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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刘慈欣谈科幻 > 第21章 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

第21章 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

没想到有一天能与文学走得这么近,因为直到现在,我也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人们是从不同的路聚集到科幻这个广场上的,有的出于对文学的热爱,有的则是因为对科学的迷恋,我属于后者。

现在,人类可以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环绕地球,但我们能看到的最远的星系,光线也要走一百五十亿年;从时间上看,如果把宇宙诞生至今算做一年的话,人类的出现只是最后一秒钟。但在我同文学有限的接触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告诉我只有这灰尘般的地球和人类出现后这弹指一挥的时间值得去表现去感受,其余那广漠的时空都不值得一瞥,因为那里没有人,没有人­性­,文学是人学。在文学中,由于人­性­超越一切的吸引力,太阳和其他星辰都是围绕地球转的。如果宇宙是撒哈拉沙漠,只有地球这一粒沙因其上附着的叫人的细菌而成一粒金沙,其余的整个沙漠都可以忽略其存在。太阳的存在只是为了照亮纯朴的田园,月亮的存在只是为了给海边的情侣投下影子,银河系的存在几乎没有必要,好在有个东方的神话用到了它,虽然那对情侣即使以光速跑过鹊桥,也要花十万年时间才能拥抱。

所以,文学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场人类的超级自恋。当然,作为方圆四光年范围内(至少目前能这么确定)的唯一智慧生物,人类是有资格也有权力自恋的,但也有人想体验更多的东西,而不想只把­精­神局限于宇宙中的一粒灰尘上,包括文学本身,也有一群人在做着超越自恋的努力,而最自觉做出这种努力的文学就是科幻文学。

科幻文学诞生于19世纪下半叶的欧洲,当时它并没有上面提到的超越意识。玛丽·雪莱的世界第一部科幻小说只是哥特小说的变种。同国内的其他同龄科幻迷一样,我最早接触到的科幻文学也是儒勒·凡尔纳,他的作品也只能把科幻这个生命力勃发的婴儿裹在欧洲探险小说这样陈旧的襁褓中,但透过襁褓,仍能感受到那个婴儿悸动的光芒。在凡尔纳的作品中,人虽然没有退居幕后,但至少站到了舞台的一侧。他笔下的人物­性­格鲜明,但十分单纯,像一个个­色­彩醒目的符号,以至于梵蒂冈教皇称他的小说“如水晶般纯洁”,这也是凡尔纳的书在世界各国的审查中通行无阻的原因。在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中,人类在文学中的主角地位让位于另一个文学史上首次出现的意象:大机器。大机器以鹦鹉螺号潜艇、机器岛和登月大炮的形象出现,即使像《八十天环游地球》这样没有大机器出现的小说,地球本身作为一个完整的文学形象也取代了人。同时,凡尔纳所代表的新生的科幻文学,把传统主流文学中占统治地位的人与人的关系转换为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转换为科幻文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和灵魂。

这以后,在20世纪初的经济大萧条中,科幻文学在美国进入黄金时代,并以坎贝尔提出的技术科幻理念为标志,进入自觉时代。但对于国内读者来说,从凡尔纳到现代科幻文学之间有一个巨大的空白期,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除乔治·威尔斯和少数苏联作品外,西方科幻文学的译介几乎为零。当我首次接触西方现代科幻时,这种文学已经发展到相当成熟的阶段,其超越意识也彰显出来。

1980年的一个冬夜,一位生活在斯里兰卡的英国人改变了我的一生,他就是西方科幻三巨头之一的阿瑟·克拉克,我看到的书是《2001——太空奥德赛》。在看到这本书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一种文学,能够对我展现宇宙的广阔和深邃,能够让我感受到无数个世界中的无数可能­性­带来的震颤,在当时现实主义的黄土地上,那种文学与我所知道的文学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我根本不相信她的存在。当我翻开那本书时,却发现那梦想中的东西已被人创造出来。

除去难以言表的震撼和激动,更感到这本书对主流文学理念的颠覆和拓展。

首先从中看到一个全新的概念:宏细节。这是主流文学中很难出现的东西。试想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作出如下描述:“拿破仑率领六十万法军侵入俄罗斯,渐渐深入俄罗斯广阔的国土,最终占领了已成为一座空城的莫斯科。在长期等待求和不成后,拿破仑只得命令大军撤退。俄罗斯严酷的冬天到来了,撤退途中,法国人大批死于严寒和饥饿,拿破仑最后回到法国时,只带回不到三万法军。”事实上托翁在那部巨著中确实写过大量这类文字,但他把这些描写都从小说的正文中隔离出来,以一些完全独立的章节放在书中。无独有偶,一个世纪后的另一位战争作家赫尔曼·沃克,在他的巨著《战争风云》中,也把宏观记述二战历史进程的文字以类似于附记的独立章节成文,并冠以一个统一的题目:《全球滑铁卢》,如果单独拿出来,可以成为一本不错的二战历史普及读物。两位相距百年的作家的这种作法,无非是想告诉读者:这些东西是历史,不是我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不属于我的文学创造。确实,主流文学不可能把对历史的宏观描写作为作品的主体,其描写的宏观度达到一定程度,小说便不成其为小说,而成为史书了。当然,存在着大量描写历史全景的小说,如《李自成》和《斯巴达克斯》,但这些作品都是以历史人物的细节描写为主体,以大量的细节反映历史的全貌。它们也不可能把对历史的宏观进程描写作为主体,那是历史学家­干­的事。

