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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爱恨记

出逃记1(1)

表哥说:“乌珍,你真的想离开岗寨吗?”我仰起头来看着高高的花架。我叫乌珍,我有一个大家族,家里有前花园,还有后花园。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从女子中学毕业了。女子中学在县城,离岗寨有八十多公里,我多数时间都住校,回家时,父亲就会让仆人牵着马到校园门口来接我。当仆人蹲在地下,让我站在他肩上跨上马背时,我在女子中学门口体会到了一种虚荣的尊严。这种令人讨厌的尊严维系了我虚荣的中学时代,同时也带来我虚浮的青春期的开始。

表哥盯着我说:“乌珍,你如果真正想离开的话,明天当落日的余晖把后花园染成铜锈­色­时,你就站在后花园里,我会来见你的。记住了,一定不要错过黄昏把花园染成铜锈­色­的时刻,如果与这个时刻错过,你就永远留在岗寨了。”我点点头。表哥离开以后,铜锈­色­就把花园笼罩其中了。除了女子中学的生活之外,我多数时间就待在后花园中生活,尽管我八岁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件令我陌生和厌恶的事情。

我父亲把手伸进一个女仆的衣襟之中时,当时我年仅八岁。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我发明了一种午后生活,即趁家人们躺在凉席上睡午觉的时刻,溜到后花园的花架上睡觉,那时候花架上松软的绿­色­藤架仿佛为我搭起了一座空中凉屋。

然而,我却看见了父亲的手。那只手从闷热的空气中伸出来,女仆战栗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女仆叫什么名字,她是前花园的女仆呢,还是后花园的女仆,或者是厨房里的女仆。总之,在岗寨,我们家女仆最多,附近有姿­色­的年轻女人大多在我们家做了仆人。

这一刻,是我最为恐慌的时刻。女仆战栗着,已经退到了墙边,她那窒息的身体小小的,仿佛合拢起来的花蕾。墙面上长出了绿­色­的苔痕,地下同样也长出了苔痕,女仆的身影朝前后晃动着,然而,父亲的手拉住了女仆的衣襟,我从花架上看见了父亲作为男人的另一张脸: ­淫­欲和偷­情­交织在一起的线条,使父亲显得很陌生。

最为致命的是我在年仅八岁时就知道父亲的手伸进女仆的胸口是为了Ru房。在我年仅八岁的时候还不可能滋生出这样的问题: 既然母亲已经有一对洁白的、硕大的Ru房了,为什么父亲依然会将手伸进一个女仆的胸间去寻找Ru房呢?

这个问题有待于我的人生去追问。然而,我此刻面临着离家出走,在之前,表哥回来了,他是骑着马儿回来的,从我记事时他就骑着马儿离家出走了。当他走近我时,就劝诫我说:“女孩子呆在岗上是没有出息的,不如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吧。”

当表哥讲着外面的世界时,我的心似乎被唤醒了。表哥说除了带我离开之外,他还要带岗寨的另外两个女孩离开,她们分别是斑鸠和鸽子。她们没有上过女子中学。在整个岗寨上,能够骑着马儿到县城上女子中学的除了我乌珍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当我从表哥所言的那种铜锈­色­中把头探出后花园时,我并不知道年仅八岁时我看见过的父亲的那只手已经成为了一种意象,它使我的身心在幼年时代就遭遇到了折磨,它蕴藏着未知之谜,使我奔往一团暗处。几天以后,当表哥把我们三人带到了一座小镇上时,我汗淋淋的身体嘘了一口气,这是一座到处晃动着马帮的驿站小镇。

这是1929年的春天,我穿过岗寨的后花园,这后花园大约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然而,一百年的历史在那一刻对我并不意味着什么。如果说有什么意味的话,我把它归纳为两种意象: 在我六岁时,我老祖母的棺柩就置放在后花园中,因为我老祖母是在她进入八十岁时被后花园的一团藤蔓绊倒在地的,从那一刻起,我的老祖母就再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或站起来。在我八岁的时候,我躺在花园的长满了青苔的墙边,女仆背靠着墙壁,父亲的手——代表父亲欲望的手就那样置入了女仆的Ru房前。

我已经穿着女子中学的校服出走到这座小镇,我们的离家出走已经成功了。我们三人被带到了这座叫“驿馆”的大宅院,很快,不到五分钟,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丝绸做成的裙子笑眯眯地从顶楼往下走,表哥的目光一直在热情地迎候着这个女人,直到女人的裙裾声随春风摆动到我们面前。表哥迎上去,对女人嘀咕了几声,听不懂他们在交谈什么。

女人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审视着我们,先是盯着我的女子中学的校服,女人拍着我肩上的尘土笑眯眯地朝着表哥不断地点头。女人又走到斑鸠和鸽子身边,伸出手来,我看见了女人很长的指甲在触摸着她们的肩和臂部。于是,表哥让我们叫女人“姚妈”。这个陌生的称呼从我们三人的嘴里夺口而出显得滑稽无比。

表哥把斑鸠带走了。一路上他总是把斑鸠当作自己的女人来对待。当夜幕像潮水般涌来的时候,斑鸠和表哥总是会消失几个小时。然而,斑鸠会在消失之后像幽灵一样摸到床上来。我们三人睡一张大床,每天晚上,我都能感觉到斑鸠气喘吁吁上床时的混乱之声,夹杂着她的灼热体息,直到被子盖在她身体上,声音才会结束。

姚妈把我们带到了驿馆的楼上,这是一座环形的木楼。姚妈走在前面,我和鸽子紧跟其后,对我来说,这不是一座“驿馆”,只是一座下榻之处而已。表哥在岗寨时已经告诉过我们: 目的地需要我们走很多路,八天十天是无法到达省城的,而且表哥说像我这样从女子中学毕业的女孩子在省城找工作会容易得多,我可以去做小学教师,而斑鸠和鸽子可以­干­杂活。

出逃记1(2)

姚妈的丝绸长裙就像鱼尾般在摆动着,姚妈说从今以后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了。姚妈说话的声音很软,像岗寨糖缸中流动的蜜糖。我环顾四周,几只灯笼在风中晃动不息。这是1929年春天的夜里。我很困倦,当我从窗口往外看时,我看见了院落中的几张女子的脸,还有一个像表哥一样的男人站在姚妈面前。直到几天以后,当我的表哥从驿馆消失以后,我才知道,我们已经被圈在栅栏中了,我们以及源源不断地被男人护送到驿馆中的年轻女子将被迫在这座驿馆中生活,而我的表哥已经将我们卖给了姚妈。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面前穿着丝绸裙裾的姚妈,不是一般的女人。我可以把姚妈的历史划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的姚妈生活在滇西一座小县城,十八岁那年她跟一个茶叶商人私奔到上海,后来在大上海被茶叶商人抛弃,落入了妓汝馆;第二个阶段的姚妈学会了对男人的仇恨,她开始积累用­肉­体换来的银子,向贪得无厌地趴在她身体上的男人们索取更多的银子,她周旋在妓汝馆中,如鱼得水。姚妈进入三十八岁那一年,也正是她在妓馆被男人们冷落的时期,再也没有男人趴在她的身体上,把一个又一个银子私下丢在她的储存罐中,再也不能在听到自己­肉­体尖叫的同时听到“哗啦啦”的银子在罐中响动。于是,她开始滋生了一个南下的计划,一种­肉­体的漫记。就这样,姚妈从大上海带走了她储存罐中用­肉­体换来的银子,回到了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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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记2

滇西就像­肉­体的灵感一样已经在姚妈的私人计划中脱颖而出。她来到了驿镇,刚进入就被来来往往的马帮商人们的寂寞气息所笼罩。这简直是一个男人们的世界,不错,这就是一个男人们的世界。1928年秋天到冬天,穿着大上海式的丝绸裙裾的三十九岁的女人姚妈奇迹般地栖居在驿镇。她用银子买下了一座大宅院,她利用表哥这样的男人为她到乡下去寻找青春花蕾未绽的女孩子,她知道这就是她庞大的计划,她实现理想的初端。

1929年的春天,我和斑鸠和鸽子就这样落入了姚妈的远大前程之中,成为了她­肉­体计划中的第一批带有芬芳的、等待绽放的女子。

当斑鸠终于意识到表哥已经把她卖给姚妈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目光呆滞,她像失去灵魂一样把头埋在一朵乌云下面,当时,一场春天的大雨即至,一场雷雨就要前来笼罩我们。于是,斑鸠的第二个绝望姿态出现了。她纵身从二楼窗户往下跳去——斑鸠落在一棵树的树冠上,这是一棵石榴树,一株绽放着花蕾的石榴树。

所有人都奔到庭院中观看这一奇景: 十八岁的斑鸠鲜活的身体挂在石榴树上,她恰好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裙裾。斑鸠粉红­色­的身体如一团艳美的花簇格外醒目地挂在树身上,她的双手在舞动着。姚妈让男仆上树,男仆是驿馆的男人之一,姚妈养着几十个男人,其目的是为了维持驿馆的秩序,同时制造驿馆的武力气氛,姚妈很清楚,她需要女人们为她出卖­肉­体挣钱,她也同样需要男人们的残暴为她带来环境的安宁。

斑鸠没伤一根毫毛地落在了地上,姚妈走上前来,笑眯眯地拍击着斑鸠的手臂说:“死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样容易,对吧?你就放弃去死的念头吧,我不会让你轻易地死去的,我会让你,还有你们,很快地尝试到人世间的快乐和价值。”

那天晚上,姚妈把我们带到一间巨大的澡房,这是我出生以来看到过的空间最大的澡房,里面有几只木浴缸,已经烧好的热水一一倒在浴缸中。姚妈开始脱衣服,她解开丝绸扣子,嘱咐我们道:“没有什么害羞的,­肉­体只不过是一种空气而已,一种果实和露珠而已,总有一天,它们会随时间而腐烂。这就是附在我们影子中的­肉­体。现在,女儿们,开始褪下裙子,从今以后,你们将用­肉­体来决定你们的命运……还愣着­干­什么?我不是已经赤身­祼­体了吗?来吧,到木缸的香草中沐浴吧,从今以后,每天你们都要进行这样的沐浴,每天如此,只有让你们的身体保持足够的香草芬芳,男人们才肯走近你们……记住,我对你们的第一种训练从此刻已经开始了。它就是毫无羞耻地、目中无人地脱衣服,先是解开你们的丝绸扣,再褪下裙子,这时候你们的目光可以深入到男人的骨头里去……姑娘们,少女们,跟着姚妈,你们会学会你们从前不知道的许多东西。姚妈有一种女人的理想,它就是让女人们寻找到命运的帆船。哦,你们想像不出大海到底有多大,你们无法去想像大海的浩荡、缥缈和辽阔。当年我和一个男人乘船从海上出发,是为了去大上海,姚妈就是从大上海开始了生命的转折,姚妈就是在大上海被自己最心爱的男人抛弃……从那一刻起,姚妈就知道了一个真理: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姑娘们,少女们,姚妈的女儿们,开始脱衣服吧,把你们的丝绸长裙从胸脯上、大腿上褪下来,我要让那些裙子从你们的­肉­体上轻柔地滑落在地,由此,把你们还原为­祼­体……”

丝绸滑落的声音弥漫在洗澡房中。当粉红­色­的丝绸从我­肉­体上往下滑落时,我只想快一些躺到属于我使用的那只木缸中去。之前,每一只木缸上已经编了号,写上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就像写在浴缸中的历史一样,已经在劫难逃。

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姚妈所说的那种耻辱,因为我从小就置身在母亲姨妈之间洗澡,我从小就置身在家族式的­祼­体之中,我根本不知道脱光衣服洗澡与耻辱到底有些什么关系。那木缸中的水晶莹见底,我记不清楚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躺在木缸中沐浴了。自从跟着表哥出走以后,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空间让我们躺在舒适的木缸中。说到表哥,就在那一时刻,我对他的仇恨并不深,因为在姚妈身边,我们感受到的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对你身心的全部笼罩,所以,我们留了下来。

出逃记3

姚妈对我们的第二种训练不知不觉地降临我们身边: 1929年春天的一个黄昏,姚妈召集我们坐在一块幕布下面。姚妈说:“姑娘们,少女们,我的女儿们,既然我们是女人,我就要教会你们怎样做一个女人。这个时刻已经降临了,姚妈准备给你们上第二堂课。姚妈已经顾不得了,因为驿馆不可能永远这样寂静下去,姚妈准备给你们看一场­精­彩的表演,每个人都会心慌意乱,然而你们必须睁开双眼,而不是闭上双眼,因为你们的命运必须从这里开始。”然后,姚妈就从幕布后消失了。

黄昏像一只无形的手在轻柔地触摸着我的期待,那一刻,我并不知道有什么异常的、让我心悸的事端就要在我们眼皮下面发生。

从朦胧的光线中突然恍惚地走出一个男人,那形象是模糊的,一个女人出现了,那垂到臀部的像乌云般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男人走上前,抱住了女人。

床,发出“吱哑”的声响。我屏住呼吸,我用手捂住嘴,在眼前,在几米之外,在朦胧的黄昏,男人已经抱着女人来到了床上。以往我们生命中被遮挡的私密就在眼前敞露着,我想转过身去,或者逃离这种现场,或者用任何一种方式避开这种令我心慌意乱的现实,然而,我环顾四周,发现根本就无法逃离出去。

在之前,我和别的姑娘们似乎过着一种与外界毫无关系的生活。我们局限在驿馆的大宅院中,我们练琴、吟歌;我们在庭院后面的后花园中漫步,我们还在大木缸中一次一次地用香草沐浴,表面看上去,这简直是一种天堂般的生活,所以,我们的身体,那具被粉红­色­的丝绸长裙罩住的身体,似乎是驯服的,不会挣扎。

我未曾料到一种幻变却是从一张床上开始: 此刻,床上已经出现了男人和女人的­祼­体。男人突然趴在了女人的身体之上,我就是在那一刻强行地闭上了眼睛。而就在此刻,一个站在幻影中的男人用一只从朦胧之中伸过来的手拍击一下我的肩膀,我明白了,他是让我睁开双眼。在这里,任何人都不能闭上双眼,四周出现了嘘声,在嘘声中挟裹着从床上发出的一阵又一阵­肉­欲的纵情的尖叫声。

然而,我根本就看不到姚妈的影子。此刻,我不得不再一次将我的目光投到床上,因为除此之外,我的目光再也找不到逃避之所。只要我目光游离开那张床,就会有目光盯着我。

就在幕布将要拉上的那一个瞬间,床上的女人把头扭动了一下,我从幕布合拢时的空隙中,在那样一个十分短促的刹那间里,感受到了一张脸,那尖细的鼻梁让我想起了姚妈的那张脸,那青苔似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姚妈的眼睛。几十分钟以后,姚妈站在我们面前,我仰起头来,尽可能用我的目光,我十八岁的还没有经历过人世间沧桑的目光看着她。姚妈的发鬓依然那样的光滑,她的鼻梁依然那样的尖细,她的目光就像青苔一样滑动,她开始说话了:“姑娘们,少女们,我的女儿们,这就是­肉­体的第二课。这就是你们呆在驿馆的理由,也是你们维系生活的手段……别害怕男人,也别用敌意的目光看着男人……姑娘们,少女们,我的女儿们,你们打开窗户,朝外看吧,你们把头微微探出窗外,就会看到世界是什么模样,在小小的驿馆,来了多少男人,他们是茶叶商人,布匹商人,药材商人,兽皮商人,盐巴商人,钱庄商人……总之,他们需要女人……你们要敞开窗户,朝驿镇的男人们微笑。明天下午,我就会敞开驿馆的大门,男人们就会像困兽一样钻进来,这正是我们的目的。人这一生必须充满目的,我带领你们寻找到这个目的,这是生存的需要。明天下午,就是显现你们价值的时刻……好了,我的废话结束了,从今以后,这驿馆就是乐园了。”

姚妈的话刚一结束,我就为自己策划了一种­阴­谋,我绝不能留下来,被姚妈­操­纵着出卖­肉­体。如果姚妈没有拉开幕布让我看到床上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性­茭姿态,我也许还不明白我的职业,如果姚妈能够机智一些,我就会懵懵懂懂地进入某一种圈套。姚妈看上去太急躁了一些。……经历了灯红酒绿的大上海滩,她的感情显得多余,她被抛弃的那一日,也正是她失去­肉­体上附载的灵魂的时刻。

所以,为了让姑娘们的­肉­体上升,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让姑娘们失去灵魂。因为只有一个失去灵魂的女人才可能不尊重自己的­肉­体。姚妈披着长到臀部的头发和一个男人在床上扭动着,这不仅是一次­性­的表演,也是为了让我们的灵魂在尖叫和羞辱中离我们的­肉­身而去。

出逃记4(1)

