,盯着面前的咖啡:“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其实,这咖啡里只有自己的往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

接下来的时间,方宏恩没有再开口。他知道,她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不论坐在对面的是谁。

但那天晚上,他离开“牵手”时,梅若素第一次对他发出了邀请:“欢迎你再来。”

这句纯属客套的话,让方宏恩兴奋得彻夜无眠。

半夜,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电脑前。

在OICQ里,他找到了“维克”的名字。

维克是方宏恩新近认识的网友。他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和姓名,感觉中那是一个沉稳、冷静的男人。

或许是身在异国他乡知己难逢吧,他一下子就把心里的苦恼全都倒给了对方。

“维克,我最近爱上了一个女子。她不算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也不艳丽,不属于过目不忘的类型,可我就是忘不了她。”

“你了解她吗?”维克问。

“只见过几面,根本谈不上了解。”他老实地回答。

“如果可以,我劝你不要轻易地去爱,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可我觉得我已经陷进去了。常听人说,异国他乡,有一个人陪你同在,会好点。我也一直渴望有这么个情投意合的人,互相鼓励,互舔伤口。呵呵,现在终于实现了。”

“但愿你的感觉是对的。”

时间过得飞快,聊着聊着,天亮了。维克说他要下了,方宏恩感到很失落,还想和他多聊一会儿,多分享一点快乐的心情。

“是真的快乐吗?其实,爱情不只是快乐,有时候还会让你痛不欲生。”维克最后说。

方宏恩不知道维克为何总用“痛苦”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爱情,或许是曾经历过一场让他痛苦的爱情吧!

但,爱情此刻对方宏恩来说,却是充满甜蜜和诱惑的。他有预感,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果然,方宏恩再到“牵手”的时候,梅若素对他明显比以前热情。

她会主动和他打招呼,听他诉说工作中的挫折,也谈谈对未来的期许。

相处久了,他发现了她不为人知的温柔与善解人意的一面。

每天深夜,方宏恩在网上向维克叙述两人的交往经历,维克总是耐心地“听”着,作他的爱情顾问。

“我不知道,原来她是那么容易相处的人。她的外表,是一种古典的美,给人湿润细腻的感觉。那种美是只可欣赏,不会令人产生邪念的美。”

“你是在描绘女人呢,还是描绘你心中的理想?”

方宏恩几乎可以看见维克嘲讽的笑容。

他飞快地敲打出:“请不要嘲笑我,这就是爱情的感觉!”

维克也很快敲打出:“那你还等什么?赶紧向她表白呀!”

“你不是说,爱情有快乐,也有痛苦吗?而她是那么完美,优雅、神秘、成熟、美丽……”

“正因为她有这么多优点,你才会爱上她。奉劝你一句话,既然爱了,就要勇敢说出来。在爱情面前,过于骄傲自尊,往往容易失去幸福。”

受到维克的鼓励,方宏恩向梅若素提出了约会的要求:“明天晚上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吃饭。”

她点点头,迎视着他灼热的眼光:“我可以再带一个人吗?”

“什么人?”他有点诧异。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也许是她的闺中密友吧?方宏恩很是受宠若惊,他在QQ里对维克说:“这回我是真的很快乐,她竟然答应了我的约会!”

维克却一副悲天悯人的语气:“老兄,你劝你不要忘乎所以。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令你痛苦。甚至于,你回想起此刻的快乐,更会加深你彼时的痛苦。”

方宏恩并不同意维克的观点。

“也许,我的爱情是喜剧结尾呢!我不想要有太多的痛苦,只希望两个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然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是幸运儿了。祝福你!”

“谢谢!”

