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盈玉被押解往边塞两日后的清晨,萧辰等收拾好行装,向包拯辞行后便从侧门而出,正遇上牵着马欲出门去的展昭。
“你们要回去了?”
展昭停下脚步,虽然内心不无遗憾,却还是朝他们笑道。
莫研看见他,很开心的模样,笑吟吟地朝他点头:“方才我去找你辞行,可惜你不在,还好在这里遇上。”
萧辰拱手施礼:“展大人,多谢你这些日子对小五、小七的照顾,我们就此别过。”
“萧兄走好。”展昭也拱手还礼。
莫研在旁轻扯他衣袖,笑道:“你莫忘了来蜀中瞧我,你若来,我就做菜给你吃。”
“莫姑娘……”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叫我小七就好了,以后我也不叫你展大人,就喊你展大哥,好不好?”
展昭微微一笑,道:“自然好。”虽然口中如此答道,但他却也不知这“以后”将会是何时,说罢之后,不由心下怅然若失。
浑然不知他所思,莫研将包袱甩至背上,豪情万丈地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一路平安。”展昭拱手,衷心道。
灿然一笑,莫研不再多言,转身随两位师兄离开。
李栩轻敲一记她的头:“什么青山绿水,罗罗嗦嗦的,小娃儿不学好!”
“什么不学好,江湖中人都这么说话,这话我练了好久,总算派上用场了。”莫研得意道。
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尚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的展昭听了,唇角不由泛起笑意。看着那抹熟悉的纤细身影拐过街角,消失在视野中,他深吸口气,方才离去。
尾声
转眼已过了月余,这日展昭早起在院中练过剑,抹了抹汗,正看见雪花飘落,细细小小的,绕在他身周打着转……
已经是冬天了,真快啊,他想着,这是今年京城里的第一场雪吧。
雪粒子钻入衣领,冰凉冰凉的,他自嘲地笑了笑,也不掸开,提剑回屋,却见马汉从不远处顶着雪走过来。
“展兄,我家里的说了,今儿是小雪,让你早起先过来喝碗羊肉汤。”马汉人还未到,已经喊过来了。
展昭笑道:“替我多谢嫂夫人,我稍后就过去。”
展昭独身,在京城里又无亲戚,平日里与王朝马汉等人皆以兄弟相称。马汉已成家,夫人正是开封府内的厨娘,有着一手好厨艺,故逢年过节,马汉常常招呼展昭王朝等人同来家中过节。今日小雪,马大嫂特地烧了补气暖胃的羊肉汤,也算是应景。
刚进马汉家的小院,混杂着当归味的肉汤香味扑鼻而来,团团雾气在飘雪中散开,暖意沁人。王朝,赵虎早已在屋中,见展昭到来,忙挪了挪,让他落座。
马大嫂手脚麻利地给各人端上汤碗,端得是好手艺,那羊肉汤色泽|乳白,毫无臊味,上面洒了一把碧绿的葱花,香气四溢。王朝性急,也顾不得烫,端起来就着碗便喝了一口,连连咂舌,只觉得鲜美无比。
取过汤勺,轻轻在汤中搅动散去热气,看着碗中的葱花,展昭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人欢欢喜喜地往面中洒葱花的样子……现在的蜀中,不知是否下雪?
“展大人快喝,这羊肉汤就得趁热喝。”
马大嫂又端上一大盘白馍,笑呵呵地看着正大快朵颐的众人,得意道:“这汤里头我加了白芷,还有杏仁,一点臊味都吃不出来吧。”
“嫂子真是好手艺。”赵虎抓了馍在手中,赞道。
王朝口中还未咽下,连声附和:“好吃……好吃。”
听他们连声称赞,马大嫂笑了笑,自言自语地叹道:“你们也就是知道好吃二字,其中的功夫哪里会懂得。……要是那个小丫头没走,说不定她能吃得出来。”
闻言,展昭手上动作略停,随即恢复寻常。
一时吃罢,谢过马大嫂,出马汉家,展昭信步往包拯书房而来,正遇上押送白盈玉的差役已经回来,向包拯回禀经过后退出去。
包拯见展昭进来,示意他坐下,遂语气低沉道:“白盈玉在汾水投了河。”
这原是展昭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此刻他也无法确定莫研是否做了手脚,又或许白盈玉真的投了河。
见包拯面色伤感,展昭心中隐隐歉疚,含糊地劝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许觉得如此更好。”
包拯沉重地叹口气,目光落到桌上卷宗,繁多复杂,只有暂且收拾情绪,以政事为重。昨日城南郊外一处别院失火,疑是有人纵火,展昭心细,正好派他去调查此事。
展昭领命前往城南郊外,策马而行。
郊外的雪似乎下得比城里还要密些,纷纷扬扬,天地间苍苍茫茫。天寒地冻的,路上行人稀稀落落,路边茶水铺亦是生意冷清
刚用过羊肉汤,腹中暖和,他暂不欲饮茶水,并不停留,策缰而过。
“老板,你茶水里怎么不加点肉桂叶……” 茶水铺里的一个声音飘过来。
展昭猛地一下勒住缰绳。
“这个时节,要加点肉桂叶才好。”那声音仍旧如记忆中那般快活。
仿佛能看见她说话时的样子,他不由微微笑开,翻身下马,似乎怕惊扰了什么,牵着马缓缓走过去。
茶棚内,一个俏生生的身影正立在茶炉旁,偏着头瞧茶水冒水泡……
余光瞥见有人过来,她方抬起头,正与展昭目光相遇,顿时欢喜唤道:“展大哥。”
展昭微笑:“小七。”
【卷二】
楔子
宫城内,紫辰殿。
“母后,您求求父皇,莫将我嫁入番邦,我不要嫁给耶律洪基……”
豫国公主赵渝跪在皇后曹英面前,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曹英亦是双目含泪,赵渝虽是早逝的昭贤贵妃之女,并非她亲生,但却是由她扶养长大,听闻仁宗要将她远嫁辽国,她又何尝不心疼。
“快起来,孩子。”
曹英将赵渝搀起,牵着她在榻上坐了,才轻抚着她的手,劝道:“你也要体谅你父皇,他的心里也是不好受。”
此时的门外,仁宗静静站立,倾听着门内两个女人的抽泣之声。
“皇上……”内侍不知是否该替他推开门,轻声询问道。
仁宗摆摆手,示意莫惊扰房中人,不是他不愿见赵渝,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自先帝与辽国定下澶渊之盟后,宋辽两国虽无战乱,但大宋每年都需供给辽国十万两白银,二十万匹绢布,今有消息传来,辽国耶律宗真似对岁供颇有微词,曾言大宋年入一万万,辽不过仅得三十万,实九牛一毛。且辽国已和西夏联姻,耶律宗真将其女兴平公主嫁西夏国王李德昭之子李元昊。两国关系微妙,不忍百姓再受战乱之苦,仁宗遂决定与辽国联姻,暂且缓和局势。
屋内,曹英仍在劝道:“那耶律洪基也正是年轻精壮,又听说文武双全,对汉学极是精通,想来定然不输于我汉家子弟。”
赵渝的抽泣声渐渐止住,取而代之地却是更令人心惊的话语:“母后,孩儿是宁死也不愿嫁去番邦,您莫怪孩儿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
曹英听得大惊,慌忙拉住她:“你这孩子,莫作傻事!”
仁宗闻言也是一惊,也顾不得叫内侍,自己推门入内,大步朝赵渝走过去。
“父皇……”
赵渝看见仁宗突然进来,顾不得惊讶,也不多说话,径自直挺挺地跪下,连着磕了三个头。
望着俯首在地上的女儿,仁宗长叹口气,将她扶起:“千般不是,要怪就怪朕,不该把你生在这帝王家,朕也是万般无奈。你既然贵为公主,就需得为朕,为大宋尽你所能。”
见女儿不言不语地盯着自己,双目肿得桃儿一般,仁宗硬是让自己狠下心肠:“看看宫里还有什么喜欢,你尽可以带了去;或者还要添点什么,也尽管让人去办……”
闻言,赵渝心中一片冰凉,知道父皇心意已决,再无回转余地。
“……孩儿回去想想。”
拖着脚步,赵渝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第一章
冬夜里的京城,丝毫不被风雪减去半点热闹。马行街上,夜市的铺子一个连着一个,三更才收,五更复开。北食有楼前李四家、石逢巴子,南食有寺桥金家、九曲子周家。
猪胰胡饼、和菜饼、野狐肉、果木翘羹、香糖果子、水晶烩、糍糕之类吃食,光是闻香便引人食指大动,更有提瓶卖茶者,寒冷冬夜里饮上一碗热腾腾的香茶,身上便是说不出的和暖。
这份热闹对于食客来说自是惬意,当对于巡街的捕快,则是另一番光景了。从掌灯时分一直巡到二更天,饶得里面穿了棉夹袄,莫研还是冻得直打哆嗦,忍不住偷偷买了个“羊荷包”,叼着它躲到一方角落里大口大口吞咽。
冷不妨背后有人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惊得她一时哽在喉咙中,边转身边狂咳不止。那人也是没料到,忙拍她的后背,助她顺过气来。
“王头,”她好不容易吞下去,陪着笑道,“您怎么又亲自出来了?”
她口中的王头即王朝,作为开封府捕头,对于手下捕快玩忽职守的行为历来惩罚严厉。莫研拿不定巡街时吃点东西到底算不算玩忽职守,但看到王朝脸色不善,自知不妙。
王朝带着几分无奈看她,沉声责问道:“你怎么又偷吃东西?巡街须得时时警觉,不得有丝毫懈怠。”
“捕快也是人,又不是铜塑铁铸的,这么冷的天……”莫研不满道,她五天才能轮到巡马行街,巡街又冷又冻,满眼又皆是吃食,如何能忍得住不吃。天空尚落着雪粒子,风卷着雪刮过来,她皱眉裹了裹斗篷。
毕竟还是个小丫头,王朝拿她没奈何,只能教训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话不对,皇上算是人上人,怎得不见他来吃这般苦头。”莫研摇头,“若是说只要我肯吃苦便能当人上人,难道说我也能当上皇上不成,不通不通,很是不通。”
“你怎么总有理!”
“这话本来就不对。”
“这话是我说的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就是这个理。”
“那就是老祖宗错了,还传下来作什么。”莫研理所当然道。
王朝气结,回回都说不过她,回回都有一堆歪理顶回来。
“王头还有什么事么?没事的话,我去接着去巡街了。”莫研的一双脚早冻得麻木,她原地急跺了几下,试着恢复些知觉。
已经连话都不愿再说,王朝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走,看着这个小丫头慢悠悠地汇入人流中,他连连摇头——听说皇上还钦点了她当捕头,就这般模样,当了捕头如何才能服众?
这边莫研亦是一肚子不痛快,刚吞下去的“羊荷包”虽使身上和暖些,嗓子却干得厉害,想买碗茶喝,又恐王头还在后面盯着。路两边香气四溢,却只能眼巴巴地干看着,她用力叹口气:早知当捕快这么无趣,当初就跟着二哥哥回蜀中去,不偷着跑回来就好了。
正自一摇三晃地溜达,突听有人惊呼:“我的钱袋!我的钱袋呢?”
莫研还未来得及循声望去,便有一位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飞快蹿过来,正巧一头撞进她怀里,她想也未想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哪里来的婆娘,敢挡你爷爷的路!”男孩恼火地大声嚷嚷。
莫研听得咯咯直笑:“你才多大,小媳妇还没娶,就惦着当爷爷了。”
男孩使劲挣扎,无奈未曾习过武,虽然动作灵活,却无章法,怎么也挣脱不了莫研。
此时先前叫喊的那人也赶到了,生得眉清目秀,公子哥儿打扮,一把揪住男孩,从他手中拿过黑底金线的钱袋,恼道:“这么小就偷东西,小心我送你去见官。”
“等等,”莫研伸手拿过钱袋,“你如何能说这钱袋就是你的?”
“你!”那人恼怒,“你是什么人,也配来问我!”
莫研慢条斯理地掏出怀中制牌:“在下是开封府的捕快,姑娘若有冤屈,可到开封府衙前击鼓鸣冤。”
“你……”那人愣住,“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
颇为无奈地瞥了那人一眼,莫研的表情明显写着:呆子都看得出来你是女儿身。随即她低头解开钱袋,略略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这钱袋果真是你的?”
“嗯。”
“这里头可都是大内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莫研拈出个猫眼戒指,对着灯火转动,赞道:“蜜黄|色,上上品,好金贵的东西。”
那人显然没想到她一语道破,迟疑片刻,口中含含糊糊道:“……仔细看好像又不是我的钱袋,大概是认错了。”说罢,匆匆返身就走。
莫研还在眯着眼睛看那戒指,待回过头来,方才那人已不见了,连方才抓住的小男孩也趁机一并溜了。
“人呢?”
她疑惑不解地四下张望,周围人影憧憧,哪里还找得到:“钱袋都不要就跑了?……看来多半也是偷来的。”将钱袋揣入怀中,她慢吞吞地接着往前逛去。
过了三更以后,马行街夜摊便开始收了,大街由热闹归于清冷,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位提瓶卖茶者仍守在屋檐下,同他们缩在一道的还有莫研,哆哆嗦嗦地捧着碗茶慢慢吃。风雪却是愈发大起来,屋脊上雪已积起尺许。
“咚——咚!咚!咚!咚!”
天寒地冻,远远地隐约传过来打更的声音,莫研如释重负地长呼口气:总算熬到五更天,可以换班了!
欣喜地在原地用力蹦了蹦,溜达了一夜,冻得僵硬的腿简直就不像是自己的了。莫研还了茶碗,缩缩脖子,裹紧斗篷,往开封府走回去。
风夹着雪劈头盖脸地刮过来,打得脸上生疼,她几乎是闭着眼睛在朝前走。
“小七!”似乎有人唤她。
莫研将眼睛撑开条细缝,循声望去,骤然睁开,顿时喜道:“展大哥!”
不远处,展昭一袭红衣立在雪中,正含笑看着她,那般沉静的眉目,似乎漫天风雪也为之一缓。
第二章
“展大哥!何时回来的?怎么在这里?”已经有好一阵子没看见展昭,她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窜到他面前。
“刚刚回来……正好路过这里。”
展昭微笑道。莫研偷跑回来当捕快之后,便循例先巡街三个月,他一直担心她能否适应,偏偏又有公务出门,直至今日方归。他本欲回府,恰好在途中遇上王朝,说起莫研正在马行街,心中关切,忍不住先折过来瞧瞧她。
莫研不疑有他,开心笑道:“真巧,我正好要回府交班……这次又去的哪里?我好生想你,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来。”莫研独自在京城,在心中自是把展昭当作极近极近的人,少女的娇憨在话中尽露无疑,若换作他人,多半无法如此直率,展昭也多半要大窘。而莫研自自然然道来,展昭听在心中,不知不觉唇边泛起微笑,却不觉得半分窘意。
“这些日子巡街可还习惯?”展昭问道,同她缓步往前行去。
“一点都不习惯,当兵可比当贼累多了,”莫研懊丧道,“又无趣得很,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丢只鸡要找我,邻里争执打架要找我,连两口子吵架都要找我——这是捕快该干的事么?”
展昭语塞,他自一入公门即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从未巡过街,故不知巡街的捕快究竟得管何事。莫研性情飞扬跳脱,要她日日对这些琐事,倒真是难为她。
“上回有个书呆子考不上功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不吃东西,他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央我救救她儿子。我只好把窗子撬开进去,想劝他吃东西,哪里知道那个书呆子指着我鼻子,说孤男寡女岂能共处一室,还说我损了他的名节,你说气不气人!”
展昭忍着笑,点头赞同:“确是气人。后来又如何?”
莫研想起后来的事情就垂头丧气,“既然他说不能共处一室,那我只好拎着她到屋顶上去说话,还特地隔着衣袖拉得他。哪知他又说我碰了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他此生无颜见人。我都没计较,还好心好意地劝了他一大堆话……”
她劝人的水平展昭是知道的,不由地暗叹口气。
“再后来,也不知怎得,他就气得浑身发抖,抖着抖着,就从屋顶上抖下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么不拉住他?”
“我起先是想拉住他的,可怕他又说什么损了他的名节,犹豫了一下……”莫研觉得很冤枉,“……再说那个屋顶又不算高,谁知道他会摔断腿。”
“那人摔断腿!”展昭微微吃惊,停住脚步。
“看过大夫,说没事,过两三月就能走能跳了。诊金、药钱都是我付的,额外又搭上十两银子。”莫研无奈地叹口气,“……这捕快再当下去,我非得饿死不可,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回蜀中去。”
很少见到她如此沮丧的模样,大概这些日子果真很不顺心吧。展昭侧目望她片刻,他知道莫研的才能不在此处,按例巡街确是大材小用,真是有几分委屈她了。
“饿不饿?”不忍她懊丧,他含笑问道。
莫研点点头,皱眉抱怨道:“大雪夜里,只啃了个羊荷包,还被王头逮个正着。”
“我也有些饿了。”他略想了想,因平日里也不多留意,此时还真想不出这个时辰该去何处吃点东西。
莫研转头打量他,虽然他脸上笑若春风,却有掩不住的倦意,想来他定是赶了一整夜的路回来。“这个时辰,还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她迟疑一瞬,忽然想到一处地方,脸露喜色,拉着展昭就走:“展大哥,你同我来!”
风雪遮天,且时辰尚早,街上几乎看不到人。莫研自顾拉着他的手往前行去,展昭本觉不妥,可她的手冻了整夜,冰凉冰凉的,他犹豫片刻,反而握紧……
一炷香功夫后,莫研笑吟吟带着展昭进了开封府衙的厨房。平日无事的时候,她常来此地帮马大嫂打打下手,厨房里各式各样的东西在何处她可谓是了若指掌。将展昭按坐在小桌旁,燃起壁上灯盏,她轻车熟路地翻了翻纱橱和大锅,欢喜笑道:“我就知道肯定有剩饭。”
“是么。”展昭笑道,他向来不注重吃食,觉得有剩饭裹腹也不错。
莫研手上不停,流水般端了好几个盛着吃食的碗盘出来,喜滋滋道:“还有些油爆鹅肉,糍糕,灰葫芦条。”顺手拈起一小根灰葫芦条送入口中,赞道,“马大嫂腌菜的功夫真好,我怎么也及不上。你尝尝……”
她又拈了一小根,晃晃示意他,展昭摇摇头,她依旧送进自己口中。
“有这些剩菜,热一下也就足够吃了。”他看着眼前大大小小的碗盘,笑道。
“有剩菜,有剩饭,”莫研在篓子里又翻出了两个鸡蛋,笑道:“我们就吃金玉满堂,好不好?”
“金玉满堂?”
“就是什锦炒饭。”
“你做?”
“你会做么?”
展昭老实道:“我不会。”
“那我来做。”莫研解下披风,挽了挽袖子,边捅炉子边笑道:“在家的时候,都是我做饭,二哥哥的嘴最刁,味道若略差些,他就宁可不吃……”
展昭微笑:“我还记得在船上时你煮的鱼粥,味道很好。”
闻言,莫研又是欢喜又是得意道:“那当然,马大嫂都说我的厨艺不比她差。”炉子里的火升起,火光映在她脸上,眉梢眼角均是笑意盈然。展昭见她复快活起来,不由也随着她欢喜。
方才莫研挽起衣袖时,曾取出袖中之物,正散落在小桌上。展昭见其中有一钱袋鼓鼓囊囊的,不由笑道:“钱袋还这么鼓,怎得说自己迟早要饿死呢。”
莫研拿着锅铲正尝味道,扭头看过来,不在意道:“可惜不是我的,你瞧瞧,里头可都是好东西。”
展昭依言打开,略瞥了瞥,神色骤然沉重,随即将首饰尽数倒出,细细查看之后皱眉道:“这些可都是宫里的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我在街上抓了个贼,刚问事主钱袋里头的宝贝从何而来,那人就跑了,连钱袋都不要。”
“事主是何模样?”
“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穿了身男装,”莫研颦眉回想,手上动作却不停,“她用的脂粉不像街面上卖的,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不太地道,连小毛贼都抓不住。说来奇怪,要是象她那般身手都能进大内偷东西,那我当捕快也太屈才了,当个大内侍卫都应该绰绰有余。”
展昭思量半晌,也想不出头绪,遂问道:“那这钱袋你打算如何处置?”
“正好,你拿给包大人。”她端着盛得冒尖的碗过来,狡黠一笑:“就算作你的功劳,不过……你得替我向包大人求情,把我巡街的日子缩得再短些。”
第三章
复收好首饰,展昭微微一笑:“怎得你自己不说?”
