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喝下药汤之后又回到了草垛上捉她衣襟上的虱子,鸽子看上去已经摆脱了驿馆。从现实的意义上讲,姚妈已经把鸽子送到了地狱。在姚妈看来,那个因堕胎而受刺激后变疯的女人再也不会扰乱她的世界了,也就是说那个不能再屈从于姚妈手掌之下、为姚妈换来黄金和财源的女人,已经被逐出了她的世界。
当我们乘着暮色赶往白爷的巢|茓时,当离巢|茓已经越来越近时,二爷靠近我,用黑布蒙住了我的双眼,我突然抓住了他的双手。二爷木讷地说:“乌珍,你不能拒绝蒙上黑布,这是白爷的命令。”我掀开了黑布恼怒地说:“为什么你眼里总是只有白爷……”“这是当然的,因为从我跟随白爷的那天起,我就是白爷身边的一道影子了……”我伸出了青葱似的手指,我想,如此纤细的手指宛如某些时刻我的心灵语言一样纤细。
这手指的命运本该只抚摸朝着我奔来的肉欲,那些对我来说腐烂的肉身,然而,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的手指已经抚摸到了枪支,我抚摸到了活跃在滇西的劫匪二爷的腰部,那坚硬的手枪。起初它吓坏了我纤细的手指,它根本不是我手指所应触摸到的对象,然而,与其说命运改变了这一切,不如说厌恶和仇恨改变了这一切。此刻,我青葱般的纤细手指犹如在弹奏琴弦,我把我的手指轻柔地伸出来放在二爷的脸上。经不住我抚摸的二爷的脸,突然像河流的波纹一样柔情万分。就在那个暮色向四处激荡的时刻,我们牵着马走进了林中,走向了一片林带,然后我解开衣襟,把我的身体献给了二爷。
我在把身体献给二爷的时刻才感觉到,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同样是一个性饥渴者,同时也是对我的肉体渴望已久的男人——因而,我成功地利用了这种人性的弱点。当我们从一片被我们身体的疯狂翻滚所席卷而去的草丛中站起来时,我知道我利用了这个有效的时刻走出了第一步,用我的肉体控制住了我所仇恨的男人身边的另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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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记3
在巢|茓深处,白爷像头困兽一样发怒,他责问二爷为何这么晚才抵达巢|茓。我转过身看着二爷,我想看一看二爷的脸,我想听一听二爷的声音,我想通过这一刻去检验二爷的狡黠或愚蠢。很显然,我希望在这样的时刻,看到一个狡黠的可以掩饰住秘密的二爷。如果二爷在我面前呈现出愚蠢的面孔,也许我就会放弃一个目标,我就会终止利用二爷的节奏和全过程。然而,我的心头掠过了一种轻松的暗喜,二爷脸不变色地开始撒谎,他当着我的面,也当着白爷的面说道:“因为前几天一场大雨使得原来一条很近的马道坍塌了,不得不绕路……”这确实是一个即兴编撰的谎言。
因为,前几天确实下了一场三天三夜的大雨,肆虐的暴雨冲毁了许多山路。这个即兴谎言很快地就让白爷消除了怀疑,也使我对二爷的狡黠有所了解,以便在今后的某一天利用二爷的狡黠。总之,我需要一个男人,一个二爷这样的男人,一个被白爷所信赖的男人——既可以游走在白爷身边,也可以游走在我身边。
在一座荒无人迹的河川里,我发现了供我射击的兀鹫和可以让我偷情的洞|茓。那时二爷对我说:“乌珍,你必须射击那只兀鹫,你如果射死那只兀鹫,我愿意永远做你的奴仆,我愿意终身守候在你身边……”二爷的手伸过来在一片乱草中拥着我,我仰起头来看着那只兀鹫。如果我在这一刻果真射中环绕在天空的那只兀鹫,如果那只兀鹫果真从高高的天空中落下来,那么,我就拥有了二爷。
在我眼里,二爷是我实现那个阴谋的工具,甚至也是我的一枚炸弹,所以,我必须赢得这个男人的心灵。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失去心灵的时刻,我却找到了另一颗心灵,它可以帮助我实现我的目标,可以忠诚于我。我选中了二爷,所以,当二爷让我正视那只空中飞翔的兀鹫时,仿佛在赐给我一个良机,我知道,二爷已经观察到了我射击的一举一动,只是他并不了解我的阴谋,那个并不遥远的阴谋。
为了一个对我来说并不遥远的阴谋,我现在对二爷说:“如果我射死了那只空中的兀鹫,你就必须听任我的任何一种声音,你必须时刻忠诚于我,为我付出一切的代价,你愿意吗?”二爷突然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说道:“我愿意,从看见你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驿妓。”
二爷的手已经伸进了我的胸部,这使我想起了我八岁那年躺在花架上,在后花园看见父亲把手伸进一个女仆胸部的情景。我记得,当时我就在心里追问,父亲为什么要把手伸进一个女仆的胸部去——我必须追问这个问题,因为我会变成女人。现在,我明白了,男人伸进女人胸部的手是为了激起一个女人的性欲,我仰起头来回望着那只兀鹫也回望着二爷,我忘了那个话题。现在,任何男人的手伸进我胸部,都不会激起我的情yu,除了吴爷之外。可吴爷在哪里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飘浮的影子。
我把他的手从我的胸部拉出来,我要让他实现他的诺言,我一定要射下那只空中的兀鹫,我把枪举了起来,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如果我射下了那只空中的兀鹫,我就拥有了一个忠实的伙伴,一个忠诚于我的傀儡,我需要这个同谋。所以,我祈祷着,为我通向阴谋的道路而祈祷着。砰地一声之后,我闭了一下眼睛,我睁开双眼,才过了半秒钟的时间,那只漆黑的空中兀鹫的身体已经快速地向下坠落。离我不远之处是一片湍急的河川,突然,我看见二爷从石灰岩石上纵身一跃,扑进了那条河川,他的身体似乎在河川中游动着,离那只兀鹫已经越来越近了。
二爷正在河川中游动,他在为我而游动,他在水中捕获了那只已经奄奄一息的巨大兀鹫,并把它带到了我身边。二爷湿漉漉的身体站在我面前,他抽出了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举起手臂让鲜血流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灰岩上,对我发誓:“从此以后,我愿意成为你最忠诚的奴仆,我任随我的肉体跟随你,你表达出的旨意就是我的愿望。”
在一个潮湿的河谷洞|茓中,我钻进去——在二爷需要我的肉体之时,我又一次主动地脱光了衣服。1931年的夏天,我通过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与二爷在这只秘密的洞|茓中苟活着,交媾着,直到他已经无法离开我的肉体,直到我已经通过时间不知不觉地让他成为了我的同谋和奴仆。
欲望记4(1)
一个可以举起手枪在瞬间从容不迫地射死空中一只兀鹫的女人,身份依然未变。我依然是那个驿妓,依然不停地回到我的驿馆,我充满了棱辱的暂时的栖息地。每当我回到驿馆时,姚妈总是会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口迎候着我的到来。我会把白爷赐给我的部分黄金赐给她。其余的大部分黄金已经被我与二爷在回来的途中秘密地藏在了一个荒凉的河谷洞|茓深处。我还没有把我的那个阴谋完整地告诉给二爷,即使是在我们躺在洞|茓中把肉体交织成一张网时,我也没有变成一只黑蜘蛛,编织我和他永恒的网。我提防着这一切,因为孤立无援。我不相信男人,因为人世的险恶太多。
当我们把黄金埋在洞|茓深处时,二爷一声不吭地掘着石坑。他依然沉默寡言,只有在洞|茓中与我交媾时,才会发出野兽般的号叫声,那些号叫之声似乎可以绵延到很远的地方。然而,我知道,在这个荒凉之谷连一个牧羊人都看不到。
自从鸽子的事件发生以后,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黄家文了,我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然而,我对他的那种仇恨已经潜存于内心。有一次,我巧妙地向姚妈打听黄家文的情况,姚妈笑了笑问我是不是想念他了。我没有想到那天晚上,黄家文竟然来到了驿馆,他直奔我的卧室,当时我正想从花园溜进琴房,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抚弄琴弦了。那些纤细的弓弦可以激起我心灵世界中另外的一些漪涟。
黄家文悻悻地出现,我对他的存在似乎已经失去了兴趣。鸽子怀孕以后,我再次去寻找他的情景已经让我感觉到了他的冷酷和陌生。他靠近我,我嗅到他军装上散发出的硝烟味,他说,他刚刚从战场上归来,就来到了驿馆,而且他透露给我一个重要的消息: 他之所以重新回到驿馆,是为了剿匪,是为了捣毁白爷的巢|茓。他诡秘地看着我说道:“乌珍,我听说白爷宠爱你,这是姚妈告诉我的……如果你能提供给我白爷的情况,我可以把你接出驿馆,我可以恢复你的自由,我可以奖赏给你一生花不完的黄金……你知道,摧毁白爷的巢|茓对我很重要,那时候,我就可以立功,我可以到省城去,也可以到比省城更大的地方去,你可以跟我走……”
我盯着他的眼睛,这眼睛曾经散发出热情,当他把我当作他的妹妹时,在那段时光里,我曾经一度以为我们会产生一种无比珍贵的兄妹关系,在那样的时刻,在他和我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美好的关系。然而,鸽子怀孕以后,这种脆弱的关系就不存在了。我用一双掩饰住我厌恶的眼睛对他说:“好啊,我只是一名驿妓,谁对我好,我当然就把身体给谁了。不过,我现在根本不知道白爷的巢|茓在何处,我跟他见面时,被蒙上了黑布,我根本就看不到任何道路,我的视线是黑暗的,你明白了吗?而且与他见面的地址不停地在变换……不过,我会的,我自然会帮你的……”
黄家文想让我陪他到卧室去,我阴冷地笑了。我突然用一种恐怖的眼神看着他说道:“你知道鸽子是怎么死的吗?她被装进了一只麻袋,被活埋了……”黄家文突然用手蒙住了我的嘴说:“我知道鸽子并没有死,她被解救了……鸽子好像是被一个匪贼救了的……”黄家文垂下头说道:“乌珍,我对不起鸽子,然而,我军务在身,我怎么可能为一个驿妓去奋不顾身呢?你要理解我……”
……
我溜出驿馆到了一条幽径,迅速地更衣。如此之快地把自己的身份通过衣装来改变,这使我获得一种可能: 即我可以乔装改变我的形象,用来欺骗世人的目光。我溜进一个马棚,很轻易地就盗用了一匹马,我现在可以凭借自己的记忆策马奔驰了。在一场交媾之中,二爷已经把通向白爷巢|茓的真实而清晰的路线仔细地描绘给我,所以,我心中藏着一张线路图,我蒙着黑布,也能寻觅到白爷的巢|茓,这就是我自认为聪明的大脑为了实施我的阴谋而展现的道路。当我策马奔驰时,我转而想到了一个遗漏,我不能直接奔赴白爷的巢|茓,这样会出卖我,也会出卖二爷,因为每一次二爷接我出驿馆时,我都被蒙上黑布。我知道即使我多么被白爷宠爱,作为男人的白爷和匪贼们头领的白爷,依然防备着我的眼睛,所以,他嘱咐二爷我一出驿馆就要蒙上黑布。
我策马奔驰着,我要利用二爷把黄家文明天的行动告诉白爷。所以,我必须抵达一个地方,那就是二爷的老家。前几天,二爷告诉我,他要回趟老家,因为他梦见母亲死了,这确实是一个太好的时机,这样我就可以避开白爷了。
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思考问题了,我必须在天亮之前回到驿馆,否则,如果姚妈在第二天的阳光升起之前没有看见我,她会咆哮,她会产生疑问,她会质问守前门和后门的男仆有没有看见我。那时候,一旦男仆人松了口,我的阴谋一开始就会受挫,我可不想在这关键的时刻受挫。
我策马奔驰在去二爷老家的路上,我已经没有恐惧,我已经丧失了恐惧的能力,因为人世间任何一种恐怖都不可能比得上斑鸠被活埋的事件更令我发憷,人世间任何一种恐怖都不可能比得上鸽子堕胎后发生的惨剧更令我战栗……所以,我不害怕黑暗和鬼魂。
我的马蹄声终于抵达了一座几十户人家的小山寨,狗吠声突然响起来。从黑暗中突然走出来一个男人拉住了我的缰绳,他正是我今夜必须见到的男人二爷。这时我热泪盈眶,把头埋在他滚烫的怀抱,我知道当我的热泪洒在他手臂上时,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一场阴谋的开始而激动。而二爷却似乎被感动了,起初,他以为我是为他而来,他紧紧地拥抱着我,想把我拥抱到激荡起他情yu之焰的角落之中。
欲望记4(2)
……
欲望记5
三天以后,我才知道黄家文接武器的部队被白爷的匪贼们击溃的消息。是姚妈报的信,她盯着我的脸,在跟我说话时,姚妈善于盯着我的脸,以此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没有办法,我在跟姚妈说话时,也善于盯着她的脸,两张脸对视着,仿佛诡计与诡计互相对峙着,这就是我们的现状。
当我听到姚妈说黄家文的队伍惨败的时刻,也正是我的阴谋在沉闷的空间出窍的时刻,我抑制住一种暗喜,因为在与姚妈眉毛与眉毛的对峙之中,我不可能让我的柳叶眉儿飞舞起来;因为在与姚妈鼻梁与鼻梁的对峙之中,我不可能让我的鼻翼抽搐起来;因为在与姚妈唇与唇的对峙之中,我不可能让我的眉飞色舞荡漾起来;因为在与姚妈眼睛与眼睛的对峙之中,我不能泄露我眼睛里的那个阴谋。最后一点尤其重要。
总之,即使是诡计多端的姚妈也无法洞悉我的那个阴谋计划,在那个下午,我陪同姚妈乘着1931年夏季的一阵热风出了门,我发现,一旦姚妈出了门,她就开始将眉毛高挑,将额头高昂——仿佛一头高傲的母牛。在她的旁边走着四位男仆,我知道姚妈所雇用的男仆实际上是保镖,所以,我看见男仆腰间都Сhā着锋利的匕首。
姚妈目空一切地穿行着街道,她的左边走着驿馆的第一枝花。我确实很有名,在整个滇西,我的名声已经沸腾,所以,我也在仿效姚妈的姿态,虚假地昂起头来,实际上我的内心虚弱至极。只有当我想到那个阴谋时,我的内心才会燃烧起一团火焰。
进入了黄家文部队驻守的那座马店时,意味着离惨败的黄家文已经越来越近了。我知道,是我出卖了黄家文,因为黄家文在一个与我相处的空间暴露出天真,泄露了他的军机。也许黄家文并不了解我,不,我相信,在我的命运圈子里,在我所相遇的面孔和人群中,还没有任何人了解我的阴谋。所以,黄家文面对我时松懈的那一刹那,他出卖了他的秘密,而我则出卖了黄家文。
我之所以出卖黄家文,是因为我想利用白爷劫持那批武器,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取代白爷的,我会坐在白爷的那个神秘的位置上——我将成为一座巢|茓的女主人。而此刻,我和姚妈已经预备好了驿镇的火腿、鸡和烟熏过的香肠,来到了马店。
在这座废弃的旧马店里,我嗅到了血腥味。道理很简单,当一支部队的领头人受伤时,这支部队已经溃败,所以,我看见了受伤的士兵们,他们有的躺在地铺上,有的躺在屋檐下,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已经疼痛和呻吟过的痕迹。看到他们,我就可以想像白爷的队伍像猛兽一般突袭黄家文部队的场景。我暗喜的内心隐隐升起一种期望: 白爷劫持武器铺平了我阴谋的道路。
……我看见黄家文躺在木床上,那张发出吱嘎声的旧木床,曾是一些赶马人的下榻之地,而今变成了一个惨败的军官的卧床。黄家文双眼紧闭,沉浸在一种惨败的灰暗情绪中。我们的降临使他睁开了双眼,实际是我们的丝绸裙裾散发出来的声音使他中断了灰暗的情绪,他先是看到了姚妈,然后再看到了我。此刻,我要仿效姚妈那样温情脉脉地关心体贴,我要抑制住我的暗喜。黄家文的两条腿确实已经中弹,他告诉我们子弹依然在他的大腿深处。见到了我,他突然感觉到了力量,他召唤来侍卫,端来了火盆,他说他想让我留在他身边,让我帮助他取出大腿内的子弹。他嘱咐侍卫将一只木盒中的黄金给了姚妈,姚妈笑了,这是她无法收敛住的笑,在任何情况下,姚妈见到黄金总是会笑,那是姚妈的一个特殊时刻,她似乎是为了这个特殊时刻而活着。
姚妈让我留下来,好好照顾黄家文——黄金在姚妈这里发生了功效,就像白爷在劫持时从一个暗盒射出的两颗致命的子弹,它让黄家文目前无法从床上站起来。虽然这是暂时的,然而,我知道黄家文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疗伤,才可以恢复昔日的健康。两种不同的功效都是为了达到目的,我留下来,呆在黄家文身边,也许可以让我获得一种惬意。
姚妈抱着盒子里的黄金无限满足地离开了马店。我留了下来,黄家文审视着我的目光,我并不害怕他的目光,就像我可以从容地面对姚妈的目光一样: 我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乌珍。我知道,只有从容地面对一个人目光的挑战,你才可以击败那个人的内心世界。我知道,黄家文一定会对我产生怀疑,他回忆他说过的每句话,就会对我的存在产生危险的怀疑和追问。所以,我知道,在这个时刻,在黄家文的面前,表现出我的万般温柔和风情可以使他的防戒线松懈和瓦解。我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前额,我用热毛巾擦干净了他因疼痛而流出的汗液,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温和起来,他靠在了枕头上,嘱咐他手下的一名侍卫用以往原始的方式,烧红了匕首,烙开了皮肉,取出了两颗子弹。
……
把伪装得很悲伤的脸贴近黄家文的脸,我感受到了他的脸颊上像黄豆一样硕大的汗珠,我既是魔鬼也是女妖,还是仙女。我留了下来。在我悉心照料黄家文的日子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搀扶着黄家文下地,我把他搀扶到马背上,去他的射击场。在他旁边,我就像躺在他枕头一侧一样,依然充盈着一个驿妓的肉体身份,保持着对他世界的无知。黄家文无法想像我的枪法可以击毙一只飞翔的兀鹫。
杀戮记1(1)
吴爷带着他的马帮顺利地从西去的路上回来时,同时带回了一个女人。这个消息当然是姚妈最先告诉我的,姚妈舞着香帕站在我一侧对我说:“乌珍,我听说吴爷回来了,他带回来了一个女人,一个省城的女人,我还听说吴爷将借助于这个女人的家产在省城开商铺……”我对姚妈的用意深领其会: 姚妈绝不放过吴爷,因为失去了吴爷,也就失去了一棵摇钱树,别的用意我就无法领会了。当然,姚妈让仆人送我出门时,目光中充满了关怀,足可以让我感动。我确实装得很感动,骨子里却厌恶至极。
有一点很重要,我务必要见到吴爷。如果说我在这些时间里能长久地固守下来,也是为了吴爷,总而言之,吴爷是与我肉体相遇之中,第一个使我感觉不到肉体交易的男人。在他西去的日子里,我除了一步接一步地制造那个阴谋之外——我也在等待着吴爷,我时刻记住他的话,当他归来时,他想接我出去,到另外的一个世界中去生活。当然,他留给我的承诺如今已经激荡不起我内心的漪涟,我已经不是过去的乌珍。
男仆把我送到了驿镇最大的客栈,这条街上的红色灯笼白天黑夜地晃动着。男仆守在客栈之外,姚妈让男仆盯住我,既送我出门又护送我回去。我在那个战栗的黑夜里发出了一种冷笑,这个冷笑也许是回送给姚妈的,不过,很遗憾她看不到或听不到这种冷笑。朝着客栈走过去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有些苍凉,过去都是吴爷到驿馆来找我,而此刻却是我去找吴爷。此刻,我看见了吴爷,一个女人的手臂挽住了吴爷的手臂,他们正从客栈的楼梯上走下来,我绝不回避这一个时刻,所以,我用我的目光迎接着吴爷,当吴爷下完最后一级楼梯时,他似乎才看见我。
“乌珍,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笑了笑,一种佯装的笑,我告诉吴爷,一个住在客栈里的男人把我带出来了。“哦,是吗?”吴爷环顾四周,似乎想看到我说的那个男人,然而,他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夜色在弥漫。挽住吴爷手臂的女人走上前来,审视了我一遍,问吴爷:“吴爷,她是谁啊?”吴爷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哦,她叫乌珍。”“哦,我明白了,她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个驿妓吧……果然姿色不凡,不过,她就是一名驿妓而已。吴爷,我们走吧,你不是要带我到茶楼去吗?”
