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七日的深夜。
殷无名心中默想着,从秘道的初始跑回尽头,停在那片钢针机括之前。另一半的通路已经完全被水淹没了,至少在这日落潮之前,他们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水遁太过凶险,且水流不知通向何处,倘若是海中,即使有通天彻地之能恐怕也无力逃生。他只能跑回来,这一去一回总也用了约莫两个时辰,但雪霁竟然还是痴痴地看着那青铜之鼎,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再无所觉。
她在思量着什么,可有想说的话,这些从来没有一个人了解过。殷无名在机括前又跳又叫,甚至脱下鞋子拍打墙壁,雪霁只有一次呆呆地回过头望了他一眼,然后便又是死了一般的毫无反应。
殷无名几乎绝望了,即使落潮之时通路会再次恢复通畅,若她不肯离开,即使是抱着那青铜鼎离开,她都是无法活下去的。
他们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饥火烧尽后已全无知觉,只剩下一片空洞洞的无力。殷无名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扯开嗓子放声唱歌,歌声在秘道中来回震荡,愈来愈响,直到唱至尽头,嗓子干渴,他终于不再发出什么声音,靠着墙壁呆呆地沉思起来。
倘若雪霁不走,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也必须走了。他殷无名向来不会为了什么事而拼尽性命,守护丞相鼎如是,爱护雪霁也如是。
曾有一个人为了天下而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某件东西,但大功告成之后,上天竟也只给了他几年的安宁时光,之后便是堙灭。那个人曾为中原武林第一剑客,但那终究也如浮云散去。
殷无名最好不要跟这个人一样。做英雄总是不太好过的。他的父亲这样告诫他。
然而,半个时辰应该已经过了。甚至,一个时辰也已经过了。殷无名算计着或许用上自己平生轻功,可以赶得及在落潮那一刻冲到秘道开端。他站起来,擦擦手掌,试着跑了几步。
“小雪,老殷这可要回去过安稳日子了。你自己小心吧。”说完,他准备转身。
雪霁就在这一刻回过了头。
殷无名的脚就这样沉在了原地。
淡青色的幽光中,雪霁竟泪流满面。她把青铜丞相鼎抱在胸前,死死地不放手,像抱着什么人一样。
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铜铸朝堂无限权谋,此刻却只是一块冷铜。冷得像冰。雪霁的双目从没有这样充满过泪水,仿佛一生的眼泪都要在这一刻流尽。
她从来只是一个沉默的杀手而已。笑不似笑,哭不成哭,唯一的亲近只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利用,甜言蜜语,从那迷惑人的唇中吐出,将她捆绑在身后。
殷无名呆呆地望着她。他明白一个人若露出了这样的神情,任你即刻自尽于此,也是无法让她过来的。但他没有料到雪霁接下来要干的是什么,也是直到逃出升天之后,他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在那几个时辰里一无反应,如同死去。
“嘶嘶”之声响起,宛似蛇行。雪霁的嘴里吐出一根长长的线,她用左手拉住,慢慢地扯出。殷无名越看越呆,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
那个东西,他是认得的。滇南蛊术,自幼种于体内,缚一根蛊线于齿间。一旦拉到尽处,宿主的身体就会随着满布体内的蛊虫爆炸而粉碎。
但是,还不仅仅是一具身体的爆炸而已。方圆三十步之内,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层层波及。这里是秘道,即使可以急速退避,墙壁若是坍塌,也就无济于事。
为着什么人的恨,什么人的求,雪霁再也没有丝毫犹豫。就像除了那清冷月夜的一刺,她一生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那样。
殷无名大喘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猛然回头,向身后的通道扑去。
深夜,喜山村村后的山坡地底,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山坡微晃了几下,一大片平地塌陷下去。尘土飞扬了一阵之后,恢复了平静。酒鬼守墓人依然没有回来,他的那个妹妹也没有。茅屋中,一根粗壮的树枝突兀地掉落下来,砸在桌上。
第八日的阳光款款洒落,赵青娘终于觉得有些疲倦。她倚在梁绿波的床前,心中重重地吁了口气。她们所走出的是金碧山庄,那处暗牢的出口便在金银楼的房内。施金阙与她夫妻数年,竟始终不曾知晓,不免令人叹惋。
大夫已然离开客栈,赵青娘关上房门时,暗中有些替贺乘云庆幸。这个孩子终归还是有福分来到人间,只要这几个月他的母亲不再如此令人难以琢磨。
赵青娘甚至觉得自己应该牢牢地看住她,在盛夏到来之前的闲暇,都可以用来执行此事。
梁绿波已经迷迷糊糊地睡去,脸色依然不太好,但气息已经平稳下来。赵青娘望着她睡着的模样,忽然很想去听听那孩子的声音。一个孩子,全然无知,全心依赖,交付生死。她俯下身,偷偷瞧了一眼梁绿波,脸颊有些发热。最后,她只是伸手扯了扯滑下的被角。
光晕如金,透过半开的窗户落在地上,落在梁绿波的额头上,分外清美。
第八日了,即刻启程,或许来得及赶回去。但赵青娘一动也没有动。她仿佛忽然觉得,眼面前正所思忖着的事比那一件更为踏实和重要。有什么东西触到了她心中的柔软之地,将刀光剑影化成一片迷蒙。况且她的人生还有许多个三年,不必急在一时一刻。
她真正安静下来,除了雪霁和丞相鼎,暂时没有什么事再让她困惑不解。只不过她终于还是错失了那个机会,去弄明白一个聋哑杀手要青铜鼎干什么。
雪霁,似与任何人无关,又似如影随行。有什么人到的地方,总有她的身影。但那个人究竟是谁,赵青娘毫无头绪。
不过很快她也就对这件事释怀了,因为雪霁再也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