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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块钱,正如爷爷常说的,‘出门不带钱,到处招人嫌。’从今天起,你就独立生活了,无论和谁分在一起,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可不要像在家。到乡下要入组长随俗,要尊敬人,哪怕是残疾者你都不要蔑视。不要多事找事,斗地主、批富农不关你的事,时刻要记住你毕竟是个小女孩。”

“哥,你放心,你昨晚上对我讲的话我全记住了。”我说完鼻子一酸,泪涌满了眼眶,趁他对房间张望的瞬间,我敏捷地把它擦了。尽管如此的快运作也没有逃过妈妈的眼神,她径轻走到桌旁,脸上展露着笑容:“这么大了还流泪,想回来就回来嘛。”

妈妈是个心肠极软的人,不用说是家里事了,就是左邻右舍发生了伤心事,她都会陪人家默默流泪。此刻我一眼就看穿她那笑容极勉强极含糊,实际上她那酸楚的泪水在腹里徘徊。她对儿女用情一直至深至彻。哥哥头天中午就悄悄的对我说过,你走前千万要坚强些,不是上刑场免得妈妈再流泪,妈为你已经偷偷地器过几场了……

“是的,我那时候有你这么大已跑遍半个中国了,”爸似乎听见了妈的话,从厢房里走出来,坦然的笑容瞬间又变得不自在,“唉——也难怪呀,从生下来到今天,还没有真正离开过家呢。”

爸爸妈妈在收拾我的行李,把两个军用黄帆布包塞得鼓鼓囊囊的,被子纵横捆了四道,像八路军行军作战的模式。一切就绪,他们拎着行李送我离开了家,此时此刻满天就如秋风杀千叶落的那幕凄凉感觉。在途中他们一直默默无语。我不知道他们的心绪如何,可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两眶孕泪,但又不敢擦它。模模糊糊在低头行走,这种告别就像永别似的。

进了校园,移眸看见那几辆军用卡车腰里系着红­色­标语,正在无伦次地吞噬着人和行李。

“别的学校不是都乘大卡车下去的吧?”爸爸猜疑地说着指着斜对面,有意提高我的兴趣,“素兰,你还不错,那里还有两辆大客车。”

我对爸摇摇头:“不知道,可能大卡车没有了。”

“大明,快点儿走。”妈妈似乎看到大卡车已人满,目光转向大客车,急急地说着,“人家可能都上去了,等素兰上去还不知道有没有空位呢,又是那么元,站在车上哪能吃得消?”

于是,我也来不及招呼爸爸妈妈,急忙往赵老师招手的车上走去。他又称呼爸一声后,把我手中的行李递上车顶。我急步上了车。赵老师举手臂祝大家一路顺风后关上了车门。

这时,我顾不得找座位,隔着玻璃望着窗外,人人都是爷颈展望,妈妈却低俯着头,用手在眼眶上拭擦着。

发动机发出的响声活像只大狮子在低吼着,车身在抖动着,驾驶员把嗽叭一按,进出刺耳的声音,车上车下的人在挥手、在告别……

我收回目光扫视了四周没有空位置了,无奈只得往车后走,不然站在前面就成为大伙儿视线的焦点了。

“李素兰这边来,这一批也有你?”

我顺着这银铃般的声音望去,把一丝丝的笑容拼凑在脸上:“唷,是玉玲、刘成你们两个,这一下我们可以作伴了,……”。

“李素兰你过来,”绝对的女高音,几乎把全车叽叽喳喳的杂音盖掉了,大家不约而同转脸朝那个声音望去,原来是蒋琴招去这么多的目光。而她似乎没发觉,站起来了,脸上毫无羞­色­。相反,嘴角那一贯天真活泼可爱的笑容坦露无疑,“我这里还有唯一空位,是特意为你留着的。”

“谢谢你的关心,我该掏两颗糖给你吃了,”我打着趣。坐下后,我问:“蒋琴,你家姊妹也不少吧,一两个是不会下去的。”

“她家妈妈生儿女戴过大红花的,你说少于少(在哼着音符)1234567i,一共八个,“前排男同学转脸说着笑着,还对我挤鼻眼的,”小时候她家吃饭少一两个都不意。“随他这么一说,是听到的人都发出了哄笑,笑声洒满了整个车厢。

“就你知道,“蒋琴红着脸瞅着他反­唇­相讥,”你家大概少了?还有那么一大巴掌,大牛、二、三牛、四牛、五牛,一年宰一头做菜还能享用五年呢。“她把藐视他的目光又变成柔柔笑意转向我:“再说,下去就下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和你想法一样,这么多人是人,我也是人,有自己的一双手,不能呆在城里吃闲饭,去滚一身泥巴,改造改造自己。”(当时大家都会这么说)

“你看,前面就是长江大桥了,听说今天是第一天通车,是许司令员在剪彩。”她话音刚落,车子真的依次停下来了。接着就听见锣鼓及鞭炮声。……

车子徐徐通过大桥,蒋琴拍了我一下:“你看那书呆了在念什么,跟神经病一样,看他下农村还念不念了。”

斜对面一身书生气的高材生经常自诩大诗人的近视眼对着窗外:“……日幕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他嗄然而止,手托着头搁在前排的靠背上。

我环顾车厢后,苦涩地:“这车里我认识几个人,你知道的,我转到这学校刚半个月,其他人就是认识也叫不上名字。”

“还有你小时候就熟悉的——吴月圆,”蒋琴接过我的话,指着前面:“唉,——你不知道,我昨天翻了学校名册,你们俩名字紧挨在一起呢。”

我惊愕着:“怎么啦,她爸爸妈妈不是高­干­吗?”她又是独子,父母怎么舍得,独子不是可以照顾吗?“

蒋琴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摇着头,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副怜的神­色­,喃喃地说:“她爸爸妈妈‘靠边’了,据我爸爸说,可能问题还不小呢,已经被批斗过几次了,说她爸爸私通外国。你不知道,我家与她家只隔几条巷子,昨天我路过她家门口,卸见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

我仔细地听着,还真有点怜悯吴月圆一家的遭遇。当然了,像她家现在这种情况何止一个?谈不上千千万也算得上万万千了。

车上的“客人们”观点不同,­性­格各异,举动也是各有千秋:有的交头接耳细言蜜语;有的天南海北信口开河;有的谈笑风生无烦无恼;有的垂眉无语心事重重……

我苦思冥想着,生平还是第一次离城徙乡,远离父母,脱离家庭的温暖,深深感到等到我的只是孤独与寂寞。我又用同情的目光凝望着吴月圆,身体一动不动地板坐着,活像个木偶人,冷冰冰的,呆呆的望着窗外被白白的雪覆盖着的田野和村庄……

车,浩浩荡荡的向大苏北前进着,由于路的高低不平,使它左右摇摆,吃力地沉下。凸上的大约过三个多小时,我们到了所Сhā队的公社。

车停妥了,我们的代表下了车,大概是问情况吧。我们“按兵不动”。片刻,锣鼓声夹着爆竹声响彻云霄,把那些雪片震得四处乱飞。我们透过玻璃看到了许多穿着很乡气服装的陌生人和我们的代表握手。

片刻,大伙陆陆续续下车了,带着自己的行李,随着那些陌生人拐了一个弯,就到了一座大屋前。那门旁挂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立新人民公社大会堂”几个醒目的大字。

刚进入空旷室内,叽叽喳喳的麻雀声送进耳膜,不知是什么屑屑拉拉地往头上落。于是,我仰头却没看到麻雀往哪飞掉了,只看见屋顶有着星星点点的亮光,许多亮处滴着水珠。这时,队伍东张西望地全进场了。我又像凡人进龙宫似的环顾着:那水泥制成的主席台是千人台不动的,混凝土构成的条凳立在有斜坡的地面上,地上泥灰一脚就是一个印,零乱的纸屑遍地都有,但四壁毛主席语录布置得端端正正,主席台那堵墙上贴着领袖像,像上面还悬挂着横幅:热烈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干­革命。

此刻,主席台上坐着的几个人正在低语。

“红卫兵小将们,青年朋友们,”台上站起个黑得像锅,瘦得像米虾的人,看不清他的眼球,只看清他嘴角上挂着些笑意,“下面请公社解书记讲话。”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个个都全神贯注地等待着陌生的解书记出台为我们讲话。

只见手拿一叠稿纸的书记,秃顶,头发无几,他用极欣然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沙哑的,激昂的,一句一句的:“各位革命小将,我代表全公社广大­干­部、贫下一步农热烈欢迎你们,你们来到我们这偏僻的农村,你们将把全部­精­力,把整个智慧,带给我们贫下中农。你们是笔泽东思想哺育出来的新一代。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旁边有个工作人员从篦壳水瓶里倒了一杯水推到他面前。他慢慢地喝了一口,又点燃了一支烟,在桌上弹了弹,深深地吸了口,“你们献身于‘三大革命”,服从祖国挑选,党叫­干­啥就­干­啥,我代表全公社人民向你们致敬。(台下掌声一片)“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们公社的社员了,以后无论哪位有困难,只要你们提出来,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我们尽量想办法解决,公社以及大队都有人抓此项工作,……。”

他那样热情洋溢的讲话再一次赢得我们那七零八落的鼓掌。

“时间不早,”那瘦子又站了起来,侧身望了书记的手腕,转脸对我们,“现在已经一点半钟了,大家就在这里吃顿饭吧,没有这么大的食堂,早上已经和烧饼店联系好了,每人四块吃过由大对支部书记带你们下去。”他目光又调到我们最后面:“喂——,你们四人倚墙头­干­什么,赶快到前面来分给他们。”

我们不约而同转过脸向后望了望,那四个人笑ⅿⅿ地往我们一歪一歪地走来,每人一大篮子,腰拎成月牙形。我们无奈地彼此凝视一下,只得接受着。

片刻,由我们的代表递上花名册,然后把我们分成四个组,我是编在第三组,说是到联合大队擦队,由王立坤支书认领。一切完毕,我们就像幼儿园小朋友似的跟着各班的老师告别了大会堂。

雪,还是漫无边际地四处飘荡,不过天气不太冷,雪落在地上就融化了。老远眺望,只有埂坎枯草上,屋面草垛旁边像结了层淡淡的白雪,路上的烂泥缠着鞋子,稍微不留神准能滑个四脚朝天。

离开公社,各路人马四面分散了。就像四个小分队去开辟根据地似的。

我紧跟在王支书后面,从他背后看,他没有­干­部那种应有的自负和特别,是个挺接实的庄稼人,平顶的头发有些斑白,个头不高,褪了­色­的本装卡叽罩褂宽松松地裹着他的身躯,ρi股上补了两个不太圆的补丁,脚上那双解放鞋没系带子,泥已满帮了,幸好他的裤挽了两道,不然裤子弄脏又会给他的太太添了一大堆的麻烦。

“这么多的东西够累赘,拎得动吗?”他转脸微笑着对我说,伸出他那榆树皮似的手,“我来替你拎被子。”

“太谢谢您了。”我挺害羞的把被子递给他,“书记,这是望哪个方向去啊,又是小路,下次我回家还不认识呢。”

“坏了,坏了,”他笑呵呵的,“连方向都看不清,还到农村扎根?这是望西走。毕竟太年轻了。”

我凝眸远望这空矿的田野,几乎没有人在路上行走。路比地图上的虚实线还要复杂,弯弯曲曲一条接一条,没完没了,无止无尽。我喃喃地问:“书记,大概还有多远?”

“走大路有十里,走小路有八里。”他对前面指着,“翻过那个漫山尾就看见我们大队村庄了。”

听他如此一说,我抽了口凉气,那么远的路要走多长时间,不但路蜿蜒崎岖而且还凹凸不平,走不了几米远就有大大小小的缺口。才走了一点远,就把我们这些“花花公子”和“千金小姐”累得疲惫不堪了,身上汗水把衬衫和皮肤粘上了。

我们七零八落地走到了漫山尾。书记笑呵呵地说:“快到了,还有三里路,你们看,那前面最高的一棵白果树就是我们的大队部。”刘成有意接近他,在我背后说:“那棵树真高大无比。”

“那个地方原来是个庙,传说牛鬼蛇神都从那里出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人们把它统统铲平了,这有那棵白果树没有动。树,据说是和尚栽的,它年龄比我还要大几倍,根盘很粗,三个人手拉手都抱不过来”。

我直视着那棵树,确实高大无比,但和其它树一样变成了光胳膊,死死地-伫立在那里,仿佛在为村庄站岗,树梢上还有两个枯黑团团。

刘成抢走到我面前,递给支书一支“飞马”,自己也送支在嘴上:“我想这里到了春天肯定是生机勃勃风景迷人,尤其是那些枯树木会包围那些人字头的农舍。”

“嗯——,你们不晓得,”支书社深深地吸了口烟,头顶上白烟袅袅腾腾,“我们农村人私心较重,那些树木全是私有,正如公社解书记开会时对我们说过的,‘到了春天,简直日天不见村庄,晚上看不见灯光,可是集体没有一根牛桩。’集体就是栽的树哇……。只要能做锅铲柄时就被人偷得­精­光……”

“张老太爷,李队长在家吗?”王支书碰到迎面的老者:“知青来了,请他安排安排。”

“ 噢,是……是……是王书记,在……在,我刚才在他家里的。那驼背老人用手遮在眉头上,仔细地觑着王书记一会,身体弯了九十度,成虾米状.他又努力地将腰直了些,转脸往村庄一指:”你看,他他家门口站了那么多人,都想看看热闹.”

“……”

走了两条田埂拐了一个弯,王书记边走边翻花名册,转脸对队伍说:“吴月圆、李素兰,你们就分在这反修生产队,已经来人接了,其余人跟我继续走。”

“谢谢您了,王支书。”我接过被子。

“呵呵,吴月圆就是你呀,太巧了,这个对人好。”

“不不,我是李素兰,吴月圆在后面呢。”我忙解释。

我站在岔路上等着吴月圆。私下里想,这么巧的,怎么与这娇生惯养高人一等的人分在一起的。

她歪歪斜斜地走到我面前,投给我一瞥,小声说:“就是这个生产队吗?”

“嗯——,可能是吧,”我大量佼佼的吴月圆,一双解放鞋已没鼻没眼了,沉甸甸的行李使她原本白晰细­嫩­的脸变红了,“走吧。”

我扫视扫视这片村庄,茅屋比犬牙还糟,像似玩耍的孩子甩的一地碎玻璃球。门朝南的少,朝东的多,地势比四周略高一些。不到几分种,一群孩童像蜂子一样涌来,把我们包围了,田当路,路当田,就像黑暗舞台上的那一束光圈围真我们移动,使我们举步维艰。

“让开,让开,你看你们这些小狗日的还像话?大概是看‘西洋景’,人家走都不好走了。一个中年人看了我们又瞪着那些孩子。其实他自己也想看看。

“今天真热闹,正好沈老太过七十大寿,不然冷冷清清的。”那没牙瘪嘴老头双手交Сhā着,那猪八戒耳朵似的帽子歪盖在头上,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棉袄像似从战场上捡到的,棉絮露露的,套裤脚子扎得像打猎的,他最出众,他最高,因为他一脚踩在“门型”的架子上,大概是代替雨鞋吧,可能是原始时代传下来的“土法上马。”

人,越来越多,无法起步,真是心师动众。如果有双­阴­阳眼的话,准能看见“土地公公”也在此。我偷偷大量这些人,真是穿的破烂不堪,有的好象在忙乱中穿错鞋子似的,一只是坏球鞋,一只是破胶鞋,细看还有些是­阴­阳配,那些孩子们的破布鞋陷在泥巴里走一步拔一步,相互拥挤的跌跌爬爬的,这些要是拍上电影,可能有观众会把这些人当成四川大恶霸地主刘文采家的佃户呢。

“乖——乖,多好看啊,真不丑,看到哪里有哪里。”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瞅了我们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可怜那件长棉袄拖到膝盖,我怀疑是可能是她那高个老主祖宗省下给她的。

“大老太啊,你看,不但人长得讨喜,这衣裳穿得才合身呢。”一个虚弱憔悴满脸皱纹的老龙婆,一手抓着吴月圆的衣角,一手拄着拐杖,“难怪我家上中学的二孙女要穿什么黄衣裳的。”

“老­奶­­奶­,你不懂,这是黄军装,街上哪能买到?”中年人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又转脸向她解释。

“这我不懂,大概是公家发的吧?”

