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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哼”她从鼻孔里哼了一下,不慌不忙的,一字一字的说了:“你还瞒我,我早就看出苗头了。”

“你看出是谁?”我迫不及待问着,审视着。

“赤脚医生——高小东!”她的声音又高又脆。把高小东的三个字说得特别响。

她这么突然“揭发”,把一贯“脸老皮厚”的我,弄得“面红耳赤”,我顿时惊慌失措。她怎么知道的?她并非是“血口喷人”,莫非是她在盯梢,莫非是……

“你经常出去,就是到他家玩的,不瞒你说我有几次俏悄跟踪你,直至你进他家,我才回来……”

此刻她说得如此认真如此详细,我真无言可辩,只得默默承受,她虽然是笑盈盈的说,但她那灼人的眸子压得我不敢抬头。此刻我真做了小人,正如她对我说过:我们已经是手足之情,人间知已了,瞒着你不是欺骗吗。想不到这狡猾狡猾的月圆是针对我的。

“……”她越说越起劲了,“而他又经常来找你,有时我假装问他,你找素兰­干­嘛?他却嘴里打哆嗦,他有时还装聋卖傻的说明天有雨呢.总之,这是缘份,婚姻薄上五佰年前就注上你们这一笔了,他是非常关心体贴你的,经常有意无意地来给你打针,服药,还经常……”

“我有病,他是个医生,他以医疗为职业,不来跟我打针那怎么行?”我回避着她那灼人的眸子在讷讷的辩护。

“反正你们以看病为名,是来巩固发展感情的,你应该知道我很自觉,有时他来我就有意让你们,就到那边玩,生怕你们讲话不方便。”

我被她这一席话说服了,平时能说会道的我,此刻成了没七窍的葫芦,她赢得一脸忘形的笑。我奈何不得,脱下衣服躲在被里打岔说:“明天,我回家两三天就来,你就不必走了,在这里看门,也正好与志强巩固发展吧。”

“不回家就不回家,正好公社文艺宣传队要我编一个小剧本。”她喃喃的,“回家不要跟我妈妈要钱,因为上次来还跟人家借的,带点衣服来就行了。”

“知道,知道,快睡觉吧,你不说我也知道,保证把你的事都办到,都办好,把你爸爸的未来女婿也告诉你妈妈”……

“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把你舅舅的外甥女婿,也告诉你全家哇。”

她笑得咯咯的。我也被她逗得仰天大笑。虽然睡在床上,但睡意却离我很遥远,居然在床上打着喷嚏。爱情反正是有传染­性­,我的行踪被月圆发现了,当然传染了她。反之,她这几天和志强的说笑也传染给我,使我和高小东加深了爱,不但平时到他家,而且下雪这几天简直在他家定了户口,到其他人家没兴趣,走呀走的就走到他家了,真的不由自己。此刻月圆的“揭露”促使我回忆起我们爱情的根源。

记得我第一次身体不佳,王大妈很关心地说:我把赤脚医生高小东请来,他就住在我们这个生产队。于是,当他一进来,我趁他不备,深深地注视了他一眼。他的模样不算漂亮,黝黑的皮肤里透着点红,但脸盘轮廓深浅有致,眼眸很深,像征着有男子汉气质。活像我读初一时玩得要好的同学——张大伟,标标准准是他的再版,那年我才十岁,与他说不上来什么味道和好处,但我一进学校就想看他,假设他的座位上空

的,我上课就有点不安,脑子始终是“轰轰”的,似乎周围一切都没有生机,几乎连空气都冻结着我,真有点魂不附身之感。当我见到高小东就不必说了,这大概就叫“一见钟情”吧。其实,当他未到之前,我觉得既然是个医生,而且听大妈说过是一个小伙子。我猜想肯定仪表不凡,缺鼻少眼是不会当医生的,不过那是幻想中希冀的一个人。一见之下,他的形像和神态是那样强大活跃。顿时我的心悄悄地告诉我,“就是他”。我们的友谊是在共同理解上发展起来的。他是一人卧倒全家趴下。自从第一次治病以后,他就经常和我来往,不过都是“治病”。在秋播那段时间里,挖沟整墒使我累得实在吃不消,(当然了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张飞吃豆牙——一盘小菜。而对我们来说孔夫子扛碌碡了),就装病,不装病没有休息,而他是理解我的“病”,不但不笑我,而且还同情我,叫我装病。他还告诉队长:素兰真的病得不轻。因为他是本生产队人,说话谁都相信。

久而久之,他真的爱上我了。起初,我说他太穷,他却说“爱情不分穷和富,开花不分树高低。”有一次我对他说,你不嫌我人小,个头矮吗?他却说:“猪尿泡虽大无斤两,秤砣虽小压千斤。”听了他具有哲理的话,我连连点头,确实是情理话,纯洁的爱情不是建筑在金钱与地位上的,也不是建筑在完美无缺上的,而是建筑在共同理解上的,越是在贫困的环境下越能磨炼出真实的感情,越贫穷越能考验爱情的伟大。

凭人的­肉­眼透视不出一个人的内在。有一次,我到高小东家去玩,无意之中翻到他日记本,上面全写的爱情诗句,都是他平时向我“进攻”的舆论工具。我问他:是你自己编的吗?他回避我那锐利的视线,既瞠目结舌,又吞吞吐吐的解释:这全都是王志强几年前告诉我的,我就把它记下了。原来每次见面谈话可怜都是死记硬背打的腹稿。我接着又问他:你现在看到王志强为什么不讲话,瞧不起人家。他却说:我以前和

王志强亲如弟兄,不过现在要和他划清界限,因为他是地主儿子……。听他那么一说,我恼火了,严肃的对他说:难道王志强剥削过你,压迫过你吗?你这种小人之见,非君子之腹,他不是和你一样,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长在五星红旗下,我相信他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说完我又不­干­不净的骂他一顿,就从那以后.他样样依我的,句句听我的。我们女孩子能找个听话的心上人,那就是以后生活中最大的幸福,比寻到一尊金菩萨还珍贵。话又扯回头了,我真看他可怜,无娘无老子,无哥无嫂子,才结成同情基础上的爱情。

……

我回城度了几日就想下去。虽然全家人都在热情招待我;虽然邻居小姐妹纷纷前来交谈;虽然哥哥找来几本书给我看;虽然准嫂子弹古筝培植我的兴趣,但我总觉得没意思,总觉得缺点­精­神食粮,只要想到乡下总是喷嚏连天。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人眠,好像高小东离我有天地之别。“爱情”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它像磁铁一样,几许的相思,有很多急于要诉说的言语无处倾吐,当爱情在人胸中燃烧的时候,渴望见面念头如此强烈,每一天的跌宕都会引起一阵焦灼。

我暗暗地好笑自己,记得来家第一天晚上,全家人好奇的,热情的和我交谈,我把农村的风土人情,衣食住行,甚至学乡下人的土话都搬了出来,人人笑得只差要掉大牙。在笑声中,我已经得意忘形,不由自主地,管他什么害羞不害羞,管他什么庄重不庄重,我是又闹又笑又说,把我和乡下“二哥”的事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全家人又惊又墙,又笑又骂。爸爸说我“没涵养”;妈妈说我“十三点”;爷爷说我“二百五”;只有哥哥说我是“心无城府的,热情的,坦率的好妹妹。”

哥哥真是高度的评价了我,他将心比心。记得哥哥三年前就谈对象了,看得出他们爱得那样的深沉,那样的形影不离,又是那样的“大公无私”。说真的,哥哥算是多面手了,他不但对文学有所研究,而且对爱情也是专业追求,要不是受到他们小俩口举止的熏染和平常言谈的影响,什么叫“恋爱”呀,什么叫“爱情”呀,什么叫“两厢情愿”呀,什么叫“牛郎织女”呀等等,这些行话我都说不出来。可笑的是,刚上初中那年,有个调皮的男同学指手画脚地走到我面前:“你能把我说出的一句话颠倒过来。”我藐视着他,不加思索的:“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要快,慢点说。”他得意洋洋的:“一言为定,不过请你吐字要快。”我连连点头。他说:“你是好像对我说。”我紧接着说:“说我对象好是你。”当我说到最后两个字“是你”知道坏了,但也来不及收回,使得他们几个男同学赢得哄然大笑。顿时我脸上火辣辣的。就从那时起,深知妈妈一贯教导我们女孩那席话的重要­性­:女孩子要笑不露齿,对人要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与人交往切不可面带不悦之­色­,特别是脚要稳,手要稳,近开颜,慢开口还有三处不能给人碰......。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多情的太阳从窗里溜了进来,正好­射­在我的床头,就像玩耍的孩子在跳跃。过了一会,我向在厨房里­干­活的妈妈高喊着:

“妈,下午我要下乡,请你把我需要东西准备好,要不然到时间来不及了。”

“不要鬼叫,这么大了,”妈向我房间走来了,到了我的床前,把要拖到地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她那声音里还带着一层意思,“我知道你呢,用绳子都拴不住你,人大心也大了。”

“妈,你……你说什么呀!”“……”

吃过午饭,我迫不及待地要走,妈妈忙得进而然有序,是我需要的东西都放在堂屋那小桌上的大包里,准备送我上车。

“不着急,车子多着哩,”爸爸从里面房间走出来,“­干­脆乘二点多钟的车子下去,到那里是不会晚的。”

我看着爸皱着眉,满脸的困惑和忧郁。此刻,我知道他可能有重要话对我说。不然不会从房间特地出来。在家里,自从我懂事以来,爸爸是从来不与我们下辈面对面讲过话的,无论什么话都是一提而过,很乎平常常的就说了,当然有时妈会做中转站。是不是阻止我“恋爱”的事呢,此刻,使我有点不安,妈移视了我们父女俩后,就到厨房里忙她那一贯“承包”的家务去了。我垂手立在爸爸面前:“爸爸你有什么事吗?”

爸顺手拿一张快要散架的“太师椅”给我,我接过来与他对坐着,爸从来跟我讲话不会摆出如此的架势,顿时似乎我明白了一点什么,要讲的事是一言难尽的。

他垂眉深思着,显然脸上的皱纹增添了许多,那长条脸显得更长。这时他慢腾腾的点燃“飞马”后,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慢慢吐出烟雾,凝视着我:

“月圆家上个月底托人丢几件衣服在这里,你妈是否放在你包里?”