“我说过,可包大人罗罗嗦嗦了半日,什么典不可废,什么体察百姓疾苦,什么责任重大……总之就是非要我熬过这三个月。”
“我虽可替你求情,只怕也是不成。”展昭取了筷子,递了一双给莫研。
“包大人连你的话都不听?”
坐在热腾腾的什锦炒饭面前,莫研咬着筷子,实实在在发起愁来:“要不,我装病吧?有什么病是既严重又不会死,能拖上一个多月呢?”
展昭提醒她:“你莫忘了公孙先生,有病没病,他一望便知。”
“你是说……”她腾得一下瞪大眼睛,“……我应该先把公孙先生解决掉?”
展昭差点被呛到,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莫研的师兄师姐都喜欢敲她的脑袋:“我是说,装病不是个好法子,我自会尽力替你求情。”他猜想包大人如此坚持,多半是因莫研过于年幼,还需多多磨练性情。
“当真?”
“嗯,只是——若包大人不答应,你也不可胡来。”
“哦……”
见他应承下来,莫研心头稍宽,实在饿极,埋头在饭中。展昭微微一笑,也低头吃饭。
面前的饭虽是用剩菜剩饭做成的,卖相却十分好看:鸡蛋炒成桂花般的小粒,油爆鹅肉剔骨切成小丁,灰葫芦条细细切丝,夹杂在饭内,旁边佐以大碗海菜汤,这海菜汤原本是与排骨同炖,只是排骨早被吃尽,汤里仅余下海菜。她复热过,又加了几滴醋在其中,吃来爽口非常。
展昭吃得几口,抬眼间不经意发觉莫研眼睛亮晶晶,期待地看着他……
“好不好吃?”她问。
“好吃。”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比醉仙楼的菜还要好吃。” 醉仙楼的菜味道如何,他早已想不起来,只觉得比起素日所吃,面前的剩饭剩菜却是分外香甜。南侠说话办事向来稳重平实,这话虽听着略有夸张,却因在他心中,确确实实如是所想。
莫研不会想这许多,他既如此说,她自然就相信,嫣然一笑,欢欢喜喜地低下头接着吃。
吃罢,与莫研作别,展昭至包拯书房。此时天还未亮,而书房内灯火明亮,不知是包拯彻夜未眠,又或是清晨起早。
“展护卫,你来得正是时候!”不若平常,包拯一身官袍正襟打扮,却是刚从宫中回来。他神情焦切,也顾不上问展昭此行顺利与否,急急道:“豫国公主下落不明,皇上密旨,务必让她平安归来。”
“下落不明?”展昭一时不明白其中之意,“可是被歹人带走?”
包拯摇摇头,似有难言之隐,沉默片刻才道:“圣上已下旨,将豫国公主许给耶律洪基。豫国公主怕是心中不满,故而出走宫城。”
“此事万不可泄露,圣上已派出大内侍卫寻找,但豫国公主自小深受圣宠,性格骄纵,恐单凭大内侍卫无法劝服她回宫,更怕她做出过激之事。”包拯起身,绕过书桌走来,“公主对你向来钦佩,颇为推崇,圣上命你将公主找回,务必毫发无损。”
“圣上要我去……”
展昭怔住,将一个弱质女子找回送至番邦,他又何尝忍心。
包拯何尝不知他心中所想,拍拍他肩膀,叹道:“辽国狼子野心,对我大宋窥视已久,现下又与西夏联姻,圣上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展昭明白。”
深知其中厉害,展昭暗叹口气,也顾不得歇息,领命而出。刚跨出门槛,突得想起一事,复返回来,掏出莫研所得的钱袋……
“这是?”包拯疑道。
“这是小七昨夜巡街所获。”展昭顿了一下,解释道:“就是莫姑娘。”
提起这个丫头,包拯有些无奈,警惕地看着展昭:“你莫不是被她找来当说客的?”
展昭微笑,只好不语。
“你当我想让她巡街么?”包拯摇头叹气:“她巡街以来,我耳根就没清净过,整日里就听见王朝和赵虎叨咕她又惹了什么事,幸而也就剩一个多月,再忍忍就过去了。”
“大人……”展昭听得包拯也十分烦恼,不由暗自好笑。
“本来免去也无不可,但她心性未定,行事毛躁,身上又有些江湖习气,若不好好历练,如何能明白庙堂与江湖之别,岂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
虽然不免心疼莫研,但心知包拯所言有理,故而展昭不再多言,笑道:“还是大人思量周全。”遂转入正事,他解开钱袋,示意包拯看过来,正色道:“……大人,您且看这钱袋中的物件,可都是宫中之物。”
包拯微惊,走近细看,内中各件首饰做工精致,珍珠翡翠玛瑙,晶莹剔透,无一不是上上品,确皆为大内才得见的物件。
“她从何处所得?”
“据说,是位十七八岁、女扮男装的姑娘。”
包拯皱眉片刻,遂急唤人将莫研叫来。
不过半盏茶功夫,莫研一脸的欢欣鼓舞,连跑带窜地进来了。听闻包拯唤她,她猜想展昭求情有功,包拯终于肯特赦她不必再巡街。
“包大人!找我何事?”
看她一副乐开花的模样,直往前凑,包拯轻咳两声,退到桌后。展昭无奈,把莫研拉回坐下。
“包大人想问你关于这钱袋的主人。”
“啊……哦……”莫研迟疑片刻,犹豫问道:“是不是宫里发现了?她是偷跑出来的宫女?”
包拯不答反问:“你且说说那姑娘是何模样?”
“那姑娘穿了袭皮袍,料子崭新,应该是才买的。穿小鹿皮靴,上头似乎原来有装饰珍珠,但被扯掉了,留了点痕迹在皮面上。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不像是街面上卖的普通脂粉,连她所用的头油也非寻常人家所用,多半是宫里头使的。”
“那姑娘相貌如何?”
“相貌……”莫研却不知如何形容,“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特别的。”
包拯闻言颦眉:“眼睛是大是小,鼻子是挺是扁,你可记得?”
“这我倒没留意。”她摇摇头,却又补上一句,“反正,她虽扮了男装,却还及不上展大哥好看。”
饶得事件严重,包拯还是忍俊不禁,望向展昭,后者俊脸微红,亦是无奈。
“按她说来,此人应该就是豫国公主。”展昭转回正题。
包拯点点头,转而又摇摇头,叹道:“堂堂公主,流连市井之中,还扮成男子,成何体统。”
展昭起身,朝包拯道,“事不宜迟,属下现在就去寻回公主。”
闻言,莫研赶忙跳起来拉住他,附耳小声嘀咕道:“巡街的事你说了吗?”
展昭不答,只拍拍她肩膀,微笑道:“你一宿没睡,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罢,未等莫研说话,他即急步出门而去。
“……”
莫研无法,回头望向包拯:“展大哥有没有和您提巡街的事。”
“他提过几句……”包拯替展昭打遮掩,手指向桌上钱袋,“你巡街尽忠职守,本府甚感欣慰。再过得月余,蒙圣上隆恩,你便可升任捕头,此时万不可懈怠。”
莫研艰难地将他的话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你是说:我还得接着巡街?”
包拯点头:“正是此意。”
“……大人无事的话,那我就回去了。”
她蔫头耷脑地往外头,口中不满地自言自语,包拯隐约只能听见嘀嘀咕咕什么什么包子,想来不是好话,却也听不出究竟何意。
第四章
直至日近黄昏,展昭才安排豫国公主赵渝先在城中官驿住下,官驿的闲杂人等统统离开,再派大内侍卫在周遭守卫。
其实找到公主并不难,只是赵渝生性任性,又视契丹为洪水猛兽,说什么也不愿回宫去,若是听得旁人多言,她便以咬舌自尽要挟。展昭费了半日,才算劝得赵渝暂不离京,也庆幸莫研前夜缴了她的钱袋,此时的赵渝身无分文,要想离京也非易事。
展昭匆匆回府,欲向包拯回报公主所在,还未进府,便远远的看见王朝正往这里来,他背上还背负一人……
待看清那人模样,展昭心中猛地一沉,疾步迎上前,急问道:“小七怎么了?”
王朝皱着眉,喘了几口粗气,看展昭满脸焦切,才忙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昏过去了。”
莫研的脸斜斜靠着,额上一块青紫显而易见,蹙眉闭目,几缕黑发在其上,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怎么会昏过去?可是旧伤复发?”
“不是,不是……就是给吓的。”
王朝边说边往里走去,展昭随其后,将莫研送回她的房间。因是女儿家,若与其他捕快住在一起,怕多有不便,故而特意安排她独居一处小院。小院就在东角门边上,并不很远。待将她安置到床上,王朝才长吐口气,无奈摇头道:“这丫头,我就知道她惹事迟早得惹到自己身上。”
“可有受伤?”莫研毕竟是女儿家,展昭生怕她不止额头一处受伤,却苦于不能替她检查,“不如唤公孙先生来瞧瞧。”
“展兄莫急,她不过是跌了一交,头碰在门槛上,应无大碍。”
“你方才说她是被吓着了?”
“此事说来……”王朝没好气地摇摇头,本不想说,但看展昭甚是担忧,才没奈何道:“启圣院街上的豆腐坊两口子吵架,都快打起来了,这丫头只好去劝架,好不容易将两人分开,那婆娘一甩身就回了里屋。过了半晌,听见里屋一声桌椅响,她推门进去看,哪知正好看见那婆娘吊在梁上,这丫头直接一头栽倒。现下,上吊的婆娘都已经救回来了,她倒还没醒……女娃儿胆子就是小,我早就和包大人说过,这差事如何是女儿家能作的。”
展昭方才放下心来,莫研胆小他是知道的,这一吓只怕不轻。目光落到床上,莫研发丝与衣裳被雪濡湿。他转身欲出门……
“展兄?”
“我去劳烦马大嫂来给她换件衣裳,她就这么和衣躺着,只怕要激出病来。”
“我去我去,”王朝忙道,“正好马兄要我给嫂子带句话。”他是个急性子,边走边道,话还未说完,人就已经到了门外了。
展昭复转回身,迟疑片刻,替莫研盖上被衾,静静看了她一会,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掩门离开,往包拯书房而去。
向包拯细细禀报了找寻公主的经过,包拯略一沉吟,公主安危不容小视,非开封府能担待,遂命展昭随自己入宫。待领了圣旨从宫城回来,已近亥时,顾不上用饭,展昭匆匆再往莫研房中来,想看她是否好些,正遇上马汉伴着公孙策进屋去。
待进得屋来,见马大嫂用浸了冷水的帕子给莫研敷额头,后者仍在昏迷之中,展昭担忧问道:“她到现在也没醒过么?”
“可不是么,又烧起来了……”马汉边替公孙策搬椅子至床边,边摇头道:“我家里的说怕是魂丢了,原说要去喊喊魂,我思量着还是应把公孙先生先请来瞧瞧。”
马大嫂将莫研的手从被衾中取出,让公孙策诊脉……半晌功夫,公孙策收回手来,笑道:“不妨事的,她原就身体单薄,受了惊吓,风邪入体,故而发热。”
“她脑袋上还磕了个包,可要紧?”马大嫂掠开莫研的头发,露出额头上的青紫,忧心问道,“不会摔傻了吧?”
公孙策笑道:“那得等她醒了才知道,不过,按理说是不要紧的。”
听他如此道来,一直立在旁边的展昭神情稍松。马大嫂复替莫研盖好,亦宽心道:“那请先生快些开方子,我好煎了药给她喝。”莫研素日与她最是亲厚,在京城又无亲无故,她心中已将这丫头当自己侄女般照看。
公孙策点头起身,略理衣袖,取了桌上笔墨,开出方子:“照此方子,吃两日看看,若烧退就无事了。”
不等马大嫂出声,马汉便自发自觉地取过方子,快步出门:“我去抓药。”
“快去快回!”
马大嫂冲他的背影嚷嚷道。
展昭送公孙策出门,待出得小院,公孙策缓下脚步,看了看展昭,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直言便是。”展昭道。
“这位莫姑娘脉象有点沉,邪郁于里,阳气不畅,应该是小时受过重创,郁结于心。故而受了惊吓之后,身体反应更甚于常人。”公孙策道。
展昭一怔:“小时受过重创?先生可否明示,究竟是何重创?”
公孙策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看她情形,猜想而已。”
“那……要紧么?”
“要紧倒不要紧,”公孙策笑道,“平日里别老被吓着就是了。……对了,公主那里可妥当了?”
展昭苦笑:“圣上大概是觉得对不起她吧,说是可由她在外游玩几日,但务必毫发无损地带回。”
公孙策颇为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取笑道:“比起以前,这可算是个美差了。”
展昭无奈地摇摇头。
“不必送了,你早些回去歇着才是。”
展昭微笑颔首,两人作别,他复回到莫研屋中。不多时,马汉将药买回,莫研正烧得烫手,马大嫂欲去煎药……
“当家的,你来照顾她一会,记得勤些换帕子。”马大嫂指挥马汉。
马汉素日哪里做过这些琐事,连连摆手:“我不成,伺候小姑娘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马大嫂笑嗔道:“怎么就做不来,若如今病的是我,你怎么办?”
马汉扎手道:“不是还有我娘嘛。”
知道自家男人的脾性,自是拿他没办法,马大嫂笑着直摇头。
“我来照顾她便是。”展昭在旁道。
“你……”马大嫂一怔,展昭官居四品,她又如此敢差遣他做事。展昭却已上前,重新拧了半湿的帕子,仔细敷上莫研额头。她看在眼中,笑道:“展大人,你是把这小丫头当亲妹子待了吧。”
展昭微微一笑,也不作答。
马大嫂取了药包,往门外走去,拿指头虚点了下马汉额头,后者嘿嘿傻笑。
第五章
反复换过几次帕子,热度却仍是烫手,嘴唇亦是烧得干燥。展昭用帕子沾了茶水,细细在她唇上敷了敷,润泽脱皮的地方。
感受到唇边的清凉,莫研微微动了一下身子,低低喃喃道:“爹爹……爹爹……爹爹救我……”
又是这四个字!展昭一震,看她眉头紧皱,神情痛苦,不知是病中难受,或是被梦魇住,又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上次发烧时亦是如此模样,平日里总是见她笑嘻嘻的时侯多,却几乎未曾见过她这般痛苦,“小时受过重创,郁结于心”公孙先生说过的话复浮上脑中,展昭深颦眉头——她幼时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被这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上?
“爹爹救我……救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微不可闻,然后消失,意识复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室内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窗外雪块从屋檐上落下的声音,展昭半靠在床边,时不时试下莫研额头的温度,尽管倦容满面,目光却仍旧温柔明亮。
莫研醒时已是第二日,喝药后烧已退下。她披上夹袍推开窗子,一股冷风灌进来,昏沉沉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大雪初停,满院的雪映着日头直耀眼睛,从房门到院门口,几行或清晰或模糊的脚印映入她眼中。
她端详着那几行脚印,嘴角弯起,在心中默默数着:马大嫂、马大哥、公孙先生,还有展大哥。看脚印的清晰程度,展大哥在雪停后又来瞧过她,大概是清晨时分吧,可惜自己当时还未醒。
合拢窗子,莫研复蜷回被衾中,马大嫂告诉过她,王朝许她在家中休息几日。她朝床顶长呼口气,终于是不用再去巡街了,哪怕是几日也是好的。昨日那妇人悬梁的情景犹在眼前晃荡,虽然马大嫂告诉过她那妇人未死,可她还是将信将疑,总觉他们是为了哄着她才编的瞎话。
屋内静得令人欢愉,只是略略无聊些,莫研翻了几次身,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旧时在家,二哥哥常要她闭上眼睛练耳力,她嫌闷,总是偷偷睁开眼睛。现下,倒是个解闷的法子。
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
雪自树梢落下砸在地上的声音。
远远的,还能听到从东角门传来的隐约人声,可惜听不清说些什么。
极近极近,院门发出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展大哥?不是,来人脚步滞重,显然不会武功;马大嫂?也不是,并非女人步伐;公孙先生?应该也不是……莫研闭着眼睛,一径瞎猜,直到来人扣响房门。
“小七!小七!”房门被敲得很有韵律,那人自言自语:“……是这里吧?”
六斤!不对,应该是宁王。
“等等……等等!”躺在床上见客总是不妥,莫研只好穿上夹袍,下得床来,将门拉开。
“你……”宁晋乍见她的模样,愣了愣,忘了原本要说的话,奇道:“你病了么?”
莫研好面子,若说病了,料他还得问怎么病的,说出来实在有些丢脸,干脆就摇摇头:“哪有,我好好的。”
偏偏宁晋一眼就瞥见她额上的青紫,未想太多,伸手上前就要摸,莫研不知何意,警觉地偏头躲过。
“怎么了?”她奇怪道。
宁晋皱眉:“这么大块青,又撞哪里了吧。”
“什么叫又……”莫研自己伸手摸了摸,疼得龇牙咧嘴,随口胡诌道:“早起没留神,撞门上了。”
宁晋极其鄙夷地盯了她一眼,自顾在桌边坐下,忽然换上一副兴师问罪的脸面:“你上回不是和我说初九走么?怎么初七就走了?”
莫研挠挠耳根,满脸疑惑地坐下:“我说初九么?”
“是啊。”宁晋斩钉截铁。
“哦……那就是我二哥哥又改日子了,我当然只能听他的。”
“那你怎么也不与我道一声?”
莫研一点也不觉理亏,道:“你在宫里,我又进不去?”
“你……”宁晋气结,却也找不出话来回她。初九那日他一早就来开封府,还准备了些东西,预备送与莫研,哪知却听人说他们一行人初七便已离去,令他气恼不已。眼下见着莫研,她又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倒像是自己活该一般。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只好问。
莫研又挠挠耳根,想了半日,才道:“说来话长,太麻烦,还是不说了。”
闻言,宁晋深吸气,再缓缓吐出,暗自告诫自己:这丫头自来如此,若与她计较,实在不值。也难怪宁晋气恼,他原以为她真的回了蜀中,于是带着吴子楚也往蜀中去,在路上也未遇见她,他百无聊赖地在蜀地溜达了一大圈,方才回京城来,却又听说莫研早就回了京。
莫研并不知他去过蜀中,还以为他一直在宫里头待着,眼珠子骨碌碌打量他一圈。因雪初停,为了防寒,宁晋此时披了件黑狐裘,又围了貂鼠风领。她不由嘻嘻笑道:“看来还是宫里头的东西好吃,几日不见,你胖了这么许多。”
“是几日么?”宁晋不满,眉毛止不住地要立起来,想想好似该气恼的并非此处,转而道:“我整日里奔波劳累,何尝胖过!”
她奇道,“怎么呆在宫里还得奔波劳累么?”
“……”宁晋不想说出自己曾为了找她去过蜀中,只好不耐地挥挥手道:“宫里头的事,你不懂。”
莫研耸耸肩,不置一词。
看她不说话,宁晋瞥了她几眼,见她穿得单薄,面色又微微发青,显是气色不好,瞧上去倒比上次重伤初愈时更加瘦弱,忍不住道:“你好好的当捕快,怎得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你以为捕快好当!”莫研垂头丧气道,忽得想到一事,腆着脸笑问道:“路上不好走,你定是乘马车来的吧?”
宁晋点头:“怎么?”
“马车借我用用,可好?”
莫研极想去豆腐坊瞧瞧那妇人究竟是否已救回,可一来她胆子小,若要她自己上门去,她定是不敢;二来高烧才退,她身上也没什么气力,若有马车可乘,自是再好不过。
第六章
“停!停……车!”
将车帘撩开一条小缝,在距离豆腐坊还有四、五丈远的时分,莫研就大喊停车,随即笑眯眯地转向宁晋:“再帮我个忙,好不好?你能不能到前面那家豆腐坊替我买块豆腐?”
“买豆腐?”宁晋不可思议道,他怎么也想不到莫研巴巴地特意乘马车出来就为了买豆腐。
莫研点头:“然后……再看看豆腐坊里面的那位娘子好不好?”
“什么?!”宁晋声音直往上提。
“最好还能让她到日头底下来。”莫研接着道,她想得很周全,听闻刚死的人都会徘徊在生前惦念的地方,唯有在日头底下见着影子,才能证实那妇人确实是救回来了。
宁晋皱眉,探究地看着她,半晌道:“你不会是想让本王背上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罪名来戏耍我吧?”