“小四子,”倚草垛旁那位用布扎着头的中年­妇­女,拍着那个大个儿姑娘的肩,“人家这二等毛(齐耳短发)不长不短的,不像你们这个头像狮子狗。”

“我来看看,”一条半腿的瘸老头,一手把断了骨子紧贴在脑壳上的帽扇掀了起来,一手撑着拐杖,一脚高一脚低地挤到我们身旁,简直像祝枝山似的瞅着吴月圆,坦露着几颗黄黑相间的大牙,牙缝还留着一团黄不黄青不青的菜叶,他粗哑的喉咙里吐出一句话:“嗯—真不丑,乖——乖,真像画画里的人,我在十年前去过南京,那里的丫头全这个模样,脸又白又­嫩­,我常在家跟我老‘马马’说,丑人是不会生在街上的。”

“宁做街上一条狗,不做乡下一个人……”

我们呆呆地站着,几十双眼睛把我们压得抬下起头,始终把我们当成卖“狗皮膏药”的围得水泄不通。他一言你一语地乱奉承一通。尽管老头老太“乖乖的、妈妈的”很粗鲁说了一大堆,还是对我们外貌没有个完整的结论,因为他们既不是作家又不是画家,所以毫无形容及描绘的天才。

“李队长来了,”一个大孩子望了身后转脸告诉我们。顿时,圆圈裂了一道缝,全体目光投向队长。

“你们真不像话,要人家站在这地方?”他目光移向我们,笑容里还带着歉意:“欢迎你们,欢迎你们,真对不起,刚才家里猪跑了,找猪的,不晓得你们这么快就到了。”他伸出粗壮的大手,“我们帮你们拎东西,跟我走吧。”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我说。

我们的行李被几个人“抢”了,随着队长往眼前的村子走去。队长是位不到四十岁的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二八分的头发分得不太清楚,头发少而黄,本装卡几罩褂穿在身上不太服贴,后片特别翘,灰­色­的裤子比较短,没有接上脚上那补过几个红疤的胶鞋,更没有遮住没有穿袜子的皮肤。

“我们这里穷,生活条件比较差,”队长看着周围,“跟你们城里比起来是戴斗篷亲嘴—差一大截子呢。”

“队长,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享清福的。”我把在学校写作文“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那一套搬了出来。“我们不会­干­活还请你们多多指点。”

吴月圆跟在我后面一言不发,就像没七窍葫芦,似乎是个旁听者,并非是局中人。应酬人,她沾我的光;人家评价吴,我沾她的光。

“没关系,没关系,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干­­干­就会了,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干­农活最主要的就是要有力气。”他转脸对我们说,“这就是我的家,不要见笑,真是寒窑。”

“哪里,哪里。”我含笑着说。

他的家被­祼­体的树包围着,屋顶上有着许多破砖乱石,北头山尖还盖着一张锅,土墙又笨又不垂直,还有不太圆的印子,墙表面成龟裂状。队长鞠躬似的才能进去。室内一片灰黑,像是进了山洞。人在里面喧哗着,堂屋满了就挤到两头房里,我真担心众人一起哄还把小“刺猬”胀崩溃掉,那些人真把我们当成北京猿人看了,假如有人卖门票,还能收几文呢。

“请你们大人把小孩带走,看又看了,”队长嚷着,“你看连客人都没位子坐了。”

那些人很自觉,又朝两旁挤了挤,给我们让位了。我和吴月圆对坐在大桌旁,她始终低俯着头,仿佛要在大桌下面找家答案,又像在开小差看小人书。

人陆续退了,只剩下两个姑娘倚在门框上偷偷研究细细衡量着我们。还有个老太婆自始至终地坐在小凳上背贴在墙壁,一直默然得像个木偶。

“春兰,晚饭好了没有?”队长在门口对厨房里喊,“已经晚了,连我都饿了。”

“好了,又没有东西招待,捞了两碗­干­饭。”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回答他,“你点灯抹桌子,我就捧来了。”

队长把我们几个包推在桌里面,端来半碗咸菜。

那春兰,准是队长夫人,她端来饭,轻轻地放在我们面前,献给我们一个真诚的微笑,那颗金牙在煤油灯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姑娘,实在对不起,真正没有什么好款待,今年又把老母­鸡­瘟光了,新­鸡­又不会生蛋,请你们多多包涵。”

“怎么能这样讲呢,我们实在过意不去,才来就给你们添麻烦。”我起身迎视她。

“我那连桌抽屉还有十几个蛋呢,是小二大姑妈送的。”那老太婆在说。

“孩子他­奶­­奶­,真是,你又不早告诉我,以后买蛋还你就是啦。”春兰对老人说,看样子,老人准是队长的妈妈。

“家里人还要还吗?”她淡然一笑,轻轻地说。

我看队长又端来两碗稀饭,我说:“­干­饭你们吃吧,我们吃这个口太­干­。”

“这……这真不像话,我们乡下人有句俗语‘在家饿了哭,出门上不吃粥’。”他看我们把衡饭碗已移到怀前,只好对老太说:“好好,妈,你­干­脆吃­干­饭吧,她们又不肯吃。”

“春兰你吃,或者给你两儿子吃,我又不做事,还吃­干­的吗?”她沙哑的喉咙说出温柔的话。

“啊呀,你吃就吃,两个讨债鬼(指小孩)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来家呢。”贤慧的媳­妇­拖着她上桌,把筷子直接递到她手里。

老太大口大口地吃着,对桌上所有的人都置之不理。我看她夹咸菜过碗边,我定定望了她一下,顿时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啊——她,原来是个双目失明的人,美好的世界只有在她的想像中,也许在她的记忆中。

“对不起,我忘记介绍了,”队长大概觉察到我,慌忙地说着,“这是我母亲,五年前害眼睛,把眼睛害瞎了。唉——,说起来我们有责任,没钱难做孝子。”

“还不错,还不错,”老­奶­­奶­一迭声的,“这些年来常生病,他们弟兄几个花了不少钱,总算活到今天。虽然看不见,总能听得见。俗话说:‘人过八十八,不知瘸和瞎’。”她又转脸向外,“在厨房叮叮当当的是小二他们吧,春兰。”失明的人似乎比一般人敏感。

“爸爸,我要吃­干­饭,”一个小孩冲了进来两手伏在桌上,头伸到桌中间张望,小棉袄太短,没有笼罩住黑鱼似的手腕,手面像鱼鳞,手指活像虾子一节一节的,头发又黄又短又稀,但双眸如星,嘴里差了两颗大门牙,说出话来也有点漏风,“我饿死了,有好几天没有吃­干­饭了,你说来客煮饭的,锅里怎么会是稀汤的。”

“不要现穷像,拿一个碗来跟哥哥各一半”,春兰瞪着眼,“不讨喜。”

“小大子到堂屋来,晚饭在这里。”队长听见外面脚步声。

小大小二活像一个模子脱的,就是个头有点差别。他捧着碗,还伸头看了小二子的碗。

“妈妈,你看,那里有……。”才吃了几口饭,小二子双瞳如箭,将手指着我们放在桌上的包。

春兰从矮登凳上急切地站起来:“看什么,包有什么好看的,快吃!“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公社发给我们的烧饼,显然它像月牙似的露在外面。我解开包,急急地说:“我忘了,里面还有三块烧饼昵。”

小二子一把从我手里夺去了。要不是手连着身躯,连手都被他抢去了。他还歪鼻斜眼的对他妈说:“不给哥哥,是我先看见的。”

“我包里还有。”吴月圆解开包又取出四块给小大子。

“小大子,给­奶­­奶­两块。”春兰弯腰央求着,“妈妈喜欢你。”

“我不要,要他们把碗里扒­干­净就行了,不要把饭掉在桌上,一粒度三关呢。”

“我告诉你唷,,”小二子拽着我的手,“我­奶­­奶­吃过中饭,把桌上­鸡­屎捡到嘴里,她还以为我们把饭掉在桌上的。”

老­奶­­奶­顺着声音轻轻的拍去,狡猾的小二子往后一让,一巴掌正好落在大桌上。

“小二子,不要废话,给姐姐听见好笑,快去玩去,把东头老爹爹家小兰喊来。”队长说。

饭后,春兰真是忙得不亦乐乎。收拾完毕后,又捧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给我们洗脸。

我接过队长手里那黑白难辩还补了“8”型补丁的毛巾,扑面又是一阵浓烈的异味,虽谈不上呕心欲吐,但不敢吸气。从水里拿出一整,就看不清盆底了。

“春兰,我告诉你几次了,要你买一条毛巾,你偏偏记不得。”队长感到难堪,在责备她。

“你把多少钱给我的?机米钱还赊着账呢。”

“好,好,不说了,怪我不好。”他被堵得僵僵的,面子没要到,反而被掀了底牌。拿出“勇士”点燃,一手托着下巴,缄言难堪,夹着香烟猛吸着,像比赛。

“你在发什么呆哇,怎么安排她们睡觉?”

“今天好办,”队长接住她的目光,“马上小兰家去一个,留一个在这里,我带孩子打地铺。”

我局促的:“真对不起,挤你们了。”

“今天一晚不要紧,”他眉宇间有着不妙的深沉与无奈,深深吸了口烟,粗粗的呼出来,几乎把桌上的灯吹熄了。又是咂嘴,又是叹气“以后,唉……。”

“我早几天就跟你讲过,来人没有地方住,哪家有空房子,你偏偏不听。”

“你哟,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说得这么简单,”他瞪了她一眼,声音带着严肃的成份,“全国上上下下轰轰烈烈,我怎么能说困难重重呢,再说王支书又依了我,只分两个来,不然就是四个。”

“不是嫌弃你们俩,”春兰招呼我们,目光转向他,“王支书又不是不晓得,我们这个队每家都是锅靠床,床靠锅,‘马盖’上切萝卜。

“不过,昨天我跟王支书申‘张’了,确实不好安排住处,让她们先回去一段时间,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做。“

“队长,这不行,这不行,”吴月圆突然开口,缓缓地摇头,垂在耳际额前的短发晃得飘飘的,呶动她那张红润小巧的嘴清晰地说着,“还没有上战场,就当逃兵了?如果这样,上下都要查原因的。”

“你们不要害怕,实际上我和王支书讲过了,他晓得我们队的实际情况,表示没有意见。不过,要我们不要张扬出去就行了。你们回家户口还在我们这里,一到分粮,就把粮食兑成粮票寄给你们,你们明天早上把详细地址写给我,什么时候来,”他深思了一下,“­干­脆到明年农历八月份,正好割稻,但是,来了以后请你们安安心,实际上已经放了你们九个月的假了。”

“太谢谢你们了,”我迫不及待地说,“想不到你们这么好,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我们乡下人穷归穷,但习惯了。听说你们来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家又远,又没好的吃。我们能照顾的地方尽量照顾。”他笑着继续说,“真算你们俩分福气,正好分在我们这个队,以后你们就晓得了,我们这个队人全是阿弥陀佛,只有个把个‘棍子’。真的。”

“明年事先要他们写信通知你们再来,约好了,到那一天去人在车站接你们,不接你们肯定认不识路。”

“嫂子,你想得真周到,来的那些小路确实难认,甚至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此刻我高兴极了,恨不得马上就回家,只恨生下来妈妈没有给我多添两个翅膀。

“小兰来了。”春兰说。

“小兰,今晚派一个住你家,怎么样?”队长对小兰说。

“好的,我估计找我就这件事,”她贴在墙壁上,两条辫子垂肩延膀,身体一动不动的,活像一尊菩萨,“就走吧,晚上我妈不让我出来玩。”

于是,我把方便让给吴月圆,和小兰跨出门槛。门外的天空是浑白的,无边无际的小雪轻轻的飘洒着,屋檐下单调地滴着水。

进了她家,就像造反派刚走似的,叫不上名字的棍捧东倒西斜碰手撞脚,每个角落都藏着坛坛罐罐,室内极潮湿,有着种难以辩分的异味。昏暗的煤油灯放在墙壁的窗洞里,灯烟把洞上面熏得很黑很黑。灯怎么要那放洞里?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又伸头望到那里面的灯光,使我才明白点意思。

“小兰,你哥还没有来家?”西头房间里传来苍老的声音,“给你哥留点洗脚水,不要浪费,冷水要劲挑,热水要草烧。”

“晓得,妈,来了个知青跟我睡觉。”

“晓得哟,小二喊你没有别的。睡觉不要搅被窝就行了。”

小兰忙着收拾一些表面上的零乱,我们不作边际地聊了一会,就进了她的寝室。她脱衣裳比机械还快,甩掉有大襟的棉袄,只剩下黑衬衣裳,正身脱了棉裤就是紫布短裤了。完毕,她急忙把白被里朝上,低低地对我说:

“这样盖好,被里子要坏了,我睡觉蛮,要是拽坏了,我妈会骂我呢。“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盖在身上。灯一熄我就没话找话说:“你有对象吗?“

“什么叫对象?是不是照片啊?“她在口齿笨拙地反问。

“就是说你找没找婆家?“

“哦,我懂了,我们这里全说找婆家,或者说定亲下茶。不过,我还没有婆家,”她叹息着,“都是锅就笼不就,我们乡下姑娘都想找手艺人。还编个顺口溜:‘找­干­部攀不上,找当兵怕打仗,找工人怕下放,不如找五匠’……”她听见推门声,“我哥回来了。”

“你哥怎么到现在的,”我小声地问,“他­干­什么工作?”

“是做手艺的,茅的,就是跟人家盖草房,修补房子,一天三顿都在人家吃,还能拿几角一天,就是太脏。”

“那他找对象肯定不烦了。”

“嗯——,没有找到,他人长得不太好看,整天不说话,老实巴巴的,看见生人就脸红,到最后谈不到就换亲,……”

“小兰子,少说两句,没规矩,不要影响人家睡觉。”她妈妈在大声招呼。

于是,我们不敢再谈了。躺下时,我左右折腾,老鼠打得叮叮咚咚,使我恐惧,再加上被子太薄,床上又冷又硌人,简直无法入眼。挨到天亮对我来说就像挨了半个世纪。吃过早饭,队长委托小兰送我们到公社车站。

(二)

光­阴­似箭,一晃到了第二年农历八月,我们收到乡下来信。于是,初三那天下午,我和吴月圆告别了阳光明媚的古城,正式“还乡”。

到了公社车站,我们把上次欠带的行李拎到个茶铺前,正为崎岖的生路而发愁……。

“你们……你们怎么跑到这个地方的,”突然一个清脆的乡声音从我们背后飞来。转脸一看,是熟悉的面孔——小兰与另一个齐短发的姑娘伫立在我们身后。现在小兰不像那寒天的她了,圆脸蛋红扑扑的,双眼闪动着爽直的、柔柔的光彩,未言先笑,像唱歌似的。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一后一前,前面正好垂在她那成熟的胸脯上,手不自然的搓着她那洁白本装衬衫的衣角,“错掉了,这是向东,要向西才对呢。”

我强词夺理的笑着说:“我们先在这里歇一下,知道从哪里走。”

小兰涨红了脸,眼巴巴的望着我吐出来的狡言猾语。她又调转话题:“我跟小红吃过饭就来这里接你们了,想不到你们现在才到。队长说,要是接岔了,今天下午不记我们工分。”

“有这么严重吗?”吴月圆把黑黝黝的眸子移向她,“半天工分要值多少钱?”

“半天工分二角钱呢,又不是几分钱……”

“走吧,小兰,等走到家太阳可能要落山了。”小红是个胖乎乎的姑娘,个头不太高,下颌就像两个似的。浑身全是­肉­,皮肤晒得黑黝黝的,臀部肥大,显得柔软可爱,是个挺结实的农村姑娘,她和小兰一样穿的是方口带搭扣布鞋,没穿袜子。

……

我们行走在广阔天地,虽然时间已经是四、五点的时候,但太阳还在无限度的放着它那耀眼的光芒,东南角上的天际还贴着几朵云。小兰向我们介绍农作物的名称以及收种的季节。我心中杂揉着惆怅与欢悦。迎面掠过的景像生机勃勃,稻田,经风一吹就像层层金黄|­色­的浪花,那些不知名的小虫儿尽情地在稻浪上飞舞,跳跃。一条条一垄垄的山芋田碧绿葱郁,那开着绚烂花朵的棉田和青叶枯杆的黄豆,都使从古城来的“客人”觉得新鲜,看到了人生存吃的第一道流水线——造粮工厂……

“到了,还认识吗?”小兰转脸笑盈盈地指着,“就是这个生产队。”

我凝视着前方,整个村庄都被裹在树林中,“真认不出来,难怪王支书上次对我们讲的,农村日天看不见村庄,晚上看不见灯光的。”

“小红,你带她们从大北塘那边Сhā上去,不能走公场上,免得人多多的,我先跑步叫队长来。”小兰机灵的说过,ρi股一扭一扭地跑了。

我们跟着小红穿过狭窄的田埂,稻穗绊着双腿,到了大北塘埂上,鞋上、裤上却沾上了无数粒稻谷。

“噢——,知青又来了……”一个小男孩一跳一蹦对其他娃崽说,又指着那遥远的方向:“我爸爸也来家了。”

我忽然看出来了,上前一把握着皮包骨头的小手,亲切地并激动地说:“小二子,认不识你了,你变黑、变黄了,也瘦了些。我们又来了,你还欢迎吗?”

他频频点头,露出那天真可爱的笑,一双如星的蛑子盯着我:

“我爸爸叫我以后喊你们姐姐,又叫我今天不要跟你们再要烧饼吃了。”

吴月圆急忙从包里取出一盒饼­干­递给他:“小二子,给你”。然后她又拿两盒分给其他孩子。

“小二今年害了半年肝炎和肺炎病,他爸爸很担心他,“小红对我们说,”现在总算好了,多亏队里赤脚医生高小东天天跟他治疗,要不是他早就死了。”

“小李、小吴,你们到啦,”李队长老远就把清晰的声音送来了。衬衫上沾满泥点子,裤子挽得一上一下,一双泥泞的脚又瘦又大看不清脚趾,袖子掳得八丈高,凝视着我们,“你们真守信用。”他又对小红说:“你去叫小二妈来家忙晚饭。”

“爸爸,姐姐给我这个。”小二子双手扬着眼地盒饼­干­。

队长弯下腰:“我早就告诉你了,不能要她们东西,你又不听话了”……

“你怎么这样说呢?我们真不好意思。”我看着小二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忙推着他还来的饼­干­,激动之余,又掏着包:“这里还给你­奶­­奶­带来了两包月饼,快到中秋节了,这是我们两家父母给双目失明的老人一点心意。”

“太客气了,你们只在这里住过一宿,却没有忘记我那瞎眼的老妈妈,叫我怎么好意思呢,”他眉宇间驻着些感激,“好好,不谈这些,以后再说。”他又转身对前面一指:“你们俩从今天起就住在那王大妈家,她家房子多,只有娘儿俩个。我先送你们去,去过再到我家吃晚饭。”

我凝注着那一户,整个茅屋被茂盛的树木包裹着,是个左右没有第二家的独户,“一条友”的房子比一般人家长些,门口还围了一道半人高的土墙框,上面还盖着草,就像一条蕊友似的卧在房子的三面,屋脊上一根根狗尾巴草在摇曳。屋后的竹林很浓密,竹梢上歇了许多麻雀似乎在谈古说今。……

队长到门口说:“你们看,这道门是昨天瓦匠打通的,里面床、桌、凳、锅全有,包括米,……”。

“噢——,你们来了,我以为那个在说话呢,”从左边门里走出来一位约五十岁的­妇­女,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难怪他们说的,真不丑。‘

“大妈,您好!”

