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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6月30日 晴

方宏恩以为是公司的客户刘先生,五官端正罢了,算不上英俊。美国人总是喜欢夸大其词。

他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说:“请他进来。”

门口传来脚步声,在他桌子前停下。

方宏恩转头,下一刻,他呆住了,张大嘴看着来人。

琳达没有夸张,这男人的确英俊得无懈可击,仿佛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男明星。

他大概三十多岁,身材颀长,约一百八十五公分,不胖不瘦。浓浓的眉毛,深邃的眼睛,加上连老美都要羡慕三分的高挺鼻染,简直是鬼斧神工下的杰作,足以让许多女人为之疯狂。

方宏恩当即确定自己不认识他——这样出­色­的男人,他哪怕只见过一面,也会终身难忘。

“请问你是……?”

“你好,汤姆。”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汤姆?方宏恩几乎要跳起来。

“你是维克?”

“维克只是我的网名,”他沉稳地说,“我的中文名叫林惟凯。”

灯火阑珊处

上帝听到了她的祈求,他终于出现了。

林惟凯的突然出现,让方宏恩措手不及。他手忙脚乱地招呼林惟凯坐下,又唤琳达端咖啡进来。

“维克,你总是给人惊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很简单,你在网上告诉了我地址。”相比之下,林惟凯镇定得多。

方宏恩对他充满好奇:“你也住在洛杉矶吗?是做什么职业的?”

“我一直都在加拿大,这个学期才到南加大来念法学博士。”

“原来你是留学生。”方宏恩释然,“难怪有这么多时间上网。”

“不,对电脑的痴迷是最近才有的。我骨子里不是个喜欢和陌生人敲键盘谈心的人。”

“是因为那段失败的感情吗?”他试探着问。

“可以这样说吧。”林惟凯的语调还是那么冷静。

正说着,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方宏恩拿起话筒:“喂?”

“宏恩吗?”是梅若素的声音,“今晚牵手咖啡厅开PARTY,想邀请你参加。”

“有什么事值得庆贺?今天可是9月11日,莫非你是恐怖组织的一员?”

“我这里忙得不亦乐乎,没空听你Сhā科打诨。”电话那头传来轻笑声,“你到底来还是不来?”

“既然你这么盛情相邀,我肯定要参加。”方宏恩看了林惟凯一眼,“不仅如此,我还要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

“那就这样说定了。晚上八点,不见不散。”梅若素挂了电话。

方宏恩带着一脸笑意,回头对林惟凯说:“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梅小姐。她晚上开PARTY,我想请你和我一块儿过去。”

林惟凯紧闭着嘴­唇­,脸­色­凝重,仿佛有难言之隐:“汤姆,我……”

“没关系。我说过,她是非常好相处的一个人。”他笑着说,“如果是十个月前,我一定不会让你和她见面,情场如战场,你的条件太好,我不能放心。而现在,她只是我的好朋友。”

“你以为我会和你争夺她?”林惟凯盯着他,眼神非常奇异。

“是呀,你见了她就会知道,她是那么美丽清纯、高贵大方,就像她的名字,梅若素,一朵素白清馨的梅花。”

“你只看到她的外表,你根本不了解她的内心。”

“我当然了解,她的内心和外表一样美好。”他拍拍林惟凯的肩膀,劝道:“维克,你千万不要因为一次失恋,就否定世上所有的女人。”

林惟凯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恢复自然。

“好吧,我就跟你去见她。”

梅若素的确很忙。

这天,她早早的就到了“牵手”,指挥几个侍应生布置PARTY的场面。

他们在咖啡厅的屋顶、墙壁挂上彩­色­的小灯泡,在每张桌子上摆放一个小蜡烛。最重要的是用红玫瑰填满“牵手”的每个角落,热情地对所有踏进门来的客人微笑。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今天是9月11日——他认识她的第一天。

晚上八点的时候,咖啡厅里已经非常热闹。窗帘把外面的夜­色­遮掩得严严实实,无数闪烁的彩灯和怒放的红玫瑰,营造出一派浪漫而温馨的景象。摇曳的烛光中,琴师弹奏着欢快的曲子,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在唱《蝴蝶夫人》里的咏叹调。

梅若素示意她停下来,走到钢琴前,对琴师说:“今晚你休息,让我来。”

那位琴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她说:“不要小瞧我,我的钢琴可是具有专业水平。”

她坐到钢琴前,静思片刻,然后轻抚琴键,一段熟悉的旋律从她指尖流泻出来。

梅若素完全沉浸在音乐中,反复地弹着,不厌其烦地弹着,心底只重复着两句歌词:“不一定最爱的人,就能相伴一生;不一定失去的人,就能不想不问……”

隐隐的,似乎听到有人鼓掌。她慢慢地从琴键上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回过身子。幽暗的光线下,有两个男人站在钢琴后面。一个是方宏恩,而远一些的……她猛地站起来,将琴凳撞翻了。

方宏恩抢步上前,替她扶起琴凳,笑着说:“原来,女人看到英俊的男人,也会失魂落魄。我来介绍一下,他就是维克。”

梅若素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她踉跄着、一步一步走近那个站在暗影里的挺拔身形,近乎贪婪地盯着那张俊逸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睛。

在嘈杂的人群里,他身长玉立,散发着温暖与沉稳的气息,一如往昔。

几个小时前,他还是她连做梦都触不到的人,如今竟然近在咫尺——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他终于出现了!

“是你么?真的是你?”她轻轻地问,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栗。

一旁的方宏恩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你们……认识?”

林惟凯神­色­镇定,从容不迫地点点头。

“我们曾经是夫妻。”

梅若素只觉得一阵眩晕,人一趔趄,似要跌倒。林惟凯及时扶住她,不动声­色­地说:“五年不见,你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了。”

他结实的手臂挽着她的腰,她心跳慢了一拍,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可惜,他迅速收回了手,说:“我是你的客人,你不请我坐吗?”

梅若素依旧恍惚如在梦中。方宏恩咳嗽一声,说:“是呀,找个座位,坐下来喝杯咖啡。”

她这才清醒,带着他们走到一个安静而幽闭的座位,待两人坐好后自己才坐下。

“你要什么咖啡?”她问的是林惟凯。

他沉默片刻,说:“我不要咖啡,想来点威士忌,你这儿有吗?”

“你过去是不沾酒的,只有心情不好时,才会喝个酩酊大醉。”

“你还真了解我。”他略带揶揄地说,“以前我怎么没发现?”

梅若素紧咬着嘴­唇­,瞪视着他。

方宏恩连忙Сhā进来:“我要一杯蓝山,另加一份牛排。”

昨日重现

所有的温暖与寒意,一切都结束了吗?

幸亏有这样一个人在中间打圆场,才免除了久别重逢的尴尬和兴奋。

但,激动的似乎只有梅若素一个,林惟凯始终平静从容,表情淡漠。

她心绪难平地望着林惟凯,问:“我能单独和你谈谈吗?”

方宏恩识趣地站起来,说:“哦,对、对,你们好好谈,我先回去了。”

目送他离去,林惟凯回过头,两道冷冷的眸光­射­向她。

“你想谈什么?”

“惟凯,你不是在加拿大吗?怎么会出现在洛杉矶?”

“我在这边的大学进修法学博士。”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在加拿大找不到你……”

他冷酷地打断她:“你找我作什么?如果是为了离婚,我早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不,不是!”她深吸一口气,连忙解释,“惟凯,我不要离婚!”

“为什么?”他眯着眼睛,嘴角挂着一个嘲讽的笑容,“因为白凌霄离开你了?听说他两年前结了婚,新娘却不是你。”

她惊愕了。好久,没有听人提到“白凌霄”的名字,他终于说出来了。这是否表明他依旧介意?

“你知道白凌霄结婚的事?”她心中有丝隐约的期盼,“那么,你也知道我在洛杉矶?”

