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消磨时间了,想出来了吗?”高小东追问她。
“想起来了,有头有尾是‘中’字.没头投尾是‘工’字,有头没尾是:下’字,有尾没头是‘上’字,出示是‘祟’字.只有家里
失火不知道,还有个圆不圆的不知道。”
“志强,你妈儿媳妇答得如何,应该打几分?”高小东说。
“共六个字,只答对一个,包她一点十四分。”
“我不相信,你说出给我听。”月圆小嘴鼓着,面子好像被他抹了。
志强凝视着她:“猜字不是简单的,不是随便答的,还要说出它的理由。比如家里失火,一是倒霉,二是有难,所以家里失火是‘灾’子。你答得三四五六都没有道理的,从字面上分析还能凑合,但从字意和结构上来说是完全错误的。实际上你答对其中的一个字,那三个宇利刀劈毛竹,就迎刃而解了。最后一个,高小东我回答你,‘长江有条鱼,无头又无尾,抽去背脊骨,就是这个谜’。
“志强,你先把那四个字告诉我一个,让我猜猜看。”月圆喜出望外地说。
志强笑着告诉她:“没头没尾是‘田’字,刚才最后一个是‘日’字。”
“哦”她差点儿要跳起来:“对极了,没头没尾是‘田’字,有尾无头是‘甲’字,有头无尾是‘由’字,最后这个字是‘日’字指太阳。”
“这一下就对了,真是四九天戴凉帽,动(冻)了脑筋。”高小东笑呵地评价了她。
“高小东这歇后语用得真恰当。”志强又对月圆说:“不过,我能用‘四九天,说出二十个歇后语。”
月圆瞪了他一眼:“你吹什么,神经兮兮的:说不出来被她们笑话,一点不含蓄,人无完人,全无足赤懂吗?”
“含蓄,这两个字在我王志强身上是永远不存在的,我不但心无城府,有时还粗枝大叶。”他不以为然,还跃跃欲试:“你们大家听着,四九天穿草鞋,赤脚;四九天吃葡萄,寒酸;四九天穿裙子,美丽动(冻)人,四九天……”
“小强,你在那边吹什么,这一段时间太不像话了,没规矩,快点回家睡觉。”王大妈把声音送到这一边。
“你不要烦,她们不会吃我的。”
“你老娘真管多了,又不是女孩子,我发现她天天晚上都是如此。”高小东不满意地低语着。
我翻他一眼:“像你最好,没娘没老子的,随心所欲,有梯子想上天。”
志强笑着说:“他还不太好呢,你素兰真的好,没有婆,没有公,进了门就耍威风,设有爹,没有娘,敢把高小东打下床。”志强突然侧腔望着月圆:“哎唷,我又没有说你,你把我脚跺痛死了……”
“谁跺你的,大惊小怪的。”她给他一个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垂下睫毛。
“跺,是变向的爱,他还说你欺负了他。”高小东坐在凳上摇头晃脑的对月圆说:“你说是不是?”
我假装生气:“你们话最多,捣了你们马蜂窝了。我们马上要睡觉了,你们该走了,下次晚上少来少好,害得我们一事无成……”
“真要不来哟你们又是魂思梦想的,假设十天不和你们讲一句话,你们可能大脑发昏,坐立不安……”
“想个屁,活宝。”月圆打断志强的俏皮话,“我们还不知道什么叫想不想呢?”
“你们女孩子,就是吃嘴上苦,全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有许多事情都是含而不露,到了一定时候吃亏又后悔。我认为无论什么人,不要隐瞒自己的观点,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说到哪里……”
“全要是这样,情人还没有多话可说呢,体现不到‘爱情是苦苦甜甜’的这一道理。”志强挡了高小东的话,“而且女孩子随着容貌不一,性格更是各异,在我的观察中,有的活泼开朗,连说带唱;有的文静含蓄,少言寡语;有的热情洋溢,落落大方;有的柔情似水,羞羞答答。在生活和工作中,有的积极活泼,有组织领导才能;有的刻苦钻研,有革新攻关的毅力;有的精于计划,一身当家理财的本领;有的兴趣广泛,各方面应付
自如……”
“看来你谈过不少对象?”我说,“对女孩子研究得如此细腻,观察得如此清楚。”
“谈对象,我还没有那本事,我很早就说过,对其它没有能力去研究,就是对两笔的‘人’有所研究。
“世界上对人研究最伟大,因为人是世界上最狡猾,最有感情,最矛盾,最厉害的东西,而且有了人才有了一切,人定胜天,你这个志向我绝对崇拜,正如你以前说过的,‘一个人就是一个小世界’。”高小东不学无术,专喜欢捧他。
月圆那对水灵灵的眼睛不断巡你瞅他的,薄薄的嘴唇上贮着厚厚的笑意,详细听着他们的话。我含含糊糊地听着,不过,他们的目的我清楚,就是要我们佩服他们的“才华”。
曾记得那一晚是我们两对恋人吹得最最开心的一夜,大家都跃跃欲试地展示自己才华,王志强还特别强调人类祖先把许多字编倒了。如“千里”不该读”重“,“出”才能读“重”,因为是两个山,寸身的“射”字已读矮,矮读“射”等等,要不是王大妈骂王志强回家,要不是下雪怕冷可能要通宵达旦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一)
十一
从幻想的美梦到现实后,天已大亮。雪透过北边的墙缝像白面似的洒在房间里,堆了好几个小岭子。穿岭翻山的风声,簌簌然,飒飒然,瑟瑟然,它钻进墙缝里把悬挂在屋梁上的
钩子吹得摇摇曳曳的。天冷真是麻线细的缝喷出缸粗的风。我们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似乎一丝一毫的热气都不让它外流……
“哎,素兰,今天谁来叫门都不理,很好地睡到吃饭,还可以省一顿早饭。”
“不开门被他们骂死呢,气得下次不理我们……”
“你怕他甩你吗?男孩子皮厚。”她那心旷神怡的笑声从被窝里过滤出来,似乎更清雅更纯洁更动人。
“......”
“开门,开门,李素兰。”是个银钤般熟悉的声音闯进了我们的耳膜,“快要烧晚饭了,还没有起来吗?”
“是哪位贵客光临寒舍。”我急忙下床,三步并两步,开了门:“哦,是你,怎么好天不来,偏在下雪天来呢?”
蒋琴解下了紫红围巾掸着身上的雪花,脸上平平板板的,一丝笑意都投有,两眼冷冷地看着我。她喃喃地说:“是我哥叫我来的,你先上床,不要冻坏了身体。”
“真是稀客临门,不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月圆看我们进房间,定定地望着她,脸上洋溢着喜悦。
蒋琴对月圆投了一瞥,叹了口气,倚在箱旁,垂着眉毛,不知她深思什么,片刻她说:“我哥来了”。
我不安地问:“你哥怎么冒雪赶下来的,看来有点事情?”
“是……是因为月圆爸爸……”
“蒋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月圆脸上勃然变色,筒直橡弹簧似的一跃而起,眼睛里露出惊愕与慌乱,“你……你说清楚一点。”
蒋琴抖索地嚅着嘴,清清楚楚地说:“你爸爸今天早晨八点半离开了人世……”
一切好突然,一切好混乱,一切好悲凉,一切好意外。顿时,一阵哀丧飞上她的眉梢,泪水包围了她那眸子,缓缓地摇着头,凄凄凉凉地说:“爸爸,爸爸,都怪我不好,我真对不起您,连最后一别都不在您的身边……”
我急忙安慰她,怕她哭出来:“这又不怪你的,你上次回家不是说他今年能闯过去的,谁知道这么快的呢。”
她竭力地控制住泪水,轻轻地擦了眼角,望着蒋琴:“这时候已没有车子了。”
“我哥要你今天晚上准备好,明天乘第一班车到县城,饭前肯定能到家。”
她穿着衣服,看到箱子上两天前为她爸爸准备好的半篮鸡蛋,泪水沿着眼角又汨汨流下,咬了下嘴唇:“走得这么快的,留下了我们母女俩……”
我也擦了泪,下床对她说:“你千万要坚强些,要保重身体,明天将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呢。”
蒋琴的泪光莹然,喃喃地对我说:“你去烧晚饭吧,我就不走了,明天早上我陪她回去,你肯定走不了,家务事太多。”
“是的,两头大猪卖了,又养了两头小的,还有鸡子,兔子。”我说完,就踉踉跄跄地到外面厨房里……
“你们俩太死心眼了,你们的爸爸大概不要我们这乡下女婿吗?”王志强闯进厨房,“我和高小东喊了几次门你们都不理。没法就到大庄上玩到现在,今晚来和你们打扑克……”
“还打扑克呢,你没有看见——月圆在里面哭呢?”我扫了他一眼,低声地说。“你们又吵过嘴?我们才离开一步,怎么这样呢?”他还油嘴滑舌地开玩笑。
“你木头,她爸爸去世了。”
“啊——她爸爸死了吗?”他那玩笑成份顿时飞了,露出疑惑和惊讶的神色,“这么突然的,十天前月圆告诉我,说她爸爸身体还可以。”他说完就进了我们的屋里。
晚饭上桌,月圆坐在凳子上垂眉发愣,原来那炽热的眸子被酸楚悲哀的泪水淹没着,脸庞在痛苦地扭曲着。
“你吃点吧,悲伤是没有用的,要振作起来面对现实。”志强捧碗进来坐在凳上对她说。
蒋琴问我:“他家住在隔壁吗?”
“是的,那天我到你们那里去玩告诉你的,他就是王志强。”
“哦,就是他”,她像明白了许多似的,停在我脸上的目光迁到他脸上,“果然不凡。”
“你太过奖了。”志强脸上露出含蓄的表情,也有点不自在
“我不值得你们一提,浅薄无知年轻麻木。”
“明天干脆跟月圆一快去吧,既然有这一层了,你也应该挑点担子了。你看是不是?”
“不要他去。”月圆迫不及待地说,“这两天他妈身体也不太好。”
我对志强说:“你妈身体不好,我来照顾,你就放心去吧。”
“好,告诉我妈一声,明天一大早就走。”他说完就匆匆消失在门外。
我把灯点了起来。“......请你把猪喂喂了,自己只晓得吃。”王大妈低沉的声音被我们收进来了。
“妈,月圆的爸爸去世了。”志强说。
“嗯——今年的天太冷,可能有很多老病鬼过不了年,今年正好又是正月响的雷,人灾大。”她咳着说。
“妈,我想……我想到月圆家去。”
“你……你说什么,到月圆家做什么?”
我们惊慌不安了,像打破五味瓶似的。我与蒋琴彼此凝视了一下。可月圆却没有什么异常,注意听着。
“怕月圆感情脆弱,她妈身体又不佳,我去帮她料理一些事情……”
“你管到外国去了,她家死老子关你什么事。“王大妈的语气认真而又僵硬,无情无意之言把她那一贯待人和睦温柔如母取代了。她那宇字句句犹如泛滥的洪水一样淹没了一切,
卷走了所有。
刹时间,月圆脸上蓦然失色,白得像张纸,嘴唇上一点血色也役有,憋在眼眶里的泪水控制了很久很久,此刻终于一点一点地滑过脸蛋滴在衣服上。
“难道表舅没有跟你讲吗?我和月圆已经恋爱了,她家这么大的事,我能袖手旁观吗?”
“小东西,你太混账了,只要老娘在世,绝对不会同意你的。”那老不死沙哑的声音像母老虎似的狂叫着。“我很早就看出来了,没事就跑到那边玩,家里大概是牢?整天到晚人不
像人,鬼不像鬼的,人人有脸,树树有皮……”
她那一席话犹如晴天霹雳,击碎了我们所有的宁静,所有的计划.一刹间,室内如死般的沉寂,整个空气冻结了,我腾云驾雾,不知所云。那边的空气里仍然燃烧着火药味……
”……你轻声点,她们在那边听见。”志强的语气在那老不死面前带着祈求的,恐惧的味道。
“听见又怎么样,反正纸里包不住火,我很早就要跟你算账了,都顾你面子上……”
她这一箭双雕的话,主要是说给我们听的,这是乡下人一种刮三刮四的手段。
“你认为她和我结合有什么不好?”
她恶言恶语地说:“没有一样是好的,我不会做你老佣人一辈子……”
“你废话,我要你做什么佣人?”他的语气突然变硬了,“难道人家一年半时间是你帮她烧锅洗衣服的吗?难道人家上工养家畜又是你帮忙的吗?我老实告诉你,她比你能干……”
“好好,小狗日的,你敢和我顶嘴,投有王法了。”她喘着租气沙吭地叫着,“只要老娘在世一天,你休想得逞,你做你妈的秋梦呢……”
“你呀,话说太大了,千件事依你都可以,这婚姻之事我下定了决心,不要怪当儿子的不讲理,你认为她不会做事,也不要你做,我来做,要么可以与你分家……”
“滚滚,滚你妈的蛋,要是这样不要你们呆在我的眼睛头上,这房子是你老子砌给我住的,我不愿意看到你这小逆子……”
“房子我有继承权,抚养你这是我的义务,你如果将来看到我们会生气,你滚还差不多……”
“啊呀,我的老头子……”老东西忽然蛮不讲理地哭了“你作的孽留下这个小畜牲,我……我往后日子怎么过呀,我实以为一根芦柴顶上天的,从小一口口地把这狗东西喂大,现在他一脚把我踢出门外,我不想活了,我想死……”
她的哭声嘎然哑了。
王志强急急地说:“妈,妈,你醒醒,我是说气话,是说着玩的,我真不识好歹,我根本没有和月圆谈恋爱,拿她开玩笑讨便宜的,寻开心骗他们的,小知青贪吃懒睡不是东西,明天就依你说的做,你醒醒,算做儿子的出言不逊,你原谅我吧……”
月圆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听的力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来,“哎”了一声……
“月圆,你……你……”,我一把托住她,险一点要摔在地上。蒋琴立即撑着她的腰,往房间走去,我急步松开被子,把她搬上床。我那抑止不住的泪簌簌而滴,摇着她:“月圆,我的好妹妹,你醒醒,你醒醒,我怕极了,你不能这样,你万一这样我向你妈妈怎么交待呀……”
“好妹妹,我的好妹妹。”蒋零的泪水一点点滴在被子上,一个劲地搡着她,哽咽地叫着.“你够委屈了,可你不能这样使我们失望呀,你要清醒,好妹妹,你该知道家里妈妈还在等你呀,你是家里唯一的希望了,只要你回答我们一声,就……就是给我们最大的安慰,……”
“我……我不是在做梦吧!”她那微闭的眼睛轻轻地睁开了一线,她的泪似泉水一样流向耳旁,面容疲倦而又苍白。昏沉中有着几分隐忧,麻木里又带着几分清醒,低低地又说着:
“人……人的痛苦和失意就是这样构成的吧……”
“不要想那个,好妹妹.你刚才把我们吓死了!”蒋琴慢慢地擦她那流不完的泪,“假设上苍要来收你,我……们两个宁愿去顶替你一个……”
“谢谢你们,我……我的好姐姐,我听见好像有人在叫我,可是……可是我没有力气答应……”她未说完又精疲力尽地恢复了原样。
我们不知所措地呆呆站在床前:“蒋琴,这下天塌下来了,这可怎么办呢,钢铸铁造的人也经不起如此的折磨,这么凑巧的……”
“真是屋漏偏遭暴风雨,破船巧遇顶风浪,”蒋琴脸上布满了怜悯,微徽摇着头,“那老不死的,全像她那种观点我们一辈子还嫁不到人呢。”她的泪又流了下来,“反正我们做女人倒霉,男人追求不到女人可用威胁恐吓的手段,我们女人只有内疚流泪而告终。上帝太不公平了,下辈子永远不做女人。”
我怅然若失地说:“往后日子怎么过呢?上次为了恋爱差点儿了此残生,世界上人的性格各异,不知她用情是如此专一,我认为任何人死扣会吃苦头的。”
“这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上苍专门捉弄她一家。”她又侧身坐在床沿上看了月圆,“你看吧,要不是住在这个鬼地方,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那狗东西又不是人,既不看前又不顾后,追求月圆时能用各种手段,刚才又说没有和月圆谈恋爱,太荒唐了。”
“人嘴两块皮,翻过来调过去,又不好追究他的责任。“
我祼祼地叹息着:“可怜月圆就像一只孤独的小鸟一样,飞到哪里始终有一根命运的毒箭威胁她,还有这王志强像猾人一样向她射着冷箭,好端端天真烂漫的她,无意之中被他一
箭伤害了大半年,伤口才算痊愈,在生活道路上再一次地起飞了,又被他射了一箭,这一下又着着实实地受了重伤……”
“赶快送医院去,”高小###然在那边疾呼,“已经危险了。”
“大姐,你醒醒,哪儿不舒服吗?”李大婶在那边说,“这怎么办呢?小强,你这伢子真不晓得好歹,你妈身体才好几天,你不晓得她发病吗?”
“都怪我不好,办事欠周到,说话又欠婉转,造成这种惨局。”志强在自责。
“不是周到不周到。”李大婶说,“人家月圆当然不错,但你也要替人家想想,人家以后要是回城你就是绊脚石……”
“大婶,不要和他扯了,立即找人来把她抬到医院去,很危险,体温下降了许多。”高小东急切地说。
“这老不死的早死早好,为我们除一害。”蒋琴愤愤不平,“你们以前还说她好呢,我认为她是个没毛的冷血动物。”
“难怪她这段时间投有以前那么客气的,我还以为她在月圆面前摆着老婆婆架子的呢。”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那边七嘴八舌的了,大概是来抬老“棺柩”到医院去。
“月圆呢?”志强突然闯了进来,满脸的悲哀与颓废,“她睡了吗?”
蒋琴藐视了他一眼。我冷冷地说:“你是在与我们演戏,该收场了吧。”
“天地良心,我不是有意的,这些事情一言两句都不能向你们解释清楚。”他胸脯起伏,深深叹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希望你们好好照顾她,我还要把我妈送进医院。”
我们俩同时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他在我的心目中是第一次留下不良印象,伪君子。
于是,我们什么话都不再说了,熄灯上了床。蒋琴和月圆睡在一头。我把月圆两条冷冰冰的腿搂在怀里,把我身上的全部热都奉献给她,这就是我此刻能够做到的。
早晨,当我醒来时,月圆已经穿好衣服了,我和蒋琴也一骨碌爬走来。我凝视着月圆,她的眼睛布满了红丝,就这一夜把她折唐得判若两人了,面容憔悴,苍老衰弱,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乱蓬蓬地洒在颊前耳际。举步蹒跚,似乎整个人都被寒冷的空气团团围住。
我对蒋琴说:“你就不要回去了,跟我们看门,我陪她走。”
“你留下,我陪她走,我哥说在车站等我们的。”
“谢谢你们,我一个人走,件件事让你们操心。”她垂眉擦着泪。
“我们一块儿走,我马上招呼高小东一声,要他来照顾这个家。”
片刻,听见了敲门声,我猜高小东来了,正是时候。于是,我去开了门:“你……你……”他不是高小东,而矗那忘思负义的薄情郎——王志强,他带着一身的雪花踏进门槛。以前那
昂首挺胸被此刻的失魂落魄取代了……
“月圆还没有起来吗?我来向她赔个不是的……”
“你简直像个悲剧演员,恶性循环。”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耍什么花招。”
“我……我能进房间吗?“他满脸的祈求,就好像小孩子做了错事,要大人宽容让他回来似的。
我没有回答他,他就像犯人投案自首似的,小心翼翼地往
“办公室”走去,我紧随在他的后面。
“吴月圆,我……我特地一大早从医院回来向你道歉的。”他对背朝着他的月圆,“知道你马上要走,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向你解释清楚……”
“够了,你不要再表演了。”她甩下梳子猛然转过身,勃然大怒,沙哑的声音从牙齿缝里进了出来,“你要是尊重我一点点的人格,你就闭着你的口,替我滚出去……”
“你……你,你不让我说话,我死也不甘心,我……”
“住口,你要能算一个标标准准的男子汉,滚得越快越好,这个地方一秒钟都不能容纳你。”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愤怒之火在胸膛燃烧,眼光如箭,面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指着他, “你这衣冠禽兽。”她说过侧身叠着被子。我们俩垂手而立,束手无策。
王志强一步步走到她身后,去拉她的左手“我爱你,月
“……”
她迅速地挣脱了他的手,转身“霹——”右手就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爱,怎么能出自像你这种人的口,我把你斩得千片万段都解除不了我内心的愤恨。”
志强先是一怔,后又敏捷地捂了一下脸退了两步,面孔瞬间变型得不像人,根根毛孔在抽动,但不敢怒而敢言:“你打,你你打,你就是把我打死我绝不还手,我有话还是要说……”
月圆一掌下去,自己也不知所措的怔在那里,泪水堆满了眼眶,志强的话还未说完,她毫不留情地说:“我再警告你一遍,你要在吐出半个字……”
“李索兰,蒋琴,我求求你们。”他用苦恼的,无助的,委屈的、孩子般的眼光看着我们,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好尴尬,好难堪,好狼狈的样子,就像哈巴狗偷吃了我们东西似的,现在瘫在我们面前,等待着我们每个人的惩罚。“望你们网开一面,劝劝她。”
“你呢,从表面上看确实不凡。”蒋琴冷冷地,“但从实质上来看,真使人感到失望而恶心,月圆爸爸的死得不到你的同情,反而告诉你妈,真看不起月圆,拿她寻开心,还说她贪吃懒睡,你的用意何在,良心又何在,在这种紧要关头你能说出如此无情无意之言……”
“不要理他,我们走吧。”月圆拿着包,昂首阔步走着说着。
此刻,我明白了,当人悲痛到极点时候一定会变得麻木与冷漠。志强平时的威风今日扫地了。他无奈地拖着月圆给他戴的“脚镣”转身一步一步地撤回了。
我们到公社车站,蒋琴哥哥已经买好了车票,直到九点钟才上车。
上了车,我不知道他们兄妹俩的情绪如何,我却不知如何是好,脑里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坐着,呆呆地视着身边的吴月圆。奇怪,她怎能如此平静?她坐在那儿庄严肃穆得像一座雕象,眼睛直勾勾的,连眨都不眨,脸上毫无表情。我忽然恐惧起来了,伸手摸摸她的手背,惊慌地说:“月圆,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很好。”她幽幽地回答我,“我在想,我命中注定孤苦,名子是吴月圆,也就是没有圆满如意的一天,两年前一家就开始没有安宁,现在爸爸又死了,妈妈寿命也不会长,原
以为下乡求得一个安身之处,谁知道又碰到这种麻烦事。我常常提醒自己面对现实要坚强,却真不知道如何去和命运作战,苍天有灵,早日把我收去重新安排,要我做一条狗,我也干
“……”
我的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了,往后怎么办呢?谁能做我们生活中的指南呢……
到了省城,他们兄妹俩陪着她回去,我招呼他们说,到晚我再去,先回家告诉家里人。其实这是我的借口,因为我怕见死人。
到了家,只有爷爷睡在床上。我喊了他一声,他就坐起来了。他说:“怎么到现在的,马上快要烧晚饭了吧?”
