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者:刘慈欣、江晓原
主持、记录:王艳
有时候,科学让我们必须面对非常遥远的地方,那里有宇宙的浩渺,还有这份浩渺之美背后无数的未知与危险。在一个很大的尺度上,人类最终会被带到哪里?人类对于未来的信念能否一直得到维系?用什么来维系?科学吗?科学能解决什么?不能解决什么?这或许是一些大而无当的提问,可自从创办《新发现》杂志的那一天起,我们就不得不一次次面对类似问题,它们来自读者、来自内心。
2007年8月26日,闲适的夜晚,在女诗人翟永明开办的“白夜”酒吧,《新发现》编辑部邀请到前来成都参加“2007中国(成都)国际科幻·奇幻大会”的两位嘉宾: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以及近年经常发表科幻评论的上海交通大学教授江晓原,就我们共同的疑惑,就科幻、科学主义、科学与人文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一场面对面思想交锋的精彩对谈。下面是对谈的记录。
刘:从历史上看,第一部科幻小说、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特》就有反科学的意味,她对科学的描写不是很光明。及至更早的《格列佛游记》,其中有一章描写科学家,把他们写得很滑稽,从中可以看到一种科学走向学术的空泛。但到了儒勒·凡尔纳那里,突然变得乐观起来,因为19世纪后期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激励了他。
江:很多西方的东西被引进来,都是经过选择的,凡尔纳符合我们宣传教育的需要。他早期的乐观和19世纪科学技术发展是分不开的,当时人们还没有看到科学作为怪物的一面,但他晚年就开始悲观了。
刘:凡尔纳确实写过一些很复杂的作品,有许多复杂的人性和情节。有一个是写在一艘船上,很多人组成了一个社会。另外他的《迎着三色旗》也有反科学的成分,描写科学会带来一些灾难。还有《培根的五亿法郎》。但这些并不占主流,他流传的几乎都是一些在思想上比较单纯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后来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反而出现在经济大萧条时期,20世纪20年代。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人们希望从科幻造成的幻象中得到一种安慰,逃避现实。
江:据说那时候的书籍出版十分繁荣。关于凡尔纳有个小Сhā曲,他在《征服者罗比尔》里面写到徐家汇天文台,说是出现了一个飞行器,当时徐家汇天文台的台长认为这是外星球的智慧生物派来的,类似于今天说的ufo。但其他国家天文台的台长们都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而不相信他,后来证实了那确实来自外星文明。这个故事犯了一个错误:其实那时候徐家汇天文台的台长不是中国人,而是凡尔纳的同胞——法国人。
刘:凡尔纳在他的小说中创立了大机器这个意象,以后很多反科学作品都用到了。福斯特就写了一个很著名的反科学科幻作品,叫做《大机器停转之时》。说的是整个社会就是一个运转的大机器,人们连路都不会走了,都在地下住着。有一天这个大机器出了故障,地球就毁灭了。
江:很多读者都注意到,你的作品有一个从乐观到悲观的演变。这和凡尔纳到了晚年开始出现悲观的转变有类似之处吗?背后是不是也有一些思想上的转变?
刘:这个联系不是很大。无论悲观还是乐观,其实都是表现手法的需要。写科幻这几年来,我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思想上的转变。我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我个人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
江:那就是一个科学主义者。
刘:有人说科学不可能解决一切问题,因为科学有可能造成一些问题,比如人性的异化,道德的沦丧,甚至像南茜·克雷斯(美国女科幻作家)说“科学使人变成非人”。但我们要注意的是人性其实一直在变。我们和石器时代的人,会互相认为对方是没有人性的非人。所以不应该拒绝和惧怕这个变化,我们肯定是要变的。如果技术达到了那一步,我想不出任何问题是技术解决不了的。我认为那些认为科学解决不了人所面临的问题的人,是因为他们有一个顾虑,那就是人本身不该被异化。
江:人们反对科学主义的理由,说人会被异化只是其中的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在于科学确实不能解决一些问题,有的问题是永远也不能解决的,比如人生的目的。
刘:你说的这个确实成立,但我谈的问题没有那么的宽泛。并且我认为人生的目的科学是可以解决的。
江:依靠科学能找到人生的目的吗?