“放包里了,爸爸。”我心里有底了。

爸爸接着像吸烟比赛似的,连吸了几口,烟雾简直包围了他那慈祥的面孔,蠕动着嘴­唇­喃喃地说:“月圆家这个年头既不好过,又不好受啊,她爸爸可怜被连查带整了一年多,今年上半年又进了牢房,她妈妈前一段时间也被关起来审查,大门用封条封了起来,你是前天去看的吧。”

我点点头。

他又倾身望了望大门外,大概是怕被别人听见。此刻他那眉梢与眼底刻上了许多痛楚和怜悯,轻轻地叹息,声音很低很低的。“这一家人可怜分三处,真是一人有罪株连九族。在战争年代,她爸爸为了全民族的解放事业,抛弃了自己豪门家庭,出来吃糠。因菜,拿起枪杆子和笔杆子参加了革命,与敌人浴血奋战,拼搏周旋,在战场上屡建战功,一个脚步一个脚印的,不到五年就当上了团长。那时,我正好在他团部当警卫员,他什么当官不当官,真正和士兵一样直接上火线,有时在危急关头,他简直变成战士的警卫,几次差一点把命赔上,他身上不知留下了多少伤疤,每个伤疤都有一段故事,更是对祖国的一份付出。”

爸爸那肺腑之言催我泪下,他不是说故事,也不是来教育我,而是他的亲身经历活生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刻在我们新时代人的心上,中国的国名,中国的土地,都是前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中国的国旗是滴滴鲜血染红的。

“……她妈妈也是个名门闺秀,丢下富贵­干­革命,在那四处流血的年代里,专做地下工作。四六年,由于工作上的需要,把她调到我们这个部队来工作了,他们就慢慢的相爱了,为了革命事业他俩肝胆相照……。现在成了走资派、反革命,私通外国;混进共产党内,我认为统统都是颠倒黑白的鬼话,都是我真被这一次次运动搞糊了…”

“大明,你小声点。”“嗯——也难怪,他们都是资本家出身,月圆还有个叔叔在台湾,听说还是个不小的军官呢。”妈妈说完转身又忙去了。

爸听妈这么一说,哑口无言,深深吸着香烟,青白的烟雾遮掩了他的表情。

他们俩人的话把我弄得更糊涂了,我也搞不清是真是假,反正月圆的爸爸妈妈是­干­部,职位高低我不知道。当然了,我无需问这些,面对现实,体贴月圆是我的本份。

“你妈已给过三十元钱了吧?是我平时省下来的”

“嗯——”

爸爸又从上衣小口袋里掏出钱递给我:“我这三十元钱就给月圆用吧,她才十八岁,没有一个好的家庭,太孤独了,你要好好的照顾她,尽到自己的责任。”;

“爸,您不要烦了,她和我像姐妹一样,也是您的女儿,下次来家,把她一块带回来。”妈妈在房间里听见了我们的说话卷起围裙擦泪。我又急匆匆的对爸说:“爸爸,不必再谈了,我平常省下来的。马上就要走。”

“……”他还一再强调。

到了县城车站,然后又买票转车,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到了公社过路站,车才停稳,那些买”站票”的人,你挤我,我挤你,争着下车。我倚在靠背上,隔着玻璃凝视着被斜阳淹没的人群,突然发现高小东对车上探头探脑的,我激动得差一点叫起来,但话到嘴边立即又咽了下去,保持镇静,装没有看见他。我坐在最后一排,当然倒数第一。此刻我若无其事地

“正正规规”下着……

“我把车上都看遍了,怎么没有见到你的?”他惊喜之余急急地说着同时双手来拉我的手……

我敏捷地把手往上一举:“快拿梯子下行李!”

他双手扑个空,给我个怪眼,嘴笑得像狼嘴一样滑到耳朵不迭声的说:“好,好,遵命。”

他取下行李,背一个拎一个随在我后面,像仆人一样。他匡复说:“在车上看遍了怎么没见你的人影?”

“你是直眼,鼠目寸光。”我摆着“贵族小姐”的架势,假装生气。此刻我们也赢来不少目光。

“不怕你好笑,我已经到车站接过两天了,把跑死了两天就是四次。”他殷勤地说完就像小孩似的抢步走到前面。

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又故意把脸拉得长长的:“你是神经病,快进医院了,我说在城里玩半个月的。”

“你快要进•医院了,你已经得健忘症了,今天才是第六天。”他转过脸来弄鼻挤眼的笑着说。他鬼点子多,讲起话来“见缝Сhā针”,“寸土不让”。我们走着说着笑着……。

“我太累了,要休息一会。”他喃喃央求。

“才下来一半路,就想休息了吗?”

“正好前面埂高遮风,又没有过路人。”

“有人没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

“没有意思,小狗才有别的意思,”他头摇得像货郎鼓。

面对斜阳,我与他坐的距离稍离远点,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给过路人看到我们“那个”或什么的。再说女孩子要自尊自重。

我斜视着他,不知他研究手的大小,还是指甲的长短。我不想进入他的情况,低俯着头拔根长长的藤子草,漫不经心的在手里有心无心的捻来捻去……

“一脶巧,二脶拙,”他突然说着,“三脶四脶不用说,五脶六脶骑花马,七脶八脶做高官,九脶十脶要大饭。”他侧身望着我,自告奋勇的,“我是四个脶。”

我冷冷的投了他一瞥:“你鬼话多呢,这是唯心主义,难道是做高官的人,全是七脶八脶?”

“讲得好玩,我来查查你的命运如何。”

“我不要你查,告诉你,我也是四个脶。”我回避他那热烈而强欲的表情,心跳得好厉害,他怎么耍这点子的,为了不让他那“­阴­谋”得逞,我小声的:“你不是来查脶,是文功武卫,想‘侵略’我,想来握我的手……”

“你说对极了,我的目的就是这个,”他说时迟,那时快,就像老鹰扑小­鸡­似的,双手抢握我的手,“你以后反正都是我的,反正”…… “不许预支!”我挣脱了手,激动地说着。他哪里肯松呢,生怕一松手就飞掉似的,那两只大手简直像手铐似的铐在我的手上,简直要把我撕得粉碎吞进肚里才满意呢。 我是假争脱,哪个姑娘不想郎。顿时他那手里的暖流输进了我的全身,使我心颤抖得更厉害,面颊火辣辣的。我们彼此凝视着,千言万语在手中表达着,在眼睛里诉说着。

“高小东,还不走啊?”一声高叫把我吓了一跳,敏捷地缩回手。搜寻到几块田远有两个男人在指手划脚地喊,:“你们在抢什么?分不完给点给我们。”

高小东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向远处打着招呼:“八太爷,你们先走,我马上就来。”他转脸生气的对我说:“赵老八,他妈的专门捣蛋,第一次握手都握得不‘安全’——冒失鬼。”

“那赵老八是‘大救星’,他要不喊一声,我的手皮就被你磨破了。”我有意激怒他。

“......”

夕阳拖着长长的尾巴,渐渐向西移去。望着那些金黄|­色­的云彩,望着那些桔黄|­色­的田野和村庄,我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们依旧像主仆似的迎着晚霞走着,西北风吹进我的衣襟,寒流扑着我的脸庞,但吹不走,刮不散我与他那真挚的情意,心里总是热乎乎的。

接着,他又问我回城的一切。随后我们互相极兴趣地回忆了童年,只有在恋爱的阶段中,才能详细地追回那天真的童年,不觉得是陈芝麻烂谷子馊巴巴冷馒头了,显然它已成了初恋时相互谈吐的第一手资料,不管是“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事,谈得好细致,好开心,好甜蜜,好忘形,谈得如痴如醉。

走着,说着,想着,笑着,不知不觉把车站甩得老远老远,虽然###里的小路,但总觉得路程太近似的,真是情人怕路短,挑担人恨路长。

到了家门口,天已黑了。未进门,我示意要他走,免得月圆笑我后面带“拖挂”的。

此时很累,我连手都怕伸,用脚踢开虚掩的门。

“是谁在推门呀?”月圆在房间里清脆的问。

“月圆,是我。”

“哦,”她从房间迎面走来,又惊又喜的,“素兰,今天才第六天就来了,你太累了吧,把这两包沉沉甸甸的东西拎到这里真不容易!” ’

“还可以,不算太重,正好有个‘同路的人’帮拎的。”

我吃过晚饭,月圆帮我收拾东西,我就坐上床,走了大几里路,全身乏力。私下里,月圆看我回来,打心坎里高兴,等待我将她妈那宠爱的话向她传达,有许多东西转交给她。但事实相反,家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封条在守门。多么可怜的姑娘,一个人呆在农村,爸爸妈妈无法看她,无法照顾她,就连一封信也寄不下来,倘若她爸爸不是当权派,妈妈不被抓去审查,那天回家,我肯定和她欢天喜地的一块走。

“素兰,到我家去,我妈忙不忙?”

“不忙不忙,要我向你问好,说你怎么不回家的呢。”

她走到床前:“我妈说给我几件衣服的呢?”

“都在包里,几件都是新的。”我又从口袋里拿出钱递给她,“还给你三十元钱呢。” .

她惊喜地接过钱,双手把它贴在胸口,仰着头,嘴­唇­微微地抽动,断断续续的说:“妈妈真好,妈妈真好,家里并没有钱,

上次来还是跟人家借的,不知妈在家吃什么的……。”

我听了她这番流泪的、激动的,又是绞人心的话,顿时鼻

涕酸酸的,抑制不住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立即低俯着头,怕被她发现,不敢用手擦。显然,她还蒙在鼓里呢,假设她要是知道实情,肯定会哭得死去活来。

“素兰,你为什么在发愣?”她仔细观察我,双手揉着我的胳膊,焦急的问,“你为什么在流泪,告诉我你为什么流泪,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哽咽的说,“我为你高兴才流泪的,因为天下父母太伟大了,他们时刻没有把自己的女儿忘记。”

她顺手抽来毛巾递给我,隐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满怀激|情的说:“‘儿走千里母担扰’,这是千古绝唱!”

接着她解开包,我告诉她:“这几件是你的,那几件是蒋琴的,明天我送去。”

“明天志强家来客,王大妈一定要我去陪,她要是知道你今晚到肯定要请你。我看­干­脆过一天再去吧。”月圆说。

“不行,不行,蒋琴肯定等衣服穿。”

第二天,我到蒋琴那里玩到天黑才回来。一进门室内一片漆黑。喊几声无人答应。又到隔壁问大妈。她说:“月圆没有到其它地方去,中午还在我家吃饭的,可能到小店去了。”

我又返回家里,摸到火柴点亮灯。走到房间定睛一看:原来她睡觉了。我推推搡搡地问:“你怎么这时就睡觉,不正常嘛?”她不理我。我又轻轻地摸了她的脑部好像有点儿发烫,

转身说:“我找高小东来看看。”

“烦死了,不必要,你有你的事。”她不近人情地说。

进入腊月,天空万里无云,太阳整天像在大海里奔驰。每天早上开门都能看到一层薄薄玉屑铺成的白绒毯子似的霜,罩在屋顶上,草堆上,地上的一根根枯草就像白蜈蚣似的。俗话说,“穷不开债,冷不刮风,”可是翻山越岭的偏西风呼呼吼,震人心弦。天天都是零下好几度。特别是早晨出工,冷得要死一双手两只耳朵似乎是多余的。每当玫瑰­色­的霞光逝过,旭日跃出东方地平线时,每人的嘴里都在喷云吐雾。 ’

那是我们在农村度过的第一个腊月,尝到了乡下的饥饿与寒冷。但比社员们好得多,烧草吃米基本上成了“五保户。”队里的人实在可怜,缺吃断烧的有百分之三十,穿的衣服一般都是“板油”叽叽的棉袄头,穿球裤的少而无几,都是几条破烂不堪的单裤加起来穿。特别小孩子还有光着脚丫的,冻得青头紫脸的,鼻涕滴滴的,乱蹦乱跳的……

生产队社员上工是眼睛一睁,一直忙到点灯,挑泥积肥,:清沟理墒,挑渠道,搓绳子,反正不积极,反正不出力,反正站在田里挨冻,反正有做不完的事。这些我们都不在乎,觉得人家是人,我们也是人,已习以为常。

然而,唯独在乎的是吴月圆,自从省城回来之后,她整天与刚下来一样,甚至比刚下来还“坏”,原先下来还多多少少扯几句,现在已变成了“哑巴”,原先你问她答,现在已成了“聋子”,在这一段时间里,她仿佛浑身是气,简直像皮球,你拍她一下准能跳得八丈高。你问她话,她是理发店关门,理都不理,偶尔回你一句,能把你击倒在万丈深渊。她那­性­格真是热如火,柔如水,冷如冰。收工到家什么事都不做,连自己的衣服都不洗,更谈不上打扮,经常坐在床上两眼发直……

我百思不得其解,心里长个疙瘩。莫非她已经知道她妈妈的处境;莫非我给她三十元钱丢了;莫非谁怠慢了她……

室外寒风刺骨刮耳,室内无言相对。我真急得要哭,这种日子再拖下去非把人逼死不可。“哑巴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我犹如站在一片茫茫的荒野,看不见一丝光明的去处。

我是个狗肚里盛不了四两油的人。件件事去做都无关,只怕人对我横眉怒目冷脸相待。决心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这一天,因为队长到大队开会,社员是“老猫不在家,小猫在家玩犁铧”。太阳未落山就收工了。

到家,我急忙烧晚饭,月圆反正不会帮忙的,她还是那个“爷爷鞋,­奶­­奶­袜”的老样子,披头散发的躺在床上望屋梁。

我小心翼翼的,怕捣了“马蜂窝”,悄悄的进房间,依然细言细语的,温温和和的说:“月圆吃晚饭了,迟了会凉的。”

她毫无回音,只是在床上转辗一下。我奈何不得,只好返回,又丢下了句,“我等你一块儿吃。”

过了片刻,她从房间里不声不响的移了出来,脸上布满了捎沉、颓废的表情,噘着嘴低俯着头,连凳上的水珠几乎都没看见似的,慢慢坐下来,看着碗发愣,好像在研究筷子的长短,或者苛求碗的大小。

“月.圆,你不吃在想什么呀?”