“上午赶到县城已经没有回城的班次了,下午才坐上的。”
“你爸爸他们都到月圆家去了。”爷爷双手交Сhā着,徽闭双眼轻轻地叹息着,“我们这些老头儿该死的不死,偏偏要死不该死的人。”
“这又不是人能为的。爷爷您继续睡吧,我忙晚饭去。”
室外的雪仍然无目标地飘着,门口的路灯在残雪和寒流中伫立着,绽放着昏暗的光线。我在家里更不敢出门,等待着妈妈他们。
当自鸣钟敲了九响后,妈妈哥哥来家了。哥哥对我说:“你过一会儿到我房间来一下。”
妈妈那一贯柔爱和欣喜的面孔没有了,目光扫了我一下说:“素兰,听你上次来家说月圆各方面还可以。我今天看到她大吃一惊,真不像人了,又呆又痴的,连我都没有招呼,像不认识我似的,坐在灵床边连哭都不会哭。还是你哪方面怠慢她了?”
“设有没有,我知道她爸爸这段时间病危,钱真尽她用,两头大猪卖了,有一半钱都给她带家来用了,原来准备买缝纫机的都没有买,又养了两头小猪娃是平时卖鸡蛋、卖兔毛省下来的,还剩四五十块饯我今天给她,她死活不肯收……”
“钱,这是一方面,像这样的苦孩子体贴关心尤其重要。”妈叹口凉气,转身往厨房走着,“你到你哥哥那里去吧,我还没有吃呢,死人饭我吃不下去。”
我踏上遍地纸屑的房间,不知哥在写什么,我问:“哥,爸没回来吗?”
“爸,今晚为月圆爸爸‘坐夜’,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呢。”他又转身招呼着,“你先坐一下,过一刻就搁笔。”
片刻,哥丢下笔转身对我说:“月圆个人的事情又出问题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愕然地问。
“看出来的,其一是:月圆精神好像失常,痛苦与颓废全写在她的脸上,她爸爸又不是突然得病而死,思想上该早就有准备了;其二是,乡下人相当重感情,特别还讲究一个‘孝’字,那王志强没有来就是一个疑点。所以,根据我的分析后,我又问了蒋琴,蒋琴正好知道此事的前前后后……”
“怪就怪那老不死的,她死我们拍手欢迎。”“不,你说错了,不要怪她,只能怪世俗的偏见,也怪社会舆论不帮忙,王大妈是典型的农村人,普天下的农村人对待知青婚姻可能都是这种态度。”哥缓缓地摇头,显得很沉着,“你们太幼稚了,有些事情不能一意孤行,你们对人类和人生了解得太少了,尤其对农村。如月圆这事情,那王大妈可能很早就有意见了,她耿耿于怀一直找不到机会来发泄,主要看你们可怜的份上。”
“这话是不假,只要志强到这边来玩就喊他回去。”
“你们太盲目了,要不是月圆爸爸死,你们永远执迷不悟。总之,任何事情早暴露比迟暴露好……”
“哥哥,我恳求你指明我们以后的方向。”不知怎的,我的泪夺眶而出,模模糊糊看着我最信赖的哥哥,“以后漫长的岁月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我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了,不为此事,我是不会来家的……”
“素兰,我的好妹。”哥起身到我面前,掏出手帕擦了我为别人流的泪。“我知道你最细心,最善良,你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还多。你呆在乡下的那一幕幕,要是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而你做到了。我很相信你,从这些事情看来,你各方面都比我成熟,你真能做我的姐姐了……”
哥哥毕竟是写小说的,说出话来语言并不精炼,但全是出自内心,能催人泪下。此刻,他的泪比我还要多。他虽然是个男子汉,但他的感情比我脆弱。难怪人们常说,写作人绝对有感情,泪比一般人多,说掉泪就掉泪。
我哽咽地说:“哥哥你别哭了,你常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能像我们女孩子……”
“我要哭,我要很好地哭,如果不是为感情上的事情就算头被砍了,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现在我值得哭,因为上帝给我送来这么一个好妹妹,我感到骄傲。又因为上帝抛下一个孤苦的吴月圆,她需要我们全家人的呵护与同情,所以我们这任务既艰苦又伟大。”哥哥敏捷地擦了一把泪,昂着头挺着胸,“但是,我还有一部份泪水流给那由于世俗偏见而没有结成美满良缘的男男女女,泪水如果能把整个地球淹设,使世界上的一切落海
沉没,才能解除我的心头之恨……”
“正宁,你在嚷什么?”妈妈进来了,看到我们各自擦泪的场面问,“难道那陆萍萍还没有忘记吗?”
“忘了,忘了。”哥像个无助的孩子走了两步迎视着最心细的妈妈,“但是,你的儿子已经把她写上了历史。”
“天天像有点儿神经,没事就提到她。只要谁恋爱不成功,你都去寻根挖底。”妈妈瞪了他一眼说,“现在这个差了吗?”
“妈,我没有推翻您的未来儿媳妇差,我一直认为她很好,甚至还超过陆萍萍,但是,人的爱情第一次最真实,最难忘,最动人,你懂吗?”
妈妈低俯着头在苦思冥想着,追忆几十年前是幸还是不幸,有情还是无情,反正每人都有一本爱情的陈账。半晌,她转身往外走着甩下两个字:“我懂!”
哥返回原位:“根据蒋琴说,月圆打了王志强一个耳光,他没有翻脸,而且又是在你们俩人的面前,证明他爱月圆是坚定无疑的……”
“这很难说,他那人很狡猾,我们三张嘴说不过他。而且在他妈面前又说根本没有恋爱,是寻开心的,根本看不起。”
“你们又狭窄了吧,他妈那时快要奄奄一息了,他当然用 反话来挽救他妈妈的情绪,而且他妈本来身体就不好。”
“按你这么说,他还真爱月圆?”
“我断定他肯定爱,月圆下去他仍然还是疯狂的求爱。”
“月圆死心了,不会答应他的……”
“对有情人,你还欠理解,情人是经不起进攻的,甚至到一定的时候不攻自破。再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哥轻叹了声, “就是世俗偏见,加上王大妈那不开明的的固执和不理解的心情是障碍。”
“你分析得很对,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那就要以实际行动来抨击这些障碍,用铁的事实来感化他们。你们对乡下人更要忠心耿耿,对生活更要艰苦奋斗,不能轻浮易躁,要时刻锤炼自己,把自己摔打熏陶得和乡下姑娘一样,甚至吃穿还要低于她们的标准,勤劳艰苦要超过她们,我相信乡下人不会不另眼看待的。”
“我们现在生活水平低了许多,不上工一天三顿都是稀饭,除过节外,又不买荤菜,手上积累大部分给月圆家用了。再说,我们养家畜大部分人家都养不过我们……”
“提到这事我就要问你了,养猪为什么拿集体草机草糠,卖猪钱又不给生产队,这种行为就不对,带点儿勉强,在社员心目中没有好印象,社员怒而不言,就是敢言了都自然而然地说,‘知青随他去’。首先这句话把你们和社员划分了界限。”
我迟疑了一下,觉得此话有道理,自私被人看不起,我说: “哥,我向你保证,从今天起不拿队里一根草喂猪,不向队里多要一粒粮食。”
“很好,要改造别人,先改造自己。”
“这些都能做到,就是那老东西固执没办法……”“从这句话上来分析,你又不对了,人家爱你们如亲女儿,不但不知道感恩,而且换来你的:老东西’称呼,真是遇一个人用头牛,孬一个人摇摇头。”他像老师教育学生,“你们现在更要尊敬她,不要给她有这种观点,‘知青连两句话都受不了就跑了’。王大妈这次病重你们可能要负点责任,不是为月圆是不会发病的。”
“如果我们有责任,我们手上还有四、五十元钱捐献给她,只要病好,我们省吃节用心甘情愿……”
“很好,很爽快,就是要有这个精神和品德。”哥激动得抖动着手臂,“谈钱是小事,但意义不同。她用了你们的钱,就会考虑你们钱的来历。她相信这钱绝对不是你们向家里要来施舍给她的,而是你们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还能改造她的世界观。如果她死不肯改悔,知道底细的人都会谴责她。此举也会消除世俗的偏见。我没有大数目支持你们”,哥手伸到口袋里说:“这是我单位一年政工补贴笔墨纸张费。”
“哥哥,不要,不要。”我一手推着他的钱,一手擦着不自觉的泪,“你写了几年的东西,不但拿不到一分钱的稿酬,而且还花了多少心血,听妈说你每月还交家里三十元,笔墨纸张全是牙缝里省下来,连一块烧饼都舍不得吃,你不觉得你已苍老了许多,穿得像乡下人一样了……”
“不说这些,快拿去,正如范仲俺所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几年来我虽然比同龄人苍老一些,过着艰苦的生活,但我内心很充实,精神上很富有的,耐得清贫才能搞好文学。我这一丁点仅仅是微不足道的资助,我所能做到的就是这么一点点,往后你的生活更艰苦,事情更复杂,月圆和王大妈一家的命运都掌握在你手中,无论遇什么事情都要三思而行,遇到问题要冷静,要耐心,要有理智,更要坚强 ……”
“哥哥,我保证听你的话,你不是常说的吗,为别人活着更有价值,把一清滴热血输给那些苍白的人,我坚信上帝也会帮我忙的……”
“我总觉得我们一生都是平平淡淡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满眶的泪水被灯光映得亮晶晶的,“但是,我们有你们这两个好孩子,我们再穷,也算够富的了。”妈妈又拉着我的手,“孩子,睡觉吧,姑妈每月给你爷爷五元钱,他今年已省下来的十五元钱,过几天带下去用。”
“……”
(十二)
十二
果然不出哥哥所料,我在家不到五天就收到王志强的来信,信上主要内容就是请我们兄妹多做月圆的工作。他信中一再强调:我那天出言不逊,要一辈子以实际行动来补偿她,她能原谅我这一次,以后我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哪怕终身做她的奴隶我也干……他还在信中说,也写给月圆道歉书了。
总共呆在家里一个礼拜后,月圆妈妈戴着“孝”送她来我家准备下乡。她抬起浮胀的眼皮,那泛青的嘴唇上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对我说:“我马上回家了,因家务事很多,月圆就交给你了,她在你身边我一百二十个放心,还有二十天过阴历年了,早点回来。”
我点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目送她转身擦着泪消失在门外的背影……
妈妈爸爸强打精神,不时地露出他们那不自然的笑容,东拉西址地说了一些。不过,当妈妈把我和月圆从房间叫出来吃饭时,我愣了,是热腾腾丰满的一桌,连过年的咸货也歪歪斜斜挤上来丁。月圆的泪汪着,我的眼睛也潮湿了。啊——,这桌菜分明是一家人的心意,更是我们以后节衣缩食艰苦奋斗的典礼呀……
饭后,我们没有要家里人送,踏上了宽敞的马路。太阳高高的挂在蔚蓝的空中,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白茫茫的大街小巷。雪落在大地上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耀得眼睛发花。
车潮人海自然的在公路两旁川流不息,人人都是忙忙碌碌的,巴不得早一天加他们一岁呢……
客车徐徐地把古城甩得老远老远,驶入了安安静静的荒村。月圆很宁静的板坐着。我的心绪象刚放出八十条战马无目标乱奔。但是我也像那八十条战马的主人,收得好,条条归
槽受驯,收不好泛滥成灾。我多么想这一次下去能像此刻的天一样,纯洁无云,灿烂耀眼呵!
我探索地问:“月圆,前两天收到王志强给你的信吗?”
“——我收到没有看,就把它烧了。”
“他也给我信的,要我们……”
“过去所有的陈账,在我的脑海里彻底彻底的清除出去了,把它统统付之一炬。”她幽幽的,平平板板的,不疾不徐的,“现在一切都是为了妈妈,为妈妈而奉献我的一切,为妈妈我要坚强地活着,勇敢地活着。”
“……”
下了车,熟悉的羊肠小道把我们带到家门口。
“你们来啦?”高小东大概很早就发现我们了,浑身那高兴劲无法形容,笑哈哈地打着手势:“我和志强两人把你们的家务照顾得头头是道.两头小猪顿顿吃得饱瓜瓜的,兔子天天胀得圆滚滚的,一切一切经得起你们的验收。”“不需要我们表扬你们吧?”我对离几米远的门打着手势,“先把门打开。”
王志强畏畏缩缩的从屋里移到门槛处,顺势倚在门框上,披着一件灰黑色的破棉袄头,两手背着。乱莲蓬的头发上还有几丝草屑,满脸的小胡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时几乎认不出来了,要不是门框支撑他恐怕立都立不稳,但只有那对漂亮的眼睛仍然闪烁着那以前的光芒。他抛给我一个真挚的笑波后,又瞄了瞄月圆那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侧面。而
月圆又藐视了他一眼,像一个大军官走到一个犯了滔天罪行,而即将处决的小士兵前面似的,淡瞄而不重视。假设月圆这时清清脆脆地叫一声:王志强你好!志强能高兴得飞天上去,或者吓得犹如烂泥。话又扯回头了,如果要是真的这样。恐怕地球立即要爆炸。
高小东未进家就像当向导一一解释他们为我们所尽的义务。当我还未站定,只听得门“咚”一声,我转脸一看,门被月圆关死了,还把两道门闩牢牢地Сhā了又Сhā。
我怅然了,天还没黑。白天就当夜晚了,天天步步关门这日子怎么过?我晴暗地祈求门神,您哪天自己开着吧,您能把
月圆移到门旁大大方方地迎接王志强进来,那是多么美好啊!
我求求您了,一生中只有此事相求……
“王志强倒霉透了。”高小东打断了我的冥想,“他妈在医院到昨天已用掉一百三十块了,连猪都卖了。他家成份不好,又没参加统筹医疗,再这样下去还要人财两空,又加上……”
“按你这么说这病种是我传播给她的?还要我把钱给她治病是不是?”月圆很快的堵住高小东那下半截的话。
“不敢,不敢。”高小东双手直摆,避开她那凌厉的视线,那狼狈的样子就像乞丐冒犯了大老爷似的,那几句话从口里来不及吐,简直要想从耳里喷出来,“绝对不敢,她是自作自受,与你一点不相干。小狗才说假话,按理她还要赔你的自尊。”
我看他那副奴才相,既要笑又要忍,像他这废物,要是在战场上当俘虏一点苦头都不会吃的。标标准准的两面派。此刻,我真有点后悔,怎么找这个“没出息”的。
“高小东,请你过来一下,我找你有点小事。”王志强那沙哑的声音无阻地闯了过来。
“来了。”高小东像听了命令,起身就冲去。
月圆心底最“细”,急急忙忙的随他后面Сhā了门,目的不让那“坏人”进来。
片刻,高小东又喊开门了,月圆又积极去开门,我也随她后面,以防“万一”,保证她的“安全”。
尽管高小东敲门如鼓.喊声如雷,但她还是不急不忙的,把眼睛移到门缝对外看,就像捉迷藏。
“你们开门,高小东是无辜的,不能与我相提井论,我们发动战争不能伤害老百姓。”王志强在那边认认真真地,“再说,我这人很自觉,你们就是放轿子抬我过去,我都不过去,人贵在自觉。”
月圆恳求地说:“高医师,麻烦你一冲就冲。”
“好——你开吧,保证不出问题。”高小东那个“好”子足足拖了二里路长。
于是,月圆门闩一抽,只听“咚”的一声,就像松了闸门似的水。两个小丑要是城墙准能被他们擅倒,笑声能把纽约二十八层大厦震得摇摇晃晃的,他们抢先就进了房间……
我无奈,只得从堂屋搬来凳子,拉着月圆和我同坐。他们两个平膝坐在床沿上,与我们的位置成标准的九十度。就这样调理了环境,准备‘中苏’谈判了。
月圆板坐着,垂着睫毛,一脸的严肃和木然,那脸板得紧紧的,—点笑容也没有。而王志强不顾她这些,却是满脸的赔笑,低声下气的说:“你还在生气吗?那天我妈病得快要死去
的时候,是我说来玩的,主要是想挽救她的生命,这一点,我已经在信中向你解释得清清楚楚,你看到了吗?”
他像似对牛弹琴,月圆一言不发,用钥匙串上的小剪子在剪修着指甲。
“你如果没有收到信,这里没有外人,我再向你解释。”
“我既没有收到你的信,又不允许你解释。”她扫视了他一下,“你如果解释一个字,以后我们之间连一点友谊都不会存在,你懂吗?”
他如蚂蟥跟在虾后面,积极地软凑着,清了下喉咙急切地说:“我懂我懂,我绝对不再解释,但是我要的是爱情,而不是友谊。”
“哈哈,爱情那两个字是那么纯洁,那么高尚。”她一笑,显然令人心魂俱醉,毛骨悚然,又是好单薄,好脆弱,好寂寞,“从你嘴里吐出:‘爱情’这两个字,可能字都要变脏了,更谈不上谁和你能有爱情之事,除非是不会数一二三四五低级趣味的庸人还差不多。”
他被她那一炮打倒了,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这位女神仙。一脸失败的困扰而变得沉重无比和他昔日张标致的脸成了强烈对比。过了一响,他目光又落在地上,此刻我生怕他找耗
子洞钻进去。他在地上找了一会,大概没有找着。目光又振作起来了,露出一脸的沉静,一脸的温柔,一脸的祈求与诚恳的成分,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说:“我说不过你,因为那天犯了
‘错误’,现在你把我当垃圾都不如。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那无晚上回来打你招呼,第二天一早又顶着风雪从医院来向你赔个不是,你回家后我又立即写信给你,今天到这时都没走,我妈在医院连喝水都不能自理,这一切的一切还能说我不爱你吗?”
月圆抬起冷霜密布的脸,将心中的不满毫无保留地堆聚成一柄利箭.狠狠地掷向王志强:“你还说爱我吗?我问你,当我第一次对你有好印象的时候,你已经有对象了,为什么不挑
明,你在耍什么花招;我们双方已经恋爱了.连你亲身母亲都不知道,你用心何在,又想什么花招;当我爸爸死的时候,我是多么痛不欲生,你却毫无同情之心,反而在你妈面前说我是贪吃懒睡等等。这些全是你用卑鄙手段来玩弄感情,有意掘井把我推进去。你说,爱?你怎能这样去‘爱’一个女孩子?”
“我要是不爱你,我就没有好死,被雷霹死,被车子撞死,被火烧死。”他不像做过任何亏心事的人,虽然是赌骂发誓的,但他那表情依然是那样坦白,那样无惧,那样一团正气。眼睛大大方方地凝视着月圆,“我毫无掩饰 告诉你,自从你第一天踏上我家门槛,你就吸引了我,你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笑一扬眉都惹我爱,时刻在牵动着我的心。但我又常常告诉自己,人家有才有貌,身价高贵,又是堂堂的城里人,自己家庭成份又是地主,差别天地。确实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偶像,尽管如此,我左思右想,还是无法自拔,表面上的我和内心的我无法统一,一直在矛盾,一直在斗争,久而久之,从我们的来往中,你一直没有轻视过我。反而……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一生中够骄傲,够自负的了,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个艳光四射的少女爱着我。要不是你爱过我,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永远夹着尾巴做人,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起我,又加上我妈妈一贯缠病在身,我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都是多余的。正如大仲马所说的:‘人生是不断地等待与希望’。你真的不理我了,我等待在何处,希望又在何方?”
“你这席话三岁小孩都会说,再说,你死,我也不会垫你的棺材底,你活,也不会吃我的饭,而且,爱,双方爱才算爱,现在你爱我,我又不爱你,你懂吗?”
