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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刘慈欣谈科幻 > 第21章 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

第21章 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

人物形象的概念在科幻小说中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扩展。

其一、以整个种族形象取代个人形象。与传统文学不同,科幻小说有可能描写除人类之外的多个文明,并给这些文明及创造它的种族赋以不同的形象和­性­格。创造这些文明的种族可以是外星人,也可以是进入外太空的不同人类群落,甚至可以是机器。我们把这种新的文学形象称为种族形象。

其二、一个环境或一个世界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出现。这些世界可以是不同的星球和星系,也可以是平行宇宙中的不同分支,近年来,又增添了许多运行于计算机内存中的虚拟世界。这又分为两种情况:一是这些是世界是有人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这种世界形象,其实就是上面所说的种族形象的进一步扩展。另一种情况是没有人的世界,后来由人(大多是探险者)进入。在这种情况中,更多地关注于这些世界的自然属­性­,以及它对进入其中的人的作用。科幻小说中还有一种十分罕见的世界形象,这些世界独立存在于宇宙中,人从来没有进入,作者以一个旁边的超意识位置来描写它,这类作品很少,也很难读,但却把科幻的特点推向极致。

不管是种族形象还是世界形象,在主流文学中都不可能存在,因为一个文学形象存在的前提是有可能与其他形象进行比较,描写单一种族(人类)和单一世界(地球)的主流文学,必须把形象的颗粒细化到个人,种族形象和世界形象是科幻对文学的贡献。

在《2001,太空奥德赛》之后,我很快又看到了克拉克的别一部经典之作《与拉玛相会》,在这部小说中,科幻创造的新文学形象得到了进一步的彰显。小说描述一艘外星无人巨型飞船掠过太阳系,人类对它进行短暂考察的过程。克拉克对那个巨大的空壳世界进行了生动细致的描述,包括其内部的地形地貌、在接近太阳的过程中渐渐消融的海洋、两极地区的金字塔形山脉等等,他以造物主般的热情创造和雕琢着这个想象世界,使其每一个细节都符合物理学规律,同时又生动而空灵。《与拉玛相会》中的人物同《2001,太空奥德赛》里一样符号化,其实把进入外星飞船世界的人类考察都换成没有生命的智能探测器,对作品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克拉克在科幻文学形象画廊中留下的,就是那个宏伟而神奇的拉玛世界,其中没有人,连外星人都没有。

那个让我重新认识文学的潜力和可能­性­,并把我带上科幻之路的人于2008年3月去世,继阿西莫夫、海因莱因后,科幻文学黄金时代的最后一位大师也离开了我们。在他的墓碑上刻着一句话:“阿瑟·克拉克在这里长眠。他从未长大,但从未停止成长。”是的,在主流文学使人变老的同时,包括他的经典之作在内的科幻文学却使人年轻,这是我写科幻十年来最大的感受。

与克拉克相比,伊萨克·阿西莫夫的小说具有更强烈的科幻形象理念,包括种族形象和世界形象。

塑造科幻形象的基础工作是世界设定,就是为小说中的想象世界确立一个基本的框架、规律和规则。世界设定是主流文学中没有的工作,因为后者所描写的世界是现成的。但它也并非为科幻文学所独有,奇幻文学也有世界设定,比如《魔戒》中的中土世界等。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科幻的世界设定大多在小说中完成,奇幻的设定则往往独立于作品,为多个作品所共用;科幻的世界设定需遵循科学规律,它是超现实的,但不能是超自然。与奇幻相比,科幻的世界设定简洁严谨,有科学定律的影子。

阿西莫夫的《我,机器人》系列就是建立在一个被称为机器人三定律的严谨设定上,这个设定不足百字,是机器人在确保不伤害人类的前提下应该遵循的准则。但面对复杂的人类世界,面对人类和伤害这类概念变化不定的定义,这三条准则常常使机器人陷入一种怪异的逻辑困境。这个简洁有力的世界设定像一粒小小的种子,在幻想世界中引爆了丰富的戏剧冲突,在阿西莫夫手中长出了机器人世界这种参天大树。值得注意的是:《我,机器人》中的机器种族所面对的逻辑困境与人­性­无关,是机器人或人工智能所独有的困境,生动而深刻地描绘出一个新种族的新文化,这种文化与人类文化迥然不同,充满了钢铁与逻辑的碰撞,使这本书成为科幻文学中种族形象的经典之作。