他停顿了几秒钟,才开口:“五年前我就知道,是邵刚告诉我的。因为我委托他的那件事没办成。”

“什么事?”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然是我和你离婚的事。他说,你至今未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现在我既然人在洛杉矶,那就把这件事了结了吧,不能再拖下去。”

“我说过,我不要离婚!”她忍不住叫了起来。

“梅若素,婚姻是件严肃的事,不能由你出尔反尔,玩弄我于股掌之中。”

“惟凯,我没有玩弄你,我只是后悔……”她声音哽咽,泪盈于睫,“后悔没有好好地珍惜你……珍惜你的爱,珍惜我们的幸福……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忽然不说话了,表情冷峻而严肃,让她有些害怕,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迟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像从地底传来,“一切都太迟了。”

“怎么会迟?”她急切地说,“除非你另有所爱……”

“我有了女朋友。”他再一次打断她,“我必须马上和你离婚,恢复单身去娶她。”

林惟凯没有温度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凌迟着梅若素的心。

女朋友……娶她……这就是自己苦苦等待的结果吗?不,她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她不甘心!

她低下头,声音虚弱无力:“即便是这样,我也可以和你的女朋友公平竞争,不一定我会输给她。”

林惟凯冷笑着,他说:“你不是一向清高孤傲吗?为何要乞求一份已经死亡的感情?”

“因为我爱你,惟凯!”抬头望着他,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坐着,无动于衷:“梅若素,如果五年前你说这句话,我会感激涕零,甚至跪在地下吻你的脚。可是,现在,没有用了。”

“不,惟凯!”她用手掩住了脸孔,“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惟凯……”

林惟凯看到她左手腕系着一条银链,他知道那是什么,心又止不住如针刺般的疼痛。

再开口时,他平淡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残忍的是你,梅若素!我曾经那么爱你,爱得几乎忘了我自己。我以为遇到你,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和你携手共度此生。是你亲手毁掉了我对你的爱!”

然后,他立即起身,说:“很晚了,我该走了。离婚的事,你考虑好了通知我一声。”

确实太晚了,已经过了午夜。

“牵手”咖啡厅里一直响着《昨日重现》。

音乐声中,梅若素木然而坐。泪眼模糊的视线中,流淌着和林惟凯在一起的时光:相识、恋爱、结婚、分居、患难、争执……所有的温暖与寒意,一切都结束了吗?

昨日真的无法重现?

第二天下午,林惟凯走出南加大图书馆,看到方宏恩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维克,我有话想问你。”他的表情很严肃。

林惟凯皱了皱眉头:“我马上就要上课。”

“我只借用你一杯咖啡的时间,不会耽误你太久。”

林惟凯没再反对,随他到附近的小店。两人各点了一杯咖啡,浓浓的香气在彼此之间弥漫着。

“维克,我们是不是朋友?”

“这还用问吗?”

“你觉得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惟凯沉吟了一下,说:“相互信任,坦诚以待。”

“回答得很好。”方宏恩盯着他,“我把你当作知己,有什么事都告诉你,包括我对梅若素的追求。可她是你妻子这件事,你却一直瞒着我,把我当傻瓜!”

他苦笑。

“汤姆,我并不想隐瞒什么。何况,我是来跟她办离婚的。”

方宏恩替梅若素打抱不平:“维克,我不清楚你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连瞎子都看得出,她非常爱你。”

“那是因为我离开了她,让她不甘心。这并不是爱情,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林惟凯说这话时,异常冷静。

“她为了等你,拒绝所有的追求者,独自抚养你们的儿子。你怎么能说她不爱你?”

“我们的儿子?”林惟凯顿了一下,问:“他小名是不是叫浩浩?”

“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方宏恩,清楚地说:“那不是我的儿子。”

“什么?”方宏恩张大了嘴,脑中一片紊乱,“你是她丈夫,儿子却不是你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说来话长。”他笑得落寞,“我和梅若素结婚时,她并不爱我,她爱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她怀了他的孩子,又不想当未婚妈妈,才答应了我的求婚。我当时因为爱她,原谅了她所做的一切,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但是,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改善,她对我依然冷淡,并且提出了离婚。她根本不在乎我们的婚姻,她只在乎那个男人和他的孩子……”

林惟凯英俊的脸,因回忆而变得沉郁。

“出国前,我委托我的一个好朋友帮我办离婚手续,她迟迟不肯签字。我这次到洛杉矶来,就是为了和她当面谈清楚,希望事情能有一个圆满的解决。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要去上课了。”

林惟凯站起来,夹了厚厚的书本就要往外面走。

身后,方宏恩突然叫住他:

“维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五年前你为何不把手续办了才出国,却要委托别人?”

他一愣,僵住了。

“因为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她,无法对她真正狠绝,无法面对你们离婚的事实!”

伤痕

皮肤上的疤痕可以洗掉,感情上的创伤却永远无法复原。

早晨,雾气还没完全散去。阳光斜斜地从树顶照下来,穿过悬铃木的树杈落到地面。

林惟凯坐在公园的石椅上,望着不远处几个孩子奔跑的身影。

男人过了三十,很多想法都会改变,开始厌倦热闹纷繁的世界,向往平静安详的家庭生活。白天,和妻子在林荫道上牵手散步,去超市买回沉甸甸的日用品;晚上,听着孩子呢喃的梦呓,拥着妻子恬静的笑容。这对别人来说是件寻常的事情,而他只能在梦中回味这一切,醒来后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林惟凯燃起一根烟,让层层烟雾缭绕着自己。人在寂寞的时候,最能体味微妙的细节。烟的味道涩涩的,使嘴­唇­­干­燥,却有一种­干­净而冷淡的香。他第一次抽烟就迷上了这种香。那淡淡的苦涩、清香和疏离,颇似最初梅若素给他的印象。

五年的时间并不短,她却岁月无痕,依然年轻美丽,优雅动人。难怪方宏恩会对她一见钟情……一见钟情?那种年少时的冲动,像前世一样遥远。他现在知道,人的外表美不美,根本没什么实际的意义。一个漂亮的人,不见得就能拥有如美好容颜一样璀璨夺目、经久不衰的爱情。

林惟凯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未察觉一只小皮球滚到了石椅下面。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叔叔,你能帮我捡那只皮球吗?”

是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亚裔男孩,尽管玩得灰头土脸、汗水淋漓,仍掩不住一张漂亮的脸孔:浓黑的眉毛,慧黠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透着活泼灵气。

林惟凯弯腰捡起了皮球,待要交还给他,却做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动作——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为那小男孩擦汗。

“谢谢叔叔,你好帅喔!”小男孩接过皮球,一脸崇拜地望着林惟凯。

林惟凯摸摸他黑亮的短发,温柔地说:“妈妈没告诉你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吗?小心遇见坏人。”

小男孩皱着眉,偏头一想,又咧嘴笑了:“叔叔,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帮我擦汗呢!”

林惟凯觉得他的话天真好笑,想再说什么,却被一片孩子的呼唤声打断:

“Hurry,杰克!你还要不要玩?”

杰克应了一声,很有礼貌地冲他挥挥手:“叔叔,再见!”说完,立即飞奔而去,小小的身影像个­精­灵般在草地上跃动。

林惟凯直觉地喜欢这个小男孩,那么有教养、懂礼貌的孩子,不多见了。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惟凯,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见你。”

晚上九点,“牵手”咖啡厅。

林惟凯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梅若素。她正站在吧台前,和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国男人用英语低声交谈,看到他进来,她对那男人说了一声“Sorry”,向他的方向走过去。

梅若素今晚的打扮有些特别,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绾了个发髻,着一袭粉红­色­的中式旗袍,脸上化着­精­致而淡雅的妆。当她穿过咖啡厅时,引来不少人转头注视,那个美国男人热切的目光更是一直胶着在她身上。

坐下后,林惟凯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来,是谈离婚的事吗?你都考虑好了?”