“你吃你的,”她猛的瞪着我,顿时愤怒涌上了她的眉梢。“吃不下去就喂狗。”

她那最后一声就像晴天霹雳,把我震得浑身发抖。她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是我当没有听见,竭力保持平静,努力地笑着:“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和我呕气?”

“跟你呕气,你把你当成什么人呢,”她的语言够刻薄,还用冷酷的目光瞅着我。还补充着,“神经兮兮,二五郎当的。”

我真不敢迎视她那凶恶的目光,臆想到,这人一下子怎么变成这样的。她明明是跟我呕气,偏偏说出这样的话,我等于起码的人格都投有了,在恶狠狠地糟践我,但我扪心自问,从来没有怠慢过你,脾气上来我承受着,竭力抑制胸中的怒火,当耳边风不计较,因为爸爸一再强调,要我好好照顾她,她的忧就是我的忧,她的愁就是我们一家的愁,两句话受不了,那还成什么姐妹呢。

我的忍耐总有希望了,她已经慢慢数着米似的吃了。我又把城里带来的萝卜­干­推到她面前,继续陪着她。我又强打着­精­神,管她理不理,脸皮老地问:“现在你们处得怎样,进展如何……”

“我与谁相处过?”她顿时把碗筷一推。两眼寒光如双箭似的­射­向我,声音尖刻而又愤怒,“我和谁山盟海誓过吗?像你呢,穷开心,不要脸。”

她那侮辱和挑衅的话像乱箭般的穿破了我的心,气得我快要四分五裂了。生平十八个春秋还从来没有人如此对待过我,我那不听话的泪水漫了出来,模模糊糊看着眼前的薄义之

人,实以为与她心心相印长期共处,伴她亲如姐妹手足之情,谁知她如此凶恶,如此挖苦我,我用自己满腔热忱的鲜血换来她那盆冰水,多少个不眠之夜为她担忧,多少空余时间捉摸她

的失意,多少天来侍候她烧锅洗衣,她却丝毫不近人情......。我越想越气,真正忍无可忍,把积聚的委屈合成一句,起身咬牙切齿地指着她:“——吴月圆你是黄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从今天开始,我不再与你讲任何一句话,谁再问你一句,我就不是娘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的目光变得更冷酷,“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把你自己管管好,以后是我自己的事不允许你碰一下,烧饭各烧一锅。”

我转身进房间一头栽进被窝里,气得浑身发颤,五脏寸断,这小东西不但不认错,还逼我上梁山,我大概是垃圾坑,好坏一起扔。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吴月圆天天生活在我

心里,而我却被你压在冰山底下冷冻着,休想等你融解冰山。

我们之间“警报”一直坚持几天都没有解除。互相不逗话,各自都是敬鬼神而远之。她衣服自己洗,烧饭真的各顾各,开除了我这废“保姆”。她有三四天没起来烧早饭,我就是

代她的早饭,她也不屑一顾。

漫长的日子对于她来说就像一根无形的锁链拖得她往下沉。在我的观察中,她面容憔悴,整天垂着睫毛,藏着眸子,似乎眼睛变得很小很小,我真怀疑她得了什么病,像这样拖下

去,恐怕整个人非“报销”不可。

虽然她仍然不理我,但我内心自责没完,那天“谈判”未成而引起的“战争”,我应该负主要责任,因为她是个孤苦无依的人,不值得计较,怪只怪我说话欠方法,欠忍让,她心结没解开反而给她火上加油,增添忧伤。

队里社员真啷当,出工不出力,挑塘泥两人打锹两个挑,轮流翻班。这天一大早,队长挨户通知,给社员定个任务:男劳力一天完成三十五担,女劳力三十担,(距离不到半华里),我在队里上工一贯是花言巧语磨洋工,这下是板上钉钉硬碰硬了。月圆正好没挑,头天晚上大队就通知她到公社开知青代表会,据说开好几天,我们大队一共只去两人,是什么积极分

子。而我呢,是老“油条”,“老拖拉机”。

吃过早饭,社员陆陆续续到塘口,人人争先恐后,越慢越迟越吃亏,因为先挑的人赶近处倒,落后人就得倒远一点(相当六十米左右)。而且先下塘的人抢好位置,找好码头。挑的

时候速度还要快,因为塘里不时浸水,承包到个人,没有打杂工排水了,所以人人忙得热朝天。我是十岁小孩背二十岁的大人,歪东倒西大一步小一步。有时连畚箕里洒草灰都忘了,结果是滚雪球,一担畚箕就有一二十斤。挑到中午,我衬衣被汗水浸湿了,连头发也像是在水里泡过似的漉漉的,一担比一担重,空的回来旧汗未­干­,担子一上肩新汗又到,到吃午饭

才完成二十担。

饭后继续,两担下来,热得如烤箱,脱掉棉袄拚命挣扎。志强呣子俩先完成了,大妈回家,志强帮我挑着。

完成任务后,我们一同往家走。我对志强说:“月圆这段时间不太对劲,与以前判若两人了。”

“我也有同感,听我妈说前几天晚上你们吵过?”

“嗯,都怪我不好,一点没留情。”

“是你不对,人家确实可怜,不像你还回过家呢,她可怜至今还没回过家,你跟她计较实在不该。”

“你说要我怎么做人,低声下气的是对牛弹琴。”你叫她比你叫得更高。我心灰意冷的回答着他,“这日子再拖下去我真受不了,我准备回家一段时间再来,或者......“

“不能,不能,千万不能,逃避这窘境是不道德的,应该忍气吞声慢慢等待,总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的。我衷心地求菩萨保佑,望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我也与你同感。”

“人生说到底是充满喜剧­性­的悲剧,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享不尽的幸福,受不完的痛苦。”他深深的叹息着,“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全有,每人都有本难念的经,生命不息,惆怅不止,心脏不停,愿望不绝。每人好像在自己前面立了根标竿,脚踏实地,不轻意踏空半步,从不

走不该走的路。但是,他又没有考虑过这条路上有悬崖陡壁,急流险滩,有阻碍,有困难。总之,世界上任何事情是不那么简单的,自己想满足是绝对不可能的。人生是舞台,人生是战场,人生是梦,人生是不断的等待与希望。但每个人不过是汪洋大海里一片小小的、不起眼的帆,何去何从自己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世界是多么伟大,人类又是多渺小,人要是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真正合意的地方,却是多么困难。反正人人都是“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像我们这些人生在这世界上是日愁三餐,夜愁一宿,能吃饱穿好睡好,没有人再找麻烦,就是蚂蚁缘槐夸大国了。”

“我觉得你很有希望,很聪明能­干­,可是我发觉你自暴自弃,自卑自哀,自个儿把自己轻视得如同草芥。”

“是的,这几年来,我消沉,颓废,怨天忧人,愤世嫉俗,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

说着,说着,就到了门口,我感激的说:“太谢谢你喽,把时间耽误了。”

“没关系,反正没事,就在我家吃晚饭吧。”

“不不,还有月圆呢。”

“­干­脆你们两人一起来,我来跟你们解和。”

“还解和呢,如果到你家吵起来,真丢人不拣好地方。”

“小强,你还要到你姑姑家去一趟,”大妈出来说。

“......”

天黑了,暮­色­把月圆接回来了。紫红围巾裹着她那嘴与脖子。对我依然不屑一顾,好像我不存在,低头进了房间又返•回来,把锅盖一掀又盖了(因为锅里烧的晚饭,是给她吃的,我的锅里满满一锅冷水,目的是逼她和我在一起)。手脚都不洗又与床打交道去了。这一切一切收进我的眼帘,只得为她叹息,又不敢向她问长问短。

西山墙壁上大裂缝钻进来的风在室内穿梳,透过墙缝见到外面一抹蓝­色­,天,大概亮了。月圆知道我在床上折腾了一夜。是重感冒悄悄地盯上了我。于是,她先起床了,出乎我意

料之外,她已经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开会去了。

好一会,我喉咙­干­涩,飘飘然走到锅台前,准备烧点开水。当我把锅盖一掀,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稀饭里还蒸了半碗金黄|­色­的­鸡­蛋(蛋是队长家给的)。她的实际行动顿时使我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我装上满满一大碗稀饭和­鸡­蛋又返回床上,虽然稀饭是天天吃到的,但此碗的稀饭比较蜜甜,因为它是月圆亲手做的,包含着我们姐妹之间的深情厚意。

我吃过才睡下,就听到敲门声……

“是谁,门没有Сhā。”

“是你的‘保健医生’高小东驾到。”他叮叮咚咚进来了,把门帘差点撞破。我微闭眼睛眯着他,他那两只“不规矩”的眼睛瞅着我,抢跨两步闪电般的吻我,我敏捷的缩进被里他来不及停,吻在被上。我缩在被里说:“你来­干­嘛?”

“你的同寝腻友说你发高烧,病了。”

“没什么。”我掀开被头,“先是怕冷,这时还好。”

“我先跟你量量体温。”他用体温计Сhā进我口里,两眼不知在我脸上找什么,满脸的心旷神怡,“这段时间你脸­色­不好,好像病得不轻,”他又抽出体温计“体温还可以—38℃。”

“滚,滚,一大早就遇到你这倒霉医生,说不吉利的话,体温又不高,还说我病得不轻­干­嘛。”

“你自己看不出来,就请其他人再看看。”他那严肃的声音里包含着“情”。

我回想着,也许他是对的,因为和月圆闹别扭,不过我没有告诉过他。

他取出听诊器:“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跟你彻底查一遍。”

“不必要,不必要,我自己有数,不要小题大作。”我回避他那灼人的目光,缩进被窝里,把被子用手压的紧紧的。

“不必害怕,医生有医德,素兰同志,保证不动你一根汗毛,说话负责,不负责就配不上当你爸爸的女婿了。”他打着手势在闹趣,然后一手提着被头,一手把听诊器放在我的衬衫外面装模作样地移来移去,我真害怕他摸索求欢,不耐烦的说,

“好好,把热气全放跑了。”

他收回听诊器,真的“两袖清风”没讨便宜,用听诊器在我的脑门上轻轻的敲了一下说:“真没问题,还大惊小怪的。”

“你大概是找借口来看看的,没有人请你来,你是剃头挑子宁头热,瞎­操­心。”

“你真要请我来,那不一定就来,还要面向全大队呢。”他说着调皮话,从药箱里取出瓶子倒下几片药包了起来,又说:“我早上还没有起来呢,就被吴月圆叫醒了,说你咳一夜,怕冷发高烧。”

“她确实是位好姑娘,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

“要不是她告诉我,我怎么晓得呢?”他殷勤的端来米汤给我服药,又把我脚头的被子盖严,“我又不是诸葛亮。”

“不要废话,快有事去,顺便向队长请个假。”我怕其他人闯进来。

“好的,到下午再来复诊。”他给我一笑波,一挤眼,一扬眉,背着他的“饭碗”哼着“跃进歌”走了。

过了一会,听见外面的谈笑声和零乱的脚步声,大概是社员收工吃午饭了。我的被窝里没有一点热乎气了,正准备起床,王大妈进来了。

“你感冒了吧!”