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则规模庞大,其世界设定为:人类扩展至整个银河系,建立了无数的世界,但其生物形态和文化形态基本保持一致。阿西莫夫还假定,这个超级庞大的人类世界的历史规律,可以通过统计产生的数学模型来预测,他称之为心灵历史学。整部巨著建立在心灵史学的数学模型对未来一万年历史进程的预测上,人们试图通过这种预测把正在到来的一万年的社会崩溃缩短到一千年。作品具有鲜明的宏细节特征,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每个角­色­,不管是­精­英还是普通人,都迅速湮没于时空中,只有以冷峻笔触和严密逻辑展现的宏伟历史进程在不断推进。

阿西莫夫作品的特­色­很大一部分出自他的文笔,平直、单­色­调、钢硬、呆板……几乎所有这类文学上的负面词都可以用来形容他的文笔,他有时让人想起海明威,但绝无后者的简洁有力,更像一个工程师写出的冗长的技术说明。这种笔调无论如何是不适合文学的,但却很适合科幻,也使他的小说风靡世界。阿西莫夫让我意识到,科幻是内容的文学,不是形式的文学。在科幻小说中,形式是承载内容的容器,是为内容服务的,形式高于内容的科幻小说可能是很好的小说,但已经不是科幻了。

同其他的科幻读者和作者一样,当我对科幻文学的内核和灵魂有了越来越深入的感受时,突然产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体系开始动摇,这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最容易说明这个问题的例子是《冷酷的方程式》,这是汤姆·戈德温的一篇不足万字的短篇,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有两个没什么个­性­的人物,一个是宇宙飞船的驾驶员,另一个是偷乘飞船的小女孩儿。那艘飞船叫飞艇更合适,只有公共汽车大小。小女孩儿的偷乘使飞船超载,不能到达预定的目标星球,后果将是宇航员、小女孩,以及飞船搭载的药品预定救助的目标星球上的探险队的多人,全部死亡。补救的措施也很简单:趁超载还没有超过限定的时间,把偷乘的小女孩弹出舱外。身为一个男子汉的宇航员这么做了,小女孩被弹到太空中,真空使她的血液沸腾,内脏吐出体外,变成一堆被冰冻的鲜血所围绕的难看的残­肉­……

这篇短短的小说发表后的几十年里,一直被关注和谈论,以至于评论界称它为《灼热的方程式》,它确实把科幻文学的灵魂直观鲜明地展现出来。它让我们看到,在一个科幻的世界设定下,已有的道德观和价值体系是多么的软弱无力。

其实道学家们也许不这么看,不得不承认,小说中的设定并非科幻中独有的,现实生活中也可能出现这样的困境。在历次中东战争中,也多次出现以­色­列士兵牺牲十几个人抢回一个伤员的事情。就《冷酷的方程式》而言,宇航员完全可以选择大家一起死,以便让人­性­的光辉永存。

但资深的科幻读者却会对此付之一笑,《冷酷的方程式》更多具有的是象征意义,只要把这个世界设定向前稍推一步,一切将变得真正冷酷起来。试着用科幻方式思维:假如飞船后面的地球不存在了,全人类只剩下飞船上的宇航员、偷乘的小女孩和目标星球上那些生命垂危等待救援的探险队员,他们是人类文明的全部,该怎么办?或换一个更宏伟也更有可能成为现实的设想:让地球上一亿人死,否则全人类六十亿一起死。当然也可以做道学家的选择,但问题是选择后人­性­的光辉同样消失,因为此后宇宙中没有人了。事实上,有大量的科幻作品涉及后一个设定。