我还没有来得及称呼,吴月圆先开口了,声音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低,这块“小冰砖”出乎我的预料,头次来,她讲几句话比金子值钱,无论什么人她都不理,好像乡下人与她有着血海深仇。此刻显然“慷慨”起来了,但是她不慷慨怎么行呢?这之间有利害关系,因为王大妈是将来的邻居,早不看晚见。

“好,好,姑娘,晓得你们今天来,”她用露筋骨瘦的手掠了掠头上斑白的鬓发,望着下塘边洗脚的队长,“他派我在家收拾收拾零碎的东西,最西头一间给你们铺床睡觉,外面这间给你们做厨房带当堂屋……”。

“她们俩就请你照顾了,”队长在衣服上擦着手,对王大妈说,“把她们安排好后,送到我家吃晚饭,我先走了,王支书在田里开积肥现场会呢。”

“你去,你去,晚饭就在我家吃吧。”

“……”

我们的“家”相当简陋而又潮湿,空气里有股说不出来的霉味儿,大桌子,门,看得出来是现修的,我又仰头看那屋顶蛛网密结,屋梁细得要断,似乎又被烟熏得像黑炭似的,脚踏在地面上就像跛脚走路一脚高、一脚低。

王大妈看我们“验收”她的房子,显然有点尴尬。再说:“我到那边煮晚饭,你们忙吧,忙好到我家去吃晚饭,没其他人,只我们三个人,我家小强做木匠,在人家吃。”

“……”我们目送着王大妈,一见面就像自己妈妈似的关心我们。她老人家穿的和其他农­妇­一样,蓝褂黑裤,但第一印象使我感到她衣冠整洁,待人和睦,有着一副慈祥的面孔。

我们俩进了没门的房间,月圆喃喃地说:“怎么这样黑的,一点看不清,窗子开得太小。”

“不要急,定会儿就看见,这是室外阳光刺眼的原因。”

片刻,稍微清楚了。一张残缺的花板床放在南边的墙边,上面堆着厚厚的草,我用劲一捺一搡,它顿时呻吟起来。

“我们俩只好睡在这张床了,没有第二张床,习惯吗?”

“只好这样,也没有其它办法。”她淡淡地说。

私下里,这千人之上高­干­千金,一贯以来娇娇的,趾高气昂的,到这种环境下,也束手无策了,真是“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紧接着我们就忙乎起来,把十几块长方体土砖摞起来,把箱子放在土砖上面,也当着梳妆台,墙壁上钉子很多,把能挂的东西都挂上去,没房门,用一条草绿­色­的布挂着(这条草绿­色­的门帘是妈妈准备的,说我们毕竟是女孩。)

“快到我那边吃饭吧,”王大妈进来说。

“给您增添了麻烦,”我说。

接着,我们随着她,进了她的家。

“乖乖,你们吃过了吗?”一进屋王大妈弯腰问那两个一高一矮的孩子。那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摇头。“等这俩个姐姐吃过,我再装给你们吃。”她转身在那竹碗柜里取出几个大碗洗了又洗。

我看着那两个小孩,在暗弱的灯光下显得又黄又瘦,一个骑在板凳上,在在玩弄使它两条腿落地。另一个“目无他人”,大胆地伏在桌上,严格“审视”着桌上的每一个菜碗,就好像拴着的猫看着几条生鱼似的,望个够,闻个饱。

“小弟,你多大啦?”我看着骑在凳上饿的馋的小孩,抓着他的手问:“上学了吗?”

“我——我四十缺一斤,正好前天爸爸秤猪时秤我的,我跟猪一样大,没能上能下学呢”。

两眼发直的月圆扑哧一笑。稍顷,她由上而下地打量这两个孩子,看得出她对这两个孩子像似在一一推究。此刻,我也无聊地巡视着:原来那人高个孩子短裤似蜘蛛网,没系穿芯带,扎着一根­鸡­肠带,把肚子勒得像“铁拐李”的葫芦,那个小个头与他也是彼此彼此,我低俯头看那小孩的脚……。

“噢,地上还有钱。”他还以为我对地上望的呢,就顺着我的视线望下看后急忙从凳上跳下来,捡起一分硬币在手上搓了又搓,看了又看,又环顾自己没有口袋,没法,就把它储蓄到鞋碗里。

那大孩子缩起破烂不堪的鞋子,倒还有点自尊:“我爸爸说,等到过年给我买一双最新最好的好球鞋,要我好好放牛,天天铲兔草就是了。”

“吃饭,吃饭不要好笑,我们乡下的孩子都是这个样子。”大妈端着两大碗饭投给孩子,们一瞥,有将目光移向我们:“刚才我喂猪的,把你们拖迟了。”她把筷子放在我们对面:“上席坐,上席坐,我们乡下人有个规矩,客人一定要做上席。”她真的连拖带拉的把我们捺在上席,真做上了主席。

“大妈,饭退一半。”我看出月圆的心事,领会的说。

“这一碗饭连我都吃掉。”那大孩子嘴角一翘说。

“孩子说的不错,种田人就要肚子大,越大越好,我们有句俗语,‘做不过人力小,吃不过人骂世’。”王大妈正正经经的说,“今天我跟你们退了,以后要多吃些,啊——”。

我们细细的品尝这“美味佳肴”。

“吃鱼,吃鱼,又不是做样子,”她夹给我们各一块,“这鱼是我家小强早上在那弯糖里捞的。”

鱼,送到嘴里,淡而无味,还有点腥气,韭菜炒的像麻丝似的还蠢牙,丝瓜汤像中药似的难喝。总之,没有一样是清爽的,私下里,我想,农村真是传播疾病的好场所,为医生永不失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噢,对了,我还没有打你们招呼,鱼里面没有放酱油,我到大庄上借了好几家都没有,不好吃吧,……。”

“我家从来不买酱油。”那大孩子一本正经的,“去年为买酱油过年,我妈妈和我爸爸还打了一架。”

“不要多话,被姐姐好笑,”大妈起身,“我装饭给你们吃。”

我斜视着两个孩子馋涎欲滴,连坐板凳时间都没有安排,不到一刻工夫就狼吞虎咽吃完了。

晚饭后,王大妈要我们“参观”她家的房间。一一介绍室内的“陈设”,她说:“这三节头竖柜是我家小强上半年做的,那小灯柜、箱子是我娘家陪嫁的,只有那连桌和那花板床是小强爸爸的,你们看,那床上的花板和那抬头棚被破‘四旧’砸散了,成了空架子。总的来说还不错,比一般人家还好一点。”她又提着灯拐过床头对那小门:“我睡在里面小坯里,小坯是队里为我搭的,因为正房子还要给你们两间住,再说,我老了,又不考究了……”

一切参观完毕,到了堂屋她又说:“你们没来之前,那边最西头的一间堆草关­鸡­养兔子,现在把它们一起搬到后园,搭了两个小窝,小强说,这样好,没有臭味,现在你们的堂屋就是我以前的房间。你们看才几天,是用芦芭隔的,还看见亮呢,就跟一家人一样。……”

“你家哪有这么多房子的?”我问,“我看其他人家没这么多。”

“嗯——,以前我家房子还多呢,青砖小瓦,七梁七垫,屏门格扇,肩山板壁,四合头交圈,可是六六年被红卫兵拆去建大队部去了,后来就还我们这四间草房。”她深深的叹息着,眉宇间那一抹笑容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阴­云,似乎有难以启齿的事。“你们才来什么都不清楚,以后慢慢就晓得了。”

我看她老人家没­精­打采的垂着头,我立即把她从冥想中拉出来,找个话题:“你家小强什么时间回来?”

一提他那儿子,显然,把他那死盯在地上无神的目光移给了我们:“嗯——,我家那儿子你们看到不要好笑,一天到晚是个死气沉沉的样子,好像有人跟他借‘黄豆种’似的,没有哪一天开心过。”她缓缓摇头“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你们玩一会,我去把­鸡­子,兔子关关好,还要找一盏灯给你们。”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坐立不安地向月圆示着眼­色­,准备招呼王大妈后到那边……。

忽然,咚咚的脚步声踏入门槛,沉沉的暮­色­推进个小伙子来,他那较高的身材进门时也不由自主的一弯腰。暗弱的灯光正好映照着他那白皙宽大的脸上。我们俩同时投给他一瞥,他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进了房间里。

片刻,听王大妈在对他叽叽咕咕,由于这两个孩子在玩耍,几乎听不清。

“刚才来家的就是我儿子——王志强。”王大妈从里面出来,脸上洋溢的骄傲和自负,又转脸对里面喊着:“小强出来,和她们见见面,不要像大姑娘似的,男伢子家……”

“不要,不要,他一天到晚工作很疲倦,让他休息吧。”月圆看着她轻声地说,“以后天天见面呢。”

“噢——,你们是下午到的吧,真是信到人到。”大妈的“心肝”从里面慢慢吞吞的走了出来。虽然这句话是劈头盖脑的,但声音带点儿磁­性­和普通话的味道。

我向他点着头,“是下午到的,到这里太阳快落山了。多谢你妈妈招待了我们。”

王大妈又忙家务去了,王志强坐在灯光最近的桌旁,一手环伏在桌上,一手用一根火柴在桌上画来绕去,一言不发,就像指挥官在查地图,圈圈这个高地,点点那个据点,似乎一个都不能让……。

于是,我偷偷凝视着:他外貌绝对漂亮,自从上次和这次下来是很少见到如此­干­净,如此出众,如此英俊的男­性­,白衬衫敞着领口好像刚整烫过的,袖口不上不下自自然然的挽两道,挺自在,挺潇洒。浓密的黑发罩着他那匀称的头,前额的额发生得很高,离他那又大又黑的眼睛很远很远,鼻子长得挺直,薄嘴­唇­,略带点棱角型的下巴……。所以,像他这样容

貌很能使女孩一见倾心的,话又扯回头了,也许是“灯下照美人”的原故吧。

我看王大妈从里面出来,扑打着身上的灰尘。我问:“大妈,您家儿子多大啦?”

“今年二十岁了,不要见笑,他是‘山高无材,树大无料’。”

“照年龄来说,他还是我们老大哥呢。我微笑的又扫丁他一眼,“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可以当兄妹呼称。”

“那岂不是老鼠跟猫亲嘴,拼命巴结了?”他巡视着我和月圆,含蓄的笑着说。他这半天讲一句,逗得月圆婿然一笑。她又深深地给他一个注视,四目却巧碰个正着。

王大妈坐在那矮凳上,背贴着墙壁,用那喜悦的目光一一掠过我们三人,总觉得空气给我们搅活了。一种和谐气氛在这小小的茅屋里飞翅。

“听你妈吃饭时说的,你已经是个手艺不错的能工巧匠了,又有一定的文化,真了不起。”我有意逗他,“我们刚从学校才出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

“你是卖羊不带绳子——牵须(谦虚)。”他看了他妈一眼又对着我说:“你不要听老年人的话,我才做了不到三年呢,连基本功都不够扎实,只髓说才人门,知道点­鸡­毛薜皮而已"

“按你这样说?木匠也是很难学,­干­了三年才人门?”我不解地问。“难又不太难,无须­精­确度,又不是造火箭、飞机大炮,掌握横竖线就行了,在我们乡下做家具都是传统的老样

子,没有什么推陈出新的。”他的声音低低的,眼睛不看我们,把手上的火柴盘翻来复去,无辜的火柴被他折磨得嚓嚓响。

“大概就是基本功难学,”月圆忽然大长兴趣,似乎把郁闷巳久的情绪抛之九霄云外了。此刻脸蛋红朴朴的,乌黑发亮的眸子柔柔的抛向他,声音又轻又脆又­嫩­,“记得四年前我爸爸请来两个木工师傅做家具,那小徒弟可怜刨得满头大汗,老师傅还向他大发老火,说他刨料全‘桥的’。后来打眼又骂他打歪的,斜的,又太浅。”

“这些告诉你,你就不懂了,”他骄傲的回答月圆的话,目光偏偏落在我脸上,那一双动人心的、灼热耀眼的光,逼得我真不敢与他对视,“按行话说,眼要斫得深,三凿移一分,换句话说,眼要斫得深,面前掏成坑,身体要坐正,凿柄要垂直。谈基本功,按老师傅们说,大锯三天,梳锯七天,刨子一年,斧头砍一世砍不全。总的来说,要把木笔构东西搞好,就在于一料二线三打眼,线要准确,料要规矩。” .

他这一整套的顺口溜,和他那一副含蓄的表情,自然而然的收服了我们。我钦佩地说:“­干­个木匠不容易,但相当实惠,就连我爷爷也常说过,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行牵涉到千家万户,尤其是木匠这行,真是个崇高的职业。”

“崇高个鬼,无路可走的人,才­干­这下贱的职业”他戏笑着把火柴盒摔在桌边,差点儿滑掉地上。他这一动作弄得我们莫名其妙,我与月圆触目了一下,私下里想,这人才滑天下之大稽呢,是不是从神经医院溜出来的,莫非我们与他“话不投机”而“弄巧成拙”,使他大发牢­骚­。王大妈一声不吭,脸上猝然间结下了厚厚的云。

他脸上又带着股复杂的、困惑的、惆怅的、忧愁的表情,愤愤然地说:“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还说我们这些人不务正业,是外流,是搞资本主义,要割掉我们这些资本主义尾巴。“他说话时,眉头深锁,把火柴­棒­一截两根,把两根又截成四根根,顿时一种莫名的扫兴向屋内袭来。

大妈摇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伢子”……。

月圆觉得没趣了,但细腻酌脸颊上好像在抽动,好像是情。大家都在沉默。 •

片刻,尴尬的气氛不能再容纳我们了,月圆彬彬有礼的招呼了他们娘儿俩,我带着灯就到了我们的“家”——隔壁。

灯一熄,夜静得像死的一样,万籁俱寂,虽听不到像城里那些震耳欲聋的声音,但是总觉得烦躁,床上不但硌人,似乎长满了刺。她辗转我反侧,相互在折腾呻吟着的床。

“农村没有电,幸亏主大妈事先准备周到,得心应手,”我又坐起来,重新燃亮了煤油灯,自言自语的说:“这下取消了妈妈在家对我讲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的顾虑”。

我没­精­打采念了几句,但月圆始终不理我,我顿时感到难堪,惘然,这贵族小姐不好惹的。何况这不是一两天的事儿,这么倒霉的,她如果天天如此文绉绉的,非把我逼死不可。我又强打­精­神,脸老皮厚的逗她:“哎,吴月圆,我看你好像有特重的心事一样,从离家到现在你讲得数过来的几句话,难道和我在一起不高兴吗?难道我们今天才认识的吗?难道你讨厌我吗?难道……。” :

“都不是,”她慢吞吞地坐起来,垂着睫毛,冷冷的说着,

“有什么可讲的,今天走这么远的路够疲惫了,再说才开始离

家总有点牵肠挂肚的,不如睡下来慢慢思念,慢慢安慰自己。”

“哎,你爸爸老朋友多,可以找找关系不下来,免得你如此受罪。”

“没有人叫我下来,是我自愿的,妈妈说这样做很好,是不

会耽误我“前途”的。自己应走自己的路。再说,如果在家看我爸爸整天紧蹙眉头,会使我担心,看不到就罢了。”她又抬头用一双晶莹透亮的眼睛望着我,“不过,出乎预料之外,隔壁这王大妈对我们热情的,‘待以贵宾之礼’。”

“我看她那儿子长得俊俏俏的,就是有点‘神经病’,说变就变,刚才要不是翻脸,我们还多玩一会儿。不过,他妈遇到他也无可奈何,显然,为他乐而乐,为他忧而忧”……。

“你小声点,”她打断我的话,警惕的说:“不要被他呣子俩听见,假设要不是隔一堵芦芭墙就等于是一家。”

“没关系,就是听见也无关,再说王大妈告诉我们的,耳朵有点沉。她儿子说看什么公场去了,要是她儿子在家不能高声,说了你该看到他那眼睛就能看出他是个­精­明的人,眼高于顶的,不是久居人下的人。”

“嗯——,我与你同感,人的眼睛能决定人的一切,叫化子的眼睛里洽谈室是乞丐影子,但他那眼睛简直会说话,人真不敢盯着他那眼睛,可蜡他出生在农村,假设他要当个法官全副武装起来,再狡猾的坏人,一看到他那庄严锐利的眼睛就会心魂俱碎了。”

“老天没眼睛,怎么把这样诱惑人的人安在乡下的,要是把他安排在城里,准是我们女孩抢手‘货”,连你……。”

“你扯到哪里去了,”她红着脸,既要笑又要忍,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着我,“对一个人评价不一定有那个意思,再说是你先提他的,我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我说的玩话,你千万不要计较,”我招呼着。

“不计较,从此我们俩要住一块儿时间长呢,还不知道几年或几十年呢,”她打着哈欠,“睡觉吧,我已经瞌睡了。”

“好,我的眼皮开始打仗了,”我揉了揉眼睛,“明天真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就这样“言堂话店”打了烊。

(三)

从第二天开始我们就和贫下中农缠在一起了,任凭风吹雨打,烈日的烤晒,在繁忙的劳动中,已经苦熬了两个月了,生活对我们来说是艰苦的,时间又是紧凑的。在未下农村前,我还以为下放不过是一场政治运动,谁知道这两个月吃的苦头三天三夜也诉不尽。尽管队长分轻巧活给我们;尽管没有人攀我们;尽管上工没人计较我们迟到早退,但对一贯肩不挑担手不提篮的我们真的够呛了。

我们这个生产队和其它队一样,没有丝毫的机械设施,全大队只有李庄生产队有一台笨重的需要八个男子汉才能抬得动的柴油机,用来带水泵抽水灌溉。据说,秧田抗旱时,为了它,队与队之间不知打了多少群架。最后只好由大队收管。月圆有次与我闲聊:在上学时,书本上经常读到农村现在基本上实现机械化种田了,什么拖拉机、收割机、抽水机等等,应有尽有,但对农村现实来呢,一看便知:说的都是空话。......