吴爷又一次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想跟乌珍单独说一句话,你到门口等我,好吗?”女人白了我一眼,又白了吴爷一眼,穿着高跟鞋向着门口走去了。那时候,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穿高跟鞋的女人。以后我也不会看到了,因为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我的生活危机四伏,除了在巢|茓中度过,就是在杀戮中度过,像我这样的女人,是无法穿上高跟鞋的。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在那个夜色弥漫的时刻,在那个穿高跟鞋的省城女人眼里,我就是一名活生生的驿妓。而在吴爷的眼里,我也是一名驿妓。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之前,吴爷就把我的名字和身份告诉了她。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竟然站在吴爷身边,不知所措地沉迷于一种混沌的情感中?不过,这混沌是暂时的,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变得清醒和坚硬起来。
而此刻,当女人的高跟鞋远去之后,吴爷已经离我很近了。我想不到我们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相遇,吴爷的嗓子好像窒息了,好像是从风箱中被阻滞了,他只告诉我一句话:“乌珍,今天夜里我会来找你。”随后他便从我的身边离去,因为,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在门口等待着他。
仆人把我顺利地护送回了驿馆,我感觉到了一种棱辱,一种深深的棱辱。其实,作为一名驿妓所经受的棱辱已经够多了,当我们用身体做交易的工具时,已经遭受到了最大的棱辱,然而与这种棱辱相比较,任何一种棱辱都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这里所说的棱辱来自我的期待和情感,在面对吴爷时,我知道,很多事情都只不过是烟云而已,所以,我深信了姚妈告诉我的真相。我回到驿馆,午夜过后,我的房间里响起了敲门声。我知道吴爷来了,我打开了门,吴爷像影子一般闪到我身边。他紧紧地拥住我说:“乌珍,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把你赎出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你跟我母亲生活在乡下……”我挣脱了他的手,坚决地说:“我什么也不需要。”
“乌珍,你知道,我不可能跟你结婚厮守,因为我是男人,在滇西,你的身份已经暴露无余……而苏丽珍她可协助我成就梦想,一直以来,我都想到省城开商铺,苏丽珍的父亲是省城的官员……”我打断了吴爷的话说道:“好了,你如果想跟我睡觉,就跟姚妈预定,否则你会落空的。”吴爷垂下了头去,他想再次拥抱着我时,我没有挣扎。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心灵和肉体仅存下来的最后一种明媚似乎已经开始慢慢地消失。从那一刻起我又一次脱光了衣裙,我把衣裙扔在地上,我可以给予吴爷肉体,他也可以给予我黄金,然而,我却不可以给予吴爷和任何男人我的灵魂。
吴爷似乎很快就把苏丽珍送回省城去了,吴爷已经很快地进入了中年,他告诉我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将回省城去跟苏丽珍举行婚宴——当男人躺在我身边,跟我谈论别的女人时,我知道,我已经变成了男人眼里真正的驿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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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戮记1(2)
不错,我就是一名驿妓而已,除此之外,我还能拥有什么身份呢?吴爷的手滑过我的肌肤,他又送给了姚妈几条黄金,同时也秘密地送给了我几块黄金。除此之外,吴爷在驿镇的大部分时间,都跟黄家文在一起。姚妈有一次神秘地告诉我说:“白爷是黄家文与吴爷的敌人,他们两人好像正在密谋着什么,有人告诉我说吴爷帮助黄家文又扩建了军队,正帮助黄家文在省城买军职。男人啊,都一个样,所以,该利用的就利用,乌珍,世上最苦的就是女人心……吴爷积蓄了许多资产,你要想办法缠住他,而黄家文拥有部队,你也要想法缠住他,至于白爷嘛,你也不能得罪他,这三个男人跟你的命运有缘分,也自然跟我们驿馆有缘分。所以,乌珍啊,女人们必须站在一起共同对付男人,你必须站在姚妈这边……”姚妈嘱咐仆人给我端来了一碗莲子红枣汤说:“乌珍,近来,姚妈已经发现你神思有些恍惚,你要当心身体呀。”
姚妈的话语终于结束了,她总是会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刻暗示我周围的变化,总是在我悄然密谋阴谋时,像舞动的香帕一样用魔幻剂来笼罩我……然而,一旦她离开,我总是会迅速地从笼罩中抽身出去。苏丽珍很快随同吴爷的一支盐商马帮到省城去了。吴爷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茶叶商人,他经商的范围已扩大,所以,姚妈私下暗示我说:“不要松手,要抓住你身边的三个男人不松手。”
我没有松手,我也绝不松手。现在,我知道在白爷的巢|茓深处已经暗藏了我需要的武器,那些暗存于巢|茓中的武器可以施展我的阴谋。只要吴爷和黄家文一出现,白爷自然也就隐遁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白爷,看不到白爷,自然也就看不到二爷。然而,在一个午夜,我没有想到二爷潜进了我的房间。二爷像是翻墙进入我房间的,如果他不及时地用手蒙住我的嘴巴,我也许会发出一声尖叫。然后,二爷的身体压住了我的身体。
杀戮记2
白爷的日子很难熬,每天躺在用蛇皮煮过的水中治愈毒疮,在这样的时刻,白爷似乎已经忘却了一切杀戮,同时也忘却了女人。二爷有些得意地伸伸舌头对我说:“乌珍,我在洞|茓里等你,我发现了一个洞|茓,很久以前好像是一个牧羊人的临时栖居地,离驿镇并不远,我每隔七天都在那里等你……”我看见二爷欲火中烧的眼神,他很希望我明天就到他所指定的洞|茓中会面。
二爷像幽灵一样地降临,也会像幽灵一样地消失。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一种能力。而且,二爷对我泄露了一个重大的机遇: 白爷正躺在用蛇皮煮过的水中治疗身体上的毒疮。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遇了,是我实施计划的时刻吗?我对着小圆镜咧开了嘴,我正在笑,我笑我的诡计如此快地呈现在了白爷身体仰卧的那只木盒子里,那里面浮动着一张充满斑纹的蛇皮——那些毒疮并不能将白爷置于死地,却可以让他的意志衰退。我笑了,白爷置身的那座巢|茓正是我的希望之地,我之所以能够在驿馆忍受着耻辱生活下去,就是因为我滋生了我的希望之地。
二爷私下为我安排了一匹快马,这匹马拴在一家马店,这就是我通往那个肉欲洞|茓的快马。我溜出了驿镇,我乔装改换了衣装,按照二爷为我画下的路线图,我就要找到那个洞|茓了。二爷醉醺醺地站在洞|茓门口,在等待我的日子里,他为他自己准备好了一只上好的酒壶,我一见到他,他就说出了令他快乐的秘密——他希望白爷身上的毒疮永远不要愈合,这样,白爷就会把大好时光耽误在蛇皮水中。二爷为我描绘着白爷被毒疮折磨的场景,白爷身边的女仆站在他旁边,整日地伺候着他,然而,白爷总想伸手抓那些毒疮,每当这个时候,女仆就会走上前来制止白爷,白爷显得很烦躁,经常伸出脚来踢女仆人的腹部。即使隔得很远,二爷也能听到女仆被踢打的声音。
二爷笑了,喝醉了酒的二爷发出一种魔鬼般的微笑。随即他走上前来脱光了我的衣服——之前,在喝醉酒之前,二爷也表现出了很细腻的另一面,他采撷了很多的松枝铺在洞|茓中,我进洞|茓时就嗅到了松枝的芬芳。如果身边没有飘来二爷身上的酒味,这铺在洞|茓深处的松枝也许会使我的心灵变得纯净,也许会唤回我那飘荡不息的灵魂。然而,二爷一边讲着白爷的毒疮,一边从嘴里散发出令人恶心的酒味,这一切使那美妙的境界丧失殆尽。
现在,我侧过身去望着洞|茓外广阔的蓝天,悠远的云朵,它们如同时光一样在我胸间动荡着。我翻过身去看见的是二爷的身体,他左手臂上被自己击穿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当一个男人为了一批黄金把子弹射向自己的手臂时,他既能够忍受住疼痛,也能忍受住意外获得黄金的喜悦的笼罩。然而,二爷却泄露了这个快乐的秘密,只因为我是女人,是在某一个时刻作为肉体被他奴役的女人。
杀戮记3(1)
男人可以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奴役我的肉体,却无法奴役我的阴谋。现在我发现我的阴谋已经同我的灵魂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了。我不断地出入于二爷为我设置的洞|茓之中,当然,能让我频繁地乔装出门的是黄金,如果没有黄金,就不可能买通门卫,那个男仆一旦见到我出现,就知道黄金已经在他面前闪动。而一旦我出现,男仆的财运就会降临,这多亏了我用肉体换来的黄金。
除此之外,吴爷和黄家文轮番地到驿馆来。我目前最大的才能就是在黄家文与吴爷之间演戏,这已经不单纯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驿妓在演戏。我知道他们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靠近我,不仅仅是我的肉体,还有我与白爷的关系。他们想利用的就是这种肉体关系。吴爷已经向我透露,只有杀了白爷,他才能到省城去开商铺,白爷是他的心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敌人。每当谈论起白爷,我发现吴爷似乎慢慢地开始变得衰竭了,他说白爷给他的身体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疤,白爷从他手中劫持了无以数计的兽皮、黄金和丝绸,如果他不除掉白爷,心中的仇恨就无法减轻。吴爷是一个把仇恨埋得很深的男人,过去我似乎感受不到这种仇恨。现在,他的仇恨涌上来,就像子弹上了膛。当吴爷抚摸我时,我紧靠着吴爷结疤的身体,仿佛我自己的肉体也长出了伤疤——我对吴爷产生的幻想,那种温情主义和像爱情一样的幻想已经在见到苏丽珍后慢慢地消失。我的身上开始结疤。吴爷对我说:“乌珍,帮助我除掉白爷,就是帮助我除掉仇恨,我可以带你离开驿馆,我可以让你到省城经营一家商铺……”我笑了,我已经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女人,我已经不会在男人面前出卖我真实的思想。一个人的思想很重要,世上的思想难以言喻,也无法一一陈述,然而,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一生中产生出一种天使般的思想或魔鬼似的思想。
黄家文跟吴爷不一样,他之所以想击溃白爷,让白爷从滇西疆域之中消失,是为了升职,是为了一个军官的梦想。尽管他与白爷在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中产生了仇恨,然而,升职的梦想超过了他的仇恨。他解开军服的时刻,我就盯住他的手枪,我的枪法一点也没退步,虽然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白爷去狩猎场射杀狐狸和兔子,然而,二爷一次又一次满足了我对枪支的贪欲。每一次与二爷在那个洞|茓之中约会时,二爷总是为我准备好子弹,在那个洞|茓之外,我不知道我射穿了多少只挂在树枝上的饱满的松球,我不知道我射碎过多少道漂浮在山涧溪水中的树影和我的影子,我不知道我射伤了多少与我偶然相遇的林中小鸟。
……
在我的腰部藏着一把匕首,这把袖珍的匕首就像大拇指一样纤巧,它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家——印度,它随同吴爷历经了漫长的西去之路,来到了驿镇。当吴爷到驿馆前来与我约会时,除了带着金光灿烂的金条之外,还给我带来了这袖珍的匕首。吴爷抽出匕首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一片雪亮的寒光,吴爷告诉我在没有危机的时候,这把袖珍的匕首只是一件饰物而已,许多印度女人都把匕首佩戴在胸前,它如果配上一根项链,就可以变成一件精致的挂件,而一旦从银质的刀鞘中抽出,它就是凶器。
我并不知道吴爷送我印度袖珍匕首的用意何在,也许在吴爷看来,它只是一件取悦我的小小礼物,也许,吴爷之所以送我凶器,是为了让我附在柔软的像花朵般灿烂的丝绸裙裾中感受到杀机无处不在。任何一种礼物都可以被赋予特殊的意义,我在二爷召唤我之前,一次又一次地抽出了匕首,它在我掌心中央滑动着,仿佛我的大拇指在滑动。我暗地里用匕首挑开窗户纸,我朝外看去,我看见姚妈依然在盛满了蓓蕾的热风中荡漾着她的肉身,同时也荡漾着她对男人的仇恨,对黄金的迷恋之情。在她旁边是一个又一个身形如蛇状的驿妓们,她们扭动着臀部、腰肢,扭动着下肢和上肢——增加着驿馆的淫荡气息,为姚妈的事业增添了厚如脂粉的虚假的繁荣。
而我一旦握住匕首,我就听见了白爷对我的召唤。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召唤,我感觉不到他对我肉体的召唤,相反,我感觉到了对我身体中杀气的召唤,对我蕴藏在身体中的那个阴谋的召唤。我把匕首藏在腰间,那上好的印度银鞘隐藏住了匕首的锋刃,隐藏住了我内心的杀气。
策马而去的路在越来越阴郁的天气笼罩中扬起了一阵灰尘。正是这灰尘让我感觉到了人世间的反复无常,感觉到了离白爷已经越来越近了。我又望见了被松枝掩映的巢|茓,望见了白爷的侍卫们各据山头和岗哨,把守着小小的山径。
白爷恰好正被女仆安置在用蛇皮煮过的水中沐浴,我的脚步声已经从潮湿的幽径中通向了白爷的胸膛: 从他长满黑色汗毛的胸脯上散发出一种浑浊之气。秋色又一次飘荡过来,我已经感觉到了在浑浊之气中挣扎的那个男人不久之后的死期,而我,越过了这浑浊,奔赴到一个让我厌恶的男人周围。我一靠近那只金黄|色的浴缸,就奋不顾身地伸出手去抚摸那些毒疮,它可以让我内心舒畅,它可以赢得白爷的信赖。
白爷已经不是昔日的白爷了,很显然,那些从罪恶中长出来的毒疮赋予了白爷另外一种生活意义: 它正在繁衍着,正在白爷的肌肤之上繁殖出毒素。即使我没有伸出手去,斩断白爷挣扎的气息,上苍也会让那些毒疮吞噬白爷的生命。然而,我已经无法忍受生活的绝望,我已经无法待在棺柩般的驿馆之中,目睹让我仇恨的姚妈的存在,像僵尸一样生活下去。
杀戮记3(2)
总而言之,我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被表哥贩卖到驿馆的那种历史的记忆,那记忆就像砸碎的镜子照亮了我破碎的人生;我已经无法忍受斑鸠堕胎以后的那只麻袋,以及那个土坑,它们彻底葬送了花朵一般娇美的斑鸠的人生,也彻底地葬送了我对姚妈和驿馆的希望;我已经无法忍受鸽子被黄家文遗弃的那个冰冷的世界,那个再次被姚妈掘出的土坑,以及鸽子发疯时的嘶叫;我已经无法忍受白爷环绕着整个滇西杀戮而出的通道,那些通道使我呼吸到了人生的自由;我已经无法忍受吴爷若即若离的虚假,以及黄家文抚摸我时的许诺……