“难道我们之间除了离婚,就没什么可谈的?”她轻蹙着眉梢。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你想谈什么?谈你的咖啡厅?听说,你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不会养不起你吧?你为何还要开这间小得可怜的咖啡厅?”

她就等着他开口:“别人也许不懂,但你一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也许你想过过当老板的瘾。”

她看着他,目光灼灼发亮:“惟凯,你在日记里说过的,如果不做律师,你会开一间咖啡厅,只卖自己喜欢的几种咖啡,只放自己喜欢的老歌,每天呆坐在窗前回忆往事。”

“你看过我的日记?”

她静静点头。

他的心猛地跳了几下,但一瞬间又恢复了原样。

“你难道不知道,偷看别人的日记,是非常不道德的行为?”

“对不起,惟凯。日记是爸爸给我看的。”

“爸爸?”他扬眉望她,讥诮地问,“是你爸爸还是我爸爸?”

“是你爸爸,也是我爸爸。”

“是吗?我可从没听你叫过他一声爸爸。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你一向都分得很清楚。”

“惟凯,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这根本不是你!”

他忍不住嘲讽道:“你知道林惟凯是个怎样的人?你何曾了解过他?”

“我当然了解。林惟凯温柔、善良、宽厚、仁慈、大度、深情,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可惜,你嘴里的那个绝世好男人早就不存在了。”

“惟凯,你骗我,你没有变,你永远不会变!”

“梅若素,你太天真了。这世上根本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有些人的爱情就一辈子都不会变。”

“是啊,尤其是十几岁就定终身,青梅竹马的那种。”他依旧是那样讽刺的语气,“比如你对白凌霄。”

她弄清楚他话里的意思,立刻有一种被刺伤的感觉,脸一阵红、一阵白地说:“惟凯,我和他早就成为过去时了。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来美国。”

“真的过去了吗?那这是什么?”林惟凯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左手,很粗鲁地撸起她的袖子。

梅若素忽然想逃,却被他紧紧地抓住了。

“你为什么怕了露出你的手腕?又为什么要戴着这条银链?”

“你真的想知道?”她恢复了镇定。

他突然放开她的手,满脸疲惫。

“这些已经不关我事。”

但,她已经摘掉那条银链,光洁圆润的手腕上,露出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疤。

“出国前,我想洗掉他的名字,不想留下了疤痕。也许,美国这边的技术会好些。”

林惟凯盯着她手腕上的伤疤,虽然早已愈合,仍有些让人惊心。然后,他抬起头来,惊异的神情消失,只剩下漠然的凝视。

“没有用的。皮肤上的疤痕可以洗掉,感情上的创伤却永远无法复原。”

她愣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惟凯,我只想问一句,你还爱不爱我?”

“不爱,早就不爱了。”林惟凯冷酷地说,站起来,“以后不是谈离婚的事,请你不要再找我!”

扔下这句话,他决绝地走出了咖啡厅。

梅若素仍然坐着,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脚下的那块地毯。她感觉胸腔深处有一股浓重的寒意,由内到外一寸寸都冻僵了——再不会笑,不会哭,不会思想,不会爱……

“忧郁的女神,你一个人坐在这儿想什么?”那个美国男人走了过来。

她费力地转头看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以失败告终。

“是那个男人伤害了你吗?”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没关系,到我身边来吧!茱丽叶,我爱你,我会给你幸福的!”

“不要这样。西蒙,我们只是朋友。”她觉得头疼,希望他什么话都别说。

但,西蒙仍然滔滔不绝。

“嫁给我吧!我有足够的能力给你幸福。我要带你去巴塞罗那,去维也纳,去罗马,去巴黎,去任何一个可以让你忘记痛苦的地方!”

“Sorry!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我只想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如往常一样,客厅里亮着壁灯。不管她多晚回来,父亲都会为她留下一盏灯。

想到父亲,梅若素冰冷的心才有了一丝暖意。

上了二楼,她在杰克的卧房外停住,推开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杰克拥着被子,睡得很香,发出细碎的呼吸声。

她俯下身子,爱怜地在儿子紧皱的眉心吻了一下。杰克脸上最像林惟凯的地方,就是两道浓黑的眉毛,连时常皱眉头的神情都很像。

“Dad!”杰克突然发出一声呓语,伸出两条胳膊抱住了她。

一股恻然的心酸,令梅若素动容。她一动不动,任儿子紧搂着自己,重新进入梦乡。

Dad,Dad……什么时候,他才能和自己的Dad相见?

金玉良言

她只想拥有他,能多久算多久。

凌晨两点,方宏恩被梅若素的电话吵醒。

“宏恩,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她在电话那一头问。

“是有一点。”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小姐,我明天还要上班!”

“对不起,我睡不着,想找个人聊聊。”

他叹了口气,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哀叹:“维克说你是个自私任­性­的女人,我还不相信,看来他没有冤枉你。”

“惟凯他真是这样说的?”她屏息问。

“嗯。”方宏恩强打起­精­神,“他还说,你不爱他,又要嫁给他,然后生了别人的孩子……我很理解维克的心情,谁愿意戴绿帽子?”

她沮丧地说:“我当时是做得很过份。可是,我根本不知道维凯爱我。他从来没说过……”

“他是只做不说的那种男人嘛!”这一下,方宏恩的睡意全跑光了,认真地说教起来,“其实,不光是维克,很多东方男人都这样。一个男人遇上了你,就情意绵绵地说爱你,并百依百顺地讨你欢心,这里边肯定有水份。中国男人的真爱都是埋在心底的,绝不会轻易说出。男人的爱沉默是金。”

“沉默是金?”她停了半晌,“你好像不是这样的人。”

“怎么不是?我从来都没说过‘我爱你’。最深沉的感情往往以最冷漠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最轻浮的感情常常以最热烈的方式表现出来。‘我爱你’三个字经常挂在嘴边的男人,不见得动了真情。外表对你冷漠的男人,也许爱你爱得最深。”

“真的?”她问。

“我这是金玉良言,绝对不会错。”

“好了,不打扰你休息。”她想挂电话。

“哎,等一下。”他着急地叫,“杰克到底是谁的儿子?”

“当然是惟凯的。”她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

“可维克说不是。你们之间一定有误会,你应该和他说清楚。”

老天,竟有这种事情?

她冷静下来:“谢谢你,宏恩。我知道该怎么做。”

梅若素决定去南加大找林惟凯。

她化了个淡妆,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羊毛衫和牛仔裤,头发高高地扎在脑后,很像一个秀雅的大学生。路过花店的时候,她特意买了一束玫瑰花。捧着玫瑰花,她觉得自己有点谈恋爱的感觉了。

虽然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谈过一次恋爱。当初和林惟凯约会,只是“恋”却没有“爱”。而现在……希望不会太迟!