我们这个生产队共十八户人家,没有一台钟,更谈不上手表了,太阳、月亮、星星就是人们的记时器。所以,收工、上工、起早、带晚就对天张望。全队没有一辆自行车,偶尔有人在乡间小路上推着自行车,大人小孩总是目送得老远老远,户户

都是寅吃卯粮,一箪食,一瓢饮,稀粥熬汤馊粥剩饭度三餐,­干­饭等来客。据王大妈说,最发财户拿不出二百元。对此,王志强说过这么一句:世界上一切东西都随周围的环境,有比较才有鉴别,家家穷,户户薄也就罢了。我们周围没有一个缝纫店,就是有恐怕也没有那份闲钱。衣服都是自己偷闲用千针万线缝制面成。只有极少部分青年人到集上缝纫店做一两件出客用。有的人家孩子多,衣服就像传家宝似的往下传,正如乡下俗语:“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给老三,钉钉挂挂留老四”。

在那一段时间里,生产队尽管很忙,政治工作却毫不放松,早请示,中对照,晚汇报,红宝书随身带,上工在哪里红旗飘到哪里。每当最新指示传下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是雷厉风行,积极宣传贯彻落实。不过,地、富、反、坏、右、走资派,包括其子女被拒之门外。月圆还不错,都能和我们一样享有这种政治权利。

队里“十边”很多,都荒着;刚下去不到两个礼拜,队长就分给我们二分自留田,正好靠塘边,塘埂很宽很高,我们顺便翻丁塘埂和埂下的斜坡,这样能扩大种菜面积,结果第二天被大队分片­干­部(治安主任)汤仁和看见了,说我们是资本主义思想在作怪。最后队长出面打了招呼才算了结。王大妈知道此事后对我说:“是你们,要是其他人就得挨批斗呢”。

在劳动中,绝大部分社员吃苦耐劳,不投机取巧,因为消极怠工就评不上十分工,­干­活也有技巧,不像我们“畚箕口朝前,不会种田”,人人都是出大力流大汗。但“土牛木马’’的“设施”把人累得喊冤叫苦,稻子割下来全是用手在石滚上掼,耕牛不够用,人挖田。送公粮有七、八里路程全是人挑去。

在那艰苦劳动和贫穷的生活中,我们也有一定的“收获”:从不习惯乡下的一切到基本都适应了;从扁担不能靠肩到能歪歪倒倒地

挑个百拾斤了。社员们有句俗语:压力压力多压就有力;从不认识生产队一个到基本上都面熟知名了。但是我们腰似乎弯了一些,肩膀的皮也换过几次,手心里不知不觉地堆起老茧。对于这些我是有些怨天怨地怨命运。而月圆却说:什么都不要抱怨,假设我们“投胎”就在乡下那又怎么说呢,难道我们城里人是人,乡下人是牛吗?

劳动不但能够锻炼人的体质与意志,而且还能提高人的食量。记得以前在家一顿只吃一小碗饭,可是现在吃一斤米都不算多。不过顿顿都吃八成,因为生产队分我们粮食虽比社员多一些,但无计划还是不够吃。月圆常说:粮食就是“计划”,计划就该有计划的吃。每顿几乎和社员一样筷头当“菜”。总之,我们的生活总比其它农户好些。我发现农户生活太困难,一天三顿都是稀饭,油、莱更谈不上。

在那漫长的两个月里,社员们说我们皮肤被风吹黑了,人变瘦了。这些,我们自己不觉得。城里父母多次来信问长问短,我们都回信:“很好”。这样家里人才不会牵肠挂肚。

在那艰苦的两个月里,月圆在劳动中埋头苦­干­,不多言多语。回到家也是板着小脸少言寡语。这一点是人之常情不奇怪的。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她也没有到其他地方玩过,除上工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东隔壁王大妈家也很少去。她一有空就看书,有时还托着腮巴沉思……。我一开始以为和“高­干­”千金呆在一起是不好处的,件件事都会落在我肩上。但她很勤劳、朴实、温顺。

在那两个月里,我与月圆就不同了,好像妈妈刚生下我时,没把我“手脚捆紧”,好玩好说好闹,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全队十八户人家我都跑遍了。队里的人都很客气,我饿了,走到哪家吃到哪家,不受任何拘束。好像每家都是我们三个人的家,队里的大人小孩也常到我们这个家来玩,没有食物招待就用说话招待。

自从我们踏进王家门,王大妈把我们总照顾得无微不至,当亲生女儿似的,有时我们忙得来不及烧饭,她就连拖带拉的请我们去她家吃。久而久之,我们就随便了,不请自去。不过月圆吃得很少,她总觉得难为情。

在那几十天之内,大妈的儿子王志强,一直板着死气沉沉的脸,迈着像拖铁镣似的步伐。偶然见面就点头擦肩而过,早上起早挑吃水,就顺便给我们带两担,但从来没有在我们这边停留聊天过。有时我们吃过晚饭没事到他那边,只有他妈陪我们东拉西扯。当然,他在人家做工来家很晚,即使他到家也不太喜欢同我们讲话,给人一种文绉绉的感觉。气氛尴尬很了,他就缩进房间里。私下里,我总觉得他还是不错的,尽管他不大理我们,但自从我们进他的家,从来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从内心里讲他还是讨人喜爱的,月圆心里怎样评价他的,怎样研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对我说过这么一段话:不要低估那个小木匠,我可以用这二十个字来勾勒他,“才华洋溢,思想敏捷,喜怒无常,骨高气傲,与众不同。

(四)

秋去冬来,那年的天气真怪,记得在城里时,好像每隔不长时间,天就云遮雾罩着,大雨小雨也就相应的浙浙沥沥,有时为雨伞就和妈妈胡搅蛮缠要好看的。而我们下乡已有七、八十天也没有“正正规规”下过一场雨,没有停过一天工。而我劳动累很了就装病,请赤脚医生来打针服药,医生证明后可以休息一两天,有时还到其他生产队知青那里去玩,队长遇到我无可奈何,记工员翻到出工花名册直摇头,但我有一张黄鹂鸟儿的嘴善鸣善叫,用乡下俗语是“甜哥哥蜜姐姐”骗他们,逗他们。而月圆和社员们一样几乎没有休息过。

刚进十一月,这天,全体社员在公场上把零零乱乱的草垛组合成一个大草垛,储备喂牛,拉下来的草垛顶与根角分给社员烧锅。到了中午,东风吹的很紧,碎草和树叶吹的漫无边际,每人搬四个草(用胳腋窝夹着,同时手也拎着)被它推得飘飘的。随着风的穿梳寒流也就袭来,气温明显下降,天好像又低了许多,翻滚的铅云密布整个天空,我猜想可能老天爷这下要为我们创造休息的条件了。

“收工,收工,”队长冻得鼻涕滴滴的,打着寒噤对大家说,“可能天要下雪了,下午早点来,草垛不堆好是不行的……”他一言未止,社员们“上工如害病,收工如逃命”似的,一溜烟地“四分五窜”了……。

刚吃过中饭就开始下起小雪,东北风刮得很急,雪,就像接到“圣旨”似的下凡了,下得很大很稳,飘飘荡荡,大约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外边就成了一片白­色­世界,连门前零砖碎瓦,­阴­沟垃圾堆都披上银装,仿佛世界的万物倾刻之间都净化了,平等了,我们都亲切地生活在奇妙静谧的氛围之中。真是社员们说的对:下雨下雪就是我们的“礼拜天”。我和月圆享受着老天爷给带来的“礼拜天”。晚上,我们很早就吃过晚饭,忙完家务就开始安心睡觉了。月圆只管埋头看书,她什么时候睡觉的我也迷迷糊糊。

“……奇怪,奇怪,真奇怪,下雨又下雪,还打个大响雷,天上的太阳耀眼,使人不敢凝视它,把我们假日都照跑了”。我叽叽咕咕地说着,而月圆背着我“咯咯”地笑着。我生气的说:“反正今天天再晴我都不上工,我需要休……”

“......哎,快开门,快开门,”突然宏亮的声音打断了我,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哦——原来是我说梦话。于是,我懒洋洋的打个哈欠,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跃而起,连鞋子顺倒都没辨认,啪哩吧啦急步边跑边答:“来了!来了!……”把门闩一抽,“唷,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一大早就给我们挑吃水,天又这么冷。”我说着瞧着王志强,他嘴里吐着热气,那黑黑长长的眉毛上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无数片雪花落在他头上,成了头发斑白的老头儿 。

“我们是邻居,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请别关门,我给你们再挑一担。”他又侧身遥望雪野,“这场雪可能要下好几天,你看铺天盖地,俗话说‘久晴必有久­阴­’。”他说着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当心点,不要掉在雪窝里。”我扶着门框很关心地说。

“放心吧,远处只怕雪与水,近处只怕神与鬼。”他笑哈哈的转身回答我。

我目送这英俊小伙子消失在雪野之中,他的举动潇洒得似乎不带走一片雪花。魁梧的身材英挺逼人,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和魅力。我浑身颤抖,手脚冻得似小冰砖,真有点儿麻木不仁,像有人追赶我似的上了床,被窝里的温流顿时浸透我的全身。

“是隔壁王志强吧?”月圆躲着我的冷骨头,头蒙在被里明知故问。

“是的,我还以为你在梦里做文章的呢。”

"……”

过了一会儿,听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随即又听见倒水声,我在床上没规矩没涵养的叫着:“王志强,如果今天不到人家做工,吃过早饭就到这边来玩,怎么样?”

“好的,吃过早饭就来。”

“你想他吗?”月圆用脚踹我,睡不着就去烧早饭。”

“你大概想他了,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想不想呢,”我夹枪带­棒­的反击“你可能体会到这些了。”

“呸——”她笑咯咯地说,“你才体会到呢,那么殷勤地叫他来玩。”她笑是很难得的,这笑声似乎帮她忘记了许多,也包含着许多。我很高兴地坐起:“好了,好了,你坐起来专读你的圣贤书,我烧早饭,起来迟‘食堂’关门。”

“照你的指示办事。”她也慢慢吞吞地坐起来,轻轻地伸了个懒腰,用那纤细的手指理了理乌黑的齐耳短发。

她此刻所有动作使我看得既要笑又要忍,从未看过她这幕“慢镜头”,大概是下雪不出工的缘故,或者其他?

早饭后,我在收拾碗筷,她兴致很高,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赏雪景,双手Сhā在裤兜里,斜椅在门框上。那白­色­带红点的罩褂与外面白皑皑的雪光反­射­在她的脸庞上,显得更白更细腻:“嗳,素兰,你看雪对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平等的,要是整个世界上的人也像雪一样,无私、无虑、无烦、无恼那是多么美好?”

“你说的确有道理,上至皇帝下至乞丐都有一份,不过,这是暂时的。人类根本没有像雪那样高尚纯洁。我哥说过这么一句话,‘人类就好像被皮包着的,表面光滑,但是当用一根针戳到任何部位都会冒出臭气,’……”。

她似乎没有听,欣喜若狂的、自言自语的“……我们仿佛进入了神话中水晶的世界,白雪皑皑的小山岭上层开了一幅多么奇特的画面啊,那雾气沾挂的树木,变成了冰枝玉­干­,晶莹的冰枝上,怒放着累累银花,落在田野,落在屋檐上,白了整个世界,她虽然没有浓郁的芳香,没有浓郁的甜蜜,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还给人留下一种……”。

“好了,好了,为了你的心愿可以天天下雪,下个七七四十九天,”我打趣之余又给她一个白眼,“快把被子叠叠,马上志强来玩免得他看到我们房间乱得像狗窝。”

“陛下,尊旨!”她抛给我一个甜蜜的笑,还来一个鞠躬,像古装戏上演了。

我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今天的举动,好像把下乡以来几十天的疲劳已忘得一千二净了。

“采拜见你们二位‘小姐”’,王志强双手合而鞠躬如仪地进来了,嘴角上泛着深深笑意。

“岂敢岂敢,小小老百姓。”

“大大野心家,”他与我开玩笑。我用脚推着凳子,“请坐,请坐。”我又“检查”他的衣服,蓝卡基青年装是现做好的,风纪钩钩得紧紧的,白衬衫很平均的露出一点点,下身是条银灰­色­西装裤子(当时一般穿不起西装裤)裹着的身段,显得整齐利落,衣冠楚楚,再加上他那容光焕发的神态和那含蓄的微笑,在同年男­性­当中够骄傲,够出众了。

“月圆还没有起来?”他有意无意的问,

“我很早就起来了,’月圆清脆的声音好像玻璃瓶里放了一颗小石子旋转的响声,从房间里飘了出来,手里握着书,给了他一个微笑。志强回敬她一个深深的注视。就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两个彼此惊心触目,好像驾驶员晚上会车时的灯,它亮它不亮,互相“照顾”,“礼让三先”。一个要看饱,一个要望够。月圆看出我神态,悄然垂着睫毛,目光假装正经地落在书上,可能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倚着桌边,有点不自然了。

志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牵往我,又将目光牵过去,嘴角上浮着浅浅笑意:“蒲松龄曾说过:‘­精­读者则文必工,痴艺者则技必良’,我祝你‘十年寒窗无人晓,一举成名天下知”’。

“你是‘博观约取,厚积薄发”’。月圆不甘示弱,用书挡着笔直的小鼻子,用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凝视他,“愿你十年艺上­精­,一日变成|人上人”。

“惭愧,惭愧,要做人上人,真要是黄河之清,”他目光抛向门外,从鼻孔里叹出粗气:“王安石说过,‘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唐人绝句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月圆

回答道。

"......"

"......"

男女搭档斗智,好似演双簧,此刻两人内心可能激|情汹涌的的脸上满溢笑意,绽放光彩,一屋融洽的气氛向四周弥漫着。我被他们满腹经

纶惊愣了,因为我没那么高的文化水平,只是在学校里糊里糊涂地混了几年。此刻,我看他们一个在滔滔不绝,一个在跃跃欲试。不时地凝望,在凝望侃谈中,在彼此研究,彼此衡量,彼此注意,我不能袖手旁观,也来凑个热闹:“你们两人还有几句了?还真有点诗人味儿。”

月圆默然,既害羞又难堪,悄然低头藏起腼腆的脸,目光又重新落在书上,心情激荡不停,兴奋仿佛在血液里跳跃。

沉默片刻,我苦思好长时间才想起一句名言,于是,慢慢开口,说错了怕他们笑话。说:“愿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话音未落,他们不约而同地盯着我。顿时我感到有点不自然,觉得说得太露太明显,只得调转话题,不把那句当一回事,省得他们深究。“志强,今天请你来玩,你混不到工钱喽.”

他把目光抛向门外,努力地笑着的声音没有力:“从今天起不到人家做工了,有人专跟我作对。”顿时,一丝凄凉的意味浮上他的嘴角,眉宇:闽写上了愤怒与无奈,满脸笑容搬走了,幽默和洒脱也不翼而飞了。话音里有着淡淡的愁,薄薄的怨

“说我是搞资本主义,外流的代表。大队治安主任警告我‘再出去做工,一天罚三元,停发全家粮草。”

月圆抬起头,定定的望着他那锁紧的眉头,眼睛中充溢着周情,幽幽的:“这怎么叫外流呢,还不是同样的为人民服务吗?”

“反正人人都在生产队绑死,谁要出去赚钱就是外流,就是搞资本主义,当今现实就是如此。”他那炯炯的目光燃烧着愤怒,“特别是我们这种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更要注意,不服从,罚款和扣粮是小事,而且还要戴高帽子……。”

他那愤怒痛苦的讲话,使我回忆起前几天他妈告诉我们的:文化大革命,革到志强爸爸头上了,因为他家是地主成份,多次把他爸爸拉到大队批斗,还戴高帽子到各小队游斗。在同年­阴­历八月十日那天夜里,有几个专横拔扈的人用棍捧打得他遍体鳞伤,逼他交出家里的枪支和黄货,结果一无所获,后来又用绳索把他吊起来拳打脚踢,一昼夜不给他吃喝,还扬言过两天把他送到公安局。他一时受不了这种折磨与诽谤,

第三天早晨就偷偷跑回来,悬梁自杀了。最后还定他顽固分自杀。而那些造反派还不罢休,立即通知学校,把上中学的王志强开除了,从那以后,志强天天沉默寡语,一个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再也不轻易说一句话。只要有人提到他家历史上的陈迹,踩了他的尾巴,他就突然变成得古怪,难缠,暴燥起来。通过她老人家简短的叙述,才使我们恍然大悟。尔后,我们俩又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

这时,月圆又殷勤得像小蝴蝶似的飞去飘来,还翻来《唐诗》给他。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月圆柔情脉脉地盯着他那低阅的头:“我发现你唐诗背得不少,还能灵活应用。”……

“你们是好花开一树,”我才准备说“烂木头成一排”的,我看他们锐利的四道寒光像箭似的­射­向我,我只好惶惑的笑着说:“真是珠联壁合,心有灵犀!”

月圆顿时把书往桌上一甩,用雾蒙蒙的眼睛瞪着我,红着面颊,敏捷地朝我跨两步,用手指对着我的脑壳重重地一戳:

“你真坏,你真坏,坏得没有底儿了。”

“啊唷,你要死了,你要死了。”我并没有防她来这一招,被她这么狠狠的一戳,要不是手飞快捺在桌脚上,准会仰倒后面,连着板凳八脚朝天了。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说过坐如钟,站如松的,我看你连一根草都不如。”她笑得涨红了脸,把我拉稳,"手指伤了没有,要是……”。

“看来.你家也不是‘贫下中农’哇”,志强笑嘻嘻的,不知

有意还是无意地问她。

她微点头,轻描淡写笑着说:“你说对了,比你家还要糟。”

“怪不得你一天到晚眉头深锁,有着解不开的结呢?”

“你太冤枉人了,我从不考虑爸爸妈妈的事,他们的事永远与我无关,这是命运给他们带来的,只有他们自己去默默地承受。”

“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一切都是清白的,毫无污点,”我出至内心的接口:“要面对现实振作起来,……”。

“你们俩说得对,”他目光深情地掠过我们,“我常这么想,关于前辈所作所为究竟是对与错一时还就说不清,这要看从那个角度去看去分析。历史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人’却永远有‘人’的共同弱点,要想避免历史上的悲剧,只有从过去的经验中找出问题的症结,以免重蹈覆辙……。”

他极好的风度和极文雅的演讲,促使我们俩接连不断地点头称是。

“我劝我们这些人,从自己的忧愁和悲痛中解脱出来,”他那两道浓黑的眉占了指挥地位,指挥他那勇猛的大眼睛,似表现他的敏感,聪明,赋有深远的理想与追求,“把过去的事当着梦一样,让它一同逝去,开始新的生活,真正搞一番事业,哪怕十年、二十后以后,哪怕死了以后,我相信成绩永远是成绩。”他的声音是激动的,真诚的。他的脸­色­是严肃的,热烈的,眼神充满了希望与自信。

“但愿如此’’,月圆用她那极为信赖的目光视着他,“任何人对自己要负责任,人的自我就是主人翁,不过,自古英雄多磨难。”…….

他深情的凝视她。“你说得确实在理,天道酬勤,皇天不负有心人嘛。”他目光又甩向门外,收拾场子:"今天不和你们多聊了,就此告一段落。回去整理整理工具,做个小碗柜。”他起身向我说声“再见”,走出门外丢下句:“没事请你们俩去我那边扯扯。”

月圆直视他的背影,直到拐弯处。我有意逗她在耳语:

“我看小伙子出类拔萃,你意下如何?”