我们两个像似双方谈判代表的随同人员,一句都不敢Сhā口。只有高小东把书遮着脸,不时地露出眼睛挤来给我看。
“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负责任,我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已经低声下气到现在了。”他的声音楚楚可怜,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每个一字,每一丝音都包含着祈求,声音又是衰老,又是可怜,又是动人,就象一点点热水对一座巨冰观音泼去似的。“不,不,只要你能宽容,只要你能看得起我,只要你能勾销对我的陈见,我甘心情愿向你低声下气一辈子,终身做你的奴隶……”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爱情是多么伟大,它能摧毁人的骄气、粉碎人的骄骨。
“你说够了吧?那天我对不起你,没有允许你讲出一句话,今天算我弥补你了,要不是上次欠你的,今天我很早就请你滚出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看你就不像个小心眼的人,你仁慈,你宽宏大量,你大恩大德,你是最通情达理的人,你一向最温柔,最善良,最体贴……”
“华丽的词语用差不多了吧,该收场了,你看天要黑了吧……”
“我来点灯,我来点灯,不能让你们黑(核)谈判,订黑(核)条约,发射核武器”高小东象小丑油腔滑调地忙着说着,“你们如果谈不好,千万不能把黑(核)武器打在我们老百姓的头上,我们老百姓是不问这些的,我们就晓得种田。”
我和高小东相视一笑。而王志强就象快要死的样子,眉毛紧紧 的 拧在一块儿,像个坐了十年监牢刚放出狱的囚犯被再一次提审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北边的墙角,一团失望的
痛楚在微颤的唇边浮起,“你们说气人不气人,先是我妈不同意,现在我妈不管了,我们又闹矛盾。我真恨天恨地恨命运,怨神怨鬼怨自己,这到底是命中注定,还是造物主捉弄人呢……”
“你妈管也罢,不管也罢,我反正死了心,是不会与你怎么样的,人生中有多少时间翻来覆去.出尔反尔的,你今天再说八车皮的话,都是竹篮打水…—”
“千言万语都代替不了我热爱你的心情”,他还在“努力”,对她地话置之不顾,“你如果对我笑一声,我向你赔笑二十年。”他又望了我和他身边的高小东说,“他们两人在这儿,你如果要我跪在你面前认个错,我马上就跪。”他说着就真的站到她面前:“我跪喽”……”
“不要来这一套。”月圆急忙起身,脸色惊愕而又严峻地说,“你要这样我到队长家去了……”
“你不能走,你千万不能走。”志强急忙一步横在她面前,又不敢拉她的手,只得一迭声地说。
“大男子汉,正如你妈说的,人人有脸,树树有皮。人不理你要感到羞耻。”她的眼光尖刻而冰冷,面容严肃而逼人,“我有什么差耻的,男子汉能伸能屈,值得追求的不惜一切代价,你就是钢铁,我哈气总有一天会把你熔化。”他大声地,“吴月圆你懂得吗?我有的是意志,有的是信心,有的是
“……”
“王志强,你已经迟了,明年六月份我就回城照顾我妈了,昨天,我在家已经跑过了有关部门,明年开春就办手续了。”
志强一听这句话呆了,脸上顿时一丝血色都没有,失望沮丧飞上他的眉梢。一种没有希望的孤独代替了那涌在心头的酸楚。就好像到手的一块宝石滑落海里似的。真是失去了一
样珍宝之后,才知道那珍宝的价值。往日的他欢声笑语洒进我们屋里每一个角落,骄傲得像一块石头。此刻,每个角落的死气像潮水般地淹设了他,使他轻浮得像块烂浮木。我和高
小东此刻也呆了,志强一招招耍尽了,没想到月圆还来这一招。我们无言相对,僵死的空气冻结了我们每一个人。私下里,难怪月圆不软化的,原来她要返城,要不是返城,我认为她
肯定会同情他的,因为他那如 赫言和举动太真实,太感人了,就是影屏上小说中也不会有那么真实,假设要是我也会为王志强粉身碎骨。
“算我做了一场梦,为‘别人’牺牲够多了,自从我表妹死了之后,不知多少人为我做过媒,特别是我妈不知做了我多少工作,都被我一一软抵抗了,想不到弄得这种下场。但是,我扪心自问,问心无愧,我已经尽到自己最大努力了,我是不会‘遭到’天遣报应的。”他低声的,自然自语的,像落水狗似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迈着寸步往外走。“此刻,我已经考虑过了,就是恋爱了,由于迁就太多,以后我都会受罪,件件事都会落在我肩上……”
“只有你有手”,月圆瞄着他的背影低低地说,“别人大概没有长手,你了不起……”
“我大喊你一声吴月圆,”他刚到门帘猛然转身,那声音就象炸雷一般,震得地动墙摇,把我们三人吓得不知所措,指着月圆,咬牙切齿地狂叫着,“你听着,我家老娘这病肯定不会好的,因为我没有能力再医治下去,她的死,我是不会跟你算账的。但是,你有重大责任,直接是你造成的。我的一切创伤你要负全部责任,我要你陪我一辈子,等我老娘归天之后,不要说你回城里脱身了,你就是走到天崖海角,我都不会让你安宁,在你的路上,眼前,耳里,心里永远刻着‘我爱你’三个字。告辞,大男子汉一字重千斤。”
月圆望着那像钢铁巨人似的冲出门帘,泪像雨似的淋在红扑扑的脸上,似苦似酸似辣似甜全汇在心头。此刻使我明白了:“爱情是苦苦甜甜的”就是这样构成的。
我们这一条龙的草屋在朦朦胧胧月色中座落。“两家”。只有一家灯亮着。高小东像看电影似的,高高兴兴的回去了。我和月圆晚饭后上了床。我就开始没话找话说了:“你明天上
不上工?”
“上工,肯定上工,又不是来玩的,要玩在家里玩了。”
“我想跟你协商一件事情。”
“无需协商,任何事你都可以做主,只要不是王志强那事情。”
我有意地绕圈子:“不是也是,是也不是,他妈待我们那么好,我想把剩余的钱给她治病,不能就这样望她死去吗,你意下如何?”
她那黑黑的眸子凝视着我,昔日的风采仿佛又回到她身边,慷慨之气又涌现了出来:“你以为我对王大妈有意见?其实一点也没有,真的我反复考虑过,就是换个其他人对待这个问题也是这个态度,甚至更糟糕,但我对王志强有意见,他专门把苦头给我吃,那天简直人给气崩溃了。”
“那明天我就给王志强带去。”我又安慰她:“钱,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标准的身外之物,比如不养猪的,说,今年肯定回家过年。”
“我和你想法一样。”
“……”
第二天,王志强到晚才到家。我喊了几声他都没过来。我只好带着钱单身匹马地过去了。我说:“志强,听高小东说,你手里的钱都用差不多了,猪也卖了。我们俩还有五十元钱
给你妈治病,这是我们一点点心意,我们相信不会刺伤你的自尊心吧?”
他那不知是笑是嗯的声音从鼻孔出来,用那深邃的眼睛扫视了我一下:“你们把我这个男子汉太贬低了,就是倾家荡产也不会要你们知青的施舍,我虽然穷,但是,我王志强从来
没有做过金钱的奴隶。月圆已经把我踩到地了,打过还来揉我吗?混账,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子了?”
“王志强,你一贯以来都是顾前照后的,你这样就使我难堪,”我脸上火辣辣的,在急急地解释着,“这是我们的余钱。我们养猪、养兔、养鸡都是你妈一手教出来的。她有病我们怎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呢,要是你有病,我们一分一厘也不会给你。我认为自尊与傲气代替不了金钱,也回避不了现实。如果你说我们施舍给你妈,那我们在你家不知吃厂多少顿饭,我们不是成了乞丐了吗?”“反正我不收,请你立即带走,除非……”
“如果不要,我当你面把它烧掉。”他横,我比他还横,“我说到做到,下次我们不会到你家喝口水,绝对不会踏你家半步。”
他迟疑了一下:“我先收下,明天我妈晓得肯定不会要,肯定感到难为情,再说,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第三天中午,我们正在吃饭,王志强来家未开门就到了我们这一边,脸上毫无表情,原来那凌厉炽烈的目光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他无神的眸子单独圈着我,手伸进口袋又抽出来:“这五十块钱还是给你,我妈死活不肯要,她说设有钱明天就出院。她一贯固执我真无法劝慰。”月圆对他置之不顾,自顾地慢慢吃着。尴尬与难堪注满了我脑子,没想到他们呣子俩会讨价还价的。我无奈,又语重心长地说:“她太固执是会送命的,才五十多岁的人,自己死是小事,还要为下代想想,无女不成家呀。人活着是为了别人,难道她不懂吗?”
“你不告诉她,她能知道是我们的吗?”月圆冷冰冰的话,却冒着腾腾的热气。“整天到晚头像没有架在脖子上似的。”
“她大概不是头架在脖子上的,她晓得家里没有钱,要不是我那表舅打招呼,两天前就该撵她出院了。”他连望都不望她一眼,板板地“顶着嘴”。
“现在除老病之外,还有其它毛病吗?”我问。
“老病没有什么,关键是吐血太多,要输血,输血就是大数目的钱,挂水打针钱还不算多。”痛苦贫穷、无奈全刻在他的脸上,像呆子似的倚在墙壁上,又活像一位不倒翁似的撑着.“马上只有唯一的办法——卖粮食,来春没吃的要么跟人家借,要么要饭也不说这话,只要她病好,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情况危急,卖粮不逢集也卖不掉。”我担忧地说。
“卖得掉,我已经跟街头上那老朱家谈好了,下午就挑去。”他很无奈,很悲伤,像似满身的债台高筑和满脸的负债累累。
堂堂的“甲级”男子汉能引入注目,惹人驻足的小伙子,要做出这种卖口粮之事,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真是见不得人的。再说一担稻于只能卖十三、四元钱,要卖多少粮食才够?共计他家有多少粮食?这一连串的疑问恐怕连四川恶霸地主刘文采家的账房先生都无法解答。
“世间人是蜡烛”,月圆有点“愤愤不平”,不假思索地说“偏爱面子,为了‘面子’不知毁灭了多少东西.流过多少血,送了多少条生命,多少个苦辣哀怒都是这个面子产生的,无数场悲剧就是这:‘面子’造成的。”
“不爱面子,那人类就没有竞争,社会就不会日新月异向前发展。”志强说,“反正爱面子,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我已经忘了,在我们这里吃吧。”我急忙起身,“省得你回去烧。”
“不客气,不客气,我看你们这稀粥已经凉了,我吃下去不舒服,胃不好。”他转身就走出门外,“这牛屎是你们的还是我们的?”
我跟他出去解释,“那边是你们的,这边是我们的,是上午
队里分的,我们代挑来的,说什么晒干能烧锅。”
“嗯,把它浇水踩粘了,盘成烧饼型贴在墙上,晒干就可以烧锅。”他又指着墙壁,“你看这些全是贴的印子。”他转脸问我:“你要这干什么,队里的草不是尽你们烧吗,”
“是我们自己要的,下次分任何东西都和你们一样,靠勤劳致富人们才看得起呢,是吗?”
“你们真是标准的蜡烛,爱面子能爱到这种程度。”他嘻笑地投我一瞥。”面子爱很了自找苦吃,你妈就是例子。”我反唇相辩。他扯出一个虚浮的笑:“是的,是的,我自己搓绳捆自己的腿,不过,我妈是……”
“不要我妈不我妈的,不要挑稻子去卖了,我们先‘借钱’给你们。”
他哑然了,似乎被我征服了,自个进了家。
过了好一会,我听见弄稻的声音。于是,我立即过去了。说:“你怎么不听的,叫你不要卖稻,我们把钱给你带去”。
“我想没有把握,我妈不会同意的,她一直感到内疚,不要说是你们的钱了,听见你们的名子,她就惊慌不安了。”
“那我自己送去,顺便再看看她,假设她要是不收,我坐那里三天三夜都不走,看着她一天天地拖下去,沉下去。”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了。
“那“顽固”分子真叮叮咚咚把稻子挑走。”我对月圆说:
“我们立即把钱送去。公社卫生院离车站一点儿远。”
“那小东西又不是好人,爱面子大王,自找苦吃。”月圆眉毛舒展着,脸上又华丽照人了,大概是王志强那些求爱的,肺腑之言照亮的,“你去交给他妈,我是不会去的,我怕看她。”
“怕她干嘛,她又不是老虎,你不是说对她没有意见吗?十句空话不如一件实事。”我又瞪了她一眼,“再说,这一年半以来人家把我们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心细得连装被针都准备好好的。就是不谈这些,她做我们妈妈是够格了吧,感恩’二字会写难到就不知道它的真正含义吗?”“那还要向队长请假,一去就是半天。”
“请假我去,在他们面前我是不腼腆的,你先准备。”一切就绪,踏上熟悉的崎岖小路。我真的像当上了红娘,把这娇娇媳妇送去见老婆婆。此时此刻,我是最清楚的,一切成败就在今天,肯定是催人泪下的一幕婆媳之情。到了集镇,我们买了两包果粉和两斤柿饼子往医院走去……
走到那座大屋,外墙没有门,只有东山墙“红十字”下有个进口,当我们走进里面药味绕鼻而来,大屋中间是条长长的、光线暗暗的长廊,两旁有着一个个的门。院长室、会计室、门诊室、病房室都设有牌子,只得探头探脑地辨认。
“你们找哪个呀?”一个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穿着一身神圣的白衣,大概看出我们的“身份”。银铃般的声音很客气地从口罩里扬出来,“要找门诊在那最西头倒数第三个门。”
“我们不是找门诊,是来看病人的。”我详细解释:“是个老太婆,十天前来住院的,有气喘病,又是胃出血,反正很危险。”
“噢,是李有红吧,她儿子叫什么强的。”她那眼睛在一身白衣的反射下显得更乌更黑,猜想顿时飞上她那清秀的眉头,“她还有位表哥在公社当知青办公室主任,病是很危险。”她转身指着说:“在最西头最后一间。”
“太谢谢你喽!”
月圆随在我后面,像丑媳怕见公婆似的。到了门前,我轻轻地推开门,里面有三张床.靠门的这张床上放着水瓶、碗铲和其它零乱东西,中间床上坐着个扎着头的女人。其次无疑是
王大妈的床。一个木架上面倒挂着一个瓶子,橡皮管下的玻璃管一点一点地滴着,除手之外,整个人都被掩盖在被窝里,显得一切好凄凉,一切好冷寞,一切好悲惨。
我转身看月圆,她并没有进来,门又自关了,我慢慢地掀开被头,看着我们的乡下“妈妈”,她深邃的眼睛微闭着,脸上瘦得连牙床都分得清清楚楚.那黄黑相间的脸庞就像冬天的榆树皮,斑白的稀发乱蓬蓬地洒在耳旁枕上。顿时一阵悲痛袭上我的心头,眼眶盈满了泪水,我又使劲地眨了眨,不让它夺眶而出。于是,我轻轻地叫着:“大——蚂——。”
“小强,你才来吗?”她身子痉挛了一下,微动着干燥发紫的嘴唇,“冷死了,全身的骨头快要散了,赶快找人把我抬回家。”
“大……大妈,是我.我是来看您的:”我哽咽地,喃喃地介绍着。
她逐渐睁开模糊浑浊双跟,“啊……你是……你是……”
“我”……我是李素兰,也……也是您的女儿……”
“噢,——我不是做梦吧,素兰,月圆……月圆不会来吧。”她努力地笑着,笑得有点儿心酸,笑得有点儿可怜,“孩子,我实在对不起你们。”顿时,她泪涌眼眶,“我……虽然活厂五十多岁了,连猪狗都不如,害得月圆……”
“大妈,我……我不怪您。”不知月圆怎么进来的,站在我身旁接住了大妈的话。她抓着大妈的手,泪水和药水同时地滴着,哽咽地说:“我一点不……怪您,您应该怪我们,使你成了这个样子……”
“姑娘,好……好姑娘,你别再说了,你把我杀了我才甘心呢。我……我实在对不起你一家人,说出许多不该长辈说的话,我……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她的泪糊涂了双眼,嘴在颤抖,“只要你原谅大妈,大妈在阴朝地府里保佑你一家人……”
月圆一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手理着她的头发,脸贴近她,泪水洒在被头上:“大妈,您……您不会死的,我们带钱给您了,您可千万别往那上面想,听小强说,您从来没有过到一天好日子。您不是常说为小强而活着的吗,您难道忘了,大妈——”
她那枯瘦的面孔扭曲着,微微摇动着头,微微努动嘴唇说:“我不能用你们的钱,听小强说你们生活比一般人家差,你们千万不能节省,你们还年轻,要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才是呀……”
“我们再省也心甘情愿,您一定要泊好病,要活着,不这样我和素兰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平衡,您也是我们的妈妈……”
“丁主任,我们遵照你的指示,哲先给她治疗。”只见一位约五十来岁的人被一位白衣男士带了进来,他走到床前,“明天开始输血,再拖可能不行了,今天又吐了不少血。”
“好好,老赵麻烦你们了,我外甥已经回家凑钱了,有账照算。”那丁主任说着又凝视我们:“你们是……”
“我们是住在她家的知青。”我擦着泪说。
“噢——”他顷刻似明白了许多,脸上浮漾着慈祥的笑意,“你是李素兰,她是吴月圆,我谢谢你们来探望。”
我有点局促,他怎么知道的。我凝视了月圆才想起来,原来标志在那黑袖章上。我急忙说:“不要谢,王大妈待我们亲如女儿,再说这一次她有病我们还有点责任……”
“哪里,哪里。”他朗朗然地,“她自己负责,年纪大了,思想不开明,顽固极点了,几天前我就不客气地批评了她。人家虽然是街上姑娘,样样事都会做,真比乡下姑娘能干。”他又走到大妈床前,对大妈说,“好好地向她们赔礼道歉,要从灵魂深处洗刷自己的陈旧观点。是‘她们’的,要是一般的女孩子还看不起你家小强呢,成份又大。”图你家什么呀,真是——”
“他舅,你说得对,我坐起来向月圆、素兰赔礼……”
“大妈,您千万不能,千万不能,您要是这样我们马上就走。”月圆转身一把按着她。
她还在说:“我不向你们赔罪死也不甘心……”
“算了,算了,你现在要多多保重身体,等身体好了,不但要向她们道歉,而且还要到城里向她们的父母认个错。你那些话在侮辱人家的人格”丁主任用他那权威性的目光掠着她的床头。“再说以后日子长着呢,要很好照顾她们.好好的反省反省。”
“以后,以后,”王大妈叹了口气,“我不想住下去,明天想出院……”
“出院干什么,身体好了吗?”他正色地说,“明天就输血了,小强不是卖稻子吗?我又和老赵协商过了,先治病,有账过两天再结。”
“你放心,你放心。”那老赵一迭声地,“丁主任,你到面什么都不成问题,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你家的亲戚,刚来时有两个护士说是个‘地主婆子’。”
“丁主任,辖血钱我们带来了,恐怕不够。”,我说。
“这还像话,你们知青哪里有钱,还……”
“我听小强说过,你们要捐款给大妈治病,我十分感激。”丁主任打停了老赵吞吞吐吐的话,用欣喜的目光视着我们, “但是,只能说借,以后慢慢还你们,因为你们这钱是根根汗毛孔出汗得来的,远离父母,自己可怜起早带晚。这钱捐给大妈是一个方面,但你们的精神超过这钱的本身价值。根据大队支部反映,只有你们有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精神,真正走上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了,有着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今年跟你们把房子建好了,你们都没有去住,主动让给队里当公房用,这种风格相当可贵。你们的名子我很早就知道了,回去我要秘书写稿给县广播站,描送你们先进事迹,号召全县知识青年向你们学习……”
“不能,千万不能。”月圆焦急地,“我们从来不图虚荣,再
说,我们没有什么,离自己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很远呢?”