很快,梅若素就找到了林惟凯住的公寓。树木掩映中远远瞧见一屋灯火通明,还有隐约的音乐声。

音乐声?犹豫了一下,她按响门铃。林惟凯出现在镶着铁皮边的木门后面。

梅若素嗫嚅着:“惟凯,我……”突然就没了声息,像停电一般。

一个女孩轻轻巧巧地走过来,站到惟凯身旁。一肩乌黑发亮的长发,一双盈盈波光的杏眼,白里透红的肌肤,小巧玲珑的身材,粉面娇­色­,亭亭玉立。

“维克,有客人来了?”那个女孩说一口标准国语,声音是俏生生的甜脆。

林惟凯回过身去,扶着那女孩的肩膀告诉她:“叶雯,这是我跟你提过的梅若素。”

“你好!”叶雯绽开柔美的笑容。

空气一下子凝结住了。

梅若素无法言语,直直地瞪着那个陌生的女孩。

这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类型,清纯可人,温柔娇美,衬着高大俊朗的林惟凯,一对璧人,天造地设。

知道惟凯有女朋友是一回事,亲眼见到他的女朋友,又是另一回事。梅若素的心骤然下坠,沉到最底、最深……

“进来坐啊!”叶雯依然笑意盈盈。

“哦,不了,不打扰你们……”不及思虑地,她转身就跑,手里还握着那束玫瑰花。

梅若素匆忙地穿过树林,身后仿佛有脚步声传来,她跑得更快了,仓皇而狼狈。

站在马路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

她的老毛病又患了——每当遇到自己无法应付的场面,只会逃避。

但,不逃避又如何?难道看着惟凯和那个叶雯卿卿我我?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她的心一阵阵绞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梅若素靠着树站了一会儿。月光从树缝里泻下来,照着她手中的玫瑰花。

她将红­色­的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很快的,花瓣随风飘零,在黑暗之中,完全失去它们的明艳。

玫瑰代表爱情但不能代替爱情,满地撒落的都是花和花瓣的血。

恍恍惚惚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想穿过马路到对面去。一辆汽车疾驶而来,车灯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站在马路中间,不知何去何从。汽车的速度极快,一瞬间就到了眼前,直直地朝她撞上来。

她左右躲闪不及,缓缓闭上眼睛。或许,这是上天的安排——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就这样死去!

眼看汽车就要辗压过她,忽然,有人从身后使劲拽了她一把,在天旋地转之中,她跌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耳边尖锐的刹车声,也盖不过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她用力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皮夹克。她把视线慢慢地往上挪移,看到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竟然是林惟凯!

“你还好吧?”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焦虑。

她把脸埋在他的皮夹克里,鼻内充满了皮革和男­性­的味道。贪着他身上的温暖,她没有说话。

在生死边缘,她更加明了自己对他的爱——没有他的日子,她生不如死,像是在黑暗的地狱里煎熬。此刻,她只想拥有他,能多久算多久。

林惟凯轻轻推开她,用冷淡的口吻说:

“你家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她静静站着,看着他英俊严肃的轮廓,又止不住一阵心痛。

“惟凯,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你明知故问。”他简单地回答。

“那你不陪着她,跑到马路上来做什么?”

他皱着眉瞪她:“如果我不来,这会儿你已成车下亡魂。”

“谢谢你。”她轻声说。

林惟凯转开脸,不看她:“这倒不用。即使是个陌生人,我也会出手相救的。”

她忽然想起来,过去他最不喜欢她对他说“谢谢”,太生分了。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能尴尬地僵持着。

他重新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岑寂:

“你为什么来找我?是不是谈离婚的事?”

梅若素这才记起今天的来意,情绪莫名地紧张。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会不会去?”

“那要看是什么人了。”

望着面无表情的他,她挺直背脊,清楚地说:“如果是你的儿子呢?”

他一凛,迅速转头,盯着她,不能置信:“我的儿子?”

“他叫杰克,已经四岁了。”

父子相认

她做错了什么?他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林惟凯开着汽车,一路上都无言。

他还没从震惊之中回复过来。杰克竟然不是浩浩,而是梅若素为他生的儿子!

五年前那个痛苦与迷乱茭织的夜晚,他怎么就没想过,她会怀孕呢?

梅鸿钧的家在郊区。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有一个小小的花园,旁边是车库。

走上几级台阶,推开了两扇玻璃门,林惟凯置身于一间华丽的客厅之中。客厅中央摆着一套雅致的布艺沙发,两面是落地的玻璃窗,垂着白­色­的窗帘。

梅若素请他在沙发上坐,一边扬声叫道:“杰克,妈咪回来了!”

“妈咪!”伴随稚­嫩­的童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出现在楼梯上。

林惟凯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瞪着他:那秀气的脸,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

“你就是杰克?”他情难自抑,脱口而出。

杰克从楼梯上走下来,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林惟凯。

“叔叔,你怎么到我家来了?”

闻言,梅若素一脸愕然。

林惟凯对她说:“我们曾经见过一面,在公园里,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是自己的儿子!

梅若素走上前,轻轻抚着儿子的脸颊,怜爱地说:“杰克,他不是叔叔,是爹的!”

“真的?”杰克半信半疑地望着母亲,“我也有爹的了!?”

梅若素的心一阵酸楚。

“妈咪没有用,”她下意识地望向林惟凯,“现在才找到你的爹的。”

林惟凯避开她的视线,唤着儿子:“杰克,到爹的这儿来!”

杰克怯生生地走到林惟凯面前,仰头看着他:“你真的是我的爹的吗?”

他的眼光凝注在儿子脸上,那张酷似梅若素的俊秀的脸上,轻声说:“是的。”

“你也会跟别人的爹的一样,送我去上幼儿园吗?”杰克的眼睛发着光。

林惟凯满心激荡,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会的。以后爹的天天送你去幼儿园!”

“太好了!哇塞!”

看着儿子那张欢愉的小脸,梅若素只觉得有两股热浪直冲进眼眶里,视线模糊成一片。一种崭新的、激动的、近乎喜悦的情绪掠过了她。

她应该早一点让他们相见!

杰克兴奋了一夜,在林惟凯的怀里睡着了。

“让他到楼上去睡吧。”梅若素说,想从他手里抱过杰克。

林惟凯阻止她:“让我来!”

他小心地抱着杰克,从沙发上站起来。梅若素还愣在那儿,他说:“告诉我,他是哪个房间。”她才回过神,领着他到了楼上杰克的卧房。

然后,两人回到客厅中。没有了杰克的欢声笑语,气氛重新变得压抑,好像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中间。

林惟凯掏出一支烟,点着了火。

梅若素在一旁出神地看着,他吸烟的样子很潇洒,深深地吸进去,又徐徐地吐出来,悠悠闲闲又像有万千心事的样子。

“你爸爸呢?整晚都没见到他。”他问。

“他出去谈生意了,过几天才会回来。”她低下头,有些儿心神恍惚。今晚发生的一切,使她内心充塞了某种酸楚的情绪。

他沉默地吐着烟雾。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梅若素,这改变不了什么。”

她怔了怔,抬头凝视他:“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他隔着烟雾看她,率直地说,“你这时候安排我们父子见面,是想用孩子来缠住我。可是,你错了!五年前,我没有因为浩浩离开你,现在,我也不会为了杰克回到你身边!”

梅若素完全愣住了,瞪着林惟凯,眸子晶亮,嘴­唇­紧抿。他居然这样看她!

“惟凯,如果……如果我要用孩子纠缠你,五年前就这样做了,又何必……何必等到今天?”她拼命咬住下­唇­,稳定话语中的颤抖。

林惟凯困惑地皱了皱眉头。

“你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杰克!”她说,带着一份难以抑制的激动,“你也看到了,那是个孤独的孩子,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样,没有童年,没有父爱。”

“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生他下来?”