总而言之,我就是要把手伸出去,不仅仅把手伸进白爷的毒疮中去,我的手还将携带着那把雪亮锋刃的匕首接近白爷的心脏。这就是我今天的使命,它随着1932年的秋天向着白爷的身体飘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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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戮记4
我们已经在一面依山傍水的滇西山坡上寻找到了那个隐匿在时光之谜中的老巫师。他坐在竹篱笆旁的火塘边,用并不明亮的双眼审视我们的降临。他年岁已高,花白色的头发令我想起滇西冬天山冈上那些颤鸣的荒草。我扶着白爷的手,一路上自始至终对白爷关怀备至,我要让白爷松懈和解除武装,我要让正在喘息和挣扎的白爷抓住自己的毒疮之痛,在奔赴黄泉的路上松懈和瓦解昔日的杀戮和荣耀。我知道在只有六名侍卫和二爷的情况下,实现我的阴谋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
所以,在一个远离杀戮的地方,白爷显得很松弛,多少天来我甚至已经看不到他的手枪,也不知道他把枪藏到哪里去了。我计算了一下日子,我们已经进入山寨半个多月了,一旦老巫师给白爷配制好了药草,也许,我们就没有这么多机会出门了。老巫师之前已经说过,药草要研成粉末,配药酒热敷在身上,每天必须喝三大碗药剂——用不了十天的时间,那些折磨了白爷很长时间的毒疮就会从他身上奇迹般地消失。
所以,我没有多少时间徘徊了,何况,这种犹豫、徘徊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于是,就在白爷躺在山洼中一团灼热的阳光之下时,我也随即躺下。我就在他肩旁,在他脊背之后,白爷背上的毒疮纵横着,他只能侧卧睡觉。看来,躺在山洼中,躺在1932年秋季的一团金黄|色中——毫无疑问,已经避开了杀戮,他可以心无旁骛地享受阳光了。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就在他一侧,我除了是他的女人之外,已经变成了他的敌人。
白爷,他的存在激起了我的仇恨和欲望。他赠送给我黄金,那些被我密藏在各种场景中的黄金,表面上我不屑一顾,实际上却像鸦片浸入了我的器官,我已经上瘾;他展现在传说中的那一场又一场的杀戮,不仅仅留下了弹片,还留下了血淋淋的伤口,他用蛇咬噬而死的那个青年男子总是在我眼前出现,他在山林中射死的那只野狐狸也在我的眼前跳动,激荡起我惊悸之后杀戮的欲望;他给我讲过的经历,虽然只是一些片断,却使我看到了白爷的原罪,我既看到了他的巢|茓,也看到了他的枪弹……子弹击毙了鲜活的生命,而吴爷送给我的这把袖珍的印度匕首却可以Сhā入我的杀戮图景中去,当白爷借助一团秋日的阳光在懒洋洋地午睡时,我把匕首抽出了银质的刀鞘,我轻柔的手指准确地握住了匕首。我知道我将开始一次关于人命的事件,所以,我屏住了呼吸。
把刀Сhā入白爷的心脏之地,只用了两秒钟,我看见了白爷在惊悸地挣扎着,那刀子就在白爷的心脏上,我再一次用尽全身的力量往里捅,我看到了刀锋舞动着。就这样,我嗅到了一股血腥味,血液从刀柄上往外喷涌着。
杀戮记5
我的阴谋并没有因为白爷的死亡而结束,相反,他的死只是一个开端,这种像风暴般曾经在我胸中孕育过的、戏剧性的场景上演了: 我和二爷把白爷带到了老巫师家里,在火塘的火焰辉映下,巫师的嘴唇成了茄子色,像那种结在我故乡岗寨山坡上的深色的茄子。二爷用枪口抵住老巫师的脊背——在之前,我在阴谋的孕育下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我不该使用来自印度的袖珍匕首Сhā进白爷的心脏,那道伤口显然背叛了我的计划。所以,二爷一见到那道伤口就否定说:“你如果把白爷带回巢|茓,那么,弟兄们一看到白爷的伤口,我们的计划必将失败。”我明白了二爷的用意,就像我曾经设计过的阴谋一样,我曾经想用枪击穿白爷的胸膛,然而,我所面对的却是一个感染了恶疮的白爷,一个被毒疮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白爷,一个卸下了武器在这远离尘世的山寨疗伤的白爷。
我犯下的错误使白爷身上留下了刀伤而不是枪伤,所以,二爷想出了一个主意,让老巫师来愈合这伤口。在二爷枪口的威逼之下,已经老迈的巫师雪白色的胡须在火塘边微微地颤抖着。
老巫师用了一个夜晚把白爷的伤口弥合好了,他使用了装在几十只木钵里的粉末,那些呛人的粉末,又让我想起了姚妈的花粉,那些源自滇西丛林中的著名的花粉,为姚妈提供和准备了魔幻剂。当老巫师的粉末在火焰和黑暗的空气中弥散时,我刚打了一个盹,二爷就叫醒了我。二爷有着不可思议的意志,他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旁人却看不出他有一丝的疲倦,这正是我所需要的男人的意志。
那伤口已经奇迹般地愈合起来,犹如树身上的伤口在时间的力量下恢复了原形。老巫师只用了一个夜晚就让伤口愈合,这正是老巫师的神奇所在啊。尽管如此,还没有等我思虑,二爷已经击毙了老巫师,之后,他又击毙了在外面的六名侍卫。
……
我们抵达了巢|茓,二爷带着他手臂上的枪伤出现在所有弟兄们的面前。那伤口血淋淋地呈现在外部,这是二爷为白爷制造的杀戮证据。匪贼们围上来看白爷的尸体时,二爷正叙述着白爷奔往疗伤路上和黄家文的部队相遇的细节,二爷那张真实而扭曲的嘴诉说着黄家文的子弹击穿白爷的脑袋,同时六名侍从也被打死,二爷在搏斗中受了伤的故事。匪贼们跪在白爷的灵柩面前,一片哀鸣之声充斥着我所向往的巢|茓。此刻,二爷突然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白爷临终时留下遗言,让他的女人乌珍替代他的位置,因为这也是巢|茓当下的规则: 男头目死了,就让他的女人做头目。我们没有任何权力来违背白爷的遗嘱,现在,我提议,让白爷的女人乌珍坐到白爷昔日的位置上来……”
我穿一身孝衣,包括鞋子、腰带、发带以及胸花。我从头到脚一身雪白,显示了我的悲恸,同时也显示出了我的庄严。我的驿妓之服已经暂时装在箱子里,我知道我还需要它,我在未来的某一时刻,肯定会像复仇一样需要它。
现在,我从飘拂着的孝布和白色的烛光之中缓缓地步下了台阶,就这样,我替代了白爷,接下来,是葬礼。按照旧地的习俗,我们将举行水葬,一只木筏子从湍急的金沙江中漂来,漂到了我们面前,这就是白爷的木筏子,他将到他该去的地方,到一个人人都会奔赴的地方去。
背叛记1
我同二爷已经从仙人洞|茓中掘出了那一批黄金,那些灿烂发光的金条,被我们用马驮运到巢|茓。我把弟兄们召集到大厅,给每一个弟兄发了一根金条,那是属于我乌珍个人化的仪式。我穿着虎皮衣裤,那是悬挂在白爷卧室中的一张张虎皮,上面印满了子弹射穿的痕迹。正因为如此,它启发了我非常个人化的服装。我命令侍从从外地请来一个裁缝,当这个上海裁缝为我量体裁衣时,虎皮,那些早已经风干的虎皮不知道为什么却散发出一种野兽的气息。
我想起了那些在丛林之中呼啸的老虎,我迷恋那些金黄|色的皮毛。而如今,皮毛就在上海老裁缝的剪刀下微微地颤抖着。很快,我就有了虎皮衣装。它不仅可以帮助我在滇西潮湿的巢|茓之中开始进入1932年冬天的生活,它还可以让我塑造自己的形象。当我穿上虎皮衣裤坐在白爷从前的位置上时,1932年寒冷的风呼啸而来。我开始了我的仪式,在弟兄们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我展现了我的黄金,就像我所想像的那样,当侍从们把一只木箱搬到大厅时,兄弟们都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只木箱,我知道他们一定在猜测那只木箱中到底有什么。
在他们昔日的记忆中,木箱中曾经出现过眼镜蛇,那充满剧毒的蛇身盘旋在箱子内部。一条蛇出现在眼前,必定意味着一场咬噬将开始。我曾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我想,我现在明白了白爷之所以让我目击那场事件,让我看见蛇怎样纠缠在那个年轻男人身上,是为了让我看见他威力无限。
在二爷的言谈中,我也知道木箱曾经置放过人头,那血淋淋的人头……而此刻,箱子被我手下的一名侍从打开了,闪亮耀眼的金黄|色使他们的眼睛开始变得雪亮,我开始让二爷给弟兄们一一地分发金条。每个弟兄都能分到一根金条。仪式进行得简单,然而直抵人心。从那个时刻开始,我感觉到了弟兄们开始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威慑力从那一刻开始隐隐约约地上升了。
……
我刚回驿馆的第二天,就发现了一种迹象。那是拂晓,我比往常醒来得更早一些,我听见了一些奇异的声音。我把头探出窗外,我看见姚妈和两个男仆,我看见轿子,我知道姚妈善于骑马,那么,她坐轿子会去哪里呢?
他们是从后院溜出去的。那一天,驿馆中就看不到姚妈的影子了。直至暮色降临,姚妈才突然奇迹般地回来了。她带着满身的尘土回到了她的卧室,洗漱了片刻又出来,看上去显得若无其事。然而,我却在姚妈的眼睛中发现了一种哀伤,正是这种哀伤使我想探究姚妈出门的秘密。我回到驿馆以后,最为重要的事就是回到卧室,仰起头来凝视那只黑色的蝙蝠——那风干的蝙蝠一动不动地挂在屋顶。这意味着隐藏在蝙蝠下面的那只箱子——那只装满了黄金的箱子依然存在。然而,现在还不是我动用那只箱子的时刻,我希望它依然隐藏在屋顶上。
于是,我溜进了后院,溜进了今天早晨跟随姚妈出门的一个男仆的房间。我的出现把他吓了一跳,问我到他房间干什么?我笑了笑说道:“别害怕,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乌珍,也会吓坏你呀?”我知道他并不害怕一个女人,他只是害怕我的名声而已。
目前,我有两种名声在外: 第一种名声与我的身体有关,我是驿馆的第一枝花。它已经足够使我高高在上,即使那些如蓓蕾般的小驿妓也用一种羡慕和嫉妒的眼神看着我。我用我的肉体维系着我的地位,延续着我的耻辱,这耻辱是洗不干净的,它就像烙印一样深刻。我肉体的烙印越深,我的身份就越显赫。第二种身份来自我跟几个男人的关系和传说。首先是吴爷,他的名字与一支漫长的马帮商队联系在一起,仿佛马背上运载着黄金般灿烂而炫目的色泽,仿佛色泽弥漫出吴爷的身体之外,与吴爷这样的男人交往意味着财富的降临。第二个男人是匪贼白爷,在滇西,白爷的名字可以是随同雷鸣而降临的一团乌云和风暴,他可以是罪恶,可以是呼啸而来的灾难,与这样的男人联系在一起,让人心悸不安,仿佛子弹射穿了墙壁。第三个男人是黄家文,黄家文的名字展现了一支穿军装的队伍,那个时期穿军装意味着武装,意味着杀戮。黄家文经常出入驿馆,并负载着某种使命长久地驻守在驿镇,他的名声和形象如同驿镇的传说每天朗朗上升。而我乌珍跟上面这三个男人都发生了肉体关系。我已经学会了劈开荆棘之路,撕开一道道肉体中的伤疤,直抵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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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记2(1)
1932年冬天的一个半夜,我环顾四周,这是驿馆最沸腾的时刻。艳红的灯笼在寒风中瑟瑟颤抖。我要乘着这种沸腾声沿木梯攀登而上。很久以来,我一直躺在床上仰望着那只风干了的黑色的蝙蝠,有微风进屋时,它的两翼也许会轻轻地颤抖,然而,更多的情况下,它却纹丝不动地悬挂着。它只是一种掩饰物,就像姚妈用堆满脂粉的笑掩饰住了她的恶毒,就像我用媚俗风尘女子的笑掩饰住了我的阴谋。也许除了二爷之外,无人看见我的阴谋。
现在,我提起了裙摆正轻轻地上梯子,我要把手伸进黑色蝙蝠的两翼之下——触摸到后面的箱子。只要箱子依然存在,我就会轻柔地掀开它,里面的黄金可以让我的肉体得到震颤。我的肉体企及了这批黄金。因为有了它,我就可以凭借着它的力量扩大我的巢|茓,我重视这一个现实: 男人和女人秘密地蕴存下黄金,都是为了未来。我的未来在那只巨大的巢|茓深处,我的未来连接着那种晃荡。我将手伸到蝙蝠的翅翼之中,我穿越了它风干的肉身,我触到了吴爷留存在我屋顶上的箱子,我触到了那个马帮商人对我在那个时期的钟情和肉体的巨大交易——我攀上了梯子的最后一级,我用手揭开了箱盖。
一片漆黑和虚无让我的心底发憷,我的手触到了箱底——那深不可测的底部仿佛一片深渊。里面空空荡荡,一根金条也没有留下。我的身体滑下了屋顶,我知道可以打开我卧室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姚妈。我当即前去面对姚妈,姚妈已经在卧室解开了她的衣裙,在烛光下,我看见她胸部佩戴着一根项链,我盯着这根项链看了很长时间,项链的心形让我想起了故事中两个男人的心形项链。吴爷和白爷,两个男人在二十多年前佩戴着同一形状的项链前去追求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也先后把同一心形固守的银制项链戴在了这个女人的胸部。
现在,那银链在姚妈的胸部晃动着,她转过身来责问我为什么私自闯入她的房间。她一边说一边将睡衣的两摆拉到了胸前,遮住了她的胸部和项链。我开始怒视着姚妈,我想,这是姚妈和我乌珍之间的第一次面对面冲突,这是一次真正的冲突。为了我屋顶上不翼而飞的黄金,冲突就这样开始了。
姚妈起初否认她从来不知道我屋顶上有什么黄金,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像我这样的驿妓会把装满黄金的箱子藏到屋顶上去。这简直是魔法,只有妖精才能想像出这样的魔法来。她甚至伸出了指头,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姚妈伸出指头:“乌珍,难道你是妖精吗?你的妖魔使你产生了妖术,把黄金藏到屋顶上去……好呀,你到底有多少黄金可藏,你把男人们给你的黄金全都藏到哪里去了呀……你什么事情都瞒着我姚妈呀……如果没有我姚妈,你能成为驿馆第一枝花吗?好了,你出去吧,姚妈我累了,别再问我黄金的事……”姚妈一边说一边将我推出了房门,并且冷笑着说:“我告诉你乌珍,那批黄金就该属于我姚妈,你简直蠢透了,为什么要把黄金藏到屋顶上去呢?好了,走吧,白爷、吴爷、黄家文都在宠你,所以,你这一生还拥有用不完的黄金的……”
我没有反抗姚妈,即使被姚妈生硬地推出了她的房间,我也没有再叫喊或反抗,然而,仇恨却在我内心强烈地燃烧着。现在,到了我去面对现实的时刻了。我从驿馆消失,我面对的一个最强有力的现实就是直奔姚妈的一个现实之地: 当我策马在滇西的丘陵深处时,我正在试图揭开姚妈生活中的一个谜团。我感谢那个年轻的男仆,他的战栗抑制不住对那块黄金的拒绝;在他情不自禁的战栗中他已经背叛了姚妈。这就是男人的本性吗?也可以这样说,我用黄金摧毁了一个男人的立场。所以,靠了他的指引,我很快到达了瓦寨,一座滇西丘陵深处的小山寨。
在炊烟升起的午后,我叩开了一道门,一个女孩子站在竹篱笆围成的院落中晾晒衣服。我缓缓地走近女孩,我面带微笑地试探着生活中的一团迷雾,它在我上空飘浮不休。女孩天真地问我是不是从母亲那里来的朋友?我点了点头,心底的暗影在四周穿巡着: 难道姚妈是这个女孩的母亲吗?我顺从于这个谜团。我必须潜藏在这谜团之中才能探究生活的真相。所以,我真挚、热情地说道:“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我来是因为我想见到你……”女孩热情地说道:“那么,你带我离开这里吧,你带我去找我母亲吧,我已经十七岁了……”我紧紧地盯着女孩的脸: 天啊,难道这就是多年前的少女时代的姚妈吗?从她的脸上、举止神态中我完全可以感知到另外一个姚妈的存在,姚妈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就在这个女孩子的身体中荡漾着。