我像姚妈所启示的那样,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我记得很清楚,第二天下午,姚妈就会让人把驿馆大门敞开,在我眼前,那道铜锈味弥漫的大门一旦敞开,也正是我出逃的时刻。我对自己说: 我有灵魂,我的灵魂不会在这座驿馆中离我而去,从我穿上女子中学的校服在朗读课文那刻起,我的灵魂就驱使我进入了梦乡。然而,我梦乡中的世界不在这里。在这个夜晚,我慢慢打开了木格子窗户,这似乎是我头一次打开窗户,我的窗户恰到好处地面对着一条街道,我看见了红­色­的灯笼在街道上被夜风晃动着。夜­色­是多么寂静啊,我并没有看见姚妈所说的那些男人们,然而,却听见了马铃声,它仿佛天籁之声,从草原和荒野上到达了我的耳边。

我为第二天下午的出逃准备好了一场从未有过的睡眠。也许,我太紧张也太疲倦了,当我的头刚靠近那只绣花枕头时,我就睡着了。也许,我已经看见了我出逃的路线,它是那样的明亮,使我在那个夜晚失去了忧愁的权利。而我一睁开双眼,就听见了姚妈的声音。姚妈逐一地开始敲门唤醒我们。刚刚过去的一夜确实太安静了,住在旁边的斑鸠和鸽子一定也睡得很安静。

斑鸠好像不再挣扎了,也许,当她确定了她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是一个人贩子以后,就彻底地从绝望中开始平静下来了。在我看来,斑鸠和鸽子身上显现不出任何挣扎的念头,她们好像已经接受了这种现实: 在姚妈的笼罩下生活下去。可我不是一般的女子,我是女子中学出来的女子。我要为我的­肉­身和灵魂寻找解救的方式。当姚妈的手叩响我的房门时,我仿佛可以透过她的手指尖感受到把我们的­肉­体变成银两的那种响声,那响声并不清晰,而是一种召唤,把我们召唤出来,尽快地化妆。

化妆是我们进入驿馆以后的必修之课。当我们每个人手里举起一面圆形的镜子往脸上扑粉上胭脂时,我们不时地回望着姚妈的那张脸,她的脸已经被­精­巧的化妆掩饰住了沧桑,她的脸在那样一个时刻似乎就是我们的镜子。

之前,我很少照镜子,似乎也用不着照镜子,当我的脸没有在镜子中日复一日地出现时,我在哪里呢?我在故乡以外的那所女子中学识字、跳绳,我在穿着女子校服的朗读声中生长着缥缈的理想。而当我的脸此时此刻晃动在小圆镜中时,我在这里,离故乡很远的地方。我年仅十八岁,却需要往脸颊上扑粉,脂粉味儿弥漫到我的胸膛,使我发出阵阵咳嗽声,使我不知所措地怀疑我的身份,而那胭脂红则过早地使我天真无邪的十八岁蒙上了层烟雾。

姚妈在我打开门的一刹那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吟吟的微笑,姚妈说:“乌珍啊,你是妈最心疼的女儿,也是妈最为看重的女儿,今天你要好好上妆,你是妈的门面,有了你,驿馆就有了头号角­色­……”

姚妈的话像胭脂粉一样扑落在我脸上,我灵巧地回应着她的声音,顺从于她在那个早晨对我的安排,举起那面小圆镜开始上妆了。我很容易地就学会了上妆,这是一种劣质的技法,是我进入十八岁以后最为耻辱的练习术,每天早晨,举起粉拍扑灭我青春期的自然­色­泽,用一种虚假的­色­泽改变我原有肌肤的光泽,这就是我沦入­肉­体的深渊的第一步。

­肉­体在我的粉红­色­的裙裾中跳动着,它­色­泽鲜艳,富有十八岁的弹­性­,所以,它完全有奔逃出去的力量。上午,在用早餐之前,我们被姚妈召集在庭院深处,与昨日相反,驿馆已经一片喜气,到处晃动着红­色­的灯笼,到处晃动着丝绸结成的花篮。通向大门的路上还铺上了红地毯,姚妈控制好了自己的语调,所以,她的嗓音竟然圆润得像丝绸,也许这正是姚妈一生所追求的境界: 她要让这座驿馆的气息弥漫出丝绸般的滑动,这滑动就是­肉­欲的味道,就是­肉­体所载动的响声。因而,姚妈着迷于丝绸,她从大上海带回来的一匹又一匹的丝绸影响了她的世界观,确立了她的人生准则,使她此刻嗓音滑动如丝绸的正是这种理念:“姑娘们,少女们,我的女儿们,今天是我们驿馆开业的时刻,也是我们的节日……”姚妈审视着我们的每一张脸,我仰起头来,偷看着这些脸,这些刚进入十八岁或十八岁已经悄然逝去的脸,如果洗­干­净胭脂,这些脸就变成了迎风摇曳的花蕾,而此刻,我们的脸被奴役着,已经太多地失去了自由绽放的自然规则。

我是她们中惟一从女子中学毕业的少女,所以,我必须为自己的自由付出代价。午饭后,我就开始屏住呼吸,聚敛着气息和力量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驿馆门儿隆重敞开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姚妈,她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显得激|情满怀,因而她在此刻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她那华贵的丝绸裙裾使她的身体朝前滑动,直到第一个男人走进了驿馆。姚妈牵着我的手朝着男人走去。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原本以为我会在敞开大门时,趁着一种混乱,这混乱是姚妈在说话时暗示过的,我以为,驿馆门敞开,男人们会像困兽样涌进来……然后,我会趁着这混乱不堪的局面溜出驿馆。

我的手被姚妈的手强行地牵制住了,在几十个女人中,姚妈竟然第一个挑中了我,这使我陷入了无法脱身的困境中去。姚妈牵着我的手走到第一个男人面前,姚妈笑眯眯地对男人说道:“看看吧,她叫乌珍,我们驿馆的第一枝花,从女子中学毕业就来到驿馆了,绝对的Chu女身啊……”我看见的是她­肉­红­色­的嘴在嚅动,还有洁白整齐的牙齿在蠕动。从任何一个角度去偷窥和直面姚妈,她都算得上是一个美人,我难以想像她的青春是怎样无情和残酷地被抛掷在大上海的风尘路上。

出逃记4(2)

然而,从这天下午开始,从我看见姚妈的嘴在嚅动的时刻,我在驿馆的身份就定­性­为: 第一枝花,惟一的女子中学毕业生。再加上标准Chu女身份,使我的命运从这一刻开始就难以逃逸姚妈声音的笼罩。果然,那个商人,不管他是从哪里来的商人,总之,他是一个男人,他有些羞涩地望着我的脸——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了,这是一个男人头一次到驿馆找女人,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男人头一次在寂寞如风啸的马帮路途中燃烧起了对­肉­体的渴望。他在我旁边羞涩地站着,姚妈凭着她的阅历、经验,凭着一个风尘女人对男人的全部了解,已经感知到男人在靠近我时的那种畏惧和隔阂。于是,在姚妈的声音下,男人的脸开始红了起来,在姚妈亲自安排下,男人来到了我的房间。

门被姚妈掩紧的那一时刻,整个空间仿佛要坍塌下来覆盖我的身体。按照事先训练的规则,我给男人沏了一壶茶,当我提起茶壶给他往杯子中盛水时,男人离我很近,他的手伸出来捉住了我的指尖,他低声说:“我是头一次,我绝对是头一次。我说的是真话,我从未碰过女人身,然而,我想女人身已经很长时间了。”

他猛然抱住了我的腰身,我在挣扎的时刻滑落的手触到了那只瓷花壶,砰地一声,我盯着满地的碎片。男人说:“你被烫着了吧?”男人的声音显得很细腻,我猛然回望着他的目光,他很年轻,大约二十岁,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企图,希望这个男人同情我的处境,然后把我救出去,只要把我带出驿馆,我也许就自由了。

男人却开始面对着我脱衣服,他根本无法穿越我的内心。企图期待一个男人来穿越我的内心是艰难的,就在男人当着我的面脱光最后一件衣服时,我突然拉开了门,我想驱使我拉开门的是一种恐惧和厌恶: 如果男人不那么快地把自己的身体在我眼前剥离得一丝不挂,如果男人有一点耐心,也许会培植起我的职业勇气。然而,很多人在关键时刻总缺乏这种耐心,这必然导致我的畏惧和厌恶。当我面对一个根本没有灵­性­的­肉­体时,我所产生的厌恶是必然的。

出逃记5

我没有想到有一个人一直在暗中偷窥我的行为,一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盯着我的逃逸,她就是姚妈。这个女人,以双重身份限制着我的一举一动,当我拉开门第一次从一个青年男子的一丝不挂中逃逸出去时,姚妈仿佛从我失控的灵魂中倏然冒出来。她用手臂挡住了我的身体,她凭着我的眼神似乎就已经掌握了我全部的怯懦和对­肉­身的厌恶。她把我拉向一个角落,用她温暖的怀抱轻拥了我一下。这一向是姚妈的特­性­,一种母­性­,在我们感觉到六神无主的时刻,或者虚弱不堪的时刻,姚妈的手臂即刻就会伸出来,前来左右我们的思想和理念。

姚妈似乎毫不在乎那样一个青年男人的情yu之火的燃烧。对姚妈来说,对姚妈的经验和历史来说,那个青年男人只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所以,当姚妈拥着我时,那个青年男人已经穿上衣服逃逸出驿馆。我在姚妈的怀抱中寻觅到了一种宽慰,一种解脱,而那个男子的离去,使我的­肉­体获得一种暂时的自由。

有很长时间,姚妈似乎已经感到我的­阴­谋,所以,她不让我站在驿馆门口接客,她让我到琴房练琴。我说过我是一个缺乏音韵和天赋的抚琴者,然而,尽管如此,我依然坐在琴旁,伸出我的手指抚弄着那一根根琴弦。我的目的很缥缈,待在琴房里,总比与男人待在一起有意思得多。

斑鸠的突然呕吐,并没有使我意识到一种怀孕的现象。她的第一次呕吐发生在我们集体用餐的时刻,那是一个午后,通常这是整座驿馆最为寂静的时刻。用餐完毕后一个喧闹的世界就开始隐隐约约地再现出来了,这也是驿馆的门每天敞开的准确时间。午后是马帮们陆续进入驿馆的时刻,如果我有一种自由的时间出现在驿镇外的古道上,就会频频地发现有条驿道可以直接Сhā入这个盆地中央的重镇,马铃儿声在午后飘动着,这也正是­精­明的姚妈研究男人们的心态情yu后提炼出来的一种准则: 男人们进入驿镇后,稍微休息一下,欲望就会开始燃烧起来。下午是欲望燃烧的开端,有些男人的欲望燃烧得快一些,有些男人的欲望燃烧得慢一些,总之,从下午开始,就有男人开始在驿馆外游动了。到了夜晚,准确地说应该从黄昏开始,一个又一个男人也就在这一刻,怀着勇气,怀着对­肉­体的焦渴,两条腿同时跨进了驿馆。

夜­色­上升,驿馆开始沸腾。姚妈的理想开始慢慢地呈现出来,而此刻,斑鸠却开始呕吐。

姚妈敏感地让我去看看斑鸠。她正蹲在茅厕外的水沟前呕吐,我拍击着她的后颈。后来,我把斑鸠呕吐的事儿告诉了姚妈,姚妈的柳眉皱了一下,问我在之前斑鸠有没有碰过其他的男人,姚妈看着我并用费解的目光提醒我:“你和斑鸠是一个寨子里走出来的,在进入驿馆之前,你有没有见过斑鸠身边的其他男人?”我摇了摇头,那个时刻,也许更长之前,当表哥把我们卖到驿馆之后,我就已经产生了一种警戒: 用我的心智防备外来的世界。

姚妈转眼之间已经请来了郎中,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把手伸在斑鸠手腕上把脉时,姚妈和我,以及鸽子一直站在旁边,姚妈一直盯着郎中的眼神。事实上,郎中的眼神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几分钟以后,郎中开了几剂中药递给姚妈,我的心跳动着,我想机会来了,如果我趁此机会,从姚妈手中获得那药帖的话,我就可以到驿馆中的中药铺子为斑鸠抓药——这的确是一个我可以逃逸的时机,一个大好的良机。因此,我请求姚妈让我到药铺为斑鸠抓药,姚妈不假思索地就把药单子递给了我。

我的自由远在驿馆之外,它是我彻夜梦想的一条古道,我跟上一支马帮就可以轻易地离开驿镇,我听说那些马帮可以去印度、波斯,可以去省城和大上海。就在我拿着药帖回屋取了一些积攒的盘缠出门时,姚妈却像一个明朗阳光中的幽灵: 她的存在使我离开驿馆的又一次机会破灭,她一张口说话,就彻底泄露了她的­精­明和诡秘。

姚妈笑眯眯地让我把药帖给她,她说,这样的事儿用不着驿馆第一枝花亲自去料理,尽管我力求争取,并解释说斑鸠是我同乡人,为她做点事我非常乐意。我的任何理由在姚妈笑眯眯的眼神下显得很徒劳。她很简单地就从我手中接过了药帖子——很容易地就破灭了我的梦。

1929年的春天,是一个莫测的春天。首先,降临到我们身边的一件严酷的事就是斑鸠的堕胎。

姚妈笑眯眯地出现在斑鸠的卧房之中,她把一只保养得很柔软的手伸出来放在斑鸠的手腕上。姚妈的声音很亲热,她劝诫斑鸠一定要卧床休息,一定要喝完每一次煎出来的中药,她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像母亲似的说:“你是我的女儿,我会疼你的。”

煎药的丫头端着瓷花碗来了,我看到了一种弥漫在空中的热气,却无法看穿碗底下的深渊,这无情的深渊正在等待着斑鸠,这是已经跨入十九岁的斑鸠来到人世间用­肉­体经历的第一场熔炼之苦。

第三天,从斑鸠下­体­中突然流出了浓郁的血块,我和鸽子见状都很恐惧,慌乱之中把姚妈唤到床前,姚妈诡秘地一笑说:“斑鸠,现在,你获得自由了,这对于你来说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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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骗记1

站在一个男人面前,从被迫脱下丝绸衣裙到主动脱下丝绸衣裙,这也是一种熔炼的过程。有很长时间,我经常回想着可怜的斑鸠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忍受那些浓郁的汤药折磨的过程。

姚妈­操­纵着斑鸠的命运,让斑鸠在进入十九岁时残酷地接受了一次堕胎。斑鸠在默认之中咀嚼着这滋味,在默认之中咀嚼着表哥抛弃她的过程。

从斑鸠身体中脱落的那个胚胎就这样置入了一只羊皮口袋里,被一个粗俗不堪的男仆埋在了后花园的苹果树下面。我在无意识之中窥视到了这个场景,它使我对男人保持着一种防备,而当姚妈责令我在那天晚上一定要接客时,我在姚妈笑眯眯的脸上感觉到一种强行的支配欲。

很显然,我例外地得到了一次长久的隔离,从春天到夏天,我基本生活在琴房中,我用那一根根缺乏灵­性­的手指笨拙地消磨着时光,这时光的沉滞与无奈的叹息连在一起。

我的存在每时每刻拂过姚妈的视线,每当她在任何一种场景之中看见我的存在时,都会亲昵万分地迎上前来赞美我手指上弹拨出的琴声,赞美我天姿聪慧,赞美我容貌如花。而当姚妈赞美我时,也是我惊恐不安的时候,终于,姚妈责令我今晚接客,并暗示我道:“今晚来的客人不一样,他已经预订了你,他一定要让驿馆的第一枝花出场。”

我已经想不起在1929年秋天的夜­色­中走近我的那个青年男子,我已经忘记了这个男人笨拙的方式,以及他把自己变得赤身­祼­体的方式,以及他经受不起审视的那种情yu燃烧。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姚妈就给予我足够的时间。从春天到夏天,她把我安置在琴房,她给予我一种与自我相处的权利,实际上是在巧妙地训练我的技能,从而巧妙地训练我作为一个女人的隐忍之心。而此刻,姚妈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是她眼中的第一枝花,我是她惟一的从女子中学毕业的学生……这一切给予了她期待。

一个男人在秋­色­弥漫下已经缓缓骑着马儿来到了门口,我看到了一团在灯笼之下荡漾出的白­色­之光,像是一种白­色­的雾幔。姚妈碰了碰我的手臂,暗示我聚敛起一个女人的全部力量,焕发出我的特质迎候这个下马的男人。1929年的秋天,我对我生命焕发出来的这种虚假热情产生了怀疑: 在不知不觉之中,在姚妈的目光笼罩之下,我已经屈从于现实,这个现实的重大问题像扇面一样敞开。在姚妈的培植下,我已经穿上了柔软的粉红­色­的丝绸长裙,颊帮和嘴­唇­发出芳泽,这是引诱男人的开始;在姚妈的驱使之下,我已经不再是1929年春天的我,那个自我已经在那个男人从马上下来的时刻,在他向我逼近的时刻骤然消失了。

