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有两天没回来,大概是住在公社的。
这两夜对我来说难以人眠,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直彻夜寻思着:难怪月圆这一段时间一反常态,原来她是害失恋病。回顾此事我深感内疚,想当初不该和她开玩笑;不该惹是生非胡言乱语;更不该不分清红皂白挑逗她。我把人与人之间看得太简单了。这下才知道她已深深陷入爱情的深井。这并不是儿戏,可能用万丈绳索都拽不上来的。我深深体会到哥哥
说过的:“世界上任何关都能熬过,情关最难过,甚至一辈都过不了。”我默默的祝愿她,只能考虑王志强永远是社会遗弃埋没的人;祝愿她早日恢复健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祝愿她不能把我当着仇人,早日与我重归于好。
说十句空话,不如干一件实事。午后,我把月圆所要洗的
东西全都洗了。刚完毕,志强神气十足的到我们这边来了,他说:“这两晚月圆没有回来,我想借她几本书看看。”
“不能,不能”,我急急的,“你翻她东西还以为我翻的,你要借等她来家。”
“好好,不能要你为难。”
“今后请你不要提月圆了。”我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莫名其妙的样子,又故作轻松的,“不能提她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我随便说的。”我口齿笨拙又换个话题:“嗳,你定亲几年了?”
“谈不上几年,是亲上做亲,从幼年时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叹着气,“前几年我表哥还不同意呢,说我们家成份不好。后来不是找人出面,还谈不成呢。不过,没有公开,公开怕人家捣包。”
“你谈你的对象,别人捣包干嘛?”
“你不了解,我们乡下人正用没有,邻居扒邻居倒,妒嫉,红眼病。一般人家定亲都不告诉人。”
“三次一来,别人不是知道了吗。”
“来,就说亲戚,乡下不同于城里,来一双去一对的。”
“如果互相不串,怎么能处感情,不走在一起谈吐怎么知道个性呢?”
“我们乡下人很现实,只要能传宗接代就行了,谈不上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不同城里人,情丝缕缕甜甜蜜蜜,打打闹闹搂搂抱抱的……”
“小强,汤主任叫你马上到大队开会。”王大妈突然进来,拉长沮丧的脸,“不去可能不行。”
“晓得晓得,有事没事都要找我。”他那一抹容光顿时被愤恨取代了,像似法院传票落在他面前,气急败坏地,愤愤然地粗声粗气地“我大概杀过他家人的。”
“你又不能怪他,又不是他叫你去的。”大妈喃喃地说。
“不是他,就是他的鬼。”他扭曲的脸更激怒,那对深沉而严厉的眸子停在他妈脸上:“召开的是地主、富农分子会议,我老于已不在了,为什么偏偏要找我,我要不在了他还要找你
去,是不是?”
“他找不了我。你婆婆家是贫农,我又是个老太婆。再说我到王家来没有享过一天福,什么地主家哇,天天稀粥熬汤,翻场连铁叉都不买,闲时趁亮睡觉,连点油灯都说浪费。”
“那怎么划地主成份的?”
“怪你爷爷,人家不要田了,他还死命买,粮食打下来放稻仓里不给人吃饭,省下来的粮食全部买田。土改运动到了,划他个地主成份,他还高兴不得了,说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
“这—下真成主人了,他孙子是代表,经常开会。”他恨得咬牙切齿,把桌上的一根筷子截成两节,两节又截成四节。
“巧了。”大妈对我说,“汤仁和老子在我们家帮过工的,那年他老子偷我们家一条牯牛,小强爷爷和他打过官司,现在汤仁和就有意来报复。”
“怪知道的,志强说他有事无事都找到他,真是一代官司三代仇哇。”我说。
“我上工去了,你去吧,改天我叫你表舅打他个招呼。”
“你看多气人。”他平静了语气,脸上的愤怒渐渐消失了,目光停留在桌面上,“自从我懂事起,对自己充满希望与追求,总想把毕生精力献给祖国,可是现在却化为乌有。”他抬起头望着我继续说:“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没有政治权利就等于没有灵魂,没有生命。”此刻,他的目光是深沉的,严肃的,疲倦的而又裒伤的“恨我怎么生在这个家庭的,恨我偏偏赶上这么个时代的,恨我怎么不聋不瞎的,恨我怎么长这个幻想脑袋的?”
“实在不可思议。”我惋惜,“要不是成份坑住你肯定会有一番造就。无论什么时代,或多或少要埋没一些人才。”
“我经常乱想,就是上战场挡一粒子弹也是好的,最起码这粒子弹不会落到别人身上,显然,那人肯定能活着,肯定能冲锋陷阵,勇往直前,假设这一仗真的打胜利了,只要首长宣布我是个永垂不朽的烈士,在九泉之下感激万分,死而无怨。”
“但愿你能有这么一天。”我怜悯之余又充满信心。
“如果真有这一天,我将向全世界宣布,把我的毕生精力与智慧贡献绐人类。”他又自顾自地摇着头,激昂的声音又低沉了,“不可能,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像我这样的人……”
“你说得对。”我既点头又摇头,“话又扯回头,我们不是标标准准无产阶级吗,还不是和你一样,离不开一根扁担,我哥曾说过一句名言:“人往高出走,高处不胜寒;人往低处走,低处纳百川。”’
“人,就是这样,有政治权利的人不会珍惜,没有政治权利的人偏偏来个做梦变蝴蝶,想入非非。”
“也很难说,你要是生在好家庭,可能又是身不由己,来个秃子打伞,无法无天,甚至早就抓起来进班房了。”
“此话不无道理。正如月圆说的,我们这些人生来就是这么孤独,命苦,不敢苛求。命运给我们的只能默默承受,有了幸福,只怕反遭天忌。对于这个道理,我是半信半疑。不过,
我不是不自量力,在我的一生中有个雄心,一定要搞出一点名堂来,真正能得到社会的承认,生命不息,研究不止……”
“是不是研究你的本行?”
“对了一半。”他目光停在屋梁上,“一大半是研究文学。”
“木工有什么研究的,研究文学我还有点兴趣,因为研究文学……”
“研究文学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研究文学不单纯研究,说穿了就是研究两笔的‘人’,‘人’是人类社会上最难研究的东西。医生研究不透,作家研究不了。”他将目光又移向我,
脸上露着极含蓄而又深奥的表情,“一部文学作品,一定要有内容,要有深度,要反映一个特定的时代。你说谈何容易?不过,干任何事都很难,只要你肯下决心。古人说过,要得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当然了,还要看你的指导思想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无论什么人研究东西要谈社会价值,不能谈自己的得失。俗话说,文不经商,土不理才,搞艺术的人要满腹思
文,身上不能沾有铜臭。如果你只讲经济效益,干脆就不要研究艺术,那就研究扒手,金钱来得最快……”
“扒手不能研究,研究多了会‘创造’条件坐牢的。”
“我告诉你,世界上任何人只要专心志致的研究一样东西,都有一定意义和价值。你说我们木匠这一行没有研究头,我认为很有意义,是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的事。”
“你是冰封长江非一日之寒哇,对此已考虑很久了?”
“也可以这么说,我已经绘了十二种立体组合家俱图型,准备用别名投稿。”他用坦率的目光注视着我,“在未绘图之前,我写了一段序言:‘中国的家俱一直受到封建传统模式的束缚,始终停在狭窄古板的范围内。固然中国木结构制作文明全世界,但是,根据中国目前形势和将来没有这个必要,当然不包括对古老的名胜古迹的保留。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
现代家俱一直受到古代工匠雕刻艺术的影响。花的工时木材很多很多,还没有一定的贮藏量。所以根据人们的现实生活没有这个必要。换言之,人们现代生活水平与家俱一点都不协调。比如,现在一张满花到顶的床,需要木材就是零点五立方,人工就是二十个,效果只能睡两人。再比如一个三节头竖柜,需要木材零点三立方,人工十个,效果只能贮藏三床被胎。
而且根据城乡人民现实生活水平根本不符合情理。我设计的家俱:一是用料少,二是贮量大,三是省工时,四是占天不占地,五是随意变化组合,六是美观大方,直线条,一般用料最多
的成套家俱不超过一个立方,每套三十五个工时就完成了,完全不要雕刻,平肩直撞。”
“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功夫呢,特别是你的序言,逻辑性较强,有说服力。图,绘好了吗?”
“图,去年就绘好了,都是三视图,都有详细说明,就是没有投出去,我这个人是一时风一时雨冷热病。一时雄心大志,一时又心灰意冷。”
“你真可以,假设你要是搞个文学‘作品’肯定不费力。”
“搞文学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文学是语言艺术,不仅仅是文字功底,还要有扎实的生活基础,要有提炼生活的本事,还要有活生生地再现生活的能力,自身要有文学细胞,离
不开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像力。”
“你和我哥说得一样话。”我毫无掩饰地,“他呢,不写又想写,写又写不好,开头的,列提纲的,有写几页的,有写几十个字的,桌上床上地上,反正到处是纸屑,还不让人乱扔,狼籍的书还不给人整理,更不给人乱翻。他还说,十个有九个搞文学的人,书,都不整齐,不会写的人,才会做样子呢。他除上班之外,什么事都不做,见缝Сhā针拿笔杆子,经常通宵达旦,我估计他平均每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睡眠……”
“他写的是哪方面?”
“这我不懂,反正他写写撕撕,撕撕写写,反正纸到他手上或多或少都写上字,反正他写东西不能惊动他,否则会骂人,说把他文思打乱了。别人说他肯定写不出来东西,他就忌讳
生气。无论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严冬,他总是苦攻他的作品。不过,我还是相信我哥的,比那些好逸恶劳的人好,不管他到底写得成功与否,但他那锲而不舍的精神;的确让人敬佩。
他曾说过作家实际上是个演员,不过是幕后的演员,他同时能演无数个角色。对此,我爸不理解,不相信这些,他常自顾自地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呆儿子,世界上行当多得很,偏偏爱好爬格子,多次发狠要撕掉他的东西……”
“郑板桥有首诗:咬定青山不放松,扎根原在破崖中。”他积极Сhā口,点着头说着,“自古英雄多磨难。你哥不是偏偏好,心里肯定有痛苦,有郁积要借笔把它发泄出来。”他又蹙起眉,仿佛想钻进我哥腹内摸个究竟才踏实似的。他忽然眼睛一怔,轻轻地弹了一下桌子,低低的问:“你哥从小有没有受:人的气,包括社会和家里人,有没有……”
“没有没有,我家生活都比一般人家好,谈受气,他真娇生惯养。不过,他很好,很自觉,不写东西之前,我爸逢人就说:了个好儿子。”
“他结婚没有?”
“他没有结婚。”我摇着头,“对象已经谈了。”我迟疑了下,“不那么顺利,失败过。” .
“有了,问题就在这个地方。”他突然像发掘了什么似的,打着手势,“失败就是失恋,害的是失恋病,写的是爱情小说。他很消沉、痛苦,他除了那一支用情的笔,他借着笔墨来发泄内心的悲愤,抨击世俗来概括当时你哥恋爱的情况。”
“你能不能用几句话来概括当时你哥恋爱的情况。”
“记得,那是###年,他刚刚领到初中毕业证书的那天晚上。我们大家觉得他平常来家,谈笑风声,今天来家怎么就悄悄地钻进房间里。我和妈妈连喊几遍他都不理,后来爸爸又没喊出来他。大家慌了,最后只好拆下门。当我们一进去惊呆了,他双手的手指Сhā进刺猬似的头,泪水糊涂了他的面颊,我们大家站在他面前,他根本毫无反应,只是一个劲的哭着说:‘萍萍,你了此残身为什么不等我一块走,留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爸最后摇着头,叹息着:‘怪知道上午隔.壁小宝子说正宁的好同学陆萍萍为恋爱自杀了。谁知道就为
我们家正宁。我说的吧,还没有到谈对象的年龄,这分明又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她被父母逼死的……’就从那以后,我哥似呆似痴,高中不肯读下去,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到半年他苍老了许多,幸好六六年分配工作,爱上了上比陆萍萍更漂亮的—个女孩子……”
“爱情关最难过,总算他还不错,有个更好的。”怎么下笔呢。
“那他写自己哇,写自己那不是自私了吗,太没意思。”
“你真呆,一般人写小说都有自己的亲身感受,换句话说, 有自己的影子。换一种办法,不能赤祼祼的暴露自己,把自己摆在某个角度,反正小说上的你我他的话,都是作者的话,作者隐在他们背后帮他们说话。”
“这我不懂,总以为小说中十个人出场就是十个人讲话的呢。”
他笑着:“我告诉你小说里的话全都是作者一个人说的。一篇文章里所有人的对白,都是体现作者的思想动态,立场观点。人物众多都是作者塑造出来。这样才能拉长篇幅,才能
活生生再现一个特定时代,对当时有看法社会有意见用间接的手法提出来,不直接露骨。......”
“作家真了不起,看起来,很简单,写起来,确实不容易。”我似解非解地说,“我们有时看了人家作品还说没意思呢。”
“一部好的小说一定要感人至深,催人泪下,有爱有恨,才能有血有肉有骨架,能提高读者的兴趣。写战场上打仗,要使读者闻到火药味,写烹调要使读者闻到油香味似的,等等。虽然是虚构,但要给人÷种身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感觉…”。”
从他的谈吐中可以看出既是内向又是外向的人,而且很有见识的,并非那种满口胡言之辈,就这短短的一席话让我服了,怪不得月圆说他“天才洋溢”的呢。于是,我用极信任和祝愿的眼光视着他说:“你对小说理解得这么深,不是当面奉承你,你下笔肯定能写出部轰轰烈烈的作品来。”
“不能这样说,我的知识薄如纸。”他缓缓地摇着头,嘴角上又挂着一丝含蓄,显得十分沉着,十分诚恳,十分坦率:“不过,我只能说写写看,也许若干年后能拿出一点东西。当然,也许我梦做得太多不合实际。”他扬着手,脸上漾出光辉,激动得语无伦次:“也许是我自吹自擂,要想写个作品出来,何况是好作品,谈何容易,或者永远是个梦想家。但是,我坚信,天下有多少大事都是从梦想开始而后成就的。我决心尽我的一切力量去写,说不定我真能成作家。不过现在社会风云多变,—下打倒地富反坏右,一下打倒当权派,走资派很矛盾,对这些我还没有真正认识,吃不准——过几年再说。”
“你现在可以就事论事,先写个中篇或短篇试试,也许……”
“不不,短篇更要精炼,也往往更难写,短篇小说以微小的身躯负载着社会巨大重托,它反映人生中最精辟的一瞬间。
“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你和我哥说一样话,要写就写长篇,说长篇难度又大,还要写时代背景......“
“当然长篇小说是小说中的宏篇巨制,篇幅长,容量大,人物众多,情节复杂,要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要反映一个特定时代的面貌,社会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巨大变革,包括对现实与社会的态度都可以在小说中反映出来。写到历史,就要得到历史的检验,写到生活也要得到生活的验证,一句话就是要活生生地再现一个时代。而且要在十万字以上。
“我相信你,绝对相信你的博学多才,可以写出好的长篇来。”我望着他面颊有着神奇的光彩,只是说,“我和月圆有同样感觉:逢到大地主、大买办阶级的子女都比常人聪明,因为这些人家是发财之户,生活条件超过一般人家,婴儿在娘胎里营养就好,就有先天
性的优越,再加上长大后与富人交朋友,才学交流,当然走上社会才貌双全”......
