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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了,虽然队里要求上工,但没有一个人安心,都是死撑活捱的,都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奇怪的是,好像过年前都是

­阴­天,到处都是雾气腾腾的,眼睛望不远,就像沙漠地带,人们又是忙忙碌碌的,仿佛不是过年而是有人在逼债。

二十八日,正好是逢节,我跟队长请了半天假,就上集买菜。整个街上成了人海,假设把鞋子踩掉都无法弯腰拿。我翻了“菜谱”,挤了好几个回合,莱才买齐,一共用了四十多元,满满一篮加一拎包,把我弄得真是嗓门喷胡椒籽了,够呛。

下午收工特别早。队长按大队的要求,正月初三正式上工。他的话音一落,社员们溜烟跑了。

我在烧晚饭,月圆走到锅台旁边说:“不要烧得太多,应该是年饱了,吃不完浪费粮食。”

“不剩不为饱,这是王大妈常说的。”

“我还没有注意呢,”她提着煤油灯看桌上的菜篮,转脸对我说,“买的还真不少,我估计一人十几元根本不够,你把你自己的钱可能全都凑上了。”

我掩饰地解释:“没有,没有,你别瞎说,现在的钱值钱,东西又不贵,并非是腊月黄土贵三分。”

“我真过意不去,每件事要你­操­心,还要你多花钱,我不知哪日才能还你这份深情?

“黄金易得,知已难求。我们已经是这么好的姐妹了,还谈这些吗?说这句话小气了我提醒她,“愣着­干­什么,快拿碗。”

她说:“我们在这里过年,这下真正看到农村过年的衣食住行以及风土人情了,到若­干­年后,我们假设写农村系列小说,真正能写出点东西,还可以……”

“在农村过年不一定没有意思,等你们以后写小说可以活生生地再现现在的农村生活。”志强突然打断月圆的话,象冒失鬼一样伫立在门前。

月圆闪电般的巡视他一下,垂着眉头不自在地吃着。

“吴月圆,给你一封信,我放在锅台上。”他话音一落转身就溜了。

他真像神经病不知从哪神经病院溜出来的,我才准备问他话的,被他抢说了,话是没

头没尾的,丢下是件“危险品”。它虽无声的落在锅台上,却震撼了月圆,她顿时一怔,我也一惊,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这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太没修养,太没分寸了。

我什么都不好说。看着月圆有点尴尬难堪,局促不安,脸上是红一块紫一块的,对于信她是置之不顾。我担心可怜的月圆掉入爱情的陷井才爬上来,才算平静安祥,王志强一贯都

是不错的,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耍什么花招,这一来岂不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吗,此时此刻我真无法容忍。

饭后,还是月圆排除那定时“炸弹”,她慢慢吞吞地移到台边,提起“炸弹”,又转回原座……。她还真有点勇气,要是一般人把它撕得粉碎或者付之一炬,者或送到大队治安主任

汤仁和手里,请他治治这个不法分子调戏“良家姑娘”。

她把暗暗的煤油灯移到面前。我视线也集中在她手里的信封上。突然她在信封上上下闪电般的逡巡,此刻她的表情忽然反常,“素兰你看,这是妈妈寄来的信,这是妈妈来的信

呀,”她抖索着,激动地疾呼着。

我被她这突然的疾呼震撼着,这一意外犹如晴天霹雳,顿时使我热血沸腾……

她那颤抖的手撕着封口,激动的泪水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地掉在桌上。已经看不下去了,我急忙移到她身旁,接过她手中的信,激动的,带着辛酸的泪念着:

“亲爱的圆圆!”我才念第一句称呼,我慌忙地看着这张白纸上的字,有瘦有肥的,斑斑点点的,像似滴过水似的。我顿时时明白了:啊——这分明是一封泪书,是她那可怜妈妈含着泪

而写的,每一滴泪水都含着十八年的爱。此时此刻,我真无法控制自己,心酸的,激动的,坚强的,强忍的念着:

亲爱的圆圆:

乖孩子,我的好女儿你好吗?妈妈想你,妈妈想你呀,是胖,瘦,妈妈却一点不知道……

自从你走后,妈妈经常做梦,你紧紧抱着我,吻着我,一梦醒来却空空如也,乖乖,我的女儿,当你离开家后,妈妈心如刀绞,彻夜难眠,你走了,却带走了妈妈唯一的欢乐。在你刚走的那天早上,妈妈不敢多送你,你要原谅妈妈,你想想,妈妈难道不想送你一程吗?这半年来妈妈没寄信给你,因为妈妈特别忙,你可千万不要计较,你如果觉得妈妈没

有儿女心,你就骂吧!总之,是爸爸妈妈连累了你,害得你流落异乡,妈妈没有给你寄过钱,也无钱给你,使你身无分文可怜兮兮呀,妈妈给你写信,望你一切都要原谅。还有几天过年了,妈妈盼你回来,你爸爸也来家了,他身体不太好,这几天时时念着你。你可千万要回来呀,你如果呕气不回来,你爸爸和我就要用泪淹没新年了……妈妈话不多说,就此搁笔。看完信,让妈妈吻你一下吧!

盼你见信速归

妈妈字:十二月二十二日

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念完《妈妈的信》,激动的泪水簌簌地滴下来,尊敬的父母呀,像这样的父母全国有成千上万个,他们都给乡下的儿女写信,他们都是心酸的,激动

的,含泪的。像月圆妈妈这封信,我们要把它保存四十年、五十 年,把它作为历史上呣子之情的一页。

此刻的月圆倦伏在桌上抱头抽噎,我不想制止她,让她哭吧,尽情地哭吧, 我知道激动的哭无需劝慰,要是悲伤的哭,就不能熟视无睹了。同时使我感到会哭的人是幸福的,不会哭的人才是真正痛苦的人呢?

苦恼使人彻夜难眠,兴奋使人难以入睡。晚上月圆睡下辗转反侧.不知什么时候进人梦乡的.我是迷迷糊糊。等我醒来天已大亮。我悄俏地起身,怕惊动她。我站在床前,轻轻揭

开她的被头,看着这可怜的姑娘:思念妈妈的泪迹还在,我顿生奇怪的想法,老天爷专门捉弄这些美人儿。人美,不一定命运就好,可能是相反,人越美在人生的旅途上越有坎坎坷坷

的,古人说过:“红颜多薄命”。多么可爱的姑娘,这一夜对于她来说多么希望天早一点亮呢,她这颗血­肉­凝成的心可能在梦里就飞向自己的古城了,仿佛有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要

告诉爸爸妈妈,有许许多多真心话要倾吐给爸爸妈妈,也有许许多多酸甜苦辣要分给爸爸妈妈品尝呢……

“啊呀,太阳出得老高了,”月圆看见从墙缝里­射­进来的一抹阳光,一骨碌地坐起来,揉了揉布满红丝的眼睛,“素兰,你怎么不早叫我的?” ’

“你累了,再睡一会儿都没关系,­干­脆下午再回家吧,还要打每户的招呼呢。”

“不行不行,”她穿着说着,“乘九点半的车到县城,下午坐第一班车,三点钟就到家了。”

“听你的.我也想早点到家,我来烧早饭,吃过就走。”

“­干­脆两顿并一顿,”她急急地说,“到县城再说。”

月圆打扮完毕,我们分头挨户打招呼去了。

我到高小东家,他还没起来,听见我的叫声,他跌跌跄跄地开门,还在伸懒腰打哈欠,步履歪斜地返回床上还揉着眼睛,要是懒惰比赛,他不是“冠军”就是“亚军”。

“你看你哟,鞋子倒顺你都不知道,”我有点生气像训小孩似的,“把脚弄脏了我来替你洗被子呀?你这个狼狈样哪个小伙子像你的,就像孩子似的,二瘌子和你结拜弟兄很一般配。”

“我们乡下人说的,宁千日洗被,不日日洗脚。”他倚在床头,还向我歪鼻挤眼的。

“不要贫嘴,以后我要是……”

“你要和我结婚后,我不但天天洗脚,还天天打水给你洗脚,天天还把你抱上床,还……”

“小狗东西,腊月黄天的,你大概要讨我骂了,二五郎当的,不要脸的东西。”我狠狠地瞪了他一跟。

“打是疼,骂是爱;扭扭掐掐当小菜,最后一招戳脑盖!”

我笑得直摇头:“把这些鬼话统统收收积积,不要油嘴滑舌的好不好,你看你像不像个成年人样儿。”

“好好,明天再‘发给’你。”他憨厚笑着,“素兰,过年­干­脆叫月圆一块到我这里来。”他又对悬挂在二梁上的东西指着:不要嫌我没菜,俗话说,人家杀猪我杀狗,肝肠肚肺样样有。”

“不必要了’,不管你有没有,明年再吃吧,我们马上就要回家,因为……”

“阿!”他像弹簧似的弹了一下,眼睛睁得如酒杯,脸上涌现疑惑的神­色­,愕然的,“难道月圆一块到你家过年吗?就在我这里过不是蛮好的吗?”

“呆子,告诉你,她爸爸妈妈都回来了。”

顿时,祝福的欣喜飞上了他的眉梢:“那太好了,她应该回家看看爸爸妈妈。”他又定定的看着我,“你就不要走了,我还特地给你买一双白球鞋和一条围巾,你真走,我呆了。”

“我也想家了,鞋子围巾替我保管好,明年来再给我。”

“我跟你们一块去,看看我的丈母娘,好不好?”他脸上显露出可怜兮兮的祈求,就像一个小孩在妈妈的面前央求到外婆家。

我忍不住要笑,瞪着他:“混蛋混蛋,不要睡觉不要枕头,乱想空头心事,你去还把人家大牙笑掉呢,乡巴佬。”

他那满腹的希望被我扫得一千二净,顿时露出失魂落魄的样子,无­精­打采地穿着衣服,呆呆地说:“那我就给你些土产品,不但表示一份心意,而且能体现我这乡下的发财女婿。”

“不要不要,多一物不如少一物,东西多累赘。”我说着转身,“我就走了。”

“慢点,我送你们到车站。”

“不要你送,要注意‘影响’,月圆看到会伤感,你的心意我领了,啊——”,我说过大踏步地离开了他家,生怕他缠住我。

走了十几米远,转身深情地看着他家:他却呆呆地伫立在门口。我向他招呼着:“我过几天就来了。”

“过几天不来,就摸到你家去。”他大叫着,“听见没有?”

我们各自完成任务回到家。

月圆说:“乡下人真客气,几乎每家人都一再挽留。队长说,听素兰说你们不回家过年,每户都说请你们吃一顿饭,而且都安排好了。”不知怎的,她的泪又滑下来了。“在每个人的

挽留中,都是真诚的,毫无虚言。”

我点着头,“是的是的,真无虚言,他们也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们不是孤独的。”

紧接着我把事先买好的两包桃酥拿在手上对月圆说:“我们到大妈那边打个招呼。”

“你去,我不去,我来准备行李。”她垂着眉毛。

“那不行,一年到头的,人家待我们那么好,再有意见也不能摆在脸上,再说王大妈比妈妈还妈妈,对不对?”

“志强不知在家不在家,不在家就好了,”她又冷冷地说,“好像没有听见他讲话吧。”

“可能吧,就是他在家也不会吃你,你怕他变鬼呢?”

她默然地点点头,但脸上还有不乐意的成份。真是“异­性­之间不是爱就是恨,往往都是从这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我们俩一同到那边,王大妈在砧板上斩着菜馅准备包馒头,她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就急忙转身:“过年就不要忙了,就在我家过吧。”

“不客气,大妈,我们马上就回家了。”我把东西放在大桌上。“这点小意思,表示我们的一点心意,就一点点。”

“啊——,回家。”大妈惊愕地,你们不是说就在这里过年的吗?我还准备给你们……”

“我晓得你们今天要回家。”志强从房间里出来了,“我昨天要是把月圆的信扣在手里,大概把你们就陷在这里了,安安稳稳和我们乡下人一同过年了。”

他突然露面一说,出乎月圆预料之外。她顿时面颊上浮现出一抹惊慌,一抹畏缩和一抹失­色­。过了一响,她又竭力保持镇静的表情,但目光不对着他,反而死死的盯着墙中间的中

柱:“你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

志强还没有来及回答,王大妈顺着月圆的视线,忙往墙壁的中柱走去:“我说装被针怎么没有找到的?原来戳在这中柱上呢,月圆眼睛真尖,到底是年轻人呀。”

我在一旁暗暗地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志强大概知道意思了,他笑着站在月圆的侧面:“昨天下午大队治安主任找我们去训话的,正好大队会计要我顺便带给你,不过,我非常负责,到家就给你了。”

“感谢你喽。”月圆调转目光,对他一目了然,又对我说:“我们马上就走吧。”

“不走不走,今天算今年的最后一天,就在我这里吃饭吧。”大妈用那温和的目光圈着我们。

我说:“不客气,我们马上就走了,下午可以早点到家。我们是你家常客,明年早点来跟您老人家拜年。”

“好好,真要想早点回家,我就不留了。”她拿着桌上的东西,“不过这些茶食我不收,你们又没有钱,还来这一个。”

我与她推来搡去的说:“这点小意思,不能算什么,只能说代表什么,我们在你家已经麻烦半年了……”

“收就收住吧。”志强笑着,“免得耽误人家时间,这是人家心意你怎么能随意推辞呢,你要是给人家的东西,人家也不会轻意抹你面子的。”

“好好,我收我收。”大妈一叠声的说过,又急急忙忙跑进房间里面……

“我给你们每人一百只­鸡­蛋。”大妈脸上洋溢富有的笑容,

一手提着一只篮子,“实在没有其它东西可送,唯独只有这一

个,我已经准备好长时间了。”

“大妈,不能收,不能收。”月圆推着小丝篮子像似里面装的炸药,急急而又诚恳,“我们欠你王家人情太多了,怎能无功受禄呢?这岂不是倒来了吗?”……

“我先就说过,互相赠送礼品都不要抹面子,礼尚往来嘛,自古道,有来无往非礼也,这点微薄之礼,望你们笑纳吧。”志强一本正经伫立着,但那滑稽的话婉转又逼人。

我们彼此地凝视一下,只好收着。我们准备完毕把钥匙交给了大妈。她又送我们上路,志强有意出了门送我们一句:

“祝你们二位一路顺风,愉快度好春节。”

走出村庄,虽然有着不大不小的东北风迎面扑来,但明媚的阳光普照着我们,她向我们放着耀眼的光芒。虽然已把村庄甩得老远老远,但队里每户那挽留真挚的情意却在心中荡

漾着,我下意识地转身遥望着那恋恋不舍的村子,还有不少大人小孩在村庄的前前后后伫立着,静静地目送着我们……

“高小东怎么没来送你的?”

“男人的心是风云多变的,再说我还看不起他呢。”我掩饰地说。

(七)/1

到了省城车站,我们依次下车裹进入潮之中。到了分手的路口,她说:“素兰,你慢慢走,正月初三向你父母拜年,”

“不敢当不敢当。”我急急地说,“我应该先向你父母拜年,因为他们……因为他们比我父母年龄大,你说是不是?”

“......”

穿过来往的人流,看到家门口处处是一片过年的新气象,不假思索,准是妈妈打扫的。跨人家门,堂室空无一人,只听见那优美的琴声在动人心弦,准是未来的嫂子在弹……

我把行李重重的往桌上一放。

“我说怎么有声音的。”妈妈似乎听见了响声,从房间里走出来,脸上洋溢着爱和喜,急急地说,“乖乖,我的女儿,怎么到

今天才回来的。”她又急步往门外走着探望着,“月圆怎么没到的?”

“妈,她已经回家了......”

紧接着,家里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出来了,有节奏的琴声也被我赶跑了。哥哥大踏步地往我走来,脸上浮漾着那一贯喜欢我的微笑:“月圆怎么没到的,我二十三那天受爸爸妈妈的

委托,特地寄给你一封信,要你把月圆一块带回来……”

“不必要了。”我高兴地说,“她爸爸妈妈都来家了,我们收到她妈妈的信就立即回来了。”

爷爷和爸爸站在一旁,眉宇间留着深深的笑意和欣然,爸

爸激动地说:“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公家这事做得很对很好,应该这样……”

“要不是收到她妈妈的信,你们再去多的信我也不会回来。”我环视了大家,又对哥哥说:“再说,我们并没有接到你的信,就是接到了,月圆肯定不会跟我一块来家的,她的个­性­我知道,只得陪她在乡下过年,并且我们的年货都办好了,思想上,‘物质’上都无含糊,而且……”

“好妹妹,好妹妹,你是好样的,想不到才离开我们几个月就这么懂事。”哥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虽然是个男子汉,但他的热泪已在眼眶里打着圈圈,激动地说着,“你做得很对很好,在这种窘况下你能这样处理是很够格,很妥当的,更能体现你的道德与水准。”

“我也赞成素兰这种做法”,嫂子在一旁脸上充溢着同情和怜惜,清清晰晰地对我说道,“无论什么人,自己的开心之日,定要想到别人的难受之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做人的准则……”

“这是从乡下买的吗?”爷爷慢慢顺着我的包,发现里面装的是新鲜­鸡­蛋。

“没有没有,爷爷,是那王大妈家送给我们的。”

“真是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哥哥凝视妈妈,“明年要素兰带翻倍的礼品给那王大妈家,这是我们家一贯祖传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传统……”

“是的是的,你哥讲得很对。”爸爸郑重地时我说:“有朝一日我们上门请她老人家来玩,从你的每封来信中,都说她像妈妈一样的宠爱你们,这次还给你们这一个。”

“素兰,先到你哥房间里歇一会儿。”嫂子拉着我的手“一定很累了。”

到了房间,哥哥对嫂子说:“你陪素兰先扯扯,今天写东西思路很好,很顺手。”

“你天天思路好,就是没出成果。”嫂子瞪了哥哥一眼,又笑着对我说:“你哥心血花了不少,就是不随潮流,专写恋爱那乱七八糟的东西。好象别人不会谈恋爱似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文艺必须为政治服务。可是他还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写起来呢却逆潮流,还……”

“成果不成果是另外一回事,发表不发表更是另外一回

事,我写我心,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人看就自我欣赏。”哥哥调头含笑地望了我们一眼,“不图名,不图利,要是图名取利我就不呕心沥血爱好这行了,既然爱上这一行我就要把我的生活积累全部调动起来,牢牢地刻在纸上,我认为,我写的言情小说是崇高的,因为爱情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又因为我们现在是和平年代,应追求真挚的爱和个人的理想,没有爱情的民族是愚蠢的民族,是不存在的民族。要是战争年代我就不这样写了。用笔杆子与敌人作斗争,宣传亿万人民起来革命,为全民族的解放而握笔吐墨,为消灭……”

“素兰,不要听他的,你看他已激动得语无伦次了。”嫂子

搡了搡我的手,撇了撇薄薄的嘴­唇­,浅笑盈盈的,“他说三天三夜不会没有话说的,你看他说话还不打稿子,背着你就能吹一

大段。我们看电影去,让他自己吹给自己笔听,笔听满了再吐纸上,纸再嫌烦,就到火柴底下进灰堆,你看是不是?”

“你不要小心眼。”哥哥猛然起身两步,伸手括了她一下鼻子“你这话比挖我祖坟还伤心……”

“正宁,这像什么话。”妈妈突然进来看到这场面在责怪,“男孩子家动手动脚的……”

“伯母,你这神经儿子经常这样。”嫂子脸都笑红了,但嘴里还冒出狡猾的语言。

大家都在笑了,我拖着嫂子对妈说:“妈,你不懂,他们

‘爱’才动手动脚的。你有事,我和嫂子看电影去呢。你别忘了,要做点好的给我们吃。”

“妈妈知道,妈妈知道。”妈妈笑微微地转身随我们后面,“唷,我忘了,我们厂里发的两张票,你们拿去看。”

妈把票递到我手上。我们手拉手地走出门,后又转脸看妈妈还倚在门框上目送着我们。

我与嫂子往电影院走去,她浑身有种清雅宜人的气息。她,绝对漂亮,又短又粗又黑的辫子直自然然地垂在后面,她那很深的双眼皮,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珠,那眼珠转到眶中的任何部位都显得灵活俏媚,假设没有那对眼睛,她虽然长得很匀称秀气,可就是显不出她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她是地地道道的高中生、大学生的苗子。为了我哥哥她放弃了上大学。原因就是:她是哥哥初中时的同学,在上初中时她就悄悄的爱上了我哥哥,而我哥哥装糊涂。他却和陆萍

萍打得火热,最后他们的关系被陆萍萍父母知道后,他们是高­干­,竭力反对,导致了一场悲剧。后来哥哥气得高中不读了。现在这位嫂子当然公开地追求哥哥。哥哥一方面接受,一方

面还向她警告:你真要追求我,有一条,高中读完大学不许读,读大学就“再见”,原因是:现在的爱情是平等,要门当户对,包括学问水平。前年嫂子真的被推荐上大学了,她为了平等,真的没去上。恰巧他们又分在一个单位,话又扯回头了,我哥其实不十分漂亮,口里还有一颗不太明显的老虎牙。但双眸特别有神,举止确实潇洒。说话绝对宏亮。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不但给人一种年轻老成之感,而且还给人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男于汉气质和魅力。

爆竹声把我惊醒了,真是一日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于是,我不敢懒躺在床上,大年初一还要图个吉利。当我起来时,爸爸哥哥已把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桌了。我们这一家五个人围坐在桌上吃早餐。嫂子不在,与家人团聚去了。

吃过早餐,邻居小姐妹纷纷来拜年,虽不敢说恭喜发财,但新春佳节也是表示这个意思吧。爸爸哥哥如往年一样,坐在堂屋里应酬着各方来客。我和妈妈坐在房间里促膝地谈吐着乡下的风土人情……

“老李,你早。”一个男人苍老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啊唷,老首长,您您您这么早的!”爸爸惊慌地说。

“李伯伯,您早,哥哥你早!”脆­嫩­、清晰、熟悉的声音。

“吴伯伯,您请坐,您请坐!”哥哥紧张地招呼。

我似在梦境,急急忙忙跑出来惊喜的喊:“吴伯伯您早,您早。”我又急忙拢合双手握着月圆的手:“月圆,你说初三来的,怎么这时就到啦?”