女孩热情的声音让我滋生了报复姚妈的最现实的一种手段: 我已经决定带这个女孩离开这里。在之前,我绝对想像不出来,姚妈跟这个女孩的关系。在这活生生的关系面前,我知道,另一个阴谋又在我内心开始孕育成形了。
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哑巴女人,她就是男仆告诉我的抚养女孩的那个妇女吗?她正从外面割猪草回来。见到我之后,她抛下猪草奔向我们,她首先拉住了女孩的手,她不停地打着哑语。女孩却不断地摇头,仿佛是在拒绝。哑巴女人感到很无奈,只好靠近我,我明白了她比划的一阵哑语,她让我不要带走女孩。然而,女孩是如此地坚定,回屋收拾东西时,哑巴女人疯了似的发出了阵阵哑语。我站在一道窗口,我可以看见女孩正穿行在那几间光线暗淡的土坯屋中,我不知道,像姚妈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女儿在这些土坯屋中生活,除非这个女儿是她的私生女。
背叛记2(2)
女孩出来了,她固执地上了我的马,那个哑巴女人在我们马蹄扬起的尘土后面追赶着,显得很滑稽和徒劳无比。自此以后,我知道我已经擒获了姚妈的一个秘密,我已经掠走了姚妈的一块心头之肉。女孩告诉我她叫桃花,并且告诉我她从出生以后就跟母亲长久地别离着,是哑巴女人把她抚养成|人的。许多年前,她根本不知道母亲的存在,直到近年来,她才见到了母亲,然而,母亲的降临只是一次次短促的会面而已。母亲总是神秘地降临,倏然之间又神秘地消失。
我的脸绽放着笑容,我掠夺了姚妈的所爱,我要让这个鲜花般的女孩遭遇到我和鸽子、斑鸠所经历的苦难,我要让这个女孩尝试到无尽的耻辱,我要把她送到地狱中去生活——也惟有如此,我才能报复姚妈。于是,我把桃花带回到了我的那座充满男人们烟草味的巢|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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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记3(1)
我的内心此刻像刀锋一样尖锐,像寒风一样在呼啸着,为了让桃花消失得无影无形,我决定让那哑巴女人也同样地消失。因为我乌珍不能忽略一种现实: 由于我的疏忽,我让这个哑巴女人看到了我的脸,只要我与她在任何一种场景之中相遇,她都会认出我的。
当我赶到瓦寨时,我已经乔装改变了我原来的形象。在这种时刻,我的形象一定像魔鬼,而不像人,因为到了天黑的时刻,我那张魔鬼似的脸一定会让那个哑巴女人失声尖叫。然而,我不会让她尖叫——我会结束她的性命。
就在我到达瓦寨时,星空一片灿烂,瓦寨显得寂静,隐隐地可以听到一阵狗吠声。我进入了竹篱围成的栅栏,在一片寂静之间,我听不到任何声响,我摸黑推开了窗户——结果是没有寻找到那位精明的哑巴女人。她已经提前离开了瓦寨。我想她一定逃走了,或者去寻找姚妈了。就这样,本该在我手下结束的一条性命——逃逸出去了。当晚我离开了瓦寨,在那个瓦寨女人赶到姚妈之前,我从容地钻进了被子。我用丝绸被子蒙住头,我想像着姚妈失去女儿的那种悲惨的绝望,我在窃笑。哑巴女人是在第三天黄昏赶到驿馆的,那几日,我一直在等待这个女人露面,因为我相信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会露面的。姚妈之所以把女儿托付给她,足可以说明姚妈对哑巴女人的信赖以及哑巴女人对姚妈的忠诚。有一点可以说明,姚妈之所以选择一个失语的女人抚养女儿,是想让她内心的秘密永不泄露。她达到了一个目的,让她不为世人知道的女儿在小小的瓦寨生活了十七年,但如今,这个秘密已经被我阴暗而复仇的心灵揭开了。
第三天曙色降临时,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瓦寨女人正在步履艰辛地赶来。在我印象之中,那个瓦寨女人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它显得仁慈,也许,姚妈当初就是信赖上了这种仁慈,而这种无限之境界的仁慈离我和姚妈都已经很遥远了。
第三日的黄昏显得很漫长,我像以往那样穿戴好了1932年冬日的丝绸棉袄,站在门口挥舞着香帕。我知道,我只是在演戏和看戏,我生活在驿馆的日子已经不长久了。黄家文始终未露面,他一直带着他的队伍四处游走。此刻,我对黄家文之所以感兴趣,并不是为了简单的肉体关系,而是为了从这个世界获得杀戮的信息。我没有等来黄家文,却等来了从瓦寨赶到驿馆的哑巴女人,我在姚妈看见哑巴女人之前就已经看见了她。她显然距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太遥远,她惊恐不安地在门外徘徊着,挎着一个包,忽而望着驿馆大门,忽而缩回头去。看上去,她走到了驿馆门口,简直是在等待一场磨炼,一场从未经历过的人生磨炼正等待着她。
而姚妈呢,她正拉着一个驿妓的手向一个男人走去,她总是每天晚上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把她驿馆中的驿妓推销给每一个男人,她惟恐驿妓们推销不出去,惟恐驿馆遭遇到冷落。当她刚刚走向一个驿妓时,哑巴女人看到了她,哑巴女人急切地奔向前来,叫出了姚妈的名字。直到现在我才了解了姚妈的真实姓名: 姚风。
姚妈的脸色突变,仿佛那些厚重的脂粉也无法掩饰这种变化,她急切地把哑巴女人引向一个角落。到我看戏的时刻了,哑巴女人使尽了浑身的力量正在用手和面部的表情比划着姚妈的女儿失踪的消息。姚妈的脸一阵比一阵苍白,一阵比一阵扭曲。我看到了绝望,真实的绝望。到了我消失的时刻了,我应该回到巢|茓中去了,我已经预感到,我真正离开驿馆的时刻,不是明天,而是此刻。我不能让哑巴女人看见我,一旦她那双漆黑的眼睛盯上我,那么姚妈也会由此盯上我。
时候还早,我不想让姚妈解出女儿失踪的秘密。因此,那天晚上,我策马回到巢|茓。回到巢|茓以后我才发现,二爷没有留在巢|茓里,整整的一夜,他都没有归来,也没有人知道二爷上哪儿去了。第二天上午,二爷也没有归回。下午,二爷回来了,他说回老家看望了母亲一趟,我问鸽子的病治愈得怎样了?谈到鸽子,二爷的神色突然兴奋起来,他开始细腻地向我描述着鸽子生活在母亲身边的场景。此时此刻,鸽子似乎已经从尘土中爬出来了,已经从一道深不可测的深渊之中爬出来了。鸽子的头脑已经越来越清醒,她似乎已经遗忘了从她身体中消失的那团血淋淋的胚胎。鸽子每天跟随二爷的母亲在山坡上耕田纺织,驿馆给她带来的记忆似乎已经从她的大脑和身体中剥离开去。
……
1932年的冬天,我的巢|茓已经沉入了冬眠的状态。我不轻易出动,我应该隐居起来,在这个时间里,我会带上几名侍卫到森林中开始狩猎生活。在围着篝火的丛林深处,男人们围着我,可以满足我的罪恶心理。但即使是这样,二爷也经常从我眼皮底下一次一次地消失。我知道,二爷又回母亲身边去了,又回鸽子身边去了。虽然二爷依然保持着跟我的肉体关系,然而,作为女人的我发现二爷已经不像过去一样心无旁骛地迷恋我的肉体了,他甚至心不在焉地与我Zuo爱。
有一次在二爷外出之后,我秘密地跟随在二爷身后,与他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就这样我看见了二爷与鸽子的真实关系: 二爷先是回到驿镇买了一匹丝绸,那是一匹粉红色的丝绸,很显然,这是一匹定情礼物;二爷把丝绸放在马背上,然后策马向着故乡奔驰而去。
背叛记3(2)
二爷刚下了马,我就见到了鸽子,在四面环山的树篱掩映下,我看见二爷抱着粉红色的丝绸送给了鸽子。鸽子手上的玉镯“叮咚”作响。看上去,鸽子已经获得了肉体和心灵上的解脱。在渐次降临的黑夜里,我看见二爷和鸽子进了房间,而二爷已经完全失明的母亲则睡在旁边的房间里。我慢慢地靠近土坯屋,我听见了一阵嬉笑,然后,才是肉欲之间的欢娱。从这一刻开始,我已经真正地感觉到了忠诚我肉体的二爷的身体已经背叛了我。更可怕的不在于二爷与鸽子之间发生的肉欲关系,而是我感知到的一种欢乐和幸福的关系。
背叛记4
1932年的冬天,我带着兄弟们冬眠着。在一次狩猎途中,我意外地遇到了一个男人,他就是我表哥。如果不是离得太近,我根本无法认出他来,他昔日那张白净的脸已经充满了沧桑,脸上长满了胡须。当时,我正在狩猎,而表哥正在倒卖野生动物。他和两个男人骑着马,身后是一辆晃动的小马车,我听见了马车上笼子里的野生动物在嚎叫。它们好像是金丝狐狸,又好像是熊和狼……总之,当我们隐没在丛林深处时,当我和我年轻的侍卫边调情边分解一块猎皮时,我听见了马车晃动和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的嚎叫。
我从树篱中探出头去,我看见了几个男人和一辆马车,侍卫们也同时发现了这个目标,他们靠近我,问我放不放他们过去。我摇了摇头,1932年冬天,我在冬眠之中感知到了第一批向我眼前逼近的“猎物”,我既然已经坐在了白爷当年的位子上,就意味着要将白爷过去的事业进行下去。
就这样,我与表哥相遇了。对于这样一场相遇,是我在多年的仇恨中有所期待的,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所有的善恶都有相应的结局。我在多年的仇恨之中早就积累了一个时刻前去面对我的表哥,如果没有他为我们设置的骗局,我乌珍以及斑鸠、鸽子就不会是这样的命运了。因而,当一张历尽骗局和沧桑的脸前来面对我时,我当时并没有认出他来,而他却叫出了我的名字。这足以说明我在时光和镜子中不停地反复为自己琢磨的那张脸,除了仇恨之外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表哥提醒我说:“我是表哥啊,你怎么就认不出我来了?我是表哥啊!”他如果不提醒,我根本就不会看他的脸,在我看来,在我生活的小世界看来,任何男人的脸都充满了龌龊和淫乱,充满了令我厌恶的线条和色泽。
然而,他这么一提醒,我就看见了表哥,我笑了,我没有我所想像中的那种愤怒和仇恨,我用冷笑来掩饰我的阅历和仇恨,这是我经历了磨难之后学会的第一种技巧。现在,我面对着表哥说:“表哥呀,我怎么会认不出你来呢?如果没你,怎么会有我乌珍的现在呢?”
“是啊,是啊,乌珍啊,如果说表哥当初没有把你从岗寨带出来,你现在还生活在岗寨呢。你怎么可能拥有你乌珍现在的这个世界呢?我真是慧眼识珠啊,那时候我就看到了你乌珍的现在……”表哥的舌头在翻转着,我盯着那条舌头,那舌头也许吸过大烟,所以就像枯叶一样苍黄,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恶毒的心理: 我要尽快地让这舌头上的骗术失语,当初正是这条舌头欺骗了我、斑鸠和鸽子,此刻,我要让这舌头失去翻转的旋律。因此,我留下了倒卖野生动物的三个男人,并把他们带回了洞|茓。
我私自访问了一个滇西的女巫师,并从她手中获得了一个秘密的配方。我要仿效白爷的仪式,那场残忍的仪式永远像蛇一样出现在我生命的图像之中。我召来了所有的兄弟们,当着兄弟们的面,我让表哥置身在大堂中央,我亲自捧着一碗温热的药剂,收敛住了我深藏的仇恨之后,我的面孔像花儿一样荡漾,我感觉到了我的心灵里流淌着一股像蛇毒一样的浪花。我温存地捧着那碗毒剂走上前去,对着表哥说:“这是我养身的配方,今天我把它献给我的表哥,是想让我的表哥强身健体,是想让我的表哥永远跟随我身前身后,成为我的影子……”
几分钟后,表哥就哑了,他的舌头再也不能翻转如初了,他艰难地卷动着舌尖,扑向我,他想诅咒我,然而,他已经失去了声音。大厅里鸦雀无声,我冷笑了一下,申明了我的规则:“谁如果在这个世界欺骗了我,我就会让他失去声音。”然后我拂袖而去。我看见二爷紧随我而来,他指责我说:“你不该让你表哥变哑……”我回过头,不解释我的理由,我烦躁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想让我的表哥变哑,我拥有这个权利……”
……
我这次回驿馆,是想从姚妈手中夺回我的黄金,但我没有想到,我刚回到驿馆的当天晚上,就被那个哑巴女人纠缠住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哑巴竟然在院落中穿行着,她仿佛一头狡猾的林中狐狸——正搜寻着她的目标,她从暗影中钻出来,目视着我看了好几秒钟,我知道她不会看错人的,我就是她正在搜寻中的目标,这也是姚妈给予她的权力。因为姚妈绝不会善罢甘休,姚妈一定已经从哑巴妇女的手语中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类似我形象、举止、声音的女人让姚妈的女儿从瓦寨消失了。所以,我自然是这个哑巴女人的目标,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发出了疯狂的哑语。
姚妈来了,姚妈上下左右地端详着我说:“乌珍,我有话问你,这个地方不是我们谈话的地方,到我卧室去谈吧,我找你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你始终不露面……”姚妈把手中的那根香帕愤怒地抛在地上。我知道,这个时刻是无法避免的,正像我等待着来自印度的袖珍匕首Сhā进白爷的胸口一样,那一时刻,我渴望看见淋漓在一个男人胸口的带有罪恶的鲜血。我知道,那如注的鲜血会使一个男人的身体变成灰烬;而此刻,我知道,看姚妈备受折磨的时刻已经到来了,我就是要倾听姚妈的声音,那声音一定会发疯,那声音一定会令我感到欢悦。
背叛记5
姚妈面对我的冷漠,不得不用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眼泪来打动我。叙述是这样开始的,我置身在姚妈的卧室中,这房间散发出一个女人生活的全部秘密。通常一个女人的秘密大部分都收藏在她的卧室里,这秘密可以从床单、衣柜、圆镜、梳子、化妆品和发丝中散发出来。让我面对姚妈的正是这一切。除此之外,还有她的声音,我一进屋,姚妈就把门“砰”地关上,并拉上了窗帘,这样我就听见了与桃花有关的叙述。其实,之前,我就已经猜透到了桃花是姚妈的私生女。一个违反规则而出生的孩子,一个在激|情和肉欲的笼罩下在劫难逃的孩子。
“乌珍,把桃花还给我吧,我知道,是你带走了桃花,你没有必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我……”我不吭声,从我丝绸衣裙中散发出来的是恶魔般的气息,我知道,我已经蕴藏了这种气息,我笑了,否认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桃花,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姚妈突然发出一股寒气,她逼近我说:“我可以把进驿馆的香兰和春梅送给白爷,男人不就是要女人吗?香兰或春梅比你年轻,男人要的就是年轻的身体,我可以用她来取代你在白爷和黄家文之间的位置,我可以让她们迅速地受宠爱,我可以把你逐出我的地盘,我可以让你沦为仆人,我也可以让你的身体遍布梅毒,我也可以让你去死……”我冷笑着,这个世界简直密不透风,白爷已经死了这么长时间了,竟然有人以为他还活着,竟然以为我还是白爷的宠物,在这点上,我得从内心感谢我手下的弟兄们,是他们为我保守了这个秘密。
就在这一刻,黄家文来到了驿馆,他仿佛对香兰和春梅的存在熟视无睹,他直奔我的琴房。1932年的冬天,燃一炉炉火温暖着房间,然后开始弹琴,似乎是我静观者的生活,或者可以这样说,是乌珍孕育风暴前夕的一种生活。黄家文穿着军装走进琴房时,我似乎是在等待,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时,我回过头去,我看到了满脸胡须的黄家文,我看到了被一个困境笼罩着的黄家文。
黄家文对我说:“乌珍,我想带你去坐一坐我的吉普车,你知道这辆美式的吉普车就是为了让我尽快剿匪,一旦我把白爷摧毁了,上司就会让我到省城去……乌珍,走吧,我要带上你去溜一溜,你可能从未坐过车吧,如果你能协助我剿匪,有一天,我们就会开着那辆美式吉普车到省城去。那个世界有多大,你知道吗?”