梅若素惊骇地望着他。

“明知道我离开了你,明知道我们要离婚,你还执意把孩子生下来,让他成为单亲孩子。梅若素,你一心只想着你自己,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的声音冷得像从深谷吹出来的冷风。

梅若素坐在沙发上,不住地打着哆嗦,仿佛跌入几千万尺深的冰海之中,寒彻了骨。

天哪,她做错了什么?他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林惟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带刺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身上、心上和灵魂上。她已痛楚得无力反抗,无力挣扎了。

林惟凯按熄了烟,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从明天开始,由我送杰克去幼儿园。”

“如果勉强,你可以不这样做。”她绝望地垂下眼睫,声音如游丝般微弱。

“我答应了杰克,就一定会做到的。但不是为你!”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她只知道自己整颗心都裂成了碎片,再也无法合拢。

领悟

是我太傻,一直执迷不悟。

天还没亮,屋外就有人敲门。

林惟凯打开门,是方宏恩。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真是太过份了!”他闯进来,怒气冲冲地说。

林惟凯有些意外:“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问你,昨晚对她说了些什么。”

他将双手交叠在胸前,望着愤怒的好友,平静地说:“她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她什么都没说,只在电话里哭。”方宏恩紧握拳头,咬牙切齿,“梅若素并不是一个柔顺软弱的女人,让她委曲求全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爱你!”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梅若素。”林惟凯用清晰冷静的声音说,“她不是个柔弱的女人,她是个偏执的女人。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她越觉得好,就越想得到。从前对白凌霄是这样,现在对我也是这样,不撞南墙不死心。我只不过充当了那堵南墙。”

方宏恩恍然大悟:“维克,你是故意气她,让她对你死心。”

林惟凯走到窗前,用背对着他,声音低沉而压抑:“汤姆,世上许多恋爱,都是因为不了解而相爱,因为了解而分手。最怕的是我感情已逝,你以为缘未了,一个不情愿,一个不心甘,毫无意义地纠缠下去。”

“你真的不再爱她了?”方宏恩望着他高大而孤独的背影。

他的手抓住了窗框,脸上的肌­肉­显得僵硬。

“我承认我忘不了她。寂寞的时候,仍旧时常想她。但是,就算她想回头,我也回不到从前了。伤过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是因为你有了女朋友吗?”他问。

“这完全是两码事。”林惟凯回过身来,“即使我没有女朋友,我也不会再接受她。”

方宏恩注视着他:“这是你的真心话?”

林惟凯肯定地点点头。

“那好,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正式追求梅若素。”方宏恩郑重其事地说。

他皱了皱眉头:“汤姆,你开什么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方宏恩仍旧一脸严肃,“我早就对她有好感。可惜,她一直都在等你。碍于朋友之妻不可欺,我才因为你而退让,真心希望你们能够破镜重圆。现在,你既然已经放弃她了,我怎么不可以重新追求她?”

林惟凯紧闭着嘴­唇­,什么话都没有说。

“放心吧。我一定会善待杰克,做个好继父。”

他闷闷地问:“你就这么肯定梅若素会接受你?”

“没试过怎么会知道?在爱情面前,过于骄傲自尊,往往容易失去幸福。”方宏恩眉开眼笑,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维克,这可是你教我的!”

林惟凯无言以对。好半天,他才开口:“汤姆,只要你能说服梅若素离婚,我帮你追求她。”

“根本不用我说服,她已经想通了。”方宏恩紧盯着他,“她让我告诉你,你什么时候放寒假,她什么时候跟你回国办手续。”

林惟凯猛然一震,思绪全被抽空了。

方宏恩拍拍他的肩膀:“走吧,你答应了要送杰克去幼儿园,大人可不能食言!”

到了梅家,林惟凯把车停在门外,上前按响了门铃。

杰克背着卡通图案的小书包地从大门出来,一看到林惟凯,就欢快地扑上来,嘴里嚷着:“爹的,你怎么现在才来?”

林惟凯替他打开车门:“快上车吧!”

“等一下!”杰克又跑了回去,“我还没有亲妈咪。”

林惟凯回头,看到梅若素站在台阶上。杰克扑到她怀里,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再见,妈咪!”

“再见,宝贝!”梅若素亲切而温柔地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在幼儿园要乖,要听老师的话。”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林惟凯一眼。

“知道了。”杰克跑回林惟凯身边,说:“现在可以走了。”

林惟凯把他抱上车,正想关车门,方宏恩却从另一边下了车。

“你们走吧,我今天上午休息,正好可以陪若素去咖啡厅。”

林惟凯从后视镜里看见,方宏恩走到梅若素身边,非常亲昵地揽着她的肩。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梅若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爹的,为什么还不开车?我都要迟到了!”一旁的杰克催促道。

林惟凯发动了汽车,梅若素仍仰着脸同方宏恩说话,那明媚的笑容,专注的神态,竟然没有察觉汽车开走了。

“爹的,你也认识那个方叔叔?”杰克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景­色­,一边好奇地问。

“哦,他是爹的的好朋友。”

“就像我和迈克、约翰他们一样吗?”

“是的。”

“他们说,方叔叔是妈咪的男朋友。爹的,什么叫作男朋友?”

面对他天真的表情,林惟凯不知该如何回答。

“妈咪会不会和方叔叔结婚?”杰克又问。

林惟凯呼吸一窒。

“谁告诉你,妈咪要和方叔叔结婚?”

“方叔叔呀。他说,以后要当我的爹的。”杰克皱着眉心,一副不胜困扰的样子,“你不是我的爹的吗?怎么还有一个爹的?”

林惟凯猛踩刹车,差点撞到前面的挡风玻璃。

“方叔叔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很早以前。他天天请妈咪吃饭,看电影,送玫瑰花,他还教我说中国话呢!”

林惟凯把车停在路旁,对杰克说:

“以后让爹的教你中国话,好不好?”

“好哇!好哇!你也请妈咪吃饭、看电影,送玫瑰花吗?”

林惟凯又是一窒,半晌,才缓缓点头。

于是,第二天早上,林惟凯来梅家接杰克的时候,他拉着梅若素的手,兴奋地说:“妈咪,晚上爹的要请你吃饭呢!”

“是吗?”梅若素把目光投向林惟凯。

“一起去吧,我答应了杰克。”他的声音­干­而涩,听上去毫无诚意。

“不用了。”她很快地说,“我已经和宏恩约好,今天晚上去听音乐会。”

杰克脸上立刻浮现出失望的神情。林惟凯安慰他:“爹的单独请杰克吃饭,好不好?”

“为什么别人的妈咪和爹的都在一起,你们两个人却要分开?”杰克忽然冲他们叫了出来。

梅若素心底一阵紧缩,迅速转开头去。

林惟凯震动了一下,上前抓住杰克的小手,用最温柔最温柔的声音,说:“杰克,爹的和妈咪虽然不在一起,我们都一样爱你呀。”

“可是,我还是不想让你们分开,不想让别人作我的爹的和妈咪。”他撅着小嘴说。

林惟凯的眉头紧蹙了起来。梅若素苍白着脸,一声不吭。

正在这时,一个沉稳、温和的声音Сhā进来:

“杰克,你又在闹什么别扭呀?”

三个人一起转头看过去,梅鸿钧提着行李箱,出现在院门口

杰克立刻抛开了父亲的手,扑奔过去,叫道:“外公,你回来了?”

梅鸿钧一把抱起他,亲吻着杰克的脸颊,宠溺地说:“哦,几天不见,我的小外孙又长高了!”

“外公,我有爹的了。”杰克用一种爱娇的声音,甜甜地说。

“是吗?”梅鸿钧把脸转向林惟凯,微笑着,“惟凯,好久不见!”

“你好,梅先生。”林惟凯淡淡地对他招呼。

“梅先生?你应该叫我一声爸爸吧。”他说,“你现在还是我的女婿。”

林惟凯无语,匆忙抱了杰克上车。

等他们走后,梅若素回过头来,对父亲说:“爸爸,我们很快就会办离婚,他不再是您的女婿了!”

梅鸿钧的眼光直直地­射­在她的脸上,深思地说:“你终于决定了?”

“您说得对,感情的事不能强求。爱情一旦消逝,就像覆水一样难收。”她说,­唇­边漾起一抹冷涩的、酸楚的笑,“是我太傻,一直执迷不悟。”

梅鸿钧深深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既然决定了,就快点把手续办了吧,这样拖着对谁都不好。”

这场游戏没有胜负,我们都是输家。

期末考试刚结束,南加大的学生就差不多走光了,整个校园成了一座空城,使这个冬天越发显得萧瑟。

林惟凯在图书室里查阅一份资料。有脚步声传来,在冷清的室内回荡,空洞而清晰。

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是叶雯。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衣,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问:“维克,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国吗?”