“是我爸爸的旨意,一定要在今天向你全家拜个早年。”

“你坐,请用茶。”哥哥对着月圆彬彬有礼地打着手势。

我转身视着妈妈,她的热泪含在眼里,直视着吴伯伯

“吴大哥啊,您太客气了,我们全家实在担当不起呀。”

“老弟妹,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定定地凝视着吴伯伯,他与前几年判若两人,虚弱憔悴的面容让我吃惊,枯黑的面颊布满皱纹,特大的眼睛暗而无神,显得他疲乏而苍老,刚踏人天命之龄,就像六十花甲的人

了,是岁月折磨了他。他虽低俯着头,但我们全家都从不的同角度上打量着他。

“老首长啊,没有用了。”爸爸眉宇间露出一抹困惑,一抹惆怅,深深地叹息后说,“年轻人讨厌我们,嫌我们说话罗嗦,甚至还说我们不自觉,说起话来唾沫星喷喷的,想当初在战争年代,我们是多神气,多活泼啊……”

吴伯伯深情的投了爸一瞥,又悄然垂下眉头,深深地吸了口香烟,又从鼻孔里慢慢吐出两条又粗又乱的烟龙,缓缓地摇着头,慢言慢语:“不谈这些不谈这些,老李啊,过去的事就像梦一样,也就是一连串梦的组合,你还比我好百倍呢……”

妈妈把月圆带到房间里似乎想与她谈谈,爷爷双手交Сhā着,大概怕冷,招呼吴伯伯一声,迈着慢步去休息了。哥哥坐在吴伯伯斜对面,细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大概是在吴

伯伯身上找什么灵感了。

我Сhā口说:“吴伯伯,听说您身体不好,您老人家要多休息,其他事情就不要多­操­劳,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啊。”

“孩子,谢谢你的关心。”他抬起一副疲倦的面容,用那感激的目光对着我说着,“今天我们父女俩个来特地向你们全家拜年,这是一个来意,第二,你在那过去的半年中待我家月圆那么好,伯伯我表示十二分感谢,第三,我带三十块钱还给你们......”

“老团长啊,你……你说到那里去了,这三十块钱还要你们还吗,我们不是巴结你们,你家月圆就是我的女儿,你女儿半个月前寄给我们一封信,我们看了之后,都掉下眼泪。”爸爸用最亲近,最尊敬的目光看着他,“老团长啊,我们生死共存,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啊。我常常回忆起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我整整当了你四年的警卫员,你简直把我当亲兄弟一样,有时候我想家了,你就讲故事给我听,想方设法培植我的兴趣,我嫌冷了,你把你的衣服脱下给我穿,我饿了,你招呼炊事员送到我的床头。有时仗打败了,你就鼓励我说:‘小李呀,不要害怕,这是暂时的,我们流出一滴血,敌人会用全身的血偿还,拳头缩回来伸出去打人更疼。’你还一直强调说,‘我们是正义战争,我们是捍卫领土的完整和主权,会胜利

的,会胜利的,战士的鲜血不会白流的。”’爸爸在老首长面前居然擦着心酸的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爸爸流的泪。他哽咽地继续说:“无论多么繁忙,多么危险。你对我什么事都照顾得好好的。你还记得吗,淮海战役,你亲自上前线指挥战斗,我在你前面,突然飞机投下炸弹,你不顾一切地把我捺在地上,你用全部的身体掩护着我,结果你的手被飞溅的石头砸伤了……”

爸爸那低沉的话语滔滔不绝,全是出自内心,感人肺腑,荡人心弦。我仔细地看着吴伯伯的右手,中指食指短了半截。

我含着泪说:“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一切不复返了。钱,我们肯定不会收的,我们已经是小姐妹了,还谈这些吗,再说,你们家现在经济也不太宽裕,您给我们,反而把我们当外人了。”

他深情地领略了我的目光,收回钱说:“好好,大正月里,我不和你们推来搡去的,等你们过几天下去,月圆再给你。”他又­干­咳着对里面喊,“月圆,你出来,以后就喊李叔叔爸爸吧,往后还请他们一家人多多照顾呢。”

月圆呆呆地移出来,脸上布满惊慌与忧愁伫立在她爸爸面前。顿时,一抹酸楚袭上我的心头,大家都趋于一种欲哭无泪,欲言无声的冷静。

吴伯伯看着她,急急地,抖索地说:“快叫呀,快快叫呀,爸爸,可能……”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爸爸急忙起身摆着手。

月圆的面颊蓦然抽动了,顿时泪水滑了下来,点点流过细腻的小脸蛋,一头栽进爸爸的怀里:“爸——爸爸——”。

“好孩子,好孩子,别难过,别难过,不嫌我穷,我答应你—声。”爸爸双手揽着她。

我们几个人谁都不敢望谁,人人都避着脸藏着自己的泪我趁人没注意,就敏捷地把它擦了,视着吴伯伯,人人都说将军没有泪,此刻,我清清楚楚看到这将军的泪了……

“什么话都不要说了。”妈妈打开这流泪的局面,抓着月圆的手说:“好孩子,别这样,赶快跟妈妈做饭去,时间不早了。”

“妈,你让她坐下歇会儿,才当你第一天的女儿,就叫她做事,这不是太欺负她吗,不公平,我来去。”我掰着妈妈的手。

“你就让她去吧。”吴伯伯擦了泪,对我说:“既然是家里孩子了。或者你们两人一起去,让你们妈妈歇歇吧。”

“我们兄妹三人一起去。”哥哥是一贯不做家务的人,此刻不知是感动还是高兴,“以实际行动来孝敬他们老人家。”

吃过午饭,他们父女俩要走,妈妈也不客气地收下月圆带 来的礼品。爷爷哥哥是从来不送客的人,今天也和我们一起

恋恋不舍地送着他们,到了岔路口,吴伯伯过意不去地说:“你

们回去吧,送君千里总有一别。”

好日子不经过,坏日子苦难熬。

光­阴­似箭,一晃就到了正月十五,虽然家里人还在挽留,但是我们不敢呆下去,俗话说,厂有厂纪,队有队规,因为生产队初三就正式上工了。

月圆自从初一来过后,几乎每隔两天就来一次,都是在晚上,不在我们家吃晚饭。她称呼我的父母都叫爸爸妈妈,喊起我和哥哥都是亲亲热热的叫,爷爷却说,想不到我自己还有这个好福气,在晚年还添了这么个好孙女儿。

由于她经常来,我也就不常到她家去了,头天晚上我们约

好今天走。于是,吃过午饭我带着行李往她家走去……

到了她家门口,只见门框上对联都没有贴,那张斜封条在两扇大门上各留半截,如果白天把两扇大门关起来,那就太难看了,真不知成何体统。

“月圆,准备好了吗?”我未进门高声地叫着。

“都准备好了。”月圆应声迎出来说:“都是妈妈准备的。”

“唷,素兰,你来得这么早,吃过饭了吗。”吴伯母从厨房里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枯瘦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又没有什么准备的,那王大妈待你们那么好,我们又没有什么礼物送给她,这……

“伯母,我带来了,我知道你们手头不太宽裕,”我指着放在小桌上的包,“这里面全是的,这就等于我们姊妹俩一块送给她的。”

“你们一家人太好啦,用各种形式来周济我们。”她说着说着泪就憋在眼眶里,“我们全家不知怎样才能报答你们。你伯伯今天知道你们要走,他到老战友家去了,他说,怕你来说话使他心酸,就委托我送你们上车。”

月圆的泪花在眼里闪烁着,没有说话,就到房间里了。

“没什么,没什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又是一家人,还计较这些吗?”

“是的,是的,感谢你们冒风险和我们交往。”她用围裙擦了泪,“还周济我们,孩子,我们却无法报答,你该知道,我们是永远没有希望了,你们奉献于我们的一切,等于石沉大海

“......”

“我们根本不想你们的报答,我爸爸昨天晚上还对我们说,要不是吴伯伯留他在身边当警卫员,可能早就没命了,这个世界上那里还有我们的今天,爸爸再三强调,吴伯伯以前对

我的点滴之恩,现在你们要涌泉相报,为人一定要……”

“素兰,别说了,再说使人难受死了。”月圆从房间里出来,“你看,全是泪人了,今天又是过小年,还要图个吉利。”

于是,我们每人带着泪走进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毯子上补了两块补钉。我说:“你们是怎么睡的,又没有第二张床。”

“孩子,你们还不太理解当妈妈的心。”她转脸对月圆说:

“我天天晚上把她揽在怀里,这样可以弥补我以前的梦……”

“是的……是的,每当我醒来时,摸着妈妈的脸全都是泪水。”月圆对我说过,用手帕擦去挂在脸上的泪珠。

吴伯母送我们上路。未到车站,她苦涩地对我说:“素兰,我家月圆一贯娇生惯养的,脾气不好,望你一切海涵,一切多要从我们身上看看。”

“没关系,没关系,假设她脾气上来了,我就让她,因为我已经当她姐姐了。我向你们二位老人家起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爱她一天,打我不还手,骂我不还口,以实际行动来履行我自己的诺言。”“……”

我们上车后,站在座位旁望着我们共同的妈妈,她向我们挥着手,不时在擦着泪……

我们下车,走在熟悉的蜒崎岖的小路上,沉浸于坑坑洼洼的田野里。举目眺望,东一群,西一簇修地球的人在蠕动着。每个生产队基本上都出工了。不过,人人就像没叶的树一样

长在田里。有指手划脚的,有谈有笑的,不管走到什么田头.几乎每人都用目光迎我们来又送走我们。当然了,这是农民一贯磨洋工形成的习惯。人在田里心还在家里。

夕阳在迎接我们,把我们映得暖洋洋的。她随在我身后。在老远的地方透过枯死的树木,就看到我们的门开着,鲜红的对联遮着枯黑门框上半截,字看不清。接着两个男人从屋里

出来,在那熟悉的动作与形影中,我辨认出是高小东、王志强。

志强大概发现我们了,转脸对着高小东。

高小东大踏步地往我们走来,似乎想跑。王志强迟疑了一下,也慢慢地随在“没头脑”后面。

我转脸瞄了月圆,她却低着头,像似在找蚂蚁。我知道她肯定发现他们了。显然她对他们来迎接有点尴尬,总觉得差点儿“层次”。

“你们怎么到今天才到的,把我等……”

我立即对雀跃似的高小东挤眼睛,他顿时像咽药似的咽下了下半截的话。我几乎命令似的说:“快接下月圆的包。”

“他应该拿你的行李,再说就到了。”月圆在我后面说。

王志强笑微微地招呼我们,接下我的行李。

王大妈闻声出来,上上下下“检验”着我们,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变胖了,月圆却变瘦了。”

进了家,不知哪个“多情人”把屋里打扫得千­干­净净,十几天过去了,桌上居然没有一点灰尘。

“你们今天是来跟我拜年的吧。”王大妈微笑着对我们说。转身又对志强说:“小强,你快去弄晚饭。”

高小东一把拽着他:“今天到我家吃饭,莱吃不完要摆坏的,明天到你家。”

“大妈就听他的,看他有多少菜,保证把它吃个碗底朝天。”我又对他说,“你带志强先去吧,我们再向队长拜个晚年。”

我们跨进门槛,队长从房间里笑呵呵出来了“你们今天就到啦,不在家多玩几天,反正上工天天忙。”

“真不好意思。”月圆扯了下嘴角“已经迟到了,我们真怕你发火,想不到你……”

“啊哎—哟,这说那里去了,一年到头的,你们又不常回家。”队长倒茶推到我们面前,“再说,大队要求初三上工,那是动员罢了,任何事情有灵活­性­,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

“你真好,太会原谅人了。”我又对房间里望着,“嫂子呢,是不是到娘家去了?”

“没有,没有,到人家吃酒去了,我们乡下正月里‘做事’人

家多。”

我们沿途拜了几家年,就到了高小东家。

志强在炒菜,无用的高小东在烧火。志强看我闲着,就让我接替他的班。月圆进高小东房间翻着书,志强在堂屋“研究”着年画……

热气熏着我的面颊,火光映着高小东,他伸头对我说:“我想死你了我的小姑­奶­­奶­,从初六就开始望你了。”

“请你不要多话,被他们听见。”我用锅铲还吓了他一下,“除了今天,时间多得很,明天晚上我就来这里,啊!”

他耍着鬼脸,得意洋洋的,“好好,一切听你的。”

吃过晚饭,我和月圆先走了,志强很自觉,自己留下后走。

晚上睡在床上,我为了提高月圆的兴趣,一直不提王家与高家的事,扯扯其它,她大概也知道我的用意,也没往那上面拉,就与我天南海北地乱叙一通。

夜深了,黑暗统治了一切。不知她睡了没有,而我却久久不能平静,今天晚上在高小东家吃饭,是两男两女,偏偏不成两对,假设要是那样该多么美好,那我们肯定到半夜都不想回家。人世间怎么这样无情的,真心相爱的人没缘份,不该爱的人却偏偏去结合。我意识到:志强在月圆的心目中大概是永远抹不掉的影子,就像躲在一层薄纱的后面,看不清,摸不到,抓不住,握不牢,镜中花,水中月,每时每刻影响着她的举止和行动,也每时每刻折磨着她那年轻的心灵和懂世以来没有忍受过的痛苦……

过了几天之后,天,下着毛毛细雨,也就是我们的休息日了。我没有出去玩,怕月圆一人在家不高兴,就和她打扑克。高小东上午要和我们一起玩,我向他示了眼­色­,他理解地走了。王志强下午也要凑个热闹,被我“三人不赌钱”的理由拒绝了,一直打到“二平”才停手,接着我们开始做饭。

她把米倒下锅,对我说:“素兰,我有一件事,你依不依?”

我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不要打哑迷,既然当姐姐了,什么事都依你的,不说一件事,十件事,一百件事我都依你。”

“爽快得很,爽快得很。”她那脸上泛着欣喜若狂的神­色­,立即伸出小手指勾着我的小手指,“一言为定。”

她松开我跳跳蹦蹦进了房间。我摸不透她要耍什么花招。片刻,她出来了,脸上绽放着光彩,内心溢出喜悦。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水都泼不进去似的伸向我。我应付着手一

伸。于是她把拳头一松,轻轻的东西不知不觉地落在我手心。

我一看顿时呆了,是这么糊里糊涂的。原来还我那三十元钱:“我上你当了,这事我不依,其它事都可以,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亏你还是我姐姐呢。”她笑得如满月。

“这样,你先拿着。”我起身拉她往房间里,“谁要是钱少,这钱就归谁,这话是我说的,保证守信用,但你也要……”

“好好,再这样我就看不起你了。”她声音很高亢。

我们各自忙得不亦乐乎,在箱里拿,口袋掏,床头翻,地上

找,那怕是一分钱的“闲散资金”也组织起来,积极投人这场“轰轰烈烈”的史无前例的金钱“大比武”之中。 ,

我们各人把钱交给对方去点数。当我接到她那一叠钱时,我深深意识到这一下肯定比不过她了,因为她准备还我三十元钱的。

她把我的钱攥在手里,看着我点着她的钱。我数着:“这是四张十元的,五元的三张,二元的一张,还有五角一分,共五十七元五角一分。”

我点过钱抽了一口凉气,总算转危为安了。但我还故意

拉长苦脸:“你数,你数。”

她眉开眼笑的低头点着:“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她蓦然脸­色­大变,泪像泉水一般,一头栽到床上,声音哽咽的,楚楚可怜的说:“我……我……我怎么这样苦命的,连打赌……连打赌都赌不过人家,妈……妈妈……”

我顿时眼眶发热,恍然了,我怎么这样糊涂的,拿这可怜兮兮的孩子跟自己打赌呢,我擦了自己的泪水又拉着她,把她揽进怀里,动情的劝说:“好妹妹,好妹妹,别哭别哭了,都怪我不好,不该这样做,我收下 这三十元钱,或者全都给我,从今后我来当家……”

“素兰,你……你不能这样,这样你会吃亏的。”

“不吃亏,不吃亏,如果说吃亏,世界上那还有什么叫‘手足之情’呢?”我含着泪说,“带这么多钱是我爸爸的旨意,知道你家缺钱,让我们串着用……”

“李叔叔,李叔叔,您如果能听见女儿的声音,让我叫你一千声,一万声爸爸吧……”她那颤抖的声音震骇着我的胸膛。

“别说了,别说了,”我夺过她手中的钱,“我当家,我当家,不过你要样样听我的。”

她抬起头,眼泪犹存,就连睫毛上也是湿湿的。她抽噎地说:“既然这样我什么都听你的,违抗一件就雷打火烧……。”

“不要发誓,不要发誓,既成姐妹了,本身就是一种发誓,我不会要你吃苦头的,吃苦的事情我来做。”我又把她移坐在床沿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耐心地解释说:“我们以后无论是谁都不许向家里要钱,自食其力。我们已有一百多元了,这个数目是不算小的,和队里人家比起来算是富户了。我前几天就跟李大婶讲过了。买她家两头小猪娃,糠不够,可用稻草机草糠。在大妈家再买几对小兔子养养,可以卖兔毛。兔笼就 请王志强用柳条钉。猪就养在门口,用两根绳子把它拴起来

套在桩上。这样我们不但手里有钱,以后还可以寄钱回家。你

看我这样的设想是对的吧。”

“这样很好,就是你吃亏了。”

“这样可以充实我们业余生活,不会考虑其它,再忙都不要你­操­劳,你要天天坚持看书学习,假设有机会就去报考学校。队长昨天对我说,再给我们三分菜地。”

“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她用那清澄幽黑的眼睛深情地直视着我。

春天的太阳多情,春天的风醉人,春天的大自然迷人。啊——绿­色­的树木在向大自然招手,一望无际的麦苗经风一吹,就像绿­色­的海浪,连村庄都像大海里的船舶。

走到池塘边尽管无风,也被小鱼小虾蠕动出微微波浪。青蛙的小子女们围着水草嬉戏着,都是一簇簇的,一团团的,乌黑黑的,都是头大尾巴小,当你用个小小的泥团甩在它们群

中,准能把它们惊得四处乱窜。油莱成了蜜蜂的世界,它们忙得不亦乐乎,有粗心到处乱飞的,也有静静地采花钻朵……大自然太美了!要不是下农村我们永世也看不到农村这美丽风

景,还会把麦苗当成韭菜呢。更有趣的是,每当太阳升出两竿高时,人的影子无论落在什么有露水的植物上,尤其是麦苗田,自己看自己头部的影子有着亮光,看别人没有。春天的空

气虽好.但春天的空气醉人,不知怎的,人人都感到疲惫无力,无论到那里都想坐,脑里始终响着嗡嗡的声音,人人巴不得用草帽盖在脸上,躲在麦田里安安静静睡上一觉呢。

我们的生活比一般人家好,我们的时间比一般人家匆忙。一个要烧锅煮饭洗衣服,一个要铲兔草机草糠浇菜园,还养了三十只小­鸡­。王大妈、高小东各送我们两只老母­鸡­,已经下蛋了。农用工具是上面发下来的,应有皆有,已经是个标标准准的农户了。真正能领取农户“合格证书”了。根据我们原先愿望,不但能够实现,而且还要超过自己的设想。卖­鸡­蛋、兔毛,基本上解决了油盐酱醋的问题,吃蔬菜也不需要买。我和月圆已商量过,等两头猪肥了兑钱买台缝纫机,剩下钱做衣服。

在那些繁忙日子里,月圆只有晚上挤时间看书学习,紧张的忙碌使她对往事忘记了许多。而王志强又很自觉,基本上不到这边玩(虽然王志强吴月圆近在咫尺,但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重叠),只有大妈常串门,她教我们种菜,养猪养­鸡­,要不是她细心教我们,连兔子吃什么草都不知道。乡下人也奇怪,大男子汉也下田铲兔草,志强也包括在内。我与高小东在公共场合之下都不啰嗦。我想看他了,就骗月圆说到小店去,或者说到其他人家,这样不会影响她。

春风不知不觉消失了,时间飞快流到传统的端午节,再过两天就要割小麦了,俗话说:“芒种刀下死,老­嫩­一起亡”。大麦已割上公场好几天了,基本晒­干­了。

我一清早起身就对月圆说:“你今天回家吧,正好是过节,看看你爸爸,再代表我向他老人家问好。”

“我是想回家了,爸爸身体很坏,不放心。”她又对我说:

“你­干­脆和我一块走吧。”

“我不能走,­鸡­子、兔子、猪,事情多得很,再说还多花车费。”

“好好,那我就一人回去,再到你家看看,汇报我们即将取得的可喜成绩。上次回家我已经欠礼了,应该到你家看看。”

“没关系,没关系,我上次回家把你的勤劳朴素全都告诉家里人了。爸爸妈妈又惊又喜。”我笑着对她说,“还有一件事 呢,上次妈妈又给我二十元钱,说我当家了,手头不能空,要求我们再做一身衣服过夏天。”

她脸上荡漾着激动之情:“太好啦,太好啦,下次不能跟他们要钱了。”

“你快走吧,到县城赶上八点多钟的车子还来得及。”我从口袋里拿出钱递给她。

她愣愣地看着钱:“十元就够了,这十五元,你收起来。”

我抛给她冷冷的目光:“你这丫头,要带点礼品给你爸爸,离家一个多月了,回家还能空手吗?”