“丁主任,我算服了她们。”老赵眼睛先逡巡我们,现在又落在丁主任脸上,“真正了不起,难怪她们大队赤脚医生高小东说,那两个知青全国恐怕都难找去。”
“你可以把她们钱先收下,我马上就要开会去了。”
老赵还是视着丁主任,急忙摇手,”这不妥,我看就……”
“先拿去,请你们会计算算。”我把老赵的话砍断了,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不够告诉我们,我们在这里坐等……”“够了,不够我来补,”他接过一叠钱,在众人面前连点都不敢点。“丁主任,我先走一步,马上交给会计,立即通知输血员。”
“我也走了,我代表王志强一家感谢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到公社找我。”
“谢谢您的关心,慢慢走。”我们目送这位好长辈、好领导消失在走廊上。
我们劝慰王大妈,做了大量的工作,直到扫清她顾虑,才放心地离开了医院。
到了家,夕阳已经落山。
进了家,月圆忙着烧锅,喂兔唤鸡,一切井然有序,仿佛爱情之火又一次在她胸中燃烧了。话又说回头了,不管她返城不返城,接受不接受志强的爱。我认为她是幸福的,一个女人真正得到一个男人真挚的爱和诚意的追求,在这人生的旅途上,没有交白卷,够值得骄傲的了,比腰缠万贯有价值,比富丽堂皇更富有。因为‘万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已最难求。’”
晚饭后,听见那边有声音,我和月圆透过芦笆墙对那边望,原来中午那一担稻子变成了一头米一头糠,不知王志强搞的什么明堂,我好奇地拽着月圆往那去……看我一进门,他那脸上顿时洋溢着欣喜。急急地问:“月圆呢,难道来看看都不行吗?”他又两步头伸到外面在打趣: “吴同志,蠢人欢迎你光临!”月圆凛凛然跨入门槛,那严严肃肃,那盛气凌人,那不屑一顾,就像位部队首长视察一个犯了错误的班,一言不发,一步一步地走着……
“请请”,志强满脸陪笑,像小丑卑躬曲膝地打着手势,“请不要见笑,一切没有头绪,一切乱无章法。”我的心情激动无比,像乞丐当媒介成交了几百万“现金”生意似的,喜悦着他们再一次的言归于好,眼睛一眨不眨地视着他们的友好“会晤”。月圆那黑得发亮的眸子绽放出锐利的光线,在室内一一地掠着……志强顺着她视线,满脸的惭愧,满脸的堆笑,慌忙解释说: “锅没有洗,中午没有来得及,大桌上的鸡屎,我没有注意,在地上,可能是鸡子跳翻的,板凳倒了,是我刚才挑箩撞的,那几件衣服早就该洗了,我始终记不得,那垃圾我没有找到畚箕,哦,——还有你送我的那支钢笔又掉在那旯旮。”他急忙几步把它拾起,在身上擦了又擦说:“我现在要把它保护好,并且你当时还说:‘红粉以赠佳人,宝剑以送武士’……”
“谁问你这些的,”月圆瞪了他一眼,“没有事管了,管你这事大概拿到工资,神经兮兮的。”
“我真害怕,我真害怕。”他心虚的话、讷讷地说,笑挤满了一脸,似乎把十多天“储蓄”的笑全布发放出来,免费供应“市民”。“我们男孩子,对家务实在不行……”
“志强,你稻子卖了吗,”我笑着问。
“没有卖,卖稻干什么?”他不以为然地说着,笑得脸都变了型,“我老娘看病,是她儿媳妇捐献,不不,是她女儿……”
“皮厚,大男子汉混糟了,连百十元钱都借不到。”月圆翻给他一个白眼,“卖稻怎么不怕人笑的,要是我就要跳河了
“……”
“你怎么知道我们送钱的,”我打岔。
“你们以为我吃过饭挑的那担稻去卖的吗?其实是去机的,机好来家准备再挑稻子去卖的,听队长说你们到医院去了,我就晓得你们送钱去的。估计我妈推辞不了你们的,因为
我晓得你们固执、任性、野蛮、暴躁,是两个标准的女暴君。你们刚走后,我就到医院了,一提到你们,我妈是那样的痛心疾首,那样的自怨自艾,她的泪水简直把她淹没了,她哭着说着,等病好以后保证做你们佣人一辈子……”
“话不要多,还不到医院去?”月圆语气像叫小孩子,“门就不要锁了,马上请‘素兰’把你家里收拾收拾,你看连猪圈都不如了。”
“好好,一切遵命。”他急忙起身,昔日的风采、荣耀仿佛顿时回到了他身边,那神采奕奕和豪迈之气又再现出来了,“这句话比‘答应’强百倍……”
“滚滚,废话太多。”月圆害羞得脸发红,但语气还是极严肃:“下次什么话都不跟你说,随你去。”
他向她挤了眼,凑了凑鼻子:“我就走,就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就走了吗?”
他消失在门外又转身笑着:“我已经够饱的了。”
“……”
俗话说,精神治疗赛补药。王大妈身体恢复得很快,腊月二十二她就出院了。当她中午到家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来得及问候她,她就摇摇晃晃地到了我们这一边。她那慈祥温柔
如母的笑再一次浮漾在枯燥的脸上,真心实意地献给我们。
她说:“姑娘,真难为你们花饯救了我的命,我这一辈子可能都还不了你们这笔人情。”她的老泪在那浑浊眼球滚动下往外直流,但笑意直升不减,“还多承你们替我洗衣服,洗被子,喂小猪,料理家务,样样弄得清清楚楚,就连分的牛屎也被你们贴上了墙,假是自己的女儿也没有这么好……”
“大妈,您不要说了,我们就是您的女儿。”我激动地说:“你能早日康复就是给我们最好的回报,有些粗心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妈,过来吃饭吧,迟了会凉的。”王志强在那边喊。
她擦一把幸福的泪:“我过去了,吃过到那里玩。”
一切变化无常,一切出乎预料之外,一切都是万事如意。
二十五这天晚上,月圆和王志强不知到哪里玩去了。我兴奋地泪憋满了两眼眶,提笔向哥哥传达顺利的捷报:
最最信赖的哥哥:你好!
此刻,妹妹握暑拙笔向你汇报在你的指引下,我所取得的辉煌成就!
首先汇报:我们捐款给王大妈治病,使她恢复得很快,除不上工之外,能料理一些家务了,这是第一。第二,当我们下来后王志强真疯狂向月圆求爱,月圆虽没有从表面上答应他,但各方面对他照顾得周到无缺,我认为这比当面答应还要强几倍。第三,我和月圆光荣地出席了全县知青表彰大会,并且我们一个公社只有三位代表列席,当场还颁发给我们奖状各一份,奖励《毛泽东选集》一套。第四,县广播站还专题报道了我们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和系列先进事迹,说我们从牙齿缝里省钱下来给一位老大娘治病,等等。哥哥,这一切全是你的功劳,全是在你的指引下所取得的成果。最后还要告诉你.我们今年不回家过春节了,因为是王大妈一再挽留,所以我们不能使她失望。明年初二高小东、王志强和我们一块儿回家拜年。我认为你和全家都不会有意见吧,话不多讲,再见!
代我向全家以及月圆妈妈问好,祝你们新年愉快,万事如意。
愚妹:素兰
阴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晚
大年“三十”这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夹着飘飘的雪花轻轻地落在地上,雾气遮着人们的视线。其实人们也无需遥望,每人为自己加一岁而忙碌而迎接。
我们和高小东,王大妈三家合为一体,各“家”都献菜献酒在王大妈家集中,从中午就开始合餐了。特别是我的“那位”,尽管残雪凉雨也阻止不了他的满腔热情,一下出诊,一下送东西,一下上小店,把他浑身都淋湿了,鞋裤被烂泥粘在一块儿了.但是,他那嘴角上总是笑容可掬的。
他说:“有生以来,我大概是今年‘三十’过得最愉快,最繁忙,最热闹,最美满,最幸福了,从今天开始我要把我小‘五保’的帽子甩到九霄云外了。”
“你们明年就结婚吗?”月圆用她那潜意识的眼光视着那笨头笨脑的笨驴在打趣,“哪天结婚早点通知我们,我们好出份子……”
“我们不出份子。”志强接过话题滑稽地说,“他们结婚我们也结婚,来个两免免……”
“大妈,你看小强说话这么粗鲁的.不上纲,你又不好好管他”,月圆撒娇地走到正在砧板上切肉的大妈面前说。“大妈什么事都管,你们结婚我不管。”大妈放下手里的刀,转身正正经经地说,“就是手里没钱。”
“还要你钱吗,你病还是她们给钱治好的。”志强走到他妈桌边拣了一块肉放嘴里,声音不清楚地说:“明年你尽管照顾你两个小孙子……”
“志强说得对。”高小东蹦蹦跳跳地,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换了一种方法在重复,“明年您老人家干脆不要上工了,带我和志强的儿子……”
顿时,月圆顺手拿了一根扁担:“素兰,快来把他们这两个小流氓赶出去。”她脸都笑红了,像撵鸡子似的把他们撵出门外了……
“高小东,你看哟,这两个母老虎我们以后日子怎么过得通……”
“小强子,我站在这里撵你们的吗?”看他们那双手抱头和狼狈样子,我笑得腰酸背痛的。
“你是好人吗?你不像母老虎应该挡住月圆呀。”高小东摇头摆尾全身好像全装上了弹簧又对志强说:“我们一冲就冲,一人抱一个,可千万不要抱错了……”
“你们俩个快来,不要被他们撞倒了。”大妈在我们背后喊,“我这里还有几块精肉,不给他们两个小狗日吃”……
“高小东,预备齐——”。
“大妈注意——”月圆让着喊着,“两条牛进来了,收好了,不要给他们吃……”
“不要动,不要动,分分。”大妈笑着把碗往头顶上一举,他们就象两条小狗前爪不落地一样望着抢着。“她们绞不过你们……”“高小东,不能这样”,我笑着急急地在嚷,“大妈身体不好。”他们这才停手。大妈各给他们一块,剩下的给月圆端着。
在阵阵的鞭炮声中,暮色降临了,各人忙着端菜。一切完毕,大妈却站在一旁,脸上洋溢着幸福与“丰收”的喜悦。
“大妈,您上席坐。”我对她说:“我们全是您的膝下儿女,您就不要客气了。”
“你们吃吧,我们乡下老太婆,‘不作兴’坐上席,”她笑着正正经经的,“我还要忙菜汤……”
“您骗你的两个儿媳妇,”高小东一扬眉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道理,这专门为客气了自己而设的道理……”
“妈,你坐,你坐,菜汤过一会儿我去做。”
“好好,我坐我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呢。”她坐下又对志强说:“小强,把酒给妈妈,今天我来倒酒给两位姑娘,也表示道……”
“大妈,不能不能。”月圆急忙起身,“先给你两个儿子倒,要他们以后不要欺负我们就行了……”
“你们不要怕,有妈妈在。“好像哄小孩似的“以后要骂你们一句,我就把他们打扁了。”“我来给你们斟酒。”志强起身抢过他妈手里的酒瓶,“不过,任何人不允许抢先,任何人不允许乱动,任何人不允许说话。”
“我一千二百个赞成,坚决拥护。”高小东最得意,还举了两次手,就像呼口号。
“我倒一杯讲一段话,不要嫌烦。”他笑着说,握着酒瓶,
“第一杯倒给我们共同的妈妈,祝您长命百岁。恳求您在以后生活中要多多照顾她们俩个,骂您不要开口,打您不要还手,俗话说:媳妇做婆家庭才有和。第二杯,倒给高大夫,祝你能比华佗,超过扁鹊,希望你在今后工作中不能粗枝大叶,因为人命关天,尤其对她们姊妹俩个,即是伤风感冒也要认真细致。第三杯,倒给素兰‘女士’,祝你万事如意,你在我们五人当中是最善良,最热心,最细致的一个,也就是我们五人小组的组长,希望你再接再励,不管谁发生纠葛、矛盾你都要去调解,要绝对负责。第四杯,倒给月圆小姐,祝你幸福快乐,你是最仁慈,最宽大为怀,姿态最高,该你返城都不去,和我结成恩爱伴侣。希望你和素兰一样为我们早日生一个好宝宝。第五杯,倒给不争气的我,希望我自己与过去的灵魂告别,重新做出一个出色的男子汉,当位好丈夫,听在座所有人的话……”
“大妈,您听小强说话多‘异怪’。”月圆那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眼底燃烧着光彩,未捧酒杯却有点熏然醉薄的样子了,可是嘴巴假马假马鼓得饱饱的,“您又不说说他……”
“我觉得蛮好听的。”大妈胜上滚动着神奇的光彩,尤其是她那真挚的笑容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又用笑眯眯的眼睛望她,不以为然地宣布:“反正是”…”
“反正是您的两儿媳妇,我认为志强说得很合理。”高小东最得胜,嘴笑得碗口大,又起身举起杯打着手势:“大家一起来,先把这第一杯干掉。”
就在这样的绝对高兴,绝对好笑,绝对热闹,绝对满足的浪涛声中,我们结束了“守岁”酒。
未下桌,志强对高小东说:“洗锅抹碗全包给我们了,让老夫人陪少夫人歇歇。”
“这还用说,马上她们的猪,不不,也是我们的猪都是我们去喂。”高小东像疯子似的笑傻着,还指手划脚地说着,脸红得像孙猴ρi股:“包括鸡子,兔子,我们反正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既当 ‘爸爸’又当‘娘’。”“我还不放心要你们做呢,岔手捂公鸡。”我瞪着他那癫狂的样子。
“放心放心,都让他们去做。”大妈坐在原位,脸有少饮大醉之色,内心的兴奋似乎用她那温柔的面容难以表达,看过他们那忙碌的样子,又对我们说:“这是我们乡下人的‘规矩’,女人家一年忙到头都是锅上转,只有这‘三十’晚上和‘初一’早上不在锅上。假设要在锅上就不吉利,就不发财,这从旧社会就兴下来了,初一早上更不:‘作兴’开财门。”
我们真被他们这风俗迷信说服了。真的像少夫人陪老夫人,又像在饭店吃过未走闲聊似的。
“月圆,是不是想妈妈了?”大妈望着身旁满脸红嫩的她,
“初二就可以走了,听小强说初一没有车。”
“没有设有,我二十三那天已经哥过信给妈妈了。”她那薄薄的嘴唇泛着深深的笑意。“上高小东当了,酒饮多了,头有点发昏。”
“这两小绝鬼呀,不是我拦住非把你们灌醉不可……”
“灌醉了,她们就不晓得骂我们了。”小强洗碗侧身对我们说:“就是骂也是错的,甚至能骂出你丈母娘舌头根子……”
“嚼你妈妈舌头根子。”月圆笑得脸通红,顿时脱口而出。
“月圆,你糊了,怎么骂大妈的……”
“妈……,对不起您了,我没有注意。”她听了我的话,知道走火,起身安慰。居然把大妈的“大”子省了,首次。
“骂得好,骂得好,就要这样骂。”大妈笑得捶腰。又说: “我来给你们压岁钱,他们俩人一分都不给。”
“不要不要。”我急忙捺着她未掏出来的手,“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今年作兴这样,明年我就不给了,他们两人给了。”“肯定不要,肯定不要。”月圆急忙起身,像大妈掏炸弹炸她似的,一脸的坚决,“自己留着用吧,我们也没有给您钱。”
“你们不要以为我没有钱,这是暂时的。这押岁钱还是小强表舅母给我的,要我专门给你们。”
“拿着拿着。”没头脑的高小东笑哈哈的走到桌前,“初二再给我们当路费。”
“高小东意见我赞成,初二跟丈母娘拜年当路费,就拿这‘公款’用。”志强闻声而来,一手轻轻落在月圆肩上,用他那潇洒出众的脸对着大家,又伸手抽了他妈手里的两张“工农兵”,说:“给高小东临时保管。”
“你们先扯着,我们过去一下就来。”我拽着月圆的手走了片刻,志强看我们进来手里提着包,他说:“你们俩搞什么鬼,是不是送我和高小东的东西?”
“今年自力更生,明年艰苦奋斗,后年还差不多。”月圆甩给他个白眼。
我解着包:“大妈,这是我们姊妹俩一点点心意.看得起我们您就收下,这是一条登线绒裤子,这是一件士林布有大襟的罩褂……”
“不行不行不行。”她慌忙起身推辞,“你们的钱已被我用光了,还来这一个,岂不是倒来了….”
“大妈您收着,您收着。”高小东急忙解释:“她们并不穷,那天到县里开会还奖励她们两人三十块钱呢。她们现在是公社有名,县里有榜了,后年就要到省里了……”
“啊——后年到省里吗?”大妈勃然失色,惊惶地环顾了我们,“小强他们怎么办呢?难道你们……”“大妈,您听错了。”月圆急忙拍着大妈的肩,“高小东穷开
心,笑我们。”
“噢,我还以为你们真回家呢。”她满脸的疑云顿时晴朗了,“刚才把我吓死了,你们真要走,还把我……”
“不走不走,永远不走。”我笑着安慰,“在您身边一辈子,扎根乡下一辈子。”
“……”
(十三)
十三
一阵阵的鞭炮声把我们惊醒了,这声音轰跑了过去,迎来了未来。它是我们二十青春的礼炮,也是我们追求新生活的典礼。王志强、高小东晚上睡在我们那边的,我们自然睡在小
强床上,是被大妈女伢子初一不‘作兴’开财门所有缚的。
当我们起来时,那些小孩们尽管凄风苦雨也挡不住他们的满腔热忱,川流不息地来来往往,叫声不绝的恭喜发财。饱经风霜的王大妈在堂屋应酬着“小客人们”。志强高小东在锅上搓小汤圆子,又是蒸糕又是下面条,理由是“顺顺序序,圆圆满满,高高在上。”
早饭后,我们才到那边“正规”打扮。月圆她那细嫩的小脸蛋,经过精心的修饰,似乎变得更美更动人。她上身穿着件白底带红的丝绸罩褂,还用条乌黑的毛线假领套在她那匀称
的脖子上,下身被灰黑的经济尼裤紧紧裹着,显得她身段结实柔软。那齐耳短发乌黑发亮,那迷人的春风使她那眼光醉意艨胧,嘴上笑意长驻,全身闪耀着光华,满面流露着喜悦,她一转身,一举步,一言语,一微笑,一扬眉,全抖洒着青春的气息。农村好天是一把刀,下雨一团糟,门口被众人踩得一塌糊涂,但每一针之地都留下了人们的一份热心,一份诚意,一分祝福。
到了晚上,我坐在床上回想着,共招待“南京”五包,糖果饼干共六斤,花生瓜子共五斤。但这小小的经济价值,换来了两艘百吨巨轮都载不动的情意。队里的大人小孩都来遍了,就连队里“三条腿”李瘸子,大队王支书也赶来拜个早年了……
初三,我们“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告别长远的“婆家”,回到临时的“娘家”。
未到门口,老远就看见妈妈倚在门框旁,大概专门盼她
“宝贝女婿”和“宝贝心肝”的……
“我看好像是你们。”妈妈喜出望外地迎了上来,“素兰,怎么到现在的,就等你们吃饭。”
家里人陆陆续续出来七嘴八舌,又一起议论纷纷地拥进屋里。我一一地介绍着:“这是哥哥正宁,这是爸爸,那是嫂子,坐在上席的是爷爷,这就不用介绍了,是我最好最好的妈
妈……”
“快坐快坐,不要再介绍了。”爸爸安排座位拖着我们,“谈谈就熟了。”
“素兰,我来猜他们两个。”哥哥神情飘逸将落在我脸上的目光迁向他们:“你是高小东,他是王志强。”。
高小东本来就是“巴门框狠”,此刻到大场面就身不由已了,显得没章设法,六神无主,哥未说话之前他就像凡人进龙宫似的,要么就是探头探脑东张西望,要么就把视力集中在一
点上,或者像在一转边找魂,哥哥这时点到他了,他惊慌地露出一个呆笑后,把头低在大桌下,像是桌底下几条狗要咬他而恐惧和不安。而王志强却大大方方地迎视着,露出个很含蓄的表情:“不错,老兄说得对极了,不愧为是作家。”他又轻轻把笑容抛给爸爸:“您大伯教子有方,真是一门俊秀……”
“孩子,你太过奖了,”爸爸用那极为欣慰信赖的目光视着他,“他们兄妹俩还要多多向你学习呢,听索兰说过,在农村你是个杰出的人才,还说你和我家正宁一样爱好文学……”
“哪里哪里,只能说年轻麻木,信口开河,好高鹜远。”他笑盈盈的,诚诚恳恳的,“眼高手底,批评人家头头是道,自己动笔难上加难……”
“这一代孩子要比我们高几倍喽。”爷爷用他那最最长辈
的目光,轻轻地掠过桌上的每一个人,嘴角上泛着浅浅的笑
意,“你们讲的话,我们连听都听不懂……”
“好爽快,好爽快的性格。”嫂子对志强瞄了瞄,那对水灵的眼睛充满仰慕,对月圆说:“你的眼力绝对准……”
“你不要听他的,他全是乱吹,不像正宁哥,不但侃侃而谈,而且下笔如神……”
“你专门出我洋相。”志强用他那会说话似的眼睛瞪了月圆一下,“在伯伯面前故意拆我的台……”
“月圆的话我们不听。”哥笑着,“没有哪个作家的对象夸自己的男朋友,如果要这样那太不含蓄了,换言之,她就配不上当一个作家‘太太’了。”哥又向嫂子挤了挤眼,“我看你也不会夸我的吧……”
“……”嫂子笑着。
“正宁,不要吹了。”妈妈把菜碗从我头上又落在桌上,“菜全上齐了,喝酒吧,饭后慢慢吹……”
“怎么不吹呢?难得与他们聚在一起的,”哥哥不以为然地,在众人面前难得表演一番,“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饮过量之酒,不发不义之财,”高小东不知怎么冒出这句与题无关,不知从哪里拾来的话,可怜脸都涨红了。他对我的挤眼置之不顾,继续跃跃欲试:“饮酒不醉最为高,见色不贪乃英豪,不义之财君莫取,忍气让人祸自消。”
“高小东这话说得好,很有水平,”高小东的话似乎迷住了爸爸的视线。不知他是对女婿掩盖顾面子,也不知他真的恭维佩服高小东,正正经经地说着,“做人应该这样,忠忠实实的,一个脚步一个印的……”
“素兰,你来帮忙一下。”妈妈头靠着我的肩,“还有杂烩、菜汤,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转身气冲冲地到了厨房,边忙边对妈说:“高小东真要命,不会说话还专喜欢班门弄斧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
“你这丫头,他错了吗?不是挺能说的,就是有点老实样子。”她真不以为然,十本甩九本,一本正经的,“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以后没有苦头吃,靠得住呀。”
我无可奈何,只得表面上说,是的是的,但内心有点自责,怎么找这见不得大场面的。
饭后,我们这辈人一起涌进哥哥的房间里。哥哥与王志强一个侃侃而谈,一个跃跃欲试,一个心无城府,一个粗枝大叶,争先恐后地谈论着文学,说什么:“精读者则文必工,痴艺者则技必良”。“板凳须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博观约取,厚积薄发”。“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只有愚蠢的作家,没有愚蠢的读者。”……
在众人的场面上我不敢多听下去,就把高小东拖了出来,生怕他说出走火人魔的话。在家几间屋内,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更怕爷爷爸爸他们“考”他医疗方面……
“高小东,你是医生,我想问你一下,”爸爸终于在爷爷的房间里找到了我们。“素兰爷爷的慢性萎缩性胃窦炎是怎么发生的,与胃癌是否有关系,”
我慌了,看了这呆若木鸡的高小东,忙对爸说:“爸,他是农村赤脚医生,什么都不懂,只能看看农村人的伤风感冒,哪能懂得爷爷的胃子?”