“不能奉陪了,大队还在等我做报告呢,他忽然想起肩上还有“重任”起身就往门外走去,“下次再聊”。
“总有慧眼识明珠。”我起身送他一句。
他走后,我到公房里捡花生种子,不时还送几颗到嘴里,没有其他人,会计夫人,队长太太,小红加我四人,“大哥不说二哥,黄鳝不说泥鳅。”足足能混三、五天。公房里没有灯,很早就收工了。
暮色悄悄袭来,渐渐地把村庄揽入怀抱,月圆拖着铁镣似的脚步回来了,对一切仍然不屑一顾地钻进房间里,坐在床沿上一眨不眨眼的望着墙角,仿佛墙角是往事的焦点。我满脸堆笑地问她好几句,她仍旧不作声。
我乘她看我的“功劳”(帮她洗的衣服)。我就脸老皮厚地与她平膝而坐,就像一位大少爷逗小姐似的说:“前天多亏你找来高小东,是他心理作用吧。”她冷冷的抛给我一句,“我大概是狗拿耗子。”说过还“哼”了一声。
她说过转身从枕头下拿出书漫不经心地翻着。但一抹高兴跳进了我的心窝,因为她开口了,僵局显然缓缓打开了。
晚饭她也吃了,接受我所有的“侍侯”,不生气,不趾高气昂,不近人情,不翻脸。我就像一个奴隶服侍一个哑巴老爷似的。一切完毕,我看她仍然毫无反应,脸上也毫无表情。依然藏着她那眸子。
此刻,我想起哥哥说过的一段话:当一个孤独的人,在消沉、颓废、郁闷,怨天忧人的一段时间里,你对他讲上万句话都无用,你为他做一百件事,他都不近人情。关键是你不知他(她)为什么而伤感。只要你能一针见血地点破他(她)的要害,一切事情都会迎刃而解的,使他(她)没法再隐瞒下去,还可能趁机把内心的愤懑发泄出来。
于是我自己告诉自己不要怕她,要坚强,再试一试。
我肆无忌惮地与她同坐在床沿上,笑吟吟地:“志强姑姑家女儿两天前来玩的。”
她听了我的话,像似电流击她,但很快保持平静,冷冷的给我一句:“笑话,她来关我什么事,你又胡扯什么呀!”
说完,动作像害了八年病似的坐上床,若无其事地倚在墙壁上,垂下睫毛板着脸。我知道她这人不是一两笔能勾勒起来的,要想扭转这种局面相当不容易,心病只有心来治,那天正好志强家没人在家。
我又悄悄的说:“志强今天饭后在我们这边玩了好长好长时间。”
“他来说些什么?”她顿时凝神,随后悄声的问,“没事他一般不会到这边玩的。”
我把握这个有利时间故意瞎说:“他说他表妹表面上是面包,内里是草包。”
“人家当然这样说了,不能说像个西施”。她仍然低着头,
有心无肠地翻着书,没精打采地答着我。
“是的,他那人很含蓄,那么漂亮的姑娘还不以为然。不过,她确实是目不识丁,因小时候不知什么缘故怕见人。外貌确实一点不凡。”
“不凡还多一点呢。”像似忌讳,吐字不多,确耐人寻味。
“你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放下书,用左手的大姆指靠在右手的大姆指旁:“是六只指甲。”
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难怪她用左手拿筷吃饭的呢,难怪志强有点不满意的。她以后生孩子,教孩子数手指都不太好数,孩子说一双手是十,“二百五妈妈”还要说一双手十一呢。真是百美中一缺,怪知道人常说,世间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嗳,你突然提她干嘛?”她定定的用审视目光看我,“说这些废话起何作用?无聊。”
我打着快要结束的线衣,真不敢多看她那灼人的眸子,
“随便说说,谈谈家常话,不能作哑巴。”
“你是不是远转三遥来套我的话?”她的语气突然咄咄逼人,认真而又高昂,眼神又逐渐变得锐利而又凶恶,“是不是想来耻笑我,是不是试探我妒嫉那姑娘,是不是……”
“是的,完全是的。”我也不甘示弱,死死地盯着她,“你为什么逃避现实,如果你永远是这样,你就配不上做一个将军的女儿,隐瞒自己的观点多么卑鄙、可耻、小人,是……”
“你为什么要这样探究我的内心,使我难堪,你应该知道这是件最让人讨厌的事,你等于剥别人的外衣,逼得人和你祼体相对,这是极不礼貌而最可恶的事,使人下不了台,你懂
吗?”她紧紧地反问我,声音又怒又响,两道寒光像刀一样,似乎要解剖我的全身,用手指着我大动肝火,“你把你的内心告诉我,撒谎一句就不是人生的。”
“因为我们是姐妹,谈文学修养,朴素勤劳不如你,但是我比你多活了几天,毕竟是你的姐姐啊,你与我住在一块,吃在一锅,一切我要替你负责。”我的声音脆弱了,无法控制自己,模模糊糊的视着她。“你不理解我,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难受,你两晚没来家,我睡醒就哭,你要再不理我,我就回家了。你想想,这一段时间哪像人过的日子,你就是把我逼死,你也要给我点明白,使我死而无怨,我恳求你好好地想一想,我喊你好妹妹,只求你这一次……”
她那凶恶的表情渐渐消失了,显出无力又疲惫,晶莹的泪在灯光下闪灼着,嗫嚅着嘴:“素兰,你真好,你真好,真能配得上当我的姐姐。”她移眸环顾我与她洗叠的衣服,低低的,幽幽的,诚恳的,哽咽的:“这么多日子以来,我暴躁、野蛮、敌意、轻视,而你却一直在侍侯我,用自己滴滴的热血,烘热我冰冷的心,我真连猪狗都不如……”
“你……你说这些干什么。”顿时,我的心迅速地膨胀起来,猛烈地冲击着胸膛,她那宇字句句的真心话像电流一样横扫我的全身。“我们是亲姐妹,你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有我承
担,只要你平安,用一双亲近的眼光看待我,就很满足了。我向你保证,家务事都不要你做,一切包在我身上……。”
啊——,多么有感情的女孩子啊,可怜她那止不住的眼泪簌簌的往下滑,点点滴滴流过她那细润的脸蛋。爱情给她带来了一生不能忍受的痛苦。我生怕她哭出声来,就移到她那
头,拿出枕巾好似一位妈妈溺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抚慰着她,轻轻地擦着她那流不完的泪,我内疚地:“我知道你不理我,因为你有诉不尽的痛苦与惆怅,这些应该怪我,以前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拿你开玩笑,更不该与你呕气到今天。再说,志强那家伙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无情无义的薄情郎。”
“不不……”她推开我的毛巾,好像不能碰断他一根毫毛似的,急切而又语无伦次地锐:“他是个好人,很重感情的人,自从我与他来往,他一直没有欺骗我。一开始我以为他说得
是假的呢,后来哪知道果真是有对象了。我埋怨自己太自私,太任性,始终不相信他说的是真情实话,结果我是自寻烦恼,自找苦吃,直至现在我才觉悟过来,千万不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再说,婚姻准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是前世订的。”
“这是唯心,并不唯物。”我又乱言胡语地,“爱情的角逐,是人心灵上最惨烈的竞争,你可以从那‘六指’手上把他夺回来,她的环境没有你好,她的机会没有你多,无论什么人,值得追求的东西就该当机立断,拚命地无止无休地……”
“你说得简单太容易了。”她深深地叹息着,用她那银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若有所思地,“人的感情,婚姻不是商品,谁拿就把它拿去,谁要抢就把它抢去,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绝对做不到的。”她的脸上又充满着自卑,“再说,由于世俗的偏见,农村人根本看不上我们城里的‘洋姑娘’,甚至还说我们这些人懒惰,肩不负担,手不提篮呢……”
“生个小娃娃甚至都不会照顾呢。”
“你真不要脸,孩子还没有做完呢又想当妈妈了,怎么好意思的。”她突然笑着说的。把我弄得又难堪,又尴尬,又难言。但我心里总觉得热乎乎的,因为她那一笑比送我二百两
黄金价值还要高。
沉默了片刻,我又像哄小孩似的,“不必烦,像志强这样的人太多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又是个小‘地主’。我以后保证替你介绍个才貌双全能文能武的小伙子。”
“不不,我将永远当一辈子独身主义者。”她那目光是深沉的,严肃的,疲倦的,而又哀伤的,“不过,请队长重新安排我们住别的地方去,离开这个鬼地方,省得天天见到那‘恶心’的家伙.”其实她对王志强已敬鬼神而远了,无论从思想上还是实际距离上都永远是两条平行线似的,永不交错.
“搬到别的地方那怎么可能呢,哪家有这么多的空房子,就是有空房,也是人多,不安静,吵吵嚷嚷的。”
“我不管这些,明天就找队长,请他一定要帮忙,再坏的环境也无关。”
“搬到别的人家暂时肯定不可能,为这事我已考虑好几天了,据队长说,明年公家单独与我们建房……”
“搬到别的人家真没办法,明年跟你们砌房可以。”门外队长的声音溜了进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在外窃听的。我随即下床去开门。
李队长冻得颤颤的,对月圆说:“刚才接到大队通知,要你明天到大队开会,还要请你在大会上发言。”
“发什么言?”月圆疑惑的视着他,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又不会讲话,未上台就要发抖了。”
“不但要你发言,而且还要你自己写稿子。”队长眼睛连眨了几下,五指Сhā入乱莲蓬的头里连续搔了几下,然后又轻轻地弹了弹太阳|茓“题目呢——题目是彻底批判刘少奇‘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反动言论,以及刘少奇在我们大队代理人,原大队老支书张大才那个顽固分子。”
月圆脸上露出困惑与苦涩:“不会写,我从来没有写过批判稿子,就是通宵达旦绞尽脑汁也写不出来。而且像这样的稿子不是只写几句空头理论,还要有事例来证明。”
“既不要刁难,又不要谦虚了。”队长向我挤了挤眼,“王立坤书记说,你是全大队知青中学问最高的。”
“李队长,你太奉承了,我真……”
“不要推辞了,就这样吧,千万不能误事,明天有几个大队的干部包括队长会计,到我们大队来开会,你不写,怪罪下来我可吃不消哇,明天叫会计多记你几天工分。”
我对月圆说:“既然干部相信你的,你写得再差都不会怪你,你看队长冻得发抖,还没休息,你就答应他吧。”
月圆还在犹豫的望着他:“那我就随便写写,写得好坏我说不准,只好用我们在学校写作文的那一套了”
“行行,我很欢迎这样的人,正如王支书说的,年轻人要敢说敢干,敢闯,而且你又是个知青。你该晓得,到公社开会你就是全大队的代表,领导上器重你,你千万不能辜负领导的希望。”
“领导上大概没注意,我是当权派家的女儿。”
“王支书常说,对待知青,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看表现,你就放心吧,好好写,我还要看公房。”
他走后,月圆正正经经地翻纸找笔忙碌着,写了一刻,突然侧身对我说:“过几天我准备回家一趟,想妈妈了,爸爸虽不在家,但我知道她身体不太好,总有点儿不放心”
听她这么说,我猛的一惊,她哪里还有家,还能看看妈妈吗,于是,我慌神地安慰她:“你好好写吧,时间不早了,过几天再说,或者我和你一块回家。”
“......”
她提议回家,显然这是被失恋所导致的,要不是这个,她肯定不提“回家”二字。怎办呢,我只得像哄小孩似的。唉——天真烂熳的姑娘啊,怎么被爱情绳索缠住的,真是:“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人间啊,哪天能还她一个人间知己呢?问太阳不理,问星星无言,问月亮无语,问人不知道.
(六)
六
月圆合了一刻眼皮天就亮了。她带着发言稿到大队开了一天会议。
我始终想弄清志强与月圆起初之间的奥妙。怕他朝三暮四地捉弄月圆,如果是捉弄,我就要警告他,不能再让他“自由泛滥”。于是,我想找他个别聊聊,在闲谈中可以探索。饭后,志强在家正和李大婶讲着话。我假装以借一根针为理由,就到那边、我称呼了李大婶王大妈,说明来意,大妈就顺手从画像上取了给我。志强微笑地看着我,我向他又示眼色又努嘴,他机灵地跟我进来了。
他打趣:“要训话就说吧,反正我一贯都给人看管的。”
“哪里哪里,小兄小妹的,过来玩玩,吹吹怎么能用‘训话’二字呢,还真妥。”
“不不”,他慢慢弯膝而坐,“我们不能称小兄小妹的,我是地主分子的儿子,不能连累你们,难道你不怕别人说我们是一丘之貉,不分阶级路线,不讲阶级斗争吗?”
我不加思索地:“我不怕,永远不怕,我看你确实不是个坏人。话又扯回来了,我是不问政治的人,从不轻视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神经病,正常就行。”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脸上洋溢着感激,把他那一贯自怨
自艾,自暴自弃的表情取消了:“不过像你这样青年人在当今社会 上是很少见的,通情理,明辨是非,千言刀语都很难表达我对你的信任与尊敬,月圆和你一样,也是我极为崇拜的人。”
他那深沉而又严肃的眸子仍然停在我脸上。我不是直接了当而是口齿笨拙的
:“你既然有对象了,我问你从内心里爱不爱月圆?”
“说真话,我爱她,只能是看看罢了。”他那目光既诚恳,又坦率,“犹如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她真像天上太阳那样的美好,但离我又是那么遥远,谈她的文学修养,好事待人要比我高得多。”他又低头叹息丁一声,“她真像月亮里的桂树,高不可攀呀。”
“她是个六只指甲?那你不会把你表妹甩掉。不要自卑,何况月圆又相当尊重你,爱你,为你她简直要……”
“不行不行,父母之命难违呀,我们乡下人最讲究的是‘孝顺’。再说,假如她以后回城工作,那真是挑担子一头抹,一头滑。另外还有世俗的偏见,人家会说我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还有重要的一点,你们是高压线,碰不得的,她又是个大红入,和她对象谈不成,可能牢能坐成。”
“你知道有各方面的原因不能相处,为什么不早推开窗子说亮话,专把苦头给她吃。”虽然我是笑着说,但语气有责问的味道。
“我很早就告诉她,她不相信,她还以为我跟她开玩笑的,好像故意试探她吃醋不吃醋似的。”他那脸色顿时变得又惊又恼又怒又恐怖,“后来没办法一再向她解释,与她结合既有家庭矛盾又有社会矛盾。相反,她还是一直摇头,似乎想说爱情可以不顾一切。弄得我束手无策。”
“你反正有责任,在下雪那几天你不该那样‘表现’,用那些话来有意调逗她,这就是你欺骗我们女孩子的行为,我们女孩子思想单纯,没有你们那么坏。”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他脸急得发红,“老天在上,我根本没有戏弄她,我要是存心的,我就不得好死,下雪那天我不过是倌口开河说着玩的,一时兴奋而已,你把我所说的再回忆回忆,咀嚼咀嚼是不是有问题……”
他这赌咒发誓使我昏了头,这完全是我的胡思乱想,何况他们俩人一是倔犟任性,一个糊涂不明智,这都是误会造成的结果。
“……李素兰,你应该懂得男女之间,谈得来不一定就是谈恋爱,同情不一定就是爱情,关心不一定就有野心,何况异性之间都是互相吸引的,哪个男的不想和美貌的姑娘在一块
谈谈,没有这点的吸引力,就不是标准的男性,生理有问题了。话又扯回头,哪个姑娘不想郎,”他深深地叹息着,眉宇间增添了一抹幽怨和无奈,“你说她上我的当,我要说我上她的当呢,后悔自己不该和她讲任何一句话,不该让房子给你们住,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多好,现在麻烦来了,好像她天天生活在我心里,如真如幻,似近似远,时刻在牵动着我,我坐立不安,我……”
“月圆是哪天才知道你表妹是你对象的?”