“你也太小瞧人了!”莫研不愿说出缘由,见宁晋不肯帮忙,遂气恼道,“不帮就算了,我自己去。”
宁晋见她如此,刚想说话,莫研却已掀开车帘跳下车去。其实他并非不愿帮她,但此时再开口留她又拉不下面子,不由暗自懊恼。
车外,莫研不过才往前走了三、四步便已勇气尽失,单单是看见豆腐坊的招牌就让她腿直发软,一步三蹭地又挪回马车边来,方才的怒气早已抛诸脑后。车内,宁晋正犹豫着要不要下车去找她,忽见车帘掀开,莫研探进头来,满面堆笑,连连拱手道:
“求求你,求求你啊!帮我买块豆腐吧!”
宁晋彻底没奈何:“行行行行行……”
他刚下得马车,往豆腐坊走去,却听身后不远有人笑唤道:“小皇叔!小皇叔!”他回头望去,可不就是他那位将宫城内闹得人仰马翻的侄女——豫国公主赵渝。
她并非孤身,身旁还有一人,手握巨阙,神情沉静,正是展昭。
莫研回首,眼里却只看见展昭一人,笑意盈盈地瞧着他,待他二人走近,方才留意到展昭身旁的赵渝,微怔了怔,觉得此人好生眼熟,似乎在何处曾见过一般。
“展昭见过宁王殿下。”展昭向宁晋见礼。
看赵渝身穿一件南绣堆花天蓝夹袍,虽是寻常百姓常穿的衣裳,但比起宫中华丽繁琐的衣着,顿觉干净清爽。宁晋笑道:“你这丫头,这次偷跑出来,可把皇兄气坏了。”他虽比赵渝长一辈,但也不过比她大五、六岁,幼时常常戏弄她,彼此间颇为亲厚。
赵渝扁扁嘴:“父皇要把我嫁去番邦,小皇叔你也不替我求情,我不跑出来怎么办?反正那个宫城,我横竖是不回去了。”
“辽国有什么不好,我倒常听人说那儿好玩得很,若我是姑娘家,就替你嫁了。”
“小皇叔……”赵渝不满跺跺脚,心知宁晋是在逗自己玩,转念想到自己大概始终逃不过这宿命的安排,不由红了眼圈。
“哭什么,咱们都是皇家中人,自然要担当得比别人多些。”宁晋笑道,用衣袖替她抹了抹泪,“……不哭了。既然跑出来了,就欢欢喜喜地玩才是,管他日后如何呢。”
赵渝吸吸鼻子,勉强笑道:“说得也是。展护卫……”她扭头看向展昭,却见展昭早已被莫研扯到一旁去,正拉着他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而原本穿在展昭身上的翻毛灰鼠斗篷,也不知何时披到了莫研身上。在平素印象中,展昭最是守礼持重,便是她放下公主身段再三地与他找碴,顽笑,发脾气,也不见他对自己有丝毫不同。
而那姑娘竟然拉着他的衣袖,展昭居然也由得她拉着,并不避开。赵渝看得一怔,宁晋的表情亦有些古怪。
“展护卫,她是谁?”赵渝定睛看莫研,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且看上去面色青黄,实在无出众之处。
不等展昭开口,莫研已习惯性地掏出制牌,慢条斯理道:“在下是开封府的捕快,公主若有冤屈,可到开封府衙前击鼓鸣冤。”
此话耳熟之至,赵渝愣了一瞬,猛地想起:“哦!你就是那个、那个……”
“那个什么?”莫研嘻嘻笑问道。
“你就是那个拿了我钱袋的家伙!”赵渝恶狠狠地盯着她,若非莫研拿了钱袋,她早就可以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公主此言差矣,那钱袋是贼赃,公主当时既未认领,我当然只能上缴。”莫研认真地更正她,“那钱袋里头的东西,我可是一件都未拿。”
展昭在旁道:“钱袋已由包大人交还给圣上,公主回宫后即可查证。”
虽然他仅是将事实平平而叙,可听在赵渝耳中,怎么都觉得展昭是在替莫研说话,愈发奇怪:“开封府怎么会让女儿家当捕快,她是你妹妹?”
展昭摇头,淡淡一笑道:“不是。”
“看你与她这般相熟,”赵渝瞥眼莫研,语气迟疑,“我还以为……”
听在耳中,莫研微颦起眉,似乎想说什么,正巧风过,她拢了拢披风,终是没说出口,也不知是不耐烦,还是不屑。
宁晋打岔笑道:“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京城里最有名的悬丝傀儡张金线、李外宁,小皇叔你可听说过?”赵渝笑道,“这些民间的新奇玩意,我还从未瞧过,所以让展护卫带我去开开眼界。”
莫研听得眼睛一亮,不假思索道:“好玩么?我也去!”
“你不能去。”展昭断然拒绝,“烧才刚退,你快回去歇着。”
“我已经好了。”
展昭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温度,掌心温温发烫,显然是出来吹着风,病情又有反复,无奈道:“快些回去,千万莫再出来了。”
“可是……”莫研还欲争取。
展昭方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东西,递给莫研,微笑道:“路过州桥时顺路买的,想你大概会爱吃。”
莫研好奇解开,内中是几十颗豌豆大小的香药小丸儿,取一颗放入口中,生津止渴,爽口顺气,正适合病中胃口不佳。
“是丁香味的,你尝尝。”她抬头笑道,又取了一颗便要送入展昭口中。
展昭不欲拂她好意,虽不便让她喂,仍用手接了,含入口中。
第七章
两人均是心如明月澄净若冰的人,端得是自然而然,而此情此景,落在赵渝宁晋眼中,却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宁晋与他们是旧识,知道莫研对于男女之嫌从未放在心上,展昭也对她甚是照顾,故而心中虽略有不适,但倒也不以为杵。而赵渝常年居于宫中,所见之人在面前无不遵规循礼,展昭亦是向来内敛自持端重有加,何尝想到他竟也会有与女子如此亲厚的一面,甚至况且又是此等寻常女子,她心中不由地对莫研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来。
并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思,莫研犹自笑吟吟,将那包香药小丸儿朝宁晋递过去:“你吃么?”
宁晋愣了愣,随手捡了一颗入口。随后,莫研便细细裹好,揣入怀中。赵渝见她独独不让自己,心中暗恼,脸上却无表露。
“快些回去吧。”展昭柔声催道。
“哦。”
何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莫研方才有所体会,垂着头遂准备回去。
宁晋提醒她道:“豆腐你还买么?”
“买!怎么不买!”莫研立即想起这件大事,皱眉敲敲脑袋,疑惑自己怎么一见展昭就变得糊里糊涂,该办的大事都差点忘了。
展昭奇道:“买豆腐?”
他展眉望了望不远处的豆腐坊,莫研的性情他最是清楚,转瞬便明白了,问道:“你是想知道那位妇人是否还活着?”
被展昭一语戳穿,莫研只好笑道:“还是展大哥聪明。”
宁晋斜眼睇她,语气不善:“怎么,豆腐坊里死了人了?你让我去触这个霉头!”
莫研头摇得像拨浪鼓,直往展昭身后躲去:“我可没说里头有死人。”
“王朝说过,那妇人已救回来。”展昭微笑道。
莫研缩着脑袋道:“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没一句实话。”宁晋很想把她揪出来。
展昭笑着将莫研拉出,道:“王朝应该不会骗我,你若不放心,去看看便是。”
“我不看……”莫研咬咬嘴唇,毅然决然道,“算了,管她死的还是活的,都与我不相干,反正她是自己上的吊,怎么说也不能缠上我,又不是我害死她,是她自己想不开,我不过是碰巧撞见,她不能因为我是第一个撞见的就来缠我……”这番缠头缠脑的话听得旁人直皱眉,她却犹自叨叨,原是自我安慰的话,却不知怎么心里倒愈说愈忐忑不安起来。
“她没死。”展昭提醒她。
宁晋从莫研话中也听懂了大概的意思,不由嘲弄道:“你都当了捕快,胆子怎么还那么小?”
“那是鬼!鬼!”莫研加重语气,声音却愈发地小,“你的本事再大也斗不过鬼啊。”
展昭无奈道:“小七,那人既然没死,又何来的鬼。”
“可我明明看见……她、她……吊在梁上,已经那样……那样了。”莫研结结巴巴道,脸色又开始发青。
她这心魔不除,病如何能好,展昭叹口气,转身对赵渝有礼道:“请公主稍候片刻,展昭去去就来。”说罢,他便拉着莫研往豆腐坊走去。
“展大哥,我、我……”莫研想说他去就好,自己就不用过去了,可手被展昭握着,暖意直透过来,非但无法挣脱,连话都说不完整。
距离豆腐坊不过十几步路,莫研走得是千难万难,待到门口时,整个人已全然躲到展昭身后去,紧紧拽着展昭的手,生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飘过来。
为保护公主方便,展昭并未穿官服,故而并不示明身份,看店内一男一女正各自忙碌,便上前道:“王朝王捕头差我来问,前日自缢的那人现下可还好。”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面露窘意,妇人在裙上蹭了两下手,笑答道:“没事了,没事人,还让王大人挂心,真是过意不去。”
莫研听这声音耳熟,悄悄从展昭肩膀望去,见回话的正是前日那个妇人,赶紧闭了眼,低低在展昭耳边道:“让她到日头底下来,有影子的话就不是鬼。”
展昭暗叹口气,只好对那妇人道:“可否出来答话。”
虽见展昭玄衣朴素,但气宇轩昂,宛若临风玉树,绝非寻常人等,那妇人那里敢耽误,慌里慌张地理理衣裳,赶忙出来:“大人还有何吩咐。”
明晃晃的日头下,她脚边的影子清晰可见,莫研长松口气,慢吞吞地从展昭身后踱出来:“没什么吩咐,只是下回莫再吵架,再吵也莫再上吊,再上吊……也莫吓着人。”
那妇人刚认出她来,还未说话,莫研已急急拉着展昭走了。
见两人复回来,赵渝终是不愉之色尽数显露,怎么说自己也贵为公主,她实在料不到展昭竟然会为了这丫头撇下自己,虽不过是片刻功夫,却已看出他心中孰轻孰重。
“子不语怪力乱神,包大人怎么会将你这等人招入开封府中当捕快。”赵渝皱眉,语出不逊。
莫研此时一派轻松,也不生气,耸肩笑道:“反正我捕快也当不成了。”
“京城百姓安危何等重要,自然不能交于尔等之手。”赵渝道。
莫研慢条斯理地接着道:“因为我马上就要升任捕头。”
赵渝一时语塞,偏偏莫研又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着实气人,自己拿她无法,只好道:“展护卫,我们走。”
展昭恭敬侧身:“公主,请。”
辞过宁晋,赵渝快步离去,展昭紧随其后。见二人渐远,莫研忽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方记起身上的灰鼠披风忘记还给展昭。
正待喊他,却见展昭回首,远远的仍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淡淡笑意犹在唇边,似乎在叮嘱她早些回去……
莫研立在原地,拢着披风,有点发怔。
宁晋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轻叹口气:“丫头,就算你看上展昭,也得含蓄一点。”
“看上展昭?”莫研没反应过来,“我看上他什么了?
“我怎么会知道。”宁晋不肯多说,回身上车。
莫研跟着爬上车去,心中犹自不解。
第八章
回去的路上,宁晋表情便冷冷淡淡的,也不与莫研说笑。待到开封府衙,让莫研下了马车,他连别过的话都不说,便唤马夫驾车离开。留下莫研一头雾水地站在街边,弄不清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他,思量半晌,亦不得其解,只能摇头叹道:“怎么男人变脸也跟变天一样。”
进了东角门,她本来想回房去,记起早间马大嫂说起午时自己还得再喝一次药。此时日已近中,为免麻烦马大嫂特地再端来,她索性自己往厨房去。
小灶上正煎着汤药,厨房间里满是药香,马大嫂见莫研进来,忙拉着她坐下:“病还未好,不在房里歇着,乱跑什么。”
莫研笑吟吟地乖乖坐下:“我正好无事,过来喝药。”
“再等一小会就好了。”马大嫂放下药盖子,回身瞅见莫研身上穿的灰鼠披风甚是眼熟,偏偏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披风好像见谁穿过似的?”
“是展大哥的。”莫研笑道。
马大嫂用手扣扣脑门,笑道:“瞧我这记性,可不就是展大人常穿的。展大人送给你了?”
莫研点点头:“反正他没说要还。”
马大嫂噗哧一笑:“他还真是把你当自家妹子,想得这般周全。”
“自家妹子?”莫研听得一怔,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听别人说这样的话,“他拿我当妹妹么?”
“自然是,要不哪会待你这般好。”马大嫂笑道:“我还记得展大人以前说过,他若有妹,必定爱若珍宝,视同掌上明珠。这么好的大哥,你不认的话,那可就是发傻了。”炉上药已煎好,她忙起身端起药罐子缓缓将药汁倒在碗中。
莫研犹在愣神,半晌才迟疑道:“可是……我有好几个哥哥了。”这话她说得极低极轻,马大嫂顾着拿药与她喝,并未听清楚。
喝罢药,莫研本想留在厨房帮忙打下手,马大嫂却紧催着她回屋休息,将她赶了出去。雪虽已停,倒似比前几日更冷些,她独自一人慢吞吞地走在回屋的路上,没由来的心情低落,拢紧披风,却怎么也挡不住丝丝渗入的寒意。方才喝下的药,苦涩犹在舌根处徘徊不去,身体的不适却又绵绵密密地爬上来,她拖着脚步走回自己的小院中,拉开房门进去,连眼皮都未抬就合衣躺上床去。
突听耳边有人笑道:“听人说当了官就会目中无人,看来果真如此。”
声音亲切非常,熟悉之至,莫研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朝那人直扑过去,口中喜得嚷嚷:“姐,怎么是你?什么时侯来的?”
宁望舒笑着轻拍她的背:“昨晚刚到的京城,想先来看看你这捕快当得可否惬意。”
看师姐已梳起妇人发髻,莫研搂着她的脖颈不松手,又笑又跳道:“你成亲了!怎得也不叫我去吃喜酒?是那位南宫家的大少爷么?他的病可好些了?”她连珠般地问问题,宁望舒只是笑,并不急着回答。
“姐,你倒是说话呀,别笑傻了。”莫研是个急性子。
宁望舒先拉她坐下,看她面色不好,说话间隐约能闻到药味,问道:“你可是病了?怎得脸色这么差?”
莫研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没事没事,昨日发了点烧,吃过药已经好了。”
“怎得会发烧?”
“唉……说来麻烦,就是运气不好,正撞见有人上吊。”
宁望舒一凛,知道师妹向来见不得这些,定然是吓着了。捕快一职遇上这种事却是难免,她心中不忍,看莫研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心疼。
莫研不想再提那事,忙把话岔开,笑道:“你成亲却不请我吃酒,看我怎么罚你!”
“你成亲时,我也不来吃酒就是了。” 宁望舒笑道。她夫君南宫若虚身有沉疴,为免他劳累,故而成亲之事她只禀报了师父,并未告知其他师兄妹。好在师兄妹们大多不在意世俗繁文缛节,也不至于因此而怪她。
“我成亲?”莫研听话向来只听字面,愣了愣,“我何时要成亲?”
“我怎么知道,”宁望舒逗她,“这就要问我妹夫了?
“你妹夫?谁啊?”
宁望舒笑看她:“谁啊?”
莫研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噗哧一笑,道:“我怎么知道!”
两人嬉闹了半日,莫研也顾不得病还未全愈,拉着宁望舒便去醉仙楼吃饭。幸而之前展昭所给的银票还剩了不少,好不容易见一次师姐,自然要好好招待她。
拗不过师妹盛情,宁望舒只得随她前往,叫菜时却只捡了几样精致的清淡菜点,且不许莫研吃油腻荤腥,只替她点了粥。
“姐,我身上带了银子。”莫研只道她是替自己节省银两。
宁望舒笑道:“你那点小俸禄,还是留着吧。”
“对了,你此次上京,是为了什么事?”莫研咬着筷子问道,“可莫说是特地来瞧我的,说了我也不信。”
宁望舒挟了笋丝给她,笑而不语。
“到底什么事?”莫研追问道。
“说于你听,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当然不懂。”莫研好奇心大起,“快说快说!”
沉吟半晌,宁望舒才无奈道:“你可听说过七叶槐花一物?”
“七叶槐花?”莫研摇摇头,“能吃么?”
“能吃,据说是大理境内的一种奇花,可入药。”
莫研一听“可入药”三字,立即明白:“是姐夫要用的药?”
宁望舒点点头。
莫研奇道:“那你应该去大理才对,怎得又来京城?”
“南宫世家派人在大理找了几年,都未曾找到。听闻,之前大理曾进贡此花,我想也许在大内能找到。”宁望舒慢慢道。
闻言,莫研骇然一惊,眼睛瞪得浑圆,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要去大内偷东西?!”
宁望舒轻轻点头。
“姐……那可是大内!”莫研连连摇头,想劝阻她,“要是被人发现了,可就是……”她用手往脖子上虚拉了一道。
宁望舒浅浅一笑,言语坚定:“如今,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第九章
生怕师姐冒然犯险,莫研沉吟半晌:“就算要偷,也得先弄清楚此物究竟存于宫中何处,还得摸清宫里侍卫巡查的路线,换班时辰,总之急不来,此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宁望舒微别开脸,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小七,我只怕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
“怎么?姐夫的病不好了么?”莫研一惊。
“我瞧他……吃力得很……”宁望舒双目泛起水光,雾气蒙蒙,“薛大夫说,就算能撑过冬天,身子也会损耗过度。”
“……”
莫研赶紧往她碗中挟菜,胡乱道:“你别急,先吃饭,回头我们再想法子,肯定会有法子的,说不定皇帝老儿就随随便便把那什么花摆在桌上供着玩,你一进去就能撞见……”
不欲师妹替自己担心,宁望舒低头紧吃了几口饭菜,才抬头勉强笑道:“说得是,师父说你是福星天降,承你的金口玉言了。”
莫研欢喜地拍拍她肩膀,又盛了碗汤给她,笑道:“总之你莫着急,这事,我先帮你打听着,好歹我现在也算是朝廷中人,职位虽然低些,不过多多少少总会管些用。”
宁望舒笑笑,心中知道师妹不过是开封府衙里小小捕快,就算识得宫里的人,却哪里有人卖她的面子,顶多与她说两句话应付场面罢了。而此时莫研心思早已滴溜溜地转了一大圈,想来想去,宫里头与自己算得上有交情的好像仅有宁晋一人。
两人吃罢饭,莫研生怕宁望舒独自冒然入宫,撒娇耍赖地逼着她把行装从客栈中再拎出来,硬是让她同自己住到开封府里去,只说开封府中人脉广,消息怎么也灵通些。宁望舒苦笑,自己是来当贼的,倒被个捕快先堂而皇之地拖入开封府。
安顿好师姐,莫研就开始满府乱转,上上下下地想找人带话进宫给宁晋。无奈平日里与她打交道的都是捕快捕头,便连公孙先生,也不得随意出入宫城。包大人倒是想什么时侯进去就什么时侯进去,可惜此时还在宫里未曾回来,况且她还真是不敢去求包大人办事。开封府里转了一溜够,毫无收获,倒是闹了个满头大汗,她回屋后紧着找水喝。
“瞧你这头汗……”宁望舒替她抹了抹汗,看她领口处直冒热气,关切道:“里面也都汗湿了,你赶紧换套衣裳,仔细别再吹着风。”
莫研应了,遂取了热水,到屏风后将身上汗水拭干,复换了套衣裳。待收拾衣物时,看见那件灰鼠披风,她怔了怔,抬眼看宁望舒:“姐,我问你件事。”
见小师妹少有的认真,宁望舒点点头:“你问。”
“你还记不记得,今年中秋夜,那时姐夫说要认你作妹妹,你便气得从船上跳下去。”
想起那时情形,宁望舒不由心中苦涩:“自然记得。”
“……你气恼是因为那时你就很喜欢他么?”
“嗯,”宁望舒淡淡一笑:“我喜欢他是真,但也因我知道他心中亦有我,却硬要违背心意。”
莫研皱眉道:“那就是说,如果喜欢上一个人,一旦这个人想认你作妹妹,心中就会气恼。”
“那是当然。”
莫研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反之,如果这个人想认你作妹妹,而你因此心中气恼,就表示你喜欢他,是么?”
宁望舒笑道:“那倒也不一定……”
闻言,莫研明显地松了口气。
“那也许是你瞧不起他,觉得他不配当你哥哥,又或者是你本来就厌恶此人,根本不愿与他有关联。”宁望舒接着道。
莫研呆住:“假如都不是呢?我既没瞧不起他,也不厌恶他。”
“他是谁?”宁望舒笑看师妹。
“是展大哥。”莫研懊恼地趴到桌上,手托着腮,犯愁地看向师姐:“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好生喜欢他。”
宁望舒噗哧一笑,摸摸她的头发:“喜欢就喜欢了,有什么关系,咱们家的小七又不是配不上那猫儿!”