“这……这……”她眼睛顿时盈满了泪水,用力地抑制着,才没夺眶而出,“我怎么好意思呢?”

“请你不要老是哭哭啼啼的,你又不是泪做的,已有十九岁了,还像小孩样的,给外人看到会笑话的。”我又把事先准备好的小包给她,

“还有三十五只­鸡­蛋带回家去。”

“我在这里哭,回家逗妈妈爸爸笑。”她擦着泪说。

“是的,你回家再哭,你爸爸妈妈以为我怠慢欺负你的。”

我送她上路,旭日透过薄薄的晨雾照­射­着她那发际与眼底,显出她的婷婷玉立,黄军装服服贴贴裹着她那匀称的身段,显出她朴素结实。我一直把她送到张庄公场才回头。

队里开始农忙了,大队要求:早上一片黄,晚一片青。再说不忙也不行,有季节逼着。有句俗话:“时霉天蓑衣笠蓬不离肩。”

夕阳缓缓的向西坠去,一抹暗红映照着人们,把每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在公场上,会计王志才那皮包骨的脸上露出

丰收的喜悦,胳肢窝夹着算盘,环顾了公场所有的麦堆,最后目光落在李队长脸上说:“今年收成还不错,每人可以分大麦八十斤,小麦三十斤,小孩子老规矩——八级粮。”

“你算过了吗?”队长用那疑惑的目光扫了他一下,“还要交公粮,留种子,少了找你唷。”

“你把我当瞎子呢。”会计不慌不忙地笑着说。他这一笑,使他那瓜子脸的下颌更尖,两边牙床凸了好些,皱纹就象几层波浪,他用自信的目光溜了大家一圈,“我当三、四年会计了,这几堆小麦估不出来,我真不能算人。”

“这个我相信。”六十多岁的赵老头子,他双手习惯的,也是自然的背在后面,岔着“八”宇步,不知他怕暖还是省衣服,赤着上身,心窝处露出蚕头大的黑斑,要是相命先生到此,肯定就说他是黑心,下身穿着条洗得发白、不知是长裤还是短裤垂延到小腿肚,裤管上下似乎一样粗,用一根白了发黑的粗布条一把扎,那上腹就象青蛙肚子鼓鼓的。此刻他最相信王会计的话,巴不得他将产量估得越多越好,会计假设把其它生产队的粮食也包在里面估,他也不会有意见,甚至还说王会计“胸怀大志”,站得高看得远呢。此时此刻他满脸的皱纹变成了笑丝,“我相信,他估粮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好好,照你的办。”队长对会计说过,又面向大家发令:

“小伙子抽水,女的拔秧,明天上午要把大方田栽完,下午全大队的小队长来我们这里开现场会。每户留一个人在这里领粮。”月圆拔秧去了,我退到公场边,扶着笤帚发愣,这大麦看上去就像野草种子,很粗,粒粒长着针似的尾巴,还不知怎么吃呢?“李素兰,你在发什么呆?还不回家拿口袋领粮。”会计笑着喊“来迟了,是根脚。”我应声就走,回家拿口袋。

麦堆被众人围着。队长掌秤,会计算账,小田子打码子,二瘌子做辣事——监秤。

全部应付走了,只剩下我们几个人。

“李素兰,该轮到你了,大麦160斤,小麦60斤。”队长用脚轻轻地踢着我的口袋,“你这两条口袋不够,拿它装160斤大麦还差不多,小麦没法装。”

我冷冷凝视着讨厌的大麦:“口袋不够,把大麦倒在场上,先把小麦领回家。”

“你还不晓得这大麦怎样吃呢?”会计坐在一大箩麦子上,膝上摆着算盘和账本,微笑的审视着我,“还要向我们学习,不会种田跟人家种田,不会过年跟人家过年。”

“不怕你们好笑,我真不知道炒着吃还是煮着吃。”我又苦着脸,“我真不想要了。”

“不要呢,其他人家想要也要不到。”小田子站在我斜对面把账码和笔向后一背说着,“你去访访,十家有八家缸底朝天了,向人家借都借不到,真是接生娘娘站床边,急等。”

队长愣愣地站着,手里握着秤,垂着眉,真是手掌心握菱角,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好一会儿才悠悠抬起头来:“­干­脆给你们大小麦各60斤,马上到公房里补上100斤稻子。”

会计嗯嗯一笑说:“就这样,就这样,给她们大小麦60斤刮刮老油,尝尝麦仁的味道。”

我激动地说:“太谢谢了,你们能这样对待我们……”

“小麦该会吃吧?”小田子目光移向我,“把它扛到集上兑换­干­面,蒸馒头吃,擀面条吃,什么都可以。”

队长秤着小麦,眼睛望着秤,声音甩给我:“还要节省,打糊拉子吃最好,俗话说,‘面条省,馒馒费,夹疙瘩双倍面’。”

队长的顺口溜,把大家逗得哄然大笑,笑声在公场四周荡漾着。我高兴一抬头,顿时打了个寒噤,原来二瘌子伫立在麦堆那边,眼睛怒视着每一个人,最后把恶毒尖刻的目光落在队长脸上:“她她她们应该和和和我们一样,公房里稻子是是种子,如果秤给她们,我我我家又是两个人,也也要一百斤……”

“二瘌子,你不要跟人家攀。”小田子冷言冷语的,“人家吃过大麦的吗?再说你家父子两个如果是知青,我们全秤稻子给你,如果队长会计不同意,下半年就在我家口粮上扣。”

“你你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二瘌子一张口露出一嘴黄犬牙,牙缝里还塞着一片青菜叶子,他急得眼睛闭闭的,把毒结到小田脸上,又用那斜眼巡逡着大家,“反正我我我不同意,知青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又又又不是祖宗。拿拿生产队草机机机草糠我就有意见了,她们养养猪又不给生产队,你你你们再不管,我明天就就到大队提提意见……”

“二瘌子,你说什么屁话。”顿时,队长目光威严起来,直着脖子动着肝火,“我售诉你,机草糠喂猪王支书都晓得,不瞒你说,昨天在大队开会坯表扬她们呢,说她们有着扎根农村的决心,气死你‘×’养的,瘌熊,有意见,大概到公社提去还差不多。”

“李老四,你你你有本事你你就秤。”二瘌子眼睛火冒冒的,急得瘌皮飞飞的,他那脸面就像中了疯,已经不成样子了,对着队长喊,“我我我把秤砸断掉,你当然,用用用集体东西做人情……”

“队长,你们一片好心我们领了……”月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们身后的,清清脆脆的声音送入了每个人的耳鼓。我转身看着她,脸被夕阳映得红彤彤的,裤子挽到膝盖上,一双

泥泞的脚都没来得及洗,大概听见吵嘴而来的。顿时,大家目光一致投向她,从每个人的眼神中来看,像似在同情,像似佩服,又像似只有在她脸上才找到正确的答案。只有二瘌子不敢抬头,望着自己那双绝对“讨喜”的大脚丫。月圆继续说:“我们应该拥护小二子的意见,应该和你们一样,你们能吃,我们也能吃,你们是人,我们也是人;绝对不搞特殊化。”她说过就走到麦堆前弯腰扒着大麦……

“不要怕他,有祸我来当瘌熊。”小田子不服气地说。

“你你你大概头上长角的,今天老子说情都不行。她们一贯都想多吃多沾……”

“二瘌子你废话真多。”我忍无可忍地怒视着他,“不会说话还专喜欢说话,月圆已经秤了,你眼睛大概放狗窝里的,被狗吃啦......”

“不不不秤要行呢,我我家一颗米也没有了,哪哪个不不想想白米吃。”他说过一ρi股坐在一条满满的口袋上,低俯着头,晚霞映在他那瘌头上似乎更红更秃,头发更稀。“你家一颗米没有怪我们?”会计的眼睛眯着,似乎被他瘌光刺的。深沉的说:“不是一秤杆分给你家的吗?不会过日子还乱怪人呢,粮食下来卖粮,到春天买粮,睡不着觉怪床歪。”

队长秤完,冷冷地对着二瘌子说:“明年队长、会计就给你父子两人当。”他又停了下,粗声粗气的,“这样不得了了,我们这点权利都没有了,你一天到晚全说你妈绝八代的话。我先说后应,你家十代都是痢子。”小田子又补:“瘸狠、瞎毒、瘌子叼,矮子杀人差一把刀,十代呢,这一代就算结束了,娶马马呢,娶骡子都娶不到”

我们虽然领了和社员一样粗糙的大麦,但领了他们的情似乎比白米还要白,还要纯。

“李素兰你们该起床了。”是队长的声音,“忙时了,不像闲时,家家可能早饭都煮好了。”

我眼睛一睁,室内还没有亮,只有土窗里有着蓝蓝的光线,我摸到鞋子,步履歪斜的开了门:“队长,这么早,上工­干­什么?”

“­妇­女全都栽秧,男的下粪,挑秧抽水,”他嘴角上挂着笑意,看我系鞋带,“请你把鞋子脱了,大概从现在起一直到八月底再穿吧。”

“队长,让素兰站场头吧。”月圆移出来,光着脚丫,裤子挽得老高,清清脆脆的,“她连拔秧都不会,你看……”

“就是混,最多一两天,公场上已经没有多少事了,除非扫场头,晒晒零碎麦秸。”他从衬衫口袋里漫不经心地掏出一包

“经济”,抽出一支点燃后吸了一大口,转过话题:“第一天开秧门,大队还到我们队里来开现场会呢,专门表扬过我们,现在呢?可能要开反现场会了,到今天还栽不到六十亩……”

“先开正现场会,后开反现场会,这是‘一平’,又不会刮你鼻子”,志强捧着一大碗麦仁圆子当“早茶”,不声不响地倚在门框上,对着队长说。

“刮鼻子呢,里弯不懂外弯事,哪个不想早点把秧栽完,都是自己的事。你看到的,人手不够,牛又忙不过来,社员又要等麦子吃,光公场上就花了不少工。那天分麦子,一家一人领粮,结果男劳力就剩四个人抽水,不派几个女的下粪噢,连下粪人都没有,水源又是大困难,每个塘里还有一点儿水了。”

“就是水,是标准的大问题,要不是水妨碍,再过几天准能了秧,现在靠菩萨要是下场大雨就好了。不要它下它死下,要它下它死不下,哪年有电灌就好了,不沾老天爷的光了。”

“王志强,你还是挑秧,昨天的原班不动,”队长又笑着对我说:“今天你再混一天,明天和月圆一样,你唷,最快活,可能连秧田都没看过,天天在公场上混,你比月圆就差远了。”

他说完,背着手与挑畚箕的志强说着走了。虽然听不见他们讲话的内容,但能看出他们为农忙打着不同的手势。

“不好不好,王大妈已经走了。”月圆在门外说,大概是看她家门锁上了,“现在栽秧栽不过人,还偏偏落后。”

我急急忙忙锁上门,随在月圆身后说:“你说迟了,还这么蹑手蹑脚的,真像小脚太太似的。”

“等你赤脚就知道了,地上有刺,碎玻璃,还有小石子,脚,如果不轻轻地踩下,准能被划破……”

“这一下我才懂,明天该轮到我尝尝这滋味了。”我又问她:“嗳,这两天我看你眼睛不肿了,前几天是害眼睛吧,我从高小东那里拿来眼药膏,你大概用过了……”

“你真不懂,这是弯腰栽秧的原因,明天该轮到你了,不要看你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明天准像桃子。”

到了公场上,我关心地说:“我过一会儿偷偷地回家烧早饭送给你吃,不能把你饿了……”

“不要不要,你要注意影响,人家还以为你没有上工的。”

我看着她那背影渐渐消失在薄薄的晨雾中了。

我忙了会儿,东方才出现瑰丽的朝霞。村子里的屋顶正飘着缕缕炊烟,那是老人和小孩忙的。此刻的空气纯鲜如­奶­,它弥漫在薄雾中。微微的晨风吹皱着塘里的碧水,吹拂着初

醒的树木和村庄。湛蓝的天空飘飞着棉絮似的自云,天际东南角上剩下几颗失光的星星。一会儿,红日冉冉升起,给茅屋、树木、大地镀上了层金辉。飞翔鸟儿的叫声,欢游群鸭呱

呱声以及社员的号子声,洒满了初醒的长空。公路上的马达声,水牛的哞叫声,驴子的吼叫声,点缀着繁忙的早晨……

中午收工回来,月圆坐在木凳上,把右脚搁在左腿上,苦着脸对我说:“请你来跟我挑刺,自己不好挑,脚弯不过来。”

“我只能试试看,从来没有挑过。”我接过她手里的针,小

心地用针尖挖着刺的黑影……

“啊呀,痛死我了,不行不行。”她哇哇直叫地缩着脚,“人家挑刺怎么不像你的,你看看已经流血了……”

“我来我来”,王大妈听见了叫声,急急忙忙进来从头髻上摸出一根针,弯腰挑着说着,“要把这块­肉­捏得发麻,从刺的旁边下针,把­肉­一丝一丝地削开,你看不是出来了吗。”

月圆顿时起身试走着,对我说:“你看大妈多好,一点儿不痛,不知你从哪里来的牛劲,要给你一门大炮还把天打破呢”

王大妈的笑意烫平了满脸皱纹说:“我们乡下有句俗话,拿人家的脚板底挑刺,不疼。”

“大妈,请你家小强帮我们机麦仁,那么远的路,我们挑不动,又是外行,还不知怎么机呢。”

“你们还吃麦仁,还不晓得能不能吃下去呢?给猪吃还差不多。”志强闻声过来踏着门槛说。

“不吃能行吗?还有几十斤米了,先做做准备。”月圆偷偷地溜了他一圈。

不知怎的,月圆好像至今还没有死心,只要看到志强,虽不多望也不多言,脸上却绽放出异常表情,也有点局促不自在,而志强呢,只要说话,还专看她的表情有时还专门逗她说话。

“志强,你替我们机麦仁,我来替你家铲兔草,这叫得一还一,素兰烧饭,等你回来吃饭,没有其它,­鸡­蛋多的是。”月圆浅笑盈盈。

“不客气,吃你们饭真可怜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说过一弯腰把口袋里的大麦倒进大妈拿来的箩里。

“少挑点儿,吃完以后再机。”大妈疼爱地望着小强,“懒人挑重担。”

“挑一半去,把你挑伤了,你‘那位’找到我们真担当不起。”我笑着说。

“挑死才好呢,二十年后又是个小伙子,投胎可以投到贫

下中农家……”

(七)/2

“贫农儿子大概是天天坐家吃饭,个个做官的吗?”月圆忙着在驳他。

“我总觉得这姑娘说话在理,不管什么人都要苦。”大妈目光又移向我说,“你看他们还是街上人呢,又怎么说呢。”

“啊呀,这满满两大箩,怎能挑动呢。”我关心地问。

“就是装不下了,全部放上去都不成问题。”他把担子在肩上试了试,扁担两头微微颤抖着,“来来,还要一条口袋,不然回头两头轻重不均。”

月圆顺手把口袋甩在箩上,我们同时目送着这标准的庄稼小伙子。

片刻,月圆突然叫:“糟糕,又没给他加工费。”

“我把这事都忘了,马上赶快送去……”

“不要紧,他身上有钱,平时捞鱼摸虾卖的钱,就是给钱他也不会要。”大妈倚在门框上对我说。“他很相信你们,很同情你们,经常对我说,不管什么事,都要我给你们方便……”

我感激地说:“感谢他每件事都为我们提供方便,吃水简直包他挑,像他这样的人真是少见。”

“不早了,我已经饿了。”月圆对我说,“你烧中饭,再蒸几个­鸡­蛋,我去铲兔草给大妈家。”

“瞎说呢,还要你挑铲兔草给我家呢?昨天饭后小强铲两大篮子呢。铲来给你们兔子吃吧。”王大妈出了门外还说一句,“你们比乡下姑娘辛苦。”

晚上收工,月圆急急忙忙地喂猪喂兔子,又挑水浇菜。我烧好晚饭后,把志强为我们机的麦仁搁在墙旯旮。

晚饭后,月圆在灯光下双手托着腮巴闷闷不乐。

我洗着碗问:“你怎么不洗脚,难道想家吗?”

“不是想回家,今天请你学习‘大跃进’­精­神,——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你在打什么哑迷,这么忙还学习吗?”

“噢,说错了,要你贯彻,从今晚开始天天加晚班拔秧,男女一起去,”她又对隔壁一指,小声地,“连他都跑不了。”

我惶惑不安地:“这下麻烦了,我又不会拔,再来个每人定任务,我还要拔到天亮……”

“请高小东来,你们两个人拔不过一个人吗?”

“把人家还笑伤呢,再说,那东西只有嘴能,真要他做事是岔手捂公­鸡­……”

“看你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她笑咯咯的“不要害怕,拔秧大混拢,不数多少个,两人在一池上,自己有数就行了。”

“不管怎么说,先到大妈那边问问详细,不能出洋相。”

我三四步就到了那边。他们呣子俩正在吃晚饭。

“今天麦仁吃得怎么样?”志强问。

“没有吃,听人说就像粗糠。”

“吃吃就习惯了。”大妈站起身“我装点先给你吃吃。”

一会儿,我接过她的碗,靠鼻一闻,不知是什么味道直对鼻孔里钻,喝进口里就像粗糠,于是,我吐着说:“不能吃不能吃,这么糙嗓子的。”

“充饥最好吃,你刚才大米粥吃饱了,这怎么会好吃呢?”志强吃着说着,仿佛这麦仁对他来说很甜很香。

“大妈,今晚拔秧我靠你,我没有拔过,被其他人看出我的拙样会笑我。”我企求的说,“靠你最好,你还可以……”

“不行不行。”志强Сhā口,又向她妈挤眼,“我和我妈在一池,我拔秧也是个老拖拉机,不能挂龙。”

“啊呀,我们小兄妹还出洋相,妹妹挂龙,我看你脸上也没有光彩。”我既调皮又婉转。

“你听他瞎说什么,他拔秧比我快,慢的人两个都不如他一个。”大妈把筷子立在碗里,瞪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我,“拔秧就是腰弯吃不消,过一会儿就要直腰。小强做木匠一天到晚腰弯惯了,割麦时一墒割到头都不直腰。”

我笑盈盈给他个白眼:“你老娘这一下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你还跟我来这一个,小­奸­臣……”

“开玩笑呢,哪个妈妈不夸自己儿女好,再赖也说好。”

“儿子当然是自己生的好,有句古语‘儿要亲生,家业要自挣’。”大妈反捶着腰说,“我腰真要断了。”

我们俩与他们呣子俩一同路过大庄上,七零八落的人陆陆续续走进秧池里。

几十个人一条龙地弯着腰,叽叽咕咕谈心和洗秧的“啪啪”声,几乎把蚊子都吓跑了。就连四方八面的青蛙的声音,不留神也听不见。

我和大妈在一池,月圆和李大婶在一池。志强和小田子在我们的右边,二瘌子父子两个在我们的左边。

“姑娘你注意,你的秧全是断的。”大妈悄悄地对我说。

“你们没断,是怎样拔的。”我有点儿为难。

“手要靠着烂泥,几根几根拔,两手像走路似的串着来,要快。”她详细的,“你看我,这手来,那手去,洗秧像这样洗,一手抓秧梢,一手揉烂泥。”

“噢——原来是这样的,我就是太慢。”

“慢慢来,你只管拔,不要你扎,我带拔带扎。我和月圆拔过两次,她蛮在行的,与我们没有差别,就是怕田里有水蛇。”她笑着说着,“分粮那天,她看见一条小水蛇钻进秧池里就不敢再往下拔了。接着又听见公场上吵嘴,就顺便上去了,不知是怕蛇还是怕你和人家吵嘴……”

“晚上又看不清,假如把蛇抓在手里又不知道。”我害怕。

“不要紧张,任何蛇你不要惊动它,它不会咬你的。再说,洗秧的时候把水搞活动了,它很自然地跑了。古话说:蛇咬灾,狗咬呆……”

“不一定,蛇从背后照样来”,志强在吓我。

“就拔秧讲个小故事给你们听听。”小田说:“从前。有个秀才骑匹马路过正在推耙的庄稼汉前,他停了下来,对庄稼汉道:你一天推耙能推多少行?那庄稼汉瞠目结舌。回去就告

诉他老婆,他老婆听后,说道:下午那秀才再路过这里你就问他:你的马一天能跑多少步?于是,下午那秀才真的回头路过这里了,庄稼汉就问:秀才,请问你的马一天能跑多少步?秀才当时就张口结舌。过一响,他反问:这是谁教你的?我老婆。于是,秀才不服气,就顺着庄稼汉指的方向走去,到了门口,只见一位大嫂倚在门框上。秀才一条腿落在地上,另一条腿还在马身上,便道:请问大嫂,你看我是上马还是下马?那位大嫂笑着道:请问秀才,你看我是出去还是进来?顿时秀才哑然,只见她不但倚在门框上,而且一只脚在门框外,一只脚在门框里。”

“......”“......”