“是的,是的。”

“你们不像我们乡下姑娘,能吃能喝,身体结实,挑担什么都不在乎,”她又深深叹息着,脸上布满着同情与母爱,“像你们就不行了,吃又吃不过人,再加上身体单小。”

“慢慢来,怎么办呢,用您的话说,压力压力,压压就有力,除­干­活比不上队里的姑娘,其他都比她们优越,平时与小红、小兰她们交谈,了解到她们吃穿不如我们,连县城都没有

去过,看见陌生人连头都不敢抬,害羞得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是天天‘锅上转’。”

“你们俩姑娘说的一样话,晓得乡下姑娘的苦衷,一比较,也就满足了。”

我微笑着说:“正如你儿子说我们的,不骑马,不骑牛,骑个小驴在中游。”

顿时,她老人家脸上流传着好自满好骄傲的光彩,丢下手上在纳着的鞋底说:“我家那儿子,高兴起来一跳八丈高,气起来狗都碍他事。”

“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谁没有脾气呢,只要不呆不痴就行了。我爸爸常说,宁养败子,不养呆子,宁要衣服纷纷破,不要无事呆呆坐。”

“呆是不呆的,就被那成份害苦了,谁说他是小地主,他气得发疯,后悔自己怎么生在这个倒霉家庭的,每逢征兵或民兵训练,或者地富反坏右不让参加的会议,他气得整天睡在床上。”

“是的,年轻人都有自尊心好胜心。”我又婉转的说,“他气就让他气去,气气就消了。不过,我看你老人家还想得开,他爸爸虽死了,但您没有把忧愁和痛苦挂在脸上。”

“挂脸上那怎么能行呢,要想维持这个家,就得强打­精­神。”她两眼冷冷的愣视着墙角,低沉的说着,“记得他爸爸死后,大队那些人还说他畏罪自杀,说我家真的有金器。老头子

带走一肚冤枉,留下满身‘债务’给我这老太婆。他们又把我抓到大队关起来,不过,没有打骂,因为我有个表兄在公社当什么主任,听说现在抓你们知青工作,他到大队来暗中打个招呼,他们就把我放了。到了家,有的好心人问长问短,也有人刮三刮四。当时我也想‘宁在土里埋,不在世上捱,’想走绝路,看到可怜的小强子,心又软了,我死是小事,可他要受罪了,才十八、九岁,又是个男伢子,没有娘没有老子,怎能活下去呢?说句真心话我是为小强活着。”

“应该这样,人是为别人活着的,不负责任的才会自杀呢,自己生的儿女,自己就得挑起这副担子,等他结婚后给您添个小孙子就算是您好福气了。”

“福气呢,还不晓得有没有寿呢,今年靠菩萨没有发病,往年每逢秋季,我的哮喘病就发了,有时心脏病也同时发,去年差点把命送掉,今年生活比往年好一些,粮食基本上够吃了,小强在人家做工省了不少口粮,不然和其他人家一样不够吃。”

“我知道您有老病,有一次月圆告诉我的,说您不能急躁,不能和别人吵嘴。要是生活好一点,是不会发病的。”

“嗯——,一点都不错。”她突然一怔,急忙起身,像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小强叫我请你吃饭的,我真昏了,有客人来了,请你陪呢。”

“不不,不行不行,常到你家吃饭太不像话了。”

“今天一定要去,面子非把不可。”她把我的裤子甩给我,

“反正添人不添菜,多添一双筷。”

大妈说话时,脸上枯燥的皱纹变成了笑丝。我试探着问:“什么贵客临门,让您老人家如此高兴?”

“是个女伢子,过去你就晓得了。”

是个女伢子?我迟疑了一下:“您先过去,我一定来。”

“......”

未进门,香味扑鼻而来,催人肌肠辘辘,馋涎欲滴。志强全神贯注地炒菜,似乎没有注意我进来,整个烟雾把他包围了。我说:“志强,我来帮你烧火。”

“唷,这么突然,我还没注意呢。”他侧身打量着我,“劳你大驾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但对我来说又是求之不得

“......”

“顺水人情,闲着没事,带烤火,白吃下去会肚痛,”我绕着草推进锅堂,又环顾室内没人,只有房门关着,我又问:“志强,你妈­干­什么去了?”

“到小店买酱油了。”油烟把他双眼熏得连眨四眨的。“今天没菜,真是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

我直起腰凝视着里锅盖上:“好几样呢,还嫌少?你不必跟我客气,应该跟……”

“应该跟人家客气,是吗?”

“对了,听你妈说来个女孩子,是吗?”

“嘘——”,他摇着手,“小声点,在房间里。”

我扫视了房门,瞪着他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大概怕见太阳哇。”我又换一种语调:“是你家什么高亲,你妈那么高兴,又是这样盛情款待。”

他拍着身上灰尘,在围裙上擦了手,弯膝坐在较矮的锅草仓墙上,似乎等酱油,他低声对我说:“是我表妹。”

他说得轻轻松松,倒引起我深思,平常的表妹,值得如此重视?我这人就是有疑心病,倒不如就此挖底寻根:“她多大了?”

他仰望屋梁,仿佛梁上写着她的年龄。片刻,他的目光由上而下落在我的脸上:“今年十九岁吧,与你们一样也是下放的,不过是六二年城镇压缩户口。”

“现在她全家都在乡下吗?”

“她做裁缝,她哥哥在县城做老师,她爸爸妈妈不会种田,在生产队里看管老牛。”

“嗯——,一家人总算蛮好的。”

“又不怎么样,我那姑父常对我说,‘人老了没有用了,丢了皇道走麦城了,想当初当区长时,做一个报告稿子都不要,不得哪个不佩服,台下掉下一根针都听见。可是现在看管几条老牛,人还意见纷纷,说看管不好。”他的话把我逗笑了。可他还是一本正经的,“我那姑父确实是满腹才华。姑母常说他嘴不好,说话从不包装,只要看到不顺眼的事,听了不入耳的话,不管上级下级当场就反驳,老子也不认,政策­性­,原则­性­特别强。五七年整风反右正好搞到他头上,六二年就更不客气了。”他深深叹息一声,不亢不卑的。“前面的路是黑的,自己只能看过去走过的路,不能预测自己将来的路。”

“哦,忘记问你了,难道你表妹是……”

“是我妈的儿媳­妇­。我也忘记告诉你了。”

他这一脱口,犹如晴天霹雳,使我全身血液几乎冰冻了,好似屋顶上掉下的鹅卵石砸在我头上,顿时使我痛不欲生,天昏地暗,什么叫“突然”二字,我次刻才真正理会它的含义了。难道是真的吗?我呆呆地凝视着锅堂里那疏疏落落的火星,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生有两件事猜不透:一是口袋装的钱,二是内心装的情。怪不得月圆这段时间不提王

家事的,她消沉,颓废,怨天忧人,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举目皆是她的敌人的呢……

“素兰,你在发愣­干­什么?”

“......”。我眼巴巴地又绕起草把塞进锅堂,似醉,似昏。这话是我清清楚楚听见的,不是耳传,事情又是活活生生的摆在我眼前,今后怎么办?摆在面前将是一大堆乱麻,没法理出头绪。此刻我又镇静下来,假设他开玩笑呢?倒不如再试一试:“看来你表妹肯定相貌不凡哇,不然配不上你。”他正一瓢水倒人锅里发出“吱啦”一声,雾气熏得他差点睁不开眼睛,他隔着那雾气说:“武大郎姐姐,猪八戒妹妹,又矮又丑。”

我被他这油腔滑调逗了声苦笑:“你太谦虚了,俗话说龙配龙,凤配凤……”

“老鼠养儿会打洞。”他笑嘻嘻的说。

“养种像种,蕃瓜像个吊桶,什么人养什么人......”

志强顿时接住他妈话说:“你不知扯到哪里去了,真是哑巴爱说话,聋子爱打岔。”

“我没听清,好像听素兰说什么龙像龙,风像凤的。”

我们都在笑,空气似乎加速流通着。

“我来烧,把你衣服弄脏了。”大妈积极来接班。

我把座位让给她:“我来看看你的儿媳­妇­。”

她向我瞪着眼说,“你这姑娘心眼最多,话也多,还没进门就能算媳­妇­啦,不能去看。”她伸手拽着我。

我挣脱了她,就蹑手蹑脚的,活像小偷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在志强的床上没看到,又探头探脑往大妈床位去。噢,果真在大妈床上呢。由于光线昏暗,不太看得清楚,定了下神就看清了些:她低俯着头,双手Сhā在口袋里,前颊的发遮着她那脑部与双眉,而那对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的一双脚,好像那鞋子经不起我们几双眼睛的检验。尤其是她想像不到我这不速

之客此刻光顾她,显然使她更不轻意露脸把光。这也许是乡下姑娘到老婆婆家一种习惯或是特别表现吧。见她辫子很长很长,坐在那里一条甩在背后看不见,外面这条垂在床上还画

了半个小圆,不知破“四旧”,怎么没把它剪掉的呢……

“两姑娘出来吃饭吧,菜会凉的,”大妈进来对我们说。

我应声出来,有意对着房门坐着,这样好比打靶,好瞄准。她慢慢的往外移步,大概知道我在她的对面。她闪电般的对我一视,正好碰上我的“枪口”。她又很快的垂下睫毛,瞅自己的脚入座了。她又双手Сhā进口袋,我以为她提前掏喜糖给我吃的,谁知道目光却抛出门外无动于衷了。我与她的座位成九十度。我在检验着她,是否合格做志强的老婆。她那浓密的睫毛遮着她那圆溜溜的大眼球,长圆脸’,皮肤白皙细­嫩­,穿的谈不上花枝招展,比我们城市姑娘略逊­色­些,但比乡下姑娘显得多枝多叶了。当然这与职业有关,不像乡下人说的那样:瓦匠盖不起瓦房,篾匠睡不到竹床。她坐在那里稳稳沉沉的,丰腴的身段被服服贴贴的衣服裹着,显得更加丰满康健。

“吃饭,吃饭,”志强放着筷子笑着,“一个在发呆,一个在发痴。”那姑娘左手拿着筷子,埋头在细心的数着米,腼腆得不好意思夹莱。大妈夹着菜你来她来的奉着,把她那碗里堆成了小山头。志强一边劝阻,一边笑着。我细细品尝着他的手艺,真不错,不咸不淡,美味可口,私下里我想:此刻是我在此吃饭的,假设要是月圆在这吃饭非气死不可,不是吃中饭,而是吃中药。

“你你你家来人啦?”饭后队里的二瘌子一摇一晃地走到门前,结结巴巴的说。一条粗蓝­色­的布带脏得没布眼,紧紧地勒着棉絮露露的棉袄上,大概是“身上穿一套,不如腰里箍一道”的原理吧,下身那箩粗破棉裤笼罩在睛雨两用的破胶鞋上。

“嗯,不错。”志强一贯讨厌他,今天在未来夫人面前变得彬彬有礼了,“小二子,进来坐坐。”

他闻声而入,坐下来东张西望的问:“这这这么早你家就吃过啦?”