”哪说我不懂的,”他落在我脸上的目光移向爸爸,“胃窦是胃出口进入十二指肠的连接部,当人站立或坐位时,胃窦处在胃的最底点,也是食物和胃液聚积的场所。近年来由于外
国广泛开展胃镜检查,胃窦炎的诊断水平不断提高。寒冷,恐惧,情绪紧张,忧伤,烦恼等因素,造成大脑皮层与内脏功能失调,均为产生胃窦炎的因素。吸烟是有害的,尼古丁可使胃内食物空,延迟引起胃泌素增加,造成胃粘膜窦炎,饮酒者胃窦炎之发病率亦增高,此外,部分病人可能是由药物引起的,胃窦炎绝大多数是良性的,而慢性萎缩性胃窦炎有百分之三十左右可能转为胃癌……”
“分析得很正确。”爸爸起身高兴地拍了他一肩,“素兰还说你不懂呢,比大医院医生讲得还详细……”
“紊兰婆婆的慢性支气管炎如何去预防,如何去治疗?”巧了,妈妈也进来不知是凑热闹,还是考女婿,在笑微微地问。
高小东接过妈妈的目光,毫无惧缩,像在背书似的:“一要不抽烟,二要消除空气污染,三要避免感冒受凉,四要消除上呼吸道的病灶。如牙病,慢性鼻炎等,提高机体的免疫力。
五,有呼吸道感染者及时治疗。”
“他爸,下次等高小东来把这两个老病鬼治治好。”妈妈喜上眉梢,“走吧,你和我去搞点儿,下午茶,给他们吃,吃完让他们到月圆家,她妈妈昨天就来过了,过一会可能又要来了。”
爸爸妈妈走后,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正好爷爷又不在房间,我“主动握住他的手:“你真可以,我害怕极了,生怕你答不上 来……”
“百分之百答上来,”他笑嘻嘻地贴进我的耳旁,“你很早就告诉我了,你爷爷是胃病,你外婆是气管炎,所以,我查到书从二十七晚上一直背到昨天晚上,够吃大苦的了……”
我笑得合不拢嘴,立即把“献给”他的手缩了回来。又用右手的手指对他那“聪明”的脑袋一戳:“你这混账,骗子,我还以为你真有两下子的……”
“世界上人都是骗子,一个骗一个,我这次来骗你妈妈老子没意见,这是我最大的目的……。
“素兰,我妈来了,”月圆突然进来了,笑吟吟地说着,“在哥哥房间里呢。”
我对她说:“你先去,我马上就来。”月圆消失在门外,我侧脸对“高医师”说:“我的保健医生,你就不要去了……”
“唉唉,我有什么不能去的,自己丈母娘都不在乎,都被顶跑了,还怕王志强丈母娘吗?”他挤着眼睛,说着坚决的话,“她大概是我丈母娘还差不多……”
“你不把你人看看,”我笑着蹋他一脚,“人家月圆要你吗,当人家佣人还嫌你把人家客人吓跑呢?”
“哈,这个年头找个‘医生’做丈夫够骄傲的了。一代医生三代受益。”他伸手拽着我,“你不出去,我先出去了。”
“……”
“吴伯母,你早……你找我们的吗?”一进哥的房间没头脑惊慌地说了句错话,幸亏他来得快,总算挽救过来了,“我们准备马上就去。”“谢谢你们,那么远赶来跟我们拜年。”伯母起身迎视着高小东,她虽然是憔悴的面容,但露出丰满的微笑,“不能说你马上就去,我是专来请你们的。”
哥哥怔怔地望着这“胡言乱语”的“妹夫”,但嘴角上总是笑意长存。王志强听了高小东那走火的两个字后,似笑、似在掩盖,将目光又落在自己丈母娘脸上:“伯母,哪能谈得上请呢,你们两家能为我们乡下人敞开大门就算兴奋不止感激万分了……”
“孩子,不客气,什么乡下人城里人不是一个样吗?……”
“正宁,带他们一块出来坐吧,你伯母可能要等急了。”妈站在房门口打断伯母的话,对哥哥说:“马上快要晚了。”
“……”
(十四)
十四
七一年年底,我们再一次地出席了县知识青年代表表彰大会,颁发给我们“五好”社员奖状,还白吃了两天。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两对情人打得火热,无论天气变得多么寒冷,无论天气变得多么炎热,无论寒风彻日彻夜地飘飞,无论雨季湿漉漉地来临,无论王大妈已经在草窝里烘火,
而在我们这两间茅屋里却永远温暖如春。特别是他们那一对,早上采撷清晨朝露,中午顶着寒阳烈日,黄昏收集夕阳落照,晚上长夜漫谈,只要有一丝能走在一起的理由,他们都尽
量“努力”。他们也经常回城看那多病的妈妈,要他们去,他们就去,不要他们去,他们还是去。对此王大妈毫无介意,不但不反对他们,有时还积极动员他们。每次去都是强迫他们带上丰富的“土产”。不过,王大妈看到他们爱得如痴似醉,疯疯癫癫的,笑着说过这么一段话:裹着|乳头滴滴亲,丢了|乳头冷冰冰,妈妈爸爸对头星,丈人丈母西天佛,自己老婆是恬观音。
我的高小东穿上了“鞋子”,已经不是赤脚医生了,从七二年元月五日,就开始到公社卫生院上班了,在门诊假马假马地顶着内科医生的头衔。他这脚踏青云,一方面是沾我们“出
名”的光。另一方面是他发现李老二家小四子病的功劳。其次就是王志强在他表舅面前美言了几句,丁主任当然不推辞这顺水人情了,就跟医院打了交道。显然,这三者缺一,高小
东不可能有今天的。他每天早出晚归,大部分家务都落在我肩上,两个家真把我累得像“老太婆”了,但精神愉快至极。
平静的水里偶尔有了波浪。到了农历四月初,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就相应发生了。
那一天,当太阳向地平线抛出个诱人的彩球时,队长在自己家门口分工:“平均每六个人搪一汪粪,把去年寒天挑进粪汪的塘泥翻一遍,把岸草拌下去,草,昨天就收在公场上了。
每汪挑五担草去搪。人员自由结合,到吃中饭为止,每组要结束一汪,哪怕你们早饭不吃都可以……”
小田子赤脚走进我:“二瘌子,王志强娘儿两个,加你们和我在一组,就到大方田那一汪,正好那汪离水源近。你们和王大妈带大锹粪钗,叫王志强挑水桶和尿勺,小二瘌子我马上叫他带畚箕到公场上挑岸草。”
我回到家就向各位传达了副队长的指示。
踏着朝露到了大方田。小田说:“二瘌子,你的事最轻,请你到公场上挑岸草到这里。志强和我挑水,你们三人先开始把粪翻上田埂,翻一半就行了”……
“副队长(小田子)对不起,”志强对他,“虽然我桶挑来了,但是不能下水,脚,那天到人家做工被钉戳破了,还肿呢,你看我鞋子还穿着呢,不能下水,干脆和二瘌子调换,你看呢?”
“这这这,我不干,”二痢子一脸的坚决,用那一双烂眼边圈着大家,“是小田分的,一说就算数,我我走了。”
“我来挑。”月圆藐视了二瘌子背影,又对小田说,“他那东西最怕吃苦,小尖小坏小奸臣。”
“你挑,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因为你们是‘夫妻’两个,标准的一家人……”
“小田嘴最油,”月圆挽着裤管,“我以前还以为你老实呢,谁知道一肚坏水……”
“是的,小时候老实得见人不敢说话,现在越来越坏了,以后跟他找个哑巴‘马马’。”大妈笑着说。
他们去挑水了,我们开始忙了起来……
片刻,分片干部汤仁和从田那头往我们走来,他岁数不大,三十左右,但他那资格比王支书还要老三分,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我行我素,装模作样能打他一百分。此刻,他不时地弯
腰看看麦苗,还拔着较明显的草。还在清早上呢,就背上了草帽,大概他是不回家吃早饭了,就随便在哪里混顿吃的。
片刻他到我们汪前了,我投了他一瞥,那蓝卡叽春秋衫的封钩勾得紧紧的,二八分的头发分得正儿巴经的,尽管如此,看上去有点恶心,因为他的身段不匀称,头太小,又是倒挂
瓜子壳的脸,那单眼皮的眼睛不是三角眼,而是“多边形”。这时他的双手背在后面,用那多边形的眼睛,冷冷地视着工志强,用那极为严肃的声音:“王志强,你是大男子汉怎么做这轻巧事的,难道肩膀肿吗,”
大妈有点毛骨悚然,但脸上露出一团赔笑的成份,“汤主任,是吴月圆换他的,他脚疼不能下水。”
“年纪轻轻的,脚疼有什么了不起,”他用那庄严而又冷峻的目光由上而下的掠着王志强,呕呕逼人地说着,“看你鞋子还穿得好好的,像个大干部架势呢,比我资格还老,专拣轻怕重的,像你这样以后不行……”
王志强像犯人一样忙着对他置之不理。王大妈也默默忙着。我感到难堪,忙解释说:“汤主任,反正我们六人一组,到吃饭前把它搪好就行了……”
“你说得这么简单的,”他那脸板得僵僵的,将在我脸上的目光闪电般的弹向王志强,“这一种人根本投有从灵魂深处去改造自己,还是和他老子一样专门剥削人”……
“汤主任,他年轻有些事情不懂,”大妈像是为犯了错误的儿子求情,“吃过早饭就要他挑水。”
“汤主任,我们这组事情有自己分配,”月圆走到汪边倒着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你就不要动干戈了,而且王志强脚已经害起来了,我看见的。”
“他脚怎么害起来的?”他的声音愤愤有力,似乎在想找把柄,用那权威性目光盯着王志强,“你到忙时了,病就多了,平时没有病,不能上工干脆就回家,……混什么呀?”
“他他脚疼是在人家做做工的。”二瘌子放着草在“揭发”。揭发过眼睛还溜大家一圈。
“你好大胆,资本主义在你身上根深蒂固,我很早就告诉你不许出去做工,你偏偏偷偷地去,”他像与王志强有着血海深仇,沙吭地叫着,“总共做了多少工的,每天罚款五块钱:”
王志强真像犯人一样低着头挖着汪里的粪,一句都不敢顶他,不知是他有着君子之腹的雅量,也不知是他对他不值得那么一般见识。大家都哑然无语,都知道眼前这汤主任的为人。当然,谁也不会为别人的事情而挺身而出。
“王志强,你哑巴啦,共做多少工的,老实交待。”他那目光愤怒而又刻毒,语气残酷而逼人,“你明天不把款罚掉,就不要上工,上工也不记你工分,我马上通知记工员……”
“要罚款的人多呢,又不是我一个。”显然志强胸膛有着愤怒烈火,但表面上对这汤主任却低低地说着,“要罚一起罚。”
“你跟其他人不能比,人家全是贫农出身。”汤主任语气更硬了,像在众人面前摆着权威的架子,那字字句句,就像鹅卵石似的,甩在王志强头上,“你是地主儿子,应该接受劳动改造,懂吗?跟别人比吗?做梦呢。”
“汤主任,他这事由我们来处理。”小田子像打报不平,但语气还是诚诚恳恳的,“出去多少天我都记下来了,”
“王志强,你听着,今天下午到大队写一份检讨给我,两件事要怠慢一件。我就把你弄到大会上批斗,你这坏分子,搞得设有鸟数了。”
他说完很庄严地走了。志强一言不发,显然肺都气炸了。月圆藐视汤仁和的背影:“志强不要气,那东西是草包,思想意识坏透了,有几个女知青要告他”……
“老子总有一天要找他算账的,就是坐牢枪毙也不说这孬种话,”志强瞪眼愤怒地说着,“过几天我脚好了,就和他一拼到底。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曾经说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我又愤恨地说了:“这种人还能当于部吗?专门来找人麻烦,是小强的,要是我当时就过不去,人的忍耐也有底线的”。
“没办法,”大妈望着可怜的志强后,又对我说:“小强这一辈子就软在成份上,气伤了,不知哪天才能……”
“像汤仁和这狗日有多少哇,哪个不恨他”?小田补充着。夏天的天气是瞬息万变的,当饭后到汪头不一会,天际的四周乌云翻滚,翻山越岭的西南风把麦田旋得涛涛巨浪,闷闷
的雷声震荡着天地,人人都不听队长的劝阻,像救火似的跑光了……。到了家,每户门口的唤猪唤鸡声,老人骂小孩声,大人打小孩的哭叫声,响成一片,那些声音似乎把整个村庄都震得地动屋摇的……
我忙收着晾在外面被风推搡的衣服,月圆忙着拴牢小猪,关数着小鸡。还未完毕,暴雨如柱似的打地上,雷电在这在那互相“照顾” 地亮着响着,奇怪的是突然风停了,而雷电相当厉害。
“……志强,猪不在圈里了……”大妈在外面疾呼。我急步站在门槛上望着,王大妈被雨水淋得像落水鸡似的,在猪圈一周东张西望……
“不好,猪中午是我喂的,大概是Сhā闩没Сhā牢,”月圆急急说过,就像离弦箭似的冲人雷电暴雨之中……
片刻,只听我们的门“咚”的一声,我急忙从房间里跑出来看月圆是否找到,当我到堂屋头一抬愣了,不是月圆,而是王志强。眼前的他,那原来含蓄表情被此刻的杀气腾腾代替了,眼睛愤怒地视着无辜的我,声音中充满不悦,说,“月圆呢,他妈的混账,把猪弄跑了。”
我真不敢望他那灼人的眸子,低低地解释:“她不是出去找了吗?到现在还没有来家呢。”
“找吗,在哪儿找,”他高声地嚷着,“我已经找遍了,我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志强,找到了吗?”月圆全身湿淋淋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脑部,未进门槛就急忙问他。
“没有找到,你一天到晚做事都是丢三忘四的”……
“我中午不是关好了吗?我上工时看见猪呆在里面的,”她用手抹着满脸的水珠在解释。
“在里面?你现在去找去,”他不屑地嗯了一声,逼视着她,“还在凭嘴撒谎,大概糊小伢子还差不多……”
“我撒谎吗?”她理着被雨淋湿的乱头发,低低地说着,“我要对你撒谎就没有好死……”
“不管你撒谎不撒谎,请你立即出去找,”他的目光凶狠如虎,用命令的语气,“今天猪不在,一切由你负责。”
“志强,雨下得这么大,又是炸雷,等雨停了再说。”我看他狠狠逼视着像犯了滔天罪行的月圆在解围,“反正……”
“反正什么,”他闪电般地接了话,用只冒火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声音里充满冷冽、刻薄、挖苦,“一贯做事都是有粗无细的,这就是对你应有的惩罚。”
“我做事有粗无细的,你大概做事全是天衣无缝?”
“好,你敢与我顶嘴,这还得了,”他顿时扑向她,搡着她的肩,“汤仁和看不起我,难道你也这样藐视我吗?是不是?”
“人家找你麻烦,你就拿我发泄?”月圆被他推到墙壁,泪汪汪的,“你哪里像人,和畜牲差不多……”
“好好,你这狭窄的女人,把我比成什么,”他一手揪着她衣领,一手指着她,“你今天不出去找,我就打扁你……”
“你这样说,我就不出去,”她泪水簌簌的,挣脱着,“你不去找吗?”
我掰着他的手,“你不要这样,千万不能伤她。”他目光更凶恶又逼人,每一个字里都燃烧着火药味,“你做你妈的梦,你以为我向你求过爱,你‘犯法’我去替你认罪吗?”
“你放屁,我说你向我求爱过吗,”她擦着泪,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嘴里还是喃喃地,“这是你无事生非,草包……”
“你胆大,只要你再顶我一句,我就不会跟你客气,你以为素兰在这里我不敢打你?”
“你手指还没有长齐呢,”她哽咽着,“我爸爸在世也不打我一下”……
“我今天打来给你看看,万事开头难。”他真的像猫扑老鼠一样。
“志强,你住手,”我忍无可忍地一声大喊,双手托着他的手,“你太不像话了,一条猪值多少钱,我们赔你……”
“赔赔,赔就说明问题了吗?”他又怒视着我,“天天摆她妈X贵族小姐架子,丢头忘尾的……”
“王志强,你不要说这忘恩负义的话。”我也憋满一眶泪, “月圆那么爱你,你能这样对待她吗?”
“嗳嗳,爱有什么用,爱能当饭吃吗,爱就能迁就一切吗?就能……”
“小强,猪……猪被人打死了,”大妈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我们一致把目光投向门外的她,是泪是水糊涂了她一脸,双手托着小猪往家里……
大妈才隐到她家门里,志强转身就“啪”给月圆一个耳光,
“这二十多块钱就毁在你的手上,这也叫爱吗?”
“我赔我赔,”她哭着说着,一把抓着我的手,“素兰,我求求你了”……“不要求,不要求,你受尽了委屈。”我转身摸了她的嘴巴,又擦了她那满脸的泪水,“到房间里换衣服,可怜冻死了。”
我进房间后立即又转身出来,哽咽着对这豺狼似的王志强:“你该走了,明天要钱也好,要猪也好,都来找我,你他妈不是东西,小人。”
“……”
他走后,我倚在门框旁,愣愣地凝视着门前那一棵小白杨柳,它被无情的风雨打得摇摇摆摆,或斜或立的……
“王志强,你你你家猪把秧田搞糟了,还不去把它撵回来?”二瘌子摇头晃脑地路过我们门口,有意说瘌话。
“那小瘌狗日的,伤天害理的事包他做。”大妈在那边骂, “大概把他家人埋浅了。” 未晚,王大妈进来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帘,看侧卧床上的月圆说:“月圆,乖乖,你还在生气吗?刚才小强发脾气的吧,那小绝鬼真不象话使你气得……”
“真不象话,不但骂她,而且还打她一个耳光……”
“啊——,还打她吗?”王大妈一听我的告状,她惊愕地怔了一下,像打自己似的急忙走到床前望着月圆半边脸,“那小绝八代的,是吃稻草长大的,可怜使你成这个样子,我马上要他来向你赔礼”……“不要他赔礼,是我的过错。”月圆身体蠕动了一下,轻轻的,气深深地说。
“乖乖,不能这么说,是妈妈责任,再说,猪狗畜牲替人灾,那猪本身这两天就有‘病’,反正是要死的。”大妈拖着她,“你要么起来过去,我来当你的面骂他,整他……”
“大妈,你现在让她休息会儿,过一会儿,我和她一块去,你代烧我们的晚饭。”我听她那发自内心的话就婉转Сhā嘴。
“真难为你了,无论大小事都要你操心,”她那脸上漾着温柔的笑容,用着感激的目光看着我,“我马上过去保证弄点好莱给你们吃。再煨一只老母鸡。”我想大妈家今天损失太大
了,一头猪还带一只鸡呢。
暮色渐渐降临了,为了缓和关系,再治治王志强,我真的设有烧晚饭。去拽月圆:“你起来吧,大妈请我们吃晚饭呢。”
“我不去,不把脸给那暴躁、专横跋扈的草包。”
“你不去那就行了吗,大妈喊过几遍了,一定要我把你拖去。她又没有怠慢你,我听她骂小强骂到现在了,你再不去还把他骂死呢。”我又撒谎说:“大妈告诉我,你如果不去,她来跪在你面前赔个不是,我看你还下了台?”