莫研语气低落:“可是他只把我当妹妹待。”
宁望舒在姑苏时曾见过展昭,只觉此人甚是沉稳,看得出他对小七诸多包容,但也许就如小七所说,多半是将她当妹妹待。而小师妹正值情窦初开之时,便遇见此人,武功高强江湖闻名自不必说,偏偏又生得丰神俊朗温文儒雅,小七倾心于他,自己原就该想到才是。
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莫研,宁望舒只好拍拍她的脑袋,静静地望着她。
静默了半晌,突然听有人推了院门进来,莫研拉门一看,见是东角门的差役老李。
“莫姑娘,外头有人找你,火急火撩的!”
莫研奇道:“谁啊?”
“说是从姑苏过来的,南宫……”
只听得前半截话,宁望舒已经跳起来,箭一般冲出去,莫研见状也忙紧跟上前。
东角门外,一辆马车静静停在近处,南宫礼平立于车旁,皱眉焦急地望来,一看见宁望舒自门内出来,顿时长松口气,急声唤道:“大嫂,大哥在这里!”
几乎同时,车帘被人掀开,帘后一人面容憔悴气喘吁吁,勉力想下车来。宁望舒飞奔上前,抢在南宫礼平之前扶住他,急得要堕下泪来,道:“你怎么来了?”
南宫若虚缓了口气:“你先告诉我,为何来京城?”
“我……”宁望舒犹豫片刻,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京城?”
“你所用银票都是南宫家的字号,你在江宁一兑银子,江宁票号的掌柜就飞鸽传书于我。”
莫研探头过来,笑道:“姐夫,你这招可真高明。”
“大嫂,还好你没出什么事!”南宫礼平不动声色地把莫研挤到一旁去,“大哥一接到信就猜到你是上京来,连夜就往这里赶,这一路上光马就换了十几匹。”
“你……”宁望舒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我不过进京来瞧瞧小七,你又何必着急。”
南宫若虚深深盯住她的双目,沉声问道:“既然是来看师妹,为何要瞒我说是回蜀中去?”
从来未曾骗过他,这次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宁望舒把头一低,不说话了,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大滴大滴地打在他的月白夹袍上。南宫若虚见状,轻叹口气,用衣袖替她拭泪,转而柔声道:“莫哭了,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第十章
莫研站在旁边,怔怔地看着。她原是小孩心性,对于男女之情一直懵懵懂懂,而今初识情愁,见着面前的情形,一时间竟感同身受,不知不觉间也跟着伤心落泪。
怕旁人看了笑话,宁望舒忙抹干泪,扭头看见莫研已是满面泪痕,忙拉过她到身边:“傻丫头,你又哭什么?”
莫研抽抽泣泣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看见姐夫待你这般好,心里好生代你欢喜。”
“既是欢喜,就快别哭了。”宁望舒替她拭干泪珠,又好气又好笑道。
莫研脸上泪痕犹在,抬眼勉强一笑。
南宫若虚也还记得莫研,朝她温颜笑道:“你师姐在家时常提起你,说你就快升任捕头了,可对?”
因捕快当得颇为憋屈,莫研心中也盼着快些当上捕头,听他这么问,笑吟吟地点点头:“姐夫,我师姐不请我吃喜酒,怎得你也不请我?”
不待南宫若虚说话,宁望舒就轻轻敲了一记她脑袋,嗔道:“还惦着这事!明日我就在醉仙楼摆十桌酒席,就你一个人吃,吃不完可不许出来。”
莫研歪头瞧她,促狭笑道:“就知道你会护着他,有了姐夫就不要妹妹了。”
宁望舒不理她打趣,转而望向南宫若虚,关切问道:“你又坐不惯马车,一路上都未歇息,定是累坏了吧?”
“不累,礼平把车里头安置得很妥当。”南宫若虚微笑道。
看他面色便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宁望舒也不与他争辩,温柔笑道:“我倒有些累了,我们先找地方歇息吧。”
“好,”南宫若虚挽了她的手,“咱们家在京里有处别院,离这也不远,东西又齐全。咱们就去那里,可好?”
宁望舒嫣然一笑,点点头:“你说好,自然就好。”
本还想夜里头可以像从前一般,与师姐并头而卧,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眼下看来是不成了。如今姐夫一来,师姐定是要时时陪着他,莫研不等宁望舒说话,便蔫蔫道:“你还是陪着姐夫吧,我去替你拿包袱。”
原也想好好陪陪师妹,但眼下……宁望舒歉然看着她。
南宫若虚看出妻子心意,提议道:“小七若不嫌别院简陋,不妨过来小住。”
“好啊!”莫研闻言喜道,“姐夫你替我留好屋子,说不定我哪天就过去。”
“一定。”南宫若虚微笑道。
莫研随即回屋将宁望舒的行装重新收拾好,拿出来交于她,南宫若虚又把别院的详细地址告诉她,方才与宁望舒上马车。
站在角门边上,一直看到马车消失在拐角处,莫研仍立在原地,脑中的画面仍旧是方才宁望舒夫妻二人立在马车旁的景象。只觉得心里倦倦的,一时也不想回屋去,随意在门廊下的石阶上坐着,怔怔出神……
“小七,怎么坐在这里?”有人同她说话。
莫研心不在焉地抬头,一双剑眉星目映入眼中,却是展昭。她此刻脑中正想着他,冷不防地看见他在自己面前骤然出现,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道:“展……展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展昭怕她冻坏,将她拉起来:“我们进去说话。”
莫研方才出去的急,忘记将镂花铜熏笼内的炭火灭了,此时屋内暖气升腾,她从外间冻了半日,乍进屋来,冷暖交替,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忙取绢帕捂住口鼻。
“……公主……呢?”
她瓮声瓮气地问,倒不是真的关心公主,只不过此刻见着展昭她心中别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没话找话。
“公主已经回去休息。”
“哦。”她似听非听,随口应道。正好一眼瞥见翻毛灰鼠斗篷搭在屏风上,她取下来,放在榻上细叠,心中却是百转千回,终于暗下决心,猛地转身看向展昭:
“展大哥,我想问你……”
看她咬咬嘴唇,似有迟疑,展昭含笑道:“但说无妨。”
“你,可愿认我作妹妹?”她冲口而出。
展昭闻言愣了愣,也未细想,只能应道:“若能得此贤妹,展昭之幸。”
虽然早已料到,莫研还是心中一沉,转回身接着叠披风,头垂得比方才更低了些。
展昭见她没头没脑问这么一句,却又没了下文,不由问道:“小七,你不是想与我结拜兄妹么?”
“以后再说吧。” 莫研连头都不回,懊恼地敷衍道。
饶得展昭再聪明,对这女儿家的心事又如何能懂,一时不明就里,被她弄得满头雾水,也不知该说什么。
慢吞吞地叠好披风,她起身双手递与展昭:“展大哥,多谢你的披风。”
甚少见她如此有礼,展昭微怔,并不伸手来接,微笑道:“你若不嫌弃,留着穿便是。”
“我不要。”莫研很干脆地摇头。
“你嫌旧是么?”展昭笑问,“我那里还有件未曾穿过的白狐……”
他话还未说完,莫研又摇了摇头:“我不要。”她心中自有一番计较:你对我好,只因将我当妹妹般待,非我所想。既然如此,你便是待我再好上十分,我也不要。
展昭怔在当地,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让她对自己这般生疏客套起来。又见莫研直直望着他,目光中似有苦楚之意,自己竟是从未见过,忙关切道:“你可是遇上了为难之事?不妨说出来与我听听。”
听他这么说,莫研更恼,恨不能大嚷大叫才能发泄出心中郁郁,刚想摇头,忽想起师姐所提的事情。大事当前,她也顾不得自己的别扭,忙点了点头,急道:“有事,有很要紧的事!我想见宁王,你能不能帮我进宫去?”
“是何要事?”
“见了宁王再与你说,你先帮我进宫去,好不好?”
展昭思量片刻,点点头:“好,你随我去,剑要留下,不可带入宫中。”
莫研忙解了腰中软剑,转身间,展昭已替她复把翻毛灰鼠斗篷披起来。
“外间冷,莫冻着了。”他柔声道。
莫研微垂下头,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乖乖站在那里由他替自己结好系带。
第十一章
两人策马来到宫城宣德楼的右掖门,展昭上前说明求见宁王,守门侍卫告之宁王午后便出了宫城,据说是去了城郊皇家清韵山庄小住散心。
“清韵山庄?”莫研愣一下,“远么?”
“城郊北面三十里地。”展昭略想了想,清韵山庄是皇家狩猎时用以休息的地方,因而距离京城颇有些路。幸而公主今日已然回去休息,身遭又有大内侍卫保护,应该不会有事。
“走,我与你同去。”他翻身上马,策缰调转马头。
“我自己去便可,展大哥你公务繁忙……”莫研想推辞。
展昭微微一笑,看得她不由微别开脸:“不妨事,山庄虽不比宫城,但我若不陪着你去,只怕他们不让你进。”说罢,催马前行。
莫研只好上马。
出了城北的封丘门,天地间尽是苍苍茫茫的白色,人烟稀少。莫研心中郁气难发,此刻便让马匹放开步子,纵性奔驰,似乎这样方能使呼吸顺畅些。展昭只道她着急,叱马紧随在她身边。
见莫研一路上皆沉默不语,与平常判若两人,展昭侧头瞧了她几次,看着她目光郁郁寡欢地落在未可知的远处,表情怅然若失。也不知究竟何事引得她这般模样,只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全因自己方才的一句话所至。
行了许久,终于看见清韵山庄那积着雪飞翘的屋檐,还未到近处,便能隐隐听到山庄内有人抚琴,琴声低扬,似有愁绪在其中。莫研对音律仅是半知半解,若在平日,这琴音于她不过是清风拂耳,今日却不知为何,放慢缰绳,徐徐而听,只觉抚琴之人与自己同病相怜。
待到山庄门口,请人通传,又等了半晌,方才有人前来引他们入内。
山庄颇大,侍卫带着他们循着琴声而行,直至穿过里处的内堂,一片梅林乍然出现在眼前,满目尽是朵朵的小花,风过处,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沿着扫净积雪的卵石小道蜿蜒前行,可看见梅林深处坐落着一方小小的亭子,琴音正是从那里传来……
侍卫停下脚步,同时示意他们噤声。
“宁王抚琴时,不喜人打扰。”他道。
尽管不以为然,莫研还是依言停下脚步,在距离小亭五、六丈远的地方倚树而立。展昭立在她身旁。
从这里已能看见亭中景象,抚琴的人自然是宁晋,身旁候着吴子楚,案边小炉水雾蒸腾,酒香四溢。若在平日,莫研定要感慨皇家中人懂得享受,此时却全然无此心思,目光从梅树枝桠缝隙望去,落在宁晋身上,怔怔听琴。
展昭亦静静欣赏,不经意间瞥见莫研痴痴望着宁晋,愣了愣,微垂下眼,转而不自在地调开目光。
一曲罢,侍卫带他们上前。
宁晋抬眼,见到莫研,也是一愣。方才侍卫禀报时并未提及莫研,只说是展昭求见,他却未曾想到莫研会与展昭同来。
“本王躲到这里,你们都能大老远地追了来。”他长长叹口气,挥手让他们坐下,无奈道,“说吧,是何事?”
“是我姐夫病了,病得很厉害,怕是过不了这个冬。”莫研皱眉朝他道。
原以为他二人是为公务而来,莫研这一开口,宁晋不由奇道:“那不赶紧找大夫,找我作什么?”
“已请极好的大夫看过,就是这么说的。”
宁晋凑近她,好笑道:“难不成你想找我作法事?”
莫研瞪他一眼,大事在前,也顾不得与他顽笑:“那大夫说七叶槐花可救他的命,可是此物在大内才有。”
“七叶槐花?”宁晋凝眉细想,“我倒有些印象,这好像是大理进贡的,说是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花,有解沉疴辽绝症之效。”
“对对对,你可有法子拿到它?”
宁晋却又不语,慢悠悠地自斟了杯酒,把在手中玩弄,看着杯中水光荡漾。
莫研不明其意,在旁急问道:“怎么?很难办么?”
“你怎么突然冒出个姐夫来?”宁晋反问她。
“我师姐上个月刚成的亲。”
宁晋点头:“哦……刚成亲相公就快病死了,你师姐还真是走霉运。”
看他故意东拉西扯的,莫研言语间也带上几成火气,但还是解释道:“成亲前,我姐夫就有这个病。”
“那你师姐还嫁给他,这不是等着守寡嘛!”宁晋连连摇头,扭头瞧向吴子楚,“子楚,你说对吧。”
莫研腾地站起来,这下是真恼了:“你若不愿帮忙就算了!何苦咒我师姐。”
展昭忙起身拦住她,本应责她在宁王面前不得无礼,却留意到她眼眶微微泛红,只得暗叹口气,想来她们姊妹情深,她心中焦急亦是情理之中。他原先在姑苏时便知道南宫若虚身有沉疴,却不知需要七叶槐花来救治。
“殿下,展昭在姑苏查案时,也幸得她姐夫南宫若虚相助。说来,此人对朝廷亦是有功。”展昭拉着莫研,朝宁晋道。
见展昭帮自己说话,莫研投去感激一瞥,手不自觉地就拉住他衣袖。
“丫头,坐下。”宁晋亦看见她眼底的泪光,心中一软,似笑非笑道,“你道求人是件容易的事,我若是去求我皇兄,这么金贵的东西,难道他什么都不问就能给我么?”
莫研听出一线希望,喜道:“那他问完之后就会给你么?”
“想得美!”
宁晋毫不留情地一瓢冷水兜头泼下。
莫研闻言,急得又要跳脚,道:“那到底怎么样,才能把七叶槐花拿出来呢?”
“此事只怕不易。”宁晋摇摇头,“丫头,你想,就算是寻常百姓家里有救命之药,谁不愿留着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莫研沉默一瞬,不满道:“圣上不是老说自己爱民如子么?既是这样,儿子病了,哪有老子不着急的道理。”
听得她的话,展昭不由暗自摇头苦笑,圣上这话若是有人偏偏较真起来,倒真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了。
宁晋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那全天下那么多儿子病了,这老子如何忙得过来,这话也就是听听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那就是没法子了?”莫研急道。
宁晋劝道:“你师姐既然成亲前便知道他有此病,那也应是早该料到必有今日,寿缘天定,又何必强求呢。”
莫研默然,尚拉着展昭衣袖的手也慢慢松开,良久才低低道:“我原本也以为如此,觉得只要能在一起,有一日欢喜一日便是,可现下才明白,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本是极容易的事,可若要那人也喜欢自己,却是极难极难的。师姐和姐夫,他们能在一起不容易,就该长长久久的才是。我……说什么也要帮他们。”
这话她缓缓道来,语气中不由自主地透出凄楚之意,莫说展昭与宁晋,便是已过不惑的吴子楚,亦是呆呆出了一会神。
第十二章
寒风卷过,些许落花被吹入亭中,其中一瓣正落在莫研鬓边,展昭看着她,心中暗自想道:她这般烦愁,无论如何,我还须得想个法子帮她的忙才好。
此时宁晋所想,也与展昭一样,只是他虽贵为宁王,却是身份累人,一举一动皆要顾虑皇兄的感受,若让仁宗对他起了戒备之心,疑心于他,反倒是有害无利。
之前并未想到宁晋也这么为难,莫研支肘托腮,皱眉自言自语道:“看来,只有圣上关心的人生病,圣上才会拿出此药。”脑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大圈,猛然想到一事,她抬头问道:“若是包大人生了病,想必圣上就肯拿此花来救他吧?”
众人皆是一愣。
展昭迟疑地点点头,提醒她道:“可现下生病的并非包大人。”
“那有何妨。”她喜滋滋道,“只要给包大人下毒,让他装着生病,等完事了再吃解药不就行了么。”
没人吭声。
半晌,展昭才慢吞吞道:“包大人年纪大了,怕是经不起折腾。”
“也是……”莫研挠挠耳根,转而看向宁晋,目光透着热切,“你可是圣上的弟弟,亲弟弟呀!”
宁晋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我年纪还轻。”
“你这法子不行。”展昭叹口气:“这可是欺君之罪。”
“就是就是。”宁晋忙连连点头。
莫研白他一眼,鄙夷道:“你就是怕死。”
宁晋不和她计较,正色道:“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眼前就有一人,若她肯出言相求,我皇兄大概不会驳回。”
莫研喜道:“谁?”
展昭却已经明白:“殿下说的是豫国公主么?”
“不错。”宁晋点头,“赵渝自小就受皇兄宠爱,她去要此物,皇兄也不至于疑心于她,更不会心存忌惮。加上此次要她远嫁辽国,皇兄更是对她心怀歉疚,我想……她若开口,十成不敢说,但起码有八成把握。”
“那个公主……”莫研扼腕,连连叹息,懊恼道,“早知有今日,当初我就把钱袋还给她了,也给她留个好印象。……我只怕她不肯帮这个忙。”
“赵渝虽然行事任性些,但本性单纯又极是善良的,只是我们还需想个好法子,看怎么才能打动她,让她也能同情你姐夫,愿意伸出援手。”
莫研犹豫道:“你的意思是,明着和她说不行?”
这下轮到宁晋白她一眼:“全天下病得快死的人多了去,她凭什么只救你姐夫一人。”
“是啊,那该怎么办?”莫研一点都不恼,接着问道。
宁晋伸手去拿小炉上的酒壶,边慢悠悠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你快计议,没时间从长了。”莫研性急,伸手替他拿了酒壶,又一气替他倒满,干脆送到他口边:“快喝快喝,喝完快计议!”
在宁晋被呛到之前,吴子楚欲出手之际,展昭及时把莫研拉着坐回去。
“急什么……”
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抹抹唇边酒渍,宁晋懒懒地抬眼瞧了瞧亭外,已近黄昏,淡淡的雾气在梅林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远处的梅花半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倒有几分仙境之意,忽得幽幽长叹口气。
莫研还想说什么,被展昭用眼神挡了回去,急得她两只手在桌子底下掐来扭去,平添了些许青紫。
“殿下,天色不早了,不如进去用饭?”吴子楚在旁恭敬道。
宁晋想了想,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仿佛吃饭对他而言是什么遭罪的事一般。待要起步出亭时,看见莫研和展昭虽站起身,但仍在原地不动,挑眉道:“怎么,本王用的饭菜看不上眼?还得我求着你们不成。”说罢,便抬脚走出去了。
心中记挂着事情,莫研如何还吃得下饭,待要开口谢绝,却听吴子楚微俯下身子,极轻极快道:“今日是王爷寿辰。”
“啊?!”
展昭与莫研同时微愣,对视一眼,皆有些愧疚。未想到今日竟然是宁晋生辰,他二人空手而来,不仅未带贺寿之礼,来了之后连句恭贺之词也没有,倒真是失礼之至。
莫研试探地看向展昭,小声道:“我们是不是得陪他吃饭?”
“这还用说。”
不待展昭回答,吴子楚已然作答,边说边将他二人撵出亭子,追着宁晋同往内堂而去。宁晋虽然身份尊贵,但娘亲去得早,兄弟又都是皇族,若说亲厚却始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在其中。今日虽是他寿辰,仁宗也不过是赏赐了些东西,看他形单影只的一人躲到这僻静的山庄来,吴子楚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的苦闷。偏巧展昭莫研撞了来,莫研又是个古怪性子,他只希望她东拉西扯Сhā科打诨,解了宁晋的心思才好。
酒菜都布置在暖阁内,四尺高的镂空九龙腾云铜塑熏笼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与酒香、菜香混杂在一起。莫研一进门就皱眉,道:“上好的降真香,怎么点在这里,真是暴敛天物。”
宁晋早就习惯莫研的口没遮拦,也不恼,犹自摇头晃脑道:“本王就喜欢糟蹋东西,越贵的糟蹋起来越过瘾。……来来来,都坐下,子楚,你也坐下。倒酒倒酒!”
几名侍女上前斟酒,偏偏宁晋又不满意了:“你们且都退下,今天不要你们伺候。再拿四个酒壶上来,一人一个,今儿咱们都自斟自饮,这才有趣。丫头……”他看向莫研,笑问道:“你会喝酒么?”