她一言不发,抿着嘴笑,眼睛里闪耀着阳光,面颊上流着喜悦,大有拨开乌云见太阳了。

午饭后,月圆高兴得似小孩连蹦带跳的,急急忙忙的对我说:“快点做事,做完到那边去玩,你去不去?”

“我去会妨碍你们吧。”

“你你……”她给我个白眼,红着脸,小嘴气得鼓鼓的。

“我……我……我舍命陪君子。”我有意逗她。

她立即打我一小拳,“你再说,我就不去了”尔后,小脸板得死死的。

“再说我就烂嘴,好不好?”我压低嗓门。

于是,我们一块进房间,她叮叮咚咚翻了件崭新崭新,从来未穿过的蓝­色­带红点绸缎罩褂加在紫红棉袄上,把换下来的衣服随手甩在床上。然后,她既施胭脂又抹粉。不过,她很有经验,轻轻的,不留意很难发现,再加上那天生就苗条的身材经过修整更加清雅醉人。全身抖落着青春的气息。一切就绪,我们手拉手几步就到了那边。

志强微微一笑招呼我们,然后自顾自地弯腰在马凳上刨料。大妈坐在草窝里,问寒问暖,一手轻轻松松地抓住雪白的棉花,一手把一只用线吊着的小圆砣砣捻得晃晃直转……。

“这是­干­什么的?’看着那神奇的玩艺,不解地问王大妈。

“这是捻线,”大妈把那玩意儿往腿上一放,双手Сhā进草窝焐着,“我们乡下­妇­女、姑娘闲时,从棉花里抽线,再把线绞上两股可以装被子,四股可以纳鞋底……”

我顺手拿来一看,原来是用一根筷子削得圆圆的,锥尖的那头还留个钩头扣线,筷子的大头就戳在一个像小圆饼样的木盘上,套上四片铜钱再加重量,我左看右瞧,总觉得还有点欣赏价值,这要是敲人头可能挺痛的。

“妈,你真唠叨,”志强直起腰,含笑的望我一眼,又抛向他妈,“给她们城里人听了笑焚大牙,穷才这样的,如果不穷是这样,那么,国家纺织机械厂就不要了,可改造一些捻线的这玩意儿,你们说呢?”王大妈顶回志强。“有什么值得好笑的?”

月圆垂手而立在我身旁,像个乡下大人那样成熟,目光驻在他脸上正­色­地说.“这不是很好吗?省得花钱买线,我认为这手工活还不错,真的.

“穷人主意多,发财人大萝卜,”大妈欣赏月圆的话,一本正经地的说,“在我们乡下家家都是这样的。有句古话,穷没有穷根,富没有富苗。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总有一天会是发财的。”

“你们听到了吧,我妈还指和尚骂秃子。”志强说着走到他妈面前恭恭敬敬的,“老人家,请你下来,给她们烘烘火,你看她们冻手冻脚的。”

“噢,对了,坐家让客三千里,”她伸手就来拉我们。

“素兰,你和大妈烘,我不冷,也没有这个习惯,”月圆笑吟吟的,挡住了大妈。

我毫不迟疑地把大妈捺在原座,早就上了草窝。实际上我想烘火,在家里最怕冷的,不是踏脚炉就是捧手炉。我与大妈面对面地坐着,她又用根一尺多长的竹片在火钵里搅了又搅,白烟顿时往上直冲,她立即把盖布遮严。此刻,我们就像坐在烤箱里了。我要求学捻线。大妈耐心地指教我……。

“志强,我来跟你学徒,怎么样?”月圆眼里露出祈求的表情,稍有畏怯。

志强很快直腰后溜了她一圈,好像这话不会出至于她的口,既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终于说:“担当不起,吴同志,不过玩玩是可以的。”他顺手递给她张刨子,“­干­活可以取暖,刨刨子是全身运动。再说,天冷冻死懒汉。”.

“给她刨,给她刨,刨不好就在她头上敲几下。”我起哄的说“棍­棒­下出高徒嘛。”

她对我飘忽一笑,又给我一个怪眼,‘不关你的事,小兰子把你脚爪子烘烘热。”

她那轻盈脚步真的飘到志强身边,双手接过那笨重的刨子,翻过来调过去的看了又看。然后两手像铁钳似的死死抓住刨子真的­干­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高兴,不知是什么力量在鼓舞她。她刨得既吃力,又歪歪斜斜,刨糟里就是不出花。马凳似乎没有搁得稳,撞在墙壁上轰咚轰咚的。对这些笨拙的举动她似乎有点胆怯,但她那调皮倔犟的脸蛋上充满自信。黑黝黝的眼睛连续不断地偷看“师傅”表情。,

“不出花,刨子要横一点,”志强看出她那不“及格”的握刨,走到她面前正正经经说着,“刨料要用三种劲,先下刨两手食指要用力,刨到中间全部力,刨到头大母指要有力,特别是短料。”她真像个小学生听老师讲课一般,望着“老师”连连点头。志强又强调说:“刨料左脚朝前弓箭步,三尺内的料不移步,四尺长料移一步……。”

紧接着他做了几个示范动作。月圆领会地连连点头后又继续­操­练起来。不过,那步子又忘了,只是八字步,又是右脚朝前了,腰弯了低于九十度。随她这么往前一冲一冲的,头发也向前后一飘一飘的。王大妈把老花眼镜往眉上拉一下,眼睛从镜片底下笑眯眯地视着她,脖子也伸得特别长。而她是手苦心甜,好像又怕被我们笑话,所以一转身,一抬头,正好与大妈眼睛碰个正着……。

“大妈,给您老人家看笑话了吧,”她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点缀着她那红彤彤的脸。

“不要紧,不要紧,你忙你的吧,年轻人只要玩得开心就行了。”她那紧盯她着眼神放松了,身体坐正了,脸上荡漾出温和的笑容对她说。

志强真心的教她,不时地给她个憨笑,她虚心接受频频点头,持续不断地露出洁白牙齿给他明媚地笑。反正笑意始终挂在他俩的嘴角上。特别是月圆细­嫩­的脸蛋上涨得红红的,笑盈盈的,汗晶晶的,那一贯紧锁的眉头,今天终于舒展了。

“现在,我们月圆最漂亮。”我故意对着志强说。

“用漂亮这两个字来形容月圆是远远不够的,最起码用

‘如花似玉,明眸皓齿,华丽照人’,这十二个字来形容。?’他既有意展示着自己的才华,又用最美的词句来奉承她,这大概是男人的本­性­吧。

月圆顿时用那古古怪怪的,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眼睛瞪了瞪我:“你最会说话,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奸­臣。”

空气被我们搅活了,虽是简陋的茅屋却飘扬著春天的气息。我们都在尽情地笑着。志强如此大大方方长长久久地盯着月圆、而月圆又是如此娇娇怯怯地回视着他,无数柔情,千种心事,就在彼此凝视中表达着。此时,在我的臆想中,他俩是一对意中人,这大概就叫“爱情”吧。“爱情”这两个字写起来很简单,说起来也很容易,但落在暗恋的异­性­之间,却无法形容它那巨大的感染力。不但使人陶醉,还能唤醒生活中消沉郁闷的人。他俩是同病相怜,这种“友谊”不是偶然的,谈不上一见钟情,可能在心灵深处早就沟通了,否则月圆不会兴高采烈到这里来玩,更不会跟志强“学徒”。我衷心祝愿他俩,进入甜蜜的,快乐的,浪漫的世界里去,但愿他们……

“志强,把里面­鸡­子撵出去,乱飞乱跳的到处拉屎。”大妈的话打断了我的冥想。

“……”

只听“嚓”的一声,我转脸一看,月圆急急忙忙的捂着自己的褂子在低语着:“没有注意,”又低俯着头,乌黑发亮的齐耳短发半遮着像西红柿似的脸蛋,“正好套在这门转上,外行毕竟是外行。”

正如队里小田子说的,“厕所打架,奋(粪)不顾身,”我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这也叫不破不立。”

大家都在笑,月圆满脸害羞,怜惜地望着自己的衣服。

“你这傻丫头,还在笑呢?”大妈竭力不准我笑她,用手中的捻线团,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心疼地说:“人家这件衣服还是新的,我还没看她穿过呢。”

“怪我不好,怪我不好,”志强歉疚地,“这根老刺槐树结巴多,需要很大力气,”他又仔细看了门,“怪知道的呢,这上面正好有根钉帽子露在外面,这件衣裳我来赔。”

“不不,­干­什么都会有牺牲的,”她虽然红着脸,但笑意还泛在嘴角上,说出不着边际的大方话。扬着眉,“这算我人行的心意吧。”

我喜悦地看着她,忽然判若两人了,慷慨大方,平时从来不多话,今天的话却有点滑稽,还有点耐人寻味,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哎,素兰,把你的工作服借来穿穿,趁热打铁,不能半途而废,你说是不是?” .

我笑着打趣:“多拿两件来,省得多跑腿。不过学会了到城里替我哥打一套家俱。”

“学会了专门打个东西把你装起来。”她笑吟吟地转身。

王大妈目送她出了大门,收回目光:“这可怜的菇娘,我还是第一次看她这么高兴,如果要是天天这样多好啊,”她又深深地叹息着,“她不像你呀,心里可能有说不尽的苦衷”……

她满脸的春意盎然又来了,钮扣扣得紧紧的,袖子也挽了两道。

“不必刨了,不要把衣裳再撕破了,坐在旁边歇歇吧,看你还真有点儿任­性­倔强呢。”志强打量着她,由衷的说。

“我是真心跟你学徒,定要冲破封建枷锁,破除世俗的偏见,你们男人做到的,我们也要做到。”她用恳求的自信的目光盯着他。

“志强,你就正式收她吧,以后到人家做工带她去,不但可以拿到工钱一天,还可以混张嘴,粮食正好省下来给我吃。’

大妈笑着直摇头:“你太会算账了,姑娘。”

“小姐,我佩服你,我相信你。”志强似乎没听见我们在说话,他那目光里充满无可奈何,充满半信半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慢吞吞的递给她一把笨重锋利的斧头。“那好,你­干­脆来个全面发展吧。”

她毫无畏缩用那纤细修长的五指握着那从来没有掂量过的斧头,小心翼翼地砍起来,砍得飘滑,砍得吃力,砍得认真。我好奇地看着,真正从内心服了她。大妈也是目不转睛,又是摇头又是笑。

她在忙中不时地偷瞟着志强,而志强又聚­精­会神的画线,背着她哼着扬剧《红灯记》里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大妈骂了几声­鸡­子,­鸡­子似乎一点也没有听见。她老人家只好下了草窝找来一根两米多长的竹棍,把里面的­鸡­子撵到堂屋。­鸡­子真是太讨厌,空飞乱眺,吓得我头缩缩的。而月圆全神注斧,“正正规规”的忙着,全然不顾­鸡­子的乱串飞跳。大妈这时气急败坏,紧迫不放,挥舞着竹棍打上撵下,腾空一棍没打着,正好落在月圆的背后……,

“啊一呀!”

突然听见月圆惨叫一声,我猛转头一看,只见她右手捂着左手,我急急忙忙下草窝,看见她手指丫里鲜血直流……。

志强急转脸来,用他那一双大手紧紧地裹着她那小手,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他又直视呆在墙旯旮不知所措的大妈,“大概就是你,大概就是你,棍子打在她斧头柄上了……;”

大妈此刻还是目瞪口呆,张口结舌。过了一晌才如梦初醒,心急火燎的说:“我……我去喊医生,我去喊医生。”慌慌忙忙往外跑……,

“不必要,不必要,您站住,”月圆尖叫着,恳求的疾呼,“千万不要去,反被人家笑话。”

“如果需要我来去。”我抢跑两步,把大妈拽住了。我知道月圆的自尊,不能弄巧成拙,她说怎样就该怎样。

志强小心翼翼的松开血淋淋的手,仔细地看着,“还好,没有砍断骨头。”他又示意我捂着。我把她手上的血用手轻轻一擦,食指背上有个寸把长的斜口子,血还持续不断地往外流。我怜惜的问:“还痛吗?”

“一点也不痛,”她摇着头,“有一点麻。”

紧接着,志强拿来布条和药粉,细心地把伤口裹好。完毕,月圆坐进草窝,脸上并无痛苦的表情,相反的,一脸的笑兮兮,又大又圆的眸子转来转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而我真同情她,心里又有点埋怨她,真是,小人好欢必有祸。

志强手洗完毕满有经验的说:“我们木匠斧头砍短料,要是无意中,任何东西撞到背后的斧头柄上,百分之百砍到手,皮匠的左右,木匠的前后。”他又定定的看着月圆说:“过一会,我去找医生,要打一针破抗针,不打可能要发炎,我的手砍了没问题,木匠的手时刻运动,是不会发炎的。”

“千万不要兴师动众的,”她用祈求的目光,“这会给人家笑掉大牙的。”

“我来去,不能怕人家好笑。”我说着就奔向门外了。

北风凛冽,风旋的雪,仍然飘飘落落的,虽然外面是一片浑白,但我到家时煤油灯已经亮了。我双手Сhā在口袋里,对着坐在床沿上深埋书里的月圆说:“对不起,医生说药包放在大队了,给这四颗丸药先吃着,明天再说。”

“志强已在家找几颗药给我吃了,”她水灵灵的眼睛充满谢意,笑吟吟的,“太谢谢你了,让你­操­心了。”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是手足之情。”

“......”

冰天雪地,冷得吃不消,我们坐上床,我给人家耐心细致地线衣,月圆倚在墙壁上,书摊在被上,那伤手收在被窝里。

“你走后,志强真能说会道,侃侃而谈,”她盯在屋梁上的目光移向我,脸上洋溢着好骄傲,好欣慰的表情,“他说,人类的历史都是悲剧多,喜剧少。显然,喜剧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不知不觉的淡忘了,而悲剧却代代铭刻在心,流传千古。他又说人在这个地球上是最狡猾,最矛盾,最滑稽,最会伪装的东西……”。“看来你今天是满载而归了,‘双丰收’哇。”我打断她那长篇大论。

“你是小心眼儿,”她腼腆地垂下睫毛,“谈话使人敏感,看书使人充实,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懂吗?好好,不和你谈这些了。”

“我们女孩子最会妒嫉,你还懂吗?

她对我说的话并没介意,那乌黑的眼球若有所思地转呀转的,仿佛又搜寻了一肚子极有风趣的话了。迟疑了一下说:“哎,我还告诉你一段秘密话,”她迫不及待地把我的话打断了,甜甜蜜蜜地笑着,眼底又流传着那种令人动心的光华,声音里充满了欢乐和崇敬,“志强用十句话要我猜一物,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说给我听听,看我怎么样,他有什么了不起的,男孩子最会炫耀自己。”我故意激怒她。

“好哇,你听,”她扬了扬眉打着手势,“一言不发,二目不明,三餐不饱,四肢无力,五脏不全,六亲不认,七窍不通,八面威风,九不站起,十在无用。”

她说完用目光死死的盯着我,似乎在这方面把我藐视得一无是处。可我偏偏争不起气来,逼得我既狼狈尴尬,又局促难堪,只得灵机一变:“明天——告诉你,夜里反复推敲,我相信自己肯定会想出来的。”

“你不要回避了,”她咕哝着玲珑的小嘴,倾身用手点着我的头说,“就像你——大菩萨。”

“你这死丫头,你这死丫头,存心拿我开玩笑,这不能算。”我起身伸手反击,用线团在她头上连敲带打,痛得她哇哇大叫,身体往后直仰。

“……你不要看他们呣子俩生活虽清苦,但­精­神还是愉快的,真是尊老爱小,和睦相处……”她有爱屋及乌之感了。

我在安心的打线衣,含含糊糊应付着她那无边际的吹捧。

“……到烧饭的时候,大妈对志强说,小强拿­鸡­子把棍子撵走。志强听见这颠倒话,哈哈大笑,张口就说,‘你看锅是不是在铜勺里。’大妈似乎知道话说颠倒了,又听见她儿子以牙还牙地笑她,又急急呼呼掩饰地说了‘我从来不说颠倒话,扛着牛牵着耙。’她这脱口而出,把我和志强笑弯了腰。大妈无奈地笑着说:“不跟你们孩子说了,我真老糊涂了。”

我也忍不住地笑:“怪知道你今天这么高兴的。”

“志强真天才洋溢,”她把浑身发颤的笑竭力地忍着,“顿时编了一段天衣无缝的颠倒话,‘一个黄昏的早晨,来了个少年老人,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锈刀,杀了一个死去的活人。”她说完,自顾自的笑着,小脸蛋上洋溢着柔和的光彩,内心充满着幸福,充满着爱意,充满着自豪,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

“郎才女貌,这古人说的。”

“你说话带刺,你说话带刺,”她用古古怪怪的眼睛翻了翻我“你话里有话,不跟你吹了。”她说完两个腮帮鼓鼓的,故意做样子给我看。

“好好,我说话有问题,以后不问你们的事了。”我要睡觉了,眼皮都挑不起来了。”我说完脱了棉袄缩进被窝里,只听她说:“谁要早睡,明天就早起。”

天无人情味,冷得要死,滴水成冰。不疲倦的风,彻日彻夜地穿梳。不过,在我们这两间简陋的草屋里却抢来了春天,流动着春天般的气息,下雪那三、四天我都是不早起,月圆忙着家务,把早饭送给我在床上吃。每当我起来时,她已到大妈那边去了,那边似乎有块巨大的吸铁石.