“啊呀,我的妈呀,真有蛇,真有蛇……”我真被蛇咬痛了,急急地说着,吓退得八丈远。

“姑娘,在哪里,在哪里……”大妈也往后退了好几步。

“……”二痢于父子也吓得不知所措。

“刚才在我脚后跟动的。”我惊慌地解释。而小田、志强依然不惊,反而哈哈大笑。

“蛇,就是他,”志强笑着指着小田子,“他手指在你的脚后跟连拉了几下,又掐了一下,把你吓得这个样子,胆小鬼。”

我紧张的心理顿时恢复了:“小田子,我一贯认为你不错,怎么会搞这恶作剧的?想不到今天这样吓我总有一天我要报复你的。”

“是的是的,你们这两个小绝鬼,拿人家开玩笑不值得,还喊你哥哥呢,都成狗屁。”

回到家后,月圆笑盈盈地说:“你会拔秧了吧,任何事情架子放下来都会做。”

“今天总算过关有点经验了,明天要过栽秧关了,肯定给人家看笑话……”

“栽秧,也没有什么难的,人家栽七行,我栽六行。”她向我挤了个怪眼,“你也可以栽四行……”

“人家没有意见,以后评工再给我个八级工?”

“没有意见的,乡下人讲理,你栽几天后就像我一样,赶上她们了……”“你和李大婶叽叽咕咕说些什么?”我突然问。

“李大婶说,志强呣子俩个过得很好,她很相信他们……”

“怪知道李大婶经常到志强家来的,而王大妈又最相信她,她们娘家在一个生产队,从小就是好姐妹。

“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这俗语既正确又不能说绝对正确,已经到五月底了,早上出工穿件棉袄似乎不多,但到了中午秧田水滚烫,再加上烈日的烤晒,甚至穿件衬衫都嫌热。

时间对我们来说是紧凑的,生活对我们来说又是艰苦的。整天栽秧把我累得要哭。这天晚上,我坐在暗弱灯光下发呆。月圆喂过猪又到房间里抓把米唤小­鸡­,转脸对我说:“素兰,你在发愣­干­嘛?米已经不多了,要吃麦仁了……”

“你先试试看,听大妈说,一半米一半麦仁可以吃。”

“脚上踩火炉,不烘又要烘。”她叹着气,慢慢吞吞地与我乎肩而坐:“连队长老婆都说她家很早就吃麦仁了,还有二、三十斤米留下招待客人……”

“不管怎么说,先烧点尝尝看,真的不好吃,就喂猪。”

“喂猪,我们吃什么呢,光靠开水怎能充饥?”

“拿钱买米,反正手里还有点钱呢。”

“钱用完怎么办?听人说接上新稻子还需要两个月呢,这要多少钱才够。”

“把两头猪卖掉,再过一个月也可以卖小­鸡­……”

“那你的远大规划要化为泡影了。”她拿根火柴抓在手上撵来撵去,冷冷,“这大概是一年哇,每年如此还要把人买掉。”

“过一年说一年话,没有钱用,反正跟家里要,让他们跟我们一块儿受罪。”我又招呼她“不过,你不能向家里伸手……”

“你这样一来不是分明逼我?”她怏怏不乐,两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桌面,“你家三人拿工资,还要抚养爷爷,再负担我们怎能吃消,那真要倾家荡产卖房子……”

“房子不能卖,是祖产。”志强突然进来,白衬衫上沾满了泥点子,满腿的泥巴正好接着褪­色­的裤头,小白脸也烤得发红了,平时的二分头发被农忙“收”了。看上去真是满身的狼狈不堪和满脸的桀骜不驯,却浑身带着股特殊的,男­性­的气息,他无论在哪里总觉得有一股和谐舒畅的气氛。他笑呵呵地,“我很支持月圆吃麦仁。”

月圆一双眼睛熠熠生光,带着满脸兴奋的红晕又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听见我们讲话的,耳朵怎么不聋的……”

“你们到家每发一个音,我都全神贯注地听,看你们谁是真革命,谁是假革命,越在艰苦环境下越能考验一个人,究竟是强者还是弱者,究竟是困难难住他,还是他战胜困难。而且还要看看其他人,人家是怎么战胜的……”

“谁请你来跟我们上政治课的?”月圆眉宇间贮着狡黠的成份,抛给他个白眼,有意激怒他,“我还没有跟你上政治课呢,现在,我开始跟你上,你要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不要向你爸爸那样,剥削人民,压迫人民,不要……”

“没料到你出来挑战,我是有意逗素兰的。”他笑意挂在嘴上,将落在我脸上的目光又甩给月圆,用手指着她,声音还带点严肃。“我大胆的告诉你吴月圆,你就是浑身长满了嘴——我不会说?一惊一乍的”

随他这么一脱口,逗得我“扑噜”一笑,他真像小丑,发出的声音咄咄逼人,把月圆脸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说到“嘴”后停好长时间。最后四个字说得又慢又低又无力。

“怎么样,你们两人都笑了吧,我的目的就是这个,既然是兄妹了,应该有愁同解。”他神秘兮兮的,“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夏种结束后,队里跟你们建三间房子,木材计划已下来了。”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省得麻烦你们。”我恢复了“健康”笑着说。

“不麻烦,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

“谢谢你唷。”,月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专讨便宜。”“看不出来月圆还真的懂不少呢,我讨点便宜又被她找回去了。”他一摇一晃地走到锅前:“你们到现在不煮晚饭吃,不食人间烟火了,成仙了?”

“没有成仙。”我又笑着对月圆,“今天第一顿,你用三分之二米,三分之一麦仁试试……”

“我和你想法一样”。她又对志强说,“麦仁不淘吧。”

“二百五,”他笑呵呵的。“麦仁是浮的,它不像米。”

月圆用小拳头吓了他一下:“你三百六,我知道男孩子欢喜抡上风理,有意说玩的。”她又翻了他一眼,“看你外表很­精­明含蓄的。就是不谦虚。”

“好好,月圆小姐,我算服你了,连做梦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招。”他勉强地笑着转身,“不跟你谈了,我还没见过你这利牙利嘴的女暴君。”

他走后,我还是倚在桌边发愣。她在烧锅。显然她心情是愉快的,因为她做通我吃麦仁的工作了,又把一贯能说会道的志强打倒了。此刻火光把她脸映得绯红绯红的,一双黑黑眸子里火花在闪烁,背影在墙上晃动着。一把麦秸推下锅堂,锅草仓里顿时漆黑的,她既用火叉撬,又鼓起小嘴吹……突然火一亮,她又胆怯地往后一缩……

这一切的一切,不知是生活在折磨她,也不知是生活在考验她,真不可思议。

开始吃“中药”了,她似乎吃得很香,足足吃了两大碗。我虽然不想吃,但为了她高兴,我吃中药似的吃了两小碗。当她吃 过问我怎样的时候,我的眼睛湿了,这就是打天下将军女儿过的生活吗?

一连好几天,她都抢着烧饭,吃饭时她又急急忙忙地装给我吃。而她烧的饭确实实现我的愿望——一丁点儿麦仁。

这天中午,她数天如一日,捧碗到大妈那边了,我也随后面去了,坐在门槛上。

“这几天我看你天天吃麦仁,好象还香得很,”志强捧着碗往月圆走来,“我来看看,你们今天米多,还是麦仁多……”

“不给你看,不给你看……”她直退到墙壁,把碗举得超过头顶尖叫着,“狗才这样跟着人呢。”

“我偏偏要看,”志强紧迫不放,到她面前踮着脚,“哟,原来全是这个。”他又抢两步看了我的碗。

月圆定定地盯着他:“志强,怎么样,麦仁少吧。”

他笑哈哈地点着头,月圆脸也笑红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笑的什么名堂,而在他们的眼神中倒略知一二。我起身说:“月圆来家,我请你一点小事。”

她过来后,站在门槛上用筷子顶着牙:“你有什么事吃过饭再说。”

我坐正说:“你站着­干­嘛,大概没买凳子票?你坐下来,我再告诉你。”

“你说,我听得见。”门槛象吸铁石般的吸住她。我问:“你碗里还剩多少没有吃?”

她望了碗对我说:“还有半碗。”

我把脸上开玩笑的成份甩了,严肃的对她说:“好,请你把碗递到大桌上来,给我看看……”

“给你看­干­嘛”。她话音一落转身就走。

“站住!”我像抓小偷似的,紧迫几步夺了她的碗。她在我后面冷冷地说:“你这样­干­嘛呀,动这么大的­干­戈……”

我把她那碗与我的碗放在一起,就像法官对待犯人似的说:“还怪我发火吗,我们同样是人,两个碗也是同样的,可是里面装的不一样,我的小姑­奶­­奶­,我是人,你更是人啊,你自己看成何体统……”

她一言不发,低俯着头,就好像真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志强进来打断我的话题:“你们又吵嘴了吗?这回是素兰不好,我来证明。”

“我承认我不好,不过,她真不应该这样做……”

“你这个人真是狗咬吕洞宾,月圆每顿把米留给你吃又不好。”他解释说:“她说你麦仁吃不下去,她才避着你这样做......”

“你听他瞎说什么呀,就是今天这一顿。”她翻了志强一个大白眼,又推了他一下,“滚滚。”

“你听,她对你又撒谎了,过几天她碗里几乎全是麦仁,我还真佩服你们怎么吃下去的,就是给我吃也不一定吃下去。”

我说:“刚才在你家那边,我看到你们挤眼睛,我才觉悟过来,怪知道每天烧饭她抢着烧的,饭好又装给我吃,原来是这样的。”我又对她说:“从今晚起剥夺你的烧饭权了。”

志强脸上充满佩服成份:“可是们俩人太好了,简直象一个人一样,其他队里知青为吃动打架,可是你们…”“你别笑了,素兰刚才险些和我打架,你来的正好。”她挑着眉调皮地说。

“从今天起,不要你烧饭,把你这半碗麦仁倒给猪吃……”

“我已经习惯了。”她对我置之不顾,三两嘴就扒下去了。

晚上,我正式“上锅”。饭好后一开锅我恍然大悟,原来麦仁全浮在上面,米很自然地沉在底下。月圆当然好骗我,自已全装麦仁避着我吃,剩少量的麦仁像拌混凝土装给我。怪知道乡下人说“客来在锅底下装”。

(八)

我们度过有生以来第一个夏收夏种。秧苗长得很快,已转青了,阳光雨露无私地给它们奉献着。那微微的东南风把­嫩­绿柔软的秧苗吹得颤波波的,好像一块铺在地里绿­色­的缄毡。

轻闲的人们出工天天都是吃药不改单子:男的抽水推耙,女的薅秧草积肥,老弱病残者“­精­修”那十几亩棉花田。大伙儿在一块­干­活热热闹闹,这个是特快消息,那个是爆炸新闻,

反正是说不完的话,反正不报税。年迈的老人就谈张家长李家短,王家媳­妇­不讲理掼坏了碗。总之,这是农村人的习惯、癖好,就是把瓦岗寨上的“王爹爹”请来拿个钉钯吓大家,大家

不一定哑口无言。把唐王李世民求来,可能也是望尘莫及。

随着几次的暴雨浇来了大暑,带来了闷热天。人人都说今年比任何一年热,但此话并非完全正确,因为过去的暖随着时间的流逝已忘了,但现时的热正在受着。于是,每天三餐我

们都抢着烧,谁也不愿意把流汗的事给对方。就连烧早饭都是一身汗。

天热,队长要求一大早就出工,大概十点钟就收工,下午二点至四点半学习,学完就上工至天黑。社员们都是早怕暖,中怕热,晚怕蚊虫早早歇。出工不出汗,到中午要吃饭,未到天黑要打散。

农村中午更热,村庄前前后后的树叶像害病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尘在枝上打着卷。每家门前一点水珠也没有,­干­巴巴地发着白光,光着脚丫走路既烫脚又硌脚,不管走到那里就像烧得未透的砖窑,使人喘气都有点困难。狗趴在那地上吐出鲜红的舌头,肚子一吸一吸的就象要死一般。牛喘着粗气,尾巴不停地打着身上的苍蝇。年饭后天上的太阳更厉害,没有人敢看它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有闪眼的光,屋顶上,墙壁上,地上到处像似洒下那刺眼的金光,白里还透着点红,由上至下整个像面巨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发火,每一种气味都混合着由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庄上前前后后的行人寥寥无几。

“李素兰,你是坐在这树下乘凉,还是找东西,我看你东张西望的……”

“在家里热得吃不消,到这棵大树下乘凉的,还是跟呆在蒸笼里一样。”队长向我走来。

他用草帽当扇子扇着,直视着我们家说:“月圆看样子还没午睡着,用扇子扇来扇去的,活像蝴蝶似的。”

“你还会形容这些,不愧为是队长。”

“什么叫形容我不懂,不过,我看到蝴蝶翅膀都是扇一扇的,人的两手都是拿着扇子不正是像蝴蝶吗,不怕你好笑,

‘蝴蝶’这两个字都不会写……”

“你太客气了,听志强说,你读到高小毕业呢,他还夸过你,这个小队只有你当队长,人才服。”我是说奉承话专家。

“怎么说呢,你看这时候人人呆在家里睡午觉,我要出来查秧田水,要搁田。”他擦着脸上的汗水不顾身上的汗又叹息着,“做工作一人难中千人意,从地方到中央,小队长最难当,既然当了,就要为集体、为社员负责,无论当哪级­干­部都要大公无私,如果样样利己,对别人说话就硬不起来,就失去人们的信赖。更重要的是当:官’要为民。”

“你说得确确切切,你表里如一,凭你的工作方法当个大队支书绰绰有余,虽说是高小毕业真不简单,比……”“你这时候怎么到这里来的?”志强从家里摇着扇子向我们走来,“没有事是不会来的。”

“就是来找你的,下午到公社领计划木材,你是内行。”

“队长,买木材是不是跟我们建房子?”

“嗯——你们现在是一根红线,要把你照顾好,不然挤在这里双方受罪。”

“那太感谢你们了。”我又迫不及待,“哪天才能建好?”

“大概,大概……”他仰头盯着树上叫喳喳的知了,“打泥巴墙十天才能洒­干­,脱土基快,三四天就­干­了。还要买毛竹做椽子。瓦匠、木匠、茅匠队里多的是。”他问志强,“正式忙屋面需要几天?”

“不拖拖拉拉的,上盖三五天准能忙下来,我们木匠没有多事,就是茅匠事多……”

“茅匠到其他队里再找两个,今年麦秸正好捆得整整齐齐的,很应手。”队长说。

“建几间?”我问。

“三间,该满意吧,”队长侧身对公场上一指,“就座落在公房那边,烧草几步路,领粮又方便,不过,到收割时水缸里多挑点水,我们去喝。”

“那还用说,每天多烧几瓶开水,没东西招待就用开水招待你们。”

“不必要,不必要,我们喝开水还不习惯呢?一怕烫,二是不解渴。”队长又说,“房子大概七月半就可以住进去了……”

“不能‘七月半’要他们搬家不好,七月半是鬼节。俗话说,七月半水鬼乱。”

“你不要吓她们。”队长笑着,“女伢子胆小,如果把房子忙好,她们真不敢住怕鬼,那真把人笑伤呢。”

“我们不怕,信者则有,不信者则无……”

“还有‘件事,月圆醒后叫她到大队开会,千万不能误事。”队长又望了太阳对志强说:“你过一会儿带十八个人去抬九棵房梁,毛竹梢明天再去买。我原先准备去的,因为大队分片­干­部来查田间管理呢。”

“队长,还早呢,你先回家休息一会儿吧。”我望着做社员的“黄牛”队长说。

他又擦了满脸的汗水:“马上是回家休息呢,用破席子铺在地上,载看它暖不暖了。”

我目送队长,那帽子已没顶了,头发露在外面,全身只有一条一尺五寸的裤头,身上被晒得黑里发亮,一手扶着肩上的锹柄,一手不时地擦着汗水,他甩开浓­阴­踏上了火热的埂间。

他,也是人,他为什么那么辛苦。那样繁忙,那样奔波……。此刻,用最感激的语言也无法代替我的心情。啊——生产队的队长,不疲倦的“芝麻官”里的“芝麻官”。

我们房子已建好,七月十三日中午收工,我铲兔草顺便去看了。房子坐落东南向,东头是公场,后面紧靠方塘,吃水很方便。外墙泥得滑溜溜的,人字头麦秸屋面黄得发亮。我进

室内,看见屋梁是方的,东房门是木头的,西房门是毛竹片的,大概是给我们做橱房的,东西头前面各留了一个不垂直的土窗,两头房顶上还留了一个天窗(用片玻璃Сhā上去的)。地做

得平平的,土墙平而结实。瓦工又把它泥得很平滑,就是未­干­。虽然它是草衣土骨,但我心坎里高兴,因为它毕竟是我们的小天地。

刚到家,月圆关心地说:“你怎么到现在的,太阳晒坏了吧,我很饿已经先吃过了……”

“你饿当然先吃,无需等我,我刚才去看房子的,搞得还不错,丽丽亮亮的。”

“我昨天去看的,就是锅灶没有搞。”她把麦仁饭装好放在桌上。

“你不懂,我们不买锅,瓦工不好搞,他们不知锅大小,要把这两张锅拿去画圆才行呢。”

“把这两张锅拿去就是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拿去,我们不吃饭吗?我和队长已经讲过,过鬼节后再去住。队长说,­干­脆十六带热锅带搬家,‘两场小麦一场打’

"......"

“十六还有两三天了。”她低头发愣用双手顶着下颌。

“我看你这副模样,一提到搬家就没­精­打彩的。”我悄悄地又问她:“几天前,我说房子建好了,过几天就搬了。你听了后连午觉都没有睡,我醒来后,你坐在那里发呆,你有什么话告诉我,不要紧,王大妈家又没人在家,没有第三者听见.”