“会一点。”莫研如实道。
“那……你可愿陪我喝几杯?”宁晋问这话时,表情却有些古怪。
莫研笑容可掬:“当然,自当舍命陪君子。”
闻言,宁晋大笑开怀,自斟了杯酒,朝众人一举,便仰脖喝下。“我作东,先自饮三杯为敬。”说罢,又斟了两杯,连连喝下。
吴子楚与展昭均看出他举止间微露狂态,料他心存郁闷,故而都不敢出言相劝。莫研却不知晓,忙自顾也斟了一杯酒饮下,抬手又斟,又饮下……
展昭忙抬手拦住她:“你……”
“我五哥哥说,”她推开展昭的手,斟满杯子,笑嘻嘻道,“行走江湖,功夫可以不如人,可酒胆万万不可输人,否则会为人所耻笑。”
“说得好。”宁晋笑道,“你那位五哥哥虽然人不走运,不过这话倒是说得十分有理。”
拿她没办法,展昭眼睁睁地看着她也连饮三杯下肚,暗自叹气。
第十三章
莫研如此爽气,引得宁晋大乐。吴子楚见状,也端起酒杯助兴,笑道:“殿下,我也敬您。”
宁晋眯起眼睛,斜睇他:“你若喝得比这丫头还少,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成!”吴子楚笑着斟满酒,“我的酒量殿下是知道的,今日就算是豁出去了。”说罢,亦是连饮三杯。
然后,三人都看向展昭。
展昭无奈,也不多言,认命地自饮三杯。
宁晋见状,哈哈大笑,举筷招呼众人吃菜,一时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吴子楚为博宁晋开心,尽捡些旧日里在江湖间的笑话乐事说来,不仅逗乐宁晋,便是连莫研也听得咯咯直笑。
“早知江湖上这么好玩,我当初就不该回来当捕快。”莫研听得羡慕,无限遗憾道。
“对了,你当初明明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展昭笑问道,此事他倒真是有几分好奇,只是从未听莫研说过。
“就是觉得当捕快好像还挺有趣的,忍不住就偷跑回来了。”莫研笑道,“怕二哥哥发现,我是趁半夜的时侯偷偷溜走的。”
宁晋本欲斟酒,却发现酒壶已空,只得唤侍女上前注酒,候酒的空隙间转头朝莫研,似笑非笑道:“走都走了,怎得突然又想起当捕快的好处来?”
“当捕快哪里有什么好处可言。”莫研拿起自己的酒壶晃晃,发现已是空荡荡,忙也唤人注酒。对于自己当初心血来潮突然又想回来,她似乎也弄不太明白,挠挠耳根,回想道:“那时侯,我们都已经到了京兆府的李家铺子……”
闻言,展昭和宁晋不经意地交换了下眼神:过洛水再往西正是京兆府,此路并非往蜀中之路,莫研一行人走这条道,断然与白盈玉脱不了干系。
并未留意他们俩,不知不觉间饮下一整壶酒的莫研已然有些醉意,却愈发认真地硬要回想起那时情景:“我们住的小客栈连店名都没有,房钱虽然便宜,可饭菜味道却不好,二哥哥只吃了一口就撂下筷子。客栈边上有五六株桂花树,到了夜里,香气渗进房来,让人怎么都睡不着觉,就想着、想着……”
说到此处,她突然停口,怔怔地盯着展昭,突然明白自己为何想回来了:
那夜,也是那般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有一个人听说她要离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个人。
是她怎么都不愿让他伤心的人。
“想着什么?”展昭瞧她模样古怪,也不知她究竟想起什么。
莫研对上他的目光,老老实实道:“想着你,所以我就回来了。”
这句大白话说出口,众人皆是一呆,展昭犹甚,也定定看着莫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宁晋,不愿看他二人,扭头朝门外不满喊道:“酒怎得还不端上来?”
侍女匆忙进来禀道:“酒尚未温好,还请殿下稍候片刻。”本来预备酒菜时就只预备了宁晋、吴子楚二人的,并未料到展昭莫研会凭空冒出来,更没想得众人喝酒如此之快,之多,厨房匆匆忙忙准备,却还是耽误了。
不待宁晋说话,莫研已道:“冷酒好,我就爱喝冷的酒,先端上一壶给我,可好?”她也不管方才那话展昭听后会如何想,他喜不喜欢自己,她自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自己喜欢他,却非不可告人之事。眼下说出来,又想到偏偏他只当自己是妹妹,她心中却是郁郁更甚。
“冷酒有什么好喝的,冷的喝下去,冻得全身都要打起抖来。”宁晋斜眼瞧她。
莫研摇摇头,长叹口气道:“所谓热肠喝冷酒,点滴在心头,这种江湖豪情你是不会懂的。”
宁晋被她呛住,不满道:“你这架势哪里是什么江湖豪情,倒是一副借酒消愁的模样。”
莫研被他说得一呆,转瞬想来,古人云“举杯消愁愁更愁”,原来是这般道理,待细想其中滋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李太白可真聪明,人生在世,还是不称意的时候多。”
“丫头,你平白地捡了个捕快当,眼下又要升任捕头,你有何不称意的?”宁晋奇道,他向来见莫研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倒未曾想过她会有什么愁结。
“捕快、捕头有什么稀奇的。”莫研扁扁嘴,眼圈红了红,委屈道,“他只把我当妹妹待,便是给我个龙图阁大学士也没什么好的。”
宁晋和吴子楚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展昭。
展昭终于明白这一路上来莫研的异态为何而起。
——“你,可愿认我作妹妹?”
——“若能得此贤妹,展昭之幸。”
此时扪心自问,对莫研自然是十分喜爱,可究竟是否将他当妹妹般待,他却是从未曾想过。当时,她突然那么问,他并未多想,仅仅是下意识习惯性的回答。
“我……”心中百转千回,他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恰好侍女将温热的酒送来,莫研端起酒壶刚想倒,却又停下手,朝展昭认认真真道:“反正,你若当真想认我作妹妹,我是一定不肯的。所以日后,你莫与我提这话,便是别人提,你也莫接话。”
她心中想,若这哥哥妹妹的名分做实了,日后再无希望不提,自己还得天天管喜欢的人喊哥哥,这份委屈她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
“你可答应?”她费劲地盯着展昭,因为醉意,双目已有些迷离。
展昭哭笑不得,可看她又认真又紧张的模样,说不出的让人怜惜,他点了点头:“我自然答应。”
她显然是松了口气,方垂头斟酒。展昭伸手拦住,柔声劝道:“莫再喝了,女儿家酒喝多了不好。”
莫研柔顺地放下酒壶,连一句反驳都没有。
“多吃些菜吧。”展昭又道。
她乖乖地挟菜吃。
宁晋看得直摇头叹气,转向吴子楚,没头没脑地问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展昭?”
“……”吴子楚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却又转向展昭,依旧问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
展昭苦笑,目光却仍在莫研身上。后者挟了菜在碗中,还未吃,便已挡不住醉意睡着了。
第十四章
“丫头、丫头……”
宁晋唤她,见莫研不应便用筷子敲敲碗,叮叮咚咚,后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真的睡着了?”他眯起眼睛,不满道,“才喝了这么点就倒了。”他只好唤来侍女将莫研先行扶下去歇息。
展昭起身,歉然道:“殿下,时辰已不早,恕展昭公务在身,不能久留。”考虑到公主尚在宫城外,恐时间太长会有变,他不敢离城过久。
宁晋点点头,展昭向来以公务为重,酒也未曾多喝,他是知道的。
“展昭,那丫头……”他停了一瞬,似乎有些艰难地笑道,“她伤心的样子让人看了还真有些不习惯。你若不为难的话,还是莫让她伤心的好。”
展昭只能苦笑,转而朝吴子楚道:“她若醒了,还请告诉她我因公务,已先行回城。”提剑略一拱手,转身出门而去。
次日清晨,莫研醒来,只觉得口渴难耐头痛欲裂,艰难起床。侍女端了水进来与她梳洗,告之宁王正在梅林等着她。
莫研皱紧眉头,敲敲脑袋,方想起师姐一事尚未有着落,匆匆梳洗,要赶去听听宁晋究竟有何主意。
到了梅林,仅看见宁晋和吴子楚二人,她奇道:“展大哥呢?”
“展昭昨夜里就走了。”宁晋慢条斯理地搅动面前的粥,故意抬眼看她,“怎么,你不记得了?”
莫研被他说得愣住,颦眉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旁边已有侍女替她盛罢粥再退出去。
“他怎么不等着我一块走?”她边吹着粥,边问道。
“我怎么知道。”宁晋淡淡一笑,“大概,是被你吓跑了吧。”
莫研停下手,奇道:“我几时曾吓他?”
宁晋斜斜瞥她,语气怪异道:“昨夜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都记得啊,”莫研喝了口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喝多了,都忘了?”
“那你可记得对展昭说了什么?”
莫研闻言,面容顿时染上一层淡淡的忧郁,显然是想起:“我自然记得。”
“那你可记得我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了?关于我师姐的事么?”
宁晋盯了她半晌,终于还是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别开脸……莫研呆了一瞬,不明白他究竟何意,紧张问道:“怎么?我师姐的事你想不出法子?”
懒得不理她,宁晋埋头吃粥,也不管烫不烫,硬是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三口两口地吞下去,看得身旁的吴子楚直咂巴嘴,倒像烫的人是他一般。
莫研只好看着他吃,待他吃完便把自己跟前的碗也推过去,讨好笑道:“不够的话吃我这碗。”
宁晋气结,瞪着她不说话。
“吃吧,我还没动过呢。……我师姐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法子啊?”尽管看出他心情似乎不太好的样子,但心中记挂着师姐的事情,她还是不能不问。
宁晋不说话,依然瞪着她。
“……嗯?”
宁晋还是不说话。
“……”莫研终于忍不住,“那我还是自己想法子吧,你慢慢用,我先走了。”她跳起来转身就走。
“丫头!急什么,坐下来慢慢听我说。”
莫研愣头愣脑的,这一去也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宁晋拿她无法,终于还是开口叫住她。转头又命吴子楚摒退旁人,方才道:“此事说来也不难,只需天时、地利、人和,让公主动了同情之意,就成功一半了。”
“天时、地利、人和?”莫研犯难地挠挠耳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宁晋耐着性子教导她:“直接告诉她恐怕效力有限,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然而然地同情他们,从而想要帮他们。”
莫研还是听不明白:“怎样才叫让她自然而然地同情他们?”
“平时看着挺聪明,怎么这时候就犯傻。”宁晋连连摇头,“说白了吧,就是演一出半真半假的戏,让小渝儿同情上你姐夫。这事倒是用得上展昭,只是这猫儿迂腐得很,不知道他肯不肯。”
“展大哥才不迂腐呢。”莫研飞快道。
宁晋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不迂腐,怎么会拿你当妹妹看。”
“他……”莫研明明心中难受,却还是要替展昭说话,“我想,他自然有他喜欢的人,他若遇上,就不会如此。”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喜欢你?”
“我……”
莫研不愿再说,索性埋头喝粥,宁晋也不逼她,转开目光,落落寡欢地看着满园飘落的花瓣……
良久,莫研缓缓抬头,咬咬嘴唇,低声问道:“那你说,我该如何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呢?”
宁晋拾起地上一朵残花,淡淡笑道:“知道京城里的小姐都如何做么?”
她摇头。
于是他开始扯下残花上的花瓣,第一瓣:“她喜欢我。”
第二瓣:“她不喜欢我。”
第三瓣:“她喜欢我。”
第四瓣:“她不喜欢我。”
“她喜欢我。” 第五瓣花瓣飘落在地,手心中仅剩下光秃秃的花梗,他展颜一笑,抬眼看向莫研。
后者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他喜欢我?这法子太没道理了,京城里的小姐难道都是傻子不成。”
宁晋不理她,复看着花梗,唇边始终带着浅浅笑意,笑道:“要不你就直接去问他。”
“直接问?”莫研一愣。
“就像这样,”他突然极认真地盯着她,“你可喜欢我?”
莫研本能地摇摇头:“不喜欢。”
“……”
一阵寒风卷过来,宁晋连连咳了好几声,用袖子掩着嘴,转向一旁。吴子楚忙拿起旁边的貂裘替他披上,却又被宁晋挡落,苦笑道:“我还没那么娇弱。”
莫研反应过来,忙往回找补,嘻嘻笑道:“其实你人挺好的,也挺招人喜欢,是个好人。”
宁晋咳得愈发厉害。
“是不是呛着了?”莫研奇道,跳起来要帮他捶背,被宁晋躲开。
“丫头,你……你还是莫要这么去问了。”他缓过来说道。
“为什么?”
宁晋淡淡道:“他若说不喜欢,你又如何受得了。”
第十五章
细细小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刚刚落到地上转瞬即化,赵渝身着银鼠斗篷,缓步走在京城大街上。生怕公主受寒,展昭再三请她上轿而行,而她就是执意不肯。
“将来我要去的蛮荒苦寒之地,严冬之酷胜过京城百倍,到时哪里又会有人管我冷不冷。”她轻声叹气道。
展昭只好不语。
赵渝偷偷瞥了眼他,忍下心中笑意,就知道这只猫儿心最软,只要一扯上契丹,他就不忍心逼迫于她。展昭就行在她旁边,无形中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若然她不是公主,他亦不是四品带刀护卫,两人只是一对行走江湖的侠侣,那该有多好……赵渝朦朦胧胧地遐想着,不知不觉间双颊泛出粉粉的潮红来。
“公主,前面便是司马琴舍。”
展昭的话将她惊醒,抬头看去,确是到了琴舍。因昨日间无意中说起自己喜琴,想亲自在民间寻找一张上好古琴带去辽国,故而今日展昭便带她来到京城远近闻名的司马琴舍。
琴舍内布置得十分雅致,淡淡的檀香萦绕着屋内大大小小数十张样式各异的古琴,赵渝自幼习琴,见到这么多古琴自是欢喜,遂挑了一张桐木伏羲式蛇腹断纹的古琴,命琴舍主人调了音让自己试奏。
展昭对音律仅是粗通,加上心中有事,故只抱剑立在门边,静静看着无声落雪。
幽幽檀香,隐隐定人心神,赵渝轻挑几下琴弦,听得琴音醇厚而不失亮透,心知是张好琴,当即奏了首汉宫秋月,琴音高洁清虚,幽奇古淡,煞是好听。弹罢,琴舍主人啧啧称赞,赵渝琴艺乃受宫中琴师教习,又学习多年,自是精湛。听得琴舍主人赞叹,她便搁下手,瞧向展昭,眼底眉梢不禁略带得意之色,只见后者微垂双目,凝神专注,全然未受琴音所扰,却不知在想何事……
此时此刻,司马琴舍对面的茶楼里,正有三人隔帘听琴。
“她弹得很好么?”莫研不懂琴艺,“我怎么觉得还及不上你那日在梅林里弹的好听呢。”
宁晋懒懒瞥她一眼,倨傲地不愿回答。吴子楚代他答道:“殿下三岁学琴,又曾专程拜在马氏门下潜心习艺三年,琴艺自不可与旁人同日而语。”
莫研笑道:“你还真够闲的。”
闻言,宁晋忍不住张了张口,但觉得与她解释也是白费劲,干脆还是闭上嘴,懒得理她。
取了块梅花糕,莫研边吃边撩开竹帘盯着琴舍门口,自言自语道:“展大哥好像不心情不太好……”
“帮着你去骗人,他当然心情不好。”宁晋凉凉道。
“不能叫骗吧……”莫研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词来,“这顶多算‘蒙’”。
“有区别吗?”
“当然了。”莫研其实也说不清楚有什么区别,只好狠狠咬了口梅花糕,又看展昭已回琴舍内,遂随口道,“说了你也不会懂。”
宁晋还待取笑她,只听莫研急急小声道:“我师姐和姐夫来了。”
街面上,一辆马车冒着小雪驶来,马蹄踢踢踏踏地击打着石板路,平稳而轻巧地朝琴舍方向驶来。宁晋隔帘在间隙间瞥了眼,不在意道:“寻常马车而已,不见得是你师姐。”
说话间,马车恰恰在琴舍门口停下,车夫取了高凳安放好,才掀开车帘请内中人下车。一个妇人打扮的美貌女子先行下来,却不急着进琴舍,小心翼翼地拦住车帘,另一只手扶着一位苍白清俊的年轻人下车。待下得车来,两人相视一笑,方一起步入琴舍。
宁晋曾在姑苏匆匆见过宁望舒一次,仅记得是名清秀绝俗的绝代佳人,眼下看见他夫妇二人,不由叹道:“难得如此貌美的女子,竟还如此多情。”
莫研也不接话,双目紧紧盯着琴舍门口,看着他们进入琴舍之中,后面的情形便是一点都瞧不见了,急得她心里直痒痒。
司马琴舍内。
宁望舒生怕南宫若虚累着,一入琴舍,便先扶他在椅子上坐了,幸而琴舍内甚是讲究,椅子上都铺了织锦绣垫,不至于太过冰冷。待他坐好,她复回车上取了手炉,放到他手中暖着。
“莫忙了,”南宫若虚拉住她,暖暖笑道:“替我瞧瞧哪张琴好。”
宁望舒笑道:“我怎么会懂,你若让我挑,不如把琴排排放好,我闭着眼睛点,点到哪个算哪个。”
“不观其貌,随缘而行,是个好法子。”南宫若虚居然赞成地点点头。
“你就会取笑我。”
两人自入得琴舍便说说笑笑,旁若无人,宋人守礼,便是夫妻,在外间如此亲密亦不常见,莫说琴舍主人不知是否该上前招呼,便是赵渝也对他们侧目。
“展护卫,”赵渝小声对身旁俯身看琴的展昭道,“你瞧那女人腰间别着一把弯刀,是否江湖中人?”
展昭此时方才转身,目光对上南宫若虚。
“展大人。”
“南宫公子。”
两人同时见礼,心中皆暗道惭愧,可戏方开场,不得不演下去。
赵渝见展昭识得他们,上前奇道:“展护卫,你们认得?”
“展昭在姑苏办案时,曾得南宫公子相助,一直铭感于心。”展昭答道。
南宫若虚忙道:“展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能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实乃南宫之幸。这位是?”
展昭略一迟疑,望向赵渝,后者朝他点点头,他才道:“实不相瞒,这位乃当朝豫国公主,今日微服出巡,体察民情。”
南宫若虚闻言,立时与宁望舒齐齐施礼:“草民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我微服出巡,就是不愿大家太过拘泥。”赵渝忙道,方才听得他曾为朝廷尽心,对他夫妇徒生出几分好感来,笑道:“既然是展大人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
“公主厚爱,草民惭愧。”
看他们这对夫妻恩爱异常,赵渝笑问道:“你看着是富家公子,可我瞧你夫人腰间别着弯刀,她是江湖中人?”
宁望舒上前回道:“公主好眼力,草民未嫁前漂泊江湖,而今已修身养性,不问江湖世事。”
第十六章
“你当真是江湖中人。”赵渝眼睛一亮,忙拉她过来,喜道:“那你快与我讲讲,这女儿家闯荡江湖是如何一番光景,好玩么?”
闻言,展昭轻咳一声,小声道:“公主。”
赵渝知道自己略有些失态,只好松了手,作端庄姿态:“只因我常听宫中侍卫说起江湖之事,不拘礼法,快意恩仇,故而很是好奇。”
“草民明白。”宁望舒含笑道。
看她腰间那柄弯刀并不寻常,赵渝好奇道:“你这弯刀有趣,可否借我一观?”
宁望舒焉有不答应之理,随即解下弯刀,向她递去。赵渝接过弯刀,细细端详,弯刀做工极其精致,刀鞘上的造型雕花与镶嵌宝石皆不似中原之物。抽刀出鞘,刀身光华流转,银芒耀眼,灵气摄人心魄。
她伸手欲抚刀身,展昭在旁道:“刀锋尖锐,公主小心。”
赵渝无奈,只好缩回手,又爱不释手地把玩一番,方还给宁望舒。宁望舒笑着接过,挂回腰间时,略抽刀身,看似不经意的在手心中划了一道,血渗出来,刀刃见血,暗光闪过,方才入鞘。
这动作,她做得极为隐蔽,却未逃过南宫若虚的双目。他自怀中取出绢帕,拉过她的手,细细包扎,眼底透着无奈与心疼。
此时赵渝方看见,不由惊道:“你的手……这是?”
“因此刀魔性未除,出鞘需得见血,饮血方能收敛魔性。”宁望舒顾不得手伤,跪下施礼,“草民万死,害公主受惊。”
赵渝忙将她扶起,歉疚道:“你方才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不拔出来瞧了。”
宁望舒微笑道:“公主言重,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看她生得如此貌美,性子却又如此温婉近人,赵渝不由地对她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当下笑道:“我既是公主,怎么也不能在外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你们可是来挑琴的?看中哪张琴,我买下赐予你们,权当我的赔礼便是。”
“草民怎敢当。”
“不妨事,这些天我都在宫外住着,你若有空,就来说些江湖上的趣事与我听听,可好?”