方宏恩关了电脑,早早地上床。他满心期待着明天的约会。

漂亮的小男孩

她结过婚,还有个四岁的儿子。

到了约定的时间,方宏恩把车停在“牵手”咖啡厅门口。

梅若素出来了,她迈着轻盈灵巧的步态,着一袭素白的羊毛大衣,宽肩束腰敞摆,勾勒出修长匀称的身材,头上一顶银灰­色­软帽上,点缀着一朵寒风中嫣然盛放的百合。

冬季是让眼睛最晦涩的时节,每个人都像变成了灰暗无­色­的一分子,而梅若素这身素­色­的装扮,沉静典雅,洁净脱俗,让人目光为之一亮。

方宏恩瞪大了眼睛,为她出­色­的外表,更为她左手牵着的一个小男孩。

那男孩很漂亮,清秀的脸庞,慧黠的大眼睛,两道剑眉隐隐透出男子气概。

他多大了?四岁,或是五岁?方宏恩从来看不出孩子的年龄。

梅若素温柔地对那男孩说:“快叫叔叔。”

“叔叔。”那男孩说的是英文,声音稚­嫩­而清脆。

“他是你的孩子?”方宏恩的心狂跳,有种不祥的预兆。

“嗯。”她点点头,“他叫杰克。”

方宏恩的心跳那一刹那停止,耳边只剩下嗡嗡的声音。

天!他早该猜到,这样优雅美丽的女子,怎么会是单身?但,她看起来那么忧郁,总是形单只影,让他产生了错觉。

她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轻声问:“还要不要吃饭?”

“当然要。”他仓促地回答,失魂落魄,“你想去什么地方?”

最后,他们选了一家意大利餐厅,气氛温馨,食物鲜美。梅若素因为要招呼杰克,吃得很少。方宏恩一直沉默着,胃口明显不佳。而孩子是不知道客套的,杰克整晚忙着对付那些比萨。

“为什么不说话?”梅若素安顿好孩子兴奋的情绪,回头问方宏恩。

他嗫嚅着:“我不知道你结了婚,我还以为……”

她低头啜一口红酒,说:“早在出国前,我就结婚了。”

“那孩子的爸爸呢?我从来没见过他,还留在国内吗?”方宏恩问。杰克长得这样好,他的父亲一定也是个出­色­的男人。

“不,他离开我了。”她神情黯然。

方宏恩又是一惊。那是个怎样狠心的男人,竟舍得抛下眼前这如花美眷,如玉子嗣?

“是我对不住他。”梅若素眼睛没有看着他,低声说,“他在我身边时,我不知道珍惜,而现在……”她叹口气,举起酒杯,“不说了,我们喝酒吧!”

方宏恩的­唇­还没有碰到酒杯,他的心已经先醉了。

他沉醉在她的美­色­中,更沉醉在她的轻言细语里。

得知她和丈夫分开了,他不由地一阵窃喜,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却控制不住。

饭后,方宏恩送梅若素呣子回去。

她倚着门框,左手牵着儿子,轻轻说道:“谢谢你。你让我度过了一个快乐的晚上。”

“再见。”他依依不舍。

“明天见。”

“明天我来接你。”他热情地说。

他的神情如此真挚,令她不能拒绝。

于是,她开始了和他的约会。

每天,方宏恩下班便去接梅若素,吃三个人的晚餐,享受一个又一个快乐的夜晚。

每当深夜回到家里,他都疲倦得倒头就睡,渐渐疏远了维克和他的QQ。

直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

“Hello!”是一个沉稳成熟的男声。

“请问找哪位?”他听着那富有磁­性­却陌生的声线,谨慎地回答。

“汤姆,我是维克。”

“维克?”他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的电话,你忘了吗?”

“哦,哦,真是太意外了。”方宏恩惊喜交加,“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我如果不找你,恐怕你永远也不会记得我了。”

他话里似乎有责备的意味,方宏恩赶紧解释:“怎么会?只是最近太忙了,没有时间上网。”

维克在电话里沉默半晌,问:“你和那位古典美人进展如何?”