黄家文为我拉开了车门,就像黄家文说的一样,我乌珍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美式吉普车。当车朝前开去,我的身体也在朝前扑动。黄家文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说:“白爷的巢|茓你一定去过吧,我听姚妈说白爷一次又一次地带你离开巢|茓,我想,白爷的巢|茓一定在不远处,乌珍你没有必要去维护一个土匪的巢|茓,我可以给予你白爷曾经给予你的一切,包括黄金,我知道白爷送给你大量的黄金……”我把头探出车窗,我佯装在透过车窗看风景,实际上这些风景我已经厌倦,因为每一次策马离开驿馆时,这些风景就会在我四周冉冉升起。
当所有人都以为白爷还活着时,他却死了,这确实是一个谜,世人难以解开的谜。为此,我要让这个谜存在下去,我要让世人以为白爷还活着,惟其如此,我乌珍才可以施展我的野心,我要让巢|茓无所不在,我要力图用我的生命制造混乱,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混乱不堪。
……
失身记1
我留在驿馆,只是为了吴爷的存在。由此,我看到了另外一个男人,吴爷好像每天都在变化,他不再是那个拥有一支商队的马帮商人了,他不再拥有一匹马,甚至也不再拥有一个男仆。吴爷好像已经彻底地厌倦了寂寞的商队生活,也许,他的婚姻,他的破产使他发生了变化。这个世界上似乎还没有人知道吴爷的破产,我似乎是头一个知道的人,除我之外,不会有别的人知道。
……
我决定留下来,我喜欢阴谋,它可以孕育我未知的人生。由此,我站在吴爷身边。当他回到驿馆时,他囊中已经空空如也,然而,在姚妈看来,吴爷降临依然意味着财富。她似乎又遗忘了女儿桃花失踪的现实。财富的降临也许超越了她对女儿的思念。她不再盯着我要女儿了,那个哑巴女人好像也从驿馆里消失了。
吴爷带来了省城的一只牛皮箱子,尽管吴爷已经破产了,他依然保持着一个昔日滇西商人的仪表,这是另一种迷惑姚妈的方式,因为姚妈需要这种东西。从外表来判断一个男人的身份以及身份所蕴藏的财富,从来都是姚妈检验世界的惟一标准。就这样,吴爷可以住在驿馆,开始他和我的同谋生活了。当然,这种同谋生活却无法离开黄家文。吴爷是不会让黄家文知道他现在的状况的,他要利用黄家文,所以,当着我的面,他对黄家文许愿,如果事成了,他可以将省城的一家商铺送给黄家文。当吴爷许愿时,我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的无耻,然而,我似乎已经在同这种无耻同流合污了。当吴爷对我道出那个巨大的秘密时,我已经成为了他的同谋。所以,我为了帮助吴爷实现那个阴谋,不惜献出了我秘藏之中的黄金,我要用黄金来装饰吴爷的外形,因为我知道一个男人如果失去了黄金的支撑,就会失去一种力量。吴爷需要这种力量的支撑。因而,从我秘藏的黄金中开辟出了吴爷的另外一种道路,这可以掩饰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的窘迫。
……
桃花坐在崖头上,那是一座春天的崖头,四周盛开的一束束野花弥漫出香气。桃花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她欢呼雀跃地奔上前来问我有没有见到她的母亲,问我母亲什么时候来接她。我拉着桃花的手,那手纤细而柔软,那天晚上,我让仆人为桃花准备了一次沐浴——我从驿馆带回来一瓶魔幻剂,是我从姚妈的配剂中提炼出来的。
1933年的春天,在这个明媚的日子里,我要让十八岁的桃花失身,就像我当年在十八岁时失身一样。所以,这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计谋使我身心愉快。黄昏,我让桃花开始沐浴,我知道这是姚妈让Chu女们的身体产生性欲的开始,我知道这种沐浴剂可以使一个处子迅速地产生肉欲,我已经选择好了一个男人,他就是与我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年轻的侍卫,他叫虎子。
在一间洒满了魔幻剂香味的暗房之中,桃花已经沐浴完毕,我要让虎子到暗房与她合欢。这是我事先安排好的,我知道虎子会来见我,然而他见到的将不是我,而是已经沐浴完毕的一丝不挂的桃花。
虎子当然准确赴约,几分钟以后我便听到了桃花的一声尖叫,比我当年十八岁所经历的那声尖叫更剧烈,它充满了一个女孩子失身以后的疼痛感。我知道姚妈所配制的一种魔幻剂此刻正陷入歧途,从此以后,我知道,桃花的命运将被改变。
这只是我报复的手段之一,以后,我会渐次地培养桃花,就像姚妈培养我一样。而此刻,我看见了虎子走出来,我躲在暗处,虎子当然不会看见我。我暗自佩服姚妈,她施展的魔幻剂可以让女人失身,可以让男人变成野兽。
桃花失身了。第二天阳光明媚,那种春天的阳光又一次从丘陵地段上升起,我从我的卧室中往外看去,我看见了桃花从那间暗房之中走出来,从此以后,那暗房也就成了桃花的房间。一个女孩子失身之后,最为显著的特征之一就是变迷惑和灿烂了,肉体的迷惑挂在脸上,对男人的幻想使其面孔变得灿烂,这种特征在桃花的脸上尤为鲜明。她仿佛未被男人弓虽暴,相反,她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这种笑容令我失望,我本以为经过姚妈亲自配制的魔幻剂的折磨,此刻的桃花已经沦入了深渊,然而我没有想到,桃花就像春天的花蕾般绽放了。
而虎子呢?我突然发现了虎子目光中的羞涩,一丝温情在虎子的眼里开始燃烧起来。我佯装不知道这一切,我的目光正在寻找一个男人,二爷在哪里呢?二爷此刻在哪里呢?我寻遍了巢|茓,依然没有见到二爷,难道他又去见鸽子了?我跨上了马背朝着二爷的故乡奔去,在路途中我与二爷相遇了——他正带着鸽子从邻近的一座集市上归来。
失身记2
我藏在巢|茓深处,1933年春天的巢|茓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已经随同二爷倾巢出动了,这是白爷离世之后的第一次出动,我此刻想把自己变成魔鬼,二爷当然能够领悟到这种魔性。所以,他在我温情的命令之下在那条路上松开了鸽子的手,跟我回到了巢|茓。我不能亲自出动,因为我的擅自出动会暴露我的身份,现在还不是我暴露身份的时刻,因为我知道黄家文还在寻找着白爷,所以,我要把自己变成魔鬼,我要驻守在巢|茓,让二爷替我率领弟兄们出动。
傍晚,我听见了一阵混乱的马蹄声,我在所有马蹄声中倾听到了二爷的那匹马儿的呼啸。暮色完全地将我笼罩在其中时,二爷率领弟兄们回来了,这是一次成功的劫持,他们带回来了一支马帮商队的茶叶、大米、盐巴和铜器——惟一没有带回来的是金光灿烂的金条。不过,这已经使我满足了。因为漫长的冬眠期已经使巢|茓中蓄存的粮食越来越少,我知道拥有一支队伍除了子弹和利刃之外,还需要黄金和粮食。
不过,在队伍归来时,我看见了几个伤兵,在伤兵中有那个年轻的虎子,他的腿部中了弹,桃花一看见虎子就热情地奔上前去,虎子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触摸着桃花脸上涌出来的露珠般晶莹的热泪。一切迹象表明: 虎子和桃花陷入了恋爱之中,所以,姚妈制作的魔幻剂只不过为两个孤寂中的年轻男女制造了恋情而已。
那个曾经与我偷过情的年轻的侍卫,如今似乎寻找到了真正的所爱,他曾经对我发出过的誓言,只不过是露水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报复姚妈的手段已经失效了。所以,我得站在吴爷的身边,只有与吴爷和黄家文合作,姚妈才能失去她身体中的燃烧之柱——驿馆。
我不能在巢|茓久留,因为吴爷的存在。前几日,我之所以可以抽身而去,是因为吴爷和黄家文离开了驿镇。他们是为姚妈准备罪证去了。
我又回到了驿馆,我没有看到姚妈的那个男仆,看来,他已经拿着金条回到故乡去了。姚妈看我的目光很警觉,我知道她依然在寻找着女儿。我发现驿馆中三分之二的男仆都不见了踪影,一个过去曾经收过我金条的男仆秘密地告诉我说: 姚妈已经让男仆们分头去寻找女儿了。
我笑了,我脸上的诡计离不开我的笑容,只要我的笑容在我脸上闪现,足可以说明我的诡计已经恶毒地弥漫。我回到驿馆的第二天晚上,也正是吴爷回来的时刻,他靠近我亲密地说:“乌珍,亲爱的乌珍,今晚午夜临近你就会看到一场好戏,你就会看到姚妈会怎样失去她的驿馆,到时候,你会成为驿馆的女主人,现在,快把衣裙为我脱去,我已经好些天没有碰过女人了……”
我一边解着裙扣,一边暗察着被夜色所笼罩的黑夜。在我把衣裙彻底地褪下时,我掀起了窗帘一角往下看去,院落中的红灯笼被春风吹动着,驿妓们翩翩拂动,我看见了姚妈,然而,我并没有想到陷阱来得如此之快速。
午夜过去了,我突然听到一阵枪声,我猛然地把头从吴爷的胸口探出来,吴爷低声地说道:“看好戏的时刻已到了,你穿上衣裙吧……”吴爷从床上爬起来,在被我点燃的烛光的照耀下,我又看见了吴爷的肉身,那布满伤疤的肉身,那充满了一个男人欲望和失败的肉身。
吴爷把我拉到窗口,让我往下看去,我看见了黄家文的队伍已经占领了驿馆,那些端着枪的军人们封锁了庭院。吴爷说:“好戏已到,你的姚妈就要失去驿馆了……”我们下了楼,黄家文从后院中搬出了一箱鸦片,对姚妈说:“你在驿馆贩卖鸦片,我现在代表政府没收你的驿馆,举报人乌珍可以获得经营权,所以,从今日开始,驿馆就交给乌珍经营,现在是你离开驿馆的时候了……”
我的头轰鸣着,整个世界变得如此地荒谬,我乌珍什么时候成为了举报人,我乌珍什么时候看见那些鸦片了。然而,我却沉默着,给予我力量沉默的是吴爷,他用两只手臂按住我的肩膀,使我的声音没有像火焰一样奔涌而出。士兵们已经将姚妈轰出了大门,姚妈被轰出大门之前,用一双仇恨的眼睛盯着我,仿佛在说:“乌珍,我姚妈绝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好了。”
就这样,吴爷所说的这么一场戏剧开始上演不久就拉下了帷幕。我被这件事搞乱了头脑,吴爷对我说:“乌珍,这就是你的驿馆,你可以代替姚妈的位置了。难道你不高兴吗?”就这样黄家文的部队撤离了驿馆,黄家文却没有走,吴爷对我说:“乌珍,今晚你就陪黄家文吧,他既是我的兄弟,也是我们的同谋者,你不陪他,谁陪他呀……”我仰起头来看着吴爷的那张脸,我知道昔日的吴爷,那曾经让我感觉到内心漪涟的吴爷已经消失了。我已经无所谓,陪任何男人睡觉都无所谓,只是我要弄清楚,这驿馆到底属于谁?难道它这么简单地就已经属于我乌珍统管了吗?
失身记3
也许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更重视那间堆满香草的房间,它的外形甚至显得有些破损,然而,就是这间堆满了瓦罐的房间里却配制出了驿馆最复杂的魔幻剂,它可以让女人堕胎,它可以让男人纵欲,它也可以让Chu女失身……当然,它也许还可以让人发疯,让人既不能生也不能死,这是一间充满谜魅和深渊的房间。
我晃动着那些瓦罐,之前,我已经在暗自研习这些味道,并在民间搜寻各种配方。现在,我特制了一种配方,让两个男人在纵欲中不死不生地活上一个星期。我提炼出了一种芬芳四溢的米酒,我把米酒盛在酒杯里,在两个不同的时辰与吴爷和黄家文对饮着,而我畅饮的只是一种没有任何魔幻剂的甜米酒而已。1933年的春天,我达到了目的,吴爷和黄家文在畅饮了我芬芳四溢的米酒以后,迅速地失去了自控力,他们足不出户地开始抓住女人的手臂,这种纵欲的生活可以使他们暂时把我的存在遗忘。
我需要他们在一星期内把我遗忘掉,这样,我就可以出驿馆了。之前,我已经为自己配制了好几种面具。佩戴这种面具出门的我就可以失去我乌珍的原形,可以模糊我敌人们的目光。我知道姚妈是我的敌人,她绝不会轻易罢休,绝不会轻易地罢休的。所以,她是我的敌人,我也是她的敌人。
除此之外,吴爷和黄家文也都是我的敌人,还有二爷也是我乌珍的敌人。戴上面具的我似乎自由得多了。戴上面具的我变成了一个男人。我偷偷地环顾四周,似乎已经没有人注意到我了,因为我不过是一张对别人来说没有特殊意义的面孔而已。面具的发明使我可以尽可能地改变阴谋的节奏。此刻我已经置身在巢|茓之外,我的弟兄们依然在我不在时驻守住巢|茓——享受着他们杀戮劫持而来的大米、美酒和珍禽。
……
从零散的传说之中,证明二爷已经在无意识或者有意识之中背叛了我们对方互许的诺言,让白爷真正的死因泄露出去——这无疑会把我乌珍置于死地。我乌珍还不想死,活着就是斗争,与这个世界作殊死之战,已经成为了我乌珍的理想。
今晚我配制好了另一种米酒,它甜而不腻,它隐藏着剧毒,从前姚妈的屋子里的香草同样经过苦酿之后,也会产生毒性,再加上民间的另一种配方,这剧毒就会从甜而不腻的米酒中弥散出来。研制剧毒在那个时刻——在1933年春意盎然之中,它使我身心战栗,使我心花怒放,终于,一只活生生的老鼠迅速地在我眼皮底下结束了性命。如今,在这个晚上,我要用甜而不腻的米酒盛情地招待我的男主人二爷。我要置他于死地,我要让白爷的死变成一个灭亡的秘密。我已经在我卧室中发现了一条通径,这从前是白爷的秘径,只要启开床下面的一块石头,幽深的地下通径就会深不可测地出现在眼前。这条通径也许只有白爷一个人知道,白爷在活着的时候,私自为自己设置了一条秘径,足可以说明白爷对自己的性命心怀忧虑。
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刻死永远是我们活在人世的一个最大的秘密,所以,白爷害怕死,当然他忧虑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杀戮的降临。所以,他掘开了秘径——为生命的逃逸准备了一条出路。然而,白爷这一生最大的失败就是对女人的轻信。他绝对没有想到是他最宠爱的女人杀死了他。所以,他卧室中这条秘密通径显得多余,当我把手伸进秘径下面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地狱的力量,一种阴森可怕的力量。就连二爷也不知道在白爷的卧室之中有一条秘径,它可以通向地狱,也可以通向地狱的后方。
而我当然只可能利用它把我的敌人,一个背叛我的男人送到地狱那边去。二爷的脚步声从春天夜晚荡漾的微风中飘来——如果他自始至终地维系着我们的游戏规则,如果他密封他的嘴巴,犹如密封一只酒罐,那么,那个秘密就会死寂。然而,世上确实存在着一种永不泄露的秘密,因为称之为秘密的东西只可能为两人掌握。现在,为两个人掌握的秘密面临着泄露,因为我们永远无法封住我们的嘴巴,只要它启动嚅动——它就带来了叙述、泄露和背叛。
二爷如约而至,我毕竟是乌珍,是巢|茓的女主人,是可以笼罩二爷的影子,是附在二爷肉身上的暗影和阴谋,我也可以说是暗器,是敌人。二爷刚坐下来,我就准备好了米酒,二爷嗅到了香味,他说口真渴啊,问我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甜米酒。我笑而不答,二爷说因为吃了太多的火烧野兔已经让他变得口干舌燥。这正是一个时机啊,属于我的时机,这时机已经逼近了二爷,他好像真的口干舌燥了,他不假思索,不加怀疑地喝下了第一杯米酒。
失身记4
二爷死得竟然是如此地宁静,仿佛睡着了,那一杯甜而不腻的米酒只在他的胸膛停留了几分钟,他竟然连一点痉挛和挣扎也没有。他犯下了和白爷同样的错误,就是毫不设防身边的女人,这是他们最致命的弱点。我的手触到了他的脉搏,他的脉跳已经结束,我的心靠近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已经停止,他仿佛睡着了的僵尸,如此地贪睡,这可以让我顺利地把他送到白爷的秘径。
……
借助于春夜的繁星和月光,我看清楚了金沙江就在我不远处咆哮。这就是白爷的妙计吗?把自己的秘径出口设置在咆哮的金沙江边,既可以使自己随着江水而去,也可混淆别人的视线。我要借助于白爷的妙计,所以,我托着二爷的身体向着江水走去。
我选择了一座悬崖边,这就是地狱之处,我要把二爷抛下崖去。很快他的尸体就会被滚动的咆哮之声吞没了。我没有时间犹豫了,我的双臂已经无法承载这具僵尸的重量,所以,到达崖边,我就松开了手臂。我合上双眼,这是我杀戮的第二个生命,从咆哮的深不可测的金沙江水中传来一点点荡漾,我知道,就这样,我已经让二爷从我生存的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
……
失身记5
1933年春夏之间的一个迷人的黄昏,我有意将吴爷引向了桃花的浴室。本来,这个晚上,吴爷想跟我在一起共度良宵,然而,我已经滋生不了任何一种肉欲的快感,对男人,对任何男人,我都不带有肉欲,似乎我的肉欲,作为一个女人的肉欲已经从我肉体中神秘地消失了。