她没吱声,牙齿猛咬着指头,大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桌面。

我又说:“你说呀,我是你的姐姐,又不是外人,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内心里挣扎是件很痛苦的事,懂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缓缓摇着头,面颊上露出无法自拔的表情,幽幽的,冷冷的,“坏就坏在志强这小狗东西身上,他好像天天在我脑里转来转去,不但排除不了他,而且在我心里越来越有位置了。这么倒霉,这一辈子怎么遇上他的。要不是他,我真的安安静静的生活,除了父母之外,真正什么心事都没有。”此刻,她猛咬了几下嘴­唇­,坚决地说:“离开他,离开他,永远离开他,永远把他‘埋’掉”,搬迁新居后,决不踏他家半步,在任何场合之下都不看他,重新振作起来,表面上的我,一定要压倒内心的我,循规蹈矩重新生活……”

她讲得太矛盾,太辛酸,太任­性­。脸上明显地写着一些焦灼与不安。此时此刻我知道,失恋人就如老柳树,表面上枝繁叶茂,内芯全被虫啃空了。当爱神来时你无法抗拒,无法不接受,因为它的力量是那么强大,那么强烈。似巨浪像狂风,一刹那就来到了,当你发觉时,已陷得很深很深,无法回避,深得无法自拔。此刻,我面对无奈的她,只能劝慰:“我理解你,帮助你解脱。你休息去吧……”

鬼节七月十五的清晨,太阳刚出土就被黑云挡了一下。我们在田里薅草时,李大婶对我说:“今天太阳跨门槛有雨等不到晚。”虽然太阳在云里挣扎着,一会儿亮一会儿黑,但天还

是闷热得很。到了塘边水腥味扑鼻,鱼儿乱跳……。到了中午,满天黑云像一口锅压了下来,笼罩着大自然,闷闷的雷声震荡着万物……

饭后,我依旧拎着篮子跨出门槛……

“你还铲草呢,你看西南面天已黑下来了,又是雷轰轰的。”王大妈收着凉晾在外面的衣服侧身对我说。

我仰头看了看:“可能暂时下不来吧,吃饭前就变天了。”

“素兰。不铲就不铲,恐怕是要下雨。”月圆忙着猪圈对我说着,“你把­鸡­子先关起来。”

“小强快出来,甩两把镰刀在房顶上。”

“你是唯心主义”志强出来对大妈低语,“不怕她们好笑,是封建迷信。”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怕我们好笑­干­嘛?”一会儿,他甩镰刀上房,给我们解释:“这是我妈的老古懂,老迷信,说七月‘小白龙’回家上坟,沿途碰到什么抓什么,用这刀割它尾巴,它就不敢来了。”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月圆笑着说,“难怪家家房上有镰刀的。”

“替我们房上甩两把,志强。”

大妈瞪了我一眼:“你这姑娘才呆呢,你们我们不是一家吗。”

突然电光一闪,沉雷似乎冲出了乌云的重重包围,“咚咚咚咔啦啦”雷电似一柄柄利箭刺向大地各个角落。稀稀拉拉雨点打在地上的印子有铜板大。一会儿,呼——呼“小白龙”

似乎以排山倒海之势而来,显示疯狂的神威,整个房子都被刮得摇晃呻吟和挣扎,顿时蝉儿禁声,苍蝇逃走,就连蚊子也躲了起来。那雨水就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我们关上门。月圆

还数着小­鸡­,我到了房间里。

“素兰,快帮我顶门,这门闩可能吃不消。”月圆在疾呼着。

“......”

我急忙跑到堂屋:“这风真大,只好搬大桌子来顶。”

若­干­条“小白龙”翻山越岭在村子里盘旋着,把我们的门撞得轰咚轰咚的。月圆双手捂着耳朵随在我后走进房间。颤抖抖地说: 。

“真害怕,风这么猛的,雨又不留情,还要把房子打坏呢,你听这响雷还要伤人……”

“啊呀,你看床上已有水了。”我顺手拿脸盆接漏下来的水珠,顿时发出声音:“月圆,这节奏声才好听呢。”

“还好听呢”她苦脸指着地上“你看这几处也有水了。”

“我还没有注意呢,快,还有脸盆脚盆。”我又看从耗子洞里淌进来的水,“你看,真没办法了,这老天太没数了。”我又拖着她:“到堂屋去,这里不能呆了。”

“不好,不好,妈,你来看,二瘌家房子被掀了,李大婶家也是的。”志强在那边惊慌地说,大概是从窗洞里看见的。

“靠菩萨,靠菩萨,老天爷,不能这样。”大妈在那边祈祷着,“老百姓太穷了……”

月圆一动不动地坐在凳上,双手捂着耳朵。我站在窗洞前望着外面,银蛇般闪电与“咔喳喳”的雷电交替地响着亮着,似乎想炸毁世界上的一切,可怜二瘌家,李大婶家的人在屋顶上猫着腰在拼搏……

“可能还不止他们两家,还有小兰他们那几家肯定被掀,‘小白龙’、‘小龙王’你们专跟穷人家斗……”志强说。

片刻,大妈嚎哭地说:“不好了,小强不能看书了,你来看,公房南头倒了,我又看不清好像在那里有……”

我又看不见公房,被麦秸垛挡住了。

“你怎不早说,队长一个人可能忙死了。”只听门“咚”的一声,志强箭似地冲出,“这一下灾难大了……”

一场狂风暴雨持续了好长时间才平息。风雨一停,耀眼的太阳斜斜地挂在天空了,气温明显下降了好多,把饭前的闷热赶走了。但天的东南角上依然有着乌黑的云团,那云层里

夹着轻微的闪电,但天的东北角上出现一条月弯型的彩虹。举眸远望一块块低洼的田被水埋没了一样,有的田块还剩看寸把长的秧梢了。虽然在我们这里通称后山区,但这里地势较低,所以高处下一滴,低处水一瓢。

傍晚,我到那边:“志强,公房倒了,我们那房子怎么样呢。”

“你太呆了,新房子被风掀了,我们这些房子早该完了。”

“你跟他吹什么。”月圆进来站在一旁“快过去整理整理,明天立即搬家。”

“明天搬家,我来帮你们忙忙。”他眼睛对她溜了圈。

她垂眉,冷冷的:“不必要,无需劳你大驾。”

“……”

“王支书,她们在我家玩呢。”未跨门槛大妈转脸对外说。

“大妈,是王支书找我们吗?”我诧异地问。

“你听,他们已经到门口了。”大妈进屋说。

紧接着,就听见李队长的声音:“……她们住在这里确实受挤,两间房子又不太大……”

我们立即迎出去。他们已经进了我们的家。

“噢,小吴小李啊,在王老太家玩的吗?”王支书迎视着我们,那胖胖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

“是的,没事­干­串串门。”月圆忙把凳上的水珠擦净,打着手势,“你们坐,没有东西招待你们,我们又不会抽烟。”

王支书先坐了下来,把小狗头包放在大桌上,那不太白的老头衫紧紧的套在他那胖胖的身段,黑裤头下是双草鞋。大腿自自然然叠在二腿上,这显然是个大队­干­部做工作的架势。

“招待,不要你们招待唷。”李队长嘴角一弯,用脚指着说,

“把这块‘养鱼’的地方用灰扫一扫,脚踩上去难受死了。”

“明天反正搬家了。”我扫着说着,“再说,我们懒人说懒话“不懒,不懒。”王支书看了队长后又对着我说,“听他说你们养兔子、养­鸡­子,还养了两头猪。”

“两头猪可能长得不小了吧?”队长问我。

“我们计算过,有一头长半斤一天,有一头长四两一天,小的已有八十多斤了,两天前秤的。”我笑着解释。

“队里有人提意见,说我们用集体草机草糠。”月圆从房间里捧来煤油灯放在桌上,“下年我们不养了……”“养,一定要养,是不是啊,啊—”王支书正­色­地说,“搞家庭副业一定要搞,哪个有意见,就叫他到我那里去提,上次开队长会议,专门表扬过你们,有着扎根农村的决心,能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真正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了。老李啊,那天你听见了吧?”

队长与他面对面坐着,笑呵呵地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王支书不像一般土牛木马的,站得高看得远。”“我最怕人有红眼病,人家知青,一点点副业没有,就能生活了吗,光靠分点口粮,零用钱也没有,人家总不能回家跟妈妈老子要呀。”

“王支书,你真是一位好领导,你想为我们所想,急为我们所急。”月圆清清脆脆地说,脸上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递给队长一支“飞马”,自己也叼着一支,点燃了后吸了一口:“毛主席说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话一定要听,一定要做,无论当什么­干­部,都要为人民着想,如果当官不为民,­干­脆回家种田,我一贯以来都是这种想法……”

“我真佩服你,言行一致,从停雨到现在,你可能把全大队二十几个小队都跑遍了。”队长脸上含着赞许的成份。

“只有徐庄、李庄没有去,因为汤仁和在那个小队,其它我都跑过了。”他又从包里掏出小本子翻着:“掀了房子多少,房屋倒塌多少,等等,我全都记下来了,明天我到大队召开分片­干­部

“……”

会议,要他们汇报灾情,不一定报得准……”

“你们看,王支书是个不平凡的人吧,他掌握材料讲话就有资本,人就服了。”队长脸上滚动着敬意,“他不是空头理论家……”

“王支书真正走到了基层,不但了解贫下中农的疾苦,而且连我们这茅屋也来看个究竟。”月圆笑着说。

我说:“今天既然来了,不能空着肚子走,就在这里吃晚饭吧。”

“不客气,不客气,今晚在老李家吃……”

“是在我家吃,小二妈可能晚饭忙得差不多了,菜还有点,就是麦仁饭。”

“王支书,你也吃麦仁吗?”我惊奇地问。

“哈哈,我大概是三岁孩童千两价噢,也和别人一样,甚至还不如呢,我家未吃麦仁就借了一个多月的粮了。”他目光调向队长说:“老李,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因为人常到你家找你,到吃饭时候不用说就留人家了,我今年还在你家吃过好几顿呢。”

“这就对啦,俗话说,人只有私方路,没有私方肚,我家五个人没有一个是大肚汉,全被来人吃超支的,几乎天天要养活半个人……”

“爸爸,妈妈喊你吃晚饭。”队长家小二子突然溜进来手扶着门框,“菜都端上桌了,就等你。”

“你先回家告诉你妈,过一会儿就来,还有事情没有谈完呢。”队长挥手对儿子说。

小二子转身就走,只听“扑通”一声,我急忙出门一把拉了他:“你慢一点,跌倒没有?”

“没有,你看满手是烂泥”他只穿了一条紫布裤头,腿上、肚上全是泥,偏偏只说手上泥。

“不要慌,慢点走。”我目送他。

他应声就转脸,月光照在他的小脸蛋上:“我家今天晚上吃饭,还有几样菜呢。”

我转身踏入门槛,队长对我说:“你不要理他,他晓得晚上煮麦仁饭才这么高兴的,是得意忘形跌下来的。”

王支书朗然地笑着说:“看来你家儿子今天还沾我的光,不然喝稀汤,真是小人好欢必有祸噢!”

我也笑着说:“我们也沾你的光,今晚也煮饭,再说,今天在这里算是最后一顿了,明天一早就搬家,实在不能再呆下去了,到处都是……”

“哈哈,老李啊!”王支书拦住我的话,抛给他一个眼­色­,深深地注视着他,“既然她们已经提出来了,我们应该扯扯正题了。”

队长一瞬间变得不自然了,居然在我们三双眼睛注视下还做出摸头的小动作,眉宇间贮上了苦涩与尴尬,轻轻叹息一声,看着王支书说:“还是你先说吧!”

我和月圆伫立着,彼此凝视了一下,不知他们要说些什么,似乎觉得他们有重大事情要说。此刻的王支书收回盯在队长脸上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鼓在嘴里,把烟灰弹在

桌上,又用烟蒂漫不经心地把烟灰描成个大白团……

“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尽管吩咐,我们一定效劳。”月圆的眉头摆满了疑惑,但还是笑吟吟的。

“小吴、小李啊,我呢——大小­干­部已当了五、六年了,这件事情真有点棘手呢,话好说,口难张。”王支书目光依旧落在烟灰上,勉强的话压制着不安的情绪,平平稳稳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王支书,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立即想扫清他脸上的­阴­云,推心置腹地,“你如果交给我们任务或什么的,我们保证完成,绝不讨价还价。”

队长踌躇了半天,终于直说了:“还是我说吧,已经远转三遥到现在了。”他的声音既慢又低,虽然他面对我们说,但不敢抬头,“支书和我的意见是——跟你们协商,明天你们就不要搬家了,那房子暂时给我们当公房用,因为队里公房倒了……”

“这……这,王支书……”

“这就要你们受很大委屈了。”王支书闪电般地打断了月圆未说出来的话,打着手势,声音高亢又稳重“实在对不起,算我当­干­部当回头了。”他把目光调向队长:“老李啊,明天就找人给他们搭个小厨房,把锅灶放在外面,我看这就像话了……”

“一句话,一句话,四天之内保证完成,到时请你来验收。”队长浑身像似轻松了许多,满有把握的话,像子弹似的喷了出来。

我们两人被他们的话推到墙壁,似乎后路已绝,彼此凝望,啼笑皆非,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在演双簧。

“你们有没有意见?”王支书哈哈大笑地站了起来,笑声中寄托了对我们的无限希望,希望我们全部谅解他。

我奈何不得地说:“没意见,就这样吧,我们住的只能说是小事了,因为有百十个人的口粮呢,个人的利益应该服从集体

的利益……”

“好好,好样的,不能照顾的地方我恳求你们多多包含

了。”他扬着眉又对队长,“我知道她们的工作好做,老李啊,她们不像一般人吧,我很早就对她们有好感了……”

“只能说你工作有方,赢得她们的信赖。”队长也站起来满脸的笑容,“要不是你来,我可不敢做这工作。”

“不能这样说,老李啊,应该说她们在理解的基础上把了面子,明天在大队好人好事专栏里表扬她们,她们真是……”

“不不,王支书。”月圆把委屈全部咽下了,幽幽地,“这点小事还要表扬吗,你为了全大队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回家,还空着肚皮呢……”

“哈哈,谢谢你的提醒,我都忘了吃饭了。”他将目光弹向月圆,笑声献给了大家,“因为你们给我工作上的方便,我已经够饱的了,哈哈……”他的笑声没有含糊了,继续说:“你们该煮晚饭了,老李啊,不跟你客气了,就到你家混一顿吧。”

“……”

我们俩同时把他们送到明月之中。

我们又度过了秋收秋种。“重阳”的前一天,麦子基本上种完了,还剩下三四块烂田。在收工前,队长对大伙说:“大家已辛苦几十天了,明天上午休息半天,好好地度过‘重阳节’。”

早上,我悄悄地起来烧好早饭。我看月圆还在沉睡,就轻轻地推着她说:“你过一会儿起来把猪喂喂,我上集去买点豆腐­干­子,今天很好地吃一顿,要不是‘中秋节’吃的荤,已经记不得哪天吃的了……”

“我想起来了,不睡了。”她急忙起身说:“跟你一块去玩玩,今天正好逢集,人肯定闹哄哄的。”

“去就去吧,我来把兔毛再带去卖,­鸡­子已经捆好了。”

“怎么啦,­鸡­子要卖多少?”她拖着鞋子随我到了堂屋,“为什么要卖?难道没钱用吗?”

“你不知道,那天开社员会队里规定,一个人只能养两只­鸡­,虽然队里没有直接要我们卖,但贵在自觉。”

她弯腰拎着叫喳喳的­鸡­子说:“还真舍不得呢,这么大了,今年可能要下蛋……”

“舍不得就行啦,麦子被它吃了,你难道就舍得吗?”志强突然进来手里捧着碗开玩笑。

“你耳朵怎么不聋的。”她给他个白眼,放下­鸡­子,笑吟吟地说:“我们讲话与你什么相­干­?”

“不相­干­,不相­干­。”他还她个大白眼,“不过,下次讲话不要被我听见。”

“那你就把耳朵竖起来,不听就是了。”

“李素兰,你听,你们的月圆把我当成什么呀。”

“没听见,请你不要­干­扰,我们还要上集,迟了­鸡­子卖不掉。”

“我妈也要上集卖­鸡­子,跟你们一块儿走吧。”

月圆多情地说:“­干­脆你去卖,留你妈在家。”

“我不去,怕难为情呢,我从来不欢喜卖东西。”他转身边走边说:“今天还要到人家有事去,到晚才来家呢。”

我们和王大妈一同往集上走去。未到集上她招呼我们,说到她表哥家去一下。

在老远的地方就看到四面八方的人往集上涌去,活象蚂蚁去围骨头似的。挤进人潮中,不知是什么声音“嗡嗡”的,就像一只笆斗里盖着若­干­个野蜂子一样。黑乌乌的人头似乎下

雨都打不到地上。手上拎东西的人,要举过头顶才好走。我们俩挤了好长时间才到丁字型市场。这市场不是专业的,也就是设在头南头北公路的两侧和街道的岔路口上。

“你看,小二子在那里”,月圆对人缝里指着,“我们就摆在那里卖吧。”

于是,我喊:“小二子,你在那里­干­什么?”

他突然转过一百八十度的脸:“是是是你们,我还以为是哪一个的?你你们也来卖­鸡­子吗?”

“就请你替我们代卖,我们还有点事,过一会儿来。”我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就把­鸡­子放在他面前,实际上是我们不好意思卖的理由。

“你你们往前面走,队队里有几个人在在在那里卖呢,放在他们那里不是更更更更好吗?”

“我们相信你,怕其他人会赚我们的钱。”月圆找借口说。

“不不过,你们要快点来,卖不掉不不要怪我。”

“卖不掉不怪你。”月圆扬着眉说。目光又落在他的米口袋上:“小二子,你卖­鸡­又卖米不行,米,队长是不会管的。”

他顿时脸红了,垂着眉用瘌头对我们绪结巴巴说:“我我我家老头子叫我卖的,说说到人家吃喜酒没有钱。”

我拉着月圆走了几步后:“你不知道,他爸爸是个大酒鬼,吃咸菜都能喝酒,没钱用就卖米。不会过日子,粮食上市卖米,粮食下市不够吃就买米。”

我们披着耀眼的阳光离开了闹哄哄的集镇。

在老远的地方就见一个行为不规的人,在我们门口东张西望,过了一会他又坐在我们的门前。我说:“月圆,你看那人先鬼鬼崇崇的,现在又坐下来了,是乞丐还是小偷?”

“不像,可能是——刘成。”她细仔细观察着。

“他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玩的。”“他可能还没有注意到我们呢?”

……

“你们上集买了不少莱噢。”他笑着迎了上来,“我在这里等你们好长时间了。”

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他与下放前判若两人了,头发又黄又长又乱,原来的小白脸被现在清瘦灰黑的面颊取代着,原来那风流倜傥的举止被现在的忧郁堕落取代着。略微往眼窝深

处陷去时眼腈深思般的瞅着一切。我玩笑地说:“我还以为哪个叫化子在这里的,你看你这身坏衣服从哪里抢来的,这球鞋快要飞了……”

“环境造‘英雄’呀,没钱怎能打扮呢。”他目光往我身上溜了一圈后,又落在菜篮里,“你们真可以。”

月圆开着门,“刘成,请里面坐,今天就在这里吃饭吧。”

“不客气,今天来传达你妈的口信,要你回去,最近几天你爸爸身体不佳。”

“嗯——”她一ρi股坐在板凳上,那一句话把她脸上的光辉扫光了,两眉顿时蹙起,有气无力地说:“穷人专会得富病,我最怕家里来信。”

“谁吃五谷不生灾呢。”他坐下对她说。

“月圆,愁有什么用,明天回家看看。时间不早了,去割点韭菜来,我来弄饭。”

“我看你们真不错,还有菜地,还养­鸡­养兔。”他又指着门外。“那猪圈里的两头猪,也是你们的吧。”

“是的,是我们俩人合资买的,不过,糠基本上是用队里的稻草机的。”

“你们生产队人真好,真是你们前世修来的,我们那生产队,他妈的对我们苛刻得不得了。”

“……”

“刘成,出来理韭菜。”月圆在外面喊:“这韭菜太乱,太脏。”

我虽然忙着,但还有点怜悯刘成,他,在学校的时候绝对神气,真是个人看人爱的人,现在不但没有活力,显然像个小老头子了,头发乱蓬蓬的,脸皮又黑又瘦又黄,两眼虚大无神,不但不引人注目,反而让人害怕他了。

“素兰,韭菜他去洗了,我到小店买瓶酒来,正好有菜,刚才我听他讲得怪可怜的。”

“好,你去,我把钱给你,再买一包香烟,好一点的,快去快来,饭马上就好了。”

“不要买不要买,又不是外人,还要你们破费吗?”他在门外阻止她,“你们如果这样,我要走了,我以为你们叽叽咕咕说什么的……”

“你不要小看我们没有钱,这点钱还是有的。”她顿时婉转地对他说:“你从来还没有在我们这里吃过饭,今天好好地招待你一餐,吃过饭我们还请你做一点事情。”

“那太客气了,你们的盛情我领了,就是不吃都是高兴的,有事尽管吩咐。”

莱上桌了,月圆斟满三小杯酒。我和月圆每人只有一小杯酒量。月圆对刘成说:“剩下的就是你的了,能不能吃完?”