“维克,你一定想不到,她结过婚,还有个四岁的儿子。”

“那又如何?”维克冷静地回答,“这丝毫不能削减她对你的吸引力。”

“真是太对了!”方宏恩变得激动起来,“维克,你不愧是我的知己。”

“你确定,你是真的爱她?”他的语调依旧平稳。

“当然。我从来没有这样全心全意地爱过一个人!她占据了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不!”维克痛心疾首地说,“别爱那么多,八分就够了。”

“什么?”方宏恩一脸茫然。

“太爱一个人,你会被她牵着鼻子走,动辄方寸大乱,如被魔杖点中,完完全全不能自已。从此,你没有了自己的思想,没有了自己的喜怒。你以她为中心,跟她在一起时,她就是整个世界;不跟她在一起时,世界就是她。太爱一个人,你会无原则地容忍她,慢慢地她习惯于这种纵容,无视你对他的付出。她会习惯你对她的好,而忘了自己也应该付出,忘了你一样需要得到回报,她完全被你宠坏了。不要以为你爱对方十分,她也会爱你十分。爱是不讲道理的,爱也是不公平的。

汤姆,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不要爱一个人爱得浑然忘我。那样全身心的爱只应该出现在小说里,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欢迎不顾一切的爱。飞蛾扑火般的爱情,正在进行时固然让人觉得壮美,但若它成为过去时,你如何收拾那一地的狼藉?投入那么多,你能否面对那惨重的损失,破碎的心?所以,爱一个人不要爱到十分,八分就足够了,剩下的两分爱自己。”

维克不是一个多话的男人,然而,每每说到爱情时,他总是感慨良多,言辞犀利。初涉情场的方宏恩无法驳他,只说:“如果爱情能够控制,便不是爱情了。维克,当你对一个女人动心时,你如何能让自己只爱她八分,而不是十分?”

电话线那头许久没有声音。

“喂!维克,你还在吗?”方宏恩对着话筒叫。

维克叹口气,缓缓地说:“汤姆,也许你是对的。祝你幸福!”

在这句话里,方宏恩听出了一丝苍凉,忍不住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悲观的人。维克,你到底遭遇过什么?”

“一段失败的爱情,你不会有兴趣听,听了对你也毫无益处。”说罢,他就收了线。

这个光听声音都会让人着迷的男人,要怎样的女人才伤害得了他?

方宏恩微微叹气。唉,一个人若一辈子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会说遗憾。若是真的爱过,又免不了要为情所困、为情所伤。

幸好,他和梅若素的交往还算顺利,唯一的遗憾,她从来不提感情的事。每次和他约会,都带着杰克这个“第三者”。

看得出,梅若素非常疼爱杰克。想要获得她的感情,不能不接近杰克。但,方宏恩总觉得,她对待儿子的态度过于专注,对自己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到这儿,便拨了梅若素的电话。

接通后,他照例约了她晚上一起吃饭,后面加上一句:“今晚,我可不可以单独请你?”

梅若素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

放下电话,方宏恩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他没料到,她居然会答应。

想到自己去和一个小男孩争宠,他又有些汗颜。

“对不起了,杰克。”他在心里说,“我以后一定会补偿你的!”

难解的谜

对不起,我们只能做朋友。

梅若素放下话筒,兀自出神。

她知道方宏恩为什么单独约会自己。其实,在他第一次跟她搭讪时,她就从他眼里看出了无法掩饰的好感。

她早就应该和他说清楚的,明明白白地拒绝他。可是,因为杰克的一句问话:“妈咪,他们说我爹地是中国人。中国男人是什么样子?”她决定和方宏恩约会,让儿子接触所谓的“中国男人”。

但,这个男人毕竟不是林惟凯……他是杰克的父亲,她的丈夫。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他。

转眼间,杰克也四岁了,时间竟这样无情地流逝,五年前的那场短暂婚姻好像船过水无痕似的。但是,聪明可爱的杰克就是最深的痕迹,是他留给她的无价之宝!

