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有入山造访的雅人,见了落霞山傍晚的光景,往往不是诗兴大发,便是看呆了回不过神。山浮层云、云透火色,泼墨天成。然而赵青娘站在霞光晚照之下,于子镜的喋喋不休之中,眼前只是浮现出雪霁的影子。哑巴与长舌,她竟然遇到了世上最针锋相对的两种人。果真幸事。
她茫然地在雁回舍前的平地上走来走去,子镜见她神游物外,便也自感无趣,关照了几声,借故到别处去了。舍中其余的弟子多各自有事,或习琴未归,或于房中抄写曲谱,仿佛偌大一个潇湘琴馆,唯赵青娘一人无所适从。
她不停地想着,却仿佛总想不明白。鸿雁当飞于长空,为何她总是堕在泥淖?所求并非极欲极奢,不妄想长生,亦不图权势名利,十余年习武,不过为了一个小而卑微的愿望。却再再地,暗中有看不见的丝线牵绊着她,不留神处,便是一跤。
连她自己也不完全明白,沐远风对于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是行事抉择,无不谨遵其言,在他出现之后的时光中,她仿佛便有了引路明灯,从仅仅揣着一个莽撞而热切的愿望,到渐渐看清身边的一切,也渐渐看清她自己。所谓良师,应莫过如是。
可是当他困顿苦痛之时,她赵青娘唯一能做的竟只有一壶酒。
浇愁的酒。越浇越浓,越浓越苦。
赵青娘猛地踹了一下地上的石块,鼻尖隐隐发酸。石块撞击着地面,跌出几步,再不动弹。她忽然蹲了下来,脸枕在胳膊上。
日落之后,山中各处的琴声渐渐稀绝。子夜刚过,传来沐远风病重的消息。
他并没有喝醉,一壶竹叶青,只足醺然。但就在黄昏之际,云栖舍中弟子发现他倒在自己房中,口角边鲜血凝固,已经许久没有知觉。血一般的烟霞落在他身上,仿佛将那素淡的衣衫染红。
此夜清辉,幽凉如梦。云栖舍不远处的断崖之旁,现出两个人影。一人白衣,在夜中甚是鲜明。争辩之声隐约,压得很低,十步之外便难听见。
“渊清,你何必一味固执?斫琴吴氏早已无片言只语留下,还有谁能再造出一副羽弦?”莫三醉站在那白衣之人身后,声音少有的不太平静,“你并非不了解沐远风,他此生若不能碰琴,犹如死了一般。”
慕容渊清馆主回过身:“不然如何,将琴交还给他,让他死得更快?”她一拢袖摆,“我多年没有下过山了,也不了解山下有什么牛鬼蛇神,天涯刀客,这个人究竟为什么会知道银羽琴的事?”
莫三醉摇了摇头:“我猜不透,赵青娘也并不知情,但目下的情形你也瞧见了,猛禽若是关在笼内,不用旁人去杀,他自己也会困顿而死。你……你当真忍心不顾昔日的情分,置他于死地么?”
慕容馆主一震,随即怒道:“若我将琴交给他,他势必要将之连同‘琴武之道’一起授给赵青娘,羽弦制法乃琴馆多年来的秘密,就算那赵青娘能做到以气御琴而不为之所伤,倘若她竟做出什么手脚来,或将‘琴武’流传于外,我又如何对得起前人所托?”
莫三醉望着她,半晌才道:“那时你也是为了馆中利益,让师弟不得不远走江湖,如今又是为了馆中利益,你要眼看着他就此死去么?”
慕容馆主沉默了片刻:“他现在如何?”
莫三醉摇头:“这已是第二次了,经脉受损是多年积累所致,针石已没有多少用处。”他顿了顿,“渊清,赵青娘并非是个不守诚信之人,她右手残缺,抚琴之时音域亦会有损,正可以疏导之力,将弦中之厄化归为自用……”
他还没有说完,慕容馆主挥手道:“别说了,让我想想吧,此事或有两全之法。琴总是在五音琴阁,他若是强要去取,我能拦得住么?”
莫三醉道:“他不会强行去取的,当年他不就是忍辱离开落霞山的么?”
慕容馆主没有说话,她思量了片刻,便径自离开了断崖。莫三醉目送着她走远,幽暗的夜色下,他将目光转向一株高大的松树:“你可听够了么?顽皮也需自知,若被馆主发现,必会惩罚你。”
树后“嘻嘻”一声清脆的笑声,探出一张俏丽的脸:“莫琴师,那你会惩罚我么?”月光照映之下,见是子镜。
莫三醉并不同她嬉笑:“你为何上云栖来?”
子镜笑道:“青娘上来了,我也上来看看啊。好吧,那我现在就下去,琴师,你就当没有看见我,可不要告诉馆主,多谢多谢。”说着从树影后跳出,轻快地沿着小道跑了出去。
莫三醉微微凝眉,摇了摇头。
云栖小舍之中,烛火微动。赵青娘默默地俯着身,将散了一地的酒壶碎片一一拾起。房中依然留着淡淡的酒香,和凝神分别,才能辨出的血腥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