“不瞒你们说,我只有一二两酒量,不过,长时间没钱吃酒了,此刻感觉特别香。”他吱——吱——地喝着,平时的虚荣与自尊全飞了。又拿桌上的香烟对着月圆说:“你怎么买这么好香烟的,这是公社­干­部级别了,俗话说:公社­干­部抽的两边分(大前门),大队­干­部抽的四脚奔(飞马),小队­干­部抽的一角四分(勇土),社员抽的是八分(经济),老头在家抽的呛得抱头伸(旱烟斗)。”

他这顺口溜把我们逗笑了。我看他酒喝得很香,我说:“我们也好常时间不喝酒,不过,我们女孩子根本不想酒喝,中秋节那天正好是月圆的生日,我们俩只喝了一杯酒,后来剩下

的被我倒了。”

“不提中秋节了,提起中秋节,我的泪水要往肚里流。”他蓦然沉了脸,面颊上使人读到许多委屈。于是,他猛烈地吸着烟,吐出的烟雾简直把桌上莱碗都笼罩了,重叹轻言的,“连午饭都没有吃着。”

月圆脸上顿时布满了同情:“怎么午饭没有吃着的?”

“那天,我们四个人几乎把零钱都凑上了,只有四块七角四分钱。”他猛的连喝了三小杯都没有夹菜,“他们强迫我上集买菜。我不愿意去,他们三人磨拳擦掌欺负我,扬言不去就不给你中饭吃。而且他们又是一条心,一呼百应。本来队里又忙,谁缺半天工,倒扣两天工分。最后在他们的威胁下只得顺从。当我到了集上,掏钱买菜时发现钱丢了,不知是丢了,还是被人偷了。于是,我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他们得知后,说我有意把钱赚起来了,就和我大动肝火。我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就和他们赌咒发誓地骂。王立那东西狠狠地揍了我两拳。那两人也立即蜂拥而上,没头没脑地打我。”他又指着牙,“你们看,我这颗门牙就是他们打掉的,最后他们烧饭居然不让我吃……”

“那为什么不告诉队长?”我愤愤不平地问。

“告诉队长有什么屁用?”他又喝了两杯,脸上脖子眼睛都红了,声音震骇而又愤怒:“队长包括队里所有的人,对我们恨之入骨;说我们偷人家­鸡­子,偷粮食,人人把我们看成是眼中钉,­肉­中刺……”

“你们究竟偷投偷?”月圆问。

他颤抖地拿着火柴送到嘴上,结果忙擦火柴,又没点着,我们想笑又不值得笑,是酒醉得他无法自拔的。月圆伸手拿香烟递给他,然后他手颤颤地擦着火柴,猛吸着:“我们那个生产队,全他妈的王八蛋,那天下午,王立在公场上看到一只­鸡­子,大概是被黄鼠狼咬死的,当时还有点气,就被他拿回来烧给大家吃了。到了晚上,人家找不到­鸡­子就估计是我们偷的,

正好来查时,发现我们这里的­鸡­毛就是他家­鸡­身上的。不用说,就是我们偷的。久而久之,无论哪家东西不在就是我们偷的,而且生产队全他妈的偷星下凡,天天不是张三家不在东西,

就是李四家不在东西,没有一天安宁过……”

“你看,墙倒众人推,把我们知青说得太不如人了。”我对月圆说:“看他们像偷的人吗?”

他不忌讳:“谈偷草,我们是偷的,队里分的草根本不够烧,只好晚上轮流去偷,粮食确实也是偷的,真正不够吃,我们每天四个人要尽吃就要六七米,这从哪里来呢,又没有东西卖,你们说呢?”他的眼睛里泪水汪汪的,似哭似笑:“像你们这

……这桌莱,我们在乡下还从来没有吃过,更没有人请我们吃。麦子下来,谁都不愿意吃麦仁,结果米吃完了,全吃麦仁,咽得头伸伸的,连屎都拉不下来,这像人的生活吗?连他妈的猪狗都不如。在割稻的时候,又分下来挑稻把,田里烂泥又陷人,我的腿又短,一直肩一用劲,腿就陷去半截了,两头的稻把死死地吸在田里,硬拖硬拉地上了田埂,力气全完了,到中到晚又吃不饱,你们看看这日子能活下去吗?社员们都不在乎,他们到时候饿了,有自己家小孩送去,年老人在家烧饭,有着三代人才能种田呢,我们呢,饿了只得到塘边上捧几口凉水充饥……”

此刻的月圆在流泪地愣着。

他眼睛里布满了红丝,脸由红又转白了,白得有点惨,泪水汗水糊涂了一脸,死死地盯着月圆:“你为什么要哭,还是下雨给我看,你……你……你真是小气鬼,怕我把这几碗莱吃光,是不是,是你们留我的,又不是我要……”

“刘成,我们不是小气鬼,你已经醉了,月圆是在同情你们男知青的遭遇”……

“同情,谁要你们同情,你吴月圆一家才要人同情呢,一家人个个被批斗。你李素兰又不是好人,说我醉了,哈哈哈,我才不会醉呢,再来两瓶,我——我都不在乎,我喝水还能喝几大碗呢,不要说是酒了……”

他那高一声的,低一声的,把人吓得不知所措。我的泪夺眶而出,模模糊糊的视着他:“好好,你没有醉,你再喝吧,你……你把这瓶全都喝了……”

“吱——吱”他站起身倒得快喝得快:“好样的,你最好,你最好,你最理解我们这些人,因为我们都是……都是城里人。”他坐了下来,似乎心里平静了些,不为酒而争执不休了,抖抖地夹着菜。

我说:“听你上半年说,在队里谈个对象了,谈好了吗?”

“谁告诉你我谈对象的,哈哈哈哈,连吃米都没有了,我们已经超领了伍百斤稻子了,连吃的都没有,还想女孩吗?我们男知青这一辈子都找不到找对象了,在乡下,姑娘们根本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小偷,说我们是二流懒汉,说我们是坑人鬼,反正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年轻时候混混算了,我不知道老了日子怎么过下去……”他双手捂着脸,哭声从手缝里挤了出来,“我的娘啊,你怎么生下我这可怜虫的,我死比活在这世界上好……”

“刘成,你吃饭吧,你不是说能吃一斤米饭的吗,我们锅里多的是,”月圆擦着泪喃喃地,“不要哭,不要哭了,慢慢过吧,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难道忘了吗?”

“谁说我哭的”,他猛然一抬头,“我是在演戏,在这个世界上人人不都是在演戏吗,哈哈……”

我摇着头,轻轻地叹息着,对月圆说:“他真醉了,说话也是语无伦次倒烂肠,赶快扶他到床上睡觉吧。”

“没有醉,真的我没有醉,”我们两人撑住他,实际上他浑身已飘飘然,步履蹒珊了,嘴上还喃喃地说着,“我还要吃两大碗饭……没有饭锅巴也行,锅巴也行……”

我们俩用力地把他搬上了床,可能他到乡下后还没有吃过像我们这样的莱,但他又吐在我们的床上了……

(九)

冬天不快不慢地来了。连刮了几阵西北风,村里村外的树木已变成了光胳膊,田埂上的衰草也由金黄转向灰黄|­色­了,有的高埂坡上焦黑的,那都是玩耍的孩子放的野火。

当东方的太阳冉冉升起时,就远远看到村里的男人背着粪筐拾狗屎(是种田一等肥料)。据王志强的经验介绍:捡粪也有诀窍,只要那高埂头是三岔路口,就有狗屎,你会天天拾

到,也就是狗习惯的“厕所”,狗屎还相当好拾,因为它冻起来了,弯勺一钩连底层沾上去的泥巴或枯草都一块起来。

那年冬天与往年不一样,早上不出工,吃过早饭出工。队长为了维护社员的切身利益,还和分片­干­部汤仁和吵过嘴,队长一再向他解释,说这样出工比大早上工事还要做多些。

王大妈这两天有些反常,平时向我们问寒问暖没有了,问饥问饱也飞了,平常的微笑也不知收藏哪里去了,我们很纳闷,真捉摸不透。晚上,从大队开社员大会回来时,我问月圆:

“这两天王大妈怎么搞的,我昨天问她到哪去?她轻描淡写的说,上集去。”

“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借东西还她东西,再说,我们又没有对她怎么样,莫非她真的上集有事吧。”

“我看志强这两天也是板着脸,今天不知到哪里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今晚上他们如果来家早,我们过去玩玩,了解个究竟心里踏实些。”

“王志强那东西是标准的神经质。”她坐在凳上抖着腿,“今天早上我出去倒灰,看他在锁门,我就问他到哪里去,他简直像个聋子。门锁大概有毛病,也不知他烦躁不安,嘴里叽里咕噜地骂锁。我站在那里实在难堪,不能一大早就碰到这哑吧,那太不吉利了,就是唤狗它也会摇头摆尾的。我真看他平时对我们不错的份上,我又重复问他,他才说‘不到哪里去’这样的矛盾话,而且连头都没有抬就走了,真正与我们去年见面一样。甚至还不如,这个人怎么这样的……”

“嘘——”我立即用手捺着嘴­唇­:“小声点,他们已经来家了,这不是开门声吗?”

她顿时警惕,侧身把嘴贴在我的耳朵说:“不要噜嗦,听他们说些什么?”

“妈,火柴在哪里,这么倒霉的,连火柴都找不到。”志强在那边叮叮咚咚的翻着。

“在连桌抽屉里找找看,可能那里面有。”大妈有气无力地说,还­干­咳着。

“我来煮晚饭吧,要煮多少米?”志强的“台词”。“乖乖,你煮你吃吧,我一点都不想吃。”

“你不想吃,我也不想吃,­干­脆就不煮了,烧点热水喂猪,今天猪中午没有喂。”

“你不吃就行了吗,该派如此,愁有什么用呢,你马上吃过还要去,多穿点衣裳,当心受凉,是好是歹你要去,明天就不要你去了,我去,嗯——正好为集体,又是合作医疗,要不是这个,家还冲掉呢……”

月圆悄悄的,声音像蚊子叫似的说:“素兰,你听见了吧,大概是什么人有病,而且这人还不是他家一般亲戚呢,照这两天的行动和刚才的对话中可以听得出来。我们是不是过去看个究竟。”

我摇着手:“不能去,不能去,再听他们讲一会儿再说。”

“小强妈,开门。”是李大婶的声音。

“小强,你快去开门,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怎么啦,大姐,我不放心,专来问问的。”大婶进屋就说。

“不行了,这两天醒都没有醒。”志强说。“偶尔说一两句糊涂话,可怜头发都没有了,脸上也不能看,被窝又不能盖在身上”。大妈Сhā口说:“小队、大队、公社不少人去看他(她),每人看了都淌眼水……”

“那为什么不转院,到县城医院条件肯定好些。”

“昨天,公社­干­部说转到县医院去的,卫生院院长说,病人不能转了,后来打电话到县人民医院,中午十二点,县医院就来了三个医生,带来医疗器材就地治疗了,”志强说。

“县里医生怎么说的?”李大婶又问。

“医生说,好歹就看今天夜里了,今夜如果再不好转,生命难保。我们在医院的时候,公社解书记亲自到了医院,要求医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不惜一切代价抢救。”

王大妈叹着气说:“就是治疗好了,可能也是一个残废。”

“怎么说呢,人过八十八,不知聋和瞎。”李大婶叹息:“不知他(她)这样的,救三条就行了,还要进去,可怜落到这种地步,真是水火无情呀。”

“……”

“月圆,你听,大概失火,或者是淹水里。”

“你大傻瓜,这肯定是火。”她轻轻的争辨着,“水还把人头发弄没有吗?你大概这会儿没有听,脑子飞到高小东那里去了……”“你唷,”我对她鼻尖戳了一下:“一天到晚跟我过不去,这段时间你看见我哪天和高小东在一起玩的,爱情和茶一样,摆摆就冷了。”

她嘴角一弯,对我嫣然一笑:“走,我们到那边去。”于是,吹灭了灯,我们俩轻轻地往那边走去。

推开虚掩的门,僵死的空气袭击着暗弱的灯光,志强对我们一目了然,隐着他那眉宇间的那股沉郁不乐之­色­,坐在那不起眼的短凳上,昔日的眉飞­色­舞此刻放到西伯利亚去了。大

妈背着灯光,坐在草窝里用手顶着沉重的头,我称呼她,她毫无反应。李大审从大桌下面抽出板凳给我们坐。

她说:“你们到现在还没有睡觉吗?冻坏了吧!”

“反正早上不上工,可以懒点起。”我又侧身对大妈说:“你什么亲戚住院,这是怎么回事?”

“是她外甥女儿,救火,被火烧的。”,李大婶原盯在王大妈身上的目光移向我们,微微叹息着说:“还不晓得会不会好呢?”

“是哪个外甥女儿?”月圆像被电击了一下,圆圆的眼睛投向她,诧异地问。

“她只有一个外甥女儿。”大婶低低地回答,目光又投向志强,“就是跟他谈亲那个,靠菩萨保佑了。”

月圆顿时满脸失­色­,眼巴巴地望着志强,像似在他身上找出异常的表情。而他呢,活像一个木偶似的坐在那安然不动,似乎整个空气把他冻结了,一点生机都没有,双手捂着低俯的头和耳朵,就如小孩怕炸雷。不知怎的,我心却安详平静,没有异常反应,就是她死也不关我的事,死人,死人家的人,又不是死自家的人,死十二个算一打……

“她真勇敢,真正了不起,一个女孩子能有这样的忘我­精­神太可贵了……”月圆板板地说着。

大家都被寒冷与恐惧的心理堵得默然无话。听了刚才月圆的话,忽然给我当头一震,才明白她出至内心的肺腑之言。使我回忆起,下午在大队社员会上王支书讲的话:大家一定要

做好冬季防火工作,在这一段时间里没有雨,有大风。因此,天将越来越­干­燥。昨天,我们在公社开会时,解书记对我们讲的,前天五星大队白庄小队由于小孩玩火,烧毁草垛一个,牛屋三间,烧死|­乳­牛一头。火,从下午大约从三点一直蔓延到四点多,一个女孩为了救耕牛被大火烧成重伤,­性­命难保。当她救出第三头牛时,远处上工的人才发现公场上浓烟翻滚,当人们火速赶来时,火已经封住牛屋门了,但那女孩还像巨人一样又冲了进去。许多人浇水,扑火,上面的屋面塌了半间,把她压在屋里。当人们把她从火海里救出时,浑身衣服烧焦又神智不清了。同志们,她的­精­神是可贵的,我们一定要向她学习,她不仅仅勇敢的救了三头牛,而且是用生命……

“小强,时间不早了,你还是去看看吧。”大妈萎靡不振地捂着胸口对他说着,“我是不能去了,还有那么远的路,眼睛又不中……”

“大妈,我看小强没­精­神要瞌睡了,让他明天一大早就去,反正这么大事,他去也不起多大作用。”我说。

她摇着头对我说:“不行,不行,一定要去,今夜还不晓得闯不闯得过来呢?”

“他大妈,既然今夜可能闯不过来,就不能让小强去。”李大婶说:“万一不好了,小强在面反而不好,会使小强伤心,再说还要图个吉利。她真的死了就拉倒,你就不承认是你王家曾定过亲的,正好也没有公开定过亲。除了月圆、素兰晓得,其他人都不晓得呢。假设要是被外人晓得了,小强以后‘马马’(老婆)难找,人家会说他命狠,扫帚星下凡呀。”

“嗯——你讲得不错,这种风俗我也懂。”大妈脸上堆满了浓重的悲伤。“她真的死了,我家小强‘马马’真难谈到,成份又大,哪家肯把姑娘嫁给我们这些人家呢。”

大婶说:“你不要烦,凭你家小强还有这样子呢,还怕谈不到人吗?古话,黄毛丫头年年有,只要银钱能应手,到时候找个成份大的人家姑娘,我看是一点不困难的……”

“他大婶,不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噢,人家成份大的姑娘,如果还是嫁到我们这种人家,世世代代没有抬头的日子,正如小强说过的,臭草还是移到茅缸边……”

“大概就是他家,不是单庄独户吗?”门外陌生的声音送入我们耳膜。

志强开了门,向人家点头致礼。寒流把他们推了进来。我们目光一致接住他们。瘦子双手Сhā在口袋里,一顶褪­色­的蓝卡几坏棉帽遮着双眉,两边的布耳朵半边翘着半边垂着,那

胖子腰间扎着粗围巾,满脸的寒气,鼻涕像小铃铛似的不偏不斜挂在人中下。

“舅母,不认识我们吧,我们是李明月庄上的。”瘦子自我介绍着。

“哦,你就是上午在医院的吧,难为你们到现在还赶到这里来。”大妈注视着他,脸上露出“来者不善”的惊愕和探索的目光:“现在小明月怎么样了,没有什么吧?”

“她……她已经死了。”他嗫嚅着嘴,讷讷的话音是低沉的、充满了悲哀与同情,“大队­干­部都在医院,要我们来告诉你们,今晚就不要去了,明天一大早……”

顿时,噩耗凝结了整个室内,一阵毛骨悚然和不寒而栗的气氛揪着了我们的心。

“我的亲女儿呀……”大妈顿时扶着桌边嚎啕大哭,哭声似乎震憾整个夜空,洒进室内的每个角落,“你死得这么惨呀——可怜才十九呀……就走完了人生路——。”

她的泪似乎把灯光打湿得更暗。李大婶和月圆泪光晶莹,那两个男人互相望了望,坐在凳上贴在墙壁上像木偶似的。

王大妈哭了好一会,哭泣逐渐由激烈转为平静,由悲痛的抽噎转为低沉的饮泣,似乎疲倦征服了她。李大婶把她扶上了床。片刻那两个人和大婶要走,王志强把他们送了出去后,回来坐在草窝里。慢慢吞吞地掏出包“飞马”,抽出一支点燃吸着,眼睛被熏得闭闭的,又被烟呛得在­干­咳,连吸几口,烟雾简直包围了他。他,真的好似进了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我说:“真不简单,听那人说还为她开追悼大会呢……”

“有什么用,人已死了,把死人做给活人看而已.”他把半支烟揉成个团,脸上肌­肉­抽搐着,不亢不卑地说:“当一个人来到这个地球时,只是个呱呱落地赤­祼­的婴儿,除了身躯和灵魂,上苍没有让人类带来什么身外之物。等到有一天人去了,去的仍是来的样子,空空如

也,人生苦短。事实上,死去的人在世界上总也留下了一些东西,有形的,无形的,充实着这本来已经拥挤的空间。自从懂事起,经过学习、经过奋斗、经过努力,甚至直到打下了天下,建立了事业,他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剩下的是什么呢?带不走的财产,无尽的牵挂。人生,人生,人生是什么呢,我看恐怕祖先也不知道。嗯,人生就意味着死亡,当皇帝也好,做乞丐也好。然而人生在短短的几十年中,有的人是清清楚楚地度过,也有人糊糊涂涂地生存,人生确实如梦,是好梦还是恶梦都是上帝安排的……”

我打断他的话说:“不过,你那表妹真正勇敢,能四次进烈火救耕牛,又是个女孩子,她那名子将永垂不朽地刻在人们心中”……

“你也不能把她思想境界说得过高,有些事情是环境逼的,如果在战场上,人都打死了了,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了,他肯定勇敢,再看到周围尸山血海仇恨更加,他当然麻木不仁,

就是全身被炸弹烧起来,面对敌人也无所畏惧,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也要和敌人拼到最后一息。就拿我表妹说吧,她家本来就是看管牛的,救牛理所当然是她的职责。要不是她家看管

的牛,她不一定去救火,就是救了也不可能那么勇敢。”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她烧得确实太惨,我一进医院,就知道她无医可救了,脸上烧得不忍目睹,全像癞哈蟆皮,头像斑魔点点的葫芦,可怜被子都不能盖在身上,据医生说,她身上有几十处焦泡。医生主意很好,被子就盖半圆笼子上,竹笼子请几个篾匠赶急做起来的……”

“你明天还要去吊丧。”月圆眼巴巴望着他,喃喃的,“最后一程了,应该表表心意呀!”