当年,为了杰克,她舍弃了浩浩,把他交给白凌霄。白凌霄两年前再婚,现任妻子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待浩浩很好,稍许减轻了她对浩浩的负疚。尽管如此,每个月梅若素都会跟浩浩通一次电话。她无法忘记林惟凯日记里的话:“不幸的童年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童年。”她要竭尽所能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只是,她没有办法现在就还杰克一个“爸爸”。

在洛杉矶,像她这样的单身母亲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特别关注,好像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她也已经习惯了独身一人,穿梭于这个异国的城市,陪伴父亲,抚养儿子,大大小小的坎自己一个人跨过。

可是,每到夜晚,她对林惟凯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起。他常常出现在她的梦中,每次她想触碰他时,梦就会惊醒,独自面对一室凄清,只觉得疲惫与心冷。

每年春天,她都会飞去一次加拿大,渥太华、多伦多、温哥华……她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寻觅,希望有奇迹发生。然而,他竟消失在茫茫人海,再难觅影踪。

老天爷似乎要惩罚她当初的无情,五年来,她一直生活在深深的悔恨当中。

梅若素轻轻摇头。不能想了,再想下去,真会觉得万念俱灰,这样活着毫无意义。

她振作起来,打电话给父亲,说今晚不回家吃饭。

梅鸿钧体贴地什么都没问,只嘱咐她早点回家。

她也想早点回家,可是该如何面对方宏恩呢?只希望他别陷得太深,否则她又要添一桩罪过了。

然而,事与愿违。当晚,方宏恩摆明了是来求爱,餐桌上放着一大­棒­红玫瑰。

梅若素故意岔开话题,问他的工作和生活,还给他的公司业务提了很多建议。

方宏恩变得沉默了,好半天。他隔着桌子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冲口而出:“Give me a promise!”

她在心里把这句英文念了两遍才明白,他要自己给他一个承诺。

她缓缓地用力摇头,说:“对不起,我们只能做朋友。”

“为什么?”他不置信地瞪着她。

“我心里早已有了另外一个人,我一直在等他。”

他屏住呼吸,盯着她说:“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

“他是我的前夫,不,是丈夫,我们没有真正离婚。”

“可他已经离开你了,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到这儿,不免有些心浮气燥。

“我可以等,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她无比坚定地说。

“既然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他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懂不懂?”

“我只知道,如果等不到他,我宁愿孤独一生。”

他慢慢松开她的手,懊恼而怜惜地说:“想不到世上还会有你这样痴情的女人!”

“不,我并不痴情,对他而言,我太绝情……是我亲手毁掉了我们之间幸福的可能。”

她眼中痛楚的光芒,深深撼动了他。

“我能帮你什么忙?”

“谢谢你,真的!对你的爱意,我一直心存感激。可是,我没有办法接受……我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

“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他有些垂头丧气。

“你别难过,我们依然是朋友。男女之间不是只有爱情,还有纯洁的友谊。”

他抬头,很是意外:“你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当然。我不是那种小气的人,相信你也不是。”

梅若素的真诚,令方宏恩又一次的感动。唉,漂亮的女人真是祸水,让人想恨都恨不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玫瑰花,不无尴尬地说:“这些花只能当作垃圾了。”

“不行!你送给我的东西,怎么可以收回呢?”她从他手上一把抢过来,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说:“哦,多可爱的玫瑰花!”

她用略带孩子气的言行,维护了他男­性­的自尊。他感谢她的善良。只可惜这样一个内外兼美的女人,永远不会属于他。

把梅若素送回家后,方宏恩又坐到了电脑前,把自己今晚的遭遇告诉维克。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恋了。很奇怪,我并不悲伤,更没有你说的痛苦。这场爱情对我来说,就像得了重感冒,等烧退去后,一切又恢复正常。”

“这说明你还没有真正爱上她。你对她的感情,只是对一个美丽的异­性­的倾慕。”

“也许吧。好了,不说我了,维克,还是谈谈你吧!”