“可能就是你从省城回来的第二天,我表妹来我家的。”他凝神思索着,“并且我还请你们俩来吃饭的,月圆说你到其他知青那儿去了,我就把她拖来陪客。上桌前,我妈就向她介
绍:这是我外甥女儿,是谈给小强的。”
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哦,我想起来了,那天我是到前进生产队蒋琴那儿去的,一直到晚归家,怪知道月圆那天晚上不理我的。就从那以后,天天拉着副忧郁和愤懑的脸,紧皱眉头,似痴似呆,一言不发,一直与我呕气的呢。”
“她是个孤苦的人,我希望你多关心开导她,使她从灵魂深处把我抹掉,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只当世界上没我这个人,再说,我根本配不上她。”
“算了算了,我也希望你与她少……”
“快救火!快救火!……”门外王大妈在大声疾呼。
志强听后,就象开足马力的火车头,疾速地冲了出去……
我急忙走出门,那东南方浓烟翻滚,已经看不见村庄和树木了,只见四面八方拿尿勺瓷盆、粪桶水桶的人浩浩荡荡势不可挡,田当路,路当田,跑得那么快,冲得那么凶,跃得那么猛,活像我人民解放军要在五分钟之内抢夺那制高点。
农村人有句俗话:到失火场上不空手。我也拿着瓷盆往李庄奔去……
……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原因是几个孩子玩火,烧了几户人家,有两户几乎毁于一旦,有两个小孩烧得不轻,可能性命还难保。”志强在救火回来的路上说,“正好又大风,没有大风
不会这样,火仗风势.”
“不一定,高小东已经护送那两孩子去医院了,残废是定下来了。”我又看志强那两只没有来及挽的袖子已烧焦了,脸像似下过染缸染得半生烂熟的。我对他说:“你看你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像人了,还不到塘边洗洗。”
“管他呢,黑是一条汉,白是王八蛋。”
走过李庄公场,他长长叹了一声,用手扫了大半圈:“你看没有一家瓦房,全都是茅草屋,老天无雨再干燥,火音菩萨就下凡了,老百姓就要遭殃。去年全大队共发生火灾十四起,烧死人命三条。夏天雨多又有水灾,这里虽说是山区,但我们这几个小队是盆心,地势相当低洼,高处下一滴,底处水一瓢。又没好的水利设施。乡下这落后面貌,不知哪年才能改变,而阶级斗争的弦却越绷越紧……”
“不要牢骚怪话的。”我担心后面有人跟上来,“你看看后面,那几个人快跟上来了。”
“谢谢你的提醒,被别人听见那就糟了,不是救火了,真是草人救火,引火上身。”
时间的轮子已滚进腊月二十了,回家不回家过年我心里是多么矛盾,要是不回家吧,家里人纷纷来信,妈妈怕我收不到信,又请蒋琴带来口信,要我千万回家,爷爷身体又不太好,假设我要是回家去,可怜无家可归的月圆怎么办,虽然她是个倔强如钢的人,好像永远和家人脱离关系。但是,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内心是不可能的。过年又是个特殊的团圆节日,谁不想和家人欢聚一堂呢?作为我们来说又是离开父母之后即将要度的第一个春节。总之,对于这件事情还真让我左右为难呢。带回家吧,她看不到妈妈怎么办,就是把她留到我家过
年,她肯定也是哭哭啼啼的。不带她回家吧,不能把她孤苦怜仃的丢在这里,再说,她与志强相处得那难以启齿的窘况,不是“爱”而是“恨”。为此我真心烦意乱,举棋不定。
月圆这段时间,经过我的多次开导,真心实意的关怀与体贴,渐渐地情绪正常了,平时谈吐都比较自然。不过,偶尔的会发愣,会叹气。有一天,她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人活在世界上没有意思,幸福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会死,受罪人到一定的时候也会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着不知有何用?总的来说,她表面上看似平静的,骨子里是哭里带笑度时光。但是,
凝固的空气已经逐渐排除了。有着一种不浓不淡,不热不寒的空气在我们这简陋的茅屋里缓缓地循环流通。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腊月二十四了。我们晚饭后同坐在床上,月圆突然问我:“我妈不知什么时候被抓去审查的,你知道不知道?”她说过两眼审视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到真正的答案。
我撒谎摇头:“不知道,我上次回家不是到你家里去的,你妈不是要我把东西带来给你的吗,还特地要我传达她向你问好,并且叫你想回家就回家。”
她无精打采地:“就从那以后,至今不来信,这一段时间我向家里寄了三封信了,都没有回音,以为信被遗失落的,或者妈妈特别忙的呢,要不是前天碰到刘成,我还蒙在鼓里呢。”
片刻,她深深地叹了一声,两眼愣视着门帘,回忆着说:“记得刚下来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忙着整理我的行李,为我找一双球鞋时,找了好长好长时间都没找到。妈妈责怪我,做事有粗无细的,自己的东西都找不到。不知怎的,我就蛮不讲理,借此机会与她大动干戈,我说你们为什么在台上‘称王称霸’,好像有了权就有了一切,不把青年干部放在眼里,还提上层领导意见,结果一败涂地,犯了许许多多的错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打成当权派,走资派,私通外国,造成这种可耻的下场,连我这个做女儿的也跟着倒霉受罪。妈妈顿时骂我,不讲理,前面的路是黑的,谁知道呢,早知道我和你爸爸就不参加革命了,呆在山东老家比什么都好。”她又望了望我,继续说:“妈最后说:乖乖,你走你的路,算你投胎没投到好人家,偏偏投到我们这倒霉家庭。临走时,妈妈送我,再三强调,要尽量不通信,也少回家,这样就能划清界限,走自己的路,不会耽误自己的前途,以后自己可以……”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这狼心狗肺的丫头,牛还有‘跪
|乳之恩呢’。”我笑着说。
我这么一说,她悄然抿起小嘴,低俯着平静的小脸,目光落在一本厚如砖块的书上。
我有点心血来潮:“我看你一卷在握,废寝忘食。能不能给我一本看看,看这些书有什么作用噢:把全世界的书都看遍了,我看都离不了一把大锄头,一根长扁担,把灯油点浪费了“......”,
“你这大傻瓜。”她目光调向我,双手把书遮着鼻子和嘴声音从鼻孔里笑出来,“我告诉你,看书实际上就是和高贵人谈话,取别人之长,补自己之短,也可以从书里找到真理,受到启迪。有位名人说得好‘看书使人充实,谈话使人敏感’。再说,也可以忘掉自己的疲劳和苦恼,特别是写得好的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是有真实性,使你有身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感觉,到了精彩的情节,使你凭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不觉得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总的来说能提高你的文化水平。我再告诉你几句名人名言吧:勤学是知识的土壤,多思是知识的钥匙。勤奋是时间的主人,懒惰是时间的奴隶。认真是成功的秘诀,粗心是失败的伴侣,学习不怕根基浅,只要迈步总不迟……”
“你讲得有道理,使我受益非浅,从今开始,我向你学习,一有空就像你一样,拿手上做做样子都陪你。”
她飘忽了我一眼,从枕头旁拿出一本书甩给我。我仔细一看:“你没有其它书吗,就给我这‘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三篇在一本书上。)”
她移眸斜睨着我说:“你把它看通就不错了,要你学习张
恩德一心为革命,完全彻底全心全意的为人民服务,学习白求恩对技术精益求精,有着国际共产主义精神,胸怀‘七亿、三十亿’;学习愚公移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具有挖山不止的革命精神,要下定决心,不怕……”“这对我来说是擀面杖捶火
……”我鼓着嘴,笨人说懒话。
“不管你通不通,明年开春到下半年七月,公社号召每人背诵四十条毛主席语录,掀起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新Gao潮,要求活学活用,立竿见影,不会背要查原因,查历史,轻的扣工分,重的要批斗。
“我不怕,到时候你教我,或者替我背几条,我问你唷,有人说‘大路朝天,一人半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也是毛主席语录吗?”
“不知道”。她笑着说。
片刻,她忽然抬头,像似奔腾的骏马蓦然停蹄要转弯似的,黑得发亮的眸子盯着我:“来来,我们不谈那些,问你回家不回家过年?”
我假装拉长脸,用试探的目光反问她,“你看呢,我应该如何对待这个问题,其实我从未考虑过呢。”
她那两眼冷冷地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祈求,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酸楚,仿佛想从我的脸上找到好的答案,幽幽的:“我看你最好不回家过年,如果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既寂寞又孤独,不是过年,而是过关,你知道的我家南京没亲戚。”
她讲得好凄凉、好心酸,差一儿被她催下泪水。我为了得到她的满意,扬着眉说:“为了你的希望,满足你的要求,保证陪你在此过年,明天看情况,我们两人凑点钱准备买年货。”
“有二、三十块钱,我看就差不多了。”
“多就多一点,少就少一点,用不尽的钱,过不尽的年,蔬菜就跟人家要一点,就买荤菜,再说,还可以到别人家混几顿。”
她听了我的话,手里的书悄悄地落在被子上,眉毛舒展了,可是那水灵灵的眸子悄然滚动着,与我相交的腿却微微颤抖着。此刻,意识到她又脆弱激动了,急忙爬到她那头,钻人
被窝里……。
“素兰,我的好……姐姐。”她一头栽进我的怀里,立即用胳膊抱紧了我,孩子般的脸紧紧贴在我的胸前,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你真好,你……你真好,你什么都依我的,你…”你为了我。”说着说着,虽然没有哭出声来,但热泪已浸透我的内衣,双手搡着我,“你……你为了我,自己的爸爸妈妈都不顾,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好,你……你说呀……”顿时我鼻涕发酸了,止不住的眼泪流上面颊滴在她的头发上。我一个劲地把她搂着,啊——吴月圆,吴月圆,我无法想象你的运是这么美,命是这么苦,而你又是这么热情,这么倔强,这么脆弱,又是这么个善良的小女孩子,可是我却永远不知道,你在未来的道路
上,命运到底会给你安排些什么呢……
我们依旧彼此抱着,我一直拍抚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喃喃劝慰。在家里个个讨厌我,反之,个个又喜欢我,所以把我弄得一身坏脾气,自然而然的养成一副爱撒娇撒懒的习惯,而此刻,我真的发现自己成了“大姐姐”,因为有个如此柔弱,如此孤独,如此贫乏的女孩子在依赖着我,在等着我的怜惜和宠爱,我就来不及的想发挥我那隐藏在内心深Chu女性的本能了。
过年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公平的,每人都有份。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虽然队里要求上工,但没有一个人安心,都是死撑活捱的,都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奇怪的是,好像过年前都是
阴天,到处都是雾气腾腾的,眼睛望不远,就像沙漠地带,人们又是忙忙碌碌的,仿佛不是过年而是有人在逼债。
二十八日,正好是逢节,我跟队长请了半天假,就上集买菜。整个街上成了人海,假设把鞋子踩掉都无法弯腰拿。我翻了“菜谱”,挤了好几个回合,莱才买齐,一共用了四十多元,满满一篮加一拎包,把我弄得真是嗓门喷胡椒籽了,够呛。
下午收工特别早。队长按大队的要求,正月初三正式上工。他的话音一落,社员们溜烟跑了。
我在烧晚饭,月圆走到锅台旁边说:“不要烧得太多,应该是年饱了,吃不完浪费粮食。”
“不剩不为饱,这是王大妈常说的。”
“我还没有注意呢,”她提着煤油灯看桌上的菜篮,转脸对我说,“买的还真不少,我估计一人十几元根本不够,你把你自己的钱可能全都凑上了。”
我掩饰地解释:“没有,没有,你别瞎说,现在的钱值钱,东西又不贵,并非是腊月黄土贵三分。”
“我真过意不去,每件事要你操心,还要你多花钱,我不知哪日才能还你这份深情?
“黄金易得,知已难求。我们已经是这么好的姐妹了,还谈这些吗?说这句话小气了我提醒她,“愣着干什么,快拿碗。”
她说:“我们在这里过年,这下真正看到农村过年的衣食住行以及风土人情了,到若干年后,我们假设写农村系列小说,真正能写出点东西,还可以……”
“在农村过年不一定没有意思,等你们以后写小说可以活生生地再现现在的农村生活。”志强突然打断月圆的话,象冒失鬼一样伫立在门前。
月圆闪电般的巡视他一下,垂着眉头不自在地吃着。
“吴月圆,给你一封信,我放在锅台上。”他话音一落转身就溜了。
他真像神经病不知从哪神经病院溜出来的,我才准备问他话的,被他抢说了,话是没
头没尾的,丢下是件“危险品”。它虽无声的落在锅台上,却震撼了月圆,她顿时一怔,我也一惊,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这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太没修养,太没分寸了。
我什么都不好说。看着月圆有点尴尬难堪,局促不安,脸上是红一块紫一块的,对于信她是置之不顾。我担心可怜的月圆掉入爱情的陷井才爬上来,才算平静安祥,王志强一贯都
是不错的,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耍什么花招,这一来岂不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吗,此时此刻我真无法容忍。
饭后,还是月圆排除那定时“炸弹”,她慢慢吞吞地移到台边,提起“炸弹”,又转回原座……。她还真有点勇气,要是一般人把它撕得粉碎或者付之一炬,者或送到大队治安主任
汤仁和手里,请他治治这个不法分子调戏“良家姑娘”。
她把暗暗的煤油灯移到面前。我视线也集中在她手里的信封上。突然她在信封上上下闪电般的逡巡,此刻她的表情忽然反常,“素兰你看,这是妈妈寄来的信,这是妈妈来的信
呀,”她抖索着,激动地疾呼着。
我被她这突然的疾呼震撼着,这一意外犹如晴天霹雳,顿时使我热血沸腾……
她那颤抖的手撕着封口,激动的泪水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地掉在桌上。已经看不下去了,我急忙移到她身旁,接过她手中的信,激动的,带着辛酸的泪念着:
“亲爱的圆圆!”我才念第一句称呼,我慌忙地看着这张白纸上的字,有瘦有肥的,斑斑点点的,像似滴过水似的。我顿时时明白了:啊——这分明是一封泪书,是她那可怜妈妈含着泪
而写的,每一滴泪水都含着十八年的爱。此时此刻,我真无法控制自己,心酸的,激动的,坚强的,强忍的念着:
亲爱的圆圆:
乖孩子,我的好女儿你好吗?妈妈想你,妈妈想你呀,是胖,瘦,妈妈却一点不知道……
自从你走后,妈妈经常做梦,你紧紧抱着我,吻着我,一梦醒来却空空如也,乖乖,我的女儿,当你离开家后,妈妈心如刀绞,彻夜难眠,你走了,却带走了妈妈唯一的欢乐。在你刚走的那天早上,妈妈不敢多送你,你要原谅妈妈,你想想,妈妈难道不想送你一程吗?这半年来妈妈没寄信给你,因为妈妈特别忙,你可千万不要计较,你如果觉得妈妈没
有儿女心,你就骂吧!总之,是爸爸妈妈连累了你,害得你流落异乡,妈妈没有给你寄过钱,也无钱给你,使你身无分文可怜兮兮呀,妈妈给你写信,望你一切都要原谅。还有几天过年了,妈妈盼你回来,你爸爸也来家了,他身体不太好,这几天时时念着你。你可千万要回来呀,你如果呕气不回来,你爸爸和我就要用泪淹没新年了……妈妈话不多说,就此搁笔。看完信,让妈妈吻你一下吧!