宁望舒笑道:“公主想听,草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她说罢,赵渝转头朝展昭笑道:“展护卫,南宫夫人来找我,你不会拦着吧?”
“展昭不敢。”
展昭垂目低首答道,暗中与南宫若虚交换下眼神:公主借刀一事并非在他们预料之中,却无形间令他们往前迈进了一大步,看得出公主对他夫妇二人颇有好感。
待挑好琴,琴舍主人换过新弦,又调好音,方请南宫若虚试奏。
“我久已不弹,琴艺生疏,若荒音走调,还请公主包涵。”南宫若虚朝赵渝有礼道。
赵渝微笑,抬手示意:“请公子奏琴。”
南宫若虚先要过水盥了手,方才坐下,略正衣冠,手指轻轻抚上琴弦……
茶楼之上,莫研伏栏而听,听着琴声发愁道:“怎么还弹?这公主老是这么弹来弹去的,我师姐和姐夫哪里有时间说话。”
“这琴音非小渝儿所奏。”宁晋淡淡道,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哪是谁?”
“此曲《山居行》,应该是男子所奏,要么是琴舍主人,要么就是你姐夫了。”
“为何不是展大哥?”
宁晋斜眼睇她,反问道:“展昭会抚琴么?”
“展大哥不会么?”莫研奇道。
“你现在终于发现他也有缺点了?”宁晋淡淡笑道。
莫研撇撇嘴,不屑道:“不会抚琴算什么缺点,我也不会。”
“丫头,”宁晋放下茶碗,往她跟前凑了凑,似乎极认真地看着她,“你说说看,展昭究竟哪里好?把你喜欢得这么五迷三道的。”
莫研侧头想了半日,皱眉愈皱愈紧,好似也未想出他的好处来。
“怎么,想不出他有何好处吧。”宁晋轻轻叹道,“你呀,就是个傻丫头,才会看上那只猫儿。”
莫研摇头。
“我是在想他究竟有何不好,可想来想去……”她无比惆怅道,“怎么都觉得展大哥样样都好。”
这下,连吴子楚都跟着摇头叹气了。
宁晋苦笑道:“要不怎么说你缺心眼呢。”
说话间,猛然传来碎金裂玉之声,刺耳之极,随后琴声乍停,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弦断了。”宁晋沉声道。
莫研紧张的盯着琴舍方向,无奈内中究竟发生何事,却是一点都看不见。
琴舍内,南宫若虚面色苍白地坐在琴前,宁望舒扶住他,握着他的手,焦切不已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一抹殷红赫然在目,方才琴弦断时划破了他的指尖。
“你莫急……我、我不碍事。”虽然自己满头冷汗,南宫若虚却只顾着宽慰宁望舒。
宁望舒又气又怒,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你不能弹琴,怎么不与我说?”
古琴琴音沉厚亮透,而南宫若虚久病,心脉耗损过剧,若是坐远些听琴尚好,而像眼下这般抚琴,琴音自透五脏六腑,他如何承受得了。原本商量计划时,闻公主喜琴,思量可以琴会友,遂安排南宫若虚弹琴这步棋。宁望舒从未听过他抚琴,只道他是因久病故而不喜这些闲事,却从未想到此层。方才见他抚琴,脸色愈发苍白,她便心中生疑,待见到他额头沁出汗珠,不由大惊,恰在此时琴弦断裂。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赵渝不明究里,忙问展昭。
后者顾不得答话,见宁望舒欲输真气给夫郎,遂上前低道:“我来。”他内力修为远胜宁望舒,宁望舒点头退开。
“你只能用一成内力,否则他受不住。”宁望舒道。
展昭点点头,用手贴住南宫若虚后心,一股真气缓缓输入,护住他心脉。
“多谢……展大人……”南宫若虚勉强道。
展昭沉声道:“你别说话,静心养气。”
半柱香功夫后,南宫若虚气色稍缓,慢慢点了点头,示意展昭可撤掌。
展昭退开之际,恰恰看见宁望舒目光哀伤地看着南宫若虚,那目光竟有几分熟悉,忽然想起那日莫研也曾仿若这般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怔。
第十七章
“可好些了?”
宁望舒半跪在他身前,拿着绢帕轻柔地抹抹他额头上的汗水,柔声问道。南宫若虚拉下着她的手,笑意浅浅地望着她,虚弱道:“不要紧的,你莫要着怕……大概是新弦未保存好,所以突然断了。”
无端断弦,乃不详之兆,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却只怕她胡思乱想,徒添烦恼。
“我不怕。”宁望舒明白他所指何意,勉强笑道,“只要咱们能在一块,我就什么都不怕。”
两人目光相接,千般柔情,万般缱绻,尽在不言之中。
赵渝在旁看得愣住,悄悄拉过展昭问道:“这位南宫公子是不是有什么病?怎么好端端的抚琴也会突然发病?”
展昭深吸口气,事情进展虽然几乎全在意料之外,但还是终于等到公主主动询问此事了。于是他请公主借一步说话,将所知细细回禀,赵渝听得瞠目结舌,悄声问道:“你是说,南宫夫人明明知道南宫公子命不久矣的情形下,却还是要嫁他?”
展昭点头,低低叹道:“大概对于他们而言,只要能在一起,便是一日也是好的。”
赵渝无语,她自幼在宫中长大,看惯了父皇身遭嫔妃成群,皆对父皇千依百顺,可这其中究竟有几许真情又哪里说得清楚,更莫提父皇心中究竟爱她们哪一个。此时出得宫来,乍然见到这般至情至性之人,视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为寻常,实在是她未所见亦未所想。
“他的病真的没救了?”赵渝直觉地想要帮他们,“要不请宫里的御医来为他诊治,说不定还有办法呢。”
“公主,他们不过是平民百姓,怎有资格让御医诊治。”展昭试探道。
“我说行就行。”
“公主……”展昭恭敬道,“其实给南宫公子诊治的大夫是公孙先生的师兄,医术亦十分精湛,想来应该不会有错。”
闻言,赵渝静默,公孙策的医术了得,绝不输于御医,南宫若虚既然是他师兄所诊治,那么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
见赵渝已动了恻隐之心,展昭心中稍宽,只是她们毕竟是初次见面,为免操之过急,此时还不便将七叶槐花之事相告。幸而赵渝还邀了宁望舒改日相谈,希望在那时有机会托出。
宁望舒已扶了南宫若虚来向赵渝施礼告辞,赵渝忙让他们免礼。
又辞过展昭,他二人才出门上马车,在稀稀疏疏的小雪中,马车缓缓离去。
“走了……”
莫研三口两口吞下手上的梅花糕,拍手抖掉碎屑,跳起来道:“我去找我师姐问问情形。”
宁晋不紧不慢,瞥了眼街面:“急什么,小渝儿还没走呢,你这会下去万一撞个正着怎么办。”
莫研迟疑片刻,她性子急,恨不能马上就知道详细情形。当即把斗篷披起来,兜帽拉得低低的,几乎遮住半个脸:“她应该认不出我吧?”
“再等等,不急在这一刻。”
唯恐惹出麻烦来,对全盘计划不利,莫研只好耐着性子复坐下来,扒着竹帘往外瞧……
此时正是午后时分,又逢下雪,街面上看不到多少行人,茶楼内的客官亦很少。三人正自闲聊等待,忽见店小二引着名客官上楼来坐。
莫研不经意地扫了眼,见那人足蹬鹿皮靴,身罩着着黑狐裘,露在外面的一双手骨节颇大,显然是位家境颇丰的习武之人。
那人本已落坐,转头间一眼瞥见吴子楚,起身上前笑着招呼道:“子楚兄!”
“丁二爷!”
吴子楚见是旧日熟识之人,也忙起身拱手笑道:“大冷的天,怎么有空进京来?”
此人正是丁家庄的二爷丁兆蕙,与其兄丁兆兰并称双侠丁二官人,也算是江湖中有名头的人物,家住西湖一带松花府茉莉村,此番千里迢迢进京而来,想必是有要事在身。
“这位是宁……”吴子楚及时地收到宁晋眼神,改口道:“宁六爷,还有开封府的莫捕快。”
“捕快?”丁兆蕙见莫研分明是个姑娘家。
莫研掏出制牌晃了晃,诚恳道:“在下确是开封府捕快,阁下若有任何冤屈皆可到开封府衙前击鼓鸣冤。”
闻言,宁晋咳了几声。
丁兆蕙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将来若有需要,在下一定会的,不过还是希望不要有这么一日。在下丁兆蕙。”他生性豪爽,与吴子楚又是旧识,只朝两人拱手施礼,也不待人相让,自己便落落方方地坐了下来。
“姑娘既然在开封府任职,想来定然认识展昭?”丁兆蕙笑问道。
莫研点头:“认得。”
“展兄近来可是公务繁忙?”
“嗯,他好像一直都挺忙的。”她如实道。
丁兆蕙笑道:“那就难怪了,我到开封府衙也找不到他,差役连他几时能回来都说不清楚。”
吴子楚唤了店小二添茶水茶点,转头笑道:“原来宁二爷此行是为了找展兄,不知所为何事?”莫研赶忙暗中瞪了他一眼,略带警告之意,虽然此刻展昭就在茶楼对面的琴舍里,不过却是不能告诉丁兆蕙。
丁兆蕙哈哈一笑:“说来怕子楚兄笑话,此番找展昭全是因家母催促,不得不来。三年前,展昭曾至我家中做客,家母对他很是喜爱,但那时小妹年纪尚幼,并未提及其他。眼下小妹已及婚嫁之龄,家母思量着展昭人品端正,侠名远播,是个可托付之人,故而催促我上京来,与他说合此事……”
莫研听得呆住,手中拿着芝麻酥饼,塞在口中也忘了咀嚼,她再怎么也想不到此人竟是来与展昭结亲的。宁晋若无其事地低头喝茶,生怕丁兆蕙尴尬,吴子楚只好客套笑道:“听闻宁小姐贤良淑德,又有一身好武艺,与展昭正是佳偶天成。”
说罢,他不敢看向莫研,后者直瞪着他,眼睛里几乎要射出箭来。
无暇注意她,丁兆蕙听了吴子楚的话,显然很是受用。宁氏双侠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与展昭可谓是门当户对,自家小妹又生得如花似玉文武双全,想来他无不依之理。
“这个……”
莫研费劲地咽下口中酥饼,慢吞吞道:“……丁大侠,想必此行你要失望了。展大人被包大人派遣往西夏办件极要紧的公务,恐怕一年半载、不不……恐怕是三年五载都回不来。令妹芳华正茂,如何经得起耽搁,为她着想,不如还是另觅良人吧。”
“展昭去西夏了?!这么巧!”丁兆蕙微微吃惊。
吴子楚低头猛喝茶,宁晋专注地看着帘外落雪,无人答他的话。只有莫研一脸诚恳地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第十八章
丁兆蕙正欲问吴子楚,莫研已关切地Сhā口道:“你来趟京城不容易,空着手回去也不好,就买些点心带回去吧,老人家爱吃软乎的,州桥那边有家糖糕做得极好,口味又多,你要不认得的话我带着你去;给妹子再带几件首饰,我知道有家玉器行的翠颜色很正,若喜欢古玉,那里也有,不如我待会带你去挑挑……”她眼角余光尚瞥着街面,眼见着展昭和赵渝出了琴舍,消失在视线中,顿时大为放心。
丁兆蕙倒没想到她说风就是雨,居然立时立马就要带着自己去,忙道:“不急不急,我还想在京城里多住几日,会些老朋友。”
岂不料莫研怕的就是这个,面色一肃,想也不想便道:“再过几日就是腊日,你不回去陪老人家,恐怕不太好吧?”
旁边,宁晋一口茶没咽下去,又连连咳了好几声。
丁兆蕙有些愕然,迟疑道:“家中尚有兄长……”
话未说完,莫研已连连摇头:“腊日祭祀先祖百神,你如何能不回去。丁氏双侠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若连祭祀先祖都不归家,说出去岂不让人鄙夷。”
“……不至于吧。”吴子楚看不过去,小小声地说句公道话。
“怎么不至于!”莫研义正严词地打断他,“百行以孝为先,若是认真讲究起来,父母在,亦不应远行。”
饶得生性豪迈,但被这么个小丫头空口白牙地指认自己不孝,丁兆蕙的脸不由也要青一阵白一阵起来。
“当然了,丁大侠你自然不会是不孝之人。”莫研很快换上笑脸,“不过话说腊八将至,你也应该回去陪老人家吃粥才是,州桥那里还有家卖蓬莱米的,又香又软,掺在粥中最好不过,你不如也买些回去给老人家尝尝……走走走,我带你去!”
“姑娘,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也不急在这刻吧。”丁兆蕙被她这没头没脑的热情弄得糊里糊涂的。
“怎么不急,当然急,现在已经是午后了。咱们得买蓬莱米、糖糕、玉簪子,然后再给你雇辆车,你在天黑前还来得及赶到张家店歇息……咳,虽然赶了点,不过为了尽孝也是应该的。”
“姑娘,你究竟为何……为何总要在下离开京城呢?”丁兆蕙总算听出由头了。
莫研一呆:“你听出来了?那我就只好实话实说……”
听她如此说,宁晋也不看雪了,吴子楚也不喝茶了,皆扭头盯着她……
“其实……”她笑得愈发诚恳,“是因为接近年关,近来京城的治安不太好,老实说开封府里头的捕快都忙得连吃饭功夫都没用。你看你一身的富贵打扮,往城里一住,三教九流的贼全盯上你,这不是给我们找麻烦嘛!”
宁晋脖子十分僵硬地复转向窗外,吴子楚艰难地咽下口中茶水,又给自己复斟了杯茶,然后埋头接着品。
丁兆蕙哈哈一笑:“别的我不敢说,几个小毛贼我自信还不在话下,无需劳动你们。”
“这才更麻烦!”莫研皱眉正色道,“要是贼被你抓了,那我们捕快的面子往哪里搁!”
纵是个老江湖,如此说辞也是第一次听说,丁兆蕙彻底无话。宁晋与吴子楚交换个眼色,心中皆甚为叹服。
“唉,我也是当上捕快才知道捕快的难处,累死累活,就那么一点点俸禄,真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我们吃这碗饭不容易,你就莫要为难我们了。你为难我们,不就是为难开封府吗,为难开封府不就是为难朝廷吗,包大人那里也不好交待啊。”
丁兆蕙已经被她说晕了,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干呢,怎么就被按上和朝廷作对的罪名了。
趁他迷糊劲还没过去,莫研忙道:“走吧,走吧……我带你去挑糖糕去,保证令堂爱吃。要是吃了还想,你托人捎句话就成,我一定买了让人带去。”
“我……这个……”丁兆蕙虽然有些糊涂,但还不至于被她拖了走,只是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话,似乎怎么都说不过这丫头,急急转头看向吴子楚,救星一般唤他:“我想再和子楚兄聊聊,要不待会让他领我去便是。”
吴子楚还在埋头专心喝茶。
“子楚兄!”丁兆蕙提高嗓门。
“嗯?”吴子楚方抬起头来。
莫研一面用目光警告他,一面笑道:“有吴大奶妈……吴大人同行,自然更好。”
丁兆蕙一点办法也使不出来。
宁晋此时方轻叹口气,转过头来:“丫头,我记得你说你是申时换班,现下好像快到了?”
“啊!”
莫研轻叫,她把换班巡街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急急扫了眼不远的铜壶滴漏,确是快到申时,仿佛已经能看见王朝的黑脸,忙跳起来匆匆交待吴子楚道:“丁大侠的事情就麻烦你了,记得送他出城。……丁大侠,一路顺风!”
说罢,她踢踢踏踏地冲下楼去,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楼上三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口气。
巡过街,莫研记挂着师姐的事情,又忙赶去南宫家的别院,听宁望舒讲述了详细经过。
听罢之后,她却面有忧色,皱着眉,咬咬嘴唇。
“看公主的模样,确已动了恻隐之心,我想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宁望舒觉得此行还算是前进了一步,不明白小师妹为何如此。
南宫若虚却明白莫研所想,他亦早就想到,只是怕宁望舒忧心,故而不愿对她说。
“姐夫这次发病,虽然引得公主同情,但也是个隐患,就盼公主想不到此层,她若想到,展大哥只怕会有麻烦。”
“怎么说?”
“姐,你想:你不会弹琴,姐夫弹琴又会发病,你们二人又怎么会去买琴,分明就是布好的局。”
宁望舒一怔,转向南宫若虚,后者淡淡一笑,轻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只是连累展大人了。”
“但愿公主想不到此层,千万,千万……”莫研口中念念有词。
她身旁的夫妻交握双手,静静相对。
第十九章
再回开封府,已是夜半时分,本还想去问展昭,公主究竟有没有发觉异状,可看见展昭房中黑乎乎的,想是他已熄灯就寝。独自在月牙门外徘徊许久,终是不忍扰他清梦,正想转身离去,突然身后有人拍拍肩膀,吓得立时弹开丈多远,才敢回头……
“展大哥,怎么是?”
待看清来人,松口气,奇道:“都半夜,怎么不在房里歇息?”
“那怎么不在房里歇息?”展昭微笑着反问。
“刚才从师姐那里回来,就是想问问……公主可有为难?”
展昭明白所担心,摇摇头。
莫研烦恼地挠挠耳根,道:“姐夫也是,当初商定计划的时候也不他的病,现下出纰漏,公主若想到此层,七叶槐花拿不到不,恐怕还会降罪于。”
他淡淡笑,道:“也莫怪南宫公子,若弦不断,他本能坚持弹完。为不让师姐以身犯险,他是尽全力。况且此事原就是展昭之过,公主若降罪,亦属应当。”
“那怎么行,是为帮才……”莫研歉疚道。
展昭看微垂下头,欲出言安慰,却不知怎得,出口的却是:“南宫公子曾帮过的忙,他命在顷刻,当然应该帮他。”
他罢便立时后悔,话听起来似乎自己只是纯粹为南宫若虚,而与毫不相干,倒像是故意与生分般:“……不是……”
幸而在莫研心中,师姐和姐夫自然都是自家人,帮南宫若虚和帮自己没什么分别,压根就没往那处想,看展昭异于平日地吞吞吐吐起来,不由眼珠子骨碌碌奇怪地盯着他
“不是……是想,的事在心里也很重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清楚没有。
“知道,直都对很好。”莫研笑吟吟地看着他。
寒夜如斯,少如花般笑颜在面前绽放。莫研的容貌很是般,展昭以前也曾看过心无挂碍没心没肺的笑容,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竟有些瞬间的失神……
“噗哧,噗哧。”两声轻响,旁边桂花树上的积雪抖落在地,展昭迅速回过神来,俊脸微涩,忙要找话,想起事来:“对,丁兆蕙丁大侠可认得?”
听到个名字,莫研脸色微变,不满道:“他找?”
“如此来,是告诉他,去西夏?”
莫研不答,脸恼怒道:“他居然不相信,又来寻!”
“丁大侠找有事,为何要骗他?”
“可知道他找为何事?”
“个……他倒还未明,”展昭今日只是与丁兆蕙匆匆见过,丁兆蕙直要请他明日到醉仙楼吃饭,他虽是再三推托,丁兆蕙只有事相谈,要他非来不可。
“哼!别理他,不是什么好事。”莫研气鼓鼓的。
展昭奇道:“知道是何事?”