“我早就说过,我的爱情没什么可谈的。”

“的确,你描绘的爱情,好像比瘟疫更可怕。一场瘟疫袭来会死人,死了也就算了,而失恋又不致死,让人活活地受煎熬。如果这是爱情,但愿我一生都不要恋爱。”

维克冷嘲热讽道:“这么快就否定你的爱情了?我真替那位古典美人不值。”

“你不要笑我,如果你见到她,也会被她吸引。古典的美貌,现代的气质,清雅纯净得像在非人间见到她一样。”

“你的话似乎勾起了我的兴趣。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她姓梅,梅若素。”

对方许久没有反应。

“喂,喂,你还在吗?”方宏恩以为维克下线了。

“我在。”维克回话的速度明显变慢。

“那你为什么不回话?”

“屏幕看久了,眼睛很痛,想休息一下。”

“那好吧,明天见。”

“对不起,我明天很忙,没空上网。”

“那就后天吧。”

“后天恐怕也不行。”

“维克,我每天晚上在网上等你,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找我聊天。”

“你怎么变得这样难缠?幸亏我不是女人。”维克有些哭笑不得。

“我是向梅若素学来的,她说她一直在等她的丈夫,如果等不到,就孤独一辈子。很感人吧?堪称二十一世纪版的《望夫石》。如果我是那个男人,早就回来了。”

好半天,维克才回话:“你真是她的丈夫,大概不会这样说。”

“什么意思?”方宏恩一头雾水。

“好了,时间不早。我先下了。”

方宏恩盯着屏幕上那个静止的画像,感觉维克像个谜般令人难解。

生日祈愿

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

虽说是朋友,方宏恩再和梅若素相处总有些尴尬。他去“牵手”咖啡厅的时间越来越少。已经有三个星期,他没见到梅若素。

但那天,梅若素主动找到了他。

“你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了?”她在电话里问。

“谁说的?”他明显心虚。

“那你为什么不来牵手?是嫌我们的咖啡口味不好,还是侍应生服务态度欠佳?”

“都不是。”他嗫嚅地说,“我……”

“我明白你的想法。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一个朋友……”

方宏恩听不下去了,他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看不得女人伤心,尤其是漂亮女人。

“好,好,今天下午在牵手见!OK?”

到了“牵手”,梅若素还是坐在靠窗的位子,那优雅、美丽的身影还是让他怦然心动。

她招呼侍应生过来:“喝什么?今天我请客。”

“随便。”

“没想到男人也会说随便。这通常是女人的专利。”

他笑了。

她说:“既然你说随便,那只好由我帮你挑了。”

咖啡上来了。他以为是蓝山咖啡,却不是,不是意大利浓缩,也不是卡布基诺。他尝了一口,并不怎么特别,却感觉随意、朴实。

“这是地道的牛­奶­咖啡。很多人都不知道,最简单、最朴实的咖啡,却最温暖、最安全。”

下午的阳光穿过玻璃,映在她清丽的脸上,看去如在油画中一般。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束马尾的美国男人在弹钢琴,是那首《献给爱丽丝》。

她忽然振作了,说:“好了,不谈咖啡了。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今天?”方宏恩如梦初醒,“我可是什么礼物都没带。”

“不要礼物,只要你的祝福。”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吧,我们上酒吧去庆祝。”

五点光景的酒吧,很是冷清。

方宏恩临时买了一盒蛋糕,梅若素Сhā上了三十一根蜡烛。

“三十一岁?”方宏恩猜疑地盯着她,“我还以为你只有二十出头呢。”

“东方人皮肤细­嫩­,身材娇小,看上去不显老,尤其跟老美比起来。”她举起了手中的杯子,“说一句祝福的话吧!”