“对不起,我答应了杰克,要每天送他去幼儿园。”

她微笑了一下,说:

“不光是为了杰克吧?”

林惟凯屏息了几秒钟,盯着她。然后,很快的,他恢复了自然,用平淡的声音说:“当然,我也在等梅若素,她已经答应跟我回国办离婚。”

“和梅若素离婚?”她轻哼了一声,依旧笑得甜美,“维克,你舍得吗?”

他诧异地瞪着她:“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从加拿大到美国来,就证明你对她余情未了,我还傻乎乎地跟着你转学到南加大。”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而水汪汪,“直到那天晚上,你抛下我去追她,我才知道,你迟迟不肯接受我的原因,并不像你说的,是丧失了爱的勇气,而是你一直没有停止过爱她!”

“你错了,我不可能再爱梅若素!”他紧结着眉头。

她惨淡地笑了笑:“真是这样,我的等待还有点价值。”

“叶雯,如果因为我而耽误了你的幸福,我非常抱歉。”

“又来了!”她说,眼中飘过一抹难过的、困扰的神情,“维克,你总是这样礼貌温文,这样客套疏远。你不知道,这种态度对一个爱你的女人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

他震动了一下,低哑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也曾经尝过这种滋味。”

“是因为梅若素吗?”她紧盯着他问。

“是的。”他坦白地望着她,“那种痛苦和煎熬,至今无法忘怀。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只要你真的下了决心,没有什么断不了的。”叶雯说着,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他,“梅若素刚才来找过我,她要我把这个给你。”

林惟凯狐疑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是几本已经泛黄的日记和一个厚厚的信封。

他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笺,上面是这样写的:

“惟凯: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我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随函附上),只等回国办手续。从此,你我的人生不再有交集。

人,总要到失去,才知道拥有时的可贵。五年前,当你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你有多爱我。翻着你留下的日记,我一遍遍回想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心中疼痛万分。你的心意那么明显,我怎么就感受不到呢?错过了你,是我一生当中最后悔的事,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愿意付出所有的代价来挽回你。

于是,我放弃了国内的一切,甚至于浩浩,跟随父亲来到美国。这个决定,是一种忏悔,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追寻。我想在离你更近的地方等着你。不论要等待多久,不论思念有多难熬,我相信你一定会出现!

你真的出现了,却不再是当初那个深情款款、温存体贴的林惟凯。你变得冷漠,变得残酷,也变得绝情。那天晚上你走后,我坐在沙发上痛哭失声,感到心被撕裂般的痛。当泪水快要流­干­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是那么可笑——我用五年的悔恨、等待和思念,换来的竟是如此不堪的结局!

但是,我一点都不怪你。长久走在感情的单行道,付出的爱得不到回应,我明白,你的伤痛有多深。这伤痕是我亲手划下的,我甘愿承受你所有的责难。但是,你不可以否定杰克。他是那么无辜,那么纯真无邪,那么聪明可爱,我从不后悔生下他!

你不会了解杰克对我的意义——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液,时时刻刻提醒我,你曾在我生命中真实地存在。即使你不再爱我,即使我们形同陌路,不能拥有全部的你,能够拥有一半的你,我也心满意足。

维凯,我爱你,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爱着你。从前我不知道,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这是命运给予我最严厉的惩罚!

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快乐,虽然口口声声说爱你,但我却从来没有让你快乐,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我想,如果结束这段感情是你要的结果,这样能让你快乐的话,我愿意接受你的决定,彻底放手。

我把你的日记本还给你。既然你认为我没有权利看你的日记,那么,我更没有权利拥有它。

你在日记里说,这场婚姻,你根本是在赌,一开始就知道是必输的游戏。其实,谁置身真爱,谁便是输家。这场游戏没有胜负,我们都是输家。

最后,祝福你和叶雯小姐,希望她能带给你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梅若素”

一口气将这封信看完,林惟凯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再拿起那个信封,他抽出的是一张梅若素已签好名,盖好章的离婚协议书。那里面还夹着一张飞往上海的单程机票。

“这是什么意思?”他瞪着那张机票。

“梅若素已经替你订好回国的机票,时间是明天上午九点。”

“总是这样,不顾别人的感受,”他咬着牙低语,“擅作主张!”

她不动声­色­地问:“你是在说我吗?”

“当然不是。”他阖上书本,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接杰克。”

“哦,梅若素要我告诉你,今晚她会接杰克回家吃饭,你不用去了。”

林惟凯皱起了眉头:“我们离了婚,杰克还是我的儿子,她不可能不让我们父子相见!”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叶雯在后面叫:“维克,我和你一块儿去!”

“不必了。”话音甫落,他的身影消失在图书室外面的走廊上。

她回过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维克,你明明还爱着她,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晚餐

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林惟凯敲响了梅家的大门。看见他的刹那,梅若素眼里有着惊异:“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杰克。”他板着一张脸。

她还想再说什么,杰克已经扑了上来:“爹的!”

林惟凯把杰克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小脸,问:“你欢迎爹的吗?”

“当然欢迎。”杰克挣脱父亲的怀抱,牵着他的手往里面走,“外公今天作了好多好吃的。”

跟着杰克,林惟凯顺着那条水泥路,穿越小花园,走进了客厅。

“外公,我爹的来了!”

闻声,梅鸿钧从厨房里出来:“惟凯,你坐一会儿,马上就要开饭。”

林惟凯看他穿着围裙,问:“怎么?您亲自下厨?”

“平常都是厨师弄,今晚是特意为素素送行的。你坐下来喝杯酒,我再去加两个菜。”

梅鸿钧转身又要进厨房,梅若素连忙说:“爸爸,您忙了半天,让我来吧!”不由分说,她从梅鸿钧身上解下围裙,系在自己身上。

看着她起身离去,林惟凯有点难以置信,过去她是最讨厌进厨房的。

“爹的,我带你去参观我的房间!”

杰克兴奋地说,拉了林惟凯上楼,高兴地指给他看,哪一间是他母亲的房间,哪一间是他外公的,哪一间是自己的。

杰克房间里散放着小汽车、小手枪、小猫、小狗等玩具,还有成堆的儿童读物。他拿起一本《格林童话》,要林惟凯给他讲故事。

这时,梅鸿钧走进来,说:“杰克,妈咪上回买的烫伤药,你拿到哪里去了?”

“在妈咪房间的床头柜上,我去拿!”杰克跑了出去。

“怎么回事?”林惟凯问梅鸿钧。

“素素煎鱼时被油烫着了,手上都是水泡。”

林惟凯从杰克的小手里接过烫伤药,走进厨房。梅若素正站在灶台前,对着右手指吹气。看到他进来,她连忙把手藏在身后。

“让我看看!”他说,神情­阴­郁而冷淡。

“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

“快点,把手伸过来!”他仍旧臭着一张俊脸。

她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向他伸出右手。

林惟凯屏息,仔细察看,她的手指上布满了小水泡,又红又肿。

“你是怎么搞的?”他浓眉紧蹙。

她一脸无辜:“鱼快烧焦了,我一时心急,忘记油是热的,就把手伸进了锅里……”

“我以为你的厨艺有了长进,没想到还是这么差劲!”他讥诮地说,一边执起她的右手,轻轻地把药膏涂抹在伤处。

他的头俯得很低,梅若素感觉有柔和的气息吹在手指上,麻麻的,酥酥的。

五指连心呵!她必须紧紧咬着牙,强忍住心底那份蠢蠢欲动的激|情。

他刚涂完药,她就迅速收回手,脸上的表情怔忡不定。

林惟凯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她。

“你没看到我的信吗?”她垂下头,“你不该来的。”

“我说过,我是来看杰克。”

她不说话,下意识地扭绞着手指,不小心触到了伤处,疼得轻呼出声:“哎哟!”