盼你见信速归
妈妈字:十二月二十二日
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念完《妈妈的信》,激动的泪水簌簌地滴下来,尊敬的父母呀,像这样的父母全国有成千上万个,他们都给乡下的儿女写信,他们都是心酸的,激动
的,含泪的。像月圆妈妈这封信,我们要把它保存四十年、五十 年,把它作为历史上呣子之情的一页。
此刻的月圆倦伏在桌上抱头抽噎,我不想制止她,让她哭吧,尽情地哭吧, 我知道激动的哭无需劝慰,要是悲伤的哭,就不能熟视无睹了。同时使我感到会哭的人是幸福的,不会哭的人才是真正痛苦的人呢?
苦恼使人彻夜难眠,兴奋使人难以入睡。晚上月圆睡下辗转反侧.不知什么时候进人梦乡的.我是迷迷糊糊。等我醒来天已大亮。我悄俏地起身,怕惊动她。我站在床前,轻轻揭
开她的被头,看着这可怜的姑娘:思念妈妈的泪迹还在,我顿生奇怪的想法,老天爷专门捉弄这些美人儿。人美,不一定命运就好,可能是相反,人越美在人生的旅途上越有坎坎坷坷
的,古人说过:“红颜多薄命”。多么可爱的姑娘,这一夜对于她来说多么希望天早一点亮呢,她这颗血肉凝成的心可能在梦里就飞向自己的古城了,仿佛有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要
告诉爸爸妈妈,有许许多多真心话要倾吐给爸爸妈妈,也有许许多多酸甜苦辣要分给爸爸妈妈品尝呢……
“啊呀,太阳出得老高了,”月圆看见从墙缝里射进来的一抹阳光,一骨碌地坐起来,揉了揉布满红丝的眼睛,“素兰,你怎么不早叫我的?” ’
“你累了,再睡一会儿都没关系,干脆下午再回家吧,还要打每户的招呼呢。”
“不行不行,”她穿着说着,“乘九点半的车到县城,下午坐第一班车,三点钟就到家了。”
“听你的.我也想早点到家,我来烧早饭,吃过就走。”
“干脆两顿并一顿,”她急急地说,“到县城再说。”
月圆打扮完毕,我们分头挨户打招呼去了。
我到高小东家,他还没起来,听见我的叫声,他跌跌跄跄地开门,还在伸懒腰打哈欠,步履歪斜地返回床上还揉着眼睛,要是懒惰比赛,他不是“冠军”就是“亚军”。
“你看你哟,鞋子倒顺你都不知道,”我有点生气像训小孩似的,“把脚弄脏了我来替你洗被子呀?你这个狼狈样哪个小伙子像你的,就像孩子似的,二瘌子和你结拜弟兄很一般配。”
“我们乡下人说的,宁千日洗被,不日日洗脚。”他倚在床头,还向我歪鼻挤眼的。
“不要贫嘴,以后我要是……”
“你要和我结婚后,我不但天天洗脚,还天天打水给你洗脚,天天还把你抱上床,还……”
“小狗东西,腊月黄天的,你大概要讨我骂了,二五郎当的,不要脸的东西。”我狠狠地瞪了他一跟。
“打是疼,骂是爱;扭扭掐掐当小菜,最后一招戳脑盖!”
我笑得直摇头:“把这些鬼话统统收收积积,不要油嘴滑舌的好不好,你看你像不像个成年人样儿。”
“好好,明天再‘发给’你。”他憨厚笑着,“素兰,过年干脆叫月圆一块到我这里来。”他又对悬挂在二梁上的东西指着:不要嫌我没菜,俗话说,人家杀猪我杀狗,肝肠肚肺样样有。”
“不必要了’,不管你有没有,明年再吃吧,我们马上就要回家,因为……”
“阿!”他像弹簧似的弹了一下,眼睛睁得如酒杯,脸上涌现疑惑的神色,愕然的,“难道月圆一块到你家过年吗?就在我这里过不是蛮好的吗?”
“呆子,告诉你,她爸爸妈妈都回来了。”
顿时,祝福的欣喜飞上了他的眉梢:“那太好了,她应该回家看看爸爸妈妈。”他又定定的看着我,“你就不要走了,我还特地给你买一双白球鞋和一条围巾,你真走,我呆了。”
“我也想家了,鞋子围巾替我保管好,明年来再给我。”
“我跟你们一块去,看看我的丈母娘,好不好?”他脸上显露出可怜兮兮的祈求,就像一个小孩在妈妈的面前央求到外婆家。
我忍不住要笑,瞪着他:“混蛋混蛋,不要睡觉不要枕头,乱想空头心事,你去还把人家大牙笑掉呢,乡巴佬。”
他那满腹的希望被我扫得一千二净,顿时露出失魂落魄的样子,无精打采地穿着衣服,呆呆地说:“那我就给你些土产品,不但表示一份心意,而且能体现我这乡下的发财女婿。”
“不要不要,多一物不如少一物,东西多累赘。”我说着转身,“我就走了。”
“慢点,我送你们到车站。”
“不要你送,要注意‘影响’,月圆看到会伤感,你的心意我领了,啊——”,我说过大踏步地离开了他家,生怕他缠住我。
走了十几米远,转身深情地看着他家:他却呆呆地伫立在门口。我向他招呼着:“我过几天就来了。”
“过几天不来,就摸到你家去。”他大叫着,“听见没有?”
我们各自完成任务回到家。
月圆说:“乡下人真客气,几乎每家人都一再挽留。队长说,听素兰说你们不回家过年,每户都说请你们吃一顿饭,而且都安排好了。”不知怎的,她的泪又滑下来了。“在每个人的
挽留中,都是真诚的,毫无虚言。”
我点着头,“是的是的,真无虚言,他们也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们不是孤独的。”
紧接着我把事先买好的两包桃酥拿在手上对月圆说:“我们到大妈那边打个招呼。”
“你去,我不去,我来准备行李。”她垂着眉毛。
“那不行,一年到头的,人家待我们那么好,再有意见也不能摆在脸上,再说王大妈比妈妈还妈妈,对不对?”
“志强不知在家不在家,不在家就好了,”她又冷冷地说,“好像没有听见他讲话吧。”
“可能吧,就是他在家也不会吃你,你怕他变鬼呢?”
她默然地点点头,但脸上还有不乐意的成份。真是“异性之间不是爱就是恨,往往都是从这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我们俩一同到那边,王大妈在砧板上斩着菜馅准备包馒头,她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就急忙转身:“过年就不要忙了,就在我家过吧。”
“不客气,大妈,我们马上就回家了。”我把东西放在大桌上。“这点小意思,表示我们的一点心意,就一点点。”
“啊——,回家。”大妈惊愕地,你们不是说就在这里过年的吗?我还准备给你们……”
“我晓得你们今天要回家。”志强从房间里出来了,“我昨天要是把月圆的信扣在手里,大概把你们就陷在这里了,安安稳稳和我们乡下人一同过年了。”
他突然露面一说,出乎月圆预料之外。她顿时面颊上浮现出一抹惊慌,一抹畏缩和一抹失色。过了一响,她又竭力保持镇静的表情,但目光不对着他,反而死死的盯着墙中间的中
柱:“你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
志强还没有来及回答,王大妈顺着月圆的视线,忙往墙壁的中柱走去:“我说装被针怎么没有找到的?原来戳在这中柱上呢,月圆眼睛真尖,到底是年轻人呀。”
我在一旁暗暗地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志强大概知道意思了,他笑着站在月圆的侧面:“昨天下午大队治安主任找我们去训话的,正好大队会计要我顺便带给你,不过,我非常负责,到家就给你了。”
“感谢你喽。”月圆调转目光,对他一目了然,又对我说:“我们马上就走吧。”
“不走不走,今天算今年的最后一天,就在我这里吃饭吧。”大妈用那温和的目光圈着我们。
我说:“不客气,我们马上就走了,下午可以早点到家。我们是你家常客,明年早点来跟您老人家拜年。”
“好好,真要想早点回家,我就不留了。”她拿着桌上的东西,“不过这些茶食我不收,你们又没有钱,还来这一个。”
我与她推来搡去的说:“这点小意思,不能算什么,只能说代表什么,我们在你家已经麻烦半年了……”
“收就收住吧。”志强笑着,“免得耽误人家时间,这是人家心意你怎么能随意推辞呢,你要是给人家的东西,人家也不会轻意抹你面子的。”
“好好,我收我收。”大妈一叠声的说过,又急急忙忙跑进房间里面……
“我给你们每人一百只鸡蛋。”大妈脸上洋溢富有的笑容,
一手提着一只篮子,“实在没有其它东西可送,唯独只有这一
个,我已经准备好长时间了。”
“大妈,不能收,不能收。”月圆推着小丝篮子像似里面装的炸药,急急而又诚恳,“我们欠你王家人情太多了,怎能无功受禄呢?这岂不是倒来了吗?”……
“我先就说过,互相赠送礼品都不要抹面子,礼尚往来嘛,自古道,有来无往非礼也,这点微薄之礼,望你们笑纳吧。”志强一本正经伫立着,但那滑稽的话婉转又逼人。
我们彼此地凝视一下,只好收着。我们准备完毕把钥匙交给了大妈。她又送我们上路,志强有意出了门送我们一句:
“祝你们二位一路顺风,愉快度好春节。”
走出村庄,虽然有着不大不小的东北风迎面扑来,但明媚的阳光普照着我们,她向我们放着耀眼的光芒。虽然已把村庄甩得老远老远,但队里每户那挽留真挚的情意却在心中荡
漾着,我下意识地转身遥望着那恋恋不舍的村子,还有不少大人小孩在村庄的前前后后伫立着,静静地目送着我们……
“高小东怎么没来送你的?”
“男人的心是风云多变的,再说我还看不起他呢。”我掩饰地说。
(七)/1
七
到了省城车站,我们依次下车裹进入潮之中。到了分手的路口,她说:“素兰,你慢慢走,正月初三向你父母拜年,”
“不敢当不敢当。”我急急地说,“我应该先向你父母拜年,因为他们……因为他们比我父母年龄大,你说是不是?”
“......”
穿过来往的人流,看到家门口处处是一片过年的新气象,不假思索,准是妈妈打扫的。跨人家门,堂室空无一人,只听见那优美的琴声在动人心弦,准是未来的嫂子在弹……
我把行李重重的往桌上一放。
“我说怎么有声音的。”妈妈似乎听见了响声,从房间里走出来,脸上洋溢着爱和喜,急急地说,“乖乖,我的女儿,怎么到
今天才回来的。”她又急步往门外走着探望着,“月圆怎么没到的?”
“妈,她已经回家了......”
紧接着,家里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出来了,有节奏的琴声也被我赶跑了。哥哥大踏步地往我走来,脸上浮漾着那一贯喜欢我的微笑:“月圆怎么没到的,我二十三那天受爸爸妈妈的
委托,特地寄给你一封信,要你把月圆一块带回来……”
“不必要了。”我高兴地说,“她爸爸妈妈都来家了,我们收到她妈妈的信就立即回来了。”
爷爷和爸爸站在一旁,眉宇间留着深深的笑意和欣然,爸
爸激动地说:“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公家这事做得很对很好,应该这样……”
“要不是收到她妈妈的信,你们再去多的信我也不会回来。”我环视了大家,又对哥哥说:“再说,我们并没有接到你的信,就是接到了,月圆肯定不会跟我一块来家的,她的个性我知道,只得陪她在乡下过年,并且我们的年货都办好了,思想上,‘物质’上都无含糊,而且……”
“好妹妹,好妹妹,你是好样的,想不到才离开我们几个月就这么懂事。”哥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虽然是个男子汉,但他的热泪已在眼眶里打着圈圈,激动地说着,“你做得很对很好,在这种窘况下你能这样处理是很够格,很妥当的,更能体现你的道德与水准。”
“我也赞成素兰这种做法”,嫂子在一旁脸上充溢着同情和怜惜,清清晰晰地对我说道,“无论什么人,自己的开心之日,定要想到别人的难受之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做人的准则……”
“这是从乡下买的吗?”爷爷慢慢顺着我的包,发现里面装的是新鲜鸡蛋。
“没有没有,爷爷,是那王大妈家送给我们的。”
“真是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哥哥凝视妈妈,“明年要素兰带翻倍的礼品给那王大妈家,这是我们家一贯祖传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传统……”
“是的是的,你哥讲得很对。”爸爸郑重地时我说:“有朝一日我们上门请她老人家来玩,从你的每封来信中,都说她像妈妈一样的宠爱你们,这次还给你们这一个。”
“素兰,先到你哥房间里歇一会儿。”嫂子拉着我的手“一定很累了。”
到了房间,哥哥对嫂子说:“你陪素兰先扯扯,今天写东西思路很好,很顺手。”
“你天天思路好,就是没出成果。”嫂子瞪了哥哥一眼,又笑着对我说:“你哥心血花了不少,就是不随潮流,专写恋爱那乱七八糟的东西。好象别人不会谈恋爱似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文艺必须为政治服务。可是他还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写起来呢却逆潮流,还……”
“成果不成果是另外一回事,发表不发表更是另外一回
事,我写我心,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人看就自我欣赏。”哥哥调头含笑地望了我们一眼,“不图名,不图利,要是图名取利我就不呕心沥血爱好这行了,既然爱上这一行我就要把我的生活积累全部调动起来,牢牢地刻在纸上,我认为,我写的言情小说是崇高的,因为爱情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又因为我们现在是和平年代,应追求真挚的爱和个人的理想,没有爱情的民族是愚蠢的民族,是不存在的民族。要是战争年代我就不这样写了。用笔杆子与敌人作斗争,宣传亿万人民起来革命,为全民族的解放而握笔吐墨,为消灭……”
“素兰,不要听他的,你看他已激动得语无伦次了。”嫂子
搡了搡我的手,撇了撇薄薄的嘴唇,浅笑盈盈的,“他说三天三夜不会没有话说的,你看他说话还不打稿子,背着你就能吹一
大段。我们看电影去,让他自己吹给自己笔听,笔听满了再吐纸上,纸再嫌烦,就到火柴底下进灰堆,你看是不是?”