起初,我轻挽着吴爷的手臂散步,哦,春夏之间的最迷人的黄昏,一个女人却在滋生着恶毒。尽管这种恶毒依然充满了人性,然而,任何事情不是朝着好的方向行走,就是朝着最坏的方向而去。我带着吴爷站在浴室门口时,我有意让吴爷听到了水声——那种从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体上滑落下来的水声,然后我对吴爷说:“我刚接来一个女孩,她十八岁,身体水灵极了,她正在洗澡呢。吴爷可以去看看呀,你肯定还没有见过一个Chu女洗澡的模样……”吴爷笑了,抓了抓我的手臂犹豫着说:“今晚,我是要陪你的呀……”“进去看看吧,我陪你去看看……”就这样,我挽着吴爷的手进入了沐浴间,我们站在一块帘布之后,桃花看不见我们,我们却可以清晰地看见桃花。
桃花犹如水中之花,坐在木缸中正沐浴,正是幸福而惬意的时刻——以此来等待母亲的归来。几天来,我从不让桃花到前院去,因为住在后院之中的桃花是看不到男人和驿妓的,我不想让别的男人碰桃花的身体,我要让吴爷来剥夺桃花的身体。
我的肉身和心灵已阴暗得像毒菌,我已经感觉到了吴爷从来没有过的震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寻找驿妓们的生活本该使吴爷不会太在乎一个十八岁女孩子站在浴缸里祼体沐浴的场景。我顺其自然地松开了他的手臂,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离去。
实际上,我知道,桃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Chu女身,然而,我知道,这并不重要。离开沐浴室以后,我有意绕到了水池边,那是一个角落,很少有人经过这个角落,我站在远处的梨树下面,绽开的梨花,那些洁白的梨花自由地开放着,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
虎子站在水池边洗涮着马桶,旁边站着一个男仆守着他。命运就是这样愚弄人,从前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被命运愚弄过,而此刻,我要让命运来愚弄人。
吴爷就这样作为驿馆的第一个男人占据了桃花的身体。第二天,太阳升起在庭院中的果树上时,我才看见吴爷缓缓地走出了桃花的卧室。我的赌注并没有出现第二种场景。桃花不可能成为我乌珍的侍女,她只可能变成肉体的奴隶。
现在是我前去面对姚妈的时刻了。我对她的存在感兴趣,因为,我无法想像或者说无法用想像去捕捉驿馆女主人现在的现实景状。在那名男仆的带领之下,我们策马来到了一座村庄,布满沟壑的丘陵下面是一座人烟稀少的小村庄。
一位昔日靠肉身为生的女人,一位靠女人们的肉身来维持生活的女人,此时此刻正坐在一把腐朽的竹椅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如果不惊动她的哈欠,那么,这缓慢而呆滞的生活将继续延续下去。
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猛然间停止了那个懒洋洋的哈欠,回过头来审视着我,突然之间,她仿佛苏醒了一般:“乌珍,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所以,我就一直坐在这个地方等待,我等你都等得绝望了,我从来也没有如此悠闲过……不过,你终于来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来见我的目的,难道你出卖了我的女儿还不够吗?我知道,对于你这样的女人还不够,永远也不够……所以,你来了,我知道是你杀死了白爷,你代替了白爷的位置,我知道……”我突然走上前去疯狂地说:“小心你的嘴巴,小心你的女儿还在我手上!如果你不顾一切地饶舌,那么,我就会让你失去舌头……”
我一说完这话,姚妈就好像失语了,她的身体像在狂风呼啸中被撕裂过一样,突然凝固起来,因寒冷和肆虐而说不出话来。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结局,我看到了失去语言和力量的姚妈——就这样,颓废和绝望交织在她脸上,犹如在黑暗之中,寻找不到任何出路。这就我的目的,我要活生生地折磨姚妈,我要让姚妈真正地失去女儿。
回到驿馆的第二件事是去看桃花,她并没有像我所想像的那样成为肉体的奴隶,她告诉我昨天晚上那个叫吴爷的男人陪了她一晚,不停地给她讲故事。我感觉到诧异,我找到吴爷,问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对那个姑娘不中意。吴爷深沉地对我说:“乌珍,桃花很像我年轻时代的初恋,也就是说桃花的容貌让我想起了我年轻时代爱过的一个女人……”
我差点脱口而出姚妈的名字,然而,这显得不合时宜,而且我知道我一旦道出了姚妈的原形,那么,事情就会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于是,我走上前去晃动着吴爷的手臂说:“什么初恋,那都是隔夜的事情了,吴爷应该好好地调教桃花姑娘呀,你如果不调教,我就把桃花姑娘交给黄家文了。”吴爷颤声地说:“乌珍,你先别这样,调教也应该慢慢来啊。”
耻辱记1
1933年的秋天,我是通过黄家文手下的一名侍卫了解那个计划的,他是我安置在黄家文身边的一条内线。他对我透露出一个准确的信息: 半个多月以后,黄家文将亲自率领部队押运一批武器和黄金到省城去。黄家文这次到省城,为的是讨好他的上司,多少年来,黄家文一直坚持不懈地为了摆脱限制他生存的地域而斗争。作为一个军人,他向往军衔,向往更大的军衔笼罩着他的生命。
我找了一个借口脱身,我对正在走出桃花卧室的吴爷说,我将到大理去购置过冬的棉被。我将带走我的四名男仆,驿馆就交给吴爷暂时管理。吴爷对我的离开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疑问,因为吴爷已经不再企图在马帮商路上冒险,他累了,他对外面的事情似乎已经不感兴趣。他已经把桃花当作了他青年时代的恋人。然而,也许这是暂时的,我们这一生总是会在这一时期陷入迷津,在另一个时期进入苏醒。
……
耻辱记2(1)
从贴身男仆给我带来的消息中,我仿佛看见了一座滇西的洞|茓。贴身男仆说吴爷朝着一座洞|茓走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在洞|茓外守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见吴爷出来。第二天一早,吴爷终于出洞|茓了,马背上增加了一只羊皮口袋。这个消息告诉我,或者正在暗示我,那只羊皮口袋中装满的不是酒也不是茶叶,而是黄金。从前,吴爷就是用羊皮口袋装黄金的。从前,从羊皮口袋中显露出来的黄金使吴爷身价倍增。
这个消息告诉我,那座山洞中肯定藏有黄金。就这样,已经破产的吴爷突然之间在我的世界中变得神秘起来了。我还不想去做蠢事,我还不想到洞|茓中盗取那批黄金,那个世界对于我来说太小了,如今,我想成为吴爷的同谋者,因为从吴爷身上,我感觉到了命运的不可知。很难想像一个已经彻底破产的吴爷在洞|茓中还藏着黄金。我猜想那批黄金也许是很久以前吴爷秘密地藏起来的,值得追问的是吴爷究竟藏了多少黄金呢?
我撤出了贴身男仆的影子,我不想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太早地制造事端。从吴爷的状态上展望未来,我感觉到了一个倒在地上、又重新爬起来的男人的形象。也许吴爷是这样的男人,他决不会轻易失败,他又开始重新寻找马帮的影子了。不久,我听见了吴爷在梦中的呼唤声,那天晚上,我躺在吴爷的身边,在经历了许多女人之后,吴爷还是愿意躺在我身边,正如他所说的一样:“乌珍,那些女人太年轻了,那些像桃花一样的女人毕竟太年轻了……”他一边说一边将头藏在我双|乳之间,他仿佛寻找到了栖息地,他的双眼微闭着,他会显得虚无起来,就像那些风中颤抖的树枝,他会将一种世界,一种想像中我和他之间的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比如他会说:“乌珍,等我们都衰老时,我希望和你单独住在金沙江边的一座小茅屋中,看炊烟的飘动,就像你的气息和长发在飘动……”置身在这样梦境般的世界是美妙的,我闭上了双眼,正是这一刻,使我的心胸变得柔软起来,犹如绿色枝蔓在荡动。
就这样,我送走了吴爷,我甚至带着一种女人的祝福把吴爷送到马帮路上。那是一条绵延出去的道路,从1933年冬天的荆棘中我已经感觉到了召唤,那历险生活对吴爷的召唤。所以,他固执地在冬天出发,他有两个理由: 冬天是万物沉寂的时刻,已经失去了马帮的吴爷想在冬天磨炼自己的意志;冬天也是马帮商人们的冬眠期,趁着这冬眠尽早地出发,就可能寻找到良好的机遇。当吴爷转过身来注视我的那一时刻,我的眼睛变得潮湿起来,这种久违的潮湿又开始在我的世界荡起了一阵细细的漪涟。
我没想到,吴爷离开之后一场意想不到的事端等待我去处理。桃花突然躺下去,她是因为一场呕吐躺倒的。当我赶到她的卧室时,她突然从床上挣扎起来,对我说:“乌珍姐,我已经不再想见到我母亲了,如果母亲知道我这样,她一定会很痛苦的,所以,别再安排我与母亲见面,好吗?”我点点头,她告诉我症状说,难受得厉害,就想呕吐,就想吃酸东西。
我凝视着桃花的脸,那张脸在痉挛着,我突然想起了斑鸠,当斑鸠躺在床上第一次痉挛时,姚妈叫来了郎中,随后,一场堕胎术开始了。那只是开始,斑鸠的叫唤声当时曾经淹没了驿馆的喧哗之声。后来鸽子同样地经历了一场堕胎术,从而显露出姚妈的惨无人性。而此刻,我猜想,桃花一定是怀孕了,所以,我悄悄地请来了郎中。这是一个年轻的郎中,他缺少对驿馆的了解,而我在事先也没有叮嘱过他,所以,当他的手移动在桃花的脉搏上时,他就惊喜地说:“你怀孕了。”
桃花的脸刹那间绯红起来,她的声音突然梦幻般地自言自语:“我一定怀上了吴爷的孩子,我很有可能是怀上了吴爷的孩子……我一定要这个孩子……哦……这真是天意啊……我竟然怀上了吴爷的孩子……”
姚妈从前所面临的一个世界突然降临到我乌珍的面前: 这次桃花怀孕是我尚未意料到的,而且如果她真的怀上吴爷的孩子,就会对我的存在造成另一种威胁。即使不是吴爷的孩子,也会对驿馆产生影响,如果驿妓们都怀上男人的孩子,那么,我的驿馆就会变成育婴室了。基于这种不利因素,姚妈早就规定好了她自己的规则: 凡是怀孕的驿妓,都必须进行堕胎术。
我知道,对于桃花来说,这个意外的孩子就是她的希望所在,就像当年的鸽子,哦,谈到鸽子——我对她已经够人性了。我把她携带在我左右,仿佛是我的影子,实际上她的存在随时在提醒我回到过去,因为只有回到过去,才会让我充满了仇恨。鸽子没事时就帮助我干杂事,比如,洗衣,鸽子甚至变成了我的化妆师,她正在试图忘记过去。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与驿馆、姚妈有关系的任何历史和蛛丝马迹似乎都被遗忘症斩断了,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状态啊。
而我此刻已经降临到了姚妈从前的香料房,它也可以称为魔幻制作坊、配剂坊,或者罪恶之坊,它的存在可以巩固驿馆的存在,可以使驿馆散发出魔力。在所有驿妓中,惟有我乌珍可以继承这一魔法技术,它源自我肉体中的罪恶术和阴谋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与姚妈有许多共同之处,也可以这样说,姚妈培养了我。
耻辱记2(2)
我把几十种香料配制在一只瓶子里,经过暗藏的堕胎术的技巧,它就会使桃花失去那孩子。桃花就像当年的斑鸠、鸽子一样天真,她怎么能想像到我让她喝的一种药剂,会使她失去那个孩子呢?
然而,我必须成为那个杀手——杀死她肚子里的正在成长的孩子。我必须变幻成当年的姚妈,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姚妈的影子以及我对她的一切回忆,都可以增加我罪恶的勇气。而且,有一个人的外出,给我增加了时间和空间的有利时机,这个男人如今正带着他的马帮走在路上,他曾经失去了马帮,他曾经失去过拥有的财富,如今,他每天在穿越丛林、高山和峡谷,而在这里,一个女人正在受孕期间,这个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要开始堕胎术。
浓郁的药剂被我亲自送到了桃花的房间,她怎么会拒绝呢?就算桃花姑娘拒绝了世上所有的人的关怀,她也绝不会拒绝我对她的关怀。桃花一直视我为她的恩人,在这一点上,我得感谢虎子,虎子在失语之前并没有把我的某些内幕告诉桃花。实际上,虎子到底了解我多少内幕我也不知道,不过,在我们有过肉体关系的那些短暂的日子里,虎子一定从我的行为,以至气息中感知到了另一个我。
我的另一个自我实际上已经不存在,如果说它存在的话,那是一个诡秘而阴暗的自我——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亲自在炉火中熬着药剂。那用香料配制的药剂,散发出一种苦涩而芬芳的味道,焰火熏出了我的眼泪,它绝不是怜悯和善良的泪水。我捧着药钵来到了桃花的房间时,桃花的双手正放在她的腹部。我曾经试图怀孕,然而,很快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怀孕会让我丧失目标。我的声音温柔,就像当年的姚妈,药钵已经到达了桃花手中,我一阵得意,因为姚妈当年所做的事——我正在做,而且如今喝下药剂的正是姚妈的私生女。
耻辱记3(1)
毋庸置疑,午夜传来的痛苦尖叫声不是来自一个Chu女的失身,而是来自桃花,一个怀孕的女人所遭遇到的堕胎术的折磨。整个午夜,我都站在窗口,我已嘱咐过仆人去守候桃花,在桃花经历着堕胎术的叫喊声时,我想逃避。
即使我逃避现场也难以逃避尖叫声,尽管如此,我第一次为一个驿妓做了堕胎术,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痛苦,两种感情都在燃烧。有好几天时间,我都不想见到桃花的脸,然而,永远回避看来是不可能的。
我来到桃花的房间,她已经能从床榻上站起来了。1933年秋天以后的残冬,我经历了许多事,作为女人,此刻我的心里在发憷,然而,我正在训练姚妈身上的那种特质: 即用伪装的神态、伪装的力量来掩盖生活的真相。桃花见到我后,扑向我的怀抱说:“乌珍姐,我的孩子流产了。”她把这一切归于躺在床上的翻身和一次下床之后的眩晕。她说昨天天黑以后,她就感觉到浑身像有火焰在燃烧,于是她在床上毫无规则地翻身,后来又因为口渴下了床,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袭来,差一点撞在墙上——然后她的下体就开始流血了。
我感到很幸运,天真的桃花竟然没有想到那只漆黑的药钵,她忽视了它,是因为她的天真。这使我逃避了她的指责和仇恨。我刚刚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就感觉到了黄家文的部队进入了驿镇的脚步声——在我窗外就有一条路,黄家文部队可以直接从这条路进入驿镇。
黄家文会像一条丧家狗一样出现在我窗外。我知道,男人在这样的时刻就会走到驿馆来,何况,这驿馆也是黄家文的立足之地。果然,黄昏一到,黄家文来临了,他依然穿着军装,我从未看见过他脱下过军装,也许,这就是黄家文的风格,他一进驿馆就直奔我房间,事实上,我已经等待他多时,我想面对面地与黄家文纠缠,我想让他看到鸽子的存在,在黄家文的记忆中——鸽子无疑已经死了。
让一个人死而复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然而,鸽子依然活着。当黄家文敲门时,鸽子正站在我身后帮助我梳头。黄家文走进来,我能感觉到他像一只丧家狗似的夹着尾巴,他一进屋第一句话就问我:“乌珍,吴爷呢?”我说:“我怎么会看到吴爷呢?”他就这样看了鸽子一眼,而鸽子也同样看到了他。
黄家文嘘了一口气,不过,他始终是男人,而且是一名经历过种种杀戮的男人。他自然不会像姚妈看见鸽子一样惊叫起来——以为撞见鬼魂了,是的,男人与女人面对死人变成鬼,或者死人又变成活人的状态完全不一样。黄家文凝视着鸽子,突然走上前来,用手抬起了鸽子的下巴说:“人人都说你变成了冤魂,人人都传说你为我变成了冤死鬼,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活人还是鬼魂呀!”
