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镒黄金,对的是三杯浊酒。
无金不可叹,无酒便令人感,而无琴对一位琴师来说,不啻食之无肉。
半卷竹帘之下,一纸书页于微风中浮动。墨字轻晃,偏倒在一幅宽袖上。隔了许久许久,那人微微仰头,望向窗外的天云。
这是落霞云栖,世上最灵巧处、最清幽处,也是最寂寞处。他的手悬空握书时,仍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抖。十指修长如竹,布满细而密的伤痕。
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这里,除了读书之外,便是闭目倾听。落霞山的声音,花叶、松风、云岚霞照,和山中各处永不断绝般的琴声。那是落霞山的弟子,世上最懂琴,也最配得上琴的人。
洁净的窗纸极轻极轻地一动,轻盈如女子的呼吸。翩翩白裙现于竹帘之下,恍似云雾一般,隔着一扇窗,和那人对视着。
“今天好些了么?”那女子也不进屋,就站在窗外问道。
“多谢馆主。”沐远风一笑,“山中一日如同千年,不好过得很。为何不进来?”
慕容馆主亦微微笑道:“我想写两个字,在瞧有没有笔墨。”她的笑容清若莲叶,虽已不复青春年华,却依旧飘然似仙。
沐远风收起大袖,看着她:“你若是写‘饮酒伤身’,我今天就醉死在这里。”
慕容馆主笑道:“我知道你想喝酒,但为今之计,还是你的命更重要。”她说着转身走进屋内,在他桌旁坐下,目光扫过那泛黄古旧的书卷,“看出些什么来了么?”
沐远风放下书,修长的手指搭在书面上:“不是用看,而是听。”
慕容馆主瞥见了他的手,眉心微微一动:“这里多少年都只会发出些同样的声音,你又能听到些什么?”
沐远风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当然有。你是馆主当乏了,什么都一样。以前我时常听这山中的琴声,年轻的弟子一个与一个是不同的,他们的琴亦然。有些人注定了日后要飞黄腾达,有些人却会留在这里终老修道。这些,就与世间万籁一样,有因果变化可循。”
慕容馆主摇了摇头:“我是问你银羽琴的事。”
沐远风将手背到身后,踱了两步:“琴已在五音琴阁,是你命人送回去的。”
慕容馆主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他身旁:“你生气了么?”
沐远风转过头看着她:“不错。”两人彼此凝望,各不相让。不需要再多的话语,身周的气氛便冷凝下来。
“……你可否不要如此好胜?”良久,慕容馆主终于道。
沐远风没有回答,但他的神情分明在说着“不可”二字。慕容馆主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和莫三醉都是一样的人,宁可让我为难,也不愿屈就。”她走到桌案前,提起笔,靠近那棉白的窗纸,仿佛真的想提字。
沐远风望着她的背影,神情忽然一动,手在背后捏紧。
墨未着,银铃般的笑声自云栖舍外传来。那似是馆中的女弟子,与她说笑着的,则是一个沐远风久已未曾听到的声音。
笔已收,搁回原处,窗纸依然一片素洁。如同十余年前,那个诗笔新题的夜晚。彼时尚有青春年华,而此刻不过隔桌相对,杳然无话。
赵青娘脸上带着镶嵌一般的笑容,听那名唤子镜的女弟子欢快地说着馆中之事,一路来所过步道三处、馆舍几重,风致俱是绝佳,但她时时低着头,竟似完全无感。
子镜想是个活泼女子,与她同住一夜,神情已甚是稔熟,走近云栖舍时,毫不避讳地便道:“听说好多年前,云栖舍里住过一个很奇怪的姑娘,很多人都从来见不到她的面,有人说她长得很美,也有人说丑得令人作呕。后来她不知怎么的离开落霞山,嫁的是那个中原武林第一剑客呢,好像叫叶什么……”
赵青娘忽地一怔:“啊?”
子镜侧头看了看她:“怎么了?你认识那个叫叶什么的?”
赵青娘不答,望着远远那处清雅小舍,打开的窗中,她看见了一道白衣人影。隐隐约约,掩于竹帘之下。
子镜顿时小了声,道:“那是慕容馆主,平时不轻易来的,不过沐师伯回来了,她才三天两头往云栖舍跑。”她凑近赵青娘的耳朵,“听说他们两人以前时常在窗纸上题字传情呢,最有名的四个字叫‘清渊临风’,有意思吧,哈哈。”她冷笑了一声。
赵青娘心中微微一震,见那白衣人影似乎与什么人对面站着,却因素壁所遮,只能看见半片淡蓝色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