“你不要小心眼。”哥哥猛然起身两步,伸手括了她一下鼻子“你这话比挖我祖坟还伤心……”
“正宁,这像什么话。”妈妈突然进来看到这场面在责怪,“男孩子家动手动脚的……”
“伯母,你这神经儿子经常这样。”嫂子脸都笑红了,但嘴里还冒出狡猾的语言。
大家都在笑了,我拖着嫂子对妈说:“妈,你不懂,他们
‘爱’才动手动脚的。你有事,我和嫂子看电影去呢。你别忘了,要做点好的给我们吃。”
“妈妈知道,妈妈知道。”妈妈笑微微地转身随我们后面,“唷,我忘了,我们厂里发的两张票,你们拿去看。”
妈把票递到我手上。我们手拉手地走出门,后又转脸看妈妈还倚在门框上目送着我们。
我与嫂子往电影院走去,她浑身有种清雅宜人的气息。她,绝对漂亮,又短又粗又黑的辫子直自然然地垂在后面,她那很深的双眼皮,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珠,那眼珠转到眶中的任何部位都显得灵活俏媚,假设没有那对眼睛,她虽然长得很匀称秀气,可就是显不出她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她是地地道道的高中生、大学生的苗子。为了我哥哥她放弃了上大学。原因就是:她是哥哥初中时的同学,在上初中时她就悄悄的爱上了我哥哥,而我哥哥装糊涂。他却和陆萍
萍打得火热,最后他们的关系被陆萍萍父母知道后,他们是高干,竭力反对,导致了一场悲剧。后来哥哥气得高中不读了。现在这位嫂子当然公开地追求哥哥。哥哥一方面接受,一方
面还向她警告:你真要追求我,有一条,高中读完大学不许读,读大学就“再见”,原因是:现在的爱情是平等,要门当户对,包括学问水平。前年嫂子真的被推荐上大学了,她为了平等,真的没去上。恰巧他们又分在一个单位,话又扯回头了,我哥其实不十分漂亮,口里还有一颗不太明显的老虎牙。但双眸特别有神,举止确实潇洒。说话绝对宏亮。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不但给人一种年轻老成之感,而且还给人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男于汉气质和魅力。
爆竹声把我惊醒了,真是一日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于是,我不敢懒躺在床上,大年初一还要图个吉利。当我起来时,爸爸哥哥已把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桌了。我们这一家五个人围坐在桌上吃早餐。嫂子不在,与家人团聚去了。
吃过早餐,邻居小姐妹纷纷来拜年,虽不敢说恭喜发财,但新春佳节也是表示这个意思吧。爸爸哥哥如往年一样,坐在堂屋里应酬着各方来客。我和妈妈坐在房间里促膝地谈吐着乡下的风土人情……
“老李,你早。”一个男人苍老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啊唷,老首长,您您您这么早的!”爸爸惊慌地说。
“李伯伯,您早,哥哥你早!”脆嫩、清晰、熟悉的声音。
“吴伯伯,您请坐,您请坐!”哥哥紧张地招呼。
我似在梦境,急急忙忙跑出来惊喜的喊:“吴伯伯您早,您早。”我又急忙拢合双手握着月圆的手:“月圆,你说初三来的,怎么这时就到啦?”
“是我爸爸的旨意,一定要在今天向你全家拜个早年。”
“你坐,请用茶。”哥哥对着月圆彬彬有礼地打着手势。
我转身视着妈妈,她的热泪含在眼里,直视着吴伯伯
“吴大哥啊,您太客气了,我们全家实在担当不起呀。”
“老弟妹,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定定地凝视着吴伯伯,他与前几年判若两人,虚弱憔悴的面容让我吃惊,枯黑的面颊布满皱纹,特大的眼睛暗而无神,显得他疲乏而苍老,刚踏人天命之龄,就像六十花甲的人
了,是岁月折磨了他。他虽低俯着头,但我们全家都从不的同角度上打量着他。
“老首长啊,没有用了。”爸爸眉宇间露出一抹困惑,一抹惆怅,深深地叹息后说,“年轻人讨厌我们,嫌我们说话罗嗦,甚至还说我们不自觉,说起话来唾沫星喷喷的,想当初在战争年代,我们是多神气,多活泼啊……”
吴伯伯深情的投了爸一瞥,又悄然垂下眉头,深深地吸了口香烟,又从鼻孔里慢慢吐出两条又粗又乱的烟龙,缓缓地摇着头,慢言慢语:“不谈这些不谈这些,老李啊,过去的事就像梦一样,也就是一连串梦的组合,你还比我好百倍呢……”
妈妈把月圆带到房间里似乎想与她谈谈,爷爷双手交Сhā着,大概怕冷,招呼吴伯伯一声,迈着慢步去休息了。哥哥坐在吴伯伯斜对面,细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大概是在吴
伯伯身上找什么灵感了。
我Сhā口说:“吴伯伯,听说您身体不好,您老人家要多休息,其他事情就不要多操劳,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啊。”
“孩子,谢谢你的关心。”他抬起一副疲倦的面容,用那感激的目光对着我说着,“今天我们父女俩个来特地向你们全家拜年,这是一个来意,第二,你在那过去的半年中待我家月圆那么好,伯伯我表示十二分感谢,第三,我带三十块钱还给你们......”
“老团长啊,你……你说到那里去了,这三十块钱还要你们还吗,我们不是巴结你们,你家月圆就是我的女儿,你女儿半个月前寄给我们一封信,我们看了之后,都掉下眼泪。”爸爸用最亲近,最尊敬的目光看着他,“老团长啊,我们生死共存,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啊。我常常回忆起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我整整当了你四年的警卫员,你简直把我当亲兄弟一样,有时候我想家了,你就讲故事给我听,想方设法培植我的兴趣,我嫌冷了,你把你的衣服脱下给我穿,我饿了,你招呼炊事员送到我的床头。有时仗打败了,你就鼓励我说:‘小李呀,不要害怕,这是暂时的,我们流出一滴血,敌人会用全身的血偿还,拳头缩回来伸出去打人更疼。’你还一直强调说,‘我们是正义战争,我们是捍卫领土的完整和主权,会胜利
的,会胜利的,战士的鲜血不会白流的。”’爸爸在老首长面前居然擦着心酸的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爸爸流的泪。他哽咽地继续说:“无论多么繁忙,多么危险。你对我什么事都照顾得好好的。你还记得吗,淮海战役,你亲自上前线指挥战斗,我在你前面,突然飞机投下炸弹,你不顾一切地把我捺在地上,你用全部的身体掩护着我,结果你的手被飞溅的石头砸伤了……”
爸爸那低沉的话语滔滔不绝,全是出自内心,感人肺腑,荡人心弦。我仔细地看着吴伯伯的右手,中指食指短了半截。
我含着泪说:“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一切不复返了。钱,我们肯定不会收的,我们已经是小姐妹了,还谈这些吗,再说,你们家现在经济也不太宽裕,您给我们,反而把我们当外人了。”
他深情地领略了我的目光,收回钱说:“好好,大正月里,我不和你们推来搡去的,等你们过几天下去,月圆再给你。”他又干咳着对里面喊,“月圆,你出来,以后就喊李叔叔爸爸吧,往后还请他们一家人多多照顾呢。”
月圆呆呆地移出来,脸上布满惊慌与忧愁伫立在她爸爸面前。顿时,一抹酸楚袭上我的心头,大家都趋于一种欲哭无泪,欲言无声的冷静。
吴伯伯看着她,急急地,抖索地说:“快叫呀,快快叫呀,爸爸,可能……”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爸爸急忙起身摆着手。
月圆的面颊蓦然抽动了,顿时泪水滑了下来,点点流过细腻的小脸蛋,一头栽进爸爸的怀里:“爸——爸爸——”。
“好孩子,好孩子,别难过,别难过,不嫌我穷,我答应你—声。”爸爸双手揽着她。
我们几个人谁都不敢望谁,人人都避着脸藏着自己的泪我趁人没注意,就敏捷地把它擦了,视着吴伯伯,人人都说将军没有泪,此刻,我清清楚楚看到这将军的泪了……
“什么话都不要说了。”妈妈打开这流泪的局面,抓着月圆的手说:“好孩子,别这样,赶快跟妈妈做饭去,时间不早了。”
“妈,你让她坐下歇会儿,才当你第一天的女儿,就叫她做事,这不是太欺负她吗,不公平,我来去。”我掰着妈妈的手。
“你就让她去吧。”吴伯伯擦了泪,对我说:“既然是家里孩子了。或者你们两人一起去,让你们妈妈歇歇吧。”
“我们兄妹三人一起去。”哥哥是一贯不做家务的人,此刻不知是感动还是高兴,“以实际行动来孝敬他们老人家。”
吃过午饭,他们父女俩要走,妈妈也不客气地收下月圆带 来的礼品。爷爷哥哥是从来不送客的人,今天也和我们一起
恋恋不舍地送着他们,到了岔路口,吴伯伯过意不去地说:“你
们回去吧,送君千里总有一别。”
好日子不经过,坏日子苦难熬。
光阴似箭,一晃就到了正月十五,虽然家里人还在挽留,但是我们不敢呆下去,俗话说,厂有厂纪,队有队规,因为生产队初三就正式上工了。
月圆自从初一来过后,几乎每隔两天就来一次,都是在晚上,不在我们家吃晚饭。她称呼我的父母都叫爸爸妈妈,喊起我和哥哥都是亲亲热热的叫,爷爷却说,想不到我自己还有这个好福气,在晚年还添了这么个好孙女儿。
由于她经常来,我也就不常到她家去了,头天晚上我们约
好今天走。于是,吃过午饭我带着行李往她家走去……
到了她家门口,只见门框上对联都没有贴,那张斜封条在两扇大门上各留半截,如果白天把两扇大门关起来,那就太难看了,真不知成何体统。
“月圆,准备好了吗?”我未进门高声地叫着。
“都准备好了。”月圆应声迎出来说:“都是妈妈准备的。”
“唷,素兰,你来得这么早,吃过饭了吗。”吴伯母从厨房里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枯瘦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又没有什么准备的,那王大妈待你们那么好,我们又没有什么礼物送给她,这……
“伯母,我带来了,我知道你们手头不太宽裕,”我指着放在小桌上的包,“这里面全是的,这就等于我们姊妹俩一块送给她的。”
“你们一家人太好啦,用各种形式来周济我们。”她说着说着泪就憋在眼眶里,“我们全家不知怎样才能报答你们。你伯伯今天知道你们要走,他到老战友家去了,他说,怕你来说话使他心酸,就委托我送你们上车。”
月圆的泪花在眼里闪烁着,没有说话,就到房间里了。
“没什么,没什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又是一家人,还计较这些吗?”
“是的,是的,感谢你们冒风险和我们交往。”她用围裙擦了泪,“还周济我们,孩子,我们却无法报答,你该知道,我们是永远没有希望了,你们奉献于我们的一切,等于石沉大海
“......”
“我们根本不想你们的报答,我爸爸昨天晚上还对我们说,要不是吴伯伯留他在身边当警卫员,可能早就没命了,这个世界上那里还有我们的今天,爸爸再三强调,吴伯伯以前对
我的点滴之恩,现在你们要涌泉相报,为人一定要……”
“素兰,别说了,再说使人难受死了。”月圆从房间里出来,“你看,全是泪人了,今天又是过小年,还要图个吉利。”
于是,我们每人带着泪走进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毯子上补了两块补钉。我说:“你们是怎么睡的,又没有第二张床。”
“孩子,你们还不太理解当妈妈的心。”她转脸对月圆说:
“我天天晚上把她揽在怀里,这样可以弥补我以前的梦……”
“是的……是的,每当我醒来时,摸着妈妈的脸全都是泪水。”月圆对我说过,用手帕擦去挂在脸上的泪珠。
吴伯母送我们上路。未到车站,她苦涩地对我说:“素兰,我家月圆一贯娇生惯养的,脾气不好,望你一切海涵,一切多要从我们身上看看。”
“没关系,没关系,假设她脾气上来了,我就让她,因为我已经当她姐姐了。我向你们二位老人家起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爱她一天,打我不还手,骂我不还口,以实际行动来履行我自己的诺言。”“……”
我们上车后,站在座位旁望着我们共同的妈妈,她向我们挥着手,不时在擦着泪……
我们下车,走在熟悉的蜒崎岖的小路上,沉浸于坑坑洼洼的田野里。举目眺望,东一群,西一簇修地球的人在蠕动着。每个生产队基本上都出工了。不过,人人就像没叶的树一样
长在田里。有指手划脚的,有谈有笑的,不管走到什么田头.几乎每人都用目光迎我们来又送走我们。当然了,这是农民一贯磨洋工形成的习惯。人在田里心还在家里。
夕阳在迎接我们,把我们映得暖洋洋的。她随在我身后。在老远的地方透过枯死的树木,就看到我们的门开着,鲜红的对联遮着枯黑门框上半截,字看不清。接着两个男人从屋里
出来,在那熟悉的动作与形影中,我辨认出是高小东、王志强。
志强大概发现我们了,转脸对着高小东。
高小东大踏步地往我们走来,似乎想跑。王志强迟疑了一下,也慢慢地随在“没头脑”后面。
我转脸瞄了月圆,她却低着头,像似在找蚂蚁。我知道她肯定发现他们了。显然她对他们来迎接有点尴尬,总觉得差点儿“层次”。
“你们怎么到今天才到的,把我等……”
我立即对雀跃似的高小东挤眼睛,他顿时像咽药似的咽下了下半截的话。我几乎命令似的说:“快接下月圆的包。”
“他应该拿你的行李,再说就到了。”月圆在我后面说。
王志强笑微微地招呼我们,接下我的行李。
王大妈闻声出来,上上下下“检验”着我们,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变胖了,月圆却变瘦了。”
进了家,不知哪个“多情人”把屋里打扫得千干净净,十几天过去了,桌上居然没有一点灰尘。
“你们今天是来跟我拜年的吧。”王大妈微笑着对我们说。转身又对志强说:“小强,你快去弄晚饭。”
高小东一把拽着他:“今天到我家吃饭,莱吃不完要摆坏的,明天到你家。”
“大妈就听他的,看他有多少菜,保证把它吃个碗底朝天。”我又对他说,“你带志强先去吧,我们再向队长拜个晚年。”
我们跨进门槛,队长从房间里笑呵呵出来了“你们今天就到啦,不在家多玩几天,反正上工天天忙。”
“真不好意思。”月圆扯了下嘴角“已经迟到了,我们真怕你发火,想不到你……”
“啊哎—哟,这说那里去了,一年到头的,你们又不常回家。”队长倒茶推到我们面前,“再说,大队要求初三上工,那是动员罢了,任何事情有灵活性,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
“你真好,太会原谅人了。”我又对房间里望着,“嫂子呢,是不是到娘家去了?”
“没有,没有,到人家吃酒去了,我们乡下正月里‘做事’人
家多。”
我们沿途拜了几家年,就到了高小东家。
志强在炒菜,无用的高小东在烧火。志强看我闲着,就让我接替他的班。月圆进高小东房间翻着书,志强在堂屋“研究”着年画……
热气熏着我的面颊,火光映着高小东,他伸头对我说:“我想死你了我的小姑奶奶,从初六就开始望你了。”
“请你不要多话,被他们听见。”我用锅铲还吓了他一下,“除了今天,时间多得很,明天晚上我就来这里,啊!”
他耍着鬼脸,得意洋洋的,“好好,一切听你的。”
吃过晚饭,我和月圆先走了,志强很自觉,自己留下后走。
晚上睡在床上,我为了提高月圆的兴趣,一直不提王家与高家的事,扯扯其它,她大概也知道我的用意,也没往那上面拉,就与我天南海北地乱叙一通。
夜深了,黑暗统治了一切。不知她睡了没有,而我却久久不能平静,今天晚上在高小东家吃饭,是两男两女,偏偏不成两对,假设要是那样该多么美好,那我们肯定到半夜都不想回家。人世间怎么这样无情的,真心相爱的人没缘份,不该爱的人却偏偏去结合。我意识到:志强在月圆的心目中大概是永远抹不掉的影子,就像躲在一层薄纱的后面,看不清,摸不到,抓不住,握不牢,镜中花,水中月,每时每刻影响着她的举止和行动,也每时每刻折磨着她那年轻的心灵和懂世以来没有忍受过的痛苦……
过了几天之后,天,下着毛毛细雨,也就是我们的休息日了。我没有出去玩,怕月圆一人在家不高兴,就和她打扑克。高小东上午要和我们一起玩,我向他示了眼色,他理解地走了。王志强下午也要凑个热闹,被我“三人不赌钱”的理由拒绝了,一直打到“二平”才停手,接着我们开始做饭。
她把米倒下锅,对我说:“素兰,我有一件事,你依不依?”