她仍然不作声,面容还是没有平和,那紧蹙的眉头,那紧闭的嘴唇,那僵直而绷紧的肌肉,还在表演给我看。我不顾这些,还是死命地把她拖下来:“就走,我们带钱赔他,当你面下他架子。”
“快走快走。”大妈突然进来了,脸上泛漾着慈祥的光辉,“晚饭已经上桌了,我晓得你最听妈妈的话。啊——”
她是好汉“打”不过我们的双拳,只得被我们一拖一拉地牵到了那边,但小嘴还是气鼓鼓的,对室内的一切都不值一看。小强垂着眉像犯人一样地坐在上席,十只指头钻在那蓬
松的的头发里,双手撑着头。
“小强,她们被请来了,我今天当素兰面,评论你们哪个对,哪个不对,要是你的错,你就当面跪在月圆的面前,要是月圆错,要她拿钱赔小猪。”
“大妈,赔猪钱我已经带来了。”我说着就掏出钱。
“不要急,我是跟他们三个铜板摆两桌,一是一,二是二”。我要拿出实际东西来,才使小强月圆心服口服,当妈妈的保证不会偏你向她的。”
我们都有些局促,不知她要耍什么花招,气氛好默然,好紧张。她说完就到外面去了。
过了几分钟后,她从外面来家了,把圈门Сhā闩放在大桌上说:“你们看看,特别是狗日——小强要多看看。”
我们细致看了没有什么,我又拿起它,原来一头被我拿起来,另一头还未起身,噢,是断的。
“小强,你看了吧,你这小讨债鬼(骂人)还怪月圆喂猪没Сhā好呢,我很早就要你把Сhā闩换一换,你却带听带不听,就要断了还有一点连着,”她又推了小强的头,“你看断的新印子就这么一点点,不说是猪了,就是鸡子也会把它撞断……”
“月圆,对不起你,是我的过错。”志强一直不敢看Сhā闩,大概雨后他已经发现了。这时脸上露出深深的后悔与自责,用恳切的目光视着垂着睫毛的月圆:“我真连猪狗都不如,还打了你。”
“这大概说这两句过场话就算了吗,”大妈立即给他头上一巴掌,“还不向她……”
“大妈,算了算了,七尺男子汉了,以后不能这样,要注意。”我笑盈盈地。
“夫人,请不要生气,一切的一切望你海涵。”他又油腔滑调的了,带着满脸的赔笑起身,“我来跪下……”
“去去,谁与你一般见识,”月圆急忙伸手推他。
“你真好,”他一把托着月圆的小手,飞快低头吻了她一下手背,“你宽大为怀,你具备了中国姑娘的最崇高的美德——宽容和忍让。而我连猪狗都不如,无事还把你打哭下来,这也表示你的手面打我的嘴。”
大妈和我会心地—笑,她又是摇头又是轻叹。
月圆挣脱了手,脸色突然变得比牡丹花还要鲜,幽幽地说:“你是拿我出气,在这个世界上我以后就是你唯一的发泄者。”
大妈把菜碗落上桌:“月圆说得不错,以前哪个踩他的尾巴,他就跟我过不去。”
我笑着对大妈说:“您总算解放了,月圆将来是小强唯一的‘蹂躏’者了”……
“不不,以后我如果再碰她一下,我就不是人,经过今天这事情后,她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好印象。”
“没本事。”月圆冷冷地投了他一瞥,“你不能顶汤仁和几句话吗?真把他弄惯了,还是男子汉呢?”
“姑娘,吃吧,”大妈把饭碗轻轻地放在月圆面前,“真是妈妈前生前世修来的好儿媳妇。”
一阵暴风骤雨总算平息了,她那眉宇间的痛苦和悲伤都给那抹笑容挤跑了,变得容光焕发喜逐颜开了。晚饭后,她依旧帮大妈忙这忙那。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同时也使我明白
了一个道理:“爱情具有迁怒的本领。”
“素兰,今天让你看到我们这丑陋的一幕了。”吃完到这边房间里,她学纳着志强的鞋底笑吟吟地说。
“不,应该说很动人的一幕,世界上没有不吵嘴的夫妻,不打架的伴侣。”
“是的,可能是有点符合爱情发展规律,互相之间有时有理由彼此相恨,彼此争执。”她把鞋底放在膝上,长长的睫毛扬着,眼睛又是那样雾蒙蒙黑幽幽的,“志强在平常讲话时常对我说,‘我这一辈子追求到你,什么都无所求。’可现在呢?我真的给了他的爱,他又跳格子了,巴不得有一天换给他一个贫农成份才如意呢,人真……”
“要不是成份坑害他,他肯定有很大的抱负,在文学上肯定也有一番造就。”
“不一定,他常想写,说怕写又写不好,找不到好的生活素材,又说不在极为痛苦和特定的环境下,都不能真正写出一定的东西,原因怪我惹他爱了,说爱得神志不清,爱得不知白天还是夜晚了。”
“我看他经常晚上动笔,不可能一篇也没有构思好吗,而且,去年正月在我家和我哥吹过的,一定要写,坚决要写好,把肚于里一点东西全部吐出来。”
“鬼呢,纸都花了不少,你看到的,我经常上小店跟他买纸。头开得不少了,就是没有一个正头,我那天晚上没有事,独为数过了一个头开得最长的,只有五千一百零五个字,可怜从正月一直忙到三月,文字确实很精练,每句都经得起语法的检验。他的最大毛病不喜欢用名家的句子,那怕改一个字也是好的,而且他对每个字都要认真斟酌……”
“他写的是诗歌还是散文,要那么精练?”
“据他说精不精只能说一方面。说诗歌的种类繁多,什么抒情诗、叙事诗、散文诗、儿童诗、讽刺诗、自由诗、格律诗、科学诗。不过他说他写不好诗,只能欣赏。”
“有一天晚上当我面写了一段诗又不像诗,顺口溜又不像顺口溜的东西,”她笑着想着说着,“东风劲吹红旗扬,城里办起了火葬场,革命干部带头烧,贫下中农紧跟上。”我们笑得直摇头,我说:“看来他是写小说的料子噢。”
“在我看来,他对文学不伦不类,因为他什么也没写脱稿”。她笑着说。“只要一提笔就围难重重,哀声叹气。说写短篇小说难找素材,内容还要以小见大,针砭时弊,写好又怕
撞车。写长篇小说更难,写细腻很了是流水账,不能吸引读者,写深奥很了,不但水平跟不上,而且还怕没有现实性,篇幅又拉不下去,又经不起现实生活的验证,不能把读者带进那个时代与环境。反正对于他来说难难难。不写吧,以前吹过的,写吧又写不出来。”
“不过,他的才华确实是有,不是久居人下者,我那天到那边去玩,问他写成功了没有?他顿时就含蓄的说:‘干任何事成功是很难的,失败却随时等在你的身旁,人不怕失败,就怕失败了大唱高调,用各种借口来原谅自己,掩饰自己,’他……”
“吹,他绝对会吹,出口成章”,她扬了扬眉,掠了掠垂在额前乌黑的头发,蠕动着那张红润小巧的嘴说,“就是眼高手低,看人家作品不行不行,甚至还说这东西那东西还不如五年级小孩写的,但他又不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和我哥差不多,看人家东西专会挑剔,说,小说源于生活,还要高于生活…—”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说人家东西不好的,”她喜溢眉宇地打断我,“因为他们知道小说全是假的,混人钱的,骗人时间的。反正志强跟你家高小东一样,全身除长的骨架外,都是长的嘴,用嘴来骗我们。”
顿时,我觉得普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用各种手段来,武装”自己,来骗取我们女孩子,达到目的原型就毕露了。我又用探索的语气:“看来你对他寄托不了多大希望?”
“我现在确实没有希望他能怎么样,一生对我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就行了。”她摇头还是笑盈盈的,“我是爱他的相貌,忠于我的一颗心,而不是爱他的才华和前途。只要他对真心真意,不移情别恋,他上刀山,下火海进监狱我都跟着他,他就是我的世界。”她又郑重强调:“他不能成大器,对我来说确实是件好事,我们将永远是平等的”……
我没有和她继续对白下去,内心里却暗暗敬佩她,想不到她的爱如此纯洁,如此高尚,如此真实,如此赤胆忠心。我暗暗地又想,你王志强如果以后要是再三心二意对待她,真要遭到雷打火烧,天谴报应。
第二天下午,我们这组又到了小湾田搪粪,志强可怜用布扎着脚挑水,脚仍然一跛一跛的。正在中途休息时,老远的看见汤仁和又来找麻烦了。
我们都称呼他,他当没听见似的,脸皮绷得紧紧的,用严肃责问的语气:“王志强,你昨天耳朵没有带来吗?我昨天下午叫你送一份检讨,为什么不送去,今天上午叫你把罚款钱送到大队为什么又不去?”
王大妈起身祈求着说:“汤主任,家里实在没有钱,等过几天找到钱送去……”
“你废话,罚款是政策,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要给钱。”
“要罚是出去的人一起罚。”志强低低地抵抗着汤仁和那高声的话。
“你是个坏分子,还想攀其他人呢。”他爆炸的话音里燃烧着火药味,指着工志强,“居然敢跟我顶嘴,魂掉了……”
“你才魂掉呢,我有什么不敢跟你顶嘴?”志强猛然起身,冲破了“危机四伏”挥平了“四面楚歌”,大有豁出去的之势,愤怒火焰立即在眼睛燃烧,带着挑衅的口 吻:“这政策是你汤仁和规定的,你算你妈X什么”……
“你……你……你太放肆子。”此刻烈日正射在他那暴怒的脸上,映照出的那样一张铁青,恶毒,扭曲得走了样的容颜。他真出乎意料之外,急得口词不清,两步一把揪住志强的衣领,“你他妈的,狗胆包天,跟我到大队去,坏分子……”
“你还没有这权利要我去,更不够格说我是坏分子,”志强用力一挣脱一甩,使他差点儿摔跌粪坑里,“我王志强从今向你声明,你要想再欺负我,等于你是白日做梦,把你打死,枪毙我也不说这孬种话。”
王大妈顿时跪在还未立稳的汤仁和面前哭着说着:“……汤主任,对不起你,我……我家这小畜牲不讲理……”
“你这狗东西,”他像疯狗似的扑向王志强——
“汤主任,你不能这样”,小田一把拽住他。
“我今天把你打死都不会坐牢,为民除一害。”他像神经发作似的在小田手里仍然挣扎着……
我和王大妈立即拖着要迎向汤仁和的王志强,一直把他拖退了五六米远。大妈可怜哭着沙哑地说着:“……小强,这一下闯祸了…”
“你们不要拖我,今天死也要跟他干到底,不把他打死了,死也不甘心。”小强在我们手里挣扎着。
说时迟,那时快,汤仁和用力把小田甩在一旁,弯腰拿了一把尿勺往志强冲来:“坏分子,来吧,我”……
“住手——”一直平静的月圆,闪电般的一跃而起,那声音犹如晴天霹雳,两步就挡了“疯狗”的路,“你胆大得过份子,王志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教他这样说的……”
汤仁和猛的怔了一下,眼前堵着像个钢铁巨人,脸色勃然惨白,那两道恶光就象两把利刀一样,在月圆的脸上划着:“你……你……”
“我是吴月圆,难道你今天才认识吗?”她毫无惧缩,威威然,屹屹然,她的声音能震慑地球的转动,“我和王志强一样,是个正派青年,不像你是个卑鄙可耻的小人……”
“我为人民做事,怎能说我卑鄙可耻?”他镇静一下,两眼忽然冒着熊熊烈火指着,“你不要……”
月圆顿时一双愤怒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将内心对他那厌恶毫无保留地堆在脸上,弹了过去:“你卑鄙透了,可耻到极点了,筒直这个世界上连一草一木都不想再容纳你,你一惯敌视王志强的所作所为,是个标准的小人,你在我们女知青中耍了多次流氓行为,我老实的告诉你,从去年五月份起,我就备你的材料了……,”月圆这一连串的子弹像是颗颗击中了汤仁和,他顿时如触电似的,满脸的惶感与不安,但口上还在耍硬:
“你有什么证据说这话?”
“为了我们女知青的声誉,我就粗枝大叶点出来,”大家都在看着这具有正义感的新时代姑娘,志强昨天给她的委屈,今天想不到在他身上发泄了,此刻,我想为我这骄傲的妹妹鼓掌。月圆继续说,“你自己有数,王庄的,赵庄的,夏庄的,白庄的……”
“那是她们有意陷害。我现在不跟你讲这些。”他又把恶毒的“多边形”眼光移向王志强,“我找的是王志强,马上跟我到大队去……”
“你们不要拖,让他来吧。”王志强腰杆笔直。
“你这坏分子,还想打我吗?”他在小田手里又挣扎继续着说。
王志强紧紧地盯着他,他向前走了两步,沉重的,清晰的,一字一字的:“你这熊样,我打你只要一只手你都受不了,但是,我不打你,决不打你,我不会打一个低级趣味的小人,这几年来,不管我心里对你怎样的敌意,我总认为你仍然不失为一个共产党干部,一位君子,今天,我才知道你只是一堆垃圾,你肮脏,你卑鄙,你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汤仁和,你扪心自问,你按大队政策办事的吗?你当大家面说。”他的脸上绽放着一团正气,他的声音凛凛然,朗朗然,充满了正义与威严。大家眼睛里的汤仁和此刻被镇慑了,怔怔而又胆怯地望着王志强。而王志强又大声地继续说着,“是的,不错,我爸爸是个地主,我是他的名誉继承人,让我告诉你汤仁和,我一生以我是地主儿子为耻,一生为此自卑,为此痛苦,为此遗憾。我以为我终身摆脱不了地主成份的阴影,但是根据吴月圆对你的揭发和去年你爸爸偷我们队里粮食,你却帮我摆脱了,从今起,我再也不以‘出身’为遗憾了,因为人生有多少的悲哀、多少的遗憾、多少的自责,是远远超过‘出身’不好的。敬爱的汤
主任,你的‘出身’好,你又是一位治安主任,甚至你的聪明才智,你的口才应对都超过我,但是,我现在比你强,因为我心底光明,我的思想正确,我的行为端正,我安份守己的过生活,是个脚踏实地的人,而你呢,出身好,又是一位干部,你却不珍惜,站在悬崖边缘。今天不要你说把我拖到大队,我现在主动和你一块去,把我们两人‘档案’一起揭开,互相可以大胆地揭发,用法律来衡量我们的谁是谁非,所作所为,还有最后一点,我要向你讲明,关于我出去做八天工的事,我是帮王庄一个‘老五保’赵老太的忙,因为她家被火烧光了,失火事你应该知道。我绝对没有收她一分工钱,不相信你可以去调查……”
“你早不说吗?”汤仁和像落水狗,掠了掠遮在“多边形”上的头发,两手都不背了,僵死地垂着。特别是他的声音似乎从石头缝里出来的,设有力,碰了伤变了形,“使我们较量到这种程度,对不起,我走了”……
“站住,”月圆看着他那狼狈的背影,“应该要王志强跟你一同去大队。”
“今天王支书不在家,”他头也不回的,“过两天再说。”
王大妈擦了不知是什么情感上的泪。小田子不服气地说:“志强,要是我就跟他一块去,管他呢。”
志强沉着地摇着头:“算了算了,打人没有吓人凶,就是把他告进牢房也是改造,这样让他自己慢慢改造,以后停止作恶就行了。”
我和月圆会心一笑。那夕阳多情地照射在人们的发际与眼底,似乎每人的脸上增添了好深好深的光彩。
“……”
“芒种刀下死,老嫩一起亡”。生产队开始大忙了,队长规定,任何人不得缺工,除非死人失火,每天起早带晚记二十分工一天,补助半斤大米一个人。割麦几天的安排是:女劳力上午割,丢饭碗铺麦把晒,边晒边翻边打连枷,到晚可以收场,捆麦秸堆麦秸。男劳力上午开始挑麦把,下午抽水下粪。真是忙得焦头烂额,正如社员们说的:“闲时上工人等人,干活人看人,收工人超人,收割Сhā秧忙死人。”
夏天是农村最美丽的季节,宁静的天空,枯黄的大地,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掩盖了村庄。虽然是艰苦的生活,繁忙的劳动,但人们还是欢声笑语并无怨言。就连茂密高坐树林中的
鸟儿们也在不疲倦地唱着丰收歌……
麦收完毕,接着就是大规模的栽秧,白天由早到晚都是栽,晚上加晚班拔秧。夏夜的天空星罗棋布,不知名的虫在田野里此起彼伏地鸣叫,阵阵的蛙鼓声震荡着人们的心弦,姑
娘们的秧歌回荡在美好的夜空……
(十五)
十五
秧,基本上栽完了,人人也松了一口气,最后还剩下几块小秧母。这一天栽到小学生放午饭时,队长扛着一把大锹到田头了。他笑着扬声说:
“你们这些妇女真不像话,就这三四块小田还栽到明天吗?一个上午,你看你们这ρi股大的小田都没栽好,上工来拖拖拉拉,中途又跑跑动动,把孩子吃‘奶’就罢了,不把孩子
‘奶’的也是这样……”
“你不要怪我们,只怪你说话不算数。”李大婶直腰说。
“有什么不算数的,哪晓得原来你们是驼跌跟头,‘拿翘’,又不是跟我家栽自留地……”
“你前几天答应秧栽完给我们妇女一顿了秧面吃的呢’”李大婶挑明了。
“噢——就这事吗,你们要吃,男劳力也要吃,他们不是跟你们一样苦的吗?”
“哪家没有男人,干脆一起吃。”李大婶笑着说。
队长笑着用手指大家:“你们这些狗日妇女,全是瞎闹寿,一起吃哪有这么大的锅,下面又不象煮饭……”
“没有这么大的锅,干脆分水面,”孩子最多的李若二老婆直起腰,“我家伢子多,我们吃了,可怜乖乖儿子没有吃的。”
“哪里有水面呢,明天派人换去还差不多,”队长弯腰拽着埂边的青草,低声地说。
“你全是骗我们,到明天就没有了。”小兰腼腆地Сhā口,“年年都是这样。”
队长老婆春兰说:“你呢,跟她们说话要兑现,多不如少,少不如现,就私分几斤小麦一个人就是啦……”
“给大队晓得不得了,说我们‘私分’,”队长为难地说着又站起身,“好好,每人分小麦五斤,不过不能给大队晓得,每户去一个人领吧,要快一点。”
大家急忙上埂洗手脚,像领救命粮似的回家拿东西了。
“素兰,我们门口是哪一个?”未到门口,王大妈在我们前面说:“这么远,我又看不清。”
我定定地审视着门前那人熟悉的举止,他在门口一一掠着,手里还拎着包。他大概看到了我们。于是,我越走越近了,越望越像了:“大妈,是我哥哥——正宁。”顿时,我心慌意
乱了,他怎么来的?
“噢,是哥哥,快去大妈让我在前跑……
“哥哥——你怎么来的!”我大声喊着。
“素兰,当心脚划破,”哥笑着迎上来了,“你看你穿得这破衣服,我都认不认识了”……
“哥,你不是要我们像乡下姑娘一样的吗?难道忘了?”