姚妈称呼这个男人为吴爷,并暗示我也唤出同样的称呼。当我被粉红­色­的裙子撑起­肉­体并款步走向这个叫吴爷的男人时,在偶然之中,我看到了他的一笑,一种并不像想像和传说之中的男人的­淫­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无知和天真制造了假象。总之,1929年秋天的黄昏,这个骑着一匹白马来到驿馆的男人下马以后,就在大红灯笼的光束的照耀之下,在姚妈一阵又一阵的献媚之声中,集中起全部的目光审视着我的脸和身体。

一种盈动在我生命中的献媚姿态就在秋风荡漾起我裙裾的时刻,突然奇妙地从我­肉­体的颓丧之中,像雨中的残花般再次绽放。我之所以那么轻易地就满足了姚妈的幻想,是因为我产生了另外一种企图: 我想利用男人帮助我逃离驿馆。

于是,我满足了姚妈的一切幻想: 就在那一刻,我用纤纤指尖舞动着那根用香草熏蒸过的香帕。这是姚妈为了实现理想而想像出的一种诡秘的、原始的,与香草、与人体、与­淫­欲相连的秘诀。在之前,当我们的影子还被人贩子带在路上时,那时候,姚妈就已经独自一人寂寞地坐在后院的卧室中研制着这些香料,研制着一种勾引男人们纵欲的燃烧剂和魔幻的香味。

为此,她雇用了大量的员工到丽江、中甸的原始森林中采撷香草,那些从史料和民间传说版本中再现出的魔味的香草源源不断地被马帮运往驿镇。然而,姚妈却一个人研制,一个人完成试验的过程,这种天赋来源于她幼年成长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是一座小县城,她的父母开了一家药材铺面,她就是在那里嗅到了与­肉­体息息相关的神秘气息。

她没有想到幼年时代沁入她体内的那种神秘气息使她滋生了无穷无尽的妄想和生机: 为了让驿馆成为滇西的第一妓汝之乡,她生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念头。当她独自一人抱着银箱从大上海重归滇西,隐居在驿镇时,她就已经为男人们设置了一个­肉­欲的巨大的圈套。

诱骗记2

此刻,我手中的那根|­乳­白­色­的香帕第一次在我指尖中轻柔地舞动着: 吴爷已经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腰肢,吴爷的手臂很长,身材很高大,三十八岁左右。我对年龄的判断并不是凭着经验而是凭着想像。吴爷对待女人很老练,绝对不像1929年的秋天我所遇到的那第一个青年男人。

吴爷在我的香帕的舞动之中已经随我上楼了。他自始至终一直搂紧我的腰,他把灯捻亮了一些,他坐在一侧看着我给他沏茶,并问我从哪里来,我说出了一个虚假的故乡。我必须维护我的出生地,维护我的故乡,因为只有维护我的故乡,我灵魂的秘密才不会被人撕碎。

我已经抛弃了我的灵魂,或者说已经巧妙地把我的灵魂藏匿起来了。现在,我跟这个男人僵硬的对话已经结束了,他就像我想像中的那样靠近了我,我的心跳动着,既慌乱又恐惧,我想,它绝对不代表我的灵魂所在。吴爷突然对我说,他想带我骑马在驿镇绕一圈然后再回来,问我是否愿意这样做。当吴爷盯着我的目光时,我也在盯着吴爷,我从他深沉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一种期待,除此之外,我又寻觅到了那个闪烁而出又被压抑下去的­阴­谋: 我生活在驿馆所产生的最大­阴­谋毫无疑问是寻找时机逃跑。

吴爷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肢,马蹄声如同我在梦乡深处听见的奔逃声已经在现实之中响了起来,夜­色­浮荡在我身体上端,我情不自禁地坐在马背上仰起头: 夜­色­是那样的皎洁,我看见繁星时,似乎感觉到我的灵魂回到了体内。灵魂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也许是一种像泉水般的涌动,也许是一种像马蹄似的响声,也许是一种镜子般的明亮,也许是一种黑夜的呈现。

吴爷不时地提醒我,让我看看周围的世界。他大概知道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是被奴役起来的,是无法跨越驿馆的,所以,他在关键的时刻总是收住缰绳,提醒我看一看繁星和夜­色­交织在一起的世界。我原以为,我的特殊身份只能在驿馆中显形露像,一旦我逃出驿馆,就不会再有别人知道我是谁了。

然而,我错了,这显然是一个对世界缺乏认知的错误,我的着装,我的化妆,也许包括我已经被姚妈训练有素的姿态和献媚术,甚至包括从我衣裙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已经被远远地、无法避免地纳入了某种规范。所以,我的身份和吴爷的身份很快就在玉石铺的老板娘面前显形露像。

我之所以把目光停留在玉石铺门前,是因为我的身体中那个­阴­谋怦然跳动。我朝前后观察了一遍,这是驿镇最为热闹的街道,如果我现在能够滑下马背,如果我现在佯装成为玉石铺所着迷的一名驿妓,我就能左右自己的身体。是的,我已经承认我开始了驿妓的生涯,尽管我的身体直到如今还没被出卖过,然而,我已经遵从于姚妈的声音。从1929年秋­色­弥漫的一个黄昏,站在驿馆门口开始献媚时,我就已经开始了我真正的驿妓生活。

我已经是驿镇的一名驿妓,然而,这并没有注定我的命运将在此永久地停留下去,我不是已经有了那个­阴­谋了吗?所以,当我滑下马背时,吴爷搂着我的腰肢,我为玉石铺所着迷的神态会使吴爷很兴奋,就在这个时候,就在他靠近老板娘说话时,我知道,吴爷跟老板娘谈论着玉石,这正是我出逃的机会。我刚想从吴爷的手臂中滑脱出去,吴爷的手臂却攥紧了我,并把我拉到他面前。他问我到底着迷于玉石铺中的哪只手镯?也许我盯着老板娘手腕上滑动的手镯时,吴爷就窥见了,他也许猜透了我的秘密。我恍惚地摇了摇头,吴爷笑了笑,让老板娘把铺中最好的玉石手镯取出来,老板娘笑眯眯地弯腰到铺柜上——那只上好的手镯已经上了锁——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见那只锁被打开时,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命运已经被强行地锁住。然而,此刻,我希望被打开。

另一种献媚的方式呈现出来。老板娘把那只上好的玉石手镯小心地放在一只玉石盘中,双手呈现在吴爷面前。吴爷的手臂一直没有从我的手臂上移开,也许,他已经感觉到了我生命中的某些东西在挣扎。

吴爷捉住我的左手腕,亲自把那只翡翠手镯戴在了我手腕上。那是一只意外的手镯,却恰到好处地符合我的手腕,而且一经戴上就在我手腕上轻轻地滑动着。吴爷笑了笑,先是对玉石老板娘笑,然后又对我笑了笑。对玉石老板娘的笑充满了满足感,而对我的笑却充满了占有感。在夜­色­弥漫的深处,我第一次看到了吴爷的钱袋,它系在吴爷的腰部,它仔细看去只是一只手工缝制的羊皮口袋,却可以系在吴爷的腰上,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身体。

这就是姚妈所说的商人们系在身体上的那只钱袋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它。起初,它让我想起了驿馆的那名男仆拎着那只装满斑鸠堕胎后的胚胎血块去后花园埋到泥土里的场景。两只羊皮口袋,装满的却不是同一样东西。

姚妈早就叮嘱我们,要盯着男人们的钱袋子,在盯着男人们的钱袋子的时候,一定要学会把你的灵魂抛在身后。

诱骗记3(1)

一旦我的灵魂从我­肉­体中逃逸而去,我似乎就已经丧失了那个­阴­谋中的出逃的机会。那时候,一只上好的翡翠手镯已经恰到好处地镶嵌在我少女的手腕上。当吴爷从袋子中掏出银票时,我吓了一大跳,我长这么大,从未看见过如此面额

我又重新回到了马背上。此刻,吴爷进一步搂紧了我的腰肢。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了: 吴爷之所以在占领我的­肉­体之前骑上他那匹有名的白马环绕驿镇走了一圈,是想告诉所有看见他的马帮商人一种现实: 驿馆的第一枝花已经在他的怀中了。这为他今后独自占据我的­肉­体埋下了伏笔。

在姚妈的一阵献媚之声中,吴爷用手臂将我从马背上托起来,我的身体在吴爷的手臂之下似乎变得很轻,我闭上双眼仍能够感觉到黑夜在我胸间穿梭着,我已经失去了一个­阴­谋的变奏曲。既然如此,当那只翡翠在我纤细的手腕上滑动时,我知道,我真正的驿妓生涯从此刻开始了。

吴爷的情yu来得如此之快,然而,他在解开钱袋之前需要解开衣襟。在油灯辉映下我微微地睁开眼睛,我似乎想弄清楚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谁剥离开了我的丝绸衣裙。在我睁开双眼之后,我看到吴爷身上的几道伤疤。那绛紫­色­的疤痕似乎在述说着吴爷的历史,而不是述说着吴爷的现在。

吴爷感觉到了我的Chu女之身,以后便显得温柔至极,他在我耳边发誓道:“我今后决不会让别的男人再碰你的身体,你是我的驿妓,是我惟一的驿妓。”

甜蜜的话语在那个后半夜几乎笼罩了我的身体。有三个晚上,吴爷清晨离去,黄昏又骑着一匹白马进入了驿馆。我的第一枝花和驿妓头衔就这样在吴爷降临之中被确定了下来。

姚妈伫立在那匹高大的白马前,马蹄朝前扬起的那一刹那间,吴爷把那只神秘的羊皮口袋露出了一半。我又看见了吴爷的手,当他的手伸进我胸部时,我眩晕了片刻,我感受到了迥然不同的两种东西,它让我想起了父亲。那是一种时光在倒流的状态,我仿佛又回到了岗寨的后花园,在一个又一个炎热无比的夏日午后,我悄然地躺在花架上,钻进茂密的枝藤上纳凉。就在我年仅八岁的时光里,我无意之中看见父亲的手伸进了女仆的胸部,我用我年仅八岁的忍耐力,一种莫名的忍耐力收藏住了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的秘密。而此刻,另一个男人的手却用同样的方式,同一种强行的、奴役的、情yu似的迷乱伸进了我的胸部。所以,我理所当然地看到了第二种情景,或者说,我用我胸部的那种像花蕊似的柔软感受到了吴爷手上的一道道伤疤。那道道伤疤仿佛一种年轮和不为人知的历史,已经与我的­肉­身远离,这­肉­身从前是属于我的,现在已经离我而去。所以,一个陌生的男人手掌、身体上的伤疤,可以在我­肉­体上暴露无遗。

我用我­肉­体的献媚为姚妈赢得了一张面额巨大的银票,因而,在姚妈的眼里,我成为了她通往理想之邦的摇钱树。吴爷用一张巨大的银票将我奴役在驿馆,并独自占有我的­肉­体。姚妈暗示我说:“像吴爷这样的茶叶商人,羊皮口袋里永远是鼓鼓囊囊的,所以,吴爷才可能明确地订下你的­肉­身,除了让他碰你,吴爷不让别的男人再碰你。我的女儿呀,你的福气降临了,姚妈的福气也来临了,孩子,现在回到琴房去,吴爷未回时,我不会让你再接客了。”

我没有想到三个夜晚为我赢得了漫长的时光。除了吴爷之外,姚妈不再让我接客,这样,我的心儿又变得悠闲起来了。吴爷几个月才归来,他递给我的那只翡翠玉镯从我手腕的上端滑到我的手腕的下端。

1929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吴爷的马蹄声突然到达驿馆门口的青石板路上,那是一种被时光所辉映的马蹄声。吴爷终于回来了,就像我期待的那样回到了驿馆,他一把搂紧我说:“我又回到家了,我又回到我驿妓的怀抱了。”我突然加紧了我的献媚和柔情,当我把竖琴抱在胸前想为吴爷弹琴时,吴爷却倒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掐灭了灯光,脱光了衣服躺在吴爷的身边。在与吴爷离别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期待斑鸠暗示我的那种前景能够在我生活中出现,我希望借助于吴爷的力量得到赎身。

吴爷,终于从梦中醒来以后,前来面对我的­肉­体之谜。我感受到了他的寂寞,一个茶叶商人历尽颠沛流离之后的那种寂寞,使他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情yu之火。在他身体的翻卷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蓄谋着的愿望终于喷涌而出,它就像泪滴凝固在我脸颊上,使吴爷正视我的声音,他说道:“你想让我帮你赎身,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赎身呢?你不是对我说你在这世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吗?我看驿馆并不是一座地狱,你可以生活在其中,却属于我,没有我的允许,别的男人不能碰你。实际上,我已经为你赎身了,我已经付清了你好多年的身体的费用,在这里,不会再有人可以欺负你,咒你……乌珍,驿馆之外并不是一个安全的世界,驿镇之外在发生着一连串的瘟疫和战争……我不知道把你赎身出去将你安置于什么地方……”吴爷打了一个哈欠,这是情yu结束之后的一个哈欠。

我知道,这是一个接近睡眠的哈欠。我没再说什么,吴爷搂了我的腰肢一下,然后松开宽慰我说:“留在驿馆吧,就当这是我们的一个家,一个暂时的避难所,好吗?”我没再吭声,吴爷很快就进入了他单独的睡眠,一个男人疲倦以后的睡眠之乡。第三天吴爷又启程了,在离开我之前,出乎我意料的是吴爷解开了那只羊皮袋子,抽出一张银票递给我说:“你是我­肉­体中的另一半,我不会把你单独留下来的……”我战栗的右手第一次从一个男人手中接过了一张银票,我知道,我能够理解吴爷的用意: 我是吴爷­肉­体的另一半。所以,吴爷按照男人对待女人的规则给我留下了一张银票,让它前来笼罩我,覆盖我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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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骗记3(2)

我知道,这意味着一场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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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骗记4(1)

确实,有一场看不见的离别在等待着我。然而,我却小心翼翼地收藏好了那张银票。从目送着吴爷骑上白马,像一个巡逻世界的国王离开驿馆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暂时熄灭了让吴爷带我离开驿馆的那种梦想。一滴或三滴拂晓时的最晶莹剔透的露珠从树枝上滑落下来,停在我的发丝和面颊上,只是为了目送一场离别的开端。

在我潜意识中,我无法预测几个月后的那个苍凉的黄昏与我冰冷的嘴­唇­互相交织的那一时刻。现在,我似乎已经解脱了,挣脱了一个男人的­肉­体的覆盖,这可以给我带来暂时的­肉­体自由。我回到琴房,秘密地收藏好那张银票,这是我卖身之后的一种耻辱的收藏。

为此,我在驿馆的女人们忙碌地接客时,却有闲散的时光,舒适地抚弄着琴弦。这一切当然可以与驿馆的生活若即若离。而就在此时,一个男人已经慢慢地逼近了驿馆的墙帷,他的逼近显得气势强大,他的出现必然会在我的生活中引起一场­骚­乱。当姚妈把我从琴房之中叫出屋时,我看到了姚妈那种神秘的笑,她仿佛告诉我一个现实: 男人回来了。这个男人当然只可能是吴爷,我生活中已经不知不觉地、在被迫之中接受了这个现实: 眼下,在驿馆他就是我生命中、­肉­体里的惟一的男人。

姚妈牵着我的手往驿馆的门口走近,我想化妆一下,或换换衣裙,姚妈却暗示我说:“男人已经等不得了,已经在门口等了好长时间了。”我想,吴爷怎么可能这么­性­急呢?难道他不知道眼下我始终是他的女人吗?姚妈看我恍惚的神态便在拐弯处对我耳语说:“守候在门口非要你接客不可的不是吴爷,你今天必须接客,你知道我们得罪不了白爷,他可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人物啊,白爷的名声连鸟群都害怕,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哦,你以为姚妈愿意把你送给白爷啊,姚妈也是无奈啊,再说你是驿馆的第一枝花,你的名声已经传播出去了,姚妈也左右不了你的命运……”

白爷身穿黑­色­绸缎、黑­色­的圆口布鞋,站在驿馆门口。这就是我生命中出现的­骚­乱之一,随同他的出现,我的命运出现了波折,他的降临隐藏着两个男人的战争和女人们之间的战争。他端详了我片刻,那片刻只是一只鸟从眼前飞越而去的时间;那片刻,只是我往昔生活中迟疑的气息从琴弦上滑过的一个瞬间;那片刻,只是驿馆在这漫长时光中的一个不易察觉的跳跃。此刻,香帕的味儿充斥着鼻孔。此刻,白爷走上前来,伸出右手摸了一下我的面颊,我微微地用我生命轻柔地抗拒着,而我的旁边是斑鸠和鸽子。之前,姚妈曾经把斑鸠和鸽子带到了白爷的面前,试图用斑鸠圆润的身体和鸽子妩媚的神态勾引白爷,然而,白爷却执意要见驿馆的第一枝花。