但科幻小说则不同,它可以把对历史的宏观描写作为作品的主体,与上面不同的是,它同时还是小说,是作者的文学创造,因为这里的历史是作者创造的历史,来自于他的想象世界。主流文学描写上帝已经创造的世界,科幻文学则像上帝一样创造世界再描写它。

在科幻文学中,细节的概念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这样一篇名为《奇点焰火》科幻小说,描写在一群超级意识那里,用大爆炸方式创造宇宙只是他们的一场焰火晚会,一个焰火就是一次创世大爆炸,进而诞生一个宇宙。当我们的宇宙诞生时,有这样的描写:

“这颗好!这颗好!”当焰火在虚无中炸开时,主体1欢呼起来。

“至少比刚才几颗好,”主体2懒洋洋地说,“暴胀后形成的物理规律分布均匀,从纯能中沉淀出的基本粒子成­色­也不错。”

焰火熄灭了,灰烬纷纷下落。

“耐心点嘛,还有许多有趣的事呢!”主体1对又拿起一颗奇点焰火要点燃的主体2说,他把一架望远镜递给主体2,“你看灰里面,冷下来的物质形成许多有趣的微小低熵聚合。”

“嗯,”主体2举着望远镜说,“他们能自我复制,还产生了微小的意识……等等,他们中的一些居然推测出自己来自刚才那颗焰火,有趣……”

毫无疑问,以上的文字应该算作细节,描写两个人(或随便其他什么东西)在放一颗焰火前后的对话和感觉。但这个细节绝对不寻常,它真的不“细”了,短短二百字,在主流文学中描写男女主人公的一次小吻都捉襟见肘,却在时空上囊括了我们的宇宙自大爆炸以来150亿年的全部历史,包括生命史和文明史,还展现了我们的宇宙之外的一个超宇宙的图景。这是科幻所独有的细节,相对于主流文学的“微细节”而言,我们不妨把它称为“宏细节”。

回到《2001》,在不长的篇幅内,它描述了人类从诞生到与宇宙融为一体完成超级进化的全过程。从百万年前原始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到人类文明对近地空间和月球的探索,直到在土星探险的终点跨越时空之门进入宇宙深处,使文明完成从个体到整体的升华。

在这些宏细节中,科幻作家笔端轻摇而纵横十亿年时间和百亿光年的空间,使主流文学所囊括的世界和历史瞬间变成了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在科幻小说的早期,宏细节并不常见,只有在科幻文学将触角伸向宇宙深处,同时开始对宇宙本源的思考时,它才大量出现,它是科幻小说成熟的一个标志,也是最能体现科幻文学特点和优势的一种表现手法。

宏细节的出现,对科幻小说的结构有着深刻的影响。以宏细节为主的科幻,先按自己创造的规律建成一个世界,再去进一步充实细化它;这个过程与主流文学是相反的,因为对于后者来说,上层结构已经建好,描写它不是文学的事,文学描述结构的细部。

科幻急剧扩大了文学的描写空间,也使得我们有可能从对整个宇宙的描写中更生动也更深刻地表现地球和人类,表现在主流文学存在了几千年的传统世界,从仙座星云中拿一个望远镜看地球上罗密欧在朱丽叶的窗下吹口哨,肯定比从不远处的树丛中看更有趣。

科幻文学能使我们从大海见一滴水。

《2001》和其他现代科幻经典对主流文学理念的另一个颠覆是在文学形象的创造方面。人类的社会史,就是一部人的地位的上升史。从斯巴达克斯挥舞利剑冲出角斗场,到法国的革命者们高喊人权博爱平等,人从手段变为目的。

但在科学中,人的地位正沿着相反的方向演化,从上帝的造物(宇宙中的其他东西都是他老人家送给我们的家具),万物之灵,退化到与其他动物没有本质的区别,再退化到宇宙角落中一粒沙子上的微不足道的细菌。

现在的问题是:文学倒向哪边?主流文学无疑倒向了前者,文学是人学,已经成了一句近乎于法律的准则,一篇没有人­性­的小说是不能被接受的。但科幻却倒向了后者,人­性­不再是这种新兴文学的灵魂。

从不长的世界科幻史看,科幻小说并没有抛弃人物,但人物形象和地位与主流文学相比已大大降低。以《2001》为例,其中人本身已成为一个整体­性­的符号,这一点在库布里克拍摄的同名电影中表现得最为充分:里面的科学家和宇航员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用机器般恒定的声调和语速说话。这是克拉克和库布里克故意而为之,他仿佛在告诉我们,人在这部作品中只是一个符号,我们应该关注的是人作为一个整体与宇宙的关系。他们做得很成功,看过小说和电影后,我们很难把飞船中那仅有的两个宇航员区分开来,除了名字,他们似乎没有任何个­性­上的特点。

人物的地位在科幻小说中的变化,与细节的变化一样,同样是由于科幻急剧扩大了文学描述空间的缘故,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科幻与科学天然的联系,使得它能够对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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