“古人说过,‘穿破纺罗才是我的衣,送到坟前才是我的妻’。何况我们父母之命,各自没有从内心里产生感情。”他轻轻地扫了她一眼,“伏笔”­性­的不以为然,“我不瞒你说,真不想去,怕看她那死样了,你们不懂,死人的脸都变型了……”

“你这忘恩负义的伪君子,薄情郎,难到最后一别之情都没有吗?”月圆显然生气了,狠狠地瞪了一眼,语言也够尖刻了,“我看你表面上通情达理,腹里却摆一颗如冰的心。是个实实在在的冷血动物。”

“既谈不上正人君子,又扯不上如冰的心。你看我们哪天细言密语如胶似膝过吗?我们乡下人不像你们城里人,那么开放浪漫,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感情’二字……”

“月圆走吧,让他好好休息,他刀子嘴豆腐心,去不去他不会向我们真心透露……”

“换句话说又不关我们的事。”月圆拉着我的手出了门。

进了家,我把两道门闩Сhā得牢牢的,还用一把大锹顶着加固,月圆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连点灯都不敢去摸火柴。还真有点怕鬼,她好像就在黑的地方,几次来的身影活活生生的在

我脑海里重演。好漂亮的“六指”少女,瞬间走到­阴­朝地府去了。早就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送死。

坐进被窝里,她自顾自地说:“人类往往少年老成,青年迷茫,中年喜欢将别人的成就与自己相比较,因而觉得受挫,好不容易活到老年仍是一个没有长大的笨孩子,所以我们粗糙地活着,而人的一生,便也这样过去了……”

“你说什么,快睡觉吧,我真有点害怕,今晚灯就不要熄了。”我惧怕地说。

“你怕什么?你又没有得罪她,她不会来拖你的。”她说过居然爬到我这头来了……

自从那李明月死后,已隔十多天了,王大妈似乎没有忘怀旧情,始终怀念那不实际的远方,脸上整天堆着推不走的郁闷和哀丧,满脸的皱纹把眼睛挤小了,而小得无神的眸子里还充塞着某种寂寞,某种空虚,某种凄凉,对任何人和事都沉郁不乐,就跟我们也没有往日的客套了,除上工之外,在家就和订了“合同”的草窝寸步不离。有时我们主动去玩,她至多与我们一言两句,对我们热心来访置之不顾,就连家务也不做了,始终把自已埋在孤独里,而王志强呢,截然不同,似因祸得福,整天满面春风,嘴角上一直带着微笑,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寻常的“力量”,每一举止与行动都有动人心处。在家里,他忙这忙那,把他妈一贯“承包”的家务都接收归己。每天晚上做完家务后,就到我们这边来,学­鸡­啼装狗叫,什么都耍得出来,他不想走,你用推土机都推不走他,用大炮都轰不烂他。吴月圆呢,按事态的发展规律,应该正正规规,大大方方的,大胆地追求王志强了,因为这是鼻涕往嘴里淌——顺势。可她确相反得离题,连二岁小孩都看出来,死了李明月,就像死了自己同胞妹一样,没事就提她,为她叹息,甚至有时为她默默掉泪。每当王志强一来,她多在一两句正常话就到房间里去了,不理他,而他呢,有时还厚着脸皮到房间里。但月圆还是不陪她,头蒙被窝里装睡觉。只有我陪他东拉西扯的。他来过后,而她又明知故问的问我们谈些什么?对于这些,我也束手无策,不敢为他们当红娘,因为被头一回弄怕了。所以,只好任其自然吧!就像冬眠的虫一样,别碰它,该醒会醒的。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人常常是无法预测的,有些事只能靠时间来安排。时间是决择一切的。

这一天,我正好吃过晚饭,碗筷还没有收,高小东进来了,红十字药箱背在肩上,分明连家还没有归。

“高大夫,你来是不是跟素兰‘看病’的?”月圆笑意泛在嘴角上,严格审视着不自然的他。

“也是来跟你‘看病’的。”他满脸的心术不正,一ρi股坐在她的凳上还挤了挤她,讨她的便宜,“听素兰说,你这十多天来吃饭不香,特地来的,有什么不舒服,快说,害病不能瞒医生……”

“呸——”她双手推高小东,“到你家素兰那边坐去,她才有病呢,你先把她病治治好,我有病没病不关你的事……”

“她有病,我来治。”志强满载着笑容带点嬉皮笑脸的成份忽然闯进来了,对我们溜了一圈后,目光“坚定不移”地落在月圆脸上,“你说是不是?”

月圆给他个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说:“你皮最厚,我们说话要你Сhā嘴,你妈这几天天天骂你,你当耳边风,没教养,下次请你晚上不要到这里来玩了,免得你妈说我们留你的……”

“你们不留我们就呆住了吗?”高小东向志强挤着眼睛。“不喊我们就来了吗,队里其他人又没有来,就是你们俩约我们的是不是……”

“其他人没有来人家有教养。”月圆接口说,“人家有妈妈老子,不象你们缺老子无妈妈……”

“没有老子你们好。”志强坐在她凳上,头接近她头,“不要婆不要公进了门来好威风,不要爹不要娘敢把丈夫打下床

“滚你的——”月圆把他一推。志强往旁边让着:“应上我的话了,打我了。”高小东摇头摆尾笑着:“素兰没有打我。”

我们都在笑,兴奋的空气顿时四周弥漫。我说:“你们三人不知什么时候说出一句正经话,全是没心少肺缺肠少肝的话,不是明讽暗刺,就是夹枪带­棒­……”

“年轻人就是开开玩笑,寻找欢乐,才能慢慢地度着美好的青春,才能扣得住青春。”志强说着,还有意挤月圆,月圆无奈只得让一让,藐视了他一眼。他对她全然不顾,跃跃欲试,

“如果人人天天时时正正经经地说话,还没有那么多话料呢,非把人逼死不可,那真依照红头文件做报告了。我有种不成熟的感觉,当你们以后在日常生活中细心观察就知道了,无论什么人讲话十句话有九句话是空的,只有一句话顶用就不错了……

“我不赞成。”月圆一手托着腮巴,一手用筷子在桌面上画着,似乎在写打倒王志强这王八蛋。“你是片面的看问题,自己的错觉,不要强加在别人的头上……”

“我不是片面的看问题。”他肯定地说着,骄傲得像块大石头,“你听见的,我们刚才几个人讲了二十句话都不止,你说那句话是顶用的,都是空话。你再问问高小东,今晚来­干­什么的,为什么进来不直接说明来意。”

“你草包,人家来处感情不能告诉你王志强,大概还要请你开‘恋爱票’是不是?”

我忍不住地笑着,目光迅速移向他们说:“你们两人辩归辩,不要带动我们。”

“我赞成王志强的观点,他真正在日常生活中得下的结 论。”高小东先是一个劲地笑,现在又做志强的奴才在附和,“比如我吧,来不是想和素兰谈心说话的,是来清她装被子的,

不装晚上没有被子盖……”

“这一下你听见了吧,小东从开始到现在讲了不低于十句话,只有一句:装被子’的话顶用。”志强洋洋得意地对她说:“怎么样,吴同志,活生生地再现了我的话是真理。”

她既是摇头又是笑,脸上红扑扑的,不由自主地说:“不过,我相信你这一张嘴,先放圈子给人钻,三两句就被你绕去了,到了后四五句就上你的圈套了……”

“他不是绕人的,说的确实有道理,假设,这时我在家睡觉,马上来一个人喊我出诊,只要这个人一到我家,就很自然地问我:你这么早就睡觉啦,你灯不亮我还以为你不在家的

呢;今年天太冷,走在路上风直往身上灌;你们庄上那条狗才凶呢,差一点把我腿咬了……我再问他,这么晚才来的。他甚至还说:麻烦你了,影响睡觉了,我家老婆肚子痛。等我把衣服穿好时。他又说,真对不起了,把你冻坏了,今晚就不要回来了,就跟我老婆睡吧,不不,说错了,就在我家睡,就是虱子被,像狗窝……”

“又是活生生的再现。”他沾沾自喜,目光又弹向月圆说:“不过,有些话,是庙里小财神陪衬的,起辅助作用的。”

“人要是句句是实话,一天讲十句就够了。但是在爱情的世界里,正如素兰说的,话越多越好,才能……啊呀,”他突然望着我,“你掐我­干­什么,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吗?”我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这小东西一两句话都存不住,毫无保留地露绐他们了,还大惊小怪的,我只不过是轻轻地捏丁他一下。此刻,月圆脸都笑红了,目光还有意在我火辣辣的脸上扫来扫去。跟前的高小东更别提了,像宣告人类第一次登上了月球一样,兴奋得手舞足蹈,不但如此,还像王志强挤着眼,显露自己有本事,敢和“老婆”开玩笑。我竭力地忍住笑,狠狠地跺他的脚,眼睛还瞪着他说:”你不能说说其它,为什么拿这个打比方……”

“好好,我在重打个比方,假设有个病人,我告诉他荤要少吃,最好不吃。他准能问我:‘­鸡­于能吃吗?公­鸡­能吃吗,鱼能吃吗?鸭能吃吗?”

志强笑着说:“­干­脆告诉他,有血的东西都不能吃?”

“是的,有时弄烦了,就这样说。有一次还闹过一件可笑的事情,李庄方老四嘴­唇­上起了一个坏东西,我告诉他,荤最好不吃。他转脸就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吃?我告诉他:等我通

知。结果把他事已忘了,半年之后他来问我:高医师,我到今天都没有吃荤,因为没有接到你的通知,你看我瘦得像咸菜­干­了,你对我太残酷了准备哪天发通知给我?当时我肚子笑疼了说:通知要你们生产队里人带的,没有带到吗?现在我不管什么事,都跟病人说绝了,不然我说一句他答一句,永远说不完的话,但不能像回答方老四那样的话……”你不给人家解释清楚,人家会说你没有医德,态度不好,看你怎么办?”,月曰盯住他说。

“唉——,关键就怕这个。态度不好,一说你没有本事,二说是你不该­干­这一行。甚至还说是扫帚把戴草帽,混个人头儿。如果这病没有治好,他能追查你的责任,找你麻烦。如果态度好,把话说得婉转一些,把人治死,人家都不会怪你。所以人常说:“问题不在于大小,关健在于态度……”

“高小东这话说得有血有­肉­,说明一些东西了。”

“你们当然了,男帮男孩吹,你吹他超凡,他吹你脱俗。”月圆用冷冷的目光对着他们那自以为是的样子,“又没有够格的人来鉴别你们的话正确与否。”

“你跟我学,不理他们,看他们自吹自擂到何时,他们男人一贯以来就是用这种本事,来显露自己的‘才华’,骗取我们的信任……’

“李素兰最后这句说得对极了,能打一百二十分。”志强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我们讲了那么多的废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你们相信我们的口才,博得你们的芳心。”

月圆给他个白眼,故作轻松地说:“还口才呢,大草包,二五郎当的,谁看得起你们,根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你讲了那么多的话,我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这句话是矛盾,你既然没有听见,怎么知道我们讲那么多话的。”他脸皮老厚的.似乎她越藐视他,越是对他某种难以表达的爱,肆无忌惮,笑呵呵的,“你这话真的走火违背现实了,你要否认你投有听见的话,你应该这样说,我只看见你们嘴角动,不知你们在讲些什么……”

“你不要故意骂人。”月圆斜睨着他,扯着簿簿的嘴­唇­,“如果只看你嘴动,不知你讲些什么,这分明我是聋子。”

“你们慢慢谈谈吧,不能吵嘴。”高小东坐得不耐烦了,手绕到后面拽了我一把.说:“我请素兰装一下被子。”

“你们走,我也睡觉了,谁跟这‘十三点’谈。”月圆环顾了我们,又斜睨着他,“谈饿了还设有地方吃饭呢,你们该听见的,从他一来到现在讲了那么多的空话,连一句正题都没有,证实他说的十句中有九句空话。”

“苍天在上,她能证实我的话千真万确,我真有办法了,能得到一个人的佩服,我真热血沸腾。”他嬉皮笑脸地说。那些“正经”气没有了,得意忘形得像小丑。

我起身笑着说:”月圆我走了,你把锅碗洗洗。”

她收着筷子对志强说:“你看他们走了,你也该走了关门了,你妈要是在家非骂死你不可。”

“不会骂的。我来帮你忙。”志强说。

走了好远,转身看了我们家里,灯光还在映着他们。

“哎,素兰,这一下我们可以大胆地公开的那个那个了,因为他和月圆恋爱了。”

“你知道他们相爱了吗,看了他们有所表示吗?”我叹息着。

“月圆真是,嗯——志强表妹活着时,唉声叹气的总觉得有绊脚石,现实对她来说又是不可能的。现在她死了。她又假装正经起来,好像自己了不起。你听她刚才最后几句话是

对志强说的,要是一般人真受不了。”

“你们男孩子皮厚,为了追求女孩子像可怜虫,像面糊,像癞狗,像……”

“你们女孩子不是的吗?为了追求男孩子能得神经病,只差自杀,月圆就是例子。但是,我们男孩子还比你们好一些,心里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内心的自我与表面上的自我都是

统一的。而你们就不同了,两个自我不能统一,嘴上不敢讲,总是心里想,不当机立断,错过机会那真是骑自行车追汽车,望尘莫及,可怜,可怜,可怜……”

“你才可怜呢,小五保。”我笑着激怒他。

他哈哈大笑,毫无忌讳,笑声激荡着沉寂的夜空,还骄傲

得不可一世地:“我绝对不可怜,你就是我的世界,我向全世界上人宣布,我永远幸福美满,不是五保,面是被你承包。”

“……”

说着笑着,甜甜蜜蜜的气氛把我送入了他家。

“装好被子在这里玩一会。”他像小孩似的趴在被子上,用他那一副朦胧的目光瞅着我,“实际上我会装被子呢,有意找你玩玩的,天天想你,时时盼你,假设一天没有看到你,心里就不太踏实,做任何事都不安心,脑子里总是轰轰的,你注意了吗?你们在田里上工时,我有意绕道去看你,就那么一眼都是好的,我天天晚上来家,最起码出去看你们五次灯光……”

“不要花言巧语的,有什么看头,看来看去还是爷爷鞋,­奶­­奶­袜,老样子。你如果把心放在事业上就好了,还能研究一点东西来……”

”爱情与事业相结合,抓革命,促生产。”他说着笑着,还像我挤鼻弄眼的,“你没有注意,我已经听你的话了,看了好几本书了。”

“看有什么用?只有理论井无实践,那是空的,一个求知者,不但要多看书,而且要有实践,更重要的是要有所研究。”

他用头顶了我一下头,我瞪了他一眼,差点儿针戳手上。他笑得上下嘴­唇­像似短了似的,遮不住几颗大门牙,不假思索地说:“我已经有所研究了,我的兰,今年基本上没有治错过

病,大小病我能诊断出来。病重,我就建议人家到医院看去,因为我这里没有设备和良药。谈研究也有所研究,十天前我发现李老二家小二于屙屎有毛病,说到县城医院都去过几次

了,都没有查出来……”

“拉屎有什么毛病?被你查出来了,是吗?”

“嗯——你详细听着。”他一本正经地坐在被子上,“小四拉屎发现屎不圆,有一条小小的凹槽,此病他们家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我晓得他们看不起我高小东。结果到医院四次都投有治好,透视都透过了。李老二最后一次来家看见我.才对我说的。于是,当天晚上,我独自在家捉摸研究,根据他家反映,小四子没发过高烧,饮食正常,食道没有问题。头不晕眼不花,心脏没有问题。除此而外,就要在肠道上找问题,但肠道上又不可能有问题,因为肚不痛,不拉肚。最后,我忽然想起来下,可能­肛­门处有问题,肯定长了个小疙瘩,就像脱模似的留下一条小槽子。刚分析完,李老二来了,递给我一支‘飞马’。我吸了口,就详细分析解释给他听,他连连点头。第二天,李老二一大早就带小四子去医院。当天下午就回来了,高兴地告诉我,说我分析得千真万确。并且当时就在医院动了小手术,把那小­肉­疙瘩割掉了。”

“难怪李老二在田里讲的呢,高小东现在是一个不简单的赤脚医生。”我欣喜地视了他一下。

“这一下,你不要小看我了吧,不过,这全归功于你,要不是和你恋爱,真得不到启发,我永远是个学浅才疏的人……”

“好了,好了,要再接再励,把毕生的­精­力都放上去。”我直起腰又说,“你能减轻病人的疾苦,在医术上研究一番,总比说一万声爱我要强得多。把被子搬走,把门上起来吧。”

他把被子送上床.又到堂屋对我说:“你猜我买了十几本书钱是哪里来的?”

“你在大队工分钱,又卖­鸡­蛋,夏天又卖过猪。”

他上着门说:“你错了,工分钱、卖猪钱全都收起来了,准备结婚用呢,到那天不搞像样,真对不起你一家子。买书钱全是人家的,因为今年看好许多病,人家都送我­鸡­蛋,李老二家就送我三十只,今年已经收入八百只了,包括你们吃的­鸡­蛋,都是人家送的,出名了,你懂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下次不能收人家的,啊——”

“明年就拒绝了,因为我的书够了。”他不以为然地又说:“实际上大家为我,我为大家。不过,我现在对病人极端负责,随喊随到,假设马上有人来喊我,我都不会陪你……”

“我不要你陪,马上就走。”我借他话在脱身。

他顿时憨皮笑腔,脸上布满了心术不正与祈求,“求求你在这里多玩一会,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讲呢,有很多很多……”

“你有话快说,我马上就走了。”我不敢与他对视。

他摸了摸头,像小孩子似的望着我:“我又说不上来了,在你未来之前,准备好多好多的 ,现在不晓得跑哪里去了。”他又苦了脸.颊上露出恋恋不舍的神­色­。稍顷,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要你不走,你偏偏要走,过两年结过婚,我看你还……”

“到那时说那时话,我再不走,月圆在家害怕。”

“真要走,我送你到家,你再把我送回头,来个张郎送李郎一直送到麦子黄。”

“送我就走,说真的,我还真有点害怕,就怕志强那表妹。”

我们走出了门外,皓月当空昔照大地,天际的四周挂着璀璨星斗,整个村庄无烦无恼在明月的怀抱中静静地甜睡着。

到了门口,只听月圆说:“我看你到什么时间才走。”

“你什么时候答应,我什么时候走。”志强在说。

“你听,志强要她答应什么?”高小东贴在我耳朵旁,又飞快地吻了我的嘴巴,小声点“我们慢慢进去,不能打草惊蛇。”

我戳了他一下鼻粱说:“你特别放轻点,平时走路和驴子

一样。”

他做个小偷绝对够格,轻轻悄悄,小心翼翼的推开虚掩的门,我随着他身后也是蹑手蹑脚的,摸到大桌后,两步就到门帘。他把一只眼睛轻轻地贴在门帘小圆洞上,不知他看见了

什么,拖着我返身往外面……。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可能要谈话,你­干­脆再到我那里玩一会,不能打搅他们,给他们创造机会与环境。”

“我不去,你走吧,再过一会儿如果他们再不讲话,我就要进去了。”

“你不去就拉倒,不过我想亲你一下,行吗?”

“不行,不行,难为情死了。”我全身摇动,双手在他那铁钳似的手里挣脱着。

“你不行,我更不行。”他突然松开我的手,把我的头掌握在两手心里,使我动弹不得。他立即歪着头,那热乎乎的嘴就像饿猫咬耗子似的那样猛烈而缠绵。

此时些刻,我心颤抖得厉害,不知是什么力量在冲动,兴奋得天昏地转。接着我张开了口,闭上了眼睛,真心实地接受了他。顿时,他那浓浓的,热乎乎的,甜蜜蜜的口液往我嘴里丝丝漫延……

他预支得过意不去了松开了我,在低语:“我太幸福了,很早就想这么一回事了。”

“这一下你满意了吧,天天像狗样的,跟人叫,跟人闹。”

“还不十分满意,还有……”,他说着双手揽我。

“滚滚”,我双手把他一推,又往后退了两步。

“好好,不碰你,再碰你就要生气了。”他又说:“我嘴里很甜吧。”

“嗯——”我点头。

“告诉你哟,我吃过晚饭就开始准备了,涮了两次牙,又吃了几颗糖果,怎能不甜呢?”