此刻,在我轻柔的抗拒之中,斑鸠和鸽子趁机用身体朝前倾动,这是驿妓们惯用的身体姿态: 首先,是姚妈用她成熟的身体首次出现在门口,是姚妈训练了我们的身体语言,它就是抛弃灵魂之后的第一种自我出卖。表哥作为第一道人贩子把我们卖到了驿馆,而姚妈,驿馆的女主人,却在竭尽全力地用她的全部天赋和力量,训练我们将身体朝男人倾去的第一种姿态。

我明白了: 斑鸠和鸽子作为驿馆的第二枝花第三枝花,在私下,人们已经把我们的身份确定了。我没有想到,被我表哥卖到驿馆的三个女人,已经被姚妈当成了驿馆的三棵摇钱树。我明白了,此刻,斑鸠和鸽子都在向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献媚,这在驿馆是一种竞技,也是姚妈训练我们的竞技。她总是教诫我们说:“你们只有在男人的眼皮底下才能让­肉­体显现,才可能显现出价值和身份的重要­性­,所以,男人来到身边时,只有不顾一切地索取男人的亲昵的女人才是驿馆女主人……”谁都想在姚妈目光的笼罩下脱颖而出,成为这里的女主人。

女主人意味着已经成为了姚妈的摇钱树和心腹。女主人意味着已经人气上升,犹如姚妈的香草熏蒸气味弥漫在驿馆的每一个公开的角落和每一个隐蔽的角落。当我看见斑鸠和鸽子的身体涌动时,我同时也看见了从同一个岗寨上跑出来的沦为驿妓的另外两个同伴。此刻,她们的私欲和野心已经无法抑制,私下她们就感慨道如果能遇上像吴爷这样的男人的话,她们就决不会到驿馆外求生了。

言下之意可以透露出她们对男人的另一种期待。吴爷到驿馆以后,从未碰过别的女人,也没有花钱到另外的驿妓那里寻找­肉­欲,也许吴爷的言行使她们对男人产生了另外一种期待: 如果能寻找到像吴爷这样慷慨大方、对驿妓忠心的男人,那她们宁肯一辈子生活在驿馆里。

而对我来说,一辈子是一个遥远的境界,是一种我的­肉­身荡漾不出浪花的境界。我的世界之狭窄,我的世界之畏亵,我的世界之杂芜以及我的世界之渺小,使我不敢企图遥远的境界。我此刻期待一种现实: 我希望站在身边的斑鸠和鸽子,她们中的一个人能够用身体的力量把白爷带到卧房中去。

如果那样的话,面前呈现出来的看不清楚的一场­骚­乱就会结束,它渗透不到未来,尽管未来对我是缥缈的,然而,如果没有白爷的降临,也许我的未来会变得单纯一些。我试图为自己创造这种潜意识中的单纯,如果吴爷照此这样控制住那个像火焰一样流窜的­阴­谋。我既然有权力产生那个­阴­谋,我当然也会理­性­地减弱那个­阴­谋的存在。这取决于我在驿馆的现实,眼下,吴爷是我惟一的男人,他的银票已经决定了我身心的某种自由,所以,我曾希望在吴爷从马背上归来时,我是他的­肉­欲之乡,而当吴爷离开时,我又是驿馆中生活得最任­性­的女人,每天黄昏我用不着站在门口迎客。

诱骗记4(2)

我只为吴爷献媚。而此刻,局势变幻: 在姚妈的力量­操­纵下,我又要变成献媚者,这个局势使我的抵抗力不从心。即使是斑鸠和鸽子的献媚,倾尽力量的献媚术,对白爷来说也显得徒劳。白爷伸出手来,他可以左右自己的选择,我注意到了男人们的一种姿态,当男人站在驿馆门口伸出手来开始搂紧一个女人时,这个男人已经为他的夜晚选择好了纵欲的伙伴。

白爷伸出来的手惟愿随着缕缕的黄昏而去,我早就已经感觉到深秋过去了,它是随同吴爷的影子过去的,当白马纵身跃出驿馆时,我感觉到深秋越过了我的窗棂。而此刻,我希望白爷的那只手,一个男人坚定的手拥有它的选择,而斑鸠和鸽子可以任凭他去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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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骗记5(1)

当白爷的手——那只坚定的手臂从深秋的坠落之声越过模糊到达我的腰肢时,我知道,我的本能又一次开始了抗拒。白爷搂紧我的腰肢时,我的眼前一阵晕眩,我提炼不了一种素质: 在这个黄昏,附属于另一个男人,成为这个男人的玩偶,也许这一切都因为吴爷的存在,以及他对我始终如一的占有,使我已经失去了一个驿妓特有的职业素质。

姚妈消失了几秒钟以后,亲自捧着一碗蜜糖水来到了我身边,她示意白爷先松开手,然后一定要看着我亲自把那碗蜜糖水喝下去,姚妈说我的身体看上去有些虚弱,仿佛失去了糖分,女人的身体是靠大量的像蜜糖一样的东西在支撑着,缺少了蜜糖,身子骨就支撑不了时世和命运的变幻。

当我用舌尖品尝着那些蜜糖时,我并不知道姚妈的另外一种魔幻已经在我的身体中产生了魔力: 驱使一个束手就缚的拘谨的女人,在一刹那间燃烧起来情yu。这就是那碗蜜糖水产生的功能,它成就了姚妈的诡计,实现了姚妈配方中的催|情术。

蜜糖尽快地溶化在我的血液中,我渐渐地失去了力量,突然,当白爷再一次搂紧我的腰肢时,我仿佛看到了吴爷,我有权利把自己的身体献给吴爷,久而久之,吴爷已经成为了我的男人,就在我们回到卧房时,我的身体触到了白爷身体上的一种坚硬的东西,白爷看见我不舒服便解下那东西。我的恍惚,我的被蜜糖水似的东西所溶尽的血液都上升为一种情yu。就这样,姚妈凭着一碗蜜糖水就已经改变了我的目标,让我和白爷度过了完整的一个夜晚。

拂晓临近,蜜糖水的功效已经在我体内慢慢地失去了魔力,我渐渐地睁开双眼,发现一个男人躺在我床上,我惊恐地爬起来,想辨认这个男人是不是吴爷,因为在刚刚过去的意念和幻景之中,我始终是在跟吴爷过夜。

我没有看到吴爷身上的那道伤疤,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看到的就是一团模糊和陌生的­肉­体,我还看到了那坚硬的东西,当我刚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件东西时,白爷翻过身来再次搂紧了我,他的气息裹挟着一种烟叶味儿,他体贴温存地对我说:“你的手只能触摸我,你是女人,女人是不能玩枪的,你果然像姚妈所描述的那样很狂野,像只狐狸,我遇到过很多女人,但都没有你这般的狂野,刚刚逝去的一夜,你在床上是够狂野的啊,你有可能会让我忘记别的女人……”

我后来才知道那蜜糖水不仅仅激起了我的情yu,也同样激起了我的狂野。就这样,在吴爷离开的日子里,白爷趁机占有了我的身体——这使我的好友斑鸠和鸽子失去了一个时机,她们在私下扬言道,如果没有我在场,白爷就会钻进她们的卧房中。她们私下诋毁我,说我是驿馆最自私的女人,总是想占有最有权威的男人。而我却在私下产生了一种念头,如果斑鸠和鸽子能够占领白爷的身体——那么我就获得了自由。

我的自由是吴爷给予的,他无论如何都是第一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男人,当翡翠手镯在我纤细的手腕上滑动时,我总是想着吴爷,我甚至会眷恋他身体上的那道伤疤。我想,别的男人无法与吴爷相比较,因为吴爷跟别的男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他已经占领了我的身体。

白爷与我度过了三个夜晚,决定带我出驿馆到外面透透气。他感慨道:“驿馆虽然很快活,却始终是一个女人的世界,我想让你看一看男人的世界,看一看我白爷的世界。不管这两个世界有什么不同,我今天都想把你带出门,你愿意吗?”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我想,我愿意。”

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再次有机会出驿馆,这个死灰复燃似的愿望此刻使我的灵魂浮出了胭脂和舞动的香帕之上: 它已经从姚妈的重重诡计中再次冒出来。我的那个­阴­谋,仿佛就是从我身体中再次长出来的幼芽。淡绿­色­或鹅黄|­色­的胚芽是我灵魂中的再生之地。一旦白爷带我出驿馆,这个胚芽将越过沉重的尘埃,我相信它一定会自由地生长。当我被白爷抱在马背上时,那匹黑马在那个早晨成为了驿馆中独特的一道风景线: 我看到姚妈站在驿馆的中央,她的翠绿­色­的丝绸长裙并没有随风舞动,因为在那个早晨没有一丝风儿,所以,我能够感觉到翠绿­色­丝绸仿佛一种死寂生硬地贴在姚妈成熟的­肉­体上,使她在那个早晨显示出一种我从未看见过的欲望。姚妈的最大欲望就是竭尽全力地控制好我们­肉­体的运转,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在这个早晨已经绽放出一种旋律,我后来才知道白爷的降临使姚妈不得不屈从于一种东西,因为白爷的身份与降临驿馆的商人不一样,他是拥有一支土匪队伍的白爷,他拥有让姚妈畏惧的武装设备和一支失去了道德规范的队伍。所以,姚妈把我拱手献给白爷。我还看到了斑鸠和鸽子,她们的身体倚依在楼道的木栏之中,她们挥舞着香帕,试图不放弃每一个机会,以此让白爷猛然回头时,看见她们鲜活­肉­体的存在,这种存在可以让许多男人心花怒放,当然,也同样可以让白爷心花怒放。除此之外,在这两个女人的目光之中同样充满了嫉妒和失落,她们原以为白爷的出现,意味着一种新的生活的再现。因为,我早已发现一种趋向,进入驿馆的女孩子一旦被姚妈训练以后,她们就认命了这种现实,从而开始垒造自我的另一种价值。也许,在她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很幸运的女人,我不费工夫就得到了茶叶商人吴爷的宠爱,现在又赢得了白爷的垂青;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男仆们簇拥在门口,目送着白爷。从这种局势上看,白爷是一个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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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骗记5(2)

一匹如乌云一样黑的马,显得高大强壮,当我的身体落在马背上时,白爷跨上马背搂紧了我,在这种意义上讲,吴爷和白爷具有同样的东西,他们都想带着他们的驿妓走出驿馆。只不过,吴爷让我骑在白马上时,还没有占有过我的身体,我不知道那天黄昏,吴爷是怎样滋生一种随风飘动的情绪,想带我在驿镇遛一圈。很久以后,我回想起这种场景时,依然能感觉到吴爷的那种情绪在我身上飘荡着。白爷却不一样,他跟我度过了三夜才决定带我到驿馆外面去,到他生活的巢|­茓­中看看,以此证明他的身体和价值。

黑马纵身一跃,我的身体就离开了驿馆,如果我­阴­谋中期待的那种自由就在黑马驰骋朝前时展现,那么,生存下去是多么美妙的图景啊。白爷挥动着缰绳,他跟吴爷不一样,他不愿意环绕着驿镇,他的黑马纵身一跃之中,我们已经过了驿镇的通道。

已经有多长时间了,我没有嗅到泥土和庄稼弥漫出来的浓郁的气息。在很长时间里,我被迫缩在笼子里,我仿佛已经失去了双翼,我仿佛被折断了幻想的翅膀。而此刻,我放眼眺望着盆地上错落有序的房屋,以及飞翔在天空中的第一批候鸟,惟愿我的­肉­身落在大地之上,落在敞开的我心爱的滇西北的盆地和丘陵地带,哪怕我是一只受伤的鸟儿,我也可能飞翔起来。

白爷的手时而松弛时而搂紧我的腰肢,我想要从马背上逃逸而去是很难的。我只有等待时机。自从进入驿馆以后,我仿佛是一个经历了迷乱的女人,每时每刻都在与迷乱作斗争。所以,澄明迷乱的最好办法就是逃离驿馆。现在,这个时机已经再次降临到我身上,所以,我绝不会从马背上纵身出去,因为我知道,白爷那只鹰爪一样的手掌会将我从半空拉回来,我既不会死,也不会生,我绝不要这样的过程。

一个人成长的过程要付出代价和思虑。此刻,我让白爷搂紧我,随同黑马纵身的节奏把我载向一个纵深的峡谷,这就是白爷的巢|­茓­。当我从马背上落到地上时,我看见峡谷周围站满了持枪的男人们,这就是白爷的土匪巢|­茓­。白爷把我带到一个洞|­茓­深处,眼前升起的幽暗使我感到一阵寒气袭来。

白爷登上玉石雕成的宝座,旁边侍卫递给白爷一根水烟筒,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闲暇时都会眯着双眼吸着水烟筒。我想起了生活在岗寨上的父亲,从我出生时,父亲就一直手握住金黄|­色­的水烟竹筒,有些女人也会仿效男人的烟瘾,他们蹲在一道道­阴­影中,不断地吸着烟筒上被点燃的黄|­色­的烟叶。

白爷让我坐在他身边,我想趁机到外面走一走,因为我知道滇西的男人们吸着水烟筒的时候,也是他们神经最为松弛的时候,在白爷神经最松弛时逃离而去,倒是一个难得一遇的时机。于是,我沿着大堂的一道窄门移动着脚步,我回过头去,目光与白爷的眼神碰撞在一起。我想,这正是我寻找到的机遇: 白爷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我想,他放松了对我的警惕,他的目光和心态如今正沉溺在滇西特有的烟叶香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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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魅记1

当我的脚步在错落声中踩着腐烂的叶片进入一片林中地带时,我回过头来,我似乎终于摆脱了白爷的岗哨。起初我溜出大堂的窄门时,曾经有几名手扶枪支的岗哨跟踪我,我从怀里掏出一些银两,我知道这是姚妈训练我们身体素质时教会我们的世俗技巧,但我没有想到当我小心翼翼地把银两展露在我掌心时,一个又一个的岗哨顿然间目光闪烁。

一种最世俗的简洁交易使岗哨们从我影子后面撤退。我回过头去,似乎离岗哨们越来越远了,我的心有些慌乱,似乎往日虚幻的一刻被我扭转了,从我身边延续出去的路过于明媚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心中暗想: 人都有疏忽的时候,白爷此刻正手捧着烟筒,那种迷幻的烟叶自然会麻痹白爷的神经。这正是机遇对我降临的时刻呀。所以,我可以像林中传说的妖­精­们一样逃脱世人的追捕。

正当我积蓄起我的力量朝着一片林中空地奔跑起来时,我发现了一只逃窜的狐狸,那确实是一只狐狸,我在岗寨的山冈上远远地见过这种狐狸。那时候,我只有六岁,寨子里的人们互相传播着狐狸进寨子了,让大家手持棍­棒­把狐狸赶出寨子去。于是我们就跟在大人们的身后,也就是跟在那些舞动不休的棍­棒­之后,去观看这场驱逐。当我们远远地眺望到那只狐狸时,那只褐­色­皮毛的狐狸站在一座石岗上,注视着我们,突然,它的身体朝石岗猛然跃起,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外。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只狐狸。

眼前的狐狸似乎也在逃窜,它环顾四周,焦躁不安的目光离我们很近。就在我虚妄的愿望在一只林中狐狸身上得到再现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声,就这样,那只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的林中狐狸在枪声中倒在了那片金黄|­色­的腐叶上。

白爷拎起那只狐狸,走上前来对我说:“如果这只林中狐狸没有与我相遇,也许它还能拥有另一种命运……谁让它会与我相遇呢?这就是命运。就像我现在面对你一样,我知道,你想跑,然而,乌珍,我告诉你,在我眼下,你是无法逃出去的……”白爷一边说一边搂紧了我:“我是绝不会让你这样的女人逃出去的。”

1929年的冬天是我生命中最为寒冷的时光。每天我和驿馆的女人们一大早忙着生一只火炉。在那些黑乎乎的柴炭运往驿馆的杂院时,我已经预感到最寒冷的一个月已经降临了。

那年冬天,是我的身心满怀期待的时刻,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吴爷了,昨夜我却梦到了吴爷,我看见了一场杀戮,在一阵令我梦中波浪般起伏不休的刀光之中,出现了吴爷的脸,他的脸是如此地亲切而坚定。由此,我触摸到了梦中传达给我的原理,进入梦中的人和事通常会以明澈如镜的面孔呈现在我眼前。

我承认,我已经沦入了白爷的巢|­茓­之中。之前,我一次又一次地被白爷抱在黑马背上,随同黑马的长啸,随同那马蹄声。每当马蹄声触到我陷入其中的陷阱,我就知道白爷与吴爷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白爷的残酷。自从我看见一只林中狐狸被活生生地击毙倒地时,自从白爷用一只狐狸的死亡来束缚我的­肉­身时,我就感知到了我对白爷的妥协来源于恐惧。

而当我的­肉­体完全地被白爷笼罩在其中时,我就在油灯敛灭之下,把头扭转过来面对着窗户。那扇格子窗不知道出自哪一个木匠之手,它却使我充满了置身在陷阱之中的无穷无尽的想像力,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我所有的想像力都来源于我对生命的期待。我仿佛在越过窗棂到达我幻想之中的一片山冈,我知道从驿镇出去要跨过一片又一片山冈,才能抵达另一个天地。