“怎么?弄疼了吗?”他一把拉起她的右手,紧张地问。

她再次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说:“不要这样,惟凯!既然选择放手,你就不该出现在我身边,更不要对我这么温柔!”

他怔了一下,盯着她的脸:“你迫不及待地订下机票,就是想要结束这一切?”

“迫不及待的是你!想要结束的也是你!……惟凯,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她极力克制眼中的泪水。

林惟凯猛地转过身,眉心紧结,颊畔的肌­肉­因为强自压抑而抽动。

“这一趟我真是来错了。”他背对着她,沉沉地说,“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可以对你说出最狠绝的话,却无法对你不闻不问?”

“惟凯!”她扑上去,紧紧环抱他的腰,把濡湿的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她强烈地感觉到他的震动,以及自己的悸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听到他的声音,语调生疏而僵硬:“素素,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素素?他又叫她“素素”了!她的心在冲上云霄后,又立刻坠入地底。

“为什么?为什么回不去?”

他突然转回身,扣住她的左手腕,按着她的伤疤说:“你能让它不留一点伤痕,完好如初吗?”

虽然早已结了疤,但他的触碰,还是让她浑身颤抖。

“你不能,是不是?”他松开她的手,无力地说,“所以我也不能!”

晚饭在沉闷的空气中结束。饭后,林惟凯本想立即告辞,杰克却缠着他不放,直到在他的身上玩得累了,睡着了。

梅鸿钧从他怀里接过孩子,对始终沉默的女儿,说:“你们好好谈谈。”

“还有什么好谈的?”梅若素看了林惟凯一眼,“我送你出去吧!”

她把他送到门口,说:“明天机场见!”

“再见,素素!”

说完,他迅疾地转过身,走得那么急,那么坚决,头也不回。

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当晚,林惟凯并没有回家,而是被方宏恩约到酒吧。

“你今晚又去见梅若素了?”

“怎么?有意见吗?”他喝了一口白兰地。

“她现在可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林惟凯用微醺的眼睛瞪他,“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根本是在演戏,演给我看的!”

方宏恩瞠目结舌:“不愧是当过律师的人,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和当没当过律师没关系,而是我太了解梅若素。她不会这么轻易爱上别人。”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侍者,再来一杯白兰地!”

方宏恩被他的豪饮吓住,用手按住他的杯子。

“别喝了,惟凯!”

“为什么不喝?不但我要喝,你也要喝!”林惟凯夺过自己的酒杯,碰了碰他的杯子,笑着嚷嚷,“­干­杯!汤姆,我要庆祝!”

“庆祝什么?”

“离婚哪!我等了整整五年,才等到这一天,不该庆祝吗?”

“你就这么想离婚?”方宏恩皱着眉头,“你不是曾经很爱她吗?”

“曾经?”他呢喃重复,语气透着浓浓的忧伤,“告诉你,我现在还爱着她。和梅若素离婚,我比任何人都痛苦!”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重新开始?”

林惟凯身子向后,陷进椅背中,面颊因酒­精­与激动而涨红:“你们总是问我还爱不爱她。如果能少爱她一点,我早就回到她身边,也不会这么痛苦。可是,我不能,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老实说,方宏恩是更加糊涂。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没有尝过那种滋味,那种爱恨交织,痛不欲生的滋味。我用了五年的时间去遗忘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站在她面前。但看到她的时候,心还是痛得无法呼吸。说穿了,我不是不再爱她,而是太爱她了。我无法承受下一次的伤害。”

“所以,你就一再折磨她?”

“也在折磨我自己!”他垂下眼,喝­干­杯中的酒,“还好,梅若素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她始终比我勇敢。”

“你们就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林惟凯伏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叹息,“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方宏恩不知他是否真的喝醉了,却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以及来自内心的挣扎。

失而复得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浓睡不消残酒。清晨,林惟凯醒来,觉得口­干­舌燥,到厨房去找水喝。

他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瓶果汁饮料,倒进嘴里。然而,这冰凉的液体并不能解渴,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一双温柔的小手,抚平自己满身的疲惫和伤痕。他想要两片柔软的红­唇­,解他的饥渴,吻去他­唇­边的忧郁……昨晚梅若素的拥抱,几乎让他难以自持。三十多年来,她是唯一能触动他心弦的女人。只要他一回头,她就在他怀里了。他多想狠狠地抱紧她,狂热地亲吻她,好填补一些内心的空虚与痛楚。

最终,他还是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了。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充满诱惑和危险的泥淖,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难道又要沉溺陷落进去吗?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尖锐地刺穿了他的耳膜。

方宏恩在电话里慌乱地说:“不好了!梅若素出事了,她切开手腕,出了很多血,正在医院急救……”

血一下子冲上了林惟凯的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在一片混乱之中,他还记得问医院的地址。

放下电话,林惟凯顾不得穿上外套,飞奔下楼,立刻发动汽车,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他不知道自己开得有多快,只一个劲对着前面的汽车猛按喇叭。

在急诊室的走廊里,他忽然迈不开步子,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冻结了。

梅鸿钧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上去很疲倦。他告诉林惟凯:“昨晚,素素在浴室里,用水果刀切开了动脉血管。好在刀口很浅,失血不多,医生说没什么大碍。”

“杰克呢?”林惟凯在他身边坐下,掏出香烟,手微微颤抖,许久才点上。

“这孩子吓坏了,一直哭哭啼啼的,我让方宏恩领他回家了。”

林惟凯不再说话,只抽着烟。他的目光空茫凝滞,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鲜红鲜红浓稠的血,鲜红得让人窒息。

手术室的门开了,梅若素被护士推进病房。因为麻醉未退,她仍在昏睡中,紧蹙着眉,嘴­唇­毫无血­色­。

“您回去吧!”林惟凯对梅鸿钧说,“让我守着她。”

“也好,我回去看看杰克,晚上再来换你。”

“不用了,我会一直守着她,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不等梅鸿钧答应,他迳直走进病房。

梅若素躺在雪白的床上,穿着一件粉­色­的丝质睡衣,袖口上有斑驳的血渍,点点滴滴,触目惊心。她蜷着身子,黑­色­的长发披在枕上。左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白皙纤弱的手腕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终于遮盖住了原有的那个伤疤。

梅若素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灯光照­射­下,她的面容惨白,只有两眼漆黑晶莹,婉转流动,低回着万千心事。

“惟凯,”她虚弱地叫着他的名字,“是你吗?”

他坐在她床前,眼睛布满血丝,两片嘴­唇­抿得很紧,脸­色­比她的还黯淡。

“对不起,误了回国的班机,我不是故意的……”

“你当然是故意的!”他的愤怒突然爆发出来,不可遏制,“你想用死来威胁我、报复我,让我一辈子生活在悔恨和绝望里!梅若素,你害我还害得不够惨吗?竟然想到要自杀!”

她的眸中有流动的波光,语音凝咽:“不是!惟凯,你弄错了,我并不想自杀……”

“不是自杀,难道闹着玩吗?”他俯下身,脸上带着冷咧嘲谑的笑,“你是三岁的小孩,玩小刀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昨晚,我一直想着你的话……虽然我不能让那块伤疤消失,但我可以在手腕上刻上你的名字。当时我服了安眠药,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手上抓起水果刀就……惟凯,我怎么会自杀?我怎么舍得爸爸、杰克……和你?”

她因突然涌出的泪水而停住。

病房里一片安静,静得让人心惊。

林惟凯坐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在瞬间变成了泥雕塑像。他不说话,也不动,只有那沉重的呼吸,急促地掀动着他的胸膛。

“你原谅我……好不好?”她的声音微弱,喉头紧逼,紧逼得疼痛。

“原谅你?”林惟凯皱起眉头,眼睫毛之间闪着带有冰霜寒意的光芒。只是一转眼,他突然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声音压抑地从齿缝里迸了出来:“你这个傻瓜!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能乱吃安眠药吗?它差点要了你的命!”