我梳洗完毕就到大庄上玩,与她是两个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中午各自在人家吃,无需自炊。

这一天晚上,都坐在床上。月圆在缝着撕破的衣服,我在打线衣。

私下想:她这几天变得异常了,不像以前不多话了,在以往,你问她,她就答,假如一天到晚不问她一句,她从早到晚缄口无言。眼前的她与以前判若两人,倒逗我说话,有时我假装不理她。她也就哼唱不上音符的曲子,有时还跟我耍鬼脸,反正嘴里不闲。莫非是志强“要把以前的往事统统忘掉……”这席话提醒了她,肯定是的,而她应该这样,因为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事是不可挽回,无法弥补的,­干­着急有何用呢?一个人的欲望要低些,人才会心平气和,也会快乐些。人不能找烦恼,找恼烦找不了,不找不烦,所谓“自寻烦恼”就是这个道理吧,当然了,但愿她永远不提家事而永远高兴,她若开颜我先笑,因为我们呆在一块儿不是三朝两日,可能是漫长的岁月,我们不仅是同年小姊妹,又是……

“嗳,素兰,你不打线衣,在发愣­干­嘛?”她突然冒出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眼球滚动起来,凝视着她:“你忙你的吧,我在考虑一个小小的问题。”

我又继续想,志强这小伙子很引人注目,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能称得上脱俗潇洒德才兼备,在男­性­中是很少见的,要不是他家庭是地主成份,我看追求他的人一定是多如牛毛。

但从这段时间来看,月圆对他似乎有层较深的意思了,对此我毫无嫉妒,而且还衷心祝愿她,早结良缘。这样也能使她在这茫茫的人生中得到抚慰,取消对生存的惆怅与烦恼。

“嗳,吴月圆?。”

她被我这突然一叫,猛然抬头,目光入神地盯着我:“你是来扳本报复我?我刚才打扰你的沉思,现在你就­干­扰我缝衣服,你不要尖声尖气的,有话就讲,危险针把手戳了。”

我反手对东隔壁一指:“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你可能爱上他了,歪嘴买牛,找话说。”她用试探的目光扫了我一下后,又若无其事的低俯着头,继续­干­手中的活。

我丢下手里的线衣,双手收进被里,十二分诚意地说:“我问的是真心话,你不告诉我,以后我永远不会再问你,说真的,你不要,我要,到时候不要怪我不讲风格.”

“你最坏,你是坏鬼投胎,有意要我告诉你。”她被我激怒了,动容了,轻轻的,郑重的:“说真的,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爱,总觉得见到他感到快乐,兴奋,也包涵着羞涩不自在,见不到他就感到失望、空虚、烦燥、无聊。素兰,你告诉我这是不是恋爱的迹像。”

“这无法回答你,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所以就没有亲身感受,以我之见,恋爱可能是这样的,或许不是这样的,可能各人恋爱过程不一样。”

她听我这么一说,深深的叹了口气,那原先满脸的红潮蓦然地轻淡了,她那睫毛垂下来遮盖了那对黑黑的眼珠,又用她那洁白的牙齿咬了下嘴­唇­:“可是他又是那么高深难测,那么心如止水,那么­阴­沉,又是那么趾高气昂,有时,好像全世界上的人他都不屑一顾……。”

“你又是那么软弱,我提醒你,该追求的人,就应该当机立断,靠拢他,探索他的深奥,就好像矿藏,必须不停地泼掘,才能挖出他的底蕴。”

“我既爱他,又惧怕他。”她的面颊又逐渐泛出红晕了。一种奇妙的快乐扎根在她的眉梢与眼底。“每当我走到他面前,好像走路都不太自在,心更是无法自拔。他有时突然伫立我跟前,就好像一座山堵在我面前,那样伟大崇高”……

“你很爽快,毫无保留,丝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们之间相处得如一母所生,如果隐瞒自己的观点,这不是欺骗吗?

那世界上还有什么‘手足之情,人间知己’?”她挑着眉,毫无掩饰的又说:“对于他的一切,我都看得很顺眼,似乎在他身上挑不出一丝毛病。”她说得是那么细致,那么高兴,那么自豪,那么自足,又有那么一点儿害羞。她那白晰细­嫩­的脸上红潮一层层涌现,绽放着光彩,眼睛里燃烧着一种高层次的火焰。

“我很早就看出来了,只要隔壁志强一到家你不管­干­什么事都是心不在焉,仔细听他们呣子俩的谈话,每当他与你照面时,你都是低着头红着脸,他过去后,你却朝人家背后偷看,我知道你喜欢他,爱他。下雪那天我是特地陪公子读书,充分利用那天赐良机的。”我的“揭露”逼得她满脸害羞与狼狈。我继续说:“明天我找他明确这事情,不要再远转三摇了,但愿你们姻缘红线早日相连。”

“不关你事,你应该多多­操­心自己的事。”她说着说着,带着满脸的笑意,双手把被子往头一拉,就旅游“苏州”去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五)/1

光芒四­射­的太阳,映照着那残雪斑斑的村庄和田野,它却无法进入­阴­冷的室内。人人都缩手缩脚的呆在自家的茅屋里。

我们“放假”已整整一礼拜了。中饭前,队长挨户通知:明天男劳力捶草搓耕绳,女劳力把公场上的草晒­干­捆好。

我是投机取巧十成,准备回家拿衣服,队长就是知道也无可奈何,再说我们下来后还从来没有回家过呢,上个月是蒋琴回家顺便给我们带来一些衣服,但觉得还不够。说起来也好笑,因为在家时我动不动就和妈妈发牢­骚­,跟爷爷爸爸争吵是经常的事。爸曾经说过我,这个家没有你才安静呢,搅、蛮、顶嘴全家数你第一。所以,我一气之下积极报名下了乡,其实不报名也不行。要不是与他们呕气,最起码回家三四次了。当然,这一次回家不能叫月圆跟我一块走,因为她爸上半年进牢房到现在还没有释放,听蒋琴悄悄地告诉我,说月圆妈妈也被审查。我回去时,打算到她家看看,她有衣服就顺便带来。免得她来去花路费,免得她见不到她妈妈而伤心。不过,月圆也是个奇特的个­性­,从来不提家里话,不愿寻找自己的的烦恼,更不愿意看到家里那种局面。

晚上,吃过晚饭,我出去逛一圈就回来了,把虚掩的门轻轻一推,正巧志强和月圆叽叽咕咕,几乎没有听清说些什么。志强招呼我一声就走了。月圆慌忙中又假装镇静地看书。

我用欣喜祝福的目光凝视着她,轻轻的问:“这两天进展如何,收获多少?”

“你先从实招来?”她用锐利而又慧黠的目光注视着我,突然反问,“听见没有?”

“你太‘嫁祸’于人了,我和谁谈了?”

“哼”她从鼻孔里哼了一下,不慌不忙的,一字一字的说了:“你还瞒我,我早就看出苗头了。”

“你看出是谁?”我迫不及待问着,审视着。

“赤脚医生——高小东!”她的声音又高又脆。把高小东的三个字说得特别响。

她这么突然“揭发”,把一贯“脸老皮厚”的我,弄得“面红耳赤”,我顿时惊慌失措。她怎么知道的?她并非是“血口喷人”,莫非是她在盯梢,莫非是……

“你经常出去,就是到他家玩的,不瞒你说我有几次俏悄跟踪你,直至你进他家,我才回来……”

此刻她说得如此认真如此详细,我真无言可辩,只得默默承受,她虽然是笑盈盈的说,但她那灼人的眸子压得我不敢抬头。此刻我真做了小人,正如她对我说过:我们已经是手足之情,人间知已了,瞒着你不是欺骗吗。想不到这狡猾狡猾的月圆是针对我的。

“……”她越说越起劲了,“而他又经常来找你,有时我假装问他,你找素兰­干­嘛?他却嘴里打哆嗦,他有时还装聋卖傻的说明天有雨呢.总之,这是缘份,婚姻薄上五佰年前就注上你们这一笔了,他是非常关心体贴你的,经常有意无意地来给你打针,服药,还经常……”

“我有病,他是个医生,他以医疗为职业,不来跟我打针那怎么行?”我回避着她那灼人的眸子在讷讷的辩护。

“反正你们以看病为名,是来巩固发展感情的,你应该知道我很自觉,有时他来我就有意让你们,就到那边玩,生怕你们讲话不方便。”

我被她这一席话说服了,平时能说会道的我,此刻成了没七窍的葫芦,她赢得一脸忘形的笑。我奈何不得,脱下衣服躲在被里打岔说:“明天,我回家两三天就来,你就不必走了,在这里看门,也正好与志强巩固发展吧。”

“不回家就不回家,正好公社文艺宣传队要我编一个小剧本。”她喃喃的,“回家不要跟我妈妈要钱,因为上次来还跟人家借的,带点衣服来就行了。”

“知道,知道,快睡觉吧,你不说我也知道,保证把你的事都办到,都办好,把你爸爸的未来女婿也告诉你妈妈”……

“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把你舅舅的外甥女婿,也告诉你全家哇。”

她笑得咯咯的。我也被她逗得仰天大笑。虽然睡在床上,但睡意却离我很遥远,居然在床上打着喷嚏。爱情反正是有传染­性­,我的行踪被月圆发现了,当然传染了她。反之,她这几天和志强的说笑也传染给我,使我和高小东加深了爱,不但平时到他家,而且下雪这几天简直在他家定了户口,到其他人家没兴趣,走呀走的就走到他家了,真的不由自己。此刻月圆的“揭露”促使我回忆起我们爱情的根源。

记得我第一次身体不佳,王大妈很关心地说:我把赤脚医生高小东请来,他就住在我们这个生产队。于是,当他一进来,我趁他不备,深深地注视了他一眼。他的模样不算漂亮,黝黑的皮肤里透着点红,但脸盘轮廓深浅有致,眼眸很深,像征着有男子汉气质。活像我读初一时玩得要好的同学——张大伟,标标准准是他的再版,那年我才十岁,与他说不上来什么味道和好处,但我一进学校就想看他,假设他的座位上空

的,我上课就有点不安,脑子始终是“轰轰”的,似乎周围一切都没有生机,几乎连空气都冻结着我,真有点魂不附身之感。当我见到高小东就不必说了,这大概就叫“一见钟情”吧。其实,当他未到之前,我觉得既然是个医生,而且听大妈说过是一个小伙子。我猜想肯定仪表不凡,缺鼻少眼是不会当医生的,不过那是幻想中希冀的一个人。一见之下,他的形像和神态是那样强大活跃。顿时我的心悄悄地告诉我,“就是他”。我们的友谊是在共同理解上发展起来的。他是一人卧倒全家趴下。自从第一次治病以后,他就经常和我来往,不过都是“治病”。在秋播那段时间里,挖沟整墒使我累得实在吃不消,(当然了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张飞吃豆牙——一盘小菜。而对我们来说孔夫子扛碌碡了),就装病,不装病没有休息,而他是理解我的“病”,不但不笑我,而且还同情我,叫我装病。他还告诉队长:素兰真的病得不轻。因为他是本生产队人,说话谁都相信。

久而久之,他真的爱上我了。起初,我说他太穷,他却说“爱情不分穷和富,开花不分树高低。”有一次我对他说,你不嫌我人小,个头矮吗?他却说:“猪尿泡虽大无斤两,秤砣虽小压千斤。”听了他具有哲理的话,我连连点头,确实是情理话,纯洁的爱情不是建筑在金钱与地位上的,也不是建筑在完美无缺上的,而是建筑在共同理解上的,越是在贫困的环境下越能磨炼出真实的感情,越贫穷越能考验爱情的伟大。

凭人的­肉­眼透视不出一个人的内在。有一次,我到高小东家去玩,无意之中翻到他日记本,上面全写的爱情诗句,都是他平时向我“进攻”的舆论工具。我问他:是你自己编的吗?他回避我那锐利的视线,既瞠目结舌,又吞吞吐吐的解释:这全都是王志强几年前告诉我的,我就把它记下了。原来每次见面谈话可怜都是死记硬背打的腹稿。我接着又问他:你现在看到王志强为什么不讲话,瞧不起人家。他却说:我以前和

王志强亲如弟兄,不过现在要和他划清界限,因为他是地主儿子……。听他那么一说,我恼火了,严肃的对他说:难道王志强剥削过你,压迫过你吗?你这种小人之见,非君子之腹,他不是和你一样,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长在五星红旗下,我相信他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说完我又不­干­不净的骂他一顿,就从那以后.他样样依我的,句句听我的。我们女孩子能找个听话的心上人,那就是以后生活中最大的幸福,比寻到一尊金菩萨还珍贵。话又扯回头了,我真看他可怜,无娘无老子,无哥无嫂子,才结成同情基础上的爱情。

……

我回城度了几日就想下去。虽然全家人都在热情招待我;虽然邻居小姐妹纷纷前来交谈;虽然哥哥找来几本书给我看;虽然准嫂子弹古筝培植我的兴趣,但我总觉得没意思,总觉得缺点­精­神食粮,只要想到乡下总是喷嚏连天。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人眠,好像高小东离我有天地之别。“爱情”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它像磁铁一样,几许的相思,有很多急于要诉说的言语无处倾吐,当爱情在人胸中燃烧的时候,渴望见面念头如此强烈,每一天的跌宕都会引起一阵焦灼。

我暗暗地好笑自己,记得来家第一天晚上,全家人好奇的,热情的和我交谈,我把农村的风土人情,衣食住行,甚至学乡下人的土话都搬了出来,人人笑得只差要掉大牙。在笑声中,我已经得意忘形,不由自主地,管他什么害羞不害羞,管他什么庄重不庄重,我是又闹又笑又说,把我和乡下“二哥”的事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全家人又惊又墙,又笑又骂。爸爸说我“没涵养”;妈妈说我“十三点”;爷爷说我“二百五”;只有哥哥说我是“心无城府的,热情的,坦率的好妹妹。”

哥哥真是高度的评价了我,他将心比心。记得哥哥三年前就谈对象了,看得出他们爱得那样的深沉,那样的形影不离,又是那样的“大公无私”。说真的,哥哥算是多面手了,他不但对文学有所研究,而且对爱情也是专业追求,要不是受到他们小俩口举止的熏染和平常言谈的影响,什么叫“恋爱”呀,什么叫“爱情”呀,什么叫“两厢情愿”呀,什么叫“牛郎织女”呀等等,这些行话我都说不出来。可笑的是,刚上初中那年,有个调皮的男同学指手画脚地走到我面前:“你能把我说出的一句话颠倒过来。”我藐视着他,不加思索的:“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要快,慢点说。”他得意洋洋的:“一言为定,不过请你吐字要快。”我连连点头。他说:“你是好像对我说。”我紧接着说:“说我对象好是你。”当我说到最后两个字“是你”知道坏了,但也来不及收回,使得他们几个男同学赢得哄然大笑。顿时我脸上火辣辣的。就从那时起,深知妈妈一贯教导我们女孩那席话的重要­性­:女孩子要笑不露齿,对人要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与人交往切不可面带不悦之­色­,特别是脚要稳,手要稳,近开颜,慢开口还有三处不能给人碰......。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多情的太阳从窗里溜了进来,正好­射­在我的床头,就像玩耍的孩子在跳跃。过了一会,我向在厨房里­干­活的妈妈高喊着:

“妈,下午我要下乡,请你把我需要东西准备好,要不然到时间来不及了。”

“不要鬼叫,这么大了,”妈向我房间走来了,到了我的床前,把要拖到地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她那声音里还带着一层意思,“我知道你呢,用绳子都拴不住你,人大心也大了。”

“妈,你……你说什么呀!”“……”

吃过午饭,我迫不及待地要走,妈妈忙得进而然有序,是我需要的东西都放在堂屋那小桌上的大包里,准备送我上车。

“不着急,车子多着哩,”爸爸从里面房间走出来,“­干­脆乘二点多钟的车子下去,到那里是不会晚的。”

我看着爸皱着眉,满脸的困惑和忧郁。此刻,我知道他可能有重要话对我说。不然不会从房间特地出来。在家里,自从我懂事以来,爸爸是从来不与我们下辈面对面讲过话的,无论什么话都是一提而过,很乎平常常的就说了,当然有时妈会做中转站。是不是阻止我“恋爱”的事呢,此刻,使我有点不安,妈移视了我们父女俩后,就到厨房里忙她那一贯“承包”的家务去了。我垂手立在爸爸面前:“爸爸你有什么事吗?”

爸顺手拿一张快要散架的“太师椅”给我,我接过来与他对坐着,爸从来跟我讲话不会摆出如此的架势,顿时似乎我明白了一点什么,要讲的事是一言难尽的。

他垂眉深思着,显然脸上的皱纹增添了许多,那长条脸显得更长。这时他慢腾腾的点燃“飞马”后,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慢慢吐出烟雾,凝视着我:

“月圆家上个月底托人丢几件衣服在这里,你妈是否放在你包里?”

“放包里了,爸爸。”我心里有底了。

爸爸接着像吸烟比赛似的,连吸了几口,烟雾简直包围了他那慈祥的面孔,蠕动着嘴­唇­喃喃地说:“月圆家这个年头既不好过,又不好受啊,她爸爸可怜被连查带整了一年多,今年上半年又进了牢房,她妈妈前一段时间也被关起来审查,大门用封条封了起来,你是前天去看的吧。”

我点点头。

他又倾身望了望大门外,大概是怕被别人听见。此刻他那眉梢与眼底刻上了许多痛楚和怜悯,轻轻地叹息,声音很低很低的。“这一家人可怜分三处,真是一人有罪株连九族。在战争年代,她爸爸为了全民族的解放事业,抛弃了自己豪门家庭,出来吃糠。因菜,拿起枪杆子和笔杆子参加了革命,与敌人浴血奋战,拼搏周旋,在战场上屡建战功,一个脚步一个脚印的,不到五年就当上了团长。那时,我正好在他团部当警卫员,他什么当官不当官,真正和士兵一样直接上火线,有时在危急关头,他简直变成战士的警卫,几次差一点把命赔上,他身上不知留下了多少伤疤,每个伤疤都有一段故事,更是对祖国的一份付出。”

爸爸那肺腑之言催我泪下,他不是说故事,也不是来教育我,而是他的亲身经历活生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刻在我们新时代人的心上,中国的国名,中国的土地,都是前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中国的国旗是滴滴鲜血染红的。

“……她妈妈也是个名门闺秀,丢下富贵­干­革命,在那四处流血的年代里,专做地下工作。四六年,由于工作上的需要,把她调到我们这个部队来工作了,他们就慢慢的相爱了,为了革命事业他俩肝胆相照……。现在成了走资派、反革命,私通外国;混进共产党内,我认为统统都是颠倒黑白的鬼话,都是我真被这一次次运动搞糊了…”

“大明,你小声点。”“嗯——也难怪,他们都是资本家出身,月圆还有个叔叔在台湾,听说还是个不小的军官呢。”妈妈说完转身又忙去了。

爸听妈这么一说,哑口无言,深深吸着香烟,青白的烟雾遮掩了他的表情。

他们俩人的话把我弄得更糊涂了,我也搞不清是真是假,反正月圆的爸爸妈妈是­干­部,职位高低我不知道。当然了,我无需问这些,面对现实,体贴月圆是我的本份。

“你妈已给过三十元钱了吧?是我平时省下来的”

“嗯——”

爸爸又从上衣小口袋里掏出钱递给我:“我这三十元钱就给月圆用吧,她才十八岁,没有一个好的家庭,太孤独了,你要好好的照顾她,尽到自己的责任。”;

“爸,您不要烦了,她和我像姐妹一样,也是您的女儿,下次来家,把她一块带回来。”妈妈在房间里听见了我们的说话卷起围裙擦泪。我又急匆匆的对爸说:“爸爸,不必再谈了,我平常省下来的。马上就要走。”

“……”他还一再强调。

到了县城车站,然后又买票转车,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到了公社过路站,车才停稳,那些买”站票”的人,你挤我,我挤你,争着下车。我倚在靠背上,隔着玻璃凝视着被斜阳淹没的人群,突然发现高小东对车上探头探脑的,我激动得差一点叫起来,但话到嘴边立即又咽了下去,保持镇静,装没有看见他。我坐在最后一排,当然倒数第一。此刻我若无其事地

“正正规规”下着……

“我把车上都看遍了,怎么没有见到你的?”他惊喜之余急急地说着同时双手来拉我的手……

我敏捷地把手往上一举:“快拿梯子下行李!”