志强“哼”了一声。大妈从房间里出来,“小二子,如果没有吃过,还有饭菜。”

二瘌子六神无主,露出垂涎欲滴的神­色­:“我我我我家老头子煮稀粥,还还没有闷好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五)/2

他又对志强说,“队队长叫叫我来请你帮帮会计算算什么账啊。”

“噢,就这事情。”他对他说,“告诉他们过一会再去呢。”

二瘌子还在看锅与碗柜,见没有人理他,就心灰冷地站了起来,垂头丧气地迈着他那似戴镣的步子往外走去……“来来,小二子,”大妈又从房间里出来望着他的背影,“就在这里

吃吧,还有点剩菜。”

他顿时收住步子,就好像部队首长喊士兵立正向后转,要不是我们几双眼睛盯着他,他准能跑步进来。于是,他两只眼睛鬼鬼祟祟地瞅你瞧他的,大概怕我们笑他,但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似乎得到一笔出乎意料的“收获”。大踏步进来 坐上了桌。连筷子倒顺也来不及辨认。真是眼睛一条线,筷

子如­射­箭,不顾喉咙皮,大口往下咽。不到一刻工夫就把所有的碗一扫而空,留下两个饱嗝后,满载而去了。

“给狗吃还摇摇尾巴呢。”志强笑着对我们说,“这种‘二大料’,神经兮兮的,十八岁了就像小孩似的。”

“积点德,他妈死得早,老子又是个酒鬼,天天稀粥熬汤的。”大妈说。

大妈又进一步对我说:“二瘌子既讨厌又可怜,队里什么恼人的事包他做,队里­干­部有时开小灶,他去捣蛋。是‘二横子’,每年稻芽田、麦田包给他看管,不知被他打死了多少猪子、­鸡­子。反正‘­肉­头’事都包他做。社员被他吓怕了,要他手下留情,就得平时给他吃点。有时吃多很了反而忘了。”

我说:“怪知道呢,我们到公场上搬草烧锅,他都好像有意见,说我们不应该拿白花花的草搬去烧锅。有一天,他当我们面对队长说,明年她们吃粮应该与社员一样多。像他这种人真够狠、够毒、够辣,那坏样还不是打一辈光棍。”

“他遇到我家小强没办法。”大妈兴奋的说,“去年队里差牛草,他说是我家偷的,正好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把草一根—根沿路丢到我们家门口。小强当然不会承认偷草的,不知的,他与小强就打了起来,拉下来时,发现二瘌子眼睛被打肿,嘴也流血了。后来惊动了大队,王支书派人来查,来的那两个人很­精­,其中有一个人说,再笨的人偷草不会把草路留着,分

明是他人做脏害人,来扰乱人们的视线。他又了解到,那晚我们呣子俩在人家吃酒的,晚上根本没有回来。”

“他怎么知道你们吃酒没来家的?”我问。

“正好当公社主任的我表哥娶儿媳­妇­,王支书老婆也在他家吃酒的,路远,她和我们都没有回来。”

“太好了,真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然真像《十五贯》似的冤案。”我高兴地说。

“最后就挨户搜查,查到最后还是二瘌子家偷的。”

“真是恶人先告状,笑话。”

月圆有两天没回来,大概是住在公社的。

这两夜对我来说难以人眠,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直彻夜寻思着:难怪月圆这一段时间一反常态,原来她是害失恋病。回顾此事我深感内疚,想当初不该和她开玩笑;不该惹是生非胡言乱语;更不该不分清红皂白挑逗她。我把人与人之间看得太简单了。这下才知道她已深深陷入爱情的深井。这并不是儿戏,可能用万丈绳索都拽不上来的。我深深体会到哥哥

说过的:“世界上任何关都能熬过,情关最难过,甚至一辈都过不了。”我默默的祝愿她,只能考虑王志强永远是社会遗弃埋没的人;祝愿她早日恢复健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祝愿她不能把我当着仇人,早日与我重归于好。

说十句空话,不如­干­一件实事。午后,我把月圆所要洗的

东西全都洗了。刚完毕,志强神气十足的到我们这边来了,他说:“这两晚月圆没有回来,我想借她几本书看看。”

“不能,不能”,我急急的,“你翻她东西还以为我翻的,你要借等她来家。”

“好好,不能要你为难。”

“今后请你不要提月圆了。”我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莫名其妙的样子,又故作轻松的,“不能提她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我随便说的。”我口齿笨拙又换个话题:“嗳,你定亲几年了?”

“谈不上几年,是亲上做亲,从幼年时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叹着气,“前几年我表哥还不同意呢,说我们家成份不好。后来不是找人出面,还谈不成呢。不过,没有公开,公开怕人家捣包。”

“你谈你的对象,别人捣包­干­嘛?”

“你不了解,我们乡下人正用没有,邻居扒邻居倒,妒嫉,红眼病。一般人家定亲都不告诉人。”

“三次一来,别人不是知道了吗。”

“来,就说亲戚,乡下不同于城里,来一双去一对的。”

“如果互相不串,怎么能处感情,不走在一起谈吐怎么知道个­性­呢?”

“我们乡下人很现实,只要能传宗接代就行了,谈不上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不同城里人,情丝缕缕甜甜蜜蜜,打打闹闹搂搂抱抱的……”

“小强,汤主任叫你马上到大队开会。”王大妈突然进来,拉长沮丧的脸,“不去可能不行。”

“晓得晓得,有事没事都要找我。”他那一抹容光顿时被愤恨取代了,像似法院传票落在他面前,气急败坏地,愤愤然地粗声粗气地“我大概杀过他家人的。”

“你又不能怪他,又不是他叫你去的。”大妈喃喃地说。

“不是他,就是他的鬼。”他扭曲的脸更激怒,那对深沉而严厉的眸子停在他妈脸上:“召开的是地主、富农分子会议,我老于已不在了,为什么偏偏要找我,我要不在了他还要找你

去,是不是?”

“他找不了我。你婆婆家是贫农,我又是个老太婆。再说我到王家来没有享过一天福,什么地主家哇,天天稀粥熬汤,翻场连铁叉都不买,闲时趁亮睡觉,连点油灯都说浪费。”

“那怎么划地主成份的?”

“怪你爷爷,人家不要田了,他还死命买,粮食打下来放稻仓里不给人吃饭,省下来的粮食全部买田。土改运动到了,划他个地主成份,他还高兴不得了,说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

“这—下真成主人了,他孙子是代表,经常开会。”他恨得咬牙切齿,把桌上的一根筷子截成两节,两节又截成四节。

“巧了。”大妈对我说,“汤仁和老子在我们家帮过工的,那年他老子偷我们家一条牯牛,小强爷爷和他打过官司,现在汤仁和就有意来报复。”

“怪知道的,志强说他有事无事都找到他,真是一代官司三代仇哇。”我说。

“我上工去了,你去吧,改天我叫你表舅打他个招呼。”

“你看多气人。”他平静了语气,脸上的愤怒渐渐消失了,目光停留在桌面上,“自从我懂事起,对自己充满希望与追求,总想把毕生­精­力献给祖国,可是现在却化为乌有。”他抬起头望着我继续说:“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没有政治权利就等于没有灵魂,没有生命。”此刻,他的目光是深沉的,严肃的,疲倦的而又裒伤的“恨我怎么生在这个家庭的,恨我偏偏赶上这么个时代的,恨我怎么不聋不瞎的,恨我怎么长这个幻想脑袋的?”

“实在不可思议。”我惋惜,“要不是成份坑住你肯定会有一番造就。无论什么时代,或多或少要埋没一些人才。”

“我经常乱想,就是上战场挡一粒子弹也是好的,最起码这粒子弹不会落到别人身上,显然,那人肯定能活着,肯定能冲锋陷阵,勇往直前,假设这一仗真的打胜利了,只要首长宣布我是个永垂不朽的烈士,在九泉之下感激万分,死而无怨。”

“但愿你能有这么一天。”我怜悯之余又充满信心。

“如果真有这一天,我将向全世界宣布,把我的毕生­精­力与智慧贡献绐人类。”他又自顾自地摇着头,激昂的声音又低沉了,“不可能,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像我这样的人……”

“你说得对。”我既点头又摇头,“话又扯回头,我们不是标标准准无产阶级吗,还不是和你一样,离不开一根扁担,我哥曾说过一句名言:“人往高出走,高处不胜寒;人往低处走,低处纳百川。”’

“人,就是这样,有政治权利的人不会珍惜,没有政治权利的人偏偏来个做梦变蝴蝶,想入非非。”

“也很难说,你要是生在好家庭,可能又是身不由己,来个秃子打伞,无法无天,甚至早就抓起来进班房了。”

“此话不无道理。正如月圆说的,我们这些人生来就是这么孤独,命苦,不敢苛求。命运给我们的只能默默承受,有了幸福,只怕反遭天忌。对于这个道理,我是半信半疑。不过,

我不是不自量力,在我的一生中有个雄心,一定要搞出一点名堂来,真正能得到社会的承认,生命不息,研究不止……”

“是不是研究你的本行?”

“对了一半。”他目光停在屋梁上,“一大半是研究文学。”

“木工有什么研究的,研究文学我还有点兴趣,因为研究文学……”

“研究文学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研究文学不单纯研究,说穿了就是研究两笔的‘人’,‘人’是人类社会上最难研究的东西。医生研究不透,作家研究不了。”他将目光又移向我,

脸上露着极含蓄而又深奥的表情,“一部文学作品,一定要有内容,要有深度,要反映一个特定的时代。你说谈何容易?不过,­干­任何事都很难,只要你肯下决心。古人说过,要得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当然了,还要看你的指导思想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无论什么人研究东西要谈社会价值,不能谈自己的得失。俗话说,文不经商,土不理才,搞艺术的人要满腹思

文,身上不能沾有铜臭。如果你只讲经济效益,­干­脆就不要研究艺术,那就研究扒手,金钱来得最快……”

“扒手不能研究,研究多了会‘创造’条件坐牢的。”

“我告诉你,世界上任何人只要专心志致的研究一样东西,都有一定意义和价值。你说我们木匠这一行没有研究头,我认为很有意义,是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的事。”

“你是冰封长江非一日之寒哇,对此已考虑很久了?”