这是一个只有用科幻文学的思维方式才能产生的思想实验,这就是科幻的“末日体验。”事实上,自人类诞生至今,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整体从未遭遇过灭顶之灾,所以“末日体验”对我们是一种十分珍贵的东西,正像一个被误诊为癌症的病人知道正确结果后的感受,生活对他显然有了新的意义。而全人类的“末日体验”,只能由科幻文学产生。

科幻中还有许多类似的设定,把读者引入道德和价值观的困境:比如多­性­别设定、多自我设定、统治设定(人类被更高级文明或机器统治)等等,深入到这些想象世界中,就会看到在冷酷的宇宙规律下,我们以前认为天经地义坚不可摧的东西是那么不堪一击。

事实上,科幻文学的世界形象会产生这样一种结果:现实世界中任何一种邪恶,都能在科幻中找到相应的世界设定,使其变成正当甚至正义的,反之亦然,科幻中的正与邪、善与恶,只有在相应的世界形象中才有意义。

阿西莫夫的巨著《基地》中所展现的历史观和文明进程深得本·拉登的认同,以致用书的标题命名自己的组织,并自诩为现实版的谢顿(《基地》中的历史学家,预言银河系社会万年崩溃的未来历史进程)。与主流文学家不同,西方的科幻作家中,真正具有人文­精­神的并不多,倒是有多人像海因莱因一样显示出明显的军国主义倾向,科幻文学的语境不是人文的,而是冰冷冷的理智和逻辑的;5·12大地震后,国内科幻作家们反映冷淡,当时在他们的博客和论坛上几乎没人谈论这事,这也显示出科幻文学在真正深入后狰狞的一面。国内曾一度把科幻当作纯洁的儿童文学,其实有些时候,倒希望真是这样。

时至今日,科学为我们揭示的世界图像与古典时代已经大不相同。我们知道,没有绝对的时间和空间,时空与物质和运动是糅为一体的一团泥巴;我们还知道,从微观尺度看,因果链并不存在,只有量子的概率,因而宏观世界的因果链也值得怀疑。可是文学眼中的世界图象仍没有变化,仍是牛顿之前的世界,甚至是哥白尼或托勒密之前的世界,前面说过,在文学的­精­神世界里,地球仍是宇宙的中心。

其实,主流文学中也在有人做着超越自恋的努力,比如前一阵儿常被小资们挂在嘴边的卡尔唯诺和博尔郝斯,他们的一些作品就试图描写人与人关系之外的,人与更大存在的关系,《看不见的城市》中出现了世界形象,在更极端的《巴别图书馆》中,根本没有人,人­性­已经无影无踪。甚至在品钦和卡夫卡的作品中也能看到这方面的影子。但总的来说,文学不是向着这个方向发展。有学者提出过一个有趣的观点,认为现代和后现代文学中的无理­性­、支离破碎、意义消解和飘忽不定是量子力学理论在文学中的反应,但这话估计连说的人自己都不相信,文学与科学一直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文学可以(有时也很积极)去描写被科学和技术改变了的世界,但坚定地拒绝把科学揭示的世界图像和世界观纳入自己的内核,国内外,东西方,莫不如此。

文学正在走向更深的自恋,宏大叙事正在消失,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宅,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自然淡出视线,甚至连对人与人的关系也渐渐不耐烦,只剩下自个儿与自个儿的关系,只剩下个体的喃喃自语。同时,抛弃了时代和人民的文学却抱怨自己被前者抛弃。

作为一个科幻迷和文学上的外行,真的无意指责什么,还是那句话:人类和文学都有自恋的权力,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只是想:在内向的、宅的文学存在的同时,能不能并存一个外向的、反映人和大自然关系的文学?能不能用文学去接触一些比人­性­更宏大的东西?

当然这并不是只指科幻,科幻文学一直都是一个很边缘的存在,并不为评论界所注意。一次有机会问顾彬:你看中国科幻小说吗?他回答说我连德国的都不看。科幻背后没有主流文学那庞大的学院派评论体系,我们只能依赖读者的评价,更糟的,依赖市场和销量的评价,于是,科幻文学闪光的内核不可避免地隐没于商业化后面。

只希望,科幻能够给文学一个建议,一个小小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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