幽魅记2

火炉已被我移到了卧房,这种温暖的过程或许可以打发我对黄昏的某种急切的期待。而此刻,当一缕火焰越过寒冷触着我的指尖时,我听见了一阵期待而熟悉的马啸声。一匹白马迈着疲惫的步子进入了驿馆,一个男人从马背上倒了下来。

我慢慢地在姚妈和驿妓的围观之下伸出手去,把倒地的吴爷扶了起来。在整个过程中,我敏锐地察觉到姚妈却是一个旁观者,她似乎在突然之间已经丧失了往日的热情,甚至连虚假的热情也无法体现出来。

从吴爷的胸膛渗出一些血,它像一场骤雨之后突然飘落在地的紫藤花的花瓣。当我回过头去时,看见姚妈蹲在地上正在研究着那些血迹。无论如何,现在只剩下我自己面对吴爷了。人在生活中看不见的场景,就会托付在梦中,梦是虚假的,却再现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些现实。

我所面对的第一种真实是面对吴爷的脸,之前,我曾经在午夜时刻,在我和吴爷的­性­欲之夜上升为Gao潮又归于平静的时刻,偷窥过吴爷的那张脸。我承认我是在偷窥,因为在夜幕的掩饰之下,我的灵魂已经远离了我,当我偷窥一个男人的脸时,这个男人已经进入了踏实的睡眠,平静的睡眠,所以,我尽可以在灵魂离我而去时,偷窥一个男人的脸。吴爷的脸很平常,然而棱角却很分明,在那些分明的棱角里,也许深藏着吴爷的历史,总之,我似乎无法深入到那些历史之中去,我很短暂的偷窥游移开去以后,我也像吴爷一样进入了黑夜的睡眠之中。

而此刻,在我所面对的第一种真实里,吴爷的脸充满了对我的柔情和思念。以往他的脸上散发出来的柔情和思念也许都被我所忽略了,因为在那些日子里,白爷还未出现,在白爷尚未出现之前,男人和男人之间似乎没有一种对比。我知道,我是在看见白爷以后才渐渐地思念吴爷的,我知道,这一定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我从他们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中,用我的­肉­体同两个男人的­肉­体搏斗着,在搏斗之中我渐渐地把我的心靠近了吴爷,即使他不在我身边,我似乎依然在呼唤他。

除此之外,除了­肉­体的搏斗之外,我知道,我厌恶白爷的那种身份,我厌恶他置身的那个洞|­茓­,我厌恶他的座椅,我厌恶他的水烟筒,里面荡漾着浑浊,我厌恶他旁边穿着黑­色­布衣的侍卫,我厌恶他用子弹把那只无辜的狐狸击毙在地的那个残酷的时刻,如果没有那个时刻,我对吴爷的思念就不会那么地强烈无比。

我伸出手去触摸我面对的第一种现实,触摸着吴爷的脸,这张脸,它仁慈地对我微笑着,此刻,我才证实了梦不在我身边,它是活生生的现实。我笑了一下,我的笑一定是战栗的,因此,吴爷搂紧了我的腰肢,问我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发生过别的事情。我回避着他的目光,现在,我必须来面对第二种猩红­色­的现实。

它就是吴爷胸部的伤口。之前,在我的生活中我从未看见过这样血­肉­模糊的场景。我从小就惧怕血腥或者说我从小就回避血腥。如今,我却要面对这个伤口,它正在奔涌出鲜血,那些无法抑制的血液正像水银一般奔涌出来。当我的泪水无助地往外涌动时,吴爷笑了,安慰着我,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我顿然吓坏了。然而,事情并不像我所想像的那样是错乱的,吴爷已经把那把匕首Сhā进了火炉之中。已经变得炽热和滚烫的那把匕首,此刻已经被吴爷抓住,从炉火中提炼出来的匕首Сhā进了吴爷的胸口: 这是吴爷疗伤的方式,除此之外,在这种原始的疗治方式中,从匕首的锋刃下掉出了一枚子弹。随同鲜血淋淋的子弹“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我的心仿佛悬空了。我想起了白爷告别我时丢进我首饰盒里的那几枚锃亮如银的子弹。

吴爷的脸扭曲着,如同骤雨中的树身在摇晃着,历经了一阵阵摧残以后,归于平静。我擦­干­净了他脸上大滴的汗珠,擦­干­净了他嘴­唇­上的血痕,我看到了吴爷忍受痛苦和疼痛的另一种方式,我看到了一个从不把痛苦和疼痛叫出声来的吴爷。

拂晓缓缓地降临,吴爷睁开了双眼,后来我才知道吴爷每次在拂晓睁开双眼时,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此刻在何方。因为吴爷作为茶叶商人经常辗转在马道上,他经历了荒漠、雪山和峡谷,他也经历了一座座驿站。只有确认自己躺在何方,也许才能确认自己所置身的现实问题。此刻,吴爷嗅到了一阵香气,他就已经准确地认定了他置身于我的卧房。当他看见我正在弯腰搜寻着那枚子弹时,便翻身而起,他一眼就看见了那枚子弹,它就在我的化妆台下面,一动不动地面对着我们。

吴爷捡起那枚子弹放在掌心,他久久地审视着那枚子弹,然后从怀里掏出另外两枚同样的子弹,三枚子弹就像一座山峰一样起伏在吴爷的掌心。就在这一刹那间,吴爷突然看到了我的首饰盒,他仿佛受到了一种鞭打似的走上前去。他伸出手指触摸着首饰盒中的那几枚子弹,它竟然跟吴爷手中的那几枚一模一样。这是一种残酷的时刻: 我和吴爷的目光久久地对视着,而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听见了一匹黑马的蹄声,我听见了那蹄声正在穿越驿镇,朝着驿馆渐渐地逼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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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魅记3

一匹黑马来到了驿馆门口,吴爷死死地盯着从黑马背上下来的男人,他就是白爷。吴爷触摸了一下我的面颊,问我是不是认识那个男人。我点了点头,吴爷又问那些Сhā在首饰盒里的子弹是不是那个男人留下来的,我又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在这样的时刻,作为女人的我,想把不堪承受的一堆负荷彻底地­祼­露在吴爷面前,何况我是驿妓,我具有生活在驿馆中的驿妓身上的一切特征: 即把我­肉­身的苦难和遭遇付诸摧残我的男人们。

尽管吴爷是男人,他却跟别人不同,我现在之所以如此真实地袒露出我的遭遇,是因为我已经渐渐地把吴爷当作我的亲人,我的任何委屈都可以面对吴爷倾诉。我蜷动着我润湿的舌头,它可以蜷曲似的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为我的命运而申辩;它可以面对一盆已经燃烧成灰烬的灰烬,竭尽可能地倾诉我的绝望和痛苦;它可以再现作为女人、作为驿妓的我的­肉­体中已经失去的一切自由。

姚妈像一只在窗口飞舞的蜂王正在平息这场­骚­乱。阻止白爷到我的卧房中来,显然是姚妈此刻急需要做的事。

白爷从马上下来的时刻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见到我或者直奔我的卧房。所以,姚妈走上前去阻止他,斑鸠和鸽子就在这时翩翩飘到了白爷的身边。当听见白爷的马蹄声时,姚妈已经集中心智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为白爷配制好了一壶热茶,白爷从马背上刚落到地上,姚妈就让斑鸠上前双手给他捧上一杯热茶,焦渴难耐的白爷很自然地就把那杯热茶喝下去了。

就这样,姚妈配制的魔幻剂使白爷突然改变了目标,在斑鸠和鸽子的身影的勾引下的白爷,已经进入了姚妈的圈套之中。接下来是一阵安宁。在那个早晨,我并不知道作为男人的吴爷却在为我设置着一种命运,当他突然让我收拾东西,随他离开驿馆时,我睁大了双眼,我一点也不敢相信这种逃离会来得如此之快。

传来了敲门声。我想,在这样一个时刻,可以把手放在门上敲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姚妈,另一个是侍者。打开门后,姚妈笑眯眯地望着我们低声地解释道,她终于把这场­骚­乱平息下去了,然而,这只是暂时的,她因此希望吴爷能有高姿态,避避这种局势。姚妈说:“吴爷啊,吴爷,我知道你私下已经跟白爷斗了很长时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希望你们的斗争在驿馆内发生,你明白吗?”吴爷直奔主题,他牵住我的手说他想为我赎身,姚妈望了吴爷一眼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你用你的马帮来换我的女儿,我也不愿意,没有她的存在,我的驿馆就失去了招牌,没有她的影子,我会夜不能寐……”姚妈笑眯眯地离开了。

吴爷让我为他点了一根又一根由他亲自卷起来的烟叶,那些从他的胸腔吐露出的烟叶味儿弥漫着,使我不断地想咳嗽。吴爷转过身来,搂了搂我,然后告诉我说他要离开驿馆一段较长时间,他让我等他,说他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来的。还没等我问他为什么不带我离开,吴爷已经掀开了门帘从我眼前消失不见了。

姚妈不知道从哪里像一个幽灵一般钻进我的房间,姚妈按住我的肩膀低声安慰道:“我的女儿,我过去就告诫过你们,别把命运交给一个男人去主宰。吴爷已经破产了,他已经失去了他的马帮,他根本就没有力量为你赎身……”姚妈继续说下去:“我的女儿,顺从于这命运的安排吧,你不是眼睁睁地看见吴爷已经离你而去了吗?”

1930年初的那个冬天,又一个黄昏迷惘地在我内心深处冉冉升起时,我已经站在院子里燃烧起了我的火炉。此刻,一道影子飘然来到我身边,他就是白爷。姚妈配制好的魔幻剂已经失去了药效,所以,他挣脱了斑鸠和鸽子的怀抱。当他在驿馆寻找我时,我已经迷惘地升起了我的火炉。

白爷仿佛在我房间呛人的烟味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危机。事后,我知道斑鸠和鸽子的饶舌使白爷意识到了他生命之中潜在的危机。然而,他是不肯放过我的,他是不肯对我松开手的,所以,在那个表面上看似平静的夜晚,白爷作出了一个永久的决定: 需要我的­肉­体作伴时,就让侍卫们骑马到驿馆来接我。

而此刻,我必须顺从于这种安排。白爷的侍卫很快备好了马鞍和马匹,我把身体倚在楼道上,这时候姚妈出现了。她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我把希望寄托在姚妈的主宰中,我希望在这个黑沉沉的夜晚,姚妈不允许白爷将我带出驿馆。

姚妈微笑地看着白爷。此刻,我闪身到了姚妈身边,拉了拉姚妈的手,如果她说出的一句话能阻止白爷把我带走的话,那么,我的命运也许就是另外一种结局。如果这个夜晚我不出入于那座神秘的洞|­茓­,也许我的命运就不会每天看到杀戮。

我无助的眼神大概已经感动了姚妈,她突然温柔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并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她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温柔,却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残酷:“我的女儿,白爷接你到他那里去住几天,是因为白爷心疼你。你都看到了,能够被白爷所心疼的女人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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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魅记4

当白爷把我带到巢|­茓­中一间石头房里时,我看到各种各样的枪,它们悬挂在石墙壁上。白爷对我笑了笑说:“乌珍,我之所以把你带到我地盘上来,是因为驿馆已经不安全了……”白爷一边说一边慢慢地靠近了我……

一个侍卫站在屋外叫唤着白爷的名字,白爷起床了,白爷走出了卧房朝着这座巢|­茓­深处走去。那天上午,一个逃跑的侍卫在途中被抓回到这里,所以,我看到了一个背叛白爷的青年人的身体经历的一种惨不忍睹的遭遇。

我不知道白爷为什么要让我亲眼目睹这场遭遇的全过程。此刻,我站在石头屋中穿上了衣裙,白爷的女仆嘱咐我到白爷身边去。我后来才知道,在之前,这个容貌姣好的女仆一直是白爷的情人。自从姚妈的驿馆在这个欲望像野草一样纵横的滇西矗立起来以后,男人们似乎寻找到了解决­肉­身欲望的办法,他们像饿鹰一样经历了飞翔以后,纷纷奔赴滇西的驿镇。

所以,当我被白爷挟持在黑马背上,随同纷乱的马蹄声走出驿馆时,我头一次感觉到了驿镇上流动的马帮人群。那些男人们饥饿的目光,使姚妈不惜代价地从遥远的乡下买来了一批批年轻的女子。

当姚妈迎接着被人贩子从乡下带来的这批女人时,我知道囿于这种混乱,个人的命运已经由不得自我去改变。而此刻,白爷的女仆,她姣好的身影已经潜到我身边,她唤我到白爷身边去,当我端详她的脸时,她回避着我的目光,她已经沦为女仆,她似乎从不正眼面对我的目光。

一条蛇起初在一只黑­色­的匣子中窜动着,白爷就坐在那只匣子旁边,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眼镜蛇在深黑­色­的匣子中的响声。我奇怪地看着他的眼神,我发现了我身上的一种变化,我已经渐渐地摆脱了我的那个­阴­谋——出逃。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那个­阴­谋中窥视时机,寻找逃逸出去的道路。相反,我在研究男人,比如,我此刻置身在白爷身边,呆在这座­阴­森森的洞|­茓­的深处。当白爷惬意地倾听着一条眼镜蛇在黑匣子里响动时,我在研究他的惬意到底从何而来。

人生最大的悲哀和困惑来自于­肉­体与­肉­体之间的那种界线: 即使我一夜又一夜地与男人们的­肉­体碰撞着,我依然不了解男人。当黑­色­的匣子中的眼镜蛇蜷曲着身体朝着大厅中央的青年男人的身体呼啸而去时,我突然明白了一种事态: 白爷要让这条眼镜蛇来惩罚青年人对他的背叛。当眼镜蛇窜到已经被捆绑在柱子上的青年人的­肉­体上时,我惊恐地叫了一声。

一条眼镜蛇就这样当场结束了青年人的­性­命。而当我惊叫时,白爷拉住了我的手低声地说:“我知道,你还不适应我,不过,我们拥有的是时间,我会让你适应我的,包括我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你知道,我们的世界必须建立在洞|­茓­深处,因为我们是匪贼。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匪贼吗?”

白爷的语气好像变得委婉了,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从身体上滑落了多余的力量。白爷仿佛喝了姚妈配制的魔幻剂,它没有给白爷带来情yu的躁动,而是带来了声音的战栗。当我们回到石头卧房时,夜晚又降临了,白爷委婉的声音现在已经从大厅中央滑到了卧房,白爷说:“我之所以把你带到我的洞|­茓­来过夜,是因为驿馆已经不安全了,很多人都想杀死我,正像我也想宰杀许多人一样。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是赫赫有名的匪贼……现在,让我给你讲述我的故事……现在,脱下你桃红­色­的袄子,我一向喜欢女人赤­祼­地躺在我怀里……没有办法,让我把油灯挑暗一些,你冷了吗?如果你冷,我会让侍卫再为我们生一炉炭火……总之,你所需要的我都会尽量满足你,包括你­肉­体的温暖……”

幽魅记5

此刻,我正一丝不挂地在白爷石头卧房之中慢慢适应这一切,包括他的声音。也许当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一丝不挂的­肉­体揽在怀里时,最适宜追忆往事。火盆的火焰不断地跳跃着,就这样,白爷的故事开始在火焰的笼罩之下缓慢地展开:

“我还是一个十八岁少年时就产生了一种­性­欲。当时,我生活在一座小城镇上,我突然喜欢每天能够看见一个女人的出现,她总是坐在她父母开的店门口等待着什么人。有一天,我对我的好友吐露出了心声,他惊愕了一声说,他喜欢这个女人已经很久了,他渴望把她带走,因为他想跟随一支马帮到外地做生意。我们俩人都想赢得这个女人的芳心,所以,我们打赌说,谁赢得了那个女人的芳心,那么这个人就出去做生意,如果谁失败了,就去做匪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决定开始一次游戏,以此来决定我们的输赢。我们把那个女人劫持到一个洞|­茓­深处,我们蒙上了女人的眼睛,游戏就这样开始了。

“我想让我的好友先出场,我知道,凭着好友的那种胆怯,他是不可能俘虏女人的,所以,我想让他的胆怯和一个少年的战栗在一个成熟的女人面前失败之后,再去征服这个女人。之前我已经有过一次­性­经验,跟我们家的女仆,一个从乡下来的哑巴。从那以后,我就窥视那些胸脯高耸的女人的形象,在我看来,坐在店铺门口等待外地商人前来约会的女人无疑是我­性­幻想的对象……你在听我叙述吗?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之前,我和好友曾经到玉石店配制了同样的两条玉佩,并分别镌刻上了我们的名字。即使我们失败了,也想让她佩戴上我们留下来的玉佩,永远地记住我们的名字。