刘:但科学可以让我不去找人生的目的。比如说,利用科学的手段把大脑中寻找终极目的这个欲望消除。
江:我认为很多科学技术的发展,从正面说,是中性的,要看谁用它:坏人用它做坏事,好人用他做好事。但还有一些东西,从根本上就是坏的。你刚才讲的是一个很危险甚至邪恶的手段,不管谁用它,都是坏的。如果我们去开发出这样的东西来,那就是罪恶。为什么西方这些年来提倡反科学主义。反科学主义反的对象是科学主义,不是反对科学本身。科学主义在很多西方人眼里,是非常丑恶的。
刘:我想说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用话语来说服你,和在你脑袋里装一个芯片,影响你的本质判断,这两者真有本质区别吗?
江:当然有区别,说服我,就尊重了我的自由意志。
刘:现在我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是我在下一部作品中要写的:假如造出这样一台机器来,但是不直接控制你的思想,你想得到什么思想,就自己来拿,这个可以接受吗?
江:这个是可以的,但前去获取思想的人要有所警惕。
刘:对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按照你的观点,那么“乌托邦三部曲”里面,《1984》反倒是最光明的了,那里面的人性只是被压抑,而另外两部中人性则消失了。如果给你一个选择权,愿意去《1984》还是《美丽新世界》,你会选择哪一个?
江:可能更多的人会选择去《美丽新世界》。前提是你只有两种选择。可如果现在还有别的选项呢?
刘: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谈到的一个观点是:人类对于整体毁灭,还没有做好哲学上的准备。现在我们就把科学技术这个异化人的工具和人类大灾难联系起来。假如这个大灾难真的来临的话,你是不是必须得用到这个工具呢?
江:这个问题要这么看——如果今天我们要为这个大灾难做准备,那么我认为最重要的有两条:第一是让我们获得恒星际的航行能力,而且这个能力不是偶尔发射一艘飞船,而是要能够大规模地迁徙;第二条是让我们找到一个新的家园。
刘:这当然很好。但要是这之前灾难已经马上就要到了,比如说就在明年5月,我们现在怎么办?
江:你觉得用技术去控制人的思想,可以应付这个灾难?
刘:不,这避免不了这个灾难,但是技术可以做到把人类用一种超越道德底线的方法组织起来,用牺牲部分的代价来保留整体。因为现在人类的道德底线是处理不了《冷酷的方程式》(克拉克的科幻名篇)中的那种难题的:死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一块儿死?
江:如果你以预防未来要出现的大灾难为理由,要我接受(脑袋中植入芯片)控制思想的技术,这本身就是一个灾难,人们不能因为一个还没有到来的灾难就非得接受一个眼前的灾难。那个灾难哪天来还是未知,也有可能不来。其实类似的困惑在西方好些作品中已经讨论过了,而且最终它们都会把这种做法归于邪恶。就像《数字城堡》里面,每个人的e-mail都被监控,说是为了反恐,但其实这样做已经是一种恐怖主义了。
刘:我只是举个例子,想说明一个问题:技术邪恶与否,它对人类社会的作用邪恶与否,要看人类社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江老师认为控制思想是邪恶的,因为把人性给剥夺了。可是如果人类的最终目的不是保持人性,而是为了繁衍下去。那么它就不是邪恶的。
江:这涉及了价值判断:延续下去重要还是保持人性重要?就好像前面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人性没有了,但是人还存在;一条是保持人性到最终时刻,然后灭亡。我相信不光是我,还会有很多人选择后一条。因为没有人性和灭亡是一样的。
刘:其实,我从开始写科幻到现在,想的就是这个问题,到底要选哪个更合理?
江:这个时候我觉得一定要尊重自由意志。可以投票,像我这样的可以选择不要生存下去的那个方案。
刘:你说的这些都对,但我现在要强调的是一个尺度问题。科幻的作用就在于它能从一个我们平常看不到的尺度来看。传统的道德判断不能做到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判断。我一直在用科幻的思维来思考,那么传统的道德底线是很可疑的,我不能说它是错的,但至少它很危险。其实人性这个概念是很模糊的,你真的认为从原始时代到现在,有不变的人性存在吗?人性中亘古不变的东西是什么?我找不到。
江:我觉得自由意志就是不变的东西中的一部分。我一直认为,科学不可以剥夺人的自由意志。美国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地方政府听从了专家的建议,要在饮用水中添加氟以防止牙病,引起了很多人的反对,其中最极端的理由是:我知道这样做对我有好处,但,我应该仍然有不要这些好处的自由吧?
刘:这就是《发条橙》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