“当然知道。”
“是何事?”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别知道的好。”
莫研心烦意乱地跺跺脚,也不与展昭告辞,气哼哼地就转身走。
倒把立在原地的展昭弄得头雾水。
次日午时,虽尚未到饭口,丁兆蕙却已早早就到醉仙楼,订下临窗的雅阁,等着展昭。
来也巧,日正是莫研日班,负责马行街路段,此刻正照例慢吞吞地沿街而行,目光却不像往日那样在路两旁的心摊上打转,脑子里会儿想着师姐的事,会儿又想着丁兆蕙的事,乱糟糟的团。
忽得眼瞥见有人卖沙糖绿豆甘草冰雪糖水,东西惯是夏日才拿出来卖的,冬日里却是不多见,那贩子专门蹲在酒楼门口,等着酒后口干舌燥的人自动上钩。莫研正自烦闷,看见此物不由眼睛发亮,溜圈四周,未看见王朝身影,忙上前向小贩要碗。
如此冷,喝着凉凉的糖水,不敢大口,慢慢抿着,只觉清清凉凉沁人心脾。待喝下半碗,扶碗的手已然冰凉,停口歇歇,眼睛毫无目的地朝周围扫过,恰好瞧见人正靠在醉仙楼的跨街廊桥上,从五官到衣着,甚至被他靠的廊栏都显得碍眼之极。
那人自然就是丁兆蕙。
莫研的官若作得再大些,定会找上七八个捕快,把丁兆蕙押解出城,可惜不过是个小小捕快,不仅自己还打不过丁兆蕙,而且连开封府里的普通差役也个都指使不动。
满脑子乱转主意,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脚步却已经朝醉仙楼走过去。小贩子追在身后喊:“官老爷,……的碗。”
“啊?……。”
方想起手中的碗,端起口全喝,把碗复递还给小贩。冰水如此猛地灌进去,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随即提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当腾腾腾从西面上楼的时候,恰巧展昭也正从东面上楼,廊桥之上,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到丁兆蕙,也看到对方……
“小七?怎么在里?”顾不上与丁兆蕙打招呼,展昭先朝莫研走来。
莫研咬咬嘴唇,目光斜斜瞪着丁兆蕙,答道:“在里巡街。”
不待展昭问巡街如何会进醉仙楼,丁兆蕙已经直冲过来,手指地朝着面门:“就是,就是,展兄,昨日就是个小丫头骗去西夏。……丫头,,为何要骗?”
“哼!”莫研的模样看上去倒比他更生气些,质问他道:“怎么不回老家去?是不相信才又回来找展大哥的?”
“当然不能相信!幸而没回去,否则就见不到展兄。丫头片子,到底为何要瞎话骗?”
莫研冷哼声,理直气壮道:“若的是真话,却不信,岂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横竖也不相信,那的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
丁兆蕙还从未遇过如此无理搅三分的人,明知的不对,却也不懂该如何应对。
见此状况,展昭不得不出言调停:“小七,不得无礼。位是丁兆蕙丁大侠,亦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
莫研低声嘀咕什么,两人都没听清。展昭料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听不清最好,也不敢追问。
第二十章
“你既然是来巡街的,那就快去吧。公务在身,不可懈怠才是。”展昭话虽说得严肃,可语气却甚是柔和。
知道自己一走,丁兆蕙定要拉着展昭坐下谈亲事,莫研无论如何是不愿意走,可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留下,只得硬杵在当地,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展昭无奈,只好上前拉她,这一拉之下才发觉她的手冰凉彻骨,比起往日竟是还要冷上几分,不由微微惊道:“怎得这么凉,你很冷么?”
方才那么一大碗沙糖绿豆甘草冰雪糖水灌下去,确是浑身发冷,莫研点点头。
看她穿得亦不少,如何会冷成这样?他伸手探了探额头,冰冰凉凉,并未发烧,想来不是受寒,只能问道:“你身子可还有别的不适么?”
莫研想了想,老老实实道:“脾胃中还有些不舒服。”
展昭自然想不到她会在大雪天喝冰雪糖水,瞧着情形还以为她是病了,这丫头身子单薄,之前便又伤又病折腾了几次,忘不能马虎。他关切道:“怎么不去看大夫,或是请公孙先生瞧瞧?”
“我又没病。”
他只道她是小孩心性,有病也不愿去瞧大夫,当下转身朝丁兆蕙歉然道:“丁兄且先稍候片刻,我带她去瞧下大夫,去去就来。”
未曾想到展昭对这小丫头片子如此关心,丁兆蕙略愣了愣,待回过神来,展昭已拉着莫研走了。
出了醉仙楼,莫研看展昭当真要带她去医馆,忙急道:“展大哥,我没病,真的不用看大夫。”
“身子都冻成冰了,怎得还说没病。”
“那是因为我刚刚喝了碗冰雪糖水,所以有点冷,脾胃里也不太舒服。”
闻言,展昭方停住脚步,转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看着她:“这么大冷的天,你怎得想起来去喝那么冷的东西?”
“……正好看见有人在卖。”
展昭笑而摇头,亦不忍心说她,只道:“既是喝了不适,下次就莫在冷天喝了。”
她乖乖地点点头。
“那就快去巡街吧。”
她不动弹,盯着他的目光简直委屈得要滴出水来。
“怎么了?”
“展大哥,那个姓丁的不管和你说什么,你都别答应,好不好?”她慢吞吞道。
他奇道:“究竟是何事?”
“你别问了,反正你待会也会知道。”她充满期盼地瞧着他,“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好不好?”
展昭失笑:“可我总得知道究竟是何事,不能平白无故地拒绝人家。”
莫研忙道:“总之,我保证不违侠义之道,亦不触犯大宋律法。”
“……”
“展大哥,你要是答应了他,将来若是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
展昭对她这没头没脑的要求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看他还不答应,莫研也有些急了:“反正,你要是答应了他,我……我就永远不理你。”
倒不知究竟是何事如此严重,弄得她要说出这般话来,展昭真有些拿她没法子,只好苦笑着点点头:“只要不有违侠义之道,我不轻许便是。”
她立时笑逐颜开:“当真。”
他点头:“自然当真。”
“君子一言……”她伸出手掌。
“……驷马难追。”
他亦伸出手,与她击掌为誓。
“那我巡街去了。”她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去,留下展昭立在原地,苦笑半晌,才转回醉仙楼。
待回到醉仙楼,丁兆蕙已叫好了酒菜,招呼展昭入座。两人相交甚故,多时不见,相谈甚欢。直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丁兆蕙方婉转提起展昭三年前到茉莉村之事。
“那时家母就对展兄赞口不绝,直说你方才当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八字。”丁兆蕙笑道。
“老夫人夸奖了,展昭愧不敢当。”展昭笑问道,“这些年,老夫人身体可还好?”
“还好还好,”丁兆蕙哈哈一笑,“就是喜欢瞎操心,整日里就想着儿女之事,你知道的,老人家嘛,就要看着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一大家子围着她团团圆圆的才欢喜。”
展昭笑着点头称是。
丁兆蕙话锋一转:“不知展兄对小妹可还有印象?”
只是微微一怔,展昭何等聪明,转瞬明白了他的来意,也明白了莫研为何拼命拼命地不许他答应,想到她方才的模样,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见他微笑,丁兆蕙立时误会,笑道:“看来展兄还记得。”
“不不不……”展昭连忙道,“说来惭愧,展某确是不记得令妹,想是那时只顾着和丁大哥切磋武艺,并不曾留意。”
丁兆蕙微有些失望,但立即笑道:“小妹可还记得展兄呢,直夸你功夫了得,自己在家时习武不辍,连我们这些当哥哥的看了都不免汗颜。”
“令妹勤勉,来日必有所成。”
“哎!我老和她说,女儿家要武功那么高强做什么,找个好夫婿才是正经。”丁兆蕙哈哈笑道,“展兄,你说对么?”
生怕丁兆蕙明白地挑出来意,那时拒绝反而要弄得大家尴尬,展昭忙道:“令妹这般身手,将来老夫人定是要给她挑一个出类拔萃的夫婿,方才能放心。京城中青年才俊甚多,宁二哥有中意的,若展昭认得,亦可代为牵线。”
丁兆蕙听他似乎有意撇清,不由疑虑道:“展兄,兄弟不会说话,若说错了,你可莫怪。你……你现下也不小了,难道就没个成家的念头?”
展昭摇摇头:“展某有自知之明,身在公门,生死自己尚且不能把握,又如何能够保护身边之人。”
“这是什么话!谁不愿膝下儿女成双,难不成你就一辈子打光棍。”丁兆蕙奇道。
展昭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丁兆蕙沉默了半晌,突然道:“方才那个小丫头,她……”
展昭以为他说方才的事,笑道:“她有时确实莽撞些,却也没什么恶意,若然她有得罪丁二哥的地方,我替她向你陪个不是。”
“我是想说,你对她倒有些不一样。”
展昭一怔,想了半晌才缓缓道:“她确是不一样,她若不在我身边,我倒更担心些。”
第二十一章
听他如此说,丁兆蕙愣了许久,然后突然抚掌大笑道:“难怪道那丫头要骗我,千方百计地要我回去,原来如此。”他连连用大力拍了几下展昭的肩膀。
展昭亦有几分涩然。
“你要是当时在场就好了,那丫头的嘴皮子……”他又是摇头又是好笑道,“七星宝塔也得让她说得掉下两层来。”
“她就是顽皮些,心眼却不坏,丁二哥莫往心里去。”展昭微笑道。
丁兆蕙笑了又笑,半日缓过气来,看向展昭,调侃道:“我倒真是想不到,这么个莽莽撞撞的小丫头,你当真会看上她?若他日见了我家的妹子,可得把你肠子也悔青了。”
展昭歉然笑道:“令妹才貌出众,是展某配不上。”
“得了得了,你我兄弟还用得着说这个,你直接跟我说句有意中人不就行了。咱们是大老爷们,犯不上学那些个娘们蝎蝎蜇蜇的。”丁兆蕙爽然一笑,“只是你怎么会看上那丫头,我还真有点想不到……”
展昭自己垂目半晌,低低笑道:“我也未曾想到。”只是这么淡淡一句,说完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莫研的心思……
——她仰着头看他:“展大哥,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好不好?”
——她红着眼圈道:“他只把我当妹妹待,便是给我个龙图阁大学士也没什么好的。”
——她怔怔地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本是极容易的事,可若要那人也喜欢自己,却是极难极难的。”
她为何伤心,为何委屈,为何难过,他在那一瞬间感同身受。
丁兆蕙笑而叹气:“得,我也不说什么了,还是先想想回去怎么和家母交待。”
“丁二哥……”展昭自知驳了他的面子,也不知该说什么。
丁兆蕙看他表情便知他所想,拍拍他肩膀道:“你是我兄弟,咱们不说外话。你一个人不容易,又是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要能有个家,又是自己中意的人,做哥哥的也替你高兴。
展昭心中一暖,替两人斟上酒,端杯笑道:“这酒就算是我给丁二哥陪罪。”
丁兆蕙笑着一饮而尽,道:“我倒是希望能早点喝上你的喜酒。”
两人执杯相对而笑,窗外雪落,室内却是暖意浓浓。
别过丁兆蕙,展昭刚回到开封府,便有差役告之公主急宣,他心中一凛,忙急急赶往公主暂住之所。
待到了住所,还未进门,便听见有人撩拨琴弦,无曲无调,仅是随意弹拨,想来是赵渝无聊而弹。他暗松口气,放下心中大石,入内上前躬身行礼:“展昭参见公主。”
赵渝盈盈抬起头来,轻轻笑道:“展护卫,你来了,南宫夫人刚刚才走。”
展昭立在一旁,等着她再说下去。
“我听她说了些江湖上的事,还有她自己与夫婿之间相识的事情,听着虽然平常,却也知道不易,她说得可比你那日说的好听多了。”
“展昭口拙,还请公主恕罪。”
“这么好的两个人,怎得偏偏……展护卫,七叶槐花你可曾听说过?”赵渝突得话锋一转,妙目瞧向展昭。
展昭如实道:“听闻是大理进贡之物,有解沉疴疗绝症之功效,乃疗伤圣品。”
“那你可知道南宫夫妇一直在寻找此物?”
展昭略略一顿,随即平和道:“展昭知道。”
“那么,你可是希望我能帮他们?”
“若然公主愿意伸于援手,展昭自替他们二人感激公主大恩……公主不愿,展昭亦不敢强求。”
赵渝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后者平静若水波澜不惊。她着实没有办法,只好干脆道:“那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带我去琴舍,又让南宫夫妇也来琴舍?”
避无可避,展昭只能点头,单膝跪下:“南宫夫妇完全是依展昭之言行事,公主降罪,请责罚展昭一人。”
“你……”赵渝没想到他如此干脆的承认,跺跺脚道,“你快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责罚你了。”
“展昭欺瞒公主,公主降罪,亦属应当。”
“起来起来。”赵渝急道,“我知道你也是担心南宫公子的身体,他怎么说也为朝廷尽过力,就算你明白地和我说,我也会帮他的。”
展昭闻言一喜,方站起身来:“公主当真愿意救南宫公子一命?”
“你莫要高兴得太早,我回宫后自会向我父皇讨要,可我父皇给不给,我却也不知。”
“公主有此心,展昭已是感激不尽。”
赵渝抿嘴一笑,狡猾地看着他:“那,你该如何谢我?”
“公主若有事,展昭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若我要你随我同去契丹呢?”赵渝飞快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展昭微愣,随公主去契丹,便是这一生一世怕都回不来了,莫研的笑颜自脑中闪过……
赵渝见他不答,便道:“你可是后悔了?”
“若能护卫公主终身,展昭绝不后悔。”他沉声道,低低的声音犹如把极钝的刀从心上缓缓推进,自小受的教诲却深入骨髓,国事家事,自不必权衡,便知该择何方。
“但此事还应向包大人请示,有圣上恩准,非展昭一人能作主。”
听他如此说,赵渝欢喜地拍手笑道:“我父皇那里倒不必担心,只要我开口,他不会不答应的。在契丹有你相伴,我也没那么害怕,想来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看着赵渝开心的模样,展昭静静不语,心下黯然神伤,若当真得去契丹,也只能怪世事弄人,可笑之极。
“方才父皇派人宣诏,契丹使节将至,命我今日便得回宫去,我的好日子算是要到头了。”赵渝有几分无奈地叹口气,“我回宫就和父皇说……要不,你现下就随我进宫,与我父皇说,你自愿请命护卫公主左右,随嫁契丹,好不好?”
“公主见谅,展昭想,此事还应先行告之包大人较好。”
赵渝侧头想了想:“也对,怎么说你也是供职开封府,确实应该先告之包大人。”
“公主明察。”
“那我还是先向父皇讨七叶槐花,毕竟人命关天,到时我再派个御医,你领着他拿去给南宫公子。”
“多谢公主。”
【卷二】 【剑舞红衣】 【如今既相知 如何不相思】
恭送公主回宫之后,展昭方回到开封府中,还未来得及回房中,远远地便看见莫研悄生生地站在梅花树下,仰着头数枝桠上细细小小的花蕾,落在睫毛上的雪被她不耐烦的抖落,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此时看见她,展昭竟有些发愣,不由自主地停在当地,心中百转千回,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若当真去了辽国,蛮荒苦寒,无亲无故,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便觉得难受异常……
“展大哥!”莫研一眼瞥见他,立时花也不数了,连窜带跳地冲过来,紧张地拽住他衣袖,盯着他问道:“那位丁大侠是不是和你说了?你答应没有?”
展昭先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莫研显然没弄明白他又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急得要跳脚:“你答应那门亲事了?”
“没有。”展昭微微笑道。
“真的没答应?”
“真的。”
莫研立时绽开笑颜,乐得没心没肺,笑吟吟道:“为什么不答应?听说丁家小姐贤良淑德,与你很是相配。”
展昭哭笑不得,明明就是她不许自己答应,现下倒又来问他为何不答应。
“她再好,也不是某人。”他低低道。
“某人?”莫研瞪大眼睛,危机感立马又冒出来,“你有心上人了?”
展昭无奈一笑:“你放心……我,我也许要去辽国了,日后……”话到唇边,却说不出来,想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莫要闯祸,倒显得为时尚早婆婆妈妈的。
“辽国!”她眼睛发亮,“我也去,我早就想去那里看看了,什么时候去?”
“小七,不是去玩,是护卫公主出塞,恐怕一辈子都得留在辽国,我正要去与包大人商议此事。”
“一辈子都留在辽国,不回来了?”
莫研愣住,显然想不到竟要那么久,一脸的不可思议。
“也许能回来探亲,也许不能,我现下也不知道。”展昭静静道,尽管早就心中有数,可一说出来,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去。
“那我更得去了,不然你一个人在那里多憋闷。”她理所当然道。
展昭怔了怔:“……难道你就不会嫌闷么?”
“怎么会闷,不是有你吗,”她开心道,“你有我,我也有你,我们都不会闷,不好么?”
“你……”
展昭虽然内心欣喜,却不得不想到所去之处毕竟是蛮荒苦寒之地,过得几日或许觉得新鲜有趣,经年累月地住在那里,她又如何受得了。
“我去契丹是公主钦点,不得不去,小七,你莫要胡闹。”
“怎么是胡闹,公主既然可以钦点你,当然也可以钦点我。”她转了转眼珠子,道,“对,和包大人说多半也行。”
“小七……”
莫研不分由说,拉着他就往包拯书房方向而去,口中尚念念有词:“展大哥,待会你别说公主只钦点了你,就说是我们俩,反正到时候我随便往送嫁队伍里一混,公主也不会察觉。”
“小七……”
展昭心下又是感动又是不舍,被她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竟也一路由她拉着。
一直到了包拯书房门口,莫研松开他的手,掸掸肩上落雪,略理了理衣裳。展昭亦替她拂去发上微雪,两人方才入内。
书房内,包拯与公孙策就刚刚整理出来的《盐税总要修正》正自讨论商议。
“包大人!”莫研笑嘻嘻地走上前,敛手行礼:“属下参见包大人。”
看她笑得阳光灿烂,饶得是包拯,心里也有些没底:“……莫捕快有何要事?”
“是件顶顶要紧的事,我和展大哥要去契丹了。”
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包拯和公孙策微微一惊,对视片刻,转向展昭道:“展护卫,怎么回事?”
展昭上前行礼,沉声道:“公主命属下随她出塞,随嫁契丹。”
闻言,包拯与公孙策皆愣了片刻,万料不到公主会有如此吩咐,展昭是包拯得力臂膀,若然当真去契丹,实乃开封府一大损失。
“此事圣上可同意?”包拯问道。
“公主已回宫奏禀圣上,我想……”展昭欲言又止。
见展昭不好说,公孙策便替他将话说完:“圣上对公主心存愧疚,公主眼下说什么,圣上大概都会答应,恐怕还转余地并不大。”
包拯皱紧眉头,连连摇头,在书桌前来回踱了几圈,终是长叹口气:“公主顾全大局,远嫁番邦……展护卫,你就暂且随她去吧。”他顿了顿,“待过得几年,公主已适应辽国生活,我再想个法子将你唤回来。”
包拯能说出这种话来不容易,展昭心中感动,静静点了点头。
莫研提醒她:“包大人,还有我,我也要去的。”
“你去做什么?”包拯颦眉奇道。
“我当然得去,展大哥一个人护卫公主肯定会有诸多不便。你们想,万一公主在沐浴更衣,突然有歹人闯入……”
闻言,众人皆尴尬对视。
“莫捕快为公主考虑得确是周详。”半晌,公孙策才笑着打圆场道。
莫研笑眯眯地点点头:“不光是公主,展大哥的名节也很重要。”
众人又是一阵静默……
展昭轻咳几声,自觉面上红潮褪去,才道:“小七莫要胡闹,你的功夫尚欠火候,如何能保护公主。”
“那我起码可以替她先将衣服穿起来,然后再唤你进来。”莫研不满地反驳。
“……”
展昭无语,有什么歹人还能给她慢吞吞穿好衣服再唤人的时间。
“公孙先生,”她转向公孙策,笑出一脸的花,“你最明理了,你肯定赞成我也去,对不对?”
公孙策报以微笑:“此事,实在非我能做主。”
“包大人!”她又转向包拯,笑得愈发灿烂。
包拯不等她说出下面的话,便道:“此事我自会斟酌再议,你莫要着急,倘若真有必要,便是你不愿去,怕是也不得不去。”他隐去了后半截话:倘若无此必要,便是你想去,也是不能够的。
莫研又怎会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咬咬嘴唇,心中暗道:“你看我去不去得成!”
“大人若无他事,属下先行告退。”
展昭虽然也十分渴望有她一路相伴,但国事并非家事,又如何能由着性子来。他生性宽厚,还是想先与莫研退下,免得扰包拯烦心。
包拯点点头,又道:“你们先下去歇着,晚饭后你再来,我还有事要交待。……莫捕快,你不必来。”他特地道。
展昭依言,方与心不甘情不愿的莫研离开。
待他二人走远,书房内包拯与公孙策相视一瞬,不约而同地摇头苦笑。也不过是片刻,包拯敛了笑意,面容复凝重起来……
公孙策在包拯身旁跟随多年,对他心中所想之事亦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大人,你所想的是不是关于辽国间人海东青之事?”
包拯沉重地道:“知我者,莫若先生。海东青忍辱负重,藏身辽国多年,就是为了接近耶律重光,查出大宋境内为这位辽国南院大王传递消息的究竟是何人。可惜耶律重光为人谨慎小心,这么多年来海东青虽然已经极力接近,想成为他的心腹,却始终是差了一步。展护卫此次随公主远嫁辽国,我虽然不舍,但也许他在那里能帮得上海东青。……大宋奸人不除,便如芒刺在背,宋辽两国又如何能长久和平共处下去。”
公孙策赞成地点点头:“一人在明处,一人在暗处,相辅相成,确是个好主意。那么大人唤展护卫晚上前来,是预备将海东青之事全盘告诉他了?”辽国间人之事,所知之人甚少,多一人知道,海东青便是多一份危险。
“先生以为如何?”