“当我好友的影子缓慢地上前时,我藏在洞|­茓­之外的树篱之中,窥望着这一切。我在暗笑我好友的那种胆怯步履,他低声地诉说着,以至于在洞|­茓­之外的我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我看见那个女人的身体也在震颤着,而嘴­唇­仿佛在说着什么。……我看见我好友的脸散发出少年的微笑,看上去,那微笑显得很满足和幸福。他很快就从洞|­茓­中走出来了,然后对我点点头说,她给予了他等待和希望。

“接下来,是我游戏的时刻,我显然不是别人,我就是我……此刻,我进了洞|­茓­,我把手伸进她的胸前,她尖叫一声,然而,她的声音是沙哑的。我用我的方式迅速地想剥开她的衣服,就在这个刹那间,就在我快要剥开她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一个影子飘进来,并与我搏斗起来……就这样,我的游戏结束了。

“于是我们开始面对我们的赌约。在某种意义上,我已经失败了,而我的好友却充满了等待。我的嫉妒与情yu依然在我体内燃烧着,我在寻找时机。有一天,我自以为我喜欢的女人钻进了一辆马车,她好像要外出,我跟在马车后面,我当时骑着一匹马,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当时我并不知道,在我身后还有另外一个影子跟随着我。当前面的马车进入无人区域时,我在脸上蒙上了块黑布……也许,从那一时刻我就开始了我做一个匪贼的命运……

“当好梦就快要成真时,我背脊上被扬起的鞭子抽打了几下,我昔日的好友站在我面前大声说:‘像你这样的人只配做匪贼,你就像野兽一样残恶……’从此以后,我就从那座镇子上消失了,之后,我听说我的情敌并没有得到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跟着一个男人私奔了,尔后,我的情敌也同样离开了小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情敌的名字了,你认识他,他就是吴爷。”

天已近拂晓,火炉里的炭已经化成了灰烬。白爷已经在我身边赤身­祼­体地睡去。我感觉到了­肉­体不能温暖­肉­体的一种严酷的寒冷已经袭来。

回到驿馆,我急需做的事就是仔细梳理白爷给我讲述的那个故事。

由于几十年前的那场事件,两个男人走上了完全不相同的道路: 一个做匪贼,另一个做茶叶商人。而这两个男人恰好与我有关。正当我在仔细地梳理这些事件时,也正是斑鸠春风得意之时。一个缅甸商人当然会使斑鸠神采飞扬,经过我身边时,她会扭动着桃红­色­的身体,仿佛在告诉我异域的货­色­比周围的男人要有价值得多。斑鸠的身上果然很快坠满了形形­色­­色­的珠宝,那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缅甸男人是做珠宝生意的,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下榻在斑鸠的卧室,而每天晚上,斑鸠都会扬起那块粉红­色­的香帕,挽着缅甸商人的手臂绕驿馆一圈…… 黄昏无疑是使驿妓们倾巢出动的时刻,就连那些刚被人贩子从偏僻的乡村带来的年轻少女们,经过姚妈短暂的训练以后,也加入了倾巢出动的行列之中。

当斑鸠舞动着香帕,呈现出一种驿妓汝人特有的风­骚­挽着那个缅甸商人的手臂风情万种地环绕着驿馆时,姚妈的目光正在颂扬这种­精­神。她希望每一个驿妓都寻找到成为摇钱树的方式。在那些时光里,斑鸠的身价突然猛涨,姚妈甚至为斑鸠重新调换了后花园的房屋,那曾经是昔日的校舍,经过工匠们的改造,已经变成了那个时期最为奢华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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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记1

秋­色­开始弥漫我的胸膛和视线时,斑鸠开始发高烧。两个多月以前,斑鸠站在驿馆门口,异常隆重而缠绵地目送着缅甸珠宝商人与她的第一次离别,也是永诀的时刻。那个时刻过去以后,斑鸠就开始进入了等待,她先是告诉我,然后是随着她裙裾摆动之声,把她的等待转述给每一个人: 缅甸商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再次回到她身边,然后会带她到缅甸去……

那时候,缅甸是斑鸠惟一的期待。缅甸商人带着珠光宝气的商队离开驿镇的那个早晨,斑鸠似乎已经变成了那支商队的首领,她之前就渴望依赖于男人的力量让自己的身体越出驿馆。然而就在这一刻斑鸠的身体开始发烧,起初,我们都以为是正常情况下的伤风感冒而已,所以只请来郎中抓了几副中药。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了,斑鸠的身体依然高热未退。

一个星期的时间又过去了,斑鸠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姚妈嘱咐我还有鸽子把窗帘拉上,然后解开斑鸠的衣服。姚妈又温情地命令我们把油灯挑亮一些,让卧室中的光线再亮一些,我们依然照做,但不知道姚妈到底要做什么。

姚妈不知道从何处弄来了一副白手套,那是一副雪白炫眼的手套。姚妈在油灯的光亮之中,躬着身体就像幽灵一样走上前去,慢慢掀开了衣服,姚妈突然支吾道:“果然如此,这无法避免的事果然发生了。”

在斑鸠­祼­露的肌肤上,我头一次看到了像豆子一样四处弥漫的红­色­痘斑,姚妈把这些弥漫在肌肤上的痘斑称为“梅毒”。那时候,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称。此刻,姚妈已经把斑鸠的下­体­,两条修长的腿掩映的三角区域上的­内­裤拉开,姚妈惊愕地说道:“天啊!这就是那个缅甸杂种带来的瘟疫!”于是,我看见姚妈逃到后花园把她从手上摘下来的白手套埋在了一株花椒树下。

那是我头一次看见姚妈独自掘开潮湿的、经历了一场秋雨的泥土地,也就是说,她不相信任何一个人,所以,她才决定亲自埋下那副手套。

仆人们送到斑鸠卧室中的饭菜一次又一次地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出来,这意味着斑鸠在昏迷之中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我托一个仆人到驿镇买回来一些可口的糕点,想趁机给斑鸠送去,无论怎么说,我们都是从一个寨子里走出来的姐妹。当我趁着黄昏的微光溜入后花园时,在前门,在驿馆正门口,一支军队驻入了驿镇,镇长让人站在门口欢迎军队的到来,那是一支国军。一方面我们在欢迎国军的到来,又一方面姚妈嘱咐全体驿妓站在驿馆门口。这也是一种商业行为,很长时间以来,姚妈已经会利用各种各样的商业行为来为钱财铺垫通往驿馆的道路。

这一刻,恰好是我潜进后花园的时刻,在这个时间里,躺在后花园的斑鸠似乎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此时我打开了门,一道曾经披满短暂的浮华和风尘的门。我感觉到了门上甚至已经有蜘蛛在织网,而斑鸠就在床上像条虫一样蠕动着。

斑鸠竟然醒来了,她仿佛寻找到了一个溺水者需要上岸攀缘的枕木。斑鸠在幻觉中抓住的是另一个人,是支撑她活下去的缅甸珠宝商人,斑鸠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微笑,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他会从缅甸过来接我的,我会到缅甸的英国人殖民地去生活,我会的,他会赎我身的……”

姚妈忙完迎候国军进驻驿镇之后,她似乎又想起了斑鸠的存在。有一天,她唤我陪她到斑鸠的屋子里去看一看。

秋风瑟瑟之中我们走进了后花园,姚妈带我进了斑鸠的房间,斑鸠一看见姚妈就翻身而起想抓住姚妈的手,姚妈后退了几步对斑鸠说:“斑鸠啊斑鸠,不是姚妈不心疼你啊,而是你的身体不争气……”斑鸠此刻萎缩地坐在床上,她的痘疱已经比前几日增加了许多,斑鸠突然低声抽泣道:“姚妈,如果你能帮助我找到缅甸商人,他会为我治愈的。”姚妈叫了我一声,离开了后花园。

我已经预感到一种灾难已经在等待着斑鸠。傍晚时分,姚妈没有像以往一样站在驿馆门口迎候客人,我看见她在几个男仆之间走来走去,仿佛在预谋着什么诡计。

伪装记2

我和斑鸠鸽子是第一批被人贩子拐卖到驿馆的,用姚妈的话说我们是第一批开创者,也是第一批醒悟者,我们最大的醒悟就是积极地抛弃了与生俱来的灵魂,用­肉­体来卖身。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同我一块儿走出岗寨的伙伴,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被男仆们放在麻袋里……我攀上了石榴树,我从小就具有攀缘树身的能力,也许是为了窥视世界,也许是为了藏住灵感和­肉­体。

几个男仆进了斑鸠的卧室,随即门便被掩上了,就连煤灯也在倏然之间熄灭了。几分钟以后,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一只麻袋出了卧室,另外两个男仆紧跟着朝后门走去。从那一刻开始,斑鸠的门就被锁上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斑鸠就从驿馆中消失了。

……自从斑鸠落在那个看不见的土坑中后,我的­肉­身仿佛被凋零的落叶笼罩了一般,激不起任何生机盎然的情绪和热情。姚妈她笑眯眯地对我说:“军官马上就来了,几天以前,他已经研究过了花名册,他点名要了你……乌珍,我见过这个军官,很英武,是从军官学校毕业的。”

我没有拒绝,我迅速返回卧室,所有朝着我的声名奔赴而来的男人我都没法拒绝。人,也许只有像可怜的斑鸠那样在一个土坑中结束­肉­身的挣扎和灵­性­时,欲望才会离开我们。当我上好妆,舞着香帕下楼时,我又一次充满了一名驿妓的欲望: 从我体内上升着一种气息,也许是一种清澈如水的气息,也许是一种混沌的气息,我就是要占据驿馆第一枝花的头衔,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无法投身到辽阔无垠的世界之中去,那么,我乌珍就一定要在这个小舞台上成为主角。我绝不罢休,绝不可能像可怜的斑鸠那样被装在一只麻袋里,在气息未尽时被尘土覆盖住生命。

在姚妈的声音里,我感受到了一名驿妓的希望之光: 只有与男人接触,才可能寻到挣脱驿馆的未来,如果我拒绝去见男人,如果我每天置身在那寂静幽暗的琴房之中,就不会有人看见我,就绝不会有人来改变我的命运。

我叫乌珍,在1930年秋天的黄昏,我开始迎候着第三个男人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1929年春天那个胆怯万分、焦躁不安地在姚妈的训练之下,刚刚出巢|­茓­的幼妓,我似乎已经经历了一种生命过程: 在我的驿妓生涯中,利用自己的智慧出入于男人之中,此刻,我不再为任何男人保留我­肉­身的位置。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黄昏像1930年秋天的黄昏一样,呈现了我的放纵,呈现出我­肉­欲的敞开­性­,我的世界,那个装满灵魂的世界从此刻已经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驿妓周身洋溢的媚俗和平庸,而这正是进入驿馆的男人们所需要的。

当青年军官靠近我时,我没有任何战栗,一种职业的习惯已经使我蜕变为玩偶,我纵欲的风情没有像我预料之中的那样迅速地燃烧起青年军官的欲­火­之情。他用双手捧起我的面颊看了又看,似乎我的面颊给他带来了某种片断似的回忆。

他终于说话了,他说翻开那本驿馆的花名册时,他看到了我的档案,同时看到了我的照片,许多年之前,他就开始寻找他的妹妹了,他听说他的妹妹做了妓汝,每每途经妓院都要去寻找,当他发现我的照片酷似他的妹妹时,便前来会见我。

无可置疑,我不可能是他的妹妹,当他捧起我的面颊时,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他说他对­肉­体并没有多大兴趣,他每天接触的战争和死亡已经泯灭了他的­肉­欲之火……他说这些话时似乎是在宽慰我,在他的声音之下,我慢慢地丧失了一名驿妓的风姿,我给他沏茶,听他倾诉,就这样,我们到拂晓。

伪装记3

他叫黄家文,他是惟一没有在我­肉­体中栽植陷阱的男人。他不是每天都到驿馆,而是隔三差五来,先是到我的琴房,他似乎对乐器很敏感,包括我在其中无意识地弹错的某一个音符,他都会提出疑问。他似乎已经渐渐把我当作了消失了的小妹。

黄家文带我出门是为了让我呼吸到一种空气,为此,在一个黄昏上升的午夜,当一枚子弹擦过他耳朵时,他迅速地抽出了手枪,他把我推开,推到了一丛树荫之下,然后,一阵马蹄声逐渐远去,我看见黄家文寻找到了那枚弹头,他是幸运的,子弹差一点结束了他的生命。就在那天午夜,当我回到驿馆时,我并不知道有一个特殊身份的男人正等待着我,黄家文只把我送到驿馆门口就离开了,那枚子弹已经使他感觉到一种呼啸而来的战争。

然而,我惊魂未定之时,隐藏在我卧室中的男人已经吹灭了我手中那根被我划燃的火柴,他灼热的带着水烟筒的味道使我惊悸地叫了声白爷。他搂紧我腰肢说:“乌珍,跟我去吧!”还没有等我说完,他就让我穿上丝绸披风,强行地把我掠出了门。我知道在白爷和我之间,除了那种­肉­体关系之外,还隐藏着一种关系。

我无法解释这种关系,就像无法解释我为什么在如此快的节奏之下,在姚妈的目送之下离开。我想,白爷在进我的卧室之前一定见到了姚妈,所有的蛛丝马迹都难以逃脱姚妈的眼睛。姚妈具备了一个­妇­女的多面­性­,她可以在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气候,不同的味道,不同的情绪之下面对着不同身份的男人。面对男人的时候,她似乎从不气馁,也从不骄纵,面对男人,她似乎是一种热烈的、温暖怡人的利器,可以帮助男人的欲­火­搜寻到燃烧下去的火炉。

姚妈啊,姚妈,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午夜,你的脸上似乎也看不到一丝倦容,我不知道支撑你­精­神的原动力到底在哪里。

白爷即刻用一块黑布蒙住了我的双眼。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已经被白爷的手臂揽紧,他不断地驱着马,我感觉到白爷手中的那根鞭子击在马背上时,那匹黑马在一阵阵痉挛,旁边的侍从们也不断地扬鞭驱马,我想起了一个男人,也许只有这个男人才可能救我,他就是黄家文。

我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仇恨: 白爷为什么有权利在这么快的速度中让我陪同他,在月黑风高的长夜奔驰而去,并且强行地用黑布蒙上我的双眼,我的腰肢突然之间敏感地触到了白爷的那支手枪……我把手伸过去,触到了充满白爷体温的枪支,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心,我的灵­肉­,我知道,从那刻开始,我的灵与­肉­又再一次交织在一起了。直到白爷把我从马背上放下来,直到那块黑布被揭开的那一刹那间,我的灵­肉­才面对着我。

我环顾四周,仿佛坠入一道深渊: 到处是林立的石柱和仙人掌,这个陌生的环境是白爷新迁移的洞|­茓­。白爷委婉地告诉我说,由于他的职业,许多人都追杀他,当然他也在追杀许多人,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反之,如果缺少这样的生活,他就觉得生活没有刺激。尽管如此,他还是抛弃了原来那座幽深的洞|­茓­,他的队伍迁移到这陌生的有坚硬的石柱和仙人掌陪伴他的地方。

我突然明白了: 白爷为什么要用黑布蒙住我的双眼,他要让我对这路途失去记忆。我感受到了白爷的警惕,即使对我这样的驿妓,他也绝不放松警惕。也可以这样说,我自始至终在白爷的眼里不过是一名驿妓而已,一个­肉­体的伙伴而已。那块黑布似乎已经揭开了他和我之间的距离,它漫长而幽深,似乎通过我们的­肉­眼无法看到。

把我引领到白爷卧室的,是白爷的女仆人,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滑动了一圈,我看见她羞涩的隐忍,我看见了一丝嫉妒的隐忍,我看见了她对无常命运的肯定。所以,她坦然地把我引进白爷的卧室,并为我端来一盆温暖的洗脚水。我洗脚时,她就站在一侧,她早从昔日的宠儿蜕变到了如今的女仆人,所以,她的气质中透出一种卑微的东西,我感到我厌恶这种东西,也许我已经在变,就像吮了一夜秋风的树身,改变了一夜之前的姿态。

所有人都在变,我为什么不能变化?我已经从昔日的懦弱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有心计的女人。我知道: 我只会越变越有力量,我永远也不会变成女仆人。所以,我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盯着白爷的那些枪支,它们依然挂在新卧室的石柱上,它们仿佛永远威慑着这个世界,威慑着每一个用目光看它的人,我是其中之一。

变化是为了不让我遭遇到斑鸠的命运,那种命运我一辈子都噎在咽喉,它屈服于一只麻袋,屈服于一只土坑,一个生命就这么快地被湮灭了。我绝不可能被湮灭,因为我的胸膛之中燃烧着烈火,这取之不尽的烈火,已经被我蕴藏着,为了防备于未来的隐患;变化是为了不让我遭遇到女仆人的命运,她活生生地是一面镜子,映现出了一个女人从宠­妇­到仆人的过程,我厌恶那种卑微。

伪装记4

狩猎则意味着杀戮,在我的人生图像之中经常浮现出白爷在暗处把一只孤独无助的狐狸击毙在地的情景。这种杀戮曾经让我胆怯和哀伤,而此刻,我的身心开始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白爷满足了我的这种期待。尽管如此,当我们出巢|­茓­的时候,白爷依然让二爷蒙住了我的双眼。在这座生存着匪贼的巢|­茓­里,除了白爷拥有声望和权力之外,就数二爷了,不过,二爷个­性­毫不外露,他多数情况下仿佛一只蝉,蜷曲在他自己的翅翼和身体之中。我坐在马背上时,二爷用一块黑布蒙住了我的双眼。二爷对我的态度很温存,这一点我从他帮我蒙上黑布时已经感觉到了。二爷的手让我体会到了他对女人面颊或肌肤的一种温存的体贴,正是我记忆中感受到的这种体贴,为我日后利用二爷做好了潜在的铺垫。

我们狩猎的马队出发了。白爷依然喜欢跟我骑一匹马,因此,我的腰肢依然能准确无误地感觉他皮带上的那支手枪。我正在慢慢地接近它,包括那些藏在枪身中的子弹。我突然间又想起了吴爷,他已在我生活中消失太长时间,我对他曾经产生的那种眷恋到底会不会消失?他走时,带走了白爷装在我首饰盒里的那些子弹,那些与他身体中取出的子弹一模一样的——子弹,难道是白爷从他的手枪中­射­出的?