他双手扑个空,给我个怪眼,嘴笑得像狼嘴一样滑到耳朵不迭声的说:“好,好,遵命。”

他取下行李,背一个拎一个随在我后面,像仆人一样。他匡复说:“在车上看遍了怎么没见你的人影?”

“你是直眼,鼠目寸光。”我摆着“贵族小姐”的架势,假装生气。此刻我们也赢来不少目光。

“不怕你好笑,我已经到车站接过两天了,把跑死了两天就是四次。”他殷勤地说完就像小孩似的抢步走到前面。

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又故意把脸拉得长长的:“你是神经病,快进医院了,我说在城里玩半个月的。”

“你快要进•医院了,你已经得健忘症了,今天才是第六天。”他转过脸来弄鼻挤眼的笑着说。他鬼点子多,讲起话来“见缝Сhā针”,“寸土不让”。我们走着说着笑着……。

“我太累了,要休息一会。”他喃喃央求。

“才下来一半路,就想休息了吗?”

“正好前面埂高遮风,又没有过路人。”

“有人没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

“没有意思,小狗才有别的意思,”他头摇得像货郎鼓。

面对斜阳,我与他坐的距离稍离远点,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给过路人看到我们“那个”或什么的。再说女孩子要自尊自重。

我斜视着他,不知他研究手的大小,还是指甲的长短。我不想进入他的情况,低俯着头拔根长长的藤子草,漫不经心的在手里有心无心的捻来捻去……

“一脶巧,二脶拙,”他突然说着,“三脶四脶不用说,五脶六脶骑花马,七脶八脶做高官,九脶十脶要大饭。”他侧身望着我,自告奋勇的,“我是四个脶。”

我冷冷的投了他一瞥:“你鬼话多呢,这是唯心主义,难道是做高官的人,全是七脶八脶?”

“讲得好玩,我来查查你的命运如何。”

“我不要你查,告诉你,我也是四个脶。”我回避他那热烈而强欲的表情,心跳得好厉害,他怎么耍这点子的,为了不让他那“­阴­谋”得逞,我小声的:“你不是来查脶,是文功武卫,想‘侵略’我,想来握我的手……”

“你说对极了,我的目的就是这个,”他说时迟,那时快,就像老鹰扑小­鸡­似的,双手抢握我的手,“你以后反正都是我的,反正”…… “不许预支!”我挣脱了手,激动地说着。他哪里肯松呢,生怕一松手就飞掉似的,那两只大手简直像手铐似的铐在我的手上,简直要把我撕得粉碎吞进肚里才满意呢。 我是假争脱,哪个姑娘不想郎。顿时他那手里的暖流输进了我的全身,使我心颤抖得更厉害,面颊火辣辣的。我们彼此凝视着,千言万语在手中表达着,在眼睛里诉说着。

“高小东,还不走啊?”一声高叫把我吓了一跳,敏捷地缩回手。搜寻到几块田远有两个男人在指手划脚地喊,:“你们在抢什么?分不完给点给我们。”

高小东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向远处打着招呼:“八太爷,你们先走,我马上就来。”他转脸生气的对我说:“赵老八,他妈的专门捣蛋,第一次握手都握得不‘安全’——冒失鬼。”

“那赵老八是‘大救星’,他要不喊一声,我的手皮就被你磨破了。”我有意激怒他。

“......”

夕阳拖着长长的尾巴,渐渐向西移去。望着那些金黄|­色­的云彩,望着那些桔黄|­色­的田野和村庄,我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们依旧像主仆似的迎着晚霞走着,西北风吹进我的衣襟,寒流扑着我的脸庞,但吹不走,刮不散我与他那真挚的情意,心里总是热乎乎的。

接着,他又问我回城的一切。随后我们互相极兴趣地回忆了童年,只有在恋爱的阶段中,才能详细地追回那天真的童年,不觉得是陈芝麻烂谷子馊巴巴冷馒头了,显然它已成了初恋时相互谈吐的第一手资料,不管是“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事,谈得好细致,好开心,好甜蜜,好忘形,谈得如痴如醉。

走着,说着,想着,笑着,不知不觉把车站甩得老远老远,虽然###里的小路,但总觉得路程太近似的,真是情人怕路短,挑担人恨路长。

到了家门口,天已黑了。未进门,我示意要他走,免得月圆笑我后面带“拖挂”的。

此时很累,我连手都怕伸,用脚踢开虚掩的门。

“是谁在推门呀?”月圆在房间里清脆的问。

“月圆,是我。”

“哦,”她从房间迎面走来,又惊又喜的,“素兰,今天才第六天就来了,你太累了吧,把这两包沉沉甸甸的东西拎到这里真不容易!” ’

“还可以,不算太重,正好有个‘同路的人’帮拎的。”

我吃过晚饭,月圆帮我收拾东西,我就坐上床,走了大几里路,全身乏力。私下里,月圆看我回来,打心坎里高兴,等待我将她妈那宠爱的话向她传达,有许多东西转交给她。但事实相反,家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封条在守门。多么可怜的姑娘,一个人呆在农村,爸爸妈妈无法看她,无法照顾她,就连一封信也寄不下来,倘若她爸爸不是当权派,妈妈不被抓去审查,那天回家,我肯定和她欢天喜地的一块走。

“素兰,到我家去,我妈忙不忙?”

“不忙不忙,要我向你问好,说你怎么不回家的呢。”

她走到床前:“我妈说给我几件衣服的呢?”

“都在包里,几件都是新的。”我又从口袋里拿出钱递给她,“还给你三十元钱呢。” .

她惊喜地接过钱,双手把它贴在胸口,仰着头,嘴­唇­微微地抽动,断断续续的说:“妈妈真好,妈妈真好,家里并没有钱,

上次来还是跟人家借的,不知妈在家吃什么的……。”

我听了她这番流泪的、激动的,又是绞人心的话,顿时鼻

涕酸酸的,抑制不住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立即低俯着头,怕被她发现,不敢用手擦。显然,她还蒙在鼓里呢,假设她要是知道实情,肯定会哭得死去活来。

“素兰,你为什么在发愣?”她仔细观察我,双手揉着我的胳膊,焦急的问,“你为什么在流泪,告诉我你为什么流泪,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哽咽的说,“我为你高兴才流泪的,因为天下父母太伟大了,他们时刻没有把自己的女儿忘记。”

她顺手抽来毛巾递给我,隐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满怀激|情的说:“‘儿走千里母担扰’,这是千古绝唱!”

接着她解开包,我告诉她:“这几件是你的,那几件是蒋琴的,明天我送去。”

“明天志强家来客,王大妈一定要我去陪,她要是知道你今晚到肯定要请你。我看­干­脆过一天再去吧。”月圆说。

“不行,不行,蒋琴肯定等衣服穿。”

第二天,我到蒋琴那里玩到天黑才回来。一进门室内一片漆黑。喊几声无人答应。又到隔壁问大妈。她说:“月圆没有到其它地方去,中午还在我家吃饭的,可能到小店去了。”

我又返回家里,摸到火柴点亮灯。走到房间定睛一看:原来她睡觉了。我推推搡搡地问:“你怎么这时就睡觉,不正常嘛?”她不理我。我又轻轻地摸了她的脑部好像有点儿发烫,

转身说:“我找高小东来看看。”

“烦死了,不必要,你有你的事。”她不近人情地说。

进入腊月,天空万里无云,太阳整天像在大海里奔驰。每天早上开门都能看到一层薄薄玉屑铺成的白绒毯子似的霜,罩在屋顶上,草堆上,地上的一根根枯草就像白蜈蚣似的。俗话说,“穷不开债,冷不刮风,”可是翻山越岭的偏西风呼呼吼,震人心弦。天天都是零下好几度。特别是早晨出工,冷得要死一双手两只耳朵似乎是多余的。每当玫瑰­色­的霞光逝过,旭日跃出东方地平线时,每人的嘴里都在喷云吐雾。 ’

那是我们在农村度过的第一个腊月,尝到了乡下的饥饿与寒冷。但比社员们好得多,烧草吃米基本上成了“五保户。”队里的人实在可怜,缺吃断烧的有百分之三十,穿的衣服一般都是“板油”叽叽的棉袄头,穿球裤的少而无几,都是几条破烂不堪的单裤加起来穿。特别小孩子还有光着脚丫的,冻得青头紫脸的,鼻涕滴滴的,乱蹦乱跳的……

生产队社员上工是眼睛一睁,一直忙到点灯,挑泥积肥,:清沟理墒,挑渠道,搓绳子,反正不积极,反正不出力,反正站在田里挨冻,反正有做不完的事。这些我们都不在乎,觉得人家是人,我们也是人,已习以为常。

然而,唯独在乎的是吴月圆,自从省城回来之后,她整天与刚下来一样,甚至比刚下来还“坏”,原先下来还多多少少扯几句,现在已变成了“哑巴”,原先你问她答,现在已成了“聋子”,在这一段时间里,她仿佛浑身是气,简直像皮球,你拍她一下准能跳得八丈高。你问她话,她是理发店关门,理都不理,偶尔回你一句,能把你击倒在万丈深渊。她那­性­格真是热如火,柔如水,冷如冰。收工到家什么事都不做,连自己的衣服都不洗,更谈不上打扮,经常坐在床上两眼发直……

我百思不得其解,心里长个疙瘩。莫非她已经知道她妈妈的处境;莫非我给她三十元钱丢了;莫非谁怠慢了她……

室外寒风刺骨刮耳,室内无言相对。我真急得要哭,这种日子再拖下去非把人逼死不可。“哑巴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我犹如站在一片茫茫的荒野,看不见一丝光明的去处。

我是个狗肚里盛不了四两油的人。件件事去做都无关,只怕人对我横眉怒目冷脸相待。决心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这一天,因为队长到大队开会,社员是“老猫不在家,小猫在家玩犁铧”。太阳未落山就收工了。

到家,我急忙烧晚饭,月圆反正不会帮忙的,她还是那个“爷爷鞋,­奶­­奶­袜”的老样子,披头散发的躺在床上望屋梁。

我小心翼翼的,怕捣了“马蜂窝”,悄悄的进房间,依然细言细语的,温温和和的说:“月圆吃晚饭了,迟了会凉的。”

她毫无回音,只是在床上转辗一下。我奈何不得,只好返回,又丢下了句,“我等你一块儿吃。”

过了片刻,她从房间里不声不响的移了出来,脸上布满了捎沉、颓废的表情,噘着嘴低俯着头,连凳上的水珠几乎都没看见似的,慢慢坐下来,看着碗发愣,好像在研究筷子的长短,或者苛求碗的大小。

“月.圆,你不吃在想什么呀?”

“你吃你的,”她猛的瞪着我,顿时愤怒涌上了她的眉梢。“吃不下去就喂狗。”

她那最后一声就像晴天霹雳,把我震得浑身发抖。她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是我当没有听见,竭力保持平静,努力地笑着:“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和我呕气?”

“跟你呕气,你把你当成什么人呢,”她的语言够刻薄,还用冷酷的目光瞅着我。还补充着,“神经兮兮,二五郎当的。”

我真不敢迎视她那凶恶的目光,臆想到,这人一下子怎么变成这样的。她明明是跟我呕气,偏偏说出这样的话,我等于起码的人格都投有了,在恶狠狠地糟践我,但我扪心自问,从来没有怠慢过你,脾气上来我承受着,竭力抑制胸中的怒火,当耳边风不计较,因为爸爸一再强调,要我好好照顾她,她的忧就是我的忧,她的愁就是我们一家的愁,两句话受不了,那还成什么姐妹呢。

我的忍耐总有希望了,她已经慢慢数着米似的吃了。我又把城里带来的萝卜­干­推到她面前,继续陪着她。我又强打着­精­神,管她理不理,脸皮老地问:“现在你们处得怎样,进展如何……”

“我与谁相处过?”她顿时把碗筷一推。两眼寒光如双箭似的­射­向我,声音尖刻而又愤怒,“我和谁山盟海誓过吗?像你呢,穷开心,不要脸。”

她那侮辱和挑衅的话像乱箭般的穿破了我的心,气得我快要四分五裂了。生平十八个春秋还从来没有人如此对待过我,我那不听话的泪水漫了出来,模模糊糊看着眼前的薄义之

人,实以为与她心心相印长期共处,伴她亲如姐妹手足之情,谁知她如此凶恶,如此挖苦我,我用自己满腔热忱的鲜血换来她那盆冰水,多少个不眠之夜为她担忧,多少空余时间捉摸她

的失意,多少天来侍候她烧锅洗衣,她却丝毫不近人情......。我越想越气,真正忍无可忍,把积聚的委屈合成一句,起身咬牙切齿地指着她:“——吴月圆你是黄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从今天开始,我不再与你讲任何一句话,谁再问你一句,我就不是娘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的目光变得更冷酷,“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把你自己管管好,以后是我自己的事不允许你碰一下,烧饭各烧一锅。”

我转身进房间一头栽进被窝里,气得浑身发颤,五脏寸断,这小东西不但不认错,还逼我上梁山,我大概是垃圾坑,好坏一起扔。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吴月圆天天生活在我

心里,而我却被你压在冰山底下冷冻着,休想等你融解冰山。

我们之间“警报”一直坚持几天都没有解除。互相不逗话,各自都是敬鬼神而远之。她衣服自己洗,烧饭真的各顾各,开除了我这废“保姆”。她有三四天没起来烧早饭,我就是

代她的早饭,她也不屑一顾。

漫长的日子对于她来说就像一根无形的锁链拖得她往下沉。在我的观察中,她面容憔悴,整天垂着睫毛,藏着眸子,似乎眼睛变得很小很小,我真怀疑她得了什么病,像这样拖下

去,恐怕整个人非“报销”不可。

虽然她仍然不理我,但我内心自责没完,那天“谈判”未成而引起的“战争”,我应该负主要责任,因为她是个孤苦无依的人,不值得计较,怪只怪我说话欠方法,欠忍让,她心结没解开反而给她火上加油,增添忧伤。

队里社员真啷当,出工不出力,挑塘泥两人打锹两个挑,轮流翻班。这天一大早,队长挨户通知,给社员定个任务:男劳力一天完成三十五担,女劳力三十担,(距离不到半华里),我在队里上工一贯是花言巧语磨洋工,这下是板上钉钉硬碰硬了。月圆正好没挑,头天晚上大队就通知她到公社开知青代表会,据说开好几天,我们大队一共只去两人,是什么积极分

子。而我呢,是老“油条”,“老拖拉机”。

吃过早饭,社员陆陆续续到塘口,人人争先恐后,越慢越迟越吃亏,因为先挑的人赶近处倒,落后人就得倒远一点(相当六十米左右)。而且先下塘的人抢好位置,找好码头。挑的

时候速度还要快,因为塘里不时浸水,承包到个人,没有打杂工排水了,所以人人忙得热朝天。我是十岁小孩背二十岁的大人,歪东倒西大一步小一步。有时连畚箕里洒草灰都忘了,结果是滚雪球,一担畚箕就有一二十斤。挑到中午,我衬衣被汗水浸湿了,连头发也像是在水里泡过似的漉漉的,一担比一担重,空的回来旧汗未­干­,担子一上肩新汗又到,到吃午饭

才完成二十担。

饭后继续,两担下来,热得如烤箱,脱掉棉袄拚命挣扎。志强呣子俩先完成了,大妈回家,志强帮我挑着。

完成任务后,我们一同往家走。我对志强说:“月圆这段时间不太对劲,与以前判若两人了。”

“我也有同感,听我妈说前几天晚上你们吵过?”

“嗯,都怪我不好,一点没留情。”

“是你不对,人家确实可怜,不像你还回过家呢,她可怜至今还没回过家,你跟她计较实在不该。”

“你说要我怎么做人,低声下气的是对牛弹琴。”你叫她比你叫得更高。我心灰意冷的回答着他,“这日子再拖下去我真受不了,我准备回家一段时间再来,或者......“

“不能,不能,千万不能,逃避这窘境是不道德的,应该忍气吞声慢慢等待,总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的。我衷心地求菩萨保佑,望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我也与你同感。”

“人生说到底是充满喜剧­性­的悲剧,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享不尽的幸福,受不完的痛苦。”他深深的叹息着,“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全有,每人都有本难念的经,生命不息,惆怅不止,心脏不停,愿望不绝。每人好像在自己前面立了根标竿,脚踏实地,不轻意踏空半步,从不

走不该走的路。但是,他又没有考虑过这条路上有悬崖陡壁,急流险滩,有阻碍,有困难。总之,世界上任何事情是不那么简单的,自己想满足是绝对不可能的。人生是舞台,人生是战场,人生是梦,人生是不断的等待与希望。但每个人不过是汪洋大海里一片小小的、不起眼的帆,何去何从自己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世界是多么伟大,人类又是多渺小,人要是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真正合意的地方,却是多么困难。反正人人都是“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像我们这些人生在这世界上是日愁三餐,夜愁一宿,能吃饱穿好睡好,没有人再找麻烦,就是蚂蚁缘槐夸大国了。”

“我觉得你很有希望,很聪明能­干­,可是我发觉你自暴自弃,自卑自哀,自个儿把自己轻视得如同草芥。”

“是的,这几年来,我消沉,颓废,怨天忧人,愤世嫉俗,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

说着,说着,就到了门口,我感激的说:“太谢谢你喽,把时间耽误了。”

“没关系,反正没事,就在我家吃晚饭吧。”

“不不,还有月圆呢。”

“­干­脆你们两人一起来,我来跟你们解和。”

“还解和呢,如果到你家吵起来,真丢人不拣好地方。”

“小强,你还要到你姑姑家去一趟,”大妈出来说。

“......”