听了他一番解释,我差点儿笑出声来……

他走后,我进屋里像捉迷藏似的靠近了门帘,眼睛透过小圆洞,看到志强趴在箱上看书,月圆坐在床沿上,双手Сhā在口袋里,脸皮绷得紧紧的,目光盯在地上发愣。我大气不敢出,

细细观察,耐心等待他们的对话。

“你究竟走不走,要是你妈在家可能要骂过你好几次了。”月圆一动不动地说。

他真像聋哑人,似乎一丝声音都投入耳,还在安安静静地看书,仿佛看的是“黄继光献身堵枪眼”,既是那样的勇敢,又是那样的危险。

“你不走,就站在这里,我要睡觉了。”她满脸惴惴不安地说,慢慢站起转身放着被子,“真急人,素兰马上回来,看见成何体统。”

“你放心,她这时是不会回来的,她和我们一样,也在谈恋爱。”他不慌不忙的,一字一句的,目光仍然盯着书,要是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在读书上那些句子呢。

“你废话,谁和你谈恋爱的。”她侧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发现你今天反常,好像不是吴月圆了。”他领略了她那不悦目光后,起身正­色­地,“出言不但没有丝毫的和谐,而且还硬梆梆的,拒人千里之外,我真不知道你是人是鬼。”

“我不和你谈这些,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她用小拳头轻轻的敲着脑门,“我头痛,你走,你快走,我求求你了。”

“你答应我,我就走,这话已经向你:播送’第五遍了。”他脸皮老厚也歪坐地床沿上。

“你‘播送’一百遍,一千遍都没有用。”她无奈,出于洁身,让他坐,自己倚在箱旁,低着头,悻悻然地说:“我的态度就这样。”

“你不答应我,要把理由讲出来,使我心服口服。”他那灼热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那低俯着的头,“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要口是心非。”

她投了他一瞥,又垂下眉头,语气没有丝毫柔和,又说:“谈理由:第一,我已经下定决心永远不嫁人,独身主义一辈子,素兰可以做证;第二,我永远不会呆在乡下一辈子,我爸爸现在身体很不好,等他去世之后,我就可以回城里照顾妈妈;第三,你家成份大,我家又是走资派,将来永远没有翻身抬头的日子;第四,凭你不但配不上我,而且你是克星下凡,你的表妹就是例子……”

“堂堂的街上姑娘,将军的女儿,受过那么好的教育,还相信这样的迷信,这样的唯心,这是我反驳你的第四。”他的面颊深沉,目光炽烈,不疾不徐,不亢不卑地说:“第一第二第三,这全是你随口而出,绝不是你的肺腑之言,不跟你夸海口,凭我的­肉­眼能透视你的一切。”

“你不相信,我不会逼你相信,随你怎么想,说出两车皮的话,磨到天亮,我还是这些理由。”她的语气稳稳重重的,始终眼睛不动,嘴在动。

她的这种表情和态度,我是从未见过,没想到她这么固执,这么冷淡,这么神圣不可侵犯。验证志强的话了“她似乎不是吴月圆了。”此刻,我心里矛盾极了,要我怎么做人呢?要是进去,志强会怀恨我,要是不进去,他们没完没了的,不知什么时候有个结局。

“看来,我非跪下求情不可,你如果需要的话尽管吩咐。”他的声音清晰而又柔和,他那热烈的目光里含着祈求和希望,

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在她的脸上找到美好的答案,取得满足的慰藉。又仿佛像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求老师打一个漂漂亮亮的一百分似的。

“我担当不起。”她幽幽的,冷冰冰的,“请你快走。”

“我假如不走呢,看你用什么办法来治我。”

“我郑重地对你讲,要我答应你绝对不可能,你如果真的不走,我会翻脸不认人,说你夜里进来耍流氓,正好你又是地主儿子,我照样可以告你。”她的语气生硬而又坚决,她的眼光冷得像两支冷箭似的­射­向他,要是在河堤上非把他逼掉河里去不可。“再说,人大脸长的,人不理你要感到羞耻。”

“我有什么羞耻的,当我追求的人能和我讲话,我就感到无比荣幸和骄傲了,证明她爱我了,罗马的作家西拉斯曾说过,‘恋人之间的愤懑会有更新爱的力量……”“不跟你废话,

快滚,快滚,把点脸给你呢。”

“我看你脸­色­不佳,你真能这样对待我吗?”他缓缓站起身,脸皮抽搐着,说话语气变硬也认真了,没有丝毫的玩笑成份,不像一上来了,眼睛怒视着她:“真是这样,你再说一遍。”

“我说十遍、二十遍,还是这句话,坐不改名,立不改姓。”她那斩钉截铁的语气,给人以火星迸溅的感觉。她又侧身拽着被头补充了一句。“又不想想,自己不但是穷山村的,而且又是一个小地主,癞哈蟆怎能吃……”

“好好,好样的,说得够爽快。”刹时间,他眼睛气得似乎在冒火,胸脯在激烈地起伏着,满腹的愤怒涌在抽搐的脸庞上,咬牙切齿的,“我是癞哈蟆,我是癞哈蟆,而你却是活骗子,我今天才知道你是活骗子,标标准准的骗子,我算上当了……”

她擦了一把委屈的泪,讷讷地说:“我……我是骗子,骗过你什么?”

“你的眼睛在骗我的眼睛。”他逼视她,手指着她。粗暴地吼着,“我不是不知情和爱,是装聋作哑故痴呆……”

“笑话,天大的笑话,我的眼睛怎能骗你的眼睛,我的跟睛长在我的头上。”

“好好,你利牙利嘴的,我说不过你,但你要凭良心。”

“良心有什么用,既不好上秤称又不好上斗量,良心有时候一分钱都不值,是无型的垃圾。”她喃喃地争辨。

“请你在过去的情感上不要耍赖,我认为隐瞒自己的观点是极为可耻的,可耻得不能见太阳。“他如一个猎人追着一只兔子,“在我的长期观察中,你的眼睛对我都是朦朦胧胧的,向我表示着一种高层次的友谊,那种神­色­只有我能意会到,享受到,换句话说,在这个世界上是针对我而言的,这是其一。其二,我无论什么时候到塘边淘米洗菜不要喊你,你有意如约到达,我的衣服晾在外面,你都有意无意地把你的衣服挂在我衣服旁,在上工时你总是偷偷地瞄我,总是想方设法靠近些等等。还有重要的一点,四天前你不在家,我在你枕头下翻到一本日记,第四页上面横的、斜的、竖的、歪的、写着十一遍‘王志强’。第五面又写了两组诗。诗清清楚楚写着:

假如你是大海/我愿是一叶小舟/依着你温柔的胸怀随波逐流/假如你是荒原/我愿是一株小草/扎根贫瘠的土地/繁衍绿­色­的春天/假如你是月亮/我愿是一颗星星呆在你的身旁/闪闪发光。

第六页还写了特别的:‘你’,以及你在何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所以,从一系列迹象看,你一直在爱我,追求我,而现在却翻脸不认人了,说句老实话,我是替你负责,今晚特地来这么一招的,想不到你如此的狠,如此的辣,如此的毒,还说我是癞哈蟆怎能吃天鹅­肉­,弄得我这样下场……”

上帝此刻都知道王志强的软硬兼施已全落空。这时月圆垂眉抽噎着,脸蛋绯红绯红的,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床旁,好象做了错事,被他掀了底牌揭了短。

他还继续高吭叫着:“我大声向你宣布,从今起,水远与你水火不相容,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哪个要再望你一跟就烂眼睛,说一句话就烂嘴,永远不跨你的门槛,但也不允许你进我家门半步,把我们一年半来的患恩怨怨一笔钩销。今天算是愚人打扰你了,告辞……”

顿时,我慌了,急急忙忙往后直退,恍惚中不知自己应该­干­些什么……

“站住,你为什么这样残酷?”她的声音突然飞进我的耳膜,音调是那样轻,那样柔,却有深沉的、震慑人心的力量,像第一声春雷一样,回荡在静静的夜空,又象来自遥远的山峪,荡漾着在沉睡的山峦。我没有听见志强的回话,也投有听见他的脚步。顿时,室内静得连老鼠的呼吸声都听见。我又慢慢警惕地回到原地。只见月圆的脸就象被晚霞映出的幕云,

泪水簌簌地流过红晕的脸蛋:“你……你简直象条松了绳索的野牛,暴躁,易怒,你急,我比你还急……”

志强飘飘然地移到床前,他背着我,我又看不出他的表情。

他一张手臂,月圆缓缓地贴进他的怀里,哽咽的声音在他那宽阔的胸前响着:“难道我不爱你吗,爱你简直超过我的生命,真的,志强。自从我第一天看到你,似乎头发昏,神智不清了。你的形象庄严而端正,害得我无法自拔,你说的不错,我只要看到你,眼睛总是潜意识的朦胧,因为我尊敬你,崇拜你.热爱你,所以只要你一到塘边,我不由自主地飘然而去,碰到一块又不好意思说话,又怕你不理我,错过机会我又懊悔。只

要两天看不到你,就魂不守体,做什么事都不安心,似乎心都碎了。晚饭后听不见你的声音,心里总是不踏实,整个人就像浮在空中,经常为你而失眠。有时,我竭力控制脑神经不去想

你,但都无济于事,你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直打转,没有哪天不是魂思梦想的……”

“那你为什么还说那样坚硬刻薄的话呢?”他俩顺势坐在床沿上,他拉过她的右手平放在自己的手中,紧紧密密,温温柔柔地贴合着,温馨、幸福、祥和的气氛在他俩四周漫延。“你把我气得快要崩溃了,你刚才不喊我站住,以后喊就迟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开弓没有回头剑,我一气之下是永远不会理你的,你可能对我的个­性­不太了解

“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矛盾,我没有恋爱过,怕你现在把我揽在怀里以后又把我抛弃。你应该明白,去年知道你有对象了,我真气得发疯,要不是顾及爸爸妈妈,我真想了此残

生……”

“我清楚,你为了我叹了多少怨气,流了多少泪,你是位好姑娘,是重感情的,有着高尚纯洁的情感,我要以实际行动来爱你一辈子,你就是我的世界。得到你我在这个世界上无所苛求,古人说过:‘黄金易得,知己难求’。结婚后,我会处处关心你,时时体贴你……

她头又倾在他的胸前,像无助的孩子缓缓摇着头,激动地说:“不不,只要你对我好,我什么事都不要你做,你不能做家务,时刻要记住,你毕竟是个男子汉要成大器,不能因家务,坑掉你的才华。听素兰说,你不是要写小说吗,我相信,只要你下笔肯定能写出点好东西来,因为你对世界上的人和事看得很透切,有扎实的生活基础,反正你在我心里是第一个崇拜者。”你这么老是盯着我,难道我很值得看,祖漂亮吗?”

‘是的,脱俗超凡,在男­性­中是难得的,从你的容貌到灵魂,从头到脚,我没有一点地方不爱你的,在我看来你简直是天下第一男人。”

“我不但和你有一样的感觉,而且你的勤劳,朴素,贤慧也是难得的。”他低下头细致地看着她。“我要走了,素兰快要来家了,她听见我们讲话到天亮也不会闯进来的。”

“不要紧,她不是外人,巴不得我们早日恋爱呢,这一段时间几乎天天想做我的工作,我们比亲姐妹还要亲……”

“是的,是个难得的知己,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

我不必再听了,转身往门外走,不给他们看到我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出了门槛,我把门带严。此刻,我很兴奋地倚在草堆旁。皓月静静挂在天空。尽管微风吹拂着我,但心里温暖

如春。这对有情男女终于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算月圆的福气好,她的现实比想象还要美。

只听“吱咯”声,志强满截而归出来了,他把门轻轻的又带严,侧身就进了他的家。

月圆把灯熄了,过了一刻,我若无其事地推开大门,摸到火柴点燃灯。发现她头蒙在被窝里已经甜蜜地“睡”了。

(十)

时间闪电般地踏进了腊月。天,无雨无雪,但西北风摇撼着枯死的树枝,荡漾着枯黄的茅草。塘坎四周挂满了树根比较­阴­暗,冰,简直连日不化,天天积累冻得老厚,人走上去都不成问题。只有吃水码头,为了淘米洗莱而用扁担凿了箩口大的几个洞,就像一口口井。当早晨未起床时,准能听见“咚咚”的敲冰声,那声音似乎是催懒人起床的号角。白天,我们有时好奇地走到塘边和小孩子一样,拿零碎的瓦片、碗片子,用力把它擦下去,不但听见“嚓嚓”的节奏声,而且它的追速不亚于流星。你甩的,他甩的,今天的,昨天的,所以冰上什么都有,就像静静的海面上,有着大大小小的,形形­色­­色­漂泊的船。室内,也是滴水成冰,水缸里的冰几乎得不到解冻,每顿都要烧热水喂猪。做家务,又上工,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室外,虽然是寒风凛冽,但是我们两间茅屋里简直比春天还要暖和。因为我们走上了人生最甜蜜的爱情之路,整天生活在欢声笑语之中。除上工外,这个家几乎不脱他们的影子,

不是他就是你。天天都能留下四个人的足迹,回响着两对人的声音。我高兴得简直要向全世界宣布:我们这下开始恋爱了,虽然我们是沧海一粟,但全世界几十亿人,都是这一粟粟

组成的。全世界的青年如果都像我们这样度过美好的年华,我真要振臂高呼:爱情万岁,爱情万万岁!

这天晚饭后,又是自然而然的欢迎“来宾”,恭候朝拜。

志强神­色­飞舞地闯了进来,一手像变戏法似的说:“我画了幅漫画,请你们打一个字。”

月圆嘴角一弯,把藐视他的目光移向我说:“你不要理他,他专喜欢捉弄我们,来表现自己的。”

志强笑着说:“你­干­脆说我关羽门前耍大刀,班门弄斧,不是吗?”

“不敢.不敢,能这样说就有办法了。”她神情飘逸,跟角含情,眉梢含春。

我看着他那摊在桌上的“杰作”:左边画了两个人,右边画了十四个人,而且这十四个人似乎交头接耳的。我说:“你真可以,这些入画得形象逼真,就像照相机拍的。要我打一个字.

“……”

他顿时洋洋得意,沾沾自喜地说:“我估计你们猜不出来的,女孩子脑子是破的,永远没有我们男人聪明。”

“不要口出狂言,要谦虚点。”她拿着漫画,“我来看看,有什么难的。”

“看不出来,我这位还真有点勇气呢。”志强面转向她,“你如果把这一字答出来,你无论让我猜什么,我都应对自如。”

“我承认你有才,但也不能猖狂得不可一世呀。”我又对月圆,”你动动脑筋,你能打出来我们合伙难难他,非把他弄得下不了台,把他自吹的这些统统带回家放进箱子里去。”

“我们合伙都不一定难住他,昨天晚上你诙听见的,我出了那么多的字谜.基本上都被他答上了。”月圆望着那玩意儿,不加思索地说。

“不过,我真相信你。”志强对她说:“小小的女流之辈,对文字能研究得那么多,那么好,是很难得的……”

“那全是人家告诉我的,不过我把它记住了,记忆力强当然也叫聪明,我爸爸在台

上时,每天客人川流不患,这当中有才的看我长得讨喜逗人.又认真做功课,不要请他们就走到我桌前教我一些东西,这样一是拍我爸爸的马屁,二是显露自己的才华。”

“照你这么一说,他这玩意真的难住我们?”我失望地皱眉。

‘不要怕,我已经考虑差不多了。”她目光又重新落在那

“圣旨”上说:“这分明是两人在左边,这右边也是十四个人,而

且都在交头接耳的,证明他们之间处得比较好,也就是一条心

“……”

“嗯——分析得基本上是对的。”他点着头:“这应该是什么字呢?”

“有了”,她踌躇满志地站起来了。本来那艳光四­射­的面容,又加深了几分光辉,“左边是双人在一边,右边是十四个人一条心,是‘德’道德的德。”

“完全正确,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对她竖起大母指。

“好好,好的,你为我们女孩子争了光。”我高兴极了,对月圆说,“这下我们向他出难题了。”

月圆贴近我耳朵:“你不要跟他讲,他越吹越神,你可能费半天劲,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答上了。再说,他这人会玩点子,你说出来,他马上就能接受,以后吹起来更有资本。”

“今天说他不一定答出来,这全都是我哥在家要嫂子猜的。他如果猜不出来,我绝对不会告诉他谜底的……”

“你们在捣什么叽咕,像你们这样的人,来五个合伙我都不在乎,保证对答如流。”

“月圆,你坐下来,今天我来出题。”我对志强说:“你听着,残风打一字,不出头打一字,红岩打一字。”

他手摸着脑袋,目光死盯着桌面,像似思维断路,显出为难的样子说:“明天告诉你们,今天好像瞌睡了,我怕动脑筋……”

“小人,饭桶,这下猜不出来了吧,还乱找借口。”月圆笑着,一缕喜悦掺着骄傲弥漫了,用手指刮着自己的小脸蛋羞他:“你

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那一套,还不知从哪里拾得来的,你只能骗骗我,碰到素兰就像尼姑照镜子,投发(法)了。”

“不要高兴过早,我答给你们听听。”他抬起头,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第一残风,是虱子的‘虱’,因为风残了,也就是这个字缺了东西,所以风掉了一撇是虱。第二不出头,就是木头的‘木’,把不出头三个字中的:不’念停一下就知道了,也就是说不字出头了。第三个,红岩是磷,因为岩是石头,所以红的石头是自身就是红­色­。”

月圆笑得很自然,细腻的腮巴上呈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笑声中洋溢着敬佩和喜悦。她扬着眉问我:“素兰,他答得对

不对?”

我也佩服的点着头:“答得百分之百,怪不得月圆说你脑袋瓜灵活的呢,证实她以前说的,你思想敏捷,天才洋溢,骨高气傲,与众不同……”

“开玩笑呢,我在学校每学期考作文,全班第一,就是其它不行,算术甚至不及格……”

“我还役有说完呢,再请你猜几个”我对忘形的他说着,“你仔细地听着:“孔夫子陵墓.打一个地理名词.劳动去百病,打一个宋代诗人名,高等学府,打一个职称。’

他敲着太阳|­茓­,在重复我的话。

“念有什么用,又不是请你背诵这几句。”月圆不以为然,还瞪了他一眼。

片刻,他抬头:“嗯——才想起来,对与否请你们不要当笑话。孔夫子陵墓,是丘陵地带;高等学府打一个职称是上校;劳动去百病,分明是不要打针服药了,也就是叫做药飞(岳

飞)。”

“你听见了吧,我叫你不要跟他吹,他别的不学无术,就喜欢吹这些。”

月圆这么一说,我真难为情了,脸上火辣辣的。我推心置腹地说:“我是绝对笨,要不是我哥告诉我,人家给十元钱要我猜一个,我都猜不出来,可笑自己无知到极点了……”

“我认为第一次真正笑自己无知,便是告别无知的开始。”他目光移向我,“一个人生活的痛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痛苦中消沉。蠢人把生活当作游戏,结果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痛

苦。往往跟在别人后面走是没有危险的,但永远得不到第一。生活中最大的快乐是战胜自己的弱点,用现实的眼光看待现实,并在严酷的现实中脱颖而出,这才是强者的逻辑。一个人

的真正魅力在于个­性­的自然流露……”

“你这套语无伦次的,讲得还真有道理,是从哪里听来的。”我问他。

“我最喜欢研究这些,这是我对人类的观察后而下的结论,以及应该怎样做人的准则……”

“什么准则不准则,我听不进去。”月圆面对他:“我来再请你猜两个字,你该注意听,第一字是,半边软半边硬,半边能砌墙,半边能制鞋;第二个字是,一口咬掉牛尾巴;第三是:上捂下日,下捂上日,左捂右日,右捂左日,不捂不日。”

“你这说得还蛮顺口的。”他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她:“我说得不对请你不要追究‘刑事责任’。你说的第一个字,可能是‘破’,也可以是下坡的:坡’。因为左边是硬的,既是土又是石,右边能制鞋的东西,分明软的是‘皮’字,第二个是一口咬掉了牛尾巴,分明是‘土’字多一撇,咬东西要嘴去,嘴也是口,所以,应该是:告’字,报告的‘告’。第三者‘田’字,因为任意捂哪个部位,它都成‘日’字……”

“冻死我了,可能天还要下雪。”寒流把高小东推了进来,他笑呵呵地搓着手。

“你怎么到现在的。”我说。“你看看你这‘拉瓜’遭遇样子,连头发都像刺猬了。”

“今天病人太多,从上午到现在忙得马不停蹄,累死了。”他在手上哈了口气,就和我坐在一起,对我说:“要不是二目在心上,人耳分两旁,还有两家要去。”

志强笑哈哈地打量着我。月圆定定地望着高小东。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对他说,“你胡说些什么呀?”

志强笑着对我说:“你是大笨瓜,他爱你才说‘二目在心上,人耳在两旁’的,是‘想你’二字”。

月圆笑咯咯地对我说:“你看,连高小东也来捉弄你了,今天遇到邪了。”姓目光抛向高小东:“高医师,你是个触类旁通的人,我来请你猜两个字。”

“我不懂,我不懂。”他直摇头摆着手,一迭声地说了,就像逼他下井捞月亮。他又灵机一变:“不过,我倒可以请你猜两个,听素兰说你在文字上很有造就……”

“不不,你说出来,我也不猜,你不要拿我寻开心,给你这位猜还差不多。”

“你猜不猜是你态度问题,不过,你先听着。”他自己也蹙着眉想了一刹:“家里失火,一个字,第二个出示,第三个有头没尾,第四个有尾没头,第五个有头有尾,第六没头设尾,最后一个是,画时圆,写时方,冬天短,夏天长。”

我像哑巴似葫芦,根本不能进入境界。对于高小东.我却有点沾沾自喜了,不量他还有这两下子。但不知他可怜从哪里拾来的,又要发给大家了。

片刻,志强从思潮回到大陆上说:“高小东还真有点滑稽呢,我才想起来……”

“你千万不能讲出来,请你‘老婆’猜。”他对志强说。

“高小东说话最粗鲁”她给他一个白眼,又把嘴努向我,“还有你:老婆’在这里。”

我故作生气的对她说:“他粗鲁你就让他去,而你偏偏要来个讨价还价,拿我扳本。”

她笑得浑身发颤:“下次不还价了,值多少钱,就给多少钱,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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