“祝你青春永驻,健康美丽!”他碰了她的酒杯,诚挚地说。

“红颜弹指老,花无百日红。青春美丽不过是过眼云烟。”她黯然地说,不知不觉喝掉了桌上的一瓶红酒。

“不要再喝了。”他阻止她。

她摇摇头,眯着微醺的眼睛:“知道吗?以前每次过生日,他都会给我布置一个温馨浪漫的烛光晚餐,而我却连他的生日是哪天都记不住。难怪他会离开我,这都是我罪有应得……”

“不要让自己太辛苦,过去的,就让他埋葬在记忆里吧。”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么刻骨的感觉,想忘反而忘不了。”

“至少一点,你不要这样刻意地折磨自己。”他很谨慎地说,“世上何处无芳草,你很快又会爱上另一个男人的……”

“你不明白,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他!”她望着面前蛋糕上的蜡烛,眼睛如一泓秋水,静静地闪着波光,“除非他亲口告诉我,他不要我,我才会死心。”

他知道劝不了她,微微叹口气。

“许个愿吧。”他点亮了三十一根蜡烛,“听人说,生日那天许下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真的?”她抬起眼帘。

“你有什么愿望?”

“祈求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见到他,让我告诉他——我爱他。”

听着这单纯的愿望,方宏恩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再看梅若素,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那么虔诚地祈祷着。对于她,幸福似乎遥不可及,他那荒谬的说法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然后,她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生日快乐。”方宏恩递过去一块蛋糕。

接过蛋糕,梅若素感激地说:“我很幸运,在最孤单的时候,还有你这个朋友。”

“别这样说。”他试图安慰她,“你身边还有你父亲,还有杰克,你并不孤单。”

“你没听过那句话?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自从五年前他离开,寂寞就像一个影子,终日跟随着我,每一分每一秒……”

他清楚地看见,她那双美丽的眼里有着忧郁的泪光。

晚上,方宏恩在QQ里逮着了久未露面的维克。

“她单纯又世故,美丽得让你觉得忧愁。她无比亲近,又让你觉得难以靠近。她流泪了,你知道,那不是为你。”

“女人啊女人,都是些自私和虚荣的动物。她们即使不爱你,也不会反对男人的照顾。现在,你这个忠实而又可靠的追求者,便是她最好的选择。”

“维克,梅若素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像她这样漂亮的单身女郎,爱慕者不计其数,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向她求婚。她把我当作朋友,向我倾诉心事,因为她实在太寂寞了。”

“你既然说她有这么多追求者,又怎么可能寂寞?”

“很简单,她只是一个女人,离了婚,带着孩子,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来,什么都要靠自己,孤伶伶的一个人,挺不容易。”

方宏恩等了半天,始终不见维克回话。一查才知道,他已经下线了。

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真是太不够朋友。

寂寞的男子

有些事情,心甘情愿;有些事情,无能为力。

维克在网络中消失了,彻底地消失了。

方宏恩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每天晚上,他面对的只有冰冷的电脑和那个再也不会跳跃的头像。

维克没有留给他任何有效的联系方式,除了虚拟网络上的E-mail、QQ。

方宏恩非常沮丧,那种感觉竟像是失恋。

“别傻了。网络只是个游戏而已,你们已经GAME OVER了。”现在,轮到梅若素来安慰他。

“我绝不承认它只是个GAME,我们之间的友谊是真诚的。”

“现实中朝夕相处的人,尚且不能真正了解对方,何况是虚拟的网络?你该彻底醒悟了。”

“如果要说GAME OVER,你的婚姻也早over了,为何你还执迷不悟呢?”

她瞪着他,嘴­唇­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方宏恩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响,好久,才幽幽地问:“你的网友是个怎样的人?”