我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不要打哑迷,既然当姐姐了,什么事都依你的,不说一件事,十件事,一百件事我都依你。”
“爽快得很,爽快得很。”她那脸上泛着欣喜若狂的神色,立即伸出小手指勾着我的小手指,“一言为定。”
她松开我跳跳蹦蹦进了房间。我摸不透她要耍什么花招。片刻,她出来了,脸上绽放着光彩,内心溢出喜悦。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水都泼不进去似的伸向我。我应付着手一
伸。于是她把拳头一松,轻轻的东西不知不觉地落在我手心。
我一看顿时呆了,是这么糊里糊涂的。原来还我那三十元钱:“我上你当了,这事我不依,其它事都可以,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亏你还是我姐姐呢。”她笑得如满月。
“这样,你先拿着。”我起身拉她往房间里,“谁要是钱少,这钱就归谁,这话是我说的,保证守信用,但你也要……”
“好好,再这样我就看不起你了。”她声音很高亢。
我们各自忙得不亦乐乎,在箱里拿,口袋掏,床头翻,地上
找,那怕是一分钱的“闲散资金”也组织起来,积极投人这场“轰轰烈烈”的史无前例的金钱“大比武”之中。 ,
我们各人把钱交给对方去点数。当我接到她那一叠钱时,我深深意识到这一下肯定比不过她了,因为她准备还我三十元钱的。
她把我的钱攥在手里,看着我点着她的钱。我数着:“这是四张十元的,五元的三张,二元的一张,还有五角一分,共五十七元五角一分。”
我点过钱抽了一口凉气,总算转危为安了。但我还故意
拉长苦脸:“你数,你数。”
她眉开眼笑的低头点着:“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她蓦然脸色大变,泪像泉水一般,一头栽到床上,声音哽咽的,楚楚可怜的说:“我……我……我怎么这样苦命的,连打赌……连打赌都赌不过人家,妈……妈妈……”
我顿时眼眶发热,恍然了,我怎么这样糊涂的,拿这可怜兮兮的孩子跟自己打赌呢,我擦了自己的泪水又拉着她,把她揽进怀里,动情的劝说:“好妹妹,好妹妹,别哭别哭了,都怪我不好,不该这样做,我收下 这三十元钱,或者全都给我,从今后我来当家……”
“素兰,你……你不能这样,这样你会吃亏的。”
“不吃亏,不吃亏,如果说吃亏,世界上那还有什么叫‘手足之情’呢?”我含着泪说,“带这么多钱是我爸爸的旨意,知道你家缺钱,让我们串着用……”
“李叔叔,李叔叔,您如果能听见女儿的声音,让我叫你一千声,一万声爸爸吧……”她那颤抖的声音震骇着我的胸膛。
“别说了,别说了,”我夺过她手中的钱,“我当家,我当家,不过你要样样听我的。”
她抬起头,眼泪犹存,就连睫毛上也是湿湿的。她抽噎地说:“既然这样我什么都听你的,违抗一件就雷打火烧……。”
“不要发誓,不要发誓,既成姐妹了,本身就是一种发誓,我不会要你吃苦头的,吃苦的事情我来做。”我又把她移坐在床沿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耐心地解释说:“我们以后无论是谁都不许向家里要钱,自食其力。我们已有一百多元了,这个数目是不算小的,和队里人家比起来算是富户了。我前几天就跟李大婶讲过了。买她家两头小猪娃,糠不够,可用稻草机草糠。在大妈家再买几对小兔子养养,可以卖兔毛。兔笼就 请王志强用柳条钉。猪就养在门口,用两根绳子把它拴起来
套在桩上。这样我们不但手里有钱,以后还可以寄钱回家。你
看我这样的设想是对的吧。”
“这样很好,就是你吃亏了。”
“这样可以充实我们业余生活,不会考虑其它,再忙都不要你操劳,你要天天坚持看书学习,假设有机会就去报考学校。队长昨天对我说,再给我们三分菜地。”
“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她用那清澄幽黑的眼睛深情地直视着我。
春天的太阳多情,春天的风醉人,春天的大自然迷人。啊——绿色的树木在向大自然招手,一望无际的麦苗经风一吹,就像绿色的海浪,连村庄都像大海里的船舶。
走到池塘边尽管无风,也被小鱼小虾蠕动出微微波浪。青蛙的小子女们围着水草嬉戏着,都是一簇簇的,一团团的,乌黑黑的,都是头大尾巴小,当你用个小小的泥团甩在它们群
中,准能把它们惊得四处乱窜。油莱成了蜜蜂的世界,它们忙得不亦乐乎,有粗心到处乱飞的,也有静静地采花钻朵……大自然太美了!要不是下农村我们永世也看不到农村这美丽风
景,还会把麦苗当成韭菜呢。更有趣的是,每当太阳升出两竿高时,人的影子无论落在什么有露水的植物上,尤其是麦苗田,自己看自己头部的影子有着亮光,看别人没有。春天的空
气虽好.但春天的空气醉人,不知怎的,人人都感到疲惫无力,无论到那里都想坐,脑里始终响着嗡嗡的声音,人人巴不得用草帽盖在脸上,躲在麦田里安安静静睡上一觉呢。
我们的生活比一般人家好,我们的时间比一般人家匆忙。一个要烧锅煮饭洗衣服,一个要铲兔草机草糠浇菜园,还养了三十只小鸡。王大妈、高小东各送我们两只老母鸡,已经下蛋了。农用工具是上面发下来的,应有皆有,已经是个标标准准的农户了。真正能领取农户“合格证书”了。根据我们原先愿望,不但能够实现,而且还要超过自己的设想。卖鸡蛋、兔毛,基本上解决了油盐酱醋的问题,吃蔬菜也不需要买。我和月圆已商量过,等两头猪肥了兑钱买台缝纫机,剩下钱做衣服。
在那些繁忙日子里,月圆只有晚上挤时间看书学习,紧张的忙碌使她对往事忘记了许多。而王志强又很自觉,基本上不到这边玩(虽然王志强吴月圆近在咫尺,但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重叠),只有大妈常串门,她教我们种菜,养猪养鸡,要不是她细心教我们,连兔子吃什么草都不知道。乡下人也奇怪,大男子汉也下田铲兔草,志强也包括在内。我与高小东在公共场合之下都不啰嗦。我想看他了,就骗月圆说到小店去,或者说到其他人家,这样不会影响她。
春风不知不觉消失了,时间飞快流到传统的端午节,再过两天就要割小麦了,俗话说:“芒种刀下死,老嫩一起亡”。大麦已割上公场好几天了,基本晒干了。
我一清早起身就对月圆说:“你今天回家吧,正好是过节,看看你爸爸,再代表我向他老人家问好。”
“我是想回家了,爸爸身体很坏,不放心。”她又对我说:
“你干脆和我一块走吧。”
“我不能走,鸡子、兔子、猪,事情多得很,再说还多花车费。”
“好好,那我就一人回去,再到你家看看,汇报我们即将取得的可喜成绩。上次回家我已经欠礼了,应该到你家看看。”
“没关系,没关系,我上次回家把你的勤劳朴素全都告诉家里人了。爸爸妈妈又惊又喜。”我笑着对她说,“还有一件事 呢,上次妈妈又给我二十元钱,说我当家了,手头不能空,要求我们再做一身衣服过夏天。”
她脸上荡漾着激动之情:“太好啦,太好啦,下次不能跟他们要钱了。”
“你快走吧,到县城赶上八点多钟的车子还来得及。”我从口袋里拿出钱递给她。
她愣愣地看着钱:“十元就够了,这十五元,你收起来。”
我抛给她冷冷的目光:“你这丫头,要带点礼品给你爸爸,离家一个多月了,回家还能空手吗?”
“这……这……”她眼睛顿时盈满了泪水,用力地抑制着,才没夺眶而出,“我怎么好意思呢?”
“请你不要老是哭哭啼啼的,你又不是泪做的,已有十九岁了,还像小孩样的,给外人看到会笑话的。”我又把事先准备好的小包给她,
“还有三十五只鸡蛋带回家去。”
“我在这里哭,回家逗妈妈爸爸笑。”她擦着泪说。
“是的,你回家再哭,你爸爸妈妈以为我怠慢欺负你的。”
我送她上路,旭日透过薄薄的晨雾照射着她那发际与眼底,显出她的婷婷玉立,黄军装服服贴贴裹着她那匀称的身段,显出她朴素结实。我一直把她送到张庄公场才回头。
队里开始农忙了,大队要求:早上一片黄,晚一片青。再说不忙也不行,有季节逼着。有句俗话:“时霉天蓑衣笠蓬不离肩。”
夕阳缓缓的向西坠去,一抹暗红映照着人们,把每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在公场上,会计王志才那皮包骨的脸上露出
丰收的喜悦,胳肢窝夹着算盘,环顾了公场所有的麦堆,最后目光落在李队长脸上说:“今年收成还不错,每人可以分大麦八十斤,小麦三十斤,小孩子老规矩——八级粮。”
“你算过了吗?”队长用那疑惑的目光扫了他一下,“还要交公粮,留种子,少了找你唷。”
“你把我当瞎子呢。”会计不慌不忙地笑着说。他这一笑,使他那瓜子脸的下颌更尖,两边牙床凸了好些,皱纹就象几层波浪,他用自信的目光溜了大家一圈,“我当三、四年会计了,这几堆小麦估不出来,我真不能算人。”
“这个我相信。”六十多岁的赵老头子,他双手习惯的,也是自然的背在后面,岔着“八”宇步,不知他怕暖还是省衣服,赤着上身,心窝处露出蚕头大的黑斑,要是相命先生到此,肯定就说他是黑心,下身穿着条洗得发白、不知是长裤还是短裤垂延到小腿肚,裤管上下似乎一样粗,用一根白了发黑的粗布条一把扎,那上腹就象青蛙肚子鼓鼓的。此刻他最相信王会计的话,巴不得他将产量估得越多越好,会计假设把其它生产队的粮食也包在里面估,他也不会有意见,甚至还说王会计“胸怀大志”,站得高看得远呢。此时此刻他满脸的皱纹变成了笑丝,“我相信,他估粮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好好,照你的办。”队长对会计说过,又面向大家发令:
“小伙子抽水,女的拔秧,明天上午要把大方田栽完,下午全大队的小队长来我们这里开现场会。每户留一个人在这里领粮。”月圆拔秧去了,我退到公场边,扶着笤帚发愣,这大麦看上去就像野草种子,很粗,粒粒长着针似的尾巴,还不知怎么吃呢?“李素兰,你在发什么呆?还不回家拿口袋领粮。”会计笑着喊“来迟了,是根脚。”我应声就走,回家拿口袋。
麦堆被众人围着。队长掌秤,会计算账,小田子打码子,二瘌子做辣事——监秤。
全部应付走了,只剩下我们几个人。
“李素兰,该轮到你了,大麦160斤,小麦60斤。”队长用脚轻轻地踢着我的口袋,“你这两条口袋不够,拿它装160斤大麦还差不多,小麦没法装。”
我冷冷凝视着讨厌的大麦:“口袋不够,把大麦倒在场上,先把小麦领回家。”
“你还不晓得这大麦怎样吃呢?”会计坐在一大箩麦子上,膝上摆着算盘和账本,微笑的审视着我,“还要向我们学习,不会种田跟人家种田,不会过年跟人家过年。”
“不怕你们好笑,我真不知道炒着吃还是煮着吃。”我又苦着脸,“我真不想要了。”
“不要呢,其他人家想要也要不到。”小田子站在我斜对面把账码和笔向后一背说着,“你去访访,十家有八家缸底朝天了,向人家借都借不到,真是接生娘娘站床边,急等。”
队长愣愣地站着,手里握着秤,垂着眉,真是手掌心握菱角,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好一会儿才悠悠抬起头来:“干脆给你们大小麦各60斤,马上到公房里补上100斤稻子。”
会计嗯嗯一笑说:“就这样,就这样,给她们大小麦60斤刮刮老油,尝尝麦仁的味道。”
我激动地说:“太谢谢了,你们能这样对待我们……”
“小麦该会吃吧?”小田子目光移向我,“把它扛到集上兑换干面,蒸馒头吃,擀面条吃,什么都可以。”
队长秤着小麦,眼睛望着秤,声音甩给我:“还要节省,打糊拉子吃最好,俗话说,‘面条省,馒馒费,夹疙瘩双倍面’。”
队长的顺口溜,把大家逗得哄然大笑,笑声在公场四周荡漾着。我高兴一抬头,顿时打了个寒噤,原来二瘌子伫立在麦堆那边,眼睛怒视着每一个人,最后把恶毒尖刻的目光落在队长脸上:“她她她们应该和和和我们一样,公房里稻子是是种子,如果秤给她们,我我我家又是两个人,也也要一百斤……”
“二瘌子,你不要跟人家攀。”小田子冷言冷语的,“人家吃过大麦的吗?再说你家父子两个如果是知青,我们全秤稻子给你,如果队长会计不同意,下半年就在我家口粮上扣。”
“你你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二瘌子一张口露出一嘴黄犬牙,牙缝里还塞着一片青菜叶子,他急得眼睛闭闭的,把毒结到小田脸上,又用那斜眼巡逡着大家,“反正我我我不同意,知青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又又又不是祖宗。拿拿生产队草机机机草糠我就有意见了,她们养养猪又不给生产队,你你你们再不管,我明天就就到大队提提意见……”
“二瘌子,你说什么屁话。”顿时,队长目光威严起来,直着脖子动着肝火,“我售诉你,机草糠喂猪王支书都晓得,不瞒你说,昨天在大队开会坯表扬她们呢,说她们有着扎根农村的决心,气死你‘×’养的,瘌熊,有意见,大概到公社提去还差不多。”
“李老四,你你你有本事你你就秤。”二瘌子眼睛火冒冒的,急得瘌皮飞飞的,他那脸面就像中了疯,已经不成样子了,对着队长喊,“我我我把秤砸断掉,你当然,用用用集体东西做人情……”
“队长,你们一片好心我们领了……”月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们身后的,清清脆脆的声音送入了每个人的耳鼓。我转身看着她,脸被夕阳映得红彤彤的,裤子挽到膝盖上,一双
泥泞的脚都没来得及洗,大概听见吵嘴而来的。顿时,大家目光一致投向她,从每个人的眼神中来看,像似在同情,像似佩服,又像似只有在她脸上才找到正确的答案。只有二瘌子不敢抬头,望着自己那双绝对“讨喜”的大脚丫。月圆继续说:“我们应该拥护小二子的意见,应该和你们一样,你们能吃,我们也能吃,你们是人,我们也是人;绝对不搞特殊化。”她说过就走到麦堆前弯腰扒着大麦……
“不要怕他,有祸我来当瘌熊。”小田子不服气地说。
“你你你大概头上长角的,今天老子说情都不行。她们一贯都想多吃多沾……”
“二瘌子你废话真多。”我忍无可忍地怒视着他,“不会说话还专喜欢说话,月圆已经秤了,你眼睛大概放狗窝里的,被狗吃啦......”