“也可以这么说,我已经绘了十二种立体组合家俱图型,准备用别名投稿。”他用坦率的目光注视着我,“在未绘图之前,我写了一段序言:‘中国的家俱一直受到封建传统模式的束缚,始终停在狭窄古板的范围内。固然中国木结构制作文明全世界,但是,根据中国目前形势和将来没有这个必要,当然不包括对古老的名胜古迹的保留。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

现代家俱一直受到古代工匠雕刻艺术的影响。花的工时木材很多很多,还没有一定的贮藏量。所以根据人们的现实生活没有这个必要。换言之,人们现代生活水平与家俱一点都不协调。比如,现在一张满花到顶的床,需要木材就是零点五立方,人工就是二十个,效果只能睡两人。再比如一个三节头竖柜,需要木材零点三立方,人工十个,效果只能贮藏三床被胎。

而且根据城乡人民现实生活水平根本不符合情理。我设计的家俱:一是用料少,二是贮量大,三是省工时,四是占天不占地,五是随意变化组合,六是美观大方,直线条,一般用料最多

的成套家俱不超过一个立方,每套三十五个工时就完成了,完全不要雕刻,平肩直撞。”

“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功夫呢,特别是你的序言,逻辑­性­较强,有说服力。图,绘好了吗?”

“图,去年就绘好了,都是三视图,都有详细说明,就是没有投出去,我这个人是一时风一时雨冷热病。一时雄心大志,一时又心灰意冷。”

“你真可以,假设你要是搞个文学‘作品’肯定不费力。”

“搞文学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文学是语言艺术,不仅仅是文字功底,还要有扎实的生活基础,要有提炼生活的本事,还要有活生生地再现生活的能力,自身要有文学细胞,离

不开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像力。”

“你和我哥说得一样话。”我毫无掩饰地,“他呢,不写又想写,写又写不好,开头的,列提纲的,有写几页的,有写几十个字的,桌上床上地上,反正到处是纸屑,还不让人乱扔,狼籍的书还不给人整理,更不给人乱翻。他还说,十个有九个搞文学的人,书,都不整齐,不会写的人,才会做样子呢。他除上班之外,什么事都不做,见缝Сhā针拿笔杆子,经常通宵达旦,我估计他平均每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睡眠……”

“他写的是哪方面?”

“这我不懂,反正他写写撕撕,撕撕写写,反正纸到他手上或多或少都写上字,反正他写东西不能惊动他,否则会骂人,说把他文思打乱了。别人说他肯定写不出来东西,他就忌讳

生气。无论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严冬,他总是苦攻他的作品。不过,我还是相信我哥的,比那些好逸恶劳的人好,不管他到底写得成功与否,但他那锲而不舍的­精­神;的确让人敬佩。

他曾说过作家实际上是个演员,不过是幕后的演员,他同时能演无数个角­色­。对此,我爸不理解,不相信这些,他常自顾自地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呆儿子,世界上行当多得很,偏偏爱好爬格子,多次发狠要撕掉他的东西……”

“郑板桥有首诗:咬定青山不放松,扎根原在破崖中。”他积极Сhā口,点着头说着,“自古英雄多磨难。你哥不是偏偏好,心里肯定有痛苦,有郁积要借笔把它发泄出来。”他又蹙起眉,仿佛想钻进我哥腹内摸个究竟才踏实似的。他忽然眼睛一怔,轻轻地弹了一下桌子,低低的问:“你哥从小有没有受:人的气,包括社会和家里人,有没有……”

“没有没有,我家生活都比一般人家好,谈受气,他真娇生惯养。不过,他很好,很自觉,不写东西之前,我爸逢人就说:了个好儿子。”

“他结婚没有?”

“他没有结婚。”我摇着头,“对象已经谈了。”我迟疑了下,“不那么顺利,失败过。” .

“有了,问题就在这个地方。”他突然像发掘了什么似的,打着手势,“失败就是失恋,害的是失恋病,写的是爱情小说。他很消沉、痛苦,他除了那一支用情的笔,他借着笔墨来发泄内心的悲愤,抨击世俗来概括当时你哥恋爱的情况。”

“你能不能用几句话来概括当时你哥恋爱的情况。”

“记得,那是###年,他刚刚领到初中毕业证书的那天晚上。我们大家觉得他平常来家,谈笑风声,今天来家怎么就悄悄地钻进房间里。我和妈妈连喊几遍他都不理,后来爸爸又没喊出来他。大家慌了,最后只好拆下门。当我们一进去惊呆了,他双手的手指Сhā进刺猬似的头,泪水糊涂了他的面颊,我们大家站在他面前,他根本毫无反应,只是一个劲的哭着说:‘萍萍,你了此残身为什么不等我一块走,留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爸最后摇着头,叹息着:‘怪知道上午隔.壁小宝子说正宁的好同学陆萍萍为恋爱自杀了。谁知道就为

我们家正宁。我说的吧,还没有到谈对象的年龄,这分明又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她被父母逼死的……’就从那以后,我哥似呆似痴,高中不肯读下去,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到半年他苍老了许多,幸好六六年分配工作,爱上了上比陆萍萍更漂亮的—个女孩子……”

“爱情关最难过,总算他还不错,有个更好的。”怎么下笔呢。

“那他写自己哇,写自己那不是自私了吗,太没意思。”

“你真呆,一般人写小说都有自己的亲身感受,换句话说, 有自己的影子。换一种办法,不能赤­祼­­祼­的暴露自己,把自己摆在某个角度,反正小说上的你我他的话,都是作者的话,作者隐在他们背后帮他们说话。”

“这我不懂,总以为小说中十个人出场就是十个人讲话的呢。”

他笑着:“我告诉你小说里的话全都是作者一个人说的。一篇文章里所有人的对白,都是体现作者的思想动态,立场观点。人物众多都是作者塑造出来。这样才能拉长篇幅,才能

活生生再现一个特定时代,对当时有看法社会有意见用间接的手法提出来,不直接露骨。......”

“作家真了不起,看起来,很简单,写起来,确实不容易。”我似解非解地说,“我们有时看了人家作品还说没意思呢。”

“一部好的小说一定要感人至深,催人泪下,有爱有恨,才能有血有­肉­有骨架,能提高读者的兴趣。写战场上打仗,要使读者闻到火药味,写烹调要使读者闻到油香味似的,等等。虽然是虚构,但要给人÷种身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感觉…”。”

从他的谈吐中可以看出既是内向又是外向的人,而且很有见识的,并非那种满口胡言之辈,就这短短的一席话让我服了,怪不得月圆说他“天才洋溢”的呢。于是,我用极信任和祝愿的眼光视着他说:“你对小说理解得这么深,不是当面奉承你,你下笔肯定能写出部轰轰烈烈的作品来。”

“不能这样说,我的知识薄如纸。”他缓缓地摇着头,嘴角上又挂着一丝含蓄,显得十分沉着,十分诚恳,十分坦率:“不过,我只能说写写看,也许若­干­年后能拿出一点东西。当然,也许我梦做得太多不合实际。”他扬着手,脸上漾出光辉,激动得语无伦次:“也许是我自吹自擂,要想写个作品出来,何况是好作品,谈何容易,或者永远是个梦想家。但是,我坚信,天下有多少大事都是从梦想开始而后成就的。我决心尽我的一切力量去写,说不定我真能成作家。不过现在社会风云多变,—下打倒地富反坏右,一下打倒当权派,走资派很矛盾,对这些我还没有真正认识,吃不准——过几年再说。”

“你现在可以就事论事,先写个中篇或短篇试试,也许……”

“不不,短篇更要­精­炼,也往往更难写,短篇小说以微小的身躯负载着社会巨大重托,它反映人生中最­精­辟的一瞬间。

“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你和我哥说一样话,要写就写长篇,说长篇难度又大,还要写时代背景......“

“当然长篇小说是小说中的宏篇巨制,篇幅长,容量大,人物众多,情节复杂,要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要反映一个特定时代的面貌,社会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巨大变革,包括对现实与社会的态度都可以在小说中反映出来。写到历史,就要得到历史的检验,写到生活也要得到生活的验证,一句话就是要活生生地再现一个时代。而且要在十万字以上。

“我相信你,绝对相信你的博学多才,可以写出好的长篇来。”我望着他面颊有着神奇的光彩,只是说,“我和月圆有同样感觉:逢到大地主、大买办阶级的子女都比常人聪明,因为这些人家是发财之户,生活条件超过一般人家,婴儿在娘胎里营养就好,就有先天

­性­的优越,再加上长大后与富人交朋友,才学交流,当然走上社会才貌双全”......

“不能奉陪了,大队还在等我做报告呢,他忽然想起肩上还有“重任”起身就往门外走去,“下次再聊”。

“总有慧眼识明珠。”我起身送他一句。

他走后,我到公房里捡花生种子,不时还送几颗到嘴里,没有其他人,会计夫人,队长太太,小红加我四人,“大哥不说二哥,黄鳝不说泥鳅。”足足能混三、五天。公房里没有灯,很早就收工了。

暮­色­悄悄袭来,渐渐地把村庄揽入怀抱,月圆拖着铁镣似的脚步回来了,对一切仍然不屑一顾地钻进房间里,坐在床沿上一眨不眨眼的望着墙角,仿佛墙角是往事的焦点。我满脸堆笑地问她好几句,她仍旧不作声。

我乘她看我的“功劳”(帮她洗的衣服)。我就脸老皮厚地与她平膝而坐,就像一位大少爷逗小姐似的说:“前天多亏你找来高小东,是他心理作用吧。”她冷冷的抛给我一句,“我大概是狗拿耗子。”说过还“哼”了一声。

她说过转身从枕头下拿出书漫不经心地翻着。但一抹高兴跳进了我的心窝,因为她开口了,僵局显然缓缓打开了。

晚饭她也吃了,接受我所有的“侍侯”,不生气,不趾高气昂,不近人情,不翻脸。我就像一个奴隶服侍一个哑巴老爷似的。一切完毕,我看她仍然毫无反应,脸上也毫无表情。依然藏着她那眸子。

此刻,我想起哥哥说过的一段话:当一个孤独的人,在消沉、颓废、郁闷,怨天忧人的一段时间里,你对他讲上万句话都无用,你为他做一百件事,他都不近人情。关键是你不知他(她)为什么而伤感。只要你能一针见血地点破他(她)的要害,一切事情都会迎刃而解的,使他(她)没法再隐瞒下去,还可能趁机把内心的愤懑发泄出来。

于是我自己告诉自己不要怕她,要坚强,再试一试。

我肆无忌惮地与她同坐在床沿上,笑吟吟地:“志强姑姑家女儿两天前来玩的。”

她听了我的话,像似电流击她,但很快保持平静,冷冷的给我一句:“笑话,她来关我什么事,你又胡扯什么呀!”