“说归说,又不至于到这地步。”他摇着头上上下下巡逡着我,是否“合格”。“破就不谈厂,脏得没有布眼了,真是”……
“你怎么认识来的?”我开着门问。
“我下车就到你们公社卫生院找高小东,人家说他下去到各大队查工作了。无奈,想起了王志强的一句:劈柴要劈小头子,问路要问老头子。’正好问了一位老大爷是你们大队的,他一直把我指到这里。我才到半个小时吧。”
“大哥,让你好笑了,就这坏样子。”大妈未开门,就到我们这一边。
“噢,素兰,这就是你常常提的最好最好的大妈吧。”哥鞠躬如仪,用极为尊敬的目光注视着她,“您也是我们的妈妈噢。”
“感谢她们情看得起的,真正把我当长辈待,有不到的地方,还望哥哥多多原谅。”大妈那枯燥的脸上绽放出轻松愉快的光辉:又对我说:“我替你们把小麦带回来。再叫月圆来家。”
片刻,月圆和志强往家走来,哥哥迎了出去……
“李兄,大驾怎么有时间光临的?”志强握着哥哥的手。
“哪里哪里,早就该来喽,就是瞎忙乎,身不由已啊。”他们互相拉着手进来了。
“哥哥,我妈身体还好吧?”心细的月圆问。
哥沉默了一下,他是从来不抽烟的,今天大概破例讲排场了,递给王志强一支,自己又燃了一支,回答月圆:“前一段时间还好,昨天开始有点反常,住进了工人医院……”
大家哑然了。月圆眼底闪过丝丝痛苦,咬了下唇:“听大妈说你来了,我就慌丁,不为事,你不会来的……”
“没什么,没什么,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哥安慰说,“下午回家到医院看看。”
志强那一脸的神色飞扬被此刻的一抹痛楚取代了,不假思索地说:“月圆,你作好充分准备,我跟你下午一块去,正宁突然到来,估计可能有危险。”
“哥,你说清楚一点,是否危险’”我凝视着垂眉的哥哥,“如果不严重就不必惊你动他的。”
“昨天未进医院很危险,经过挂水挂氧气,早上稍有好转。”
月圆像呆子一样愣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糊了一脸,嘴唇颤抖着:“妈……妈,您不能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界上,难道是上天的旨意吗,”
“……”
吃过饭,王大妈也坚决要去,被我拒绝了,请她代照顾我们的家。
上了车,哥哥他们坐前面,我们坐在最后面。
我斜视她那双眼里泪光莹然,不时地咬着下嘴唇,一片可怜兮兮飞上了她的眉梢,痛苦与悲伤全写在她的脸上。此刻,我心酸眼眶也发热了,这一家唯独就剩下她一个了,何去何从无人过问。多么可怜的姑娘呀,你的出生城市以后还会再来吗?还能用你的身姿和微笑衬托她的繁华吗?还会把你的欢声笑语洒进她的怀抱吗,来,一定还会想来的,是一种凄凄凉凉的来,痛哭流涕的来,把那怀念的点点热泪洒在亲人的碑前墓旁,回忆那丝丝母女之情,童年的温暖来催着自己滴滴心酸的泪……啊!这座古城再也没有人像自己妈妈那样地问寒问
暖了,再也没有像自己妈妈那样婉转柔情了。在世界上当一个未婚女孩,能有几个知已呢?她能在别人面前随心所欲,畅所欲言毫无拘束吗?啊!她分明像一片小舟,在人生的汪洋大海里随风摆布,任凭大浪的波折。啊——,人世间是多么无情,多么凄凉,多么残酷呵……
到了医院,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在长长的走廊上,但一阵悲哀,一阵痛苦,一阵凄凉,一阵悲惨的空气窒息着我们,凝结着我们的举步……
上了三楼,到了第五个门,哥喃喃地说:“就在这里,慢点进去。”
“……大姐,你不要着急,正宁马上肯定回来。”妈妈在里面喃喃地劝慰。
“妈——妈——”月圆一声长喊,抽搐了每个人的心弦,一头就冲了进去:“您为什么不等您这苦命的女儿呀,为什么,为什么呀,妈——妈——”
我的泪直往上涌,几步就到了伯母的床前,她的脸惨白如纸,一根无情的氧气管Сhā在她的鼻孔里。
“乖孩子,你回来了吗?”她那疲倦的眼里顿时涌出了泪花,嗫嚅着干燥的嘴唇,微声地:“妈妈等你的,妈妈什么也没有留给你,孩子……”
“妈妈,我那天在家说侍候您的,您不肯,想不到您病恶化得这么快。”月圆颤抖地擦着她妈为她流的泪,自己的泪也洒在老人的脸上……
“孩子,我……我的好女儿,妈妈没有怪你,只要你在乡下好,妈妈什么都不会牵挂,妈……妈不行了,你……你以后要坚强,你以后要是回来,就到爸爸妈妈的坟前看看,带上一点点黄纸……”
“妈妈,您……您不必说了。”月圆泪水像水似的流着,微微地点着头,“我……我一定能做到的,只要女儿活着一天都不会忘记”……
“还有一点,妈……妈必须向你讲清楚,”她那挣扎的泪再一次流了出来,“我并不是你的亲……亲……妈……妈。”
“妈妈,您说什么,你说什么,女儿我听不懂,一点儿也听不懂……”
“孩子,你……’你要冷静一些,我真的不是你嫡亲妈妈,现在那台湾的叔母才是你的亲母亲.其实,你的真正出生是四九年八月.由于一些原因,我们一直瞒着世人。在那战争年代你爸爸多次受伤,伤失了生育能力,我们为了你从来也不想再生孩子,那年你叔叔把你放在山东奶奶家的,后来他们一直没有回来,你爷爷没法,就……就把你寄托了给我们……”
“妈妈,不是。绝对不是,”她紧紧搡着她妈的双肩,那惨叫的声音震裂了医院所有的一切,眼泪如雨般的落在她妈妈的肩旁,牙齿咬得咯咯着响:“您是在骗我,妈……妈妈,您为什么最后还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女儿对您不孝忠吗?难道真的要抛弃我吗?难道
“……”
“孩子,是真的。家里连桌抽屉底下还有你一身随带的信,是你亲爸爸在红绸布上留的言,你要把它藏好,你……”
“我……我不管这些。”她直摇头,一脸的坚决,惨叫的声音揪搡着每个人的心弦,“您反正是我的妈妈,有着生育之恩,有着养育之劳……”
“王志强来了吗?”她口齿笨拙,头挣扎地蠕动着。
“伯……母,我来了。”志强的泪落在床沿上。
“孩子,好孩子,也是我的好女婿,月圆去年就有回城的机会,她放弃了,她终身选择了你,伯母我没有丝毫意见,但你要珍惜,伯母也没有那份口福吃你们喜酒了。往后你们的路还很长,她的一生就拜托给你了,有时候她脾气不好,你要让她点,无论如何要从我们身上看看,只要你诚心诚意的爱她,伯母对世界上一切无牵无挂……”
“伯母,您……您放心,我一定……一定能做到……”
“素兰,没有来吧’”她用无神的目光期盼着……
“伯母,我……我也来了。”我擦着泪贴近她。
“孩子,你……你也是我的女儿吧……”
“是的,……完全是的,”我握她那皮包骨头的手,哽咽地说着,“女儿我就是没有负起女儿的职责”……
“你……你负责了,你超过了。你已真正做到长姐为母了,千言万语都代替不了我对你的信任感谢,你一家为了我们省吃俭用,对此,我无法补偿报答你们了,只有在九泉之下保……保佑你一家了……”
“你们家属不能这样,这样使她恶化得更快。”两个白衣一同劝阻。
“让妈妈在这里,其余一起到外面吧。”哥擦着泪说。出了门,站在长廊上,哥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太惨了!什么叫悲剧,我今天才真正体会到它的真实含义所在了。做梦想不到月圆是一个寄人篱下的人……”我看月圆慢慢出来了。我说:“月圆,你要冷静一些,我马上跟哥哥回去了,明天上午我还要下去,大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谢谢,我的好姐姐。”她擦着泪又对哥说:“实在麻烦了,你们先回去吧。”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六)
十六
“父母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高盖山头日影微,黄昏独立宿禽稀。”
“林间滴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转眼一年过去了,每逢“清明”、“七月半”、“大冬”,月圆和王志强都回城到父母的墓前烧钱化纸,就连王大妈也与月圆去过一次。在那一年里,月圆成了我们全体最关心的一分子。她的忧就是大家的忧,她若开颜众人先笑。特别是王大妈,只要看她有一点不开心,都想办法使她如意,用各种形色来培植她的兴趣,真如志强所说的,“媳妇做婆,家庭才有和”。在那一年里,我真把她当着同胞妹妹,只要一回城就把她拖着,家里人就不要说了,简直把她当上宾,关心她比关心我还要高几分。这些活活体贴与关心,使她忘记了许多,基本上和“正常人”一样活泼了。
到了七月一号这天晚上,高小东容光焕发从卫生院回来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有什么好消息,值得你如此欣喜若狂的。”月圆扬着眉问。
“丁主任到医院告诉我,要你们明天报名考大学。”
我失意地说:“考试谁能考上去,要是推荐还差不多。”
“考考看。”月圆悄声地,“不要让志强知道,他会笑我们呢。”
“有什么好笑的,上大学不是他的福气吗?”他说。
“话是这么说,他要不理解就会笑我们。”她又详细地,“你知道在哪里考?考些什么内容?”
“晓得,我专门为这事到公社知青办摸了底,语文、政治一张卷,作文写一篇记叙文。物理、化学、数学一张大试卷,试卷由地区统一出,地点在军区医院……”
“谁告诉你的?”我追问,怕他会吹。
“我是个医生,哪个不巴结我。”他神头鬼脸地还拍了一下胸脯,“知青办的王副主任详细告诉我的,考试通知书他已经给我看过了,就是没填名子,共四十五份。我走了,明天赶快去呀,两个木头。”
他走后,月圆说:“明天去报名,考不上就拉倒。考上去就更好,他们两人一辈子都沾我们的光,不过,千万不要告诉王志强。”我像呆木鸡似的,知道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这句话的重要性。奈何不得,只得说:“陪你,试试看。”
我们真的报了名,七月十五日到地区考试了。她考的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反正把试卷糊里糊涂地填满了,数学、化学不理想,只得听天由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八月二十四日这天晚上,王志强在我们这里玩了一会儿去看公场了。过一刻后,高小东进来厂,脸上有一种奇异的难解的神色,他一言不发,灰溜溜地甩一封信在月圆面前。月圆
顿时接过来立即拆了信,瞬间脸上绽出神奇的光彩,激动地站起:“啊——我胜利了,是入学通知书,到上海第一医学院入学。”她又突然脸色一变:“唷,素兰,我把你忘了,你不会有什么吧。”
“没什么,没什么,你是我的妹妹,我不会妒嫉你的,你的光荣就是我的光荣。”但我眼眶发热了:“不过,你走了,我将孤单寂寞了。”
“你要是孤单寂寞,我就不去。”她一ρi股 坐了下来,泪花在灯光下闪烁着,“你为我付出太多了,我也为你作点牺牲。”
“不能不能,千万不能,我的好妹妹,这是上帝安排的。”我擦了泪,伸手去紧握着她的手,“你一家太惨了,这也是命运补偿你的,不过,你不能忘恩负义,千万不能甩掉王志强,他对你的爱是刻骨铭心的。”
她挣脱了我的手,急急地说:“要不要我跪下来向你发誓,要跪,我就开始……”
“不不,”我一把托住她的手说,“我相信你的,你已经放弃两次返城的机会了,要是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再说,爱情本身就是发誓。”
“我走了。”高小东那本小人书翻够了,起身往外走着甩下一句话,“素兰考不上大学我反而高兴,有把握。”
“素兰,我大学毕业申请到公社卫生院,这样我们一家有一个人正式工作,我相信你我是平等的,你也会高兴的。”
“是的,我的好妹妹,人生苦吃尽了,是会有幸福的,明天你就不要上工了,睡觉吧。”
月圆并没有听我的劝阻,原因:她说休息下来反而纳闷无聊,又没有地方去玩。不过,对这个事情她没透露过,封锁得水泄不通,一直到二十八日晚上收工,她才悄悄地对我说:“明天开始不上工了。”
二十九日这一天早上我上工,她在家开始做准备工作。早饭后,当耀眼的太阳挂在蔚蓝的天空时,她穿着件粉红色的衬衫,下身穿着条|乳白色的长裤,到菜园里和我拔着蕃瓜里的
杂草:完成后,她站在黄瓜架前摘着黄瓜,正好阳光直射在她那发际眼底,使她亭亭玉立,纤细修长,一举一动一扬眉,飘逸得像天空的云彩,清雅得像初生的嫩竹。她对我说:
“我今天该告诉志强了,明天就要走了。”
“嗯,慢慢向他解释清楚,他很有水平的,不像高小东。”
“你和我一块去吧,他在前面菜园里呢?”她指着大北塘那边。
我把黄瓜韭菜放家里,就和她手拉手向他走去。
”你不作声,我来捂他的眼睛。”她看见志强背朝着我们蹬在韭菜墒上除草,就蹑手蹑脚地一把捂……
“没有别人,你是月圆。”志强掰她的手。
她把他拖站立起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却突然反常。像是觉没睡足,突然被人拉起来似的,显
得精神不佳脚步不稳,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置她高兴而不
顾,垂眉说:“晓得,晓得,上大学,明天就走是不是? 人生四大快事您开始沾了‘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
她伸手刮了他一鼻子:“你怎么知道的。灵鬼。”
“我几天前就知道了:是高小东悄悄告诉我的。我妈早上到集上买菜去了,说应该好好地招待你一顿……”
“不需要,我看你脸色不好,吃下去也不舒服。”她低着头
鼓着嘴,“难怪你这两天不理我的,是不是我考上大学没有通过你……”
“这无关紧要,我总觉得男女之间平等才能相处,我已经考虑好了,就此分手吧……”
“你……你说什么?”她脸上忽然变色,“你把我当成,陈世美’吗,你说一声,如果不给我上去,死人再去.我说话算数。”
“志强,你不要这么狭窄了,月圆的个性我知道,她为了你返城都放弃了。”我解释着,“你还能这样轻视她吗?”
“你上去吧,我没有一点意见。”他咂了咂嘴,“不过从今开始,我不会千方百计追求你的。”
“你不会追求我,我会千方百计追求你,除非我死差不多。想不到你这样朝三暮四的,对我极不负责任。”她含着满眶的泪水跑了。
“志强,你的脾气真使人担心,好端端的,你又把她弄哭了,她可怜没有父母,除你我而外没有一个亲人知己,临别前你居然对她这样,她是怕你不开心,所以今天才告诉你的,几年来,你看她是个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人吗?”
“我没什么,想得开,就是我妈想不通,可怜这两天听见月圆说话她就哭,不知是舍不得,也不知是懊悔。”“那你应该开导她,向她详细说明月圆一片真心。”我又招呼他:“我走了,马上上集再买点菜,与你家合办,再请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一起来,还有庄邻。”
“我也这么认为的,今天我也不上工了,干脆准备在晚上吧。”他又深深地叹息着,眼中有着一份矛盾,一份痛苦,一份失望和一份忏悔。“人真是命中注定,活生生的事实来折磨自己.想当初不处多好,既无痛苦又无烦恼……”
“认识她更好,这是临时的痛苦与烦恼,我坚信,她和你是永远的,绝不会移情别恋的。”我继续说,“不要想得太多,应该大张旗鼓地欢送她去。”
曾记得那晚小田在晚宴说了几句诗不像诗似乎是顺口溜笑着对大家:
晚上茅屋盛宴开,不料庄邻家家来;
上菜碗从头上落,握酒瓶从耳边筛。
可怜矮子无长著,最怕胖子占满台;
忽听门外客又到,志强月圆真无奈。
“吴月圆呀,今天是喜酒还是洗尘酒呀?”
“王支书,既是喜酒又是洗尘酒。”月圆大大方方地环顾大家,目光又落向他,“这几年来多谢你们的各方面关照,我永远铭刻在心,毕业后把一生献给山区人民,请相信我,并不是唱高调。”
“好好,好样的,我代表全大队贫下中农欢迎你回来。”
“王支书,你不晓得,昨天听说她要上大学,我烦燥一夜都没有睡着。”队长的肺腑之言盖过了嗡嗡杂乱声,“记得她第一天来的情景,真使人恋恋不舍,想不到她还有这个才。”
“哈哈”,王支书环顾大家后,朗声地,“我早就晓得了,她在大队那几次发言是很好的,稿子早被公社收去纳入档案了。按原则她上大学还有家庭出生障碍呢,后来经过丁主任以及公社革委会反复讨论,认为她与自己家庭无关系,父母已经双亡了,树立这种人最可靠,将来是很有出息的。”
“谢谢你们的帮忙,否则哪有月圆的今天。”志强为他倒着酒说。
“王志强,不能说我们帮的忙,据说月圆考试考得相当好。”王支书脸上红扑扑的,不假思索地说,“社会是不会埋没人才的,嗯,是不是啊?她学到本领将来更好地为人民眼务,
减轻我们山区病人的疾苦。”他又对队长说,“老李啊,我昨天要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我接上说:“都办好了,中午就送来了,一顶新蚊帐,一条新被子(被子还是跟人家新娘借来的)还有五十元钱。”
“好好,老李办事雷厉风行。”他笑哈哈地对月圆,“这是全体社员一份心意啊,假如你妈妈老子在,我们就不给你准备什么了。可怜没有地方去玩,听说你昨天还上工的吧!”
“王支书,还有呢。”队长手伸到衬衫口袋里,“每户社员又投了五块钱,十八户人家共八十五块,只有二瘌子家没有给,
“ ……”
“队长,千万不能:”月圆顿时泪流汨汨,急忙推着,“几年来大家待我们太好了,还能收这个吗?而且大家又没钱,我以后怎么偿还呢?”
“既然是大家心意,你就把它收下吧,你不收大家反而难受,吃白大酒还不是时候。”我急忙解释。
她的泪水接连不断,滑过小脸蛋,微微地向大家鞠着躬,用最感激的目光环顾大家,“谢谢你们,这‘谢’子无疑只代表我吴月圆万分之一的,心情,我吴月圆决心用一辈子来偿还大家……”
“月圆,你坐下来吧,这么多人在这里不要哭,应该高兴才是啊。”志强含笑着说。
王支书用那慈祥的面容对着我说:‘还有你李素兰,确实也是知青中的模范,我昨天在公社遇到丁主任就说过了,明年开春你就到公社供销社上班,免得把你—个人丢在这里,正好
和高小东一路来一路去。”月圆又站起来感激地说:“王支书,太谢谢你们了,能照顾她一下就照顾她一下。我走后还要拜托你们一件事,王志强是个好人,恳求你们以后不要鄙视他。”
“噢,不会的,不会的,有成份不唯成份论嘛!”王支书斜视着身边一直埋头吃菜的汤仁和问:“小汤啊,我们一直没有把王志强当坏分于看待吧。”
“没有没有,从来没有,他确实是个好人,去年他帮巫庄
‘五保户’家砌房子工钱都没有收。”汤主任说话显得有分寸了
“我今年碰到王志强全是称兄道弟的。”
“这话不假。”王志强笑着说:“今年我还在他家吃过一顿饭呢……”
“吃饭吧。”王大妈脸上洋溢着喜悦说,“没有菜,他们在那边已经下桌了。”
“妈,我来帮你端饭。”月圆下桌了。
晚饭后,客人一一散了。王大妈李大婶老姊妹俩吃着剩菜。
志强对门外望着又转身说:“妈,二瘌了来子,装碗饭给他吃吧。”
月圆忙着收空碗说:“你要他进来,我来装吧。”“小二子,进来吃,月圆帮你装了,”我也伸头喊着探头探脑的二瘌子。
害羞与惭愧似乎拖住了他的脚步,畏畏缩缩地移了进来。桌上的剩菜看都不看,似乎不太满意。他对我和大妈说:“我我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来找月圆的……”
“噢,你找我吗,先吃过再说吧。”月圆指着饭碗说。
“月圆.你你要走了。”他把紧握的拳头往桌上一放结结巴巴地”我我没有多少钱给你,还还有这两块钱的毛票子’。”
顿时大家怔了。月圆一把抓起像纸团似的毛票子递给他,哽咽着:“不不,好……好兄弟,我我怎能收你的钱呢?”
“你你不嫌我少就收住,听说你要走,我在家就就哭了,这……这个队里算你最好,人人都……都……都看不起我,只有你从……从来没喊过我二瘌子。”他用手背擦了下眼角,“你以后还……”还能经……经常来吗?”
“来……常来,常……来,毕业以后我就住在志强家,以后你身体不舒服就找我,不要你花一分钱,随喊随到……”
“你……”你还能把我我瘌头治好吗,”他像小孩似的摸着头。
“我一定一定想办法……”
收拾完碗筷。我就到高小东家去了。
一切完毕,走出了门外。秋天的夜空繁星璀璨。一阵阵凉风吹进了我的衣襟,卷乱了我的头发,一切的一切使我心里迷迷茫茫,她要走了,还有这最后一晚,我能说些什么呢?不!
什么都不能说,应该支持她高飞求学去,她像是我的妹妹,作为姐姐来说,应该替妹妹高兴,祝她多求知识回到爱情的故乡,把一份光和热献给山区人民,把滴滴鲜血注给山区的病人。到了门口,我咽下满腔紊乱的思绪,只听志强在我们房间里讲着话:
“……人生那些滴滴的回忆,丝丝的追幕,确实是很美好很动人的,而我只能靠回忆享受那些幸福了,巴不得把时间再倒转……”
我推门而门被Сhā了,没法,我绕到北边墙壁,透过小土窗见他们平膝坐在床沿上,脸对脸,手握得紧紧的。
“……”月圆面带红晕浅笑盈盈,眼睛里有着一抹奇异光芒,柔声的,清脆的,严肃而又庄重地说:“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为你牺牲够大的了,你还不相信吗,”
“我不想。”他一脸的柔和,一脸的沉静,一双炽烈的目光而浅意识朦胧,“我不能凭感情冲动,你以后真的不回来我一辈子就完了,不这样反而好,以后用点点回忆来充实着拚凑着内心丝丝的幸福。我想,我们毕竟有过那么长时间的纯真爱情,人生的幕幕回忆甚至比到手的更美好,更可贵,更有价值。”
“你……你难道是钢铁构成的吗,直到现在我还说服不了你。”她的泪流在红扑扑的脸上,眼睛逐渐变得柔柔的,朦朦胧胧的,像是多饮了酒,有点醺然薄醉的样子,“千言万语凝成一句‘我爱你’,爱情本身就是发誓。”她一把搂住了志强的头,很快地扑上去,紧紧地吻上了他的嘴,头不时地在摆动着,吻得那样深,吻得那样亲切,吻得那样长久,吻得那样猛烈,整个的床都在颤抖,她似乎把自己全身的热力和全心的感情都借一吻来发泄净尽。志强也是紧紧的箍着她,更加狂热而缠绵,似乎想把自己所有的生命都在这一吻中注到月圆的体内。显然,他们这时两人的心脏都在激烈地跳动,两人的血液都在加速运行,两人身上每一微小的细胞都在猛烈地向对方奔射,两人的浑身发热而意识朦胧,两人直接成了一人,假设这时天上
打雷他们也不一定听见,假设别人突然到面他们也不一定分手……
“不好,你可能把我舌头咬淌血了。”志强松开嘴。
“咬掉我都不满足。”月圆又疯狂地缠着他,“我还要用姑娘最贞洁的东西向你保证:”她一侧脸把灯吹熄了。
“不能不能,千万不能,”志强一叠声地说着,“我头晕心发颤……”
“我是心甘情愿,求……求你了……”
“……”
我没法进去了,又绕到南边,进了大妈家里。
月圆走后,我为了弥补内心的空虚和寂寞,就和高小东在农历九月十六举行婚礼。婚礼是热闹而不铺张的,隆重而不奢华的,虽谈不上富丽堂皇,但也焕然一新喜气洋洋了。家里
妈妈哥哥嫂子也赶来庆祝,送给我们各一块“钟山”手表。队里的社员每户出了五元人情钱给我们,就连汤仁和、二瘌子、王支书、卫生院院长也分别出了人情钱。高小东虽然是个“五保户’,‘独生子”,但是,队长专门安排人员与我们安排一切,操办一切。我们真成了不动手的“新娘新郎”。在那天晚上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就是当时有十节火车皮也载不完乡下人对我们的深情厚谊……
时间流逝得很快,年底,我和高小东回省城过了年,当我们回来时已经是正月初八了。
晚上,我拉着高小东往大妈家走去。到了她家,大妈坐在草窝里对我说:“你们腊月二十四走后,月圆第二天就回来了,其他一切都很好,就是有点瘦。今天早上才走。过年我还以为她不来的呢?”