“不不不秤要行呢,我我家一颗米也没有了,哪哪个不不想想白米吃。”他说过一ρi股坐在一条满满的口袋上,低俯着头,晚霞映在他那瘌头上似乎更红更秃,头发更稀。“你家一颗米没有怪我们?”会计的眼睛眯着,似乎被他瘌光刺的。深沉的说:“不是一秤杆分给你家的吗?不会过日子还乱怪人呢,粮食下来卖粮,到春天买粮,睡不着觉怪床歪。”
队长秤完,冷冷地对着二瘌子说:“明年队长、会计就给你父子两人当。”他又停了下,粗声粗气的,“这样不得了了,我们这点权利都没有了,你一天到晚全说你妈绝八代的话。我先说后应,你家十代都是痢子。”小田子又补:“瘸狠、瞎毒、瘌子叼,矮子杀人差一把刀,十代呢,这一代就算结束了,娶马马呢,娶骡子都娶不到”
我们虽然领了和社员一样粗糙的大麦,但领了他们的情似乎比白米还要白,还要纯。
“李素兰你们该起床了。”是队长的声音,“忙时了,不像闲时,家家可能早饭都煮好了。”
我眼睛一睁,室内还没有亮,只有土窗里有着蓝蓝的光线,我摸到鞋子,步履歪斜的开了门:“队长,这么早,上工干什么?”
“妇女全都栽秧,男的下粪,挑秧抽水,”他嘴角上挂着笑意,看我系鞋带,“请你把鞋子脱了,大概从现在起一直到八月底再穿吧。”
“队长,让素兰站场头吧。”月圆移出来,光着脚丫,裤子挽得老高,清清脆脆的,“她连拔秧都不会,你看……”
“就是混,最多一两天,公场上已经没有多少事了,除非扫场头,晒晒零碎麦秸。”他从衬衫口袋里漫不经心地掏出一包
“经济”,抽出一支点燃后吸了一大口,转过话题:“第一天开秧门,大队还到我们队里来开现场会呢,专门表扬过我们,现在呢?可能要开反现场会了,到今天还栽不到六十亩……”
“先开正现场会,后开反现场会,这是‘一平’,又不会刮你鼻子”,志强捧着一大碗麦仁圆子当“早茶”,不声不响地倚在门框上,对着队长说。
“刮鼻子呢,里弯不懂外弯事,哪个不想早点把秧栽完,都是自己的事。你看到的,人手不够,牛又忙不过来,社员又要等麦子吃,光公场上就花了不少工。那天分麦子,一家一人领粮,结果男劳力就剩四个人抽水,不派几个女的下粪噢,连下粪人都没有,水源又是大困难,每个塘里还有一点儿水了。”
“就是水,是标准的大问题,要不是水妨碍,再过几天准能了秧,现在靠菩萨要是下场大雨就好了。不要它下它死下,要它下它死不下,哪年有电灌就好了,不沾老天爷的光了。”
“王志强,你还是挑秧,昨天的原班不动,”队长又笑着对我说:“今天你再混一天,明天和月圆一样,你唷,最快活,可能连秧田都没看过,天天在公场上混,你比月圆就差远了。”
他说完,背着手与挑畚箕的志强说着走了。虽然听不见他们讲话的内容,但能看出他们为农忙打着不同的手势。
“不好不好,王大妈已经走了。”月圆在门外说,大概是看她家门锁上了,“现在栽秧栽不过人,还偏偏落后。”
我急急忙忙锁上门,随在月圆身后说:“你说迟了,还这么蹑手蹑脚的,真像小脚太太似的。”
“等你赤脚就知道了,地上有刺,碎玻璃,还有小石子,脚,如果不轻轻地踩下,准能被划破……”
“这一下我才懂,明天该轮到我尝尝这滋味了。”我又问她:“嗳,这两天我看你眼睛不肿了,前几天是害眼睛吧,我从高小东那里拿来眼药膏,你大概用过了……”
“你真不懂,这是弯腰栽秧的原因,明天该轮到你了,不要看你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明天准像桃子。”
到了公场上,我关心地说:“我过一会儿偷偷地回家烧早饭送给你吃,不能把你饿了……”
“不要不要,你要注意影响,人家还以为你没有上工的。”
我看着她那背影渐渐消失在薄薄的晨雾中了。
我忙了会儿,东方才出现瑰丽的朝霞。村子里的屋顶正飘着缕缕炊烟,那是老人和小孩忙的。此刻的空气纯鲜如奶,它弥漫在薄雾中。微微的晨风吹皱着塘里的碧水,吹拂着初
醒的树木和村庄。湛蓝的天空飘飞着棉絮似的自云,天际东南角上剩下几颗失光的星星。一会儿,红日冉冉升起,给茅屋、树木、大地镀上了层金辉。飞翔鸟儿的叫声,欢游群鸭呱
呱声以及社员的号子声,洒满了初醒的长空。公路上的马达声,水牛的哞叫声,驴子的吼叫声,点缀着繁忙的早晨……
中午收工回来,月圆坐在木凳上,把右脚搁在左腿上,苦着脸对我说:“请你来跟我挑刺,自己不好挑,脚弯不过来。”
“我只能试试看,从来没有挑过。”我接过她手里的针,小
心地用针尖挖着刺的黑影……
“啊呀,痛死我了,不行不行。”她哇哇直叫地缩着脚,“人家挑刺怎么不像你的,你看看已经流血了……”
“我来我来”,王大妈听见了叫声,急急忙忙进来从头髻上摸出一根针,弯腰挑着说着,“要把这块肉捏得发麻,从刺的旁边下针,把肉一丝一丝地削开,你看不是出来了吗。”
月圆顿时起身试走着,对我说:“你看大妈多好,一点儿不痛,不知你从哪里来的牛劲,要给你一门大炮还把天打破呢”
王大妈的笑意烫平了满脸皱纹说:“我们乡下有句俗话,拿人家的脚板底挑刺,不疼。”
“大妈,请你家小强帮我们机麦仁,那么远的路,我们挑不动,又是外行,还不知怎么机呢。”
“你们还吃麦仁,还不晓得能不能吃下去呢?给猪吃还差不多。”志强闻声过来踏着门槛说。
“不吃能行吗?还有几十斤米了,先做做准备。”月圆偷偷地溜了他一圈。
不知怎的,月圆好像至今还没有死心,只要看到志强,虽不多望也不多言,脸上却绽放出异常表情,也有点局促不自在,而志强呢,只要说话,还专看她的表情有时还专门逗她说话。
“志强,你替我们机麦仁,我来替你家铲兔草,这叫得一还一,素兰烧饭,等你回来吃饭,没有其它,鸡蛋多的是。”月圆浅笑盈盈。
“不客气,吃你们饭真可怜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说过一弯腰把口袋里的大麦倒进大妈拿来的箩里。
“少挑点儿,吃完以后再机。”大妈疼爱地望着小强,“懒人挑重担。”
“挑一半去,把你挑伤了,你‘那位’找到我们真担当不起。”我笑着说。
“挑死才好呢,二十年后又是个小伙子,投胎可以投到贫
下中农家……”
(七)/2
“贫农儿子大概是天天坐家吃饭,个个做官的吗?”月圆忙着在驳他。
“我总觉得这姑娘说话在理,不管什么人都要苦。”大妈目光又移向我说,“你看他们还是街上人呢,又怎么说呢。”
“啊呀,这满满两大箩,怎能挑动呢。”我关心地问。
“就是装不下了,全部放上去都不成问题。”他把担子在肩上试了试,扁担两头微微颤抖着,“来来,还要一条口袋,不然回头两头轻重不均。”
月圆顺手把口袋甩在箩上,我们同时目送着这标准的庄稼小伙子。
片刻,月圆突然叫:“糟糕,又没给他加工费。”
“我把这事都忘了,马上赶快送去……”
“不要紧,他身上有钱,平时捞鱼摸虾卖的钱,就是给钱他也不会要。”大妈倚在门框上对我说。“他很相信你们,很同情你们,经常对我说,不管什么事,都要我给你们方便……”
我感激地说:“感谢他每件事都为我们提供方便,吃水简直包他挑,像他这样的人真是少见。”
“不早了,我已经饿了。”月圆对我说,“你烧中饭,再蒸几个鸡蛋,我去铲兔草给大妈家。”
“瞎说呢,还要你挑铲兔草给我家呢?昨天饭后小强铲两大篮子呢。铲来给你们兔子吃吧。”王大妈出了门外还说一句,“你们比乡下姑娘辛苦。”
晚上收工,月圆急急忙忙地喂猪喂兔子,又挑水浇菜。我烧好晚饭后,把志强为我们机的麦仁搁在墙旯旮。
晚饭后,月圆在灯光下双手托着腮巴闷闷不乐。
我洗着碗问:“你怎么不洗脚,难道想家吗?”
“不是想回家,今天请你学习‘大跃进’精神,——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你在打什么哑迷,这么忙还学习吗?”
“噢,说错了,要你贯彻,从今晚开始天天加晚班拔秧,男女一起去,”她又对隔壁一指,小声地,“连他都跑不了。”
我惶惑不安地:“这下麻烦了,我又不会拔,再来个每人定任务,我还要拔到天亮……”
“请高小东来,你们两个人拔不过一个人吗?”
“把人家还笑伤呢,再说,那东西只有嘴能,真要他做事是岔手捂公鸡……”
“看你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她笑咯咯的“不要害怕,拔秧大混拢,不数多少个,两人在一池上,自己有数就行了。”
“不管怎么说,先到大妈那边问问详细,不能出洋相。”
我三四步就到了那边。他们呣子俩正在吃晚饭。
“今天麦仁吃得怎么样?”志强问。
“没有吃,听人说就像粗糠。”
“吃吃就习惯了。”大妈站起身“我装点先给你吃吃。”
一会儿,我接过她的碗,靠鼻一闻,不知是什么味道直对鼻孔里钻,喝进口里就像粗糠,于是,我吐着说:“不能吃不能吃,这么糙嗓子的。”
“充饥最好吃,你刚才大米粥吃饱了,这怎么会好吃呢?”志强吃着说着,仿佛这麦仁对他来说很甜很香。
“大妈,今晚拔秧我靠你,我没有拔过,被其他人看出我的拙样会笑我。”我企求的说,“靠你最好,你还可以……”
“不行不行。”志强Сhā口,又向她妈挤眼,“我和我妈在一池,我拔秧也是个老拖拉机,不能挂龙。”
“啊呀,我们小兄妹还出洋相,妹妹挂龙,我看你脸上也没有光彩。”我既调皮又婉转。
“你听他瞎说什么,他拔秧比我快,慢的人两个都不如他一个。”大妈把筷子立在碗里,瞪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我,“拔秧就是腰弯吃不消,过一会儿就要直腰。小强做木匠一天到晚腰弯惯了,割麦时一墒割到头都不直腰。”
我笑盈盈给他个白眼:“你老娘这一下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你还跟我来这一个,小奸臣……”
“开玩笑呢,哪个妈妈不夸自己儿女好,再赖也说好。”
“儿子当然是自己生的好,有句古语‘儿要亲生,家业要自挣’。”大妈反捶着腰说,“我腰真要断了。”
我们俩与他们呣子俩一同路过大庄上,七零八落的人陆陆续续走进秧池里。
几十个人一条龙地弯着腰,叽叽咕咕谈心和洗秧的“啪啪”声,几乎把蚊子都吓跑了。就连四方八面的青蛙的声音,不留神也听不见。
我和大妈在一池,月圆和李大婶在一池。志强和小田子在我们的右边,二瘌子父子两个在我们的左边。
“姑娘你注意,你的秧全是断的。”大妈悄悄地对我说。
“你们没断,是怎样拔的。”我有点儿为难。
“手要靠着烂泥,几根几根拔,两手像走路似的串着来,要快。”她详细的,“你看我,这手来,那手去,洗秧像这样洗,一手抓秧梢,一手揉烂泥。”
“噢——原来是这样的,我就是太慢。”
“慢慢来,你只管拔,不要你扎,我带拔带扎。我和月圆拔过两次,她蛮在行的,与我们没有差别,就是怕田里有水蛇。”她笑着说着,“分粮那天,她看见一条小水蛇钻进秧池里就不敢再往下拔了。接着又听见公场上吵嘴,就顺便上去了,不知是怕蛇还是怕你和人家吵嘴……”
“晚上又看不清,假如把蛇抓在手里又不知道。”我害怕。
“不要紧张,任何蛇你不要惊动它,它不会咬你的。再说,洗秧的时候把水搞活动了,它很自然地跑了。古话说:蛇咬灾,狗咬呆……”
“不一定,蛇从背后照样来”,志强在吓我。
“就拔秧讲个小故事给你们听听。”小田说:“从前。有个秀才骑匹马路过正在推耙的庄稼汉前,他停了下来,对庄稼汉道:你一天推耙能推多少行?那庄稼汉瞠目结舌。回去就告
诉他老婆,他老婆听后,说道:下午那秀才再路过这里你就问他:你的马一天能跑多少步?于是,下午那秀才真的回头路过这里了,庄稼汉就问:秀才,请问你的马一天能跑多少步?秀才当时就张口结舌。过一响,他反问:这是谁教你的?我老婆。于是,秀才不服气,就顺着庄稼汉指的方向走去,到了门口,只见一位大嫂倚在门框上。秀才一条腿落在地上,另一条腿还在马身上,便道:请问大嫂,你看我是上马还是下马?那位大嫂笑着道:请问秀才,你看我是出去还是进来?顿时秀才哑然,只见她不但倚在门框上,而且一只脚在门框外,一只脚在门框里。”
“......”“......”
“啊呀,我的妈呀,真有蛇,真有蛇……”我真被蛇咬痛了,急急地说着,吓退得八丈远。
“姑娘,在哪里,在哪里……”大妈也往后退了好几步。
“……”二痢于父子也吓得不知所措。
“刚才在我脚后跟动的。”我惊慌地解释。而小田、志强依然不惊,反而哈哈大笑。
“蛇,就是他,”志强笑着指着小田子,“他手指在你的脚后跟连拉了几下,又掐了一下,把你吓得这个样子,胆小鬼。”
我紧张的心理顿时恢复了:“小田子,我一贯认为你不错,怎么会搞这恶作剧的?想不到今天这样吓我总有一天我要报复你的。”
“是的是的,你们这两个小绝鬼,拿人家开玩笑不值得,还喊你哥哥呢,都成狗屁。”
回到家后,月圆笑盈盈地说:“你会拔秧了吧,任何事情架子放下来都会做。”
“今天总算过关有点经验了,明天要过栽秧关了,肯定给人家看笑话……”
“栽秧,也没有什么难的,人家栽七行,我栽六行。”她向我挤了个怪眼,“你也可以栽四行……”
“人家没有意见,以后评工再给我个八级工?”
“没有意见的,乡下人讲理,你栽几天后就像我一样,赶上她们了……”“你和李大婶叽叽咕咕说些什么?”我突然问。
“李大婶说,志强呣子俩个过得很好,她很相信他们……”
“怪知道李大婶经常到志强家来的,而王大妈又最相信她,她们娘家在一个生产队,从小就是好姐妹。
“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这俗语既正确又不能说绝对正确,已经到五月底了,早上出工穿件棉袄似乎不多,但到了中午秧田水滚烫,再加上烈日的烤晒,甚至穿件衬衫都嫌热。
时间对我们来说是紧凑的,生活对我们来说又是艰苦的。整天栽秧把我累得要哭。这天晚上,我坐在暗弱灯光下发呆。月圆喂过猪又到房间里抓把米唤小鸡,转脸对我说:“素兰,你在发愣干嘛?米已经不多了,要吃麦仁了……”
“你先试试看,听大妈说,一半米一半麦仁可以吃。”
“脚上踩火炉,不烘又要烘。”她叹着气,慢慢吞吞地与我乎肩而坐:“连队长老婆都说她家很早就吃麦仁了,还有二、三十斤米留下招待客人……”
“不管怎么说,先烧点尝尝看,真的不好吃,就喂猪。”
“喂猪,我们吃什么呢,光靠开水怎能充饥?”