“我没见过他本人,应该是个心里寂寞的男子吧,就像我一样,每天过着独立、平静的生活,寂寞深埋在心底。所以,我们才会在网上无所顾忌地聊天。”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男子?或许是个女人,一不小心爱上你,坠入网恋不能自拔。可是,身边已有男朋友,只好痛苦地割舍这份感情,­干­脆来个不告而别。”她盯着杯子中黑­色­的液体,“QQ上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怎么可能?”他啼笑皆非,“我跟维克通过电话,听过他的声音,百分之百的男­性­。”

“维克?”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你说他叫维克?英文名还是中文名?”

“当然是英文名。”他疑惑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是我神经过敏了。”

她啜了一口咖啡,醇厚的香浓过后,只剩满嘴的苦涩,就像林惟凯给她的感觉。

方宏恩的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

他不再深夜上网,每晚都在“牵手”咖啡厅消磨时间,然后送梅若素回家。

“不要这样,否则别人会误会,以为你是我男朋友。”

方宏恩笑道:“反正你一向讨厌男人纠缠,由我作你的护花使者,没有人敢­骚­扰你。”

“我是怕耽误你。你总要交女朋友的。”她关心地问,“有没有合适的对象?”

他沮丧地耸耸肩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你又没谈过恋爱。”

“是呀,一直以来我只有暗恋别人的份,好不容易有勇气示爱了,又被人家拒绝。”

“那是因为你没在对的时间碰到对的人。”

他认真地看着她,说:“所以,去年过生日时我许了个愿,给我一个对的时间对的人,我只愿一生爱一人。”

只愿一生爱一人?梅若素心弦一颤,曾经几何,她也以为今生今世只爱白凌霄一人。正是这份固执与任­性­,让她忽视了林惟凯的爱,错过了身边的幸福。

见她沉默不语,方宏恩自我解嘲道:“如果维克在这儿就好了,他一定会为我指点迷津。”

“你还没有忘记他?”她清醒过来,开玩笑地说,“要不是当初你追求过我,我会怀疑你的­性­取向有问题。”

他说:“我也感到奇怪,自己竟然会怀念一个男人!我甚至渴望见维克一面,就像你想见你的丈夫一样。”

“这是感情饥渴的表现。”她感慨地摇摇头,“宏恩,快点找个女朋友吧,否则会被我不幸言中。”

“别说得那么吓人!这是男人之间的友谊,你们女人永远不懂。”

“我以为你在美国呆了十年,早就被洗脑了,没想到还是男尊女卑的那一套。”

“NO!”他赶紧解释,“我说这话,绝对没有瞧不起你们女人的意思,只是男女有别嘛。女人往往重视的是爱情,而男人更看重友谊。”

“说来说去,还不是那句老话——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即使是衣服,也有好几种。有的穿一次便脱掉扔了;有的穿上便再也脱不下,因为它已经跟皮­肉­连在了一起,强行脱下来会有撕裂的痛楚,会破皮出血,甚至留下永久的伤痕。”

她蓦地陷入恍惚当中。

“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很有哲理。”

“维克。”方宏恩坦白地说,“他曾经当过我的爱情顾问。”

“这样说来,他不但是个寂寞的男人,还是个受过伤的男人。”

“确实。他说他曾经历过一段失败的感情,至今还没有复原。”

“没有什么感情是前人所没有经历过的。我的痛,千百人都尝过。这样想我会好过一点。”她没头没脑地说。

他却听懂了,回答道:“再深长的伤口,也会被时间治愈。我们应该向前看,而不是沉溺于往事当中。”

她淡淡地一笑,嘴里呢喃着:“有些事情,可以遗忘;有些事情,可以纪念;有些事情,心甘情愿;有些事情,无能为力。我和他的事情,我不会遗忘,永远不会!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也都是我无能为力的。”

好一个“无能为力”!只有真正爱过、痛过的人,才会有这样深刻的感受吧。方宏恩第一次觉得遗憾,自己年近三十,还没有真真正正地爱过一次。

第二天上班,方宏恩一直回味着梅若素的话,以致没注意到有人敲门。

“方先生,有人找。”秘书琳达小姐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一个非常英俊的中国男人,太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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