蓦地,她的呼吸心跳全部停止——他停止摇晃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拥入怀抱。

他的胳膊牢牢地箍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完全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喑哑地说:“我的确是个傻瓜,看不到你的深情挚爱,错过了今生最爱我的男人。”

林惟凯紧拥着她,深深叹息:“不,素素。一切都是我不好!我固执!我懦弱!我自私!我现在才知道,我可以失去全世界,也不能没有你!”

五年了,她等的不就是今天吗?听他一声温柔的呼唤,重温他热情的拥抱。

梅若素心中一酸,大量的泪水涌出来,濡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林惟凯捧起她的脸,用手指抹去她颊上的泪。

“天哪!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也不想活!”他心痛低喃,颤栗地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缱绻而深情,温柔而痛楚,一如五年前那个离别之夜。

但不同的是,五年前,她失去了他。而五年后,她重新得到了他。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放开她,疼惜地说:“我忘了你手上的伤口,一定很痛吧?”

梅若素确实被弄痛了,却一点不介意。她伸出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触摸那张朝思暮想的英俊脸庞:“惟凯,你不再恨我了?”

“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我恨的是我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却没有办法让你爱上我。”

“谁说我不爱你?如果不爱你,我就不会那么内疚,总觉得对不起你,而想要和你离婚了。”

他抓住她的手,温存低语:“你不是因为看了我的日记,良心发现,才……?”

“原来你是这样误会我的。难怪你总不肯接受我!”

“还不只这些。当年你跟我结婚,就是为了生下浩浩,而你在出国前,竟然把他给了白凌霄,我以为你仍然爱着他……”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附在他耳边,柔声说:“惟凯,你知道,杰克的中文名是什么吗?”

“是什么?”

“梅思凯——梅若素思念林惟凯。”

他停了停,喃喃自语:“这个名字不好。”

“为什么?”她屏住了呼吸。

“首先他应该姓林,而不是姓梅。另外,我们两个朝夕相对,还用得着思念吗?”

“惟凯?”她低呼。

他深沉地望进她的眸子,认真地说:“如果我再向你求一次婚,你会答应吗?”

“可是,我们并没有离婚呀!”

“我们分居七年,婚姻早就失去法律效力。素素,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重新开始?”她有些烦恼,“那叶雯怎么办?她是你的女朋友。”

“她是我的朋友,但不是女朋友。”他温柔地回答,“自始至终,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惟凯,你骗我!”她连声说,情绪激动,“你骗得我好惨!”

“你和方宏恩还不是一样骗了我。”他点点她的鼻子,“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原来,你都知道!”她不由红了脸。

“我当然知道。”他鼻息粗重地靠近她,“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梅若素感觉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颤栗。

“惟凯!”她昏乱地叫了一声,他立刻翻身将她压在床上,嘴­唇­紧紧地贴了上来。再一次的­唇­舌缠绵,引燃了体内的火焰。他们急着吞噬彼此、融化彼此,想用身体的亲密接触,来解多年的相思之苦……

压抑许久的情yu瞬时贲张,仅是亲吻已远远不够。林惟凯突然抬起头,喘息着说:“素素,我们必须停止!再下去,我会控制不住。”

“我就要你控制不住。”她更紧地抱住他,不愿两人再有一点距离。

他坐直身子,双眸火热地凝视着她:“刚才我的求婚,你还没有答应呢。”

“惟凯,经过了这么多事,你还要娶我?”

他轻执她的右手,放在心口上说:“我愿意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你愿意吗?”

她在他眸中看到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我愿意!”她不再迟疑,投入他的怀中。

林惟凯立刻坚定地拥抱她。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他用温柔喑哑的声音说。

“我也是!”梅若素将脸贴上他的胸膛,在幸福的晕眩之中,闭上了眼睛。

尾声

不只我的眼中,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两人的缠绵缱绻是被一阵咳嗽声打断的。

梅若素轻轻推开林惟凯,抬起头看过去。方宏恩站在门口,笑道:“我说不来,梅伯父偏叫我来替换维克,结果坏了你们的好事。”

“汤姆,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要你帮忙。”林惟凯对他说,“我和素素准备举办一场婚礼,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天主教堂?”

“你们不是没离婚么?­干­嘛还要举办婚礼?”方宏恩眼睛瞪得老大。

林惟凯握着梅若素的手,郑重地说:“那场婚姻已经死亡了,我们想在教堂里举行一场西方婚礼,在神父和亲朋好友的祝福下,开始新的婚姻生活。”

“那­干­嘛非要找天主教堂,一般的教堂不行吗?”

“天主教的教规是不能离婚。我要和素素白头偕老,永不离弃。”林惟凯看着梅若素,眸中有着汹涌澎湃的情感。

方宏恩转向梅若素,笑着问:“茱丽叶,你到底是怎么打动你老公的?昨天还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已经结束了,今天又说不离不弃。”

梅若素也笑了,她朝自己的左手腕努努嘴,调皮地说:“你没看见,我付出了血的代价吗?”

“这是苦­肉­计,加上先前的欲擒故纵,还有我的美男计……”方宏恩搔了搔头皮,“我真够朋友,居然为你牺牲­色­相!”

她真挚地说:“谢谢你,宏恩。”

“谢倒不必,吻我一下,怎么样?”方宏恩笑嘻嘻地盯着她美丽动人的脸颊,“我追了你这么久,你还从来没有吻过我。”

“这可不行。”林惟凯立即说,挽紧了梅若素,“她是我的妻子,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许碰。”

“维克,你可真小气!”方宏恩抱怨道,“茱丽叶,嫁给这样专制的男人,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我早就考虑好了,”梅若素注视着林惟凯,带着无限的深情和痴迷,“他是我唯一想要共度今生的男人。”

婚礼在三个月后举行。

林澍培特意赶到美国参加他们的婚礼,并带来了邵刚和齐眉的祝福。

婚礼在一种宁静、庄重、肃穆的氛围中进行。

当神父宣布他们结成神圣的夫妻时,两人相对而视,都有种恍惚如梦的感觉。

赞颂音乐中,林惟凯取出那枚淡紫­色­的钻戒,戴在梅若素的无名指上,说:“我说过,给你的东西,我不会收回。”

泪水瞬间冲出梅若素的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坐在观礼席上的梅鸿钧,眼眶也不禁湿润了。他仰头向天,在心里说:“倩如,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女儿终于幸福了。”

一双小手抚上他的眼睛,杰克好奇地问:“今天不是应该高兴吗?为什么妈妈哭了,外公也哭了?”

林澍培将孙子搂进怀里:“对!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们都应该高兴。”

婚礼结束后,教堂里仍洋溢着温馨美好的气氛。

大家围着一身白纱,宛如仙子的梅若素,嚷着说:“新娘子,快点扔出你手中的捧花,让我们知道下一个结婚的是谁!”

梅若素闭上眼睛,将手中的花束扔了出去。

结果捧花砸在了一个眼睛大大、身材娇小的广州女孩身上。

她叫叶秋寒,是来美国探望男朋友的。

她男朋友是惟凯的朋友,一位年轻的IT界­精­英。当他看到女朋友被捧花扔中了,竟然有点难以置信。

而叶秋寒手捧着那束鲜花,一脸憧憬和娇羞。

这对年轻人,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呢?

“素素,你又发呆了。”林惟凯把她的脸扳过来,“从今天开始,你的眼中只能有我。”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带着宠溺和怜惜。

“不只我的眼中,我的心里也只有你。”她轻轻地说。

“素素,有你这句话,我不枉今生。”

说完,他不管有那么多人在场,就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偎在他温暖的怀抱,梅若素又一次泪落如雨。

她这块拒绝融化的冰,早就被他化成了一汪春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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