“拿钱买米,反正手里还有点钱呢。”
“钱用完怎么办?听人说接上新稻子还需要两个月呢,这要多少钱才够。”
“把两头猪卖掉,再过一个月也可以卖小鸡……”
“那你的远大规划要化为泡影了。”她拿根火柴抓在手上撵来撵去,冷冷,“这大概是一年哇,每年如此还要把人买掉。”
“过一年说一年话,没有钱用,反正跟家里要,让他们跟我们一块儿受罪。”我又招呼她“不过,你不能向家里伸手……”
“你这样一来不是分明逼我?”她怏怏不乐,两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桌面,“你家三人拿工资,还要抚养爷爷,再负担我们怎能吃消,那真要倾家荡产卖房子……”
“房子不能卖,是祖产。”志强突然进来,白衬衫上沾满了泥点子,满腿的泥巴正好接着褪色的裤头,小白脸也烤得发红了,平时的二分头发被农忙“收”了。看上去真是满身的狼狈不堪和满脸的桀骜不驯,却浑身带着股特殊的,男性的气息,他无论在哪里总觉得有一股和谐舒畅的气氛。他笑呵呵地,“我很支持月圆吃麦仁。”
月圆一双眼睛熠熠生光,带着满脸兴奋的红晕又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听见我们讲话的,耳朵怎么不聋的……”
“你们到家每发一个音,我都全神贯注地听,看你们谁是真革命,谁是假革命,越在艰苦环境下越能考验一个人,究竟是强者还是弱者,究竟是困难难住他,还是他战胜困难。而且还要看看其他人,人家是怎么战胜的……”
“谁请你来跟我们上政治课的?”月圆眉宇间贮着狡黠的成份,抛给他个白眼,有意激怒他,“我还没有跟你上政治课呢,现在,我开始跟你上,你要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不要向你爸爸那样,剥削人民,压迫人民,不要……”
“没料到你出来挑战,我是有意逗素兰的。”他笑意挂在嘴上,将落在我脸上的目光又甩给月圆,用手指着她,声音还带点严肃。“我大胆的告诉你吴月圆,你就是浑身长满了嘴——我不会说?一惊一乍的”
随他这么一脱口,逗得我“扑噜”一笑,他真像小丑,发出的声音咄咄逼人,把月圆脸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说到“嘴”后停好长时间。最后四个字说得又慢又低又无力。
“怎么样,你们两人都笑了吧,我的目的就是这个,既然是兄妹了,应该有愁同解。”他神秘兮兮的,“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夏种结束后,队里跟你们建三间房子,木材计划已下来了。”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省得麻烦你们。”我恢复了“健康”笑着说。
“不麻烦,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
“谢谢你唷。”,月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专讨便宜。”“看不出来月圆还真的懂不少呢,我讨点便宜又被她找回去了。”他一摇一晃地走到锅前:“你们到现在不煮晚饭吃,不食人间烟火了,成仙了?”
“没有成仙。”我又笑着对月圆,“今天第一顿,你用三分之二米,三分之一麦仁试试……”
“我和你想法一样”。她又对志强说,“麦仁不淘吧。”
“二百五,”他笑呵呵的。“麦仁是浮的,它不像米。”
月圆用小拳头吓了他一下:“你三百六,我知道男孩子欢喜抡上风理,有意说玩的。”她又翻了他一眼,“看你外表很精明含蓄的。就是不谦虚。”
“好好,月圆小姐,我算服你了,连做梦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招。”他勉强地笑着转身,“不跟你谈了,我还没见过你这利牙利嘴的女暴君。”
他走后,我还是倚在桌边发愣。她在烧锅。显然她心情是愉快的,因为她做通我吃麦仁的工作了,又把一贯能说会道的志强打倒了。此刻火光把她脸映得绯红绯红的,一双黑黑眸子里火花在闪烁,背影在墙上晃动着。一把麦秸推下锅堂,锅草仓里顿时漆黑的,她既用火叉撬,又鼓起小嘴吹……突然火一亮,她又胆怯地往后一缩……
这一切的一切,不知是生活在折磨她,也不知是生活在考验她,真不可思议。
开始吃“中药”了,她似乎吃得很香,足足吃了两大碗。我虽然不想吃,但为了她高兴,我吃中药似的吃了两小碗。当她吃 过问我怎样的时候,我的眼睛湿了,这就是打天下将军女儿过的生活吗?
一连好几天,她都抢着烧饭,吃饭时她又急急忙忙地装给我吃。而她烧的饭确实实现我的愿望——一丁点儿麦仁。
这天中午,她数天如一日,捧碗到大妈那边了,我也随后面去了,坐在门槛上。
“这几天我看你天天吃麦仁,好象还香得很,”志强捧着碗往月圆走来,“我来看看,你们今天米多,还是麦仁多……”
“不给你看,不给你看……”她直退到墙壁,把碗举得超过头顶尖叫着,“狗才这样跟着人呢。”
“我偏偏要看,”志强紧迫不放,到她面前踮着脚,“哟,原来全是这个。”他又抢两步看了我的碗。
月圆定定地盯着他:“志强,怎么样,麦仁少吧。”
他笑哈哈地点着头,月圆脸也笑红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笑的什么名堂,而在他们的眼神中倒略知一二。我起身说:“月圆来家,我请你一点小事。”
她过来后,站在门槛上用筷子顶着牙:“你有什么事吃过饭再说。”
我坐正说:“你站着干嘛,大概没买凳子票?你坐下来,我再告诉你。”
“你说,我听得见。”门槛象吸铁石般的吸住她。我问:“你碗里还剩多少没有吃?”
她望了碗对我说:“还有半碗。”
我把脸上开玩笑的成份甩了,严肃的对她说:“好,请你把碗递到大桌上来,给我看看……”
“给你看干嘛”。她话音一落转身就走。
“站住!”我像抓小偷似的,紧迫几步夺了她的碗。她在我后面冷冷地说:“你这样干嘛呀,动这么大的干戈……”
我把她那碗与我的碗放在一起,就像法官对待犯人似的说:“还怪我发火吗,我们同样是人,两个碗也是同样的,可是里面装的不一样,我的小姑奶奶,我是人,你更是人啊,你自己看成何体统……”
她一言不发,低俯着头,就好像真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志强进来打断我的话题:“你们又吵嘴了吗?这回是素兰不好,我来证明。”
“我承认我不好,不过,她真不应该这样做……”
“你这个人真是狗咬吕洞宾,月圆每顿把米留给你吃又不好。”他解释说:“她说你麦仁吃不下去,她才避着你这样做......”
“你听他瞎说什么呀,就是今天这一顿。”她翻了志强一个大白眼,又推了他一下,“滚滚。”
“你听,她对你又撒谎了,过几天她碗里几乎全是麦仁,我还真佩服你们怎么吃下去的,就是给我吃也不一定吃下去。”
我说:“刚才在你家那边,我看到你们挤眼睛,我才觉悟过来,怪知道每天烧饭她抢着烧的,饭好又装给我吃,原来是这样的。”我又对她说:“从今晚起剥夺你的烧饭权了。”
志强脸上充满佩服成份:“可是们俩人太好了,简直象一个人一样,其他队里知青为吃动打架,可是你们…”“你别笑了,素兰刚才险些和我打架,你来的正好。”她挑着眉调皮地说。
“从今天起,不要你烧饭,把你这半碗麦仁倒给猪吃……”
“我已经习惯了。”她对我置之不顾,三两嘴就扒下去了。
晚上,我正式“上锅”。饭好后一开锅我恍然大悟,原来麦仁全浮在上面,米很自然地沉在底下。月圆当然好骗我,自已全装麦仁避着我吃,剩少量的麦仁像拌混凝土装给我。怪知道乡下人说“客来在锅底下装”。
(八)
八
我们度过有生以来第一个夏收夏种。秧苗长得很快,已转青了,阳光雨露无私地给它们奉献着。那微微的东南风把嫩绿柔软的秧苗吹得颤波波的,好像一块铺在地里绿色的缄毡。
轻闲的人们出工天天都是吃药不改单子:男的抽水推耙,女的薅秧草积肥,老弱病残者“精修”那十几亩棉花田。大伙儿在一块干活热热闹闹,这个是特快消息,那个是爆炸新闻,
反正是说不完的话,反正不报税。年迈的老人就谈张家长李家短,王家媳妇不讲理掼坏了碗。总之,这是农村人的习惯、癖好,就是把瓦岗寨上的“王爹爹”请来拿个钉钯吓大家,大家
不一定哑口无言。把唐王李世民求来,可能也是望尘莫及。
随着几次的暴雨浇来了大暑,带来了闷热天。人人都说今年比任何一年热,但此话并非完全正确,因为过去的暖随着时间的流逝已忘了,但现时的热正在受着。于是,每天三餐我
们都抢着烧,谁也不愿意把流汗的事给对方。就连烧早饭都是一身汗。
天热,队长要求一大早就出工,大概十点钟就收工,下午二点至四点半学习,学完就上工至天黑。社员们都是早怕暖,中怕热,晚怕蚊虫早早歇。出工不出汗,到中午要吃饭,未到天黑要打散。
农村中午更热,村庄前前后后的树叶像害病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尘在枝上打着卷。每家门前一点水珠也没有,干巴巴地发着白光,光着脚丫走路既烫脚又硌脚,不管走到那里就像烧得未透的砖窑,使人喘气都有点困难。狗趴在那地上吐出鲜红的舌头,肚子一吸一吸的就象要死一般。牛喘着粗气,尾巴不停地打着身上的苍蝇。年饭后天上的太阳更厉害,没有人敢看它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有闪眼的光,屋顶上,墙壁上,地上到处像似洒下那刺眼的金光,白里还透着点红,由上至下整个像面巨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发火,每一种气味都混合着由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庄上前前后后的行人寥寥无几。
“李素兰,你是坐在这树下乘凉,还是找东西,我看你东张西望的……”
“在家里热得吃不消,到这棵大树下乘凉的,还是跟呆在蒸笼里一样。”队长向我走来。
他用草帽当扇子扇着,直视着我们家说:“月圆看样子还没午睡着,用扇子扇来扇去的,活像蝴蝶似的。”
“你还会形容这些,不愧为是队长。”
“什么叫形容我不懂,不过,我看到蝴蝶翅膀都是扇一扇的,人的两手都是拿着扇子不正是像蝴蝶吗,不怕你好笑,
‘蝴蝶’这两个字都不会写……”
“你太客气了,听志强说,你读到高小毕业呢,他还夸过你,这个小队只有你当队长,人才服。”我是说奉承话专家。
“怎么说呢,你看这时候人人呆在家里睡午觉,我要出来查秧田水,要搁田。”他擦着脸上的汗水不顾身上的汗又叹息着,“做工作一人难中千人意,从地方到中央,小队长最难当,既然当了,就要为集体、为社员负责,无论当哪级干部都要大公无私,如果样样利己,对别人说话就硬不起来,就失去人们的信赖。更重要的是当:官’要为民。”
“你说得确确切切,你表里如一,凭你的工作方法当个大队支书绰绰有余,虽说是高小毕业真不简单,比……”“你这时候怎么到这里来的?”志强从家里摇着扇子向我们走来,“没有事是不会来的。”
“就是来找你的,下午到公社领计划木材,你是内行。”
“队长,买木材是不是跟我们建房子?”
“嗯——你们现在是一根红线,要把你照顾好,不然挤在这里双方受罪。”
“那太感谢你们了。”我又迫不及待,“哪天才能建好?”
“大概,大概……”他仰头盯着树上叫喳喳的知了,“打泥巴墙十天才能洒干,脱土基快,三四天就干了。还要买毛竹做椽子。瓦匠、木匠、茅匠队里多的是。”他问志强,“正式忙屋面需要几天?”
“不拖拖拉拉的,上盖三五天准能忙下来,我们木匠没有多事,就是茅匠事多……”
“茅匠到其他队里再找两个,今年麦秸正好捆得整整齐齐的,很应手。”队长说。
“建几间?”我问。
“三间,该满意吧,”队长侧身对公场上一指,“就座落在公房那边,烧草几步路,领粮又方便,不过,到收割时水缸里多挑点水,我们去喝。”
“那还用说,每天多烧几瓶开水,没东西招待就用开水招待你们。”
“不必要,不必要,我们喝开水还不习惯呢?一怕烫,二是不解渴。”队长又说,“房子大概七月半就可以住进去了……”
“不能‘七月半’要他们搬家不好,七月半是鬼节。俗话说,七月半水鬼乱。”
“你不要吓她们。”队长笑着,“女伢子胆小,如果把房子忙好,她们真不敢住怕鬼,那真把人笑伤呢。”
“我们不怕,信者则有,不信者则无……”
“还有‘件事,月圆醒后叫她到大队开会,千万不能误事。”队长又望了太阳对志强说:“你过一会儿带十八个人去抬九棵房梁,毛竹梢明天再去买。我原先准备去的,因为大队分片干部来查田间管理呢。”
“队长,还早呢,你先回家休息一会儿吧。”我望着做社员的“黄牛”队长说。
他又擦了满脸的汗水:“马上是回家休息呢,用破席子铺在地上,载看它暖不暖了。”
我目送队长,那帽子已没顶了,头发露在外面,全身只有一条一尺五寸的裤头,身上被晒得黑里发亮,一手扶着肩上的锹柄,一手不时地擦着汗水,他甩开浓阴踏上了火热的埂间。
他,也是人,他为什么那么辛苦。那样繁忙,那样奔波……。此刻,用最感激的语言也无法代替我的心情。啊——生产队的队长,不疲倦的“芝麻官”里的“芝麻官”。
我们房子已建好,七月十三日中午收工,我铲兔草顺便去看了。房子坐落东南向,东头是公场,后面紧靠方塘,吃水很方便。外墙泥得滑溜溜的,人字头麦秸屋面黄得发亮。我进
室内,看见屋梁是方的,东房门是木头的,西房门是毛竹片的,大概是给我们做橱房的,东西头前面各留了一个不垂直的土窗,两头房顶上还留了一个天窗(用片玻璃Сhā上去的)。地做
得平平的,土墙平而结实。瓦工又把它泥得很平滑,就是未干。虽然它是草衣土骨,但我心坎里高兴,因为它毕竟是我们的小天地。
刚到家,月圆关心地说:“你怎么到现在的,太阳晒坏了吧,我很饿已经先吃过了……”
“你饿当然先吃,无需等我,我刚才去看房子的,搞得还不错,丽丽亮亮的。”
“我昨天去看的,就是锅灶没有搞。”她把麦仁饭装好放在桌上。
“你不懂,我们不买锅,瓦工不好搞,他们不知锅大小,要把这两张锅拿去画圆才行呢。”
“把这两张锅拿去就是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拿去,我们不吃饭吗?我和队长已经讲过,过鬼节后再去住。队长说,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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