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我们可以在这里保持一个分歧,那就是我认为用技术控制思想总是不好的,而你认为在某些情况下这样做是好的。
现在的西方科幻作品,都是在反科学主义思潮下的产物,这个转变至少在新浪潮时期就已经完成了。反科学主义可以说是新浪潮运动四个主要诉求里面的一部分,比如第三个诉求要求能够考虑科学在未来的黑暗的部分。
刘:其实在黄金时代的中段,反科学已经相当盛行。
江:在西方,新浪潮的使命已经完成。那么你认为中国的新浪潮使命完成了吗?
刘:其实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有一场争论,那就是科幻到底姓“科”还是姓“文”,最后后者获得了胜利。这可以说是新浪潮在中国的迟来的胜利吧。目前中国科幻作家大多数是持有科学悲观主义的,即对科学技术的发展抱有怀疑,这是受到西方思潮影响的一个证明。在我看来,西方的科学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到了该限制它的时候,但是中国的科学思想才刚刚诞生,我们就开始把它妖魔化,我觉得这毕竟是不太合适的。
江:我有不同的看法。科学的发展和科学主义之间,并不是说科学主义能促进科学的发展,就好像以污染为代价先得到经济的发展,而后再进行治理那样。科学主义其实从一开始就会损害科学。
刘:但我们现在是在说科幻作品中对科学的态度,介绍它的正面作用,提倡科学思想,这并不犯错吧。
江:其实在中国,科学的权威已经太大。
刘:中国的科学权威是很大,但中国的科学精神还没有。
江:我们适度限制科学的权威,这么做并不等于破坏科学精神。在科学精神之中没有包括对科学自身的无限崇拜——科学精神之中包括了怀疑的精神,也就意味着可以怀疑科学自身。
刘:但是对科学的怀疑和对科学的肯定,需要有一个比例。怎么可以所有的科幻作品,98%以上都是反科学的呢?这太不合常理。如果在老百姓的眼里,科学发展带来的都是一个黑暗世界,总是邪恶、总是灾难、总是非理性,那么科学精神谈何提倡?
江:我以前也觉得这样是有问题,现在却更倾向于接受。我们可以打个比方,一个小孩子,成绩很好,因此非常骄傲。那么大人采取的办法是不再表扬他的每一次得高分,而是在他的缺点出现时加以批评,这不可以说是不合常理的吧。
刘:你能说说在中国,科学的权威表现在哪些方面吗?
江:在中国,很多人都认为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此外,他们认为科学是最好的知识体系,可以凌驾在其他知识体系之上。
刘:这一点我和你的看法真的有所不同,尽管我不认为科学可以凌驾在其他体系之上,但是我认为它是目前我们所能拥有的最完备的知识体系。因为它承认逻辑推理,它要求客观的和实验的验证而不承认权威。
江:作为学天体物理出身的,我以前完全相信这一点,但我大概从2000年开始有了一个转变,当然这个转变是慢慢发展的。原因在于接触到了一些西方的反科学主义作品,并且觉得确实有其道理。你相信科学是最好的体系,所以你就认为人人需要有科学精神。但我觉得只要有一部分人有科学精神就可以了。
刘:它至少应该是主流。
江:并不是说只有具有科学精神的人才能作出正确的选择,实际上,很多情况下可能相反。我们可以举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就比如影片《索拉里斯星》的索德伯格版(《飞向太空》),一些人在一个空间站里,遇到了很多怪事,男主角克里斯见到了早已经死去的妻子蕾亚。有一位高文博士,她对克里斯说:“蕾亚不是人,所以要把她(们)杀死。”高文博士的判断是完全符合科学精神和唯物主义的。最后他们面临选择:要么回到地球去,要么被吸到大洋深处去。克里斯在最后关头决定不回地球了,而宁愿喊着蕾亚的名字让大洋吸下去。在这里,他是缺乏科学精神的,只是为了爱。当然,索德伯格让他跳下大洋,就回到自己家了,而蕾亚在家里等他。这个并非出于科学精神而作出的抉择,不是更美好吗?所以索德伯格说,索拉里斯星其实是一个上帝的隐喻。
刘:你的这个例子,不能说明科学主义所作的决策是错误的。这其中有一个尺度问题。男主角只是在个人而不是全人类尺度上作出这个选择。反过来想,如果我们按照你的选择,把她带回地球,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个不是人的东西,你不知道她的性质是什么,也不知道她有多大的能量,更不知道她会给地球带来什么?
江:有爱就好。人世间有些东西高于科学精神。我想说明的是,并不一定其他的知识体系比科学好,但可以有很多其他的知识体系,它们和科学的地位应该是平等的。
刘:科学是人类最可依赖的一个知识体系。我承认在精神上宗教确实更有办法,但科学的存在是我们生存上的一种需求。这个宇宙中可能会有比它更合理的知识体系存在,但在这个体系出现之前,我们为什么不能相信科学呢?
江:我并没有说我不相信科学,只不过我们要容忍别人对科学的不相信。面临问题的时候,科学可以解决,我就用科学解决,但科学不能解决的时候,我就要用其他。
刘:在一个太平盛世,这种不相信的后果好像还不是很严重,但是在一些极端时刻来临之时就不是这样了。看来我们的讨论怎么走都要走到终极目的上来。可以简化世界图景,做个思想实验。假如人类世界只剩你我她了,我们三个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咱俩必须吃了她才能生存下去,你吃吗?
江:我不吃。
刘:可是宇宙的全部文明都集中在咱俩手上,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不吃的话,这些文明就要随着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举动完全湮灭了。要知道宇宙是很冷酷的,如果我们都消失了,一片黑暗,这当中没有人性不人性。现在选择不人性,而在将来,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机会重新萌发。
江:吃,还是不吃,这个问题不是科学能够解决的。我觉得不吃比选择吃更负责任。如果吃,就是把人性丢失了。人类经过漫长的进化,才有了今天的这点人性,我不能就这样丢失了。我要我们三个人一起奋斗,看看有没有机会生存下去。
刘:我们假设的前提就是要么我俩活,要么三人一起灭亡,这是很有力的一个思想实验。被毁灭是铁一般的事实,就像一堵墙那样横在面前,我曾在《流浪地球》中写到一句: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那就是死亡。
江:这让我想到影片《星际战舰卡拉狄加》中最深刻的问题:“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在你刚才设想的场景中,我们吃了她就丢失了人性,一个丢失了人性的人类,就已经自绝于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还有什么拯救的必要?
一个科学主义者,可能是通过计算“我们还有多少水、还有多少氧气”得出这样的判断。但文学或许提供了更好的选择。我很小的时候读拜伦的长诗《唐璜》,里面就有一个相似的场景:几个人受困在船上,用抓阄来决定把谁吃掉,但是唐璜坚决不肯吃。还好他没有吃,因为吃人的人都中毒死了。当时我就很感动,决定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一定不吃人。吃人会不会中毒我不知道,但拜伦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丢失人性。
我现在非常想问刘老师一个问题:在中国的科幻作家中,你可以说是另类的,因为其他人大多数都去表现反科学主义的东西,你却坚信科学带来的好处和光明,然而你又被认为是最成功的,这是什么原因?
刘:正因为我表现出一种冷酷的但又是冷静的理性。而这种理性是合理的。你选择的是人性,而我选择的是生存,读者认同了我的这种选择。套用康德的一句话:敬畏头顶的星空,但对心中的道德不以为然。
江:是比较冷酷。
刘:当我们用科幻的思维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就变得这么冷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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