我在黑布的遮挡下仿佛看见了白爷给我讲述的那些故事,两个青年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展现出了爱与恨的初端,从而也展现出了爱情和情yu的两种极端,所以,他们注定要分离,并且注定要成为仇人。

当两个男人相互杀戮时,我却已经置身于其中,正是这种血腥味儿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枪支和子弹。我感觉到了秋风的凋零和狩猎场上的一片静寂,而我们的降临很快将给这个世界带来杀戮,那些蹦跳的生命将被我们所击毙。然而,我已经开始期待这个世界了,这已经由不得我再次篡改,人生是多么反复无常啊。

很久以前,当我看见那只林中穿巡的狐狸孤独无助的身体被突然击毙在地时,内心的苍凉是如此地强烈。而此刻,是我制造了这场秋季的狩猎,以此来满足我一种奇异的念头。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反复无常,当二爷为我温存地揭开黑布时,我眩晕了一下,我仔细地打量这个世界,漫无边际的腐叶,深秋最后的一点腐叶已经变得­干­枯,但依然有些挂在树枝上还没有凋零­干­净的落叶一片两片地飘零而下。

狩猎的阵地已经悄然铺开,在我们的窥视之中,一只松鼠悄然出现了。白爷把枪轻轻地开上了膛,递给我说:“瞄准你的目标,击穿它的­肉­身,你就是赢者。”白爷竟然轻易地就把枪递给了我。当我的手触到枪支时,就感觉到了沉重,像一块石头一样的沉重,我那时候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质疑,我的这只手,舞动着轻柔丝绸香帕的手到底能不能握得住这支枪。

林中地带的松鼠走了一批又一批,又来了一批又一批,白爷对我耳语道:“我当年就是从击毙一只松鼠开始做了匪贼的。只要你扣动扳机,那只松鼠准会丧命,这就是游戏的规则,好了,现在,瞄准它,扣动扳机……”

就这样,平生头一次,我听到“砰”地一声,仿佛雷声,然而比雷离我更近,仿佛是我生命中的什么坚硬的东西已经开始爆炸了……它就是一枚子弹的爆炸……而眼下,任何东西的轰然爆炸都不会比一枚子弹的爆炸更令我头晕目眩。

伪装记5

子弹被我猛然之间推上膛的那一刹那,仿佛在我­肉­体间爆炸着。因为与松鼠的距离很近,几乎不费多少周折我就击中了小松鼠的脑袋。那小松鼠连动都没有动,就已经毙命了。

那天早晨,我通过自己的手击毙了一只受伤的小松鼠,我通过白爷的手,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手——击毙了一只狐狸。也可以这样说,我和白爷第一次产生了同盟者的关系。这是一次杀戮,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人生旅途中的杀戮开始了。

……

我在那个最寒冷的秋天后的冬天,总是会为自己生着一盆又一盆火炉,好像在等待。然而,冬天降临后,几乎没有任何男人为我而来。也许冬天是驿镇最为寂寞的日子,就连守在驿镇的那支军队也悄然离开了。其实,军队早就离开了,所以,黄家文走了,他离开驿镇时,正是我在秋天狩猎场上与白爷消磨时光的时刻。我与黄家文短暂的相遇,也许只是为了证实我并不是他的妹妹而已,每当我想起那些夜晚我们没有沉溺于­肉­欲,而是沉醉在叙述和倾听之中的时光时,我就感觉到我已经变成了蝉。如果我永远地进入了蝉的状态该多好啊,然而,当冬日的最后一层霜被春风融解时,我知道我要叫了,我要从蝉的冬眠状态之中进入春天了。我没有预料到,春天降临时,我面临着的是一次对杀戮的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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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记1

二爷带着两名侍从出现在驿馆之前时,我似乎并没有听到马啸声。整个冬天,我似乎就真的已经变成了蝉,在温暖的外衣紧裹之下,把我的­阴­谋伪装起来。当姚妈在一个拂晓把她挂满金银戒指的手指放在我门上敲时,我仍然冬眠着,或者伪装着,因为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在我变成一只蝉的日子里,男人们或者说整个世界似乎都已忘记了我。

这也是姚妈生活中最为没­精­打采的日子。这是一个与往年不一样的冬季,驿镇的马店和旅馆全部空寂着,整座驿镇发出了死寂般的叹息声。这时姚妈的手放在门上,从颤动而欢快的敲门声中,我知道春天已经降临了,姚妈的春天降临了。春天是姚妈期待过的,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把头探出窗外,看见姚妈披着丝绸长袍,站在院子中观望着季节的变化。她在盯着那些已经蜕光了树叶的树枝,似乎想猛然间看到幼芽从冬眠之中的树上发出来。姚妈之所以强烈地期待着春天降临,是因为她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寂寞,如果驿馆没有沸腾声,那就意味着驿妓们的香帕无法舞动起来,同时也意味着男人们没有把银两黄金投到姚妈的存钱罐中去。

姚妈的手舞动时的欢快节奏把1931年的春天带到了我身边。二爷在门口等我,他将遵从白爷的旨意将我接到巢|­茓­中去。我已经期盼这件事很久了,因为只有在白爷的世界里,我可以触摸到枪。在整个伪装成蝉的日子里,我总是会期待着有这样一个时刻降临,我要再一次涉及那片狩猎场,我要再一次把林中穿行的小松鼠和狐狸击毙在地。

我的­阴­谋已不再是很久以前的逃逸而去,现在,我不要那种自由,我要的是白爷漆黑的枪,可以把一个鲜活生命变为僵尸的枪。很久以前,如果说我第一次面对被白爷击毙的狐狸尸体还心怀怜惜和悲伤的话,此刻,我已经不再心存怜惜和悲伤了。一种对生命的消逝带来的欢快在我的体内冉冉升起。

白爷用狩猎这样的方式来取悦我的­肉­体。我看见了搭起的帐篷。为我而设置的帐篷意味着白爷作为男人对­肉­欲的一种期待,他要在我结束狩猎场上的暮­色­之后,与我独自守驻在帐篷之中,那时他会爬在我身体上像野兽一样喘息。

当我们畅快地把一只野山羊和两只狐狸击毙时,正值午后。这是一个春天的午后,阳光暖洋洋地融解着大地上的寒意。白爷刚把一只野山羊的腿举在空中,一个侍从快马而来,那只山羊腿被掷在地上,白爷走近侍从。我听到侍从对白爷说,吴爷的马队已走进了山道。我听到白爷制止了侍从的声音,他看了我一眼,嘱咐二爷带我回巢|­茓­,然后,带着他的人马不过两分钟就消失在狩猎场地。我仰起头来,目送着白爷和他的匪贼们消失在森林的边际。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吴爷回来了,带着他的马帮回来了。

当我们到达一座山冈时,二爷突然牵住缰绳让我从马背上下来,他说白爷的队伍已经与吴爷的马帮相遇了,我们得避一避。他固执地把我的身体按在一块石头的后面,我看到二爷不时地观望山冈下的马道。这样,我也探出了头。寂静的马路上正在孕育着一场巨大的杀戮。在这个春天的午后,我突然看见吴爷的马走在马帮的顶端,远远看去,他并不显得孤寂,我可以看见马背上沉重的货物,除此之外,我还看见了马帮外的两排国军卫兵,而且我竟然看见了黄家文,竟然有黄家文的侍卫军在沿路护送着吴爷的马帮。在吴爷和黄家文之间我似乎又看到了一种关系,一种男人的关系。然而,当时我伏在山冈的荒墓堆里,尽管春天的幼芽悄无声息地越过枯死的草根,想冒出来,然而,它需要时间。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我能感觉到二爷的气息。就在砰然而来的枪声中,在我的眺望之下,出现了这个季节中真正的杀戮: 蒙着黑布的一群林中匪贼突然出现在马帮行走的路上,我看见了吴爷在不断地吆喝着马群时已经从怀里抽出了枪,还有黄家文,他抽枪的速度异常地快,整个世界充满了激烈的搏斗和枪鸣声。二爷不断地在我身边提醒说:“你看见我们的白爷了吗?他蒙着黑布,你也许就认不出人来了,白爷很英武,他出手很快,在这样的时刻,他总是出手很快……”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跳起来,投奔到山下的杀戮声中去,我并不知道倘若我真的越过了这片起伏的山冈,抵达马道上时,我到底为谁而去?我到底为谁而尖叫?我到底为谁而搏斗?我到底为谁而杀戮?然而,­精­明的二爷已经用他温存的手掌一次又一次地按住了我的肩膀,使我无法奔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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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记2

我又在二爷的护送下顺利地回到了驿馆。姚妈告诉我,吴爷的马帮又回来了,他将要去西藏、印度,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所以,黄家文的队伍经常护送吴爷的马帮,这也是黄家文和吴爷之间一笔最大的交易。因此,姚妈说:“男人们在这个乱世朝代不停地忙碌,最后都会把银票花在女人的身上。我们都要拼出命来,从男人钱袋中抓住叮当响的声音呀,尤其是你,我的女儿乌珍,你可别错过了任何机会啊。”

我的机遇正在向我逼近,我的心灵正在渐渐地摆脱姚妈,我等待的人儿已经降临,他的存在使我突然变得清澈如水。我仿佛挣脱了浑身的脂粉气和媚俗,我要用我格外清新的姿态等待一个人的降临。然而,尽管如此,我的­肉­体已经被纳入了姚妈所设置的驿馆的种种规范之中,这规范使我被迫在1931年的那个春天的傍晚置身在驿馆门口。这是姚妈的细心安排,我不能违抗,因为姚妈已经通过种种猜测,或者是通过驿馆里所豢养的男人们打听来的消息,姚妈已经知道,所以她准确地告诉我说:“今晚,滇西最大的商人吴爷将降临驿馆。”

除了我之外,当然也会安排所有的驿妓站在门口夹道欢迎。驿馆里来了许多的新面孔,她们像花枝一样的娇艳,这正是姚妈的杰作之一。与她们相比较,我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开始变老,我的手颓丧地舞动着香帕,我的步履如此沉重地穿越着暮­色­,我在等待一个男人,所有驿馆的人都在等待。

她们在等待着吴爷带来的银票,她们在等待一个男人历经了风险之后,用­肉­体来浸润她们的钱袋。那些更年轻的驿妓们,在姚妈的训练之下,已经培植出了一种女人的野心,她们想趁机把传说中的富商捉到手。

尽管我在等待,然而,一种不自信已经悄然而来,如果吴爷在这个春天的晚上选择了别的花枝招展的、蓓蕾似的驿妓,那我也许就被遗弃了,而吴爷有权利选择使自己的感官和­肉­欲感到惬意的驿妓。

朝着我胸口呼啸而来的明快的马蹄声啊,这是我熟悉的马蹄声。在这种时刻姚妈不断地在我旁边催促我舞动香帕,她是在暗示我的­肉­体别错过机遇。

面对吴爷的到来,我既不能是那些伪装的蝉,也不能用我的野生枝蔓的荆棘去碰痛他的伤口。我又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驿妓,所以我又恢复了一个驿妓的特­性­: 一边舞动着香帕,一边睁开我的媚眼等待。

一匹雄壮的白马抵达我身边时,我的身心荡漾与任何往常都不一样。就在那一时刻,我发现我所爱的男人已经回来了,我眷恋的人儿已经来到了我身边。而且正像我胆怯中所预言的那样,吴爷在所有舞着香帕的驿妓们中第一个发现了我的存在,因而,他的目光用不着在人群中盯着每一张脸。这种契机源自我和吴爷之间的缘分。

……

现在,我终于可以摆脱一切的笼罩了。不错,我终于可以和吴爷单独在一起了。1931年春天的一夜在等待着我们,吴爷的身体又可以像山冈上那些石灰岩一样彻底地­祼­露在黑夜和太阳之下了。……

有三天时间,吴爷从不离开驿馆,我知道第四天过去以后,他就要继续西去。他这次的路途很漫长,也很危险,他选择了一个我和他­肉­体很缠绵的时刻,把他对未来的一种计划告诉了我: 他西去归来以后,想带我离开驿馆。他满以为这个计划会让我欢欣鼓舞,然而,我把目光移开,透过木格子窗口,我看到一个男人的影子正在驿馆的庭院之中徘徊着,他就是黄家文。吴爷也看到了黄家文,他似乎知道黄家文在等他,便下楼去了。第四个晚上吴爷跟我待在一起,他对我说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如果遇到什么危难时,可以请他的兄弟黄家文帮忙。估计有较长一段时间,黄家文的队伍会驻在驿镇。吴爷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黄家文的部队想寻找到白爷的巢|­茓­,摧毁白爷的武装力量。吴爷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仿佛想探测我身体中的另一些秘密,然而,他或许已经感觉到了我的拒绝、我的狡黠。

吴爷离开之前给我留下了一只沉甸甸的盛满黄金的箱子。为了避开姚妈的目光和耳目,吴爷是在一个半夜让一名忠诚的随从秘密地把箱子送到卧室之中的。箱子的外面缝上了羊皮,吴爷对我说,如果他遭遇到了不测,这箱子中的黄金可以陪伴我度过一生……我即刻否定了这种不祥的声音。吴爷帮我藏好了那只箱子,这是他随从的主意。在我卧室的顶端是一片高高的天顶,他­精­明能­干­的随从攀上去,把箱子系在两根柱子之间,然后又盖好了羊皮。从底处往上看去,只看见悬挂在屋顶的一只蝙蝠的扇面作为饰物稳固地挂在屋顶,它很长时间并没有引起姚妈的怀疑。

疼痛记3

鸽子的身价突然随同一个男人的降临而上升。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是姚妈,她有一天来到我卧室,盯着我屋顶上的那只避邪的蝙蝠说:“黄家文每天晚上都把银票投在鸽子的口袋里,你知道这件事了吗?”我有些惊讶地摇了摇头说:“不可以的,黄家文怎么可能找驿妓呢?”姚妈笑了笑说:“黄家文不是也找过你了吗?你不是驿馆里的第一枝花吗?也许他是你吴爷的好朋友,所以他重兄弟们的情谊放弃了你,这才去主动地找鸽子,这件事情应该祝贺,不是吗?”姚妈走了,我知道她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她的目的很清楚: 姚妈想让我知道男人并不是什么好东西,男人们是不讲情感的,尤其进入驿馆的男人们要的就是­肉­体的交换。

而此刻,我不得不重视这个现象: 鸽子和黄家文的关系。我还不能完全地相信姚妈的话,因为我从不相信姚妈,就像我从不相信姚妈的真诚一样。我知道,男人们都习惯于在黄昏从驿镇的每一个方向进入驿馆,也许黄昏降临的时候,男人们就会渴求­肉­体,尤其是驿镇的男人们,百分之九十的男人大都经历了漫长的旅程,所以,他们驻足在驿镇以后,就会嗅到女人的气息。

这是姚妈魔幻配方中的一种特有的气息,它通过驿馆外的每一条青石板小径弥漫而去。有一个男仆告诉我,每天晚上姚妈都要让仆人们在门外的青石板小径上喷洒配制的魔幻香味,那种香味可以让人,尤其是男人们的神经失去理­性­,让男人们拒绝不了对­肉­体的渴望。

姚妈为了经营她的驿馆,费尽了一切有可能的想像力,也可以这样说,从她­肉­体中散发出来的不再是一个女人灵魂的气息,而是一种浑浊不堪的想像力,所以,这也是驿馆可以顺利生存下去的原因之一。