“展护卫冷静睿智,沉着稳重,是可托重任之人。”公孙策道,“若说连他也不适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可信。”
包拯不语,沉吟了良久,才低低叹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只是又苦了他。”
“大人……”
公孙策不忍他伤神,岔开话题道:“对了,莫捕快也嚷嚷着要去,大人您做何打算?”
提到莫研,包拯亦是几分头痛几分无奈,不由抬眼看向公孙策:“先生以为如此才妥?”
公孙策垂目微笑,道:“其实她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展护卫虽然武艺高强,但贴身护卫公主终是多有不便。”
“即便如此,也不该是她。”听公孙策替莫研说话,包拯倒有几分奇怪,“毕竟还小,一身江湖习气也就罢了,做事也是莽莽撞撞,如何能让她去。”
“大人,”公孙策笑着摇摇头,“您方才不是还心疼展护卫么?”
“先生的意思是……”
“难道您看不出莫捕快对展护卫很是心仪么?”
包拯闻言一呆,他每日里的公务堆积如山,又哪里会有心思留意儿女情长之事。
“那展护卫呢?”
“学生只能看出他对莫捕快并不排斥,亦甚是照顾,这对于他已是不易。”公孙策笑道,“莫捕快生性活泼,若能在契丹与展护卫为伴,想来他不至于太苦闷。”
包拯迟疑:“那姑娘与展护卫……会吗?”
公孙策微笑道:“莫捕快虽然活泼些,却也有她的可取之处,她若去了辽国能成为展护卫的得力帮手也不一定。”
包拯仍在犹豫……
“又或者不妨如此,此事让展护卫自己来决定,大人以为如何?”
思量片刻,包拯方点头:“如此也好。”
待用过晚饭,展昭前来,包拯将辽国间人海东青之事详详细细地说与他听,并且告之他所负重任。
辽国南院大王耶律重光历来对大宋每年仅与辽国三十万两颇有微词,在耶律隆绪耳边多次提议修订澶渊之盟,与西夏联姻亦是他一手促成。这些展昭都略有耳闻,但却始终不知海东青一直潜伏在耶律重光身边。
“海东青曾送回消息,耶律重光曾向耶律隆绪进言发兵大宋,且拿出大宋北面边境兵力布防图。大宋境内一定有人叛国私通耶律重光,只是此人究竟是谁,海东青一直未能查出。你此次随公主远嫁辽国,名义上是公主护卫,但希望你能助海东青一臂之力,查出叛国之人,灭除大宋隐患。”
“你往辽国之事,我自会告之海东青。但为海东青的安危着想,一点点意外疏忽就可能使他这十几年来的忍辱负重前功尽弃,所以眼下我还不能告诉你他究竟是谁,到了需要之时,他自会向你表露身份。”
展昭恭敬领命:“大人放心,展昭明白。”
包拯看了他半晌,又道:“此去艰险,你可还有其他需要?或是有牵挂之事,尽说无妨。”
展昭微笑着摇摇头。
“或是,”早知道展昭的性格是不会提任何要求,包拯无奈地笑着看他,“你会需要帮手,说出来亦无妨。我瞧那位莫姑娘很想与你同去,你以为如何?”
莫研、莫研……
——“你有我,我也有你,我们都不会闷,不好么?”
她的声音犹在耳边,快快活活的。
烛光摇曳,映得展昭的面色忽明忽暗,过了良久,他才深吸口气,硬自忍住心中不舍,仍是摇了摇头。
“那般苦寒之地,且前途凶险未卜,她还是不去的好。”他缓缓道。
包拯瞧他模样,心中终于明白公孙策所言之意,展昭在自己身旁追随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南侠面上出现这般表情。
“莫姑娘聪明细心,她若随你同去,能帮上你的忙也不一定。”包拯忍不住道。
展昭艰难笑道:“我希望她平平安安地就好。”
明白展昭心中顾虑,包拯亦不再相劝,只能道:“距离公主出塞还有些日子,两国互赠定礼聘礼,大概要到五六月方能成行,你这些日子闲暇时可学些辽国风俗礼仪,我明日便将现下辽国朝堂详细资料拿与你看,公孙先生亦会替你分析情形。”
展昭点头。
“莫姑娘那里,你也与她好好解释,她并非不懂事理之人,想来定会体谅你。”包拯又道。
想到要与莫研解释此事,展昭不禁心中苦涩,仍是点了点头,向包拯告辞,离开书房。
寒雪初歇,夜色暗沉,远远的能听见外间打梆子的声音,咚!咚!——咚!咚!已是二更天了。展昭毫无睡意,也不欲回房,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莫研所居的小院之外。
小院内并无灯火,想来她已就寝,他倦倦地靠墙而立,冬夜的寒意丝丝渗入身体,腰背上的旧伤细细密密针扎一般地疼起来,适时地陪伴着他。
他突然有些后悔,若包大人问他可愿与莫研同去之时,自己什么都不想,只需点点头,现下便一切都不同了。
如何和她解释?莫研的盈盈笑颜尚在眼前,他亦不知该如何开口。
次日清晨,莫研起床后欲往后街用早食,返身掩好院门,不经意地发现了墙边脚印。
她蹲下身子,细细查看脚印,脚印处积雪融化颇深,显然在雪停之后有人在这里站了很久。量量脚印大小,她唇边不由自主地漾开笑意,是展大哥。
大半夜的,展昭在院外站了那么久,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莫研挠挠耳根,难道是昨夜里包大人特地叫了他去,有什么为难他不成?
还未想出个道道来,双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展昭所居之处迈去,还未进月牙门,便听见里头隐隐有剑气破空之音。她缓下脚步,偷偷探头,正看见展昭正在练剑,巨阙光华流转,攒起漫天剑花……
莫研本想静静等他练过剑,却不料展昭听力甚佳,片刻便已察觉她的到来,收了剑势,转头望过来。
“小七。”见是她,展昭又是欢喜又是烦愁。
“展大哥。”
莫研笑吟吟地转出来,接过他手中的剑细细端详,赞道:“果然是上古宝剑, 舞起来就是和寻常的剑不一样,我也得寻摸一把才好。”
“你喜欢,就送给你。”展昭想也不想便道。
“送给我,”莫研微微吃了一惊,“这可是你的家传宝剑呀。”
展昭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怎么,你不想要?”
“这么好的剑,哪里有不要的道理。”莫研忙道,可心下始终觉得不妥,心思转了几转,笑道,“你是用惯了巨阙的,若不用它定然不顺手。干脆我再把它借于你,日后你用剑时,便想着这剑是我借你用的,好不好?”
这般缠头缠脑的事情,也只有她才想得出,展昭笑着点点头,复收剑回鞘。
莫研方想起正事:“展大哥,昨夜里你怎么不睡觉,在院子外头站那么作什么?”
展昭微愣:“你如此知……”话未说完便知道她定然是看到了脚印,以她的能力,做出判断本是极容易的事情。
“是不是包大人出了什么难事来为难你了?”她关切道。
“不是。”展昭暗吐口气,才缓缓道,“只是此番去辽国,你不能去。”
莫研闻言,咬牙切齿,恼道:“包大人不让我去,对不对?他晚间特特把你找了去,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展昭静默片刻,决定还是如实托出,轻声道:“其实包大人是赞成你同去的,是我私以为不妥。”
莫研却未想到会是他,乍然听到,气恼地咬着嘴唇瞪他。
“此去辽国,返乡之日遥遥无期,甚至可能是要终老异乡,你年纪还小,在开封府中尚可施展拳脚有所作为,不应在辽国郁郁无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辽国就不会快活呢?”她恼道。
展昭轻轻叹口气,解释道:“那般苦寒蛮荒之地,不适合你的性子。一日两日倒也罢了,天长日久你终是会受不了。况且……”他本想说宋辽两国在面上虽是安然无事,但在暗中却是危机四伏,一旦去了辽国,如入虎狼之口,生死操于他人手中。生怕她担心,话到嘴边,仍是咽了回去。
“况且什么?”她奇怪追问道。
展昭暗自咬咬牙,故意道:“况且你武功又差,做事又莽撞,去了辽国也帮不上我什么忙。”
“你……”
没想到他会如此看待自己,莫研恼怒地瞪了他半晌,这下是真被气着了,话也不与他多说,跺跺脚就走。走出没两步,似乎想到什么,复返身回来,从他手上一把夺过巨阙。
“我不借了!”她恼火地飞快道,干脆利落地把巨阙扛上肩头。
展昭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月牙门外,暗叹口气,枉自踌躇了大半夜,终了却还是让她伤心。他心中郁忧沉沉,便似有块重石压住一般,欲回房去,手习惯性地一提,空空荡荡,方想起剑已被她拿走……
莫研今日恰是早班,大清早地被展昭一气,连早食也吃不下,直接提溜着巨阙就去巡街。
一路上也不看人看车,她就只顾着端详那把剑,左看右看,手在剑柄处摩挲一番,又抚抚剑穗,想着展昭用剑时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之前的恼火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丫头,丫头……”
有人从背后拍拍她肩膀,笑唤道。
莫研回头,看见来人,顿时面色一沉,语气不善道:“你怎么还没走?展大哥不是已经拒绝你家的亲事了么?”
“你这小丫头,消息还挺灵通。”丁兆蕙哈哈笑道,瞥见她手中的剑,不由摇头叹道,“看来他是真喜欢你呀,连巨阙都能让你拿着玩。”
闻言,莫研呆了呆,,才不可置信抬头道:“你方才说,展大哥喜欢我?”
丁兆蕙好笑地看着她:“他若不喜欢你,又何必拒我家的亲事?”
“他亲口和你说,是因为喜欢我,所以不能娶你妹子?”莫研难掩心中喜悦,一把抓住丁兆蕙,急急问道。
与一个姑娘家在大街上讨论儿女私事好像有些别扭,加上被莫研抓得很不舒服,丁兆蕙不适地扭扭身体,摆脱开莫研,又向四周顾盼一番,确认没有熟人瞧见,才如实道:“他倒也没这么说。”
“那他怎么说的?”
看见莫研紧张的样子,与前两日伶牙俐齿的她大相径庭,丁兆蕙倒起了逗弄之意,故意慢条斯理地思量了半晌,才斜眼睇她:“我为何要告诉你?难道你不怕我骗你?”
“因为你是大侠嘛!怎么会和我计较呢。”她说的很顺口,笑吟吟的。
丁兆蕙存心要为难她:“那你求我,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好,”莫研想都不想,便是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即刻凑上前腆着脸笑道,“我求求你,求求你啊!你就告诉我吧!”
倒没想到这丫头片子这么没脸没皮,丁兆蕙用手虚挡住她,连后退了几步,万般无奈道:“好好好,你别再过来了,我告诉你便是。”
莫研双目亮晶晶,期盼道:“他怎么说的?”
“他说……”丁兆蕙回想了一下,才道:“他好像是说,你若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
“我若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莫研微颦起眉,把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在心里反反复复默念好几遍,才看向丁兆蕙:“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丁兆蕙摇头耸肩:“没了。”
她不满地皱眉道:“你骗我!他也没说喜欢我啊!”
“小姑奶奶,你声音小点,这可是大街上。”丁兆蕙看她毫不忌讳,自己倒替她臊得慌,“好歹也是姑娘家,怎么说起这种话来也不知遮着掩着点。”
“又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什么好遮掩的。”莫研奇道。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不过咱们说话小声点总可以吧。”
她总算压低音量,却仍旧是那句话:“你骗我!展大哥根本没说喜欢我。”
丁兆蕙无奈道:“我觉得展兄能说出这话就已是不易了。”
莫研低下头,想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抬头问道:“那现下你夫人不在你身旁,你会担心么?”
“那倒不至于。家里吃的用的不缺,丫鬟老妈子一大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哦……那你也还是早些回家去看看她吧”
见她垂头丧气地提溜着巨阙走开,丁兆蕙被闹得满头雾水,在她身后连连摇头,叹道:“展昭怎么会看上这丫头,想不通……”
巡完街换过班,莫研也没心思回开封府里,抱着巨阙随便在街角坐着发愣。
——“她若不在我身边,倒更担心些。”
“这是展大哥说的话么?”她越发弄不明白,不满地嘟哝道:“既是如此,为什么又不要我随他一起去呢?”
呆坐了半日,她也没想出个头绪,倒是腹中咕咕直叫,饿得人没精打采的。复站起身,环顾四周,她本想回开封府找点吃的,忽想到南宫家的别院就在附近,干脆过去向师姐蹭顿饭吃。
待她慢吞吞地到了别院,一见师姐就被她笑着拉进去,按在椅子上坐好。不明就里,莫研想站起来,却又硬被宁望舒按着坐下,只好乖乖坐着干瞪眼,奇怪地望着师姐。
南宫若虚坐在一旁只是微笑。
“小七,你坐好了,让我给你行个大礼!”
宁望舒口中笑着,果然要朝她鞠下礼去,莫研赶忙跳起来躲到旁边去,奇道:“姐,你别来戏弄我,有什么好事快说?”
“公主让人把七叶槐花送来了。”宁望舒掩不住满脸的喜色。
闻言,莫研也是大喜,乐道:“这么说,姐夫的病就要好了!”
宁望舒笑着点点头:“方才已饮了一碗汤药,薛大夫说连饮三月,便可拔除沉疴。”
莫研笑嘻嘻地拍手道:“这下你可安心了!”
“这次真是要多谢你。”南宫若虚微笑道,“若不是你帮忙,此事定然不会如此顺利。”
“一家人不说谢字,你和师姐快快活活的,我也才欢喜呢!”莫研笑吟吟的,转向宁望舒,嚷嚷道:“姐,我饿了!从早起到现下还没吃过东西呢。”
此时已经是午后,他们早已用过饭,听闻她饿了两顿,宁望舒忙吩咐人去准备饭菜,心中也奇怪:小师妹向来是最不经饿,如何会饿了两顿饭,现下才想起要吃。
她挨着莫研坐下,方才发觉莫研手中拿的剑竟然是巨阙。
“你偷了展昭的剑?”
“哪有偷,是展大哥给我的。”
宁望舒奇道:“他把巨阙给你?”
莫研点头。
抛开巨阙是上古宝剑,价值不菲不提,这剑毕竟是展昭的家传宝剑,他竟然这般轻易地送与莫研,宁望舒与南宫若虚对视一眼,皆面露笑意。
“好好的,他把巨阙送你作什么,难不成是定情之物?”宁望舒笑看向莫研。
莫研垂头丧气:“什么定情之物,才不是呢,他都不让我去契丹。”
“契丹?”
宁望舒不解,莫研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与她听。
“公主钦点展昭去辽国?”宁望舒与南宫若虚都是一愣,之前展昭随宫中太医前来送药时并未提及此事。也不知是否与七叶槐花之事有关。
莫研的性情宁望舒最是了解,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当真想和展昭去辽国?你可知道,他并非几日几月便可回转,而是要在辽国护卫公主一生一世。”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要去啊。”莫研点点头,认真道,“在辽国,有我陪着他,他也不至于烦闷孤单。”
“那你自己呢?难道你就不会烦闷孤单?”
与展昭一样,宁望舒同样考虑到了小师妹的性情,她性格飞扬脱跳,又怎耐得住性子在那般苦寒之地过一辈子。
莫研呆了呆,低头细想片刻,方道:“可是如果看不见他,我会更难受。姐,你不是也为了姐夫退出江湖么?”
“那不一样。”宁望舒叹气道。
莫研坚持道:“怎么不一样,就是一样。……可他就是不愿让我去!”
南宫若虚在旁听了半晌,看莫研愈发懊恼的模样,开口劝道:“展大人亦是为你考虑。此去辽国,并不仅仅是蛮荒苦寒之累,宋辽两国局势微妙,稍有风吹草动,你们便成俎上鱼肉,命在顷刻。如此险地,你又是他心爱之人,他自然不愿你同去。”
听罢他的话,莫研一声不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南宫若虚,他方才讲这一大段话,听到她的脑子里,仅剩下“你又是他心爱之人”一句而已。
“你说,我是他心爱之人?”良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南宫若虚微微一笑:“展大人并非孟浪之徒,巨阙又是他家传宝剑,他能将巨阙相赠于你,定然是将你视为极重要的人。”
莫研似懂非懂,犹在思量之中。
“那他说若我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这又是何意?”
南宫夫妇相视一笑,这话他二人体会甚多,最能明白其中深意。宁望舒摸摸小师妹的头,笑道:“意思就是,我们家小七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只猫儿心里有你。”
“当真?”
“当真。”
“就像姐夫对你那样么?”
宁望舒倒不知该怎么回答,笑看向夫君,南宫若虚亦是垂目微笑。
见他两人只是笑,也不说话,莫研有些急了:“到底是不是啊?”
看妻子只是笑,摆明是将这难题推于他,南宫若虚只好道:“我对你师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样,但相信能说出此话,又以巨阙相赠,展大人对你应是一往情深。”
莫研一向认为南宫若虚是个聪明人,听他如此说,顿时信心大增:“还是姐夫说得明白,不像那个丁家二爷,还是什么大侠,笨得要命,怎么说都说不清楚。”其实明眼之人皆可看出展昭对她极好,只是丁兆蕙毕竟是江湖侠客,素日里何尝纠缠于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便是心中知道,也不惯摆在桌面上明明白白的说出来。莫研怪他愚笨,倒真是冤枉他了。
“丁家二爷?可是丁兆蕙丁大侠?”宁望舒自然听说过此人。
“是啊!他想把自家妹子许给展大哥,不过被展大哥拒绝了。”
提起此事,莫研一脸的神采飞扬,掩也掩不住,倒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滑稽模样。
看她笑得洋洋得意,宁望舒一面替她开心,一面也免不了担忧。小师妹现下知道了展昭心意,看来辽国她定是不管不顾也会跟他去的。而此行艰险,且有性命之忧,自己究竟该不该劝她莫要去?
心情甚好,莫研在南宫别院饱饱地吃过一顿,又与师姐闲聊半日,待日渐西沉,便抱着巨阙,笑若春风地回到了开封府。
刚进门,便碰上马汉,大嗓门地招呼她:
“小七,有人送了几只貔狸,你嫂子正烤着,让你快回家去吃!”
貔狸是契丹国产,味极鲜美,深受契丹人珍爱,常把此物作为馈赠宋使的珍贵礼物。这几只貔狸正巧是马汉故友自契丹回来,知道马大嫂善厨,便送与他作礼。马大嫂与莫研亲厚,自然想到要唤她来吃。
听闻又有好吃的,莫研欢欢喜喜地便往马汉家的小院走去。人还未到,便闻到溢出墙外的烧烤味,喷香扑鼻,饶得她腹中尚饱,却也被引得垂涎三尺。待入院中,只见马大嫂在院中支着炭火架,几只肥大的貔狸正在其上被烤得吱吱冒油。
“小七,来得正好,替我刷蜜蜡。”马大嫂也不与她见外,锅上尚炖着汤,马汉对厨房之事一窍不通,自家厨房又不比官中,有人打下手,忙得她简直分身乏术。
莫研笑嘻嘻地拿起毛刷,蘸了蜂蜜往貔狸身上涂。稍候,王朝与赵虎也循着香进来,王朝手里还拎着一小坛酒,边用手扇着烟气,边探头来看架子上的貔狸。
“嫂子,今日怎得请我们来吃耗子?”王朝未见过貔狸,不由皱眉奇道。
这貔狸长相颇似耗子,但个头比耗子大,也难怪王朝误当是耗子。莫研虽未吃过,但却不止一次听说过其味美,甚是向往,当下听到王朝如此问,取笑道:“王头,你家耗子能长这么大个头么?要是也这么大个头,你逮一只来烤烤如何!”
知道莫研是在打趣他,王朝亦不理会她,倒是赵虎瞧见莫研另一只手提的剑,不由奇道:“展大哥的剑怎么在你手里?”
莫研还未回答,正巧展昭被马汉拉着进院来,迎面便看见她,因未有准备,不由一怔……
“展大哥!”
看见展昭,莫研也顾不上回答赵虎,笑嘻嘻地迎上来,手中尚拿着小毛刷,毛刷上尚滴着蜜汁。
原以为自己早间所说的话定是伤她甚深,大概她是不会再理会自己,不想才过大半日,她见了他却仍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展昭奇怪之余,心中亦有说不清的丝丝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