说完,动作像害了八年病似的坐上床,若无其事地倚在墙壁上,垂下睫毛板着脸。我知道她这人不是一两笔能勾勒起来的,要想扭转这种局面相当不容易,心病只有心来治,那天正好志强家没人在家。

我又悄悄的说:“志强今天饭后在我们这边玩了好长好长时间。”

“他来说些什么?”她顿时凝神,随后悄声的问,“没事他一般不会到这边玩的。”

我把握这个有利时间故意瞎说:“他说他表妹表面上是面包,内里是草包。”

“人家当然这样说了,不能说像个西施”。她仍然低着头,

有心无肠地翻着书,没­精­打采地答着我。

“是的,他那人很含蓄,那么漂亮的姑娘还不以为然。不过,她确实是目不识丁,因小时候不知什么缘故怕见人。外貌确实一点不凡。”

“不凡还多一点呢。”像似忌讳,吐字不多,确耐人寻味。

“你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放下书,用左手的大姆指靠在右手的大姆指旁:“是六只指甲。”

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难怪她用左手拿筷吃饭的呢,难怪志强有点不满意的。她以后生孩子,教孩子数手指都不太好数,孩子说一双手是十,“二百五妈妈”还要说一双手十一呢。真是百美中一缺,怪知道人常说,世间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嗳,你突然提她­干­嘛?”她定定的用审视目光看我,“说这些废话起何作用?无聊。”

我打着快要结束的线衣,真不敢多看她那灼人的眸子,

“随便说说,谈谈家常话,不能作哑巴。”

“你是不是远转三遥来套我的话?”她的语气突然咄咄逼人,认真而又高昂,眼神又逐渐变得锐利而又凶恶,“是不是想来耻笑我,是不是试探我妒嫉那姑娘,是不是……”

“是的,完全是的。”我也不甘示弱,死死地盯着她,“你为什么逃避现实,如果你永远是这样,你就配不上做一个将军的女儿,隐瞒自己的观点多么卑鄙、可耻、小人,是……”

“你为什么要这样探究我的内心,使我难堪,你应该知道这是件最让人讨厌的事,你等于剥别人的外衣,逼得人和你­祼­体相对,这是极不礼貌而最可恶的事,使人下不了台,你懂

吗?”她紧紧地反问我,声音又怒又响,两道寒光像刀一样,似乎要解剖我的全身,用手指着我大动肝火,“你把你的内心告诉我,撒谎一句就不是人生的。”

“因为我们是姐妹,谈文学修养,朴素勤劳不如你,但是我比你多活了几天,毕竟是你的姐姐啊,你与我住在一块,吃在一锅,一切我要替你负责。”我的声音脆弱了,无法控制自己,模模糊糊的视着她。“你不理解我,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难受,你两晚没来家,我睡醒就哭,你要再不理我,我就回家了。你想想,这一段时间哪像人过的日子,你就是把我逼死,你也要给我点明白,使我死而无怨,我恳求你好好地想一想,我喊你好妹妹,只求你这一次……”

她那凶恶的表情渐渐消失了,显出无力又疲惫,晶莹的泪在灯光下闪灼着,嗫嚅着嘴:“素兰,你真好,你真好,真能配得上当我的姐姐。”她移眸环顾我与她洗叠的衣服,低低的,幽幽的,诚恳的,哽咽的:“这么多日子以来,我暴躁、野蛮、敌意、轻视,而你却一直在侍侯我,用自己滴滴的热血,烘热我冰冷的心,我真连猪狗都不如……”

“你……你说这些­干­什么。”顿时,我的心迅速地膨胀起来,猛烈地冲击着胸膛,她那宇字句句的真心话像电流一样横扫我的全身。“我们是亲姐妹,你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有我承

担,只要你平安,用一双亲近的眼光看待我,就很满足了。我向你保证,家务事都不要你做,一切包在我身上……。”

啊——,多么有感情的女孩子啊,可怜她那止不住的眼泪簌簌的往下滑,点点滴滴流过她那细润的脸蛋。爱情给她带来了一生不能忍受的痛苦。我生怕她哭出声来,就移到她那

头,拿出枕巾好似一位妈妈溺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抚慰着她,轻轻地擦着她那流不完的泪,我内疚地:“我知道你不理我,因为你有诉不尽的痛苦与惆怅,这些应该怪我,以前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拿你开玩笑,更不该与你呕气到今天。再说,志强那家伙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无情无义的薄情郎。”

“不不……”她推开我的毛巾,好像不能碰断他一根毫毛似的,急切而又语无伦次地锐:“他是个好人,很重感情的人,自从我与他来往,他一直没有欺骗我。一开始我以为他说得

是假的呢,后来哪知道果真是有对象了。我埋怨自己太自私,太任­性­,始终不相信他说的是真情实话,结果我是自寻烦恼,自找苦吃,直至现在我才觉悟过来,千万不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再说,婚姻准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是前世订的。”

“这是唯心,并不唯物。”我又乱言胡语地,“爱情的角逐,是人心灵上最惨烈的竞争,你可以从那‘六指’手上把他夺回来,她的环境没有你好,她的机会没有你多,无论什么人,值得追求的东西就该当机立断,拚命地无止无休地……”

“你说得简单太容易了。”她深深地叹息着,用她那银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若有所思地,“人的感情,婚姻不是商品,谁拿就把它拿去,谁要抢就把它抢去,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绝对做不到的。”她的脸上又充满着自卑,“再说,由于世俗的偏见,农村人根本看不上我们城里的‘洋姑娘’,甚至还说我们这些人懒惰,肩不负担,手不提篮呢……”

“生个小娃娃甚至都不会照顾呢。”

“你真不要脸,孩子还没有做完呢又想当妈妈了,怎么好意思的。”她突然笑着说的。把我弄得又难堪,又尴尬,又难言。但我心里总觉得热乎乎的,因为她那一笑比送我二百两

黄金价值还要高。

沉默了片刻,我又像哄小孩似的,“不必烦,像志强这样的人太多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又是个小‘地主’。我以后保证替你介绍个才貌双全能文能武的小伙子。”

“不不,我将永远当一辈子独身主义者。”她那目光是深沉的,严肃的,疲倦的,而又哀伤的,“不过,请队长重新安排我们住别的地方去,离开这个鬼地方,省得天天见到那‘恶心’的家伙.”其实她对王志强已敬鬼神而远了,无论从思想上还是实际距离上都永远是两条平行线似的,永不交错.

“搬到别的地方那怎么可能呢,哪家有这么多的空房子,就是有空房,也是人多,不安静,吵吵嚷嚷的。”

“我不管这些,明天就找队长,请他一定要帮忙,再坏的环境也无关。”

“搬到别的人家暂时肯定不可能,为这事我已考虑好几天了,据队长说,明年公家单独与我们建房……”

“搬到别的人家真没办法,明年跟你们砌房可以。”门外队长的声音溜了进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在外窃听的。我随即下床去开门。

李队长冻得颤颤的,对月圆说:“刚才接到大队通知,要你明天到大队开会,还要请你在大会上发言。”

“发什么言?”月圆疑惑的视着他,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又不会讲话,未上台就要发抖了。”

“不但要你发言,而且还要你自己写稿子。”队长眼睛连眨了几下,五指Сhā入乱莲蓬的头里连续搔了几下,然后又轻轻地弹了弹太阳|­茓­“题目呢——题目是彻底批判刘少奇‘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反动言论,以及刘少奇在我们大队代理人,原大队老支书张大才那个顽固分子。”

月圆脸上露出困惑与苦涩:“不会写,我从来没有写过批判稿子,就是通宵达旦绞尽脑汁也写不出来。而且像这样的稿子不是只写几句空头理论,还要有事例来证明。”

“既不要刁难,又不要谦虚了。”队长向我挤了挤眼,“王立坤书记说,你是全大队知青中学问最高的。”

“李队长,你太奉承了,我真……”

“不要推辞了,就这样吧,千万不能误事,明天有几个大队的­干­部包括队长会计,到我们大队来开会,你不写,怪罪下来我可吃不消哇,明天叫会计多记你几天工分。”

我对月圆说:“既然­干­部相信你的,你写得再差都不会怪你,你看队长冻得发抖,还没休息,你就答应他吧。”

月圆还在犹豫的望着他:“那我就随便写写,写得好坏我说不准,只好用我们在学校写作文的那一套了”

“行行,我很欢迎这样的人,正如王支书说的,年轻人要敢说敢­干­,敢闯,而且你又是个知青。你该晓得,到公社开会你就是全大队的代表,领导上器重你,你千万不能辜负领导的希望。”

“领导上大概没注意,我是当权派家的女儿。”

“王支书常说,对待知青,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看表现,你就放心吧,好好写,我还要看公房。”

他走后,月圆正正经经地翻纸找笔忙碌着,写了一刻,突然侧身对我说:“过几天我准备回家一趟,想妈妈了,爸爸虽不在家,但我知道她身体不太好,总有点儿不放心”

听她这么说,我猛的一惊,她哪里还有家,还能看看妈妈吗,于是,我慌神地安慰她:“你好好写吧,时间不早了,过几天再说,或者我和你一块回家。”

“......”

她提议回家,显然这是被失恋所导致的,要不是这个,她肯定不提“回家”二字。怎办呢,我只得像哄小孩似的。唉——天真烂熳的姑娘啊,怎么被爱情绳索缠住的,真是:“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人间啊,哪天能还她一个人间知己呢?问太阳不理,问星星无言,问月亮无语,问人不知道.

(六)

月圆合了一刻眼皮天就亮了。她带着发言稿到大队开了一天会议。

我始终想弄清志强与月圆起初之间的奥妙。怕他朝三暮四地捉弄月圆,如果是捉弄,我就要警告他,不能再让他“自由泛滥”。于是,我想找他个别聊聊,在闲谈中可以探索。饭后,志强在家正和李大婶讲着话。我假装以借一根针为理由,就到那边、我称呼了李大婶王大妈,说明来意,大妈就顺手从画像上取了给我。志强微笑地看着我,我向他又示眼­色­又努嘴,他机灵地跟我进来了。

他打趣:“要训话就说吧,反正我一贯都给人看管的。”

“哪里哪里,小兄小妹的,过来玩玩,吹吹怎么能用‘训话’二字呢,还真妥。”

“不不”,他慢慢弯膝而坐,“我们不能称小兄小妹的,我是地主分子的儿子,不能连累你们,难道你不怕别人说我们是一丘之貉,不分阶级路线,不讲阶级斗争吗?”

我不加思索地:“我不怕,永远不怕,我看你确实不是个坏人。话又扯回来了,我是不问政治的人,从不轻视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神经病,正常就行。”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脸上洋溢着感激,把他那一贯自怨

自艾,自暴自弃的表情取消了:“不过像你这样青年人在当今社会 上是很少见的,通情理,明辨是非,千言刀语都很难表达我对你的信任与尊敬,月圆和你一样,也是我极为崇拜的人。”

他那深沉而又严肃的眸子仍然停在我脸上。我不是直接了当而是口齿笨拙的

:“你既然有对象了,我问你从内心里爱不爱月圆?”

“说真话,我爱她,只能是看看罢了。”他那目光既诚恳,又坦率,“犹如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她真像天上太阳那样的美好,但离我又是那么遥远,谈她的文学修养,好事待人要比我高得多。”他又低头叹息丁一声,“她真像月亮里的桂树,高不可攀呀。”

“她是个六只指甲?那你不会把你表妹甩掉。不要自卑,何况月圆又相当尊重你,爱你,为你她简直要……”

“不行不行,父母之命难违呀,我们乡下人最讲究的是‘孝顺’。再说,假如她以后回城工作,那真是挑担子一头抹,一头滑。另外还有世俗的偏见,人家会说我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还有重要的一点,你们是高压线,碰不得的,她又是个大红入,和她对象谈不成,可能牢能坐成。”

“你知道有各方面的原因不能相处,为什么不早推开窗子说亮话,专把苦头给她吃。”虽然我是笑着说,但语气有责问的味道。

“我很早就告诉她,她不相信,她还以为我跟她开玩笑的,好像故意试探她吃醋不吃醋似的。”他那脸­色­顿时变得又惊又恼又怒又恐怖,“后来没办法一再向她解释,与她结合既有家庭矛盾又有社会矛盾。相反,她还是一直摇头,似乎想说爱情可以不顾一切。弄得我束手无策。”

“你反正有责任,在下雪那几天你不该那样‘表现’,用那些话来有意调逗她,这就是你欺骗我们女孩子的行为,我们女孩子思想单纯,没有你们那么坏。”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他脸急得发红,“老天在上,我根本没有戏弄她,我要是存心的,我就不得好死,下雪那天我不过是倌口开河说着玩的,一时兴奋而已,你把我所说的再回忆回忆,咀嚼咀嚼是不是有问题……”

他这赌咒发誓使我昏了头,这完全是我的胡思乱想,何况他们俩人一是倔犟任­性­,一个糊涂不明智,这都是误会造成的结果。

“……李素兰,你应该懂得男女之间,谈得来不一定就是谈恋爱,同情不一定就是爱情,关心不一定就有野心,何况异­性­之间都是互相吸引的,哪个男的不想和美貌的姑娘在一块

谈谈,没有这点的吸引力,就不是标准的男­性­,生理有问题了。话又扯回头,哪个姑娘不想郎,”他深深地叹息着,眉宇间增添了一抹幽怨和无奈,“你说她上我的当,我要说我上她的当呢,后悔自己不该和她讲任何一句话,不该让房子给你们住,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多好,现在麻烦来了,好像她天天生活在我心里,如真如幻,似近似远,时刻在牵动着我,我坐立不安,我……”

“月圆是哪天才知道你表妹是你对象的?”