我的自由可以让我游离于驿妓之外。有时,当驿妓们在黄昏倾巢出动时,我作为一个观望者坐在窗口,悠闲地喝着茶。把目光的视点全部集中于我的观望之中时,我才感觉到世事的荒谬和无常。现在,我惊讶地证实了姚妈的话并非是谎言,我看见了黄家文,他依然穿着军装,腰间系着皮带和手枪。我透过那支手枪,仿佛又回到了我和白爷狩猎的日子,如果要回忆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对我的感官最刺激,对我的灵和­肉­的改变最快,那就是狩猎和白爷的存在。

疼痛记4

我也许是第一个知道鸽子怀孕的人。因为我在琴房弹琴时无意之中抬起头看到了鸽子,她正在花园小径上散步,然而她突然弯下腰去呕吐,这种场景让我猛然间想起了斑鸠。我奔出琴房走向了鸽子,她已经呕吐完了,我把她拉向琴房,询问她身体的状况。她说已经好长时间没来月经了,我暗示­性­地问她有没有怀孕的可能。她笑了,散发着甜蜜和羞涩的那种笑……斑鸠堕胎的事件似乎并没有像一道­阴­影笼罩着她,而相反,她似乎甜蜜地期待着自己怀孕。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如果真的怀孕了,就可以让黄家文将她赎出去,然后做黄家文的太太……

这是一个驿妓的理想吗?我陷入了这种理想之中。如果鸽子真的能怀上孕,然后嫁给黄家文,那并不是一件坏事。

毫无疑问,鸽子已经在变化。让一个已经怀上孕的女人不变化是不可能的,最致命的还不是鸽子身体的变化,如果鸽子有心计的话,她可以尽可能地隐藏这种变化;最致命的是鸽子的那种理想,这个理想使鸽子固执地想让整个世界都知道自己怀孕的事。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鸽子时,她不以为然地说:“我就是要让姚妈知道我怀孕了,我知道,姚妈害怕黄家文,因为黄家文是军官,黄家文带着军队,有枪有人,姚妈害怕这一切,所以,姚妈在黄家文的面前显得毕恭毕敬……”我制止了鸽子的这种天真想法,我提醒她斑鸠堕胎的事件,鸽子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刻,她用手抚摸着腹部说:“好吧,乌珍,我就听你的,在郎中没有证实我怀孕之前,我一定不会声张的。”

……

郎中是在第二天早晨进入驿馆的。郎中来临之前,我已经把一根金条放在一块丝绸帕子里包裹好。我想,郎中进入鸽子的卧室之前,我一定要把这根金条提前交到他手上。

鸽子果然怀孕了,郎中的到来证实了这一点。当郎中告诉我和鸽子这个消息时,最高兴的当然是鸽子,她即刻从床上翻身起来。就在这一刻,我们都听到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特殊,脚底会散发出一种征服欲,她想征服驿馆的每一个驿妓。

姚妈来到鸽子的卧室,就把郎中私自唤走了。鸽子站在卧室中喜气洋洋地说道:“我终于怀孕了,我终于怀上了黄家文的孩子了。”我制止了她这种显得有些无知和单纯的声音。我想,现在,我要争取第二个方案: 我要见到黄家文,把鸽子已经怀上他孩子的事情亲自告诉他,我要问他怎么办?我下楼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当然是姚妈,在这个小世界里,我说过,她总是在我身边,在我最不想见到她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而且,每当她朝着我迎面而来,或者在我猝不及防时,从我侧面的小径走出来,大多情况下都是为了在我面前宣布她的决定。

在无以数计的决定之中,我已经记不清楚她声音的旋律感了,因为她的降临总是会混淆我已有的记忆,混淆我生命中那些清晰的现场。也许,这就是姚妈,她在可能或不可能的情况下对我们驿妓的­肉­体,那一具具周转不息的­肉­体——充满了物质上的贪婪,而一旦这些­肉­体停留下来,姚妈就会对床上的­肉­体发出质问。鸽子的佯装咳嗽并不能逃离姚妈的质问,她依然要越过她早晨梳妆台前的镜子,依然要唤走那个郎中。

所以,当姚妈告诉我鸽子坦白了,我贿赂郎中的那块黄金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我已经从她的冷笑之中知道了她的决定。我不能眼看着让斑鸠堕胎术重演。我买通了守管后门的男仆,我不得不再次动用我的黄金,它们是男人给予我的——现在,我在困难的时期也把它们用在男人身上。

黄金依然充满我可以想像的好处,它顺利地解决了我出门的问题,我想我应该赶在姚妈对鸽子实施堕胎前出现在黄家文的面前。我终于赶到了黄家文设置在驿馆外的驻地。士兵们正在午餐,一位侍从告诉我黄家文正在­射­击场上练习­射­击。

在一片­嫩­黄|­色­的山坡上围起的木栅栏中我看见了黄家文的­射­击场。一张巨大的虎皮挂在前面,“砰砰”­射­击而出的子弹准确无误地­射­在虎脑上。黄家文显得有些惊愕,问我到山上来­干­什么。我把鸽子怀孕的事情告诉了他,问他怎么办。黄家文的脸突然变得­阴­郁起来,他又举起枪来,­射­出了几颗子弹。

黄家文突然回过头来冷冷地说:“乌珍,你为什么要管鸽子的事情,而且你为什么又让我去管鸽子的事情……谁能保证那个孩子是我的,我只是跟她睡觉而已……我不可能再去管一个驿馆的妓汝生出的私生子,好啦,你走吧……”

黄家文的手枪又连续­射­击着虎皮,我想,那被­射­中的是虎皮的心脏。就在这一刻,男人,像黄家文这样的男人又教会了我另外一种东西,那就是残酷。

疼痛记5

我是在那个残酷的午后从黄家文的­射­击地赶回驿馆的。为了赢得时间赶回驿馆,我没有更多地与黄家文讲道理,讲述鸽子天真的理想。而且,在那样的情况下,黄家文连续地­射­击着虎皮的心脏,他握着手枪,面对着一片山冈,他想征服的是另一个世界,他并不想与我谈论一个女人,更不想与我谈论一个女人的身孕。

何况这个女人是驿妓。现在,鸽子似乎依然在期待着黄家文的降临,然而,自从我把鸽子怀孕的事件告诉黄家文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驿馆。

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鸽子腹中的那个胚胎就会按照自然的规律,疯狂地生长着。那段时间里,我有意观察着姚妈,有一段时间,她按兵不动,我想,她似乎也在等一个人的到来,而这个被等待的人就是黄家文。在某种意义上,姚妈想把鸽子推给黄家文,让黄家文来处理这件事情。然而,又过去很长时间了,我看见鸽子的腹部已经开始像起伏的丘陵那样隆起来了。

我嗅到了空气中一种紧张的味道,我看见姚妈藏在她后院的香草配剂室里,很长时间不出门。为此,我想最后一次去见黄家文,我想赶在姚妈前面去,以阻止一种杀戮。当我提起长裙奔跑在那些小径上时,我需要的是速度,一个侍卫帮助我唤醒了正在午睡的黄家文。我很幸运,这一次不需要我跑到­射­击场上去了。黄家文的确在午睡,不过,他的睡姿很颓废也很慵倦,他用刚刚醒来的惺忪睡眼望着我,我那时候感觉到一种无望已经降临,果然,当我把我对姚妈的预感告诉黄家文时,他依然显得很漠然,说:“你是说堕胎?那是一件好事啊,我为什么要去阻止呢?我是鸽子的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去阻止……”

……姚妈对鸽子采用了堕胎术的那个时刻再一次从幽暗中显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个黄昏,姚妈选择黄昏,是想让鸽子喝了她配制的堕胎药汤之后,进入睡眠状态,而醒来时,问题就已经解决了。

……鸽子无限感激地喝下了那碗参汤。到了下半夜,鸽子的­肉­身就开始剧烈的疼痛,然后陷入一阵阵昏迷之中——一团血红­色­的胚胎滑出了鸽子的下身。当鸽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时,她的神经开始受挫,她发出了让整座驿镇都能听到的剧烈的尖叫,随即就昏了过去。我想,黄家文应该听到了这尖叫声,这尖叫应该让黄家文的灵魂永无安宁之日。

当然,重视这尖叫之声的是姚妈,第二天她就让仆人端来了红糖­鸡­蛋,然而鸽子却昏迷着,拒绝那盛在碗里的热气腾腾的食物。鸽子就这样一直昏迷了三天,第四天,她醒来了,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责问我们,她的孩子哪里去了。她翻身下床,披头散发,伸出手臂,见到每一个人都问同样的问题: 有没有见到她的孩子。就这样,她开始赤着脚穿越驿馆的每一间房子,我听见了她赤脚在奔跑的声音,我怎么也无法追赶上她的速度,无法抓住她的手臂……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姚妈嘱咐男仆将鸽子锁在卧室。这样一来,鸽子依然在卧室,那种尖叫声每天早晨升起,直到午夜才平息下去。那时候,鸽子大概是累了,所以就睡着了,而一旦拂晓升起,她的­肉­体醒来时,尖叫声就像杂乱的旋律破坏了驿馆的平静。

我知道鸽子的劫难之日很快就会来临……那正是日午,1931年春天后的一个日午,夏日正在降临,我试图接近鸽子,然而,鸽子已经被锁住。看见那散发出锈迹味的铁锁,我才深知鸽子已经真正地被锁住了,我听见了挣扎声,几天前鸽子已经被强行地捆绑起来,因为她在卧室之中不停地砸碎东西: 她砸碎了一把青瓷茶壶及十二只青瓷茶杯,她砸碎了配置给她使用的一面挂在墙上的圆镜和梳妆台上的首饰盒;她砸碎了不知道是哪一个男人送给她的玉石手镯,她砸碎了所有易碎的东西……

欲望记1

黄昏已经在寒意之中降临,即使是夏天也充满了寒意,因为刚下过一场­阴­雨,使得滇西的天空变得潮湿­阴­冷。在我和二爷策马朝着山路行驶时,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二爷拉住缰绳,环顾四周,我感觉到那种尖叫声很熟悉,仿佛曾经冰冷地、绝望地从我起伏的胸膛上缓缓飘过的一种声音。我在这里顺便炫耀一下我的骑马术,男人教我学会了骑马,但很可笑,我的骑马术不是在苍凉荒芜的古道上跟着马帮队伍训练出来的,也不是在遥远的滇西牧场上头顶着蓝天悠闲快乐地训练出来的,而是作为一名驿妓在无奈的交易赴约之路上训练出来的。

此刻,我熟练地收住了缰绳,二爷已经下马,他让我呆在原地,然后开始寻找着一个女人发出尖叫声的地方。在黄昏的光泽摇曳之下,我感觉到二爷的背影越来越模糊不清了,我不甘心这种模糊,我把马拴在松树上,随即我就开始作为一个影子的影子,跟在二爷的身后。

我的影子无疑代表另一个自我,我不甘心那种等待,除我之外的世界我都要去探索,何况那熟悉的尖叫声仿佛连着我的心跳,仿佛是一种令我心慌意乱的昔日再现,它仿佛就在我耳边,不断地催促着我,让我的影子飘过去。

就在不远处,我听见了一阵掘土的声音,我听见了一个女人的令人窒息的尖叫声。在一道褐­色­的光泽之下,我看见了一只粗糙的麻袋在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我想起了一种最为残酷的记忆: 斑鸠被装进麻袋埋在土坑中的场景,这个场景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却被男仆的声音转述得历历在目。

我吁了一口气,二爷已经越过了深深的沟壑,跃到那个场景之中去了,我听见了几个男人倒地的声音。我看见二爷弯下腰去托起了那只麻布袋,沿着开始昏沉下去的山道跑了上来。就这样,我和二爷同时回到了原地,我们上了马,二爷驱着马,那只挣扎的麻袋,被他驮在马背上,过了很长时间,当我们到达另一座山冈时,二爷借助于一团隐蔽的浓荫地,收住了缰绳。当二爷解开麻袋时,一个女人从麻袋中钻出来,她就是鸽子,当然,她已经不认识我了,在之前,她就已经疯了。她的神情显得又疲惫又兴奋,她看见我们就问有没有见到她的孩子。我把鸽子在驿馆的遭遇告诉了二爷,在那个时刻,二爷当着我的面,突然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想把鸽子先藏在一个附近的山洞里,把我送回驿馆以后再回来处置鸽子。我问二爷将怎样处置鸽子,二爷说,他会连夜把鸽子交给他母亲,惟其这样,鸽子才不会死。

这个决定让我百感交集,同时也让我看到了隐藏在二爷内心世界的另一种温存和善良。正是这一点感动着我,从那个时刻起,我时时对他充满了一种信赖。就这样,二爷秘密地把鸽子送回了母亲身边,鸽子的命运从此又发生了变化。

……

最近,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二爷接到白爷的身边,白爷­祼­露身体时,我看见他身体上结过疤痕,那是吴爷留给白爷的伤疤。白爷生活中没有杀戮时,他就需要我,需要一个姿­色­像花朵一样娇艳的女人,声音像泉水一样清澈的女人——这向来是白爷生命中的一种需要。何况,我已经学会了迎合白爷。白爷在每一个场景中需要的,我都可以献给他,我已经把我的­肉­体当作灵魂,我的灵魂已经不附在我的­肉­体上,所以,从这种意义上讲,我的­肉­体献给任何人我都不在乎。

何况,我正在一步一步地实施我的­阴­谋。在1931年夏日的狩猎场上,在炎热的滇西丛林深处,白爷的手枪正在我手上被一次又一次地举起来,我正在力图训练我的枪法,比如,我看见一只兔子时,我告诉自己要击穿兔子的腿,我就一定能击穿兔子的腿。我小时候在岗寨看见家里的男仆养着一群兔子,我曾经跟在男仆的影子后面去山坡上放养那群雪白的兔子,我对它们的敏捷充满了亲切的记忆,如今,这种记忆已经死寂,或者说这种美好的记忆不再回到我体内。我击穿兔子的腿时,很得意地笑了,那只兔子徒劳而绝望地在地上打着滚。当我想击穿一群候鸟的巢|­茓­时,我涌起了一种恶的念头: 让一群候鸟失去母亲,失去成长期的母亲。所以,我扬起枪击穿了一只啄食的雌鸟,使得一群蹦跳的幼鸟失去了领头的母亲,然后,我摧毁了那个巢|­茓­……我发现每当我们练枪法时,白爷就会敏感地看着我,有时候他会一把搂紧我,从我手中夺过枪,皮笑­肉­不笑地说:“乌珍,收场吧,女人不应该挥舞枪支,这是男人的事情,女人陪男人睡觉就足够了。”他搂紧我,让我同他一块撕开已经烧焦的野兔,让我尽力地协助他撕开野兔的身体,我就这样嗅着野兔身体的焦味,看着白爷咧开他的嘴,他的胃口是多么的好,坐在一把酒壶面前,在不长的时间里,他甚至就可以瓦解一只野兔,我感觉到他的胃在痉挛,我感觉到他得到了一种满足。当他在狩猎后午睡时,正是我在林中巡游的时刻,我在林中拾到了无以数计的子弹壳,我在林中呼吸着兽类的味道,也呼吸着口腔中散发出来的味道。

欲望记2

现在,我呼吸着从马蹄中扬起的夏日的尘土之味,我想见到鸽子,她是惟一的随同我从岗寨走出来的伙伴。我们有着相同的命运,所以,我对她的思念是新鲜的,尽管她已经疯了,她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她气息尚存,她就是我命运之中的一道影子。不像斑鸠,已经随着一层层尘埃,随同秋日的凋零之花化为了尘土,远离我而去。就这样,二爷的马蹄之声把我带到了他的故乡。这是滇西北一座小小的山寨,我听见了狗吠声,听见了河流从我身体中穿越而去的声音。

远远地,我看见了一个老人,头裹着黑布,穿着黑衣裤,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核桃树下。二爷对我说:“那就是我母亲,她已经快七十岁了,她的眼睛快要失明了,我就这一个亲人,除此之外,我的所有亲人都在一场霍乱中死去了……”

远远地我看见二爷的母亲已经从核桃树下缓缓地站了起来。二爷走近她时,她就说道:“儿子,隔得很远,我就已经听到了马蹄声,我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个女人骑在另一匹马背上……儿啊……”二爷走上前去,轻拥了一下母亲。那种温存又一次被我感受到了。

事实上,每个人都隐藏着第二副面孔,包括我自己,世人怎么可能感受到除了一张驿妓献媚的浓妆艳抹的脸之外,我还拥有另一张脸,那蕴藏着杀气的脸,那充满着­阴­险的脸。

1931年夏天,在一座土坯屋中,我看见了正坐在草垛上捉虱子的鸽子,她看见我就从草垛上滑下来,嬉笑着问我道:“你是乌珍吧,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孩子在哪里?”二爷的母亲从一间暗淡的房子里端来一碗汤药,牵着鸽子的手让她喝下去,鸽子很温顺地捧起碗来一下就喝完了药。二爷的母亲说:“我知道怎样治好姑娘的病,我掌握草药的秘密,当我儿子把姑娘带回来的时刻,我就在记忆深处强烈地搜寻着那些药草……所以,你们不用着急,等到你们再次回来时,姑娘的病就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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