鸽子的下巴惊悸着,无比恐惧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黄家文,颤声说:“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乌珍姐,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你告诉我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冷漠地看着黄家文说:“鸽子已经得了失忆症,她对过去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记得了……”我嘱咐鸽子回她的房间去休息。鸽子走了,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鸽子惊慌失措了,她确实显得跟以往不一样,目光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然而,我并不介意,因为鸽子毕竟已经失忆了。
黄家文因为又见到了鸽子,开始回首人生的反复无常,他突然又抓住我的肩膀说:“乌珍,这是一个时机,吴爷不在驿馆,我们可以把驿馆卖掉——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会是一个好价钱,现在兵荒马乱的,我的上司已经对我发怒,我已经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如今已经取代了白爷的位置,然而,作为一个女人,你的力量似乎孤单了一些,你应该站在我这一边,我已经计划背叛我的上司,我想带着我的军队投奔你的巢|茓,这想法怎么样……我已经不可能是过去的黄家文,现在,我想背叛,毕竟我面临选择……我们可以趁机卖掉驿馆,隐居在山林巢|茓之间……”我低声说:“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把驿馆转手相让呢。”“当然,我们可以保留下来驿馆,不过,有一点,你得答应我,我想到你的巢|茓看看,我想带上我的队伍去投奔你的巢|茓……”黄家文留下来了,每当关系到我们彼此的利益时,我们的肉体总会纠缠在一起,这似乎是一种我们之间的宿命。
有些东西是难以改变的,比如,宿命。难道我真的愿意同黄家文手携手前进吗?难道黄家文真的愿意背叛他的上司吗?我想试一试那让我感到模糊不清的生活,而且在这种模糊之中,我想知道是谁把我的真实身份透露给了黄家文,我把耳朵贴近他的胸膛,就像别的男人一样,他的胸口和手臂上都有伤疤,黄家文抚摸我的耳朵说:“宝贝,我已经擒获了一个人,你的表哥,一个赶着马匹到镇上来的哑巴,你以为他哑了吗?很长时间以来,你一定以为他已经哑了吧?事实上,并非如此,在你看来,你表哥当初把你拐卖到驿馆,你以为把他弄哑了就可以报复他,然而,你配制的药剂恰好在你表哥身上失效了,于是,他佯装失语,在你的巢|茓中生活了很长时间。当然,如果他没有碰到我,他也许还会照此生活下去等待时机。我的侍卫们发现了他,并发现了印有你们巢|茓独特印戳的马匹,我一直在寻找这种印戳,因为在你围剿我的队伍时,一个死去的匪贼倒在一匹死去的马背上,那个白爷时代留下来的印戳很显明地提醒我说,这是白爷的匪贼。然而,之前,我已经听说白爷遇难,虽然我无法确证,然而,我深信白爷已经不存在了。你的表哥,怎么可能变成哑巴呢?你的头脑可真灵活,你以为把他变成了马夫,他的世界就封闭起来了吗?还有,出卖你的另一个人是二爷,在一次醉酒回来的路上,二爷经过你表哥的马厩门口倒下了,你表哥把他扶进了屋,借着酒意,二爷就把一切事情断断续续地告诉给你的表哥……你现在知道了,世界上不可能拥有被两个人永远收藏的秘密……宝贝,你依然是你,我已经知道你的全部真相,你依然是你自己,我欣赏你的独立不羁,所以,现在,让我们合作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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耻辱记3(2)
我问表哥的下落怎么样了,黄家文说:“我现在将他关在一间密室中,我想,这并不是你惩罚他的时候,当然,你什么时候想见到他都可以,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合作……我想尽可能快一些进入你的巢|茓……”
很显然,黄家文已经把我的衣服一层又一层地剥落在地,我已经一丝不挂,除了肉体上的一丝不挂之外,我的阴谋,我的罪恶,我的思想,我的欲望,我的历史都已经一丝不挂了,就在我思忖着黄家文的要求时,有一个人的存在搅乱了我和黄家文的现实世界。
鸽子突然开始出现在她曾经拥有过的卧室之外。而且她出现时,已经不再是我贴身妇仆的形象,她穿上驿妓们粉红色的衣服,化了浓妆,晃动着那根香帕。眉宇间风情万种地出现在我眼前的鸽子使我感到一种莫测,难道鸽子失去的记忆渐渐地恢复了吗?
就像我莫测中的一种预感,过去的鸽子已经突然出现在这个黄昏。众所周知,黄昏是男人们走进驿馆大门的时刻,男人们似乎可以抗拒白昼的时光,却难以抗拒黄昏的寂寞,也可以这样说,黄昏时各种身份的男人们荡漾自己的肉欲时刻已到。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鸽子,她有很长时间没有晃动着香帕去诱惑男人了。
难道鸽子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她的记忆吗?有一点可以证明: 鸽子又一次看到黄家文时,突然甜蜜地走上前来,叫出了黄家文的名字。然后她拉住黄家文的手臂说:“家文呀家文,跟我来呀,你不是说想要我吗?还要带我离开……”黄家文轻轻地摆脱了她的香帕说:“鸽子,你是过去的鸽子吗?”鸽子甜蜜地点了点头,欲拉着黄家文就要走,黄家文制止了她说:“鸽子,你去见别的男人吧,我不能陪你了……”鸽子点了点头,又晃动着香帕朝着别的男人走去。这些现实都已经证明,鸽子的记忆极有可能会彻底地恢复。
耻辱记4
黄家文已脱下了军装,他声明道:“乌珍,我黄家文重新篡改历史的时刻已到,我绝不会再为我的上司卖命了,所以,让我们携手合作吧!这是一个时机,你如果想拥有驿馆,那就留下吧!然而,我们为什么不先做重要的事呢?”我知道黄家文所言的重要事是进入我的神秘的巢|茓——让他溃败的队伍与我的匪贼队伍集合在一起。我知道,黄家文一心向往进入我的巢|茓去,也许,这也是一个男人叛逆的历程。我的内线告诉我,黄家文的士兵们都已经脱下了军装,并在一片山洼中举行了一场埋葬军装的仪式,这种现实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已经开始感觉到势单力薄,自从白爷、二爷离开以后,我就靠一个女人的力量支撑着巢|茓,稍有什么意外,我的巢|茓就会坍塌下来。
我希望巩固巢|茓的未来,如果真的拥有未来的话。所以,我慢慢地相信了黄家文的话,确实,早已脱下军装的黄家文正在一点点地诱惑我的目光,他把我秘密地带到滇西一片原始森林,他告诉我说几年来他已经在这森林中囤积下了黄金和枪支,目的很简单,他早已料到有今天的叛逆。他掘开了一个洞,我顺着他的视线往里看去,层层叠叠的黄金就像石头一样有秩序地排列着,黄家文说:“如果我们的队伍集合在一起,这一切都属于你乌珍了……”黄家文封好了洞口说:“这只是我的一处藏黄金的地方,我们的队伍举行结合仪式之后,我会把我世上的一切财富都献给你。”
黄家文说得似乎很真挚,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如此真挚的声音了。在离开原始森林的时刻,我巧妙地把自己手上的两只玉镯脱下来挂在两棵百年老树上。一棵百年山茶树枝上挂着的是吴爷当年送给我的玉镯,它已经在我手腕上滑动了数年。在另一棵百年杜鹃树枝上,挂着白爷送给我的另一只玉镯,它底色暗绿,仿佛浓郁的时间已经沉入过去,为白爷举行水葬时,我本想让这只暗绿色的玉镯沉入金沙江的咆哮中,伴随着白爷而去,然而,我留下了它。
两只玉镯挂在两棵显赫无比的百年老树上,为我不久的将来留下了一种标志。因为站在黄家文身后的那一时刻,我就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有那么一天,当我作为一名逃犯穿越整个滇西时,也许会在危难之中寻找到这片原始森林。在这片原始森林之下,是金沙江的一道转弯。
人无法抵抗诱惑和真挚,我突然在黄家文的眼里发现了一颗无限真挚的心灵,黄家文捧起我的脸说:“乌珍,就这样决定吧,就让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永远地在一起吧!”黄家文的眼睛潮湿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我一生中最为失败和错误的一件事情: 从此以后,同黄家文永远地在一起,让我们动荡不安的灵肉结合在一起,让我们所拥有的两支疲惫不堪的队伍结合在一起。
1933年的冬日,一个沉郁的时刻,我选择这个时刻,是因为我独自一个人已经无法承受那种孤单。就这样,我带着黄家文的一支军队开始上山了,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当黄家文站在那片潮湿阴冷的原始森林中捧住我的头时,我已经被一种伪装出来的真挚所罩住了。一根绳子似乎已经牢固地捆住了我的肉身,这必然导致我的失败以及我下半生的逃亡生涯。
而在这个圈套之中,我致命的错误在于我沉醉在与黄家文的肉欲之中,在那些日子,我们不时地更换地点,策马奔驰在滇西的各种驿道,我们狂欢着,似乎想在人生的末路上寻找到彼此永不分离的证据。一个女人天性中的弱点在这个时刻都被我体现出来了。我似乎想竭尽全力地抓住一个男人的肉体。我的阴谋、我的思想、我的狂野、我的恶毒、我的仇恨、我的魔幻剂、我的明媚都在那样一个时刻化为乌有。
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所感动并时刻想把自己奉献出去的一种错误,使我把黄家文带到了离巢|茓最近的一道峡谷之中。黄家文站在峡谷上的一座悬崖顶上,他披着黑色的风袍,我披着紫红色的披风,这绝对是一道风景。这个短暂的时刻离我远去之后,当我回忆着这座冬日的峡谷时,一遍又一遍地发着咒语: 为什么在那样一个时刻?当我在崖顶往下看去时,没有看到我乌珍的无限深渊。
相反,我所看到是漫天飞舞的无垠的云絮,它们犹如我灵魂中尚存下来的一些美丽的飘带正在飞舞着。人在虚幻中时会往下飘落,我就是这样飘落的,带着黄家文的便衣军队抵达了我的巢|茓。当我披着紫红色的披风坐在巢|茓的座椅上开始宣布决定的时刻,无疑在宣布着我乌珍的失败。
……
就这样,白爷的匪|茓毁在了我的手上。1933年冬天的凛冽寒风中,飘着我紫红色的披风,它已经不可能变成一种呼啸而去的自由的意象,绳索依然强劲有力地捆绑着我,犹如我的缩小了的世界,使我四肢及至灵或肉都蜷曲在马背和绳索上,再也无法绵延在辽阔的视野里。此刻,我把胸部紧紧地贴在一匹枣红马背上,这曾是我的马儿,我忘不了它扬蹄时我身心的一束怒放的阴谋之花,它曾经在我胸口热烈地绽放,它曾经给予我许多阴谋的梦想,如今,枣红马儿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悲哀,所以,它轻柔地扬着蹄,惟恐我的身心受惊。
尽管如此,我力图掩饰住我的失败和仇恨,我趴在马背上随着时间而去,我知道,我不会甘于命运的捉弄,从滇西到省城漫长的旅行之中,我会寻找机遇,因为世上任何命运都可以扭转。于是,我佯装昏睡,却在冥冥之中寻找着纵横我肉身的力量。
忏悔记1
……
……
在一座洞|茓之中,一只鹰振动着翅膀飞远了。吴爷把我带到洞|茓中,几只被松枝掩映的箱子出现在我眼前,吴爷说:“每一次经历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后,我都在提醒自己,把你的黄金藏起来……乌珍,我的人生失败的时刻太多太多了。现在,让我们带着一箱黄金去见我的救命恩人吧,其余的黄金都属于你了……”我似乎又感觉到了与吴爷最为真挚的一个时刻。我们将松枝重新覆盖在箱子上面,我们离开洞|茓,带着那只箱子前去寻找吴爷的恩人。
吴爷让我抬头看山顶上的一间茅屋。我看见了一缕炊烟弥漫,吴爷指着山腰中的一条羊肠小道告诉我,当他遭到匪贼追杀时,他跑到了这条羊肠小道上,后来,那个茅屋中走出来的女人救了他。
我们走进了茅屋之中,屋子里没有人。突然吴爷看见了一串玉石项链吊在一根竹钉上,吴爷走上前去,我的心怦然地跳动着,我见过这串项链,它曾经挂在一个女人祼露的脖颈上——祼露着的一种晃动。这个女人毫无疑问就是姚妈,这项链曾经让我想起过白爷当年追忆如烟往事时给我讲述过的那个故事。两个男人因为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便同时制造了两根项链戴在这个女人的脖颈上。
吴爷走上前,伸出手去触摸着那根项链嘀咕着:“二十多年前的那根项链怎么会在这里呢?在这个女人这里,难道……”我靠近吴爷说:“我见过这根项链,它曾经在姚妈的脖颈上晃动着,你奇怪了吗?这根项链怎么会在姚妈的脖颈上晃动呢?是的,我也奇怪,因为之前,白爷已经把你们二十多年前发生的故事告诉了我……”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吴爷转身朝门外走去,他环顾四周,一个女人担着水而来,这就是吴爷所说的那个救命恩人。
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丑,她已经慢慢地离我们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她突然昏厥倒地,吴爷扑上前去,我也扑上前去,把女人搀扶到屋里。过了一会儿,女人醒来了,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她说她最近经常头晕眼花、胸闷。吴爷献给了她那箱黄金,女人看了一眼惊讶地说:“我不会收下这些黄金的。”
女人坚决不肯收下这些黄金,于是,吴爷又作出了另一个决定: 让这个丑女人到驿馆做女仆。吴爷在带走这个女人之前询问了女人那根项链的来处,女人说是在一条马路上捡到的,为了找到丢失玉石项链的人,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在路上,想把项链归还给失主。然而,她始终也没有寻找到失主,所以,多少年来,这根项链就留在了她身边,成为了她的饰物。
我们把丑女人带回到驿馆,我想,也许是姚妈丢失了这根项链。我没再想这事,因为,这个女人是吴爷的救命恩人,我们理所当然应该把她带回驿馆,而且,让她在驿馆中作仆人,也许可以让吴爷感受到报恩之情。
一种贴近吴爷的感情渐渐地从我内心又一次冉冉升起。我根本没有想到,一条毒蛇已经在我身边蜷伏着。有很长时间,我和吴爷都经营着驿馆,直到一件事发生了: 我无意之中看见桃花在一个午夜朝着后花园奔跑,她跑到了那个丑女人的房间里去。
忏悔记2
其实,当丑女人住进驿馆时,我就在分析那条玉石项链,因为那条项链只可能与姚妈有关系,也就是说只有姚妈会拥有那条项链。我并没有松懈对人世间莫测变幻的预感能力,作为女人,作为历经了肉体沧桑的女人,我知道,姚妈依然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尽管她疯了,姚妈始终活着。所以,当我看见桃花出入于丑女人的房间时,我对人世的防备之心又一次像防洪堤一样高高地筑了起来。
在一个午夜,我戴上了面具。感谢滇西那个女巫师,她既可以制作许多未知的陌生面孔,也可以逼真地效仿你的面孔,不过,我只需要把自己的脸变成未知的面孔。现在,我戴上面具来到了后花园,在一排老屋中住着仆人,其中那个丑女人——吴爷的救命恩人也住在里面。我把自己的面孔变成了另一个女仆的形象,这张面孔也许是卑微的,然而却是我现在所需要的。就这样,就像我所意料到的一样,桃花慌乱的裙裾声已经越过夜色飘荡而来。我女仆的形象当然不会惊扰桃花的脚步声,也许,在桃花看来,这是最为安全的一个时刻,所以,当她站在丑女人的门前叩门时,我就站在庭院中。门开了,门又突然掩上了。
大约四十分钟以后,桃花出来了。依然慌乱的脚步声,依然慌乱地奔向她的卧室。我很纳闷,桃花为什么可以在一个女仆的房间里呆上四十多分钟?夜风很大,再加上丑女人所住的房间窗户很小,所以,我并没有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三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我住在去大理路上的一座客栈中。这是一座很小的客栈,我是临时决定去大理的。1934年的春天很快过去了,令人窒息的汗淋淋的夏日即将来临了。也许是活得很无聊的缘故,我想趁此机会去大理买一批夏天的丝绸,因为在我看来,驿馆中的驿妓们依然穿着姚妈时代的服装,包括款式、材料及色彩——都代表着姚妈时代的审美原则。有一阵子,因为桃花的存在,似乎总是会让我看到姚妈的存在。
而那个丑女人竟然戴着姚妈的那串玉石项链在驿馆的庭院中举着扫帚,每天清除庭院中的落叶和灰尘。我总是在暗处和明处盯着她脖颈上的那根项链在晃动,仿佛姚妈的影子在晃动。