“可能就是你从省城回来的第二天,我表妹来我家的。”他凝神思索着,“并且我还请你们俩来吃饭的,月圆说你到其他知青那儿去了,我就把她拖来陪客。上桌前,我妈就向她介

绍:这是我外甥女儿,是谈给小强的。”

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哦,我想起来了,那天我是到前进生产队蒋琴那儿去的,一直到晚归家,怪知道月圆那天晚上不理我的。就从那以后,天天拉着副忧郁和愤懑的脸,紧皱眉头,似痴似呆,一言不发,一直与我呕气的呢。”

“她是个孤苦的人,我希望你多关心开导她,使她从灵魂深处把我抹掉,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只当世界上没我这个人,再说,我根本配不上她。”

“算了算了,我也希望你与她少……”

“快救火!快救火!……”门外王大妈在大声疾呼。

志强听后,就象开足马力的火车头,疾速地冲了出去……

我急忙走出门,那东南方浓烟翻滚,已经看不见村庄和树木了,只见四面八方拿尿勺瓷盆、粪桶水桶的人浩浩荡荡势不可挡,田当路,路当田,跑得那么快,冲得那么凶,跃得那么猛,活像我人民解放军要在五分钟之内抢夺那制高点。

农村人有句俗话:到失火场上不空手。我也拿着瓷盆往李庄奔去……

……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原因是几个孩子玩火,烧了几户人家,有两户几乎毁于一旦,有两个小孩烧得不轻,可能­性­命还难保。”志强在救火回来的路上说,“正好又大风,没有大风

不会这样,火仗风势.”

“不一定,高小东已经护送那两孩子去医院了,残废是定下来了。”我又看志强那两只没有来及挽的袖子已烧焦了,脸像似下过染缸染得半生烂熟的。我对他说:“你看你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像人了,还不到塘边洗洗。”

“管他呢,黑是一条汉,白是王八蛋。”

走过李庄公场,他长长叹了一声,用手扫了大半圈:“你看没有一家瓦房,全都是茅草屋,老天无雨再­干­燥,火音菩萨就下凡了,老百姓就要遭殃。去年全大队共发生火灾十四起,烧死人命三条。夏天雨多又有水灾,这里虽说是山区,但我们这几个小队是盆心,地势相当低洼,高处下一滴,底处水一瓢。又没好的水利设施。乡下这落后面貌,不知哪年才能改变,而阶级斗争的弦却越绷越紧……”

“不要牢­骚­怪话的。”我担心后面有人跟上来,“你看看后面,那几个人快跟上来了。”

“谢谢你的提醒,被别人听见那就糟了,不是救火了,真是草人救火,引火上身。”

时间的轮子已滚进腊月二十了,回家不回家过年我心里是多么矛盾,要是不回家吧,家里人纷纷来信,妈妈怕我收不到信,又请蒋琴带来口信,要我千万回家,爷爷身体又不太好,假设我要是回家去,可怜无家可归的月圆怎么办,虽然她是个倔强如钢的人,好像永远和家人脱离关系。但是,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内心是不可能的。过年又是个特殊的团圆节日,谁不想和家人欢聚一堂呢?作为我们来说又是离开父母之后即将要度的第一个春节。总之,对于这件事情还真让我左右为难呢。带回家吧,她看不到妈妈怎么办,就是把她留到我家过

年,她肯定也是哭哭啼啼的。不带她回家吧,不能把她孤苦怜仃的丢在这里,再说,她与志强相处得那难以启齿的窘况,不是“爱”而是“恨”。为此我真心烦意乱,举棋不定。

月圆这段时间,经过我的多次开导,真心实意的关怀与体贴,渐渐地情绪正常了,平时谈吐都比较自然。不过,偶尔的会发愣,会叹气。有一天,她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人活在世界上没有意思,幸福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会死,受罪人到一定的时候也会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着不知有何用?总的来说,她表面上看似平静的,骨子里是哭里带笑度时光。但是,

凝固的空气已经逐渐排除了。有着一种不浓不淡,不热不寒的空气在我们这简陋的茅屋里缓缓地循环流通。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腊月二十四了。我们晚饭后同坐在床上,月圆突然问我:“我妈不知什么时候被抓去审查的,你知道不知道?”她说过两眼审视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到真正的答案。

我撒谎摇头:“不知道,我上次回家不是到你家里去的,你妈不是要我把东西带来给你的吗,还特地要我传达她向你问好,并且叫你想回家就回家。”

她无­精­打采地:“就从那以后,至今不来信,这一段时间我向家里寄了三封信了,都没有回音,以为信被遗失落的,或者妈妈特别忙的呢,要不是前天碰到刘成,我还蒙在鼓里呢。”

片刻,她深深地叹了一声,两眼愣视着门帘,回忆着说:“记得刚下来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忙着整理我的行李,为我找一双球鞋时,找了好长好长时间都没找到。妈妈责怪我,做事有粗无细的,自己的东西都找不到。不知怎的,我就蛮不讲理,借此机会与她大动­干­戈,我说你们为什么在台上‘称王称霸’,好像有了权就有了一切,不把青年­干­部放在眼里,还提上层领导意见,结果一败涂地,犯了许许多多的错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打成当权派,走资派,私通外国,造成这种可耻的下场,连我这个做女儿的也跟着倒霉受罪。妈妈顿时骂我,不讲理,前面的路是黑的,谁知道呢,早知道我和你爸爸就不参加革命了,呆在山东老家比什么都好。”她又望了望我,继续说:“妈最后说:乖乖,你走你的路,算你投胎没投到好人家,偏偏投到我们这倒霉家庭。临走时,妈妈送我,再三强调,要尽量不通信,也少回家,这样就能划清界限,走自己的路,不会耽误自己的前途,以后自己可以……”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这狼心狗肺的丫头,牛还有‘跪

|­乳­之恩呢’。”我笑着说。

我这么一说,她悄然抿起小嘴,低俯着平静的小脸,目光落在一本厚如砖块的书上。

我有点心血来潮:“我看你一卷在握,废寝忘食。能不能给我一本看看,看这些书有什么作用噢:把全世界的书都看遍了,我看都离不了一把大锄头,一根长扁担,把灯油点浪费了“......”,

“你这大傻瓜。”她目光调向我,双手把书遮着鼻子和嘴声音从鼻孔里笑出来,“我告诉你,看书实际上就是和高贵人谈话,取别人之长,补自己之短,也可以从书里找到真理,受到启迪。有位名人说得好‘看书使人充实,谈话使人敏感’。再说,也可以忘掉自己的疲劳和苦恼,特别是写得好的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是有真实­性­,使你有身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感觉,到了­精­彩的情节,使你凭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不觉得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总的来说能提高你的文化水平。我再告诉你几句名人名言吧:勤学是知识的土壤,多思是知识的钥匙。勤奋是时间的主人,懒惰是时间的奴隶。认真是成功的秘诀,粗心是失败的伴侣,学习不怕根基浅,只要迈步总不迟……”

“你讲得有道理,使我受益非浅,从今开始,我向你学习,一有空就像你一样,拿手上做做样子都陪你。”

她飘忽了我一眼,从枕头旁拿出一本书甩给我。我仔细一看:“你没有其它书吗,就给我这‘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三篇在一本书上。)”

她移眸斜睨着我说:“你把它看通就不错了,要你学习张

恩德一心为革命,完全彻底全心全意的为人民服务,学习白求恩对技术­精­益求­精­,有着国际共产主义­精­神,胸怀‘七亿、三十亿’;学习愚公移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具有挖山不止的革命­精­神,要下定决心,不怕……”“这对我来说是擀面杖捶火

……”我鼓着嘴,笨人说懒话。

“不管你通不通,明年开春到下半年七月,公社号召每人背诵四十条毛主席语录,掀起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新Gao潮,要求活学活用,立竿见影,不会背要查原因,查历史,轻的扣工分,重的要批斗。

“我不怕,到时候你教我,或者替我背几条,我问你唷,有人说‘大路朝天,一人半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也是毛主席语录吗?”

“不知道”。她笑着说。

片刻,她忽然抬头,像似奔腾的骏马蓦然停蹄要转弯似的,黑得发亮的眸子盯着我:“来来,我们不谈那些,问你回家不回家过年?”

我假装拉长脸,用试探的目光反问她,“你看呢,我应该如何对待这个问题,其实我从未考虑过呢。”

她那两眼冷冷地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祈求,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酸楚,仿佛想从我的脸上找到好的答案,幽幽的:“我看你最好不回家过年,如果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既寂寞又孤独,不是过年,而是过关,你知道的我家南京没亲戚。”

她讲得好凄凉、好心酸,差一儿被她催下泪水。我为了得到她的满意,扬着眉说:“为了你的希望,满足你的要求,保证陪你在此过年,明天看情况,我们两人凑点钱准备买年货。”

“有二、三十块钱,我看就差不多了。”

“多就多一点,少就少一点,用不尽的钱,过不尽的年,蔬菜就跟人家要一点,就买荤菜,再说,还可以到别人家混几顿。”

她听了我的话,手里的书悄悄地落在被子上,眉毛舒展了,可是那水灵灵的眸子悄然滚动着,与我相交的腿却微微颤抖着。此刻,意识到她又脆弱激动了,急忙爬到她那头,钻人

被窝里……。

“素兰,我的好……姐姐。”她一头栽进我的怀里,立即用胳膊抱紧了我,孩子般的脸紧紧贴在我的胸前,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你真好,你……你真好,你什么都依我的,你…”你为了我。”说着说着,虽然没有哭出声来,但热泪已浸透我的内衣,双手搡着我,“你……你为了我,自己的爸爸妈妈都不顾,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好,你……你说呀……”顿时我鼻涕发酸了,止不住的眼泪流上面颊滴在她的头发上。我一个劲地把她搂着,啊——吴月圆,吴月圆,我无法想象你的运是这么美,命是这么苦,而你又是这么热情,这么倔强,这么脆弱,又是这么个善良的小女孩子,可是我却永远不知道,你在未来的道路

上,命运到底会给你安排些什么呢……

我们依旧彼此抱着,我一直拍抚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喃喃劝慰。在家里个个讨厌我,反之,个个又喜欢我,所以把我弄得一身坏脾气,自然而然的养成一副爱撒娇撒懒的习惯,而此刻,我真的发现自己成了“大姐姐”,因为有个如此柔弱,如此孤独,如此贫乏的女孩子在依赖着我,在等着我的怜惜和宠爱,我就来不及的想发挥我那隐藏在内心深Chu女­性­的本能了。

过年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公平的,每人都有份。已经是腊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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