“她怎么能不来呢,这就是她的家呀。”我坐在大妈的草窝旁笑着说,“您说是不是?”
“唉——”她长叹了一声说,“承她情看得起的,不过,我看小强真正配不上她了。”
“大妈,您不要瞎说,她不像一般人,自从她走后听小强说
两个礼拜就寄来一封信,还寄药给你,这一切还能说她不是真心吗?”
“你反正没有怠慢她。”志强从西房间出来向高小东点一下头,对他妈说着,“反正把她当儿媳妇待,再过一年看,她要是不理我们……”
“理不理我都把她当女儿待。”大妈对他说:“现在还有几个姑娘想跟你谈呢。”
“我相信她不会使我失望的。”志强低语:“她还约素兰夫妻俩和我到三月份去上海玩呢。”
“她还能想到我们吗?”高小东将看年画的脸突然转过来,“志强,到农历二月底我们就去,我们从现在起就节省假期。”
“素兰,你也有假期吗?”大妈问我。
“我们供销社每逢十号、二十号、三十号就放假,我们办公室是这样的,但营业员不同。”
“她进供销社要感谢丁主任。”高小东对志强说,“更主要的是承你的情。”
“是老弟老兄还能说这些,”志强笑着,“我只跟我表舅讲过两次,想不到比预料地还要好,让素兰当上了会计。”
“小强,你不要扯了,他们今年第一天来,要在我们这里吃饭。”大妈起身。
“不必了,我们已经吃过了。”高小东一把捺住她,“我马上还要到卫生院值班,素兰也要去,说一个人在家……”
“是你要我陪你去的。”我捶了他一拳。又对大妈,“我们马上就走,天快要黑了。”
志强握着高小东的于:“你们慢慢走,没事就来玩,我想你们。”
我们走到塘边,我转脸透过朦胧的月色,看着志强仍然倚在门框上,呆呆地凝视着我们的背影……
人站对面,心隔千里,人走茶凉。
我们和王志强阴历二月十六那天,积极到上海第一医学院拜访吴月圆,第二天就败兴而归了。我到家什么话都没说,连鞋子都没有脱就倒在床上……
“我说不要去吧,你偏偏要去。”高小东推了我一把,“结果连晚饭都没有吃到,还妹妹呢,狗屁。”
“你废话,没有吃到吗?十点钟她弄晚饭给狗吃的了?”我骂他。
“亏你还说十点钟呢,把我饿得不能讲话了,就下了两碗面条,给我一个人吃都吃不饱。”
我为月圆辨护着,”人家大概找她有事去,所以……
“所以,大概人家又找王志强的?”
“人家逛马路,不能带你高小东,”
“你把月圆说得多好?她不过是骗骗王志强,主要是欠王家的人情债。你看到的,她那枕头底下情书多呢,正如她们宿舍那女伢说的:‘追求她的人多如牛毛,众星捧月,每星期不少于一个人……”
“你屁话,要是她答应人家了,人家还到宿舍丢人现眼的吗?”我不假思索地说。
“好好,我的素兰,我说不过你,你看着,总有一天会有结果的。”
我一骨碌坐起来,怒视他说:“对了,总有一天会有结果的。从上车到现在你全说你妈×空话,要是王志强和我们一块来家,多讨喜你?”
“好好,不跟你说。”他粗声粗气地,“其实月圆上大学我就有意见了,不是王志强表舅硬帮忙,她根本上不了……”
“你废话,人家真的有才,天天看书大概是看得玩的,”
“我不跟你再磨嘴皮,反正月圆下次来我不理她,只要是她的信我都把它撕掉。”他还威胁我,“下次请你也不要写信给她,攀她干什么?”
“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请你不要再罗嗦,我要睡觉了。”
灯灭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道她真的变心了吗,难道她真是“陈世美”吗?不过,我不相信。她真要是变了心会遭到老天爷报应的。
“端午节”那天晚上,我没事就到了王大妈家。进了门,家里似乎没人在家。我又拐弯对西边往我们原来住过的房间摸去,未进房间就见到灯光了。我几步就到里面了,只见王志强躺在我们原来的床上,帐门都没有关,直挺挺地吸着香烟,烟雾弥漫了一屋,煤油灯都被烟熏得昏暗暗的。
我用手挥着烟雾:“志强,你不是不会抽烟吗,”他似乎没听见,仍然猛口吸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帐顶。我又调转话题:
“月圆这段时间来信吗?”
“来她妈的鬼。”他大吼一声,把我吓得一跳。
“你应该写信给她,大概,她……”
“要我写信给她,大概太阳要从西边出。”他突然像弹簧人似的一跃而起,“这种女人是骗子,上次去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表演给我看的,她别的没学到,假面具、狡猾手段能‘打一百分’。在那天走的时候她能哭给我看,想不到这两个月一封信都没寄来……”
“我相信她不会忘恩负义见异思迁的。可能是学习忙。”
“这你就不要打掩护了,难道写一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吗?”他面黄肌瘦,就像害了百年的病一样,眼睛深陷得 怕人,用那野兽咆哮般的声音:“算我王志强这一辈子倒霉,瞎了眼。”他说地,把放在桌上月圆的照片一起挥在地上。
“小强,你又发什么脾气?”李大婶突然进来说:“你天天在忙做工,要么休息几天到她那里去一次。”
“大婶,我认为要志强慢慢等待,也许……”
“嗯嗯,”他的声音从鼻孔里出来,空气中欲爆炸的气氛,怒视着我,“等待,无止尽的等待和绝望差不多,绝望是现金交易,无止尽的等待是分期付款,末了,终是一场空。”
“你呢,就不要发火了:”李大嫂擂着头说,“人家是大学生了,怎么能嫁给你,成份又不好。你不在家,正好又听不到,多少人说你是癞蛤蟆想……”
“我成份不好,她又不是一天晓得的。”他那脸上的神情令人看了忍不住想哭,黑眸中射出的光是那么冷,吐宇就像机关枪似的又说:“这种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骟到我王志强头上来了,我王志强一贯‘坚守防卫’,想不到这种尖锐骗子,骗到我心脏里了,胆子够大了,怪不得她死妈妈死老子的,自己太辣太狠太毒了,操她妈的。”我此刻两眼孕泪了,想不到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显然,失恋人的就像一棵枯死的柳树,内里被蚂蚁、蛀虫啃空子。我偷偷凝视着他,真不像正常人了,衬衫扭扣都扣不好,上不齐下不正,再加上消瘦的脸和蓬松的乱发,简直要送进神经病院了。是啊,就这两个月他像坐了二十年监狱,漫长的日子对他来说像无形的锁链拖得他往下沉,沉寂的时间就象蛀虫一样啃啮他的心……
“不管她毒不毒,算了,我和你妈谈过了,把我侄女儿谈给你,又不要花多少钱,就是眼睛差误点。”大婶在一旁劝慰。
“小强子,你要是有弟兄两个我随你怎么等。”大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后面的,她心平气和地,“你也要替我想想,不能绝后。”
“绝后就拉倒,我反正不娶了,天天找你找他来做工作。”他太阳|茓还在激烈跳动,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妈,“你一天到晚跟我过不去。”
“小强说话不上纲了,”李大嫂瞪着他,“哪家上代不巴下代好,什么好的丑的,说穿了还不是一样吗?相处相处就有感情了。俗话说皇帝娘娘穿龙衣,叫化婆娘一样是女人。”
“志强,你妈、大婶说得也在理。”我喃喃地说:“现在连我都说不准月圆如何,连我都上她当了,上次去把高小东气死了,现在我一提她,高小东就和我吵架。”
“好好,我明天就到外地去做工,随你们怎么办,我不管了。”他眼底那层凌厉之色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近乎绝望的,落寞的,怅惘的,迷茫之色,把自己重重地掷在床上。“你们该走了。”
我们三人一起退到大妈房间里。大妈对大婶说:“就一茶过吧,日期定在八月十六,时间越快越好,那小绝八代犟得很,他明天外出做工就让他去,要他八月十三四来家就行了。”
“好,就这样,我反正能做我侄女儿的主。”大婶对我说:
“素兰,到那天来吃喜酒哇,今天就算请你了。”
“不用说,到那时我多请几天假,来帮忙。”
(十七)
十七
合起眼来想一想,月圆上学已有一年多了,尽管她与我们在这期间起了多大变化,又是多么远的距离,然而,我们毕竟是同寝挚友,足我一生中最要同情,最要关心,也最想念的好妹妹。
“中秋节”不仅仅是做烧饼吃中秋月饼,主要还是它同月亮相连,生了许多动人的故事,什么“刘伯温起义”、“唐明皇游月宫”、“嫦娥奔月”等等。一九七四年的“中秋节”,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一天。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尊敬的同辈知识青年们,您如果详细看子我上面的回忆,总觉得吴月圆已经甩掉了荒村而远走高飞了,毕业后将会在大都市工作,作为您也是带着一份祝愿,她以后的幸福,显然也像您一样的幸福,心里总是高高兴兴地祝福她。然而,如果是她的痛苦,她的不幸,您也不要回避,帮助她,也帮助回忆的我洒下几滴热泪……
那个“中秋节”是个无风无云,天气最温和的一天。天,又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亮,好像大自然不会给人们带来威胁与损害的。
中午,当我一个人正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队长家小二子突然进来;“素兰姐姐,给你一封信,我爸爸说是月圆姐姐寄来的。刚才又给志强叔叔一封,他没有看就把它撕碎仍了。”
“……”
小二子走后,我急忙拆开信,上面写道:
最最亲爱的素兰姐姐:“你好!
近来你忙吧,自从你们到我这里来过之后,我已寄过口封信你都没有回信给我,而且志强这两三个月也没有回信,难道他另有其欢了吗?
我的好姐姐,上次你们走了之后,我突然才想起来,那天真是怠慢了你夫妇,只是一个劲地爱志强.结果把你们忘了,使得你们晚饭都没有吃好:我相信你们不会对此耿耿于怀吧,因为你们是过来之人,热恋的时候往往会把别人忘却。对此,望你们千万不要计较,等我毕业以后呆在你们身边慢慢补偿吧。
姐姐,我已经考虑好了,由于学习紧张,我现在不能与王志强结婚,为了使我心里踏实些,我准备利用“中秋”这传统佳节和志强定亲,农月十五日下午准时到达,并且我又写信通知王志强了。对此,我相信你不会感到惊讶与突然吧。因为我爱他,也爱山村,是那片沃土培植了我们的感情,山村是我们爱情的出生地,是我青春的家乡。毕业后,我决定到山区工作,既是一日千里的大鹏,又是扎根山区松土的小蚯蚓,正如你所说的,把自己滴滴热血输给那些因疾病而脸色苍白的人……
就此搁笔,十五日下午再见。祝你一家安康如意!
妹:月圆
一九七四年阴历八月十日
看完信,我惶惑不安了,不听话的泪水涌了出来,我知道她不是个开玩笑的人。我又暗暗地骂高小东,可能来的那四封信全被他撕了,居然这样断送掉我们之间的音信,又骂邮递
员不负责任弄丢了王志强的信。此刻,我无计可施,想回避她上班去,但又觉得不妥,倒不如当面向她讲清楚,再开导她一番。无奈,自己只得抑制自己睡午觉吧,她来还要做大量的工作呢。
“素兰,开门,素兰,开门!”其实我并无睡意,她那不减当年的声音送进我的耳鼓,又是那么脆嫩,又是那么动人心弦。
“……”我急忙起床。
“来了来了,月圆,我专在家等你的:”门开了,我上上下下打量她,一身黑西服穿得整齐利落,白衬衫服贴而纯洁,长长的头发中分,左拎着大皮箱,右手拎着一串中药.大概是给王大妈的,“还没有晚就到了?”
“我从南京来的,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告诉‘妈妈’,”她粗枝大叶打量着我“你好福气哇,快为人母了。”她又仔细巡逡我的脸,慌忙地说:“我看你脸色欠佳,是不是高小东骂了你?”
“不是不是,”我原先的计划不知丢什么地方去了,只得直说,“你来迟了,王志强今天结婚了。”
“你你你在说什么?”顿时她手里的东西落在地上,浑身一颤抖,脸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你说……”说清楚一点……”
“他今天结婚了,是李大婶的侄女儿……”
“你与我开玩笑,还是真的?”她双手死死搡着我的双臂,泪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狠狠地咬了下唇,“我的好姐姐,你怎么这样对我不负责任的,这难道是该派如此吗?”
“志强说你抛弃厂他,这……这几个月都没有收到你的信。”我哽咽地说。
她甩下了我,很快地扑在我的床上,凄惨的声音震骇着所有的宁静:“天啊——大世界这般无情吗,连信都寄不下来吗
“……?”
我无法劝慰,心如刀绞,疲惫地拾起她的箱子。
暮色降临了,多情的月亮像太阳似的照射在门前树梢上,她起来步履蹒跚晃到堂屋,手颤颤地打开箱子:“我没有什么给你,只给你孩子带来两身小衣服,这一身中山装原是给王志强的,现在我把它送给小东哥。”她又无奈地望着我,沙哑地说:“我……我谢谢你这……这一辈子对我的关怀与帮助,我……我马上走了……”
我含着泪握着她的手:“好妹妹,你……你这辈子受尽了折磨,受尽了委屈。吃尽了苦头,从没度过一天好日子。你马上准备往哪里去呢。”
她摇着头,泪水把她的眸子再一次地淹没了:“好姐姐,我……我不知道。”她一把搂着我的脖子贴进我的脸哽咽地,“这……这世界上既没有我的家,又没有我的……我的一切了
……姐姐……”
“我求求你,好妹妹,不要往那上面想,马上跟我一块儿到志强家吃酒吧,你毕竟呆在他家住过几年。你这一去也是用铁的事实回击他们,更证明你是爱他家一切的。”
到了志强家,室内外热闹哄哄不可开交,门框门堂换上了新对联,堂屋两边墙壁又挂着两排大对联,东房门上贴着鲜红醒目的“双喜”,小“喜” 字处处皆是,显然到处都是焕然一新,喜气洋洋……
月圆的到来,似乎震惊了大家,大家既大大方方 凝视她,又鬼鬼祟祟地议论她……
王大妈闻声从“双喜”房间出来,脸上洋溢着惊愕与喜悦,一把握着月圆的手:“月圆,我的女儿,你怎么晓得的,特地从那么远赶来!”
她努力地笑着:“妈,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赶回来在我留念的家里度过……”
“那真是双喜临门哇!”小田于挤到我们面前,“您真是好福气,大妈……”
“坐坐,到里面坐,”大妈拖着我们往原来的堂屋走去.“小强去挑嫁妆去了,到下半夜才回来呢。”
酒后,月圆举步歪斜,浑身飘飘然了。我知道她多饮了酒,对她说:“走吧,到我那里睡觉吧……”
“不不,你家不好睡,”大妈笑眯眯地劝阻,“月圆就睡在我们家吧,正好睡在你们原来的床上,小强一直睡在那床上的。又不脏……
“素兰,你走吧,我就睡在这里:”月圆冷冰冰地说。我回到家,筒单地告诉了高小东,他却说描哭耗子,假慈悲。“……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们惊醒了:
“高小东,快开门,我叫月圆开门她不理,还是请你们去吧。”
“志强,你先回去。”我急急地答应他,“马上就来……”
高小东忙穿着说着:“啊——她肯定多服了安眠药,我桌上原来放一瓶已不在了,肯定昨晚被她拿去了。”
“快快,救人要紧。”我们连门都没关,就冲往志强家。
此刻,向西堕去的月亮还有一丝光线,东边的天际才有鱼肚色,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志强家.
房间里的煤油灯还亮着。高小东惊慌地疾呼:“志强快冲门。”
门“轰”的一声开了。我惊呆了,她直挺挺地睡在床上,席子上染着鲜红的血,我一把扑上去摇着她:”我……我的好妹妹……我来迟了……
“没有用了。”高小东搭了她的脉,“她是吃了安定片,戳破了股动脉……”
“……月圆我……我的亲妹妹,我……我……我对不起你。”志强一把抱着她摇着她哭喊:“你怎么这样的……”
“还有一封信呢,”高小东急忙将桌上的信递给我。我模模糊糊哽咽地念着:志强:你好,我祝你幸福!
你未寄出的信我都看过了,我谢谢你。事到这种程度了,我一点也不怪你,唯一只能选择这条路了,宁愿忍受一时的痛苦,不愿忍受一辈子的折磨。感谢你以及大家几年来对我的关怀与照顾,现在只能用我的几滴血来补偿大家了。我实以为关怀体贴你一辈子的,与你恩爱到白头的,谁知道全部化为泡影了。怪只怪世俗偏见不留情,怪只怪我身无分文暑假中做了几十天小工,怪只怪我对人世间了解得大少,怪只怪世上一无亲二无眷,逼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志强,你是我最亲最亲的好哥哥,愚妹虽死无牵挂,只求你每逢鬼’节到我父母坟前烧上几张黄纸……
“……我的好妹妹啊,……这究竟是……是怎么一回事,我……我王志强死也不甘心,你……为什么不讲个明白……”
“我……我的好女儿,我实在对……对不起你,是我害死你的,”王大妈满脸是泪,摇摇晃晃向床沿走去,手里一叠信像雪花似地飘在地上,沙吭的、凄惨的跪在床前,“想不到……”
尾声
尾 声
我用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实以为把内心对她的思念倾吐为尽的,谁知道“借酒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那记忆中的一幕幕始终涌现在我的脑海里,分分秒秒在催着我心酸的泪,使我简直不能再呆在这个环境了。于是,我就带着我的女儿去了老家省城。
十天之后,当我回来时悄悄地上了楼,我的那位高大夫,现在的卫生院院长,两眼孕泪一把把我揽进怀里,哽咽地说:“我……我的好夫人——素兰,你……你走之后,我把你的回忆录全部看过了,你真是有感情的,活生生地再现那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幕,勾起我那不平凡的回忆,世界上能有多少人像你呢,你可怜熬过无数个日日夜夜,攻破了若干个文字困难,把你的滴滴心血写成了历史,注入了人生悲惨爱情的史册……”
“不,应……应该感谢你对我的支持,这两年来的家务全被你承包过去了……”
“不要感谢,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他擦着自己的泪,转身指着,“素兰,你看,我前天把月圆妹妹的像放大了……”
“——月亮——月亮——,你在哪里,我王志强要——要把你摘下来。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哈哈哈
“……”
“妈妈,你听志强叔叔又到我们家门口子……”
我握着念月的小手:“孩子,就让他去吧,他永远是无烦无恼无忧无愁的人了。”……
一九八八年创作
一九九八年完稿
二OO一年九月定稿于扬州
后记
后记
知青下放那年我已十岁,记得那天从上午就开始下着小雪,我们全村大人小孩一直等到烧晚饭的时候,才从远处看见四位女知青由大队干部带领着向我们村庄款款走来,这时我们这些小孩立即雀跃般的迎了上去,围着她们往村庄移动.到了村庄后她们就分给我们小饼干......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当时的情景,那几块饼干依然是那么的甜那么的香。然而我时隔多年也没有忘记她们用那香甜的饼干换去的确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辛酸和苦难,是泪水、汗水在我们的记忆中伴随他们成长。
当一部作品面世的时候作者就失去了发言权。当初处于创作阶段时,朋友看了,夸你写得好是不忍心伤害你,说你写得差是不忍心欺骗你。作为对文学执著的我不管这些,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我手写我心,我站在我的视角上去选景,去拍摄,去活生生地“再现”二十多年前我所经历过的情景。
记得一开始创作时,有位朋友对我说,你无论在哪个小报上或小杂志上发表一个豆腐块的文章,我就送你1千元。当时我不卑不亢,他等于在和我打赌。客观上来说,他不无道
理,他深知我的初中毕业证书下辈子才能拿得到,再说“作家”这两个字是多么神圣、多么伟大。常人认为所谓“作家”要通古博今,满腹经纶,要给人一种文质彬彬,高雅脱俗的感觉。当然像他那样“嘲笑”的人又何止一个?然而他确实看不透我对那个年代人的一腔热忱和眷恋,无论是知青、地主、富农及其子女,还是贫苦百姓。我留恋那时他们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同情他们处在那个年代的境遇,深知他们在贫困生活底线上的挣扎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这就是我当初创作的动力和思维的源泉。
60年代处至70年代末,中国国民经济停滞不前,而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到处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大多数青年在混沌中艰难的跋涉着:知青正处于花季般年龄,按常理他们应
在父母膝前背后撒娇弄性,或悄悄的交异性朋友以及对未来充满憧憬与好奇,而他们却要离城徒乡,在那里累死累活也填不饱肚皮,悄悄咽下泪水来充饥;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们,他们生下来似乎就是残疾人,你说他们怎么能在人生道路上参加马拉松赛跑呢?你说像这些青年能有真正的理想、抱负和爱情吗?曾经有位哲学家说过:没有理想没有爱情的民族是个极为愚蠢的民族。那代人的泪水没有白流。他们用泪水给下一代青年人敲响了警钟,不要重蹈覆辙,要珍惜今天,好好的把握机遇,加倍努力,才能抚平那一代人心灵的创伤。
作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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