爱恨记1(1)
人,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离开一个事件的发生地,而驿镇就是我生命中产生重大事件的地址。我知道,在人们的传说中,我乌珍已经在那次火灾之中化成了灰烬,所以,我依然要变为人们记忆中的灰烬。我的面具又回到了我的面庞上,惟其如此,我才能获得心灵上的自由。
假若我失去了面具,那么,我将变成|人们现实生活中的鬼魂。我还暂时不想用一个鬼魂的影子扰乱小小的驿镇,因为回到驿镇的重要目的是要回到我的驿馆。
……
很显然,姚妈已经度过了一种惊悸期,同时也度过了那种把女儿桃花变成驿妓的绝望阶段。在她发疯的日子里,我确实看到了一具绝望、惊悸、战栗不休的身体,那也许是姚妈生命旅途中最为晦暗的时期。然而,每个人都会从绝望中寻找到幽径,当姚妈作为吴爷的救命恩人戴着面具再次返回驿馆时,她已经准备好了让自己再次炫目闪耀的时刻。
这样想来,我许多年前盯着那个丑女人时发出的疑惑是正确的。我曾经盯着那张脸问自己: 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如此地丑陋呢?在诡秘的程度上,姚妈很像一个人,这个人当然是我乌珍。她戴上了面具,那是滇西的女巫师制造的面具,因为在一个乱世,每个人都想改变自己最真实的容貌。我和姚妈在那样的乱世里,都戴着滇西女巫师制造的面具。这恰好说明,我和姚妈都在改变生命旅途中遇上的恶魔般纠缠不休的命运。
直到此刻,我乌珍依然不得不戴着可憎可恶的面具在苟延残喘着: 我的仇恨一点也没有减少,相反,当我看到姚妈和桃花时,我的仇恨就像多年前的火灾中燃烧的烟雾一样,漆黑地在我胸前飘荡着。
我盯住了桃花出入的那家客栈,那是印度商人下榻的客栈,它就在我的不远处,在挂着红灯笼的艳红处。我让石女调配了一种药剂,这种病菌可以让人的肉体缓慢地腐烂,它类似我多年以前在斑鸠肉体上看到的梅毒。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想看到当年所看见的场景出现在我眼前: 让姚妈最心爱的女儿桃花染上梅毒。让桃花沦陷在斑鸠当年所遭遇的命运之中,是我报复姚妈的第一种方式。让我感到欣慰的是,石女就像我一样充满了计谋和仇恨。也许是多年以来我们隐居山林的那种铭心刻骨的仇恨培植了石女的聪明,她把调研好的药剂倒在我那只神秘的药钵中,然后,潜进了那座客栈叫唤着:“快来买壮阳滋阴的神药啊,快来买壮阳滋阴的神药啊……”
那正是印度商人和桃花手挽手走进客栈的时刻,印度商人笑了笑,然后朝着叫卖中的石女走去。那天黄昏,我把石女打扮得出奇地妖冶,仿佛是从林中地带神秘地走出来的一个美丽的女妖。首先是她的形象诱惑了那个印度商人,其次才是她手中晃动着的药钵。
褐色的药钵就这样轻易地被印度商人买走了。当那位好色的印度商人从石女手中接过那只药钵时,我看见印度商人伸出手来碰了碰石女高高隆起的胸部。我知道,印度商人回到客栈时一定会畅饮那药钵中的药剂,纵欲已经使印度商人身体看上去显得疲惫。
接下来的是等待。在等待的日子里,我来到了那座果园。许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到果园去看望我的儿子。我之所以没有打扰他存在的那个世界,是想让他按照自然的法则成长。而且,在他所成长的日子里,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他的母亲。
在果园的凋零之声中,我看见了一个男孩,他正蹲在一棵苹果树下抚摸着一只小白兔。他的目光纤柔地抚摸着小白兔,使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我慢慢地靠近了他,他有些惊恐地看了看我,显然我是这个果园世界的一个不速之客,一个陌生人,他根本就不认识我,我根本就是他世界之外的人。他的爷爷正在叫唤着他的名字,那是爷爷为他取的|乳名:“龙儿。”我突然退到树林的深处,远远地观看着他的生活。毫无疑问,没有我的存在,他生活得很饱满,临别时,我把一些黄金放在一棵苹果树下。
我决定不去打扰我的儿子成长的那个世界了。因为我的世界太阴郁。我想等到我复仇以后,再回到我儿子的世界,届时,我将带着他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生活。我将远离我过去的一切历史。
而此刻,历史依然缠绕着我,犹如恶毒的蝎子为我布满了陷阱,所以,我回到了驿馆,我在观望中等候着。当我再一次出现在驿馆时,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种混乱: 姚妈的脸色不再像从前一样容光焕发了,我看到了一种晦暗从她的脂粉中弥漫出来。
晦暗也在另一个主要的角色桃花脸上荡漾着。我看见桃花站在一棵凋零的树身下咳嗽,姚妈走上前去责问桃花为什么生病了还走出来吹风。桃花目视着驿馆的大门说:“母亲,母亲,我想让他带我到印度去……”姚妈靠近桃花伸出手来触摸了一下她的前额说:“我的女儿,你在发烧,你全身就像火炉,你应该回屋去休息。”
姚妈亲自护送桃花回到卧室躺下来。然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桃花走出过房间。后来,我也没有看见那个住在客栈的印度商人,听别人告诉我,印度商人染上了什么疾病,全身红肿、溃烂,已经回自己的国家去了。直到听到这个消息,我才感受到了石女配制的药草的力量,接下来,我知道看姚妈好戏的时刻已经来到。我可以随时出入于驿馆了,因为姚妈已经与我达成了协议,随时给她送去最新采撷的药草。
爱恨记1(2)
有很长时间,姚妈呆在那间充满魔幻的房间里,我知道姚妈正为她最心爱的女儿配制药剂,我还知道,那个印度商人患上的肌肤之症,已经传染到桃花的身上,所以,她才连续地发烧。我知道持续了很长时间的高烧之后,身体大面积溃烂的程度会加重,那时候,死亡就会等待着桃花。
我还知道,姚妈配制的任何一种药剂都是徒劳的,石女配制这种药剂的神秘过程我目睹过,它曾经使一只小白兔全身溃烂,后来石女试图用药剂治愈它,然而,在持续不断的高热之后,小白兔奄奄一息了。
我知道,一只小白兔的命运在等待着桃花,如果是这样,我就达到了目的。结局最终就像我预想中的那样呈现在1942年的秋日。这是一个秋日的黄昏,是一个被死寂和无奈所笼罩的黄昏。我知道这个黄昏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因而我守候在桃花的门口。作为给姚妈送药草的一个普通妇女,我始终如一地戴着面具,驿馆上下的人没有谁可以揭开我的面具,揭开我最为真实的面容。
然而,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可以自己揭开面具,露出我最为真实的面容了。现在,我显得焦灼的影子守候在门口,姚妈已经进去很长时间了,守候在门口的还有几个男仆,他们已经按照姚妈的意思准备好了棺材,我在后院看到了棺材,我知道,那是为桃花准备的。
这是我喜欢看到的场景之一,每当我想到斑鸠和鸽子的命运时,我的恶作剧就成了欢娱的体验。终于,姚妈发出一声哀号,叫唤着桃花的名字,我知道,就在这一刻,桃花变成了那只小白兔,再也不会复活了。
桃花当然是桃花,她不可能是斑鸠或者鸽子。姚妈把桃花送到一只土坑边,棺材落在土坑里时,姚妈一动不动地滞立着,仿佛已经失去了叫喊和哭泣的力量。就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站在姚妈的旁边,面对着新的墓地,慢慢地揭开了脸上的面具,露出属于我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世界上最为真实的面容。然后,我把面孔转过去,我的目的很清晰: 我想让姚妈,已经崩溃的姚妈,看一看那个在火灾中燃烧成灰烬的乌珍的面容。
确实,这就是我最为清晰的目的,为了这个目的,我乌珍和石女在林中隐居了多年,在这看上去消失得如箭一样快的时光里,我们忍受住了多少世人难以忍受的恐惧和寂寞。而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明白了,过去的几年时间都是值得的,因为我看到了一张彻底失败的脸,在经历了自己的私生女桃花离世之后的姚妈,看见了我的脸,当然以为看见了鬼魂,姚妈的脸一片惊恐,随即尖叫了一声,就这样,姚妈就在这一刻真正地疯了。
爱恨记2(1)
确实,姚妈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经试图让自己变疯,不过,那只是演戏而已,让姚妈没有真正变疯的原因是因为她依然充满了信念。人在任何境遇之中都不能失去信念,人一旦失去了信念,也许就意味着发疯的时刻已经降临。而此刻,姚妈的信念已经分崩离析了,第一是私生女的离她而去,第二是她生命中最为仇恨和恐怖的影子重新显现,这两者融于一起,终使她永远地丧失了信念。
还没等我嘲弄她那张发疯的面孔,她已经在我面前消失了。就这样,我手捧泥土洒在桃花的墓地上,我与桃花并没有多少怨仇,然而,她却成为了她母亲的牺牲品。
所以,我手捧潮湿的泥土献给了桃花姑娘,献给了她那永不安宁的灵魂。然后,我理所当然地回到了驿馆,我把石女带到了驿馆,把那间魔幻的草药房间交给了她。
在经历了1942年的秋叶瑟瑟凋零之后,最为寒冷的冬天又已经逼近我眼前。男仆告诉我说在驿镇上看见了姚妈的影子,她手里总是拎着一只取暖炉,这是驿镇的老年人取暖的原始方式。仆人告诉我说,姚妈已经完全疯了,披头散发地蹦跳着,夜晚就在柜台下面蜷曲着过夜。
我心里依然绷紧着一根弦,我嘱咐男仆说,随时随地留意姚妈的一切行动,也许我依然在怀疑,姚妈并没有真正地变疯。事实证明,我这种怀疑是必须的,是我揣摩人世的经验后总结出的一种真理: 如果姚妈依然身藏着信念,那么,她就会朝前扑来,在你意想不到的、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扑上前来。这就类似毒蛇和蝎子,它们都是在你防不胜防的情况下扑向前来,咬伤你的身体。我学会了这种毒蛇和蝎子的技巧,我把桃花姑娘鲜活的肉体送进了土坑,我把姚###疯了。然而,难道这就是我获胜的时刻吗?姚妈的信念真的已经崩溃了吗?我有意识地想面对姚妈,因为只要她活着,她依然是威胁我生存和生命的一团暗影。然而,我想让她活着,因为我知道,让她死去就像结束桃花姑娘的生命一样简单。但这不是我的目的,因为看见一个发疯的人比看见一个死去的人更能让我感到快活。
所以,我不想让姚妈轻易地死去,我想让她依然活着,丧失任何理性、思维地活着。当我的脚步挪动在男仆为我指点的小巷深处时,我看见了姚妈,她此刻蜷曲在这团被寒冷所笼罩的暮色深处,蜷曲着四肢,战栗着身体,而那只取暖炉依然在火热地靠近她的身体。我站在远处观看着她,看上去,她对那只取暖炉的兴趣显得很浓,她目空一切盯着火炉,嘴里仿佛在念咒语,我是无法听清楚那些咒语的。
从现实的意义上来说,那张充满污垢的脸,那张傻笑的脸已经失去了正常人的神态,姚妈确实疯了。但愿这是真的,但愿这种现实永远无法幻变,也无法被篡改。
当姚妈拎着那只取暖炉出现在驿馆门口时,我的暗影,我面前的一团暗影使我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而,只用了片刻的时间,我就坦然了,因为姚妈只是坐在驿馆门口的台阶上伸手取暖而已。
看不出她的眼里有任何一种情绪,如果说她的眼里充满情绪的话,那只是一种呆滞的取暖的情绪而已。所以,我允许她在驿馆门口停 留,男仆本想赶走她,然而,我试着感受男仆把她赶走的情景,我发现,一旦我见不到姚妈捧着取暖炉的神态,我内心就会感觉到寂寞和空虚。也许惟有看见她,我才能感受到我对她身心的折磨。
于是,我制止了仆人,允许姚妈出现在驿馆的台阶上,但不能进入驿馆内部。由我笼罩着的内部世界,此刻依然在繁荣着。驿馆已成为滇西闻名的妓都,它虽然源自一座小镇,却有源源不断的男宾客直奔它的存在而来。
此刻,我的内心已经基本上解脱出来了,靠别的驿妓们用肉体支撑着驿馆的时代已经来了,姚妈疯了。她确实疯了,因为我已经寻找不到任何理由证明姚妈没有疯,所以,我可以放宽心地笼罩着驿馆。当然,想笼罩驿馆的除了姚妈之外,还有黄家文和吴爷。然而,凭着我多年的经验,我感觉到对付黄家文和吴爷比对付姚妈更简单一些。
因为驿馆是姚妈创办的,姚妈用肉体的经验史创办了驿馆,所以,她不会轻易地让别人取代她。令人宽慰的是姚妈确实已经疯了。现在,我经常能看见她,在这个有限的世界里,只要我想见到她,我就准能在驿馆外的一抹金黄|色落日的笼罩下看见她的影子。
而这个时刻,正是我妆饰完毕,以我清新的面孔出现的时刻。作为驿馆的笼罩者,我务必保持我的身段和美貌出现在门口,就像许久以前的姚妈一样,无论内心世界多么混乱,无论局势和遭遇如何地变幻,我都要以一张平静、坦然的面孔出现在门口。现在,1942年冬天的落日悄然地袭来了,姚妈就这样像往常一样捧着那只火炉出现在我眼前。我有意离她很近,我试图尝试用我的存在去吸引她的目光,用我的珠光宝气去嘲弄她的存在,然而,她似乎看不到我,她总是盯着火炉中那些跳动的火苗,而且,我还见过她坐在一角落,把手支在火炉上,那些灼热的火花往上喷溅,而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落日变得艳红起来,仿佛像一盆巨大的炉火把她笼罩在其中。姚妈的火炉似乎比往常更红,隔得很远,我就已经感觉到了那些从炉火中喷溅出来的火花在响动。
爱恨记2(2)
我并不在意,因为我感觉到了寒冷,尤其落日降临之后,寒冷会像针尖一样逼近你的肌肤。就在这一刻,我突然看到姚妈正把一根丝帕抛进炉火中去,那是一根玫瑰红的丝帕,那是昔日姚妈许多玫瑰色丝帕中的一根。火炉中的香帕燃烧着,像一团团灿烂的花朵突然绽放,丝帕燃烧时,我突然看见了姚妈的一种奇怪的眼神,它比往常我所看见的目光更明亮,甚至透露出一种诡秘。而且后来,姚妈的脸居然绽放着一种狰狞,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张脸,我很不舒服。我退回驿馆内部,我感觉到恶心,我眼前始终晃动着姚妈的那种笑,那种放纵的笑——它似乎破坏了我的心境,我早早地躺下了。
1942年冬天的一个午夜,是我生命中遭焚毁的一个时刻,而我竟然睡得如此地沉,因为恶心,我咽服了石女为我配制的一种安神丸,它使我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这沉沉的梦乡似乎暗示了一场巨大的灾难要降临,然而,我却一点预感也没有,直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随同一种“咝咝”响的燃烧声袭来,才使我从梦中猛然醒来。我睁开双眼,我的世界一片火红,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一片火红之中,可那个世界已经被我埋葬了,我乌珍已从埋葬我的灰烬中爬了出来啊。
爱恨记3
我们眼前的灰烬如此地灼热。两天以后,我和石女忍受着巨大的绝望返回了从前的驿馆,然而,我从前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目击者告诉我说,大批的驿妓已经在两天前的夜晚逃离了火海,当然,也有几个驿妓葬身在火海之中,因为无人抢救而被焚烧成了灰烬。
不错,到处都是木头变成的灰烬和肉体变成的灰烬。而在这灰烬之外,却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就是姚妈,她依然手捧那只取暖炉,与往常不一样的是她在蹦跳,在灰烬之外,当她跳起来时,仿佛一个女巫在跳,又像是一个女妖在跳。她忘却了时间地在跳,忘记了现实的存在地跳,她的存在吸引了我变成灰烬的目光,我的目光此刻正环绕着她。
姚妈一次又一次从怀里抽出一根根香帕往火炉抛去,香帕开始燃烧起来时,我突然寻找到了依据: 姚妈就是焚毁驿馆的人。因此,我走上前,抓住她的衣袖,她的力量轻柔却很有力量,她摆脱了我,很轻易地就摆脱了我并自语道:“烧吧,烧吧,变成灰吧!”她突然走进那些余焰之中,赤脚在滚烫的灰烬中蹦跳着。
她似乎感觉不到那灰烬的灼热和疼痛,她就那样蹦跳着。石女拉着我悄然离开了。一个充满灰烬的世界,一个疯女人,对我来说又能有什么意义呢?在这场火灾之中,我彻底地失去了维系我肉体存在的世界。我知道,是姚妈焚毁了她的驿馆,姚妈即使疯了,也要焚毁这个世界的。所以,这座滇西闻名的乐园就这样在1942年的一场火灾中消失了。
我就是在这一刻倾听到了马蹄声的,我和石女从一座洞|茓中探出头来,这寂静的世界终于有了声音。离开变成灰烬的驿馆以后,我和石女就隐居在滇西的一座洞|茓中。
我似乎患上了一种疾病,害怕一切火焰,哪怕是石女划燃的一根火柴都会让我的肉体感到疼痛,我需要沉迷于一个冰冷的世界,沉迷于寒冷的崖洞,忘却这个世界给我带来的灰烬。
…………
…………
我来到了一座红色的崖顶,我的肉体此刻期待着坠落。我往下跳去时,感觉到我的肉体终于得到了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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