天黑了,暮­色­把月圆接回来了。紫红围巾裹着她那嘴与脖子。对我依然不屑一顾,好像我不存在,低头进了房间又返•回来,把锅盖一掀又盖了(因为锅里烧的晚饭,是给她吃的,我的锅里满满一锅冷水,目的是逼她和我在一起)。手脚都不洗又与床打交道去了。这一切一切收进我的眼帘,只得为她叹息,又不敢向她问长问短。

西山墙壁上大裂缝钻进来的风在室内穿梳,透过墙缝见到外面一抹蓝­色­,天,大概亮了。月圆知道我在床上折腾了一夜。是重感冒悄悄地盯上了我。于是,她先起床了,出乎我意

料之外,她已经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开会去了。

好一会,我喉咙­干­涩,飘飘然走到锅台前,准备烧点开水。当我把锅盖一掀,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稀饭里还蒸了半碗金黄|­色­的­鸡­蛋(蛋是队长家给的)。她的实际行动顿时使我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我装上满满一大碗稀饭和­鸡­蛋又返回床上,虽然稀饭是天天吃到的,但此碗的稀饭比较蜜甜,因为它是月圆亲手做的,包含着我们姐妹之间的深情厚意。

我吃过才睡下,就听到敲门声……

“是谁,门没有Сhā。”

“是你的‘保健医生’高小东驾到。”他叮叮咚咚进来了,把门帘差点撞破。我微闭眼睛眯着他,他那两只“不规矩”的眼睛瞅着我,抢跨两步闪电般的吻我,我敏捷的缩进被里他来不及停,吻在被上。我缩在被里说:“你来­干­嘛?”

“你的同寝腻友说你发高烧,病了。”

“没什么。”我掀开被头,“先是怕冷,这时还好。”

“我先跟你量量体温。”他用体温计Сhā进我口里,两眼不知在我脸上找什么,满脸的心旷神怡,“这段时间你脸­色­不好,好像病得不轻,”他又抽出体温计“体温还可以—38℃。”

“滚,滚,一大早就遇到你这倒霉医生,说不吉利的话,体温又不高,还说我病得不轻­干­嘛。”

“你自己看不出来,就请其他人再看看。”他那严肃的声音里包含着“情”。

我回想着,也许他是对的,因为和月圆闹别扭,不过我没有告诉过他。

他取出听诊器:“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跟你彻底查一遍。”

“不必要,不必要,我自己有数,不要小题大作。”我回避他那灼人的目光,缩进被窝里,把被子用手压的紧紧的。

“不必害怕,医生有医德,素兰同志,保证不动你一根汗毛,说话负责,不负责就配不上当你爸爸的女婿了。”他打着手势在闹趣,然后一手提着被头,一手把听诊器放在我的衬衫外面装模作样地移来移去,我真害怕他摸索求欢,不耐烦的说,

“好好,把热气全放跑了。”

他收回听诊器,真的“两袖清风”没讨便宜,用听诊器在我的脑门上轻轻的敲了一下说:“真没问题,还大惊小怪的。”

“你大概是找借口来看看的,没有人请你来,你是剃头挑子宁头热,瞎­操­心。”

“你真要请我来,那不一定就来,还要面向全大队呢。”他说着调皮话,从药箱里取出瓶子倒下几片药包了起来,又说:“我早上还没有起来呢,就被吴月圆叫醒了,说你咳一夜,怕冷发高烧。”

“她确实是位好姑娘,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

“要不是她告诉我,我怎么晓得呢?”他殷勤的端来米汤给我服药,又把我脚头的被子盖严,“我又不是诸葛亮。”

“不要废话,快有事去,顺便向队长请个假。”我怕其他人闯进来。

“好的,到下午再来复诊。”他给我一笑波,一挤眼,一扬眉,背着他的“饭碗”哼着“跃进歌”走了。

过了一会,听见外面的谈笑声和零乱的脚步声,大概是社员收工吃午饭了。我的被窝里没有一点热乎气了,正准备起床,王大妈进来了。

“你感冒了吧!”

“是的,是的。”

“你们不像我们乡下姑娘,能吃能喝,身体结实,挑担什么都不在乎,”她又深深叹息着,脸上布满着同情与母爱,“像你们就不行了,吃又吃不过人,再加上身体单小。”

“慢慢来,怎么办呢,用您的话说,压力压力,压压就有力,除­干­活比不上队里的姑娘,其他都比她们优越,平时与小红、小兰她们交谈,了解到她们吃穿不如我们,连县城都没有

去过,看见陌生人连头都不敢抬,害羞得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是天天‘锅上转’。”

“你们俩姑娘说的一样话,晓得乡下姑娘的苦衷,一比较,也就满足了。”

我微笑着说:“正如你儿子说我们的,不骑马,不骑牛,骑个小驴在中游。”

顿时,她老人家脸上流传着好自满好骄傲的光彩,丢下手上在纳着的鞋底说:“我家那儿子,高兴起来一跳八丈高,气起来狗都碍他事。”

“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谁没有脾气呢,只要不呆不痴就行了。我爸爸常说,宁养败子,不养呆子,宁要衣服纷纷破,不要无事呆呆坐。”

“呆是不呆的,就被那成份害苦了,谁说他是小地主,他气得发疯,后悔自己怎么生在这个倒霉家庭的,每逢征兵或民兵训练,或者地富反坏右不让参加的会议,他气得整天睡在床上。”

“是的,年轻人都有自尊心好胜心。”我又婉转的说,“他气就让他气去,气气就消了。不过,我看你老人家还想得开,他爸爸虽死了,但您没有把忧愁和痛苦挂在脸上。”

“挂脸上那怎么能行呢,要想维持这个家,就得强打­精­神。”她两眼冷冷的愣视着墙角,低沉的说着,“记得他爸爸死后,大队那些人还说他畏罪自杀,说我家真的有金器。老头子

带走一肚冤枉,留下满身‘债务’给我这老太婆。他们又把我抓到大队关起来,不过,没有打骂,因为我有个表兄在公社当什么主任,听说现在抓你们知青工作,他到大队来暗中打个招呼,他们就把我放了。到了家,有的好心人问长问短,也有人刮三刮四。当时我也想‘宁在土里埋,不在世上捱,’想走绝路,看到可怜的小强子,心又软了,我死是小事,可他要受罪了,才十八、九岁,又是个男伢子,没有娘没有老子,怎能活下去呢?说句真心话我是为小强活着。”

“应该这样,人是为别人活着的,不负责任的才会自杀呢,自己生的儿女,自己就得挑起这副担子,等他结婚后给您添个小孙子就算是您好福气了。”

“福气呢,还不晓得有没有寿呢,今年靠菩萨没有发病,往年每逢秋季,我的哮喘病就发了,有时心脏病也同时发,去年差点把命送掉,今年生活比往年好一些,粮食基本上够吃了,小强在人家做工省了不少口粮,不然和其他人家一样不够吃。”

“我知道您有老病,有一次月圆告诉我的,说您不能急躁,不能和别人吵嘴。要是生活好一点,是不会发病的。”

“嗯——,一点都不错。”她突然一怔,急忙起身,像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小强叫我请你吃饭的,我真昏了,有客人来了,请你陪呢。”

“不不,不行不行,常到你家吃饭太不像话了。”

“今天一定要去,面子非把不可。”她把我的裤子甩给我,

“反正添人不添菜,多添一双筷。”

大妈说话时,脸上枯燥的皱纹变成了笑丝。我试探着问:“什么贵客临门,让您老人家如此高兴?”

“是个女伢子,过去你就晓得了。”

是个女伢子?我迟疑了一下:“您先过去,我一定来。”

“......”

未进门,香味扑鼻而来,催人肌肠辘辘,馋涎欲滴。志强全神贯注地炒菜,似乎没有注意我进来,整个烟雾把他包围了。我说:“志强,我来帮你烧火。”

“唷,这么突然,我还没注意呢。”他侧身打量着我,“劳你大驾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但对我来说又是求之不得

“......”

“顺水人情,闲着没事,带烤火,白吃下去会肚痛,”我绕着草推进锅堂,又环顾室内没人,只有房门关着,我又问:“志强,你妈­干­什么去了?”

“到小店买酱油了。”油烟把他双眼熏得连眨四眨的。“今天没菜,真是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

我直起腰凝视着里锅盖上:“好几样呢,还嫌少?你不必跟我客气,应该跟……”

“应该跟人家客气,是吗?”

“对了,听你妈说来个女孩子,是吗?”

“嘘——”,他摇着手,“小声点,在房间里。”

我扫视了房门,瞪着他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大概怕见太阳哇。”我又换一种语调:“是你家什么高亲,你妈那么高兴,又是这样盛情款待。”

他拍着身上灰尘,在围裙上擦了手,弯膝坐在较矮的锅草仓墙上,似乎等酱油,他低声对我说:“是我表妹。”

他说得轻轻松松,倒引起我深思,平常的表妹,值得如此重视?我这人就是有疑心病,倒不如就此挖底寻根:“她多大了?”

他仰望屋梁,仿佛梁上写着她的年龄。片刻,他的目光由上而下落在我的脸上:“今年十九岁吧,与你们一样也是下放的,不过是六二年城镇压缩户口。”

“现在她全家都在乡下吗?”

“她做裁缝,她哥哥在县城做老师,她爸爸妈妈不会种田,在生产队里看管老牛。”

“嗯——,一家人总算蛮好的。”

“又不怎么样,我那姑父常对我说,‘人老了没有用了,丢了皇道走麦城了,想当初当区长时,做一个报告稿子都不要,不得哪个不佩服,台下掉下一根针都听见。可是现在看管几条老牛,人还意见纷纷,说看管不好。”他的话把我逗笑了。可他还是一本正经的,“我那姑父确实是满腹才华。姑母常说他嘴不好,说话从不包装,只要看到不顺眼的事,听了不入耳的话,不管上级下级当场就反驳,老子也不认,政策­性­,原则­性­特别强。五七年整风反右正好搞到他头上,六二年就更不客气了。”他深深叹息一声,不亢不卑的。“前面的路是黑的,自己只能看过去走过的路,不能预测自己将来的路。”

“哦,忘记问你了,难道你表妹是……”

“是我妈的儿媳­妇­。我也忘记告诉你了。”

他这一脱口,犹如晴天霹雳,使我全身血液几乎冰冻了,好似屋顶上掉下的鹅卵石砸在我头上,顿时使我痛不欲生,天昏地暗,什么叫“突然”二字,我次刻才真正理会它的含义了。难道是真的吗?我呆呆地凝视着锅堂里那疏疏落落的火星,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生有两件事猜不透:一是口袋装的钱,二是内心装的情。怪不得月圆这段时间不提王

家事的,她消沉,颓废,怨天忧人,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举目皆是她的敌人的呢……

“素兰,你在发愣­干­什么?”

“......”。我眼巴巴地又绕起草把塞进锅堂,似醉,似昏。这话是我清清楚楚听见的,不是耳传,事情又是活活生生的摆在我眼前,今后怎么办?摆在面前将是一大堆乱麻,没法理出头绪。此刻我又镇静下来,假设他开玩笑呢?倒不如再试一试:“看来你表妹肯定相貌不凡哇,不然配不上你。”他正一瓢水倒人锅里发出“吱啦”一声,雾气熏得他差点睁不开眼睛,他隔着那雾气说:“武大郎姐姐,猪八戒妹妹,又矮又丑。”

我被他这油腔滑调逗了声苦笑:“你太谦虚了,俗话说龙配龙,凤配凤……”

“老鼠养儿会打洞。”他笑嘻嘻的说。

“养种像种,蕃瓜像个吊桶,什么人养什么人......”

志强顿时接住他妈话说:“你不知扯到哪里去了,真是哑巴爱说话,聋子爱打岔。”

“我没听清,好像听素兰说什么龙像龙,风像凤的。”

我们都在笑,空气似乎加速流通着。

“我来烧,把你衣服弄脏了。”大妈积极来接班。

我把座位让给她:“我来看看你的儿媳­妇­。”

她向我瞪着眼说,“你这姑娘心眼最多,话也多,还没进门就能算媳­妇­啦,不能去看。”她伸手拽着我。

我挣脱了她,就蹑手蹑脚的,活像小偷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在志强的床上没看到,又探头探脑往大妈床位去。噢,果真在大妈床上呢。由于光线昏暗,不太看得清楚,定了下神就看清了些:她低俯着头,双手Сhā在口袋里,前颊的发遮着她那脑部与双眉,而那对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的一双脚,好像那鞋子经不起我们几双眼睛的检验。尤其是她想像不到我这不速

之客此刻光顾她,显然使她更不轻意露脸把光。这也许是乡下姑娘到老婆婆家一种习惯或是特别表现吧。见她辫子很长很长,坐在那里一条甩在背后看不见,外面这条垂在床上还画

了半个小圆,不知破“四旧”,怎么没把它剪掉的呢……

“两姑娘出来吃饭吧,菜会凉的,”大妈进来对我们说。

我应声出来,有意对着房门坐着,这样好比打靶,好瞄准。她慢慢的往外移步,大概知道我在她的对面。她闪电般的对我一视,正好碰上我的“枪口”。她又很快的垂下睫毛,瞅自己的脚入座了。她又双手Сhā进口袋,我以为她提前掏喜糖给我吃的,谁知道目光却抛出门外无动于衷了。我与她的座位成九十度。我在检验着她,是否合格做志强的老婆。她那浓密的睫毛遮着她那圆溜溜的大眼球,长圆脸’,皮肤白皙细­嫩­,穿的谈不上花枝招展,比我们城市姑娘略逊­色­些,但比乡下姑娘显得多枝多叶了。当然这与职业有关,不像乡下人说的那样:瓦匠盖不起瓦房,篾匠睡不到竹床。她坐在那里稳稳沉沉的,丰腴的身段被服服贴贴的衣服裹着,显得更加丰满康健。

“吃饭,吃饭,”志强放着筷子笑着,“一个在发呆,一个在发痴。”那姑娘左手拿着筷子,埋头在细心的数着米,腼腆得不好意思夹莱。大妈夹着菜你来她来的奉着,把她那碗里堆成了小山头。志强一边劝阻,一边笑着。我细细品尝着他的手艺,真不错,不咸不淡,美味可口,私下里我想:此刻是我在此吃饭的,假设要是月圆在这吃饭非气死不可,不是吃中饭,而是吃中药。

“你你你家来人啦?”饭后队里的二瘌子一摇一晃地走到门前,结结巴巴的说。一条粗蓝­色­的布带脏得没布眼,紧紧地勒着棉絮露露的棉袄上,大概是“身上穿一套,不如腰里箍一道”的原理吧,下身那箩粗破棉裤笼罩在睛雨两用的破胶鞋上。

“嗯,不错。”志强一贯讨厌他,今天在未来夫人面前变得彬彬有礼了,“小二子,进来坐坐。”

他闻声而入,坐下来东张西望的问:“这这这么早你家就吃过啦?”

志强“哼”了一声。大妈从房间里出来,“小二子,如果没有吃过,还有饭菜。”

二瘌子六神无主,露出垂涎欲滴的神­色­:“我我我我家老头子煮稀粥,还还没有闷好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五)/2

他又对志强说,“队队长叫叫我来请你帮帮会计算算什么账啊。”

“噢,就这事情。”他对他说,“告诉他们过一会再去呢。”

二瘌子还在看锅与碗柜,见没有人理他,就心灰冷地站了起来,垂头丧气地迈着他那似戴镣的步子往外走去……“来来,小二子,”大妈又从房间里出来望着他的背影,“就在这里

吃吧,还有点剩菜。”

他顿时收住步子,就好像部队首长喊士兵立正向后转,要不是我们几双眼睛盯着他,他准能跑步进来。于是,他两只眼睛鬼鬼祟祟地瞅你瞧他的,大概怕我们笑他,但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似乎得到一笔出乎意料的“收获”。大踏步进来 坐上了桌。连筷子倒顺也来不及辨认。真是眼睛一条线,筷

子如­射­箭,不顾喉咙皮,大口往下咽。不到一刻工夫就把所有的碗一扫而空,留下两个饱嗝后,满载而去了。

“给狗吃还摇摇尾巴呢。”志强笑着对我们说,“这种‘二大料’,神经兮兮的,十八岁了就像小孩似的。”

“积点德,他妈死得早,老子又是个酒鬼,天天稀粥熬汤的。”大妈说。

大妈又进一步对我说:“二瘌子既讨厌又可怜,队里什么恼人的事包他做,队里­干­部有时开小灶,他去捣蛋。是‘二横子’,每年稻芽田、麦田包给他看管,不知被他打死了多少猪子、­鸡­子。反正‘­肉­头’事都包他做。社员被他吓怕了,要他手下留情,就得平时给他吃点。有时吃多很了反而忘了。”

我说:“怪知道呢,我们到公场上搬草烧锅,他都好像有意见,说我们不应该拿白花花的草搬去烧锅。有一天,他当我们面对队长说,明年她们吃粮应该与社员一样多。像他这种人真够狠、够毒、够辣,那坏样还不是打一辈光棍。”

“他遇到我家小强没办法。”大妈兴奋的说,“去年队里差牛草,他说是我家偷的,正好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把草一根—根沿路丢到我们家门口。小强当然不会承认偷草的,不知的,他与小强就打了起来,拉下来时,发现二瘌子眼睛被打肿,嘴也流血了。后来惊动了大队,王支书派人来查,来的那两个人很­精­,其中有一个人说,再笨的人偷草不会把草路留着,分

明是他人做脏害人,来扰乱人们的视线。他又了解到,那晚我们呣子俩在人家吃酒的,晚上根本没有回来。”

“他怎么知道你们吃酒没来家的?”我问。

“正好当公社主任的我表哥娶儿媳­妇­,王支书老婆也在他家吃酒的,路远,她和我们都没有回来。”

“太好了,真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然真像《十五贯》似的冤案。”我高兴地说。

“最后就挨户搜查,查到最后还是二瘌子家偷的。”

“真是恶人先告状,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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