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瞧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研上前,一手持剑递给他,笑道:“这剑我拿着总怕丢,还是你拿着用吧。“
展昭接过剑,刚欲说话,她却已回身接着烤貔狸去了。
“你怎么把剑借给这丫头?”王朝见展昭有些呆愣,拍着他肩膀笑道,“当心她弄丢了,赔都赔不出来。”
展昭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心中只道:我既送她,自然是知道她会珍惜此物。
旁边的莫研虽听见,亦不抢白,心中哼道:他能将剑送我,便是知我信我,我又怎会辜负于他。
那瞬,两人都瞧向对方,目光相遇之时,眼中均是笑意。
王朝自然不知这二人心中所想,见展昭不答,只当他为人厚道惯了,不与那丫头计较,亦不再多言。直扯着他进屋去,拎高手中的酒献宝,口中笑道:“上好的女儿红,包大人给了好一阵子了,我都没舍得喝,今日大伙都来尝尝。”
张龙笑道:“早就惦着你这酒,你再不拿出来,就该捂馊了。”马汉忙接过酒去炉上温,其余几人说说笑笑进得屋去。
再过得一会儿,小菜端上,酒亦温好,众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下。莫研端着盛貔狸的大盘,小心翼翼进来,放置在大桌中间。八只貔狸全须全尾,烤得金黄喷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马汉给各人都斟上酒,酒香扑鼻,馋得莫研先抿了一小口。展昭不由轻声向她道:“这酒后劲大,你莫要多喝。”
莫研笑着点点头,放下杯子。
“不妨事的,她今晚不用巡街,”开口的居然是王朝,“喝醉了直接回屋躺着睡大觉去,岂不痛快。对了,说起来你马上也升捕头了,酒量也得练练,免得到时候被那帮小兔崽子灌醉。”
莫研往展昭跟前凑了凑,得意笑道:“我才不怕,展大哥会替我挡着的……哦?”说到最后一字,她侧仰着头瞧向展昭,带着几分娇憨的询问语气。
展昭无奈,只好笑着点点头。
王朝不解,奇道:“展兄为何要替你挡酒?”
莫研不理会他,伸手掂了一只肥美的貔狸放在展昭盘中,殷勤道:“展大哥,你快吃,趁热吃才好,凉了就可惜了了。”
见她对自己仍如旧日一般,全无半分疏远,展昭虽然不甚明了她心中所想,内中却是温暖非常。她能这般欢欢喜喜的,便是没心没肺也无所谓,他去了辽国亦才能放心。边想着,边依言挟下貔狸肉,蘸酱而食,肉入口中,只觉肉质滑嫩鲜美无比,果真是上上佳品。
“好吃么?”莫研偏头问道。
他咽下,点点头,朝她微笑问道:“你加了什么烤的,这么好吃。”
“不是我,是马大嫂,”莫研自己也掂了一只个头稍小的,答道,“这些貔狸可不是直接上炉烤,事前是先用酱汁腌制了一整夜,烤时又洒上甘草汁,才有这般清甜之香。你吃出来了么?”
展昭笑而摇头,道:“论起吃食,我如何及得上你。”
莫研倒不谦虚,很是认同的点点头:“那是当然。”
瞧他俩一问一答,虽都是寻常话语,内中暖暖之意,却皆听得出来。王朝等人粗直武夫,尚懵懵懂懂,只有马大嫂已有几分明白了。她虽然不甚了解展昭如何会对莫研倾心,却仍为他二人欢喜,此刻只是抿着嘴笑,复给马汉等人斟上酒。
“对了,展兄,我似乎听大人说起,你将随公主远嫁辽国,可是真的?”张龙想起这事,赶忙问道。
展昭淡笑着点头。
马汉急道:“去辽国那么远的地方,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展昭摇摇头:“眼下,我也不知道。”说话时,他瞥了莫研一眼,后者正埋头细细拆分貔狸,充耳不闻的模样,似乎对他们的对话毫不关心。
“不会是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吧?”马汉一惊。
王朝摇头叹息:“护卫公主,那里是三年五载的事情,闹不好得呆一辈子呢。”
“那怎么行!”马汉是老实人,立即道:“这公主自己嫁就嫁了,怎得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展兄这般功夫,要是留在契丹,岂不是糟蹋了。”
虽然知晓马汉一番好意,展昭仍是沉声道:“马兄此言差矣,能为国尽忠,是展昭之幸,怎谈得上糟蹋。”
马汉也知道自己失言,连忙道:“是是是,是我说错了。喝酒、喝酒,不说这些扫兴的事……”
一时酒过三巡,王朝等人均是酒坛子,带来的女儿红已然见底,莫研倒是听话,只浅浅饮了两杯,便专心吃菜。大家絮絮聊了些开封府里的琐事,又谢过马大嫂,方才各自散去。
莫研替马大嫂收拾了碗筷,又将厨房上下收拾干净,方才离开。她这日里确实吃得甚多,佳肴当前尚不察觉,此时才感腹中有些胀痛,也不想回房去,索性又独自跑到府外夜市优哉游哉地溜达了一大圈,待渐消食,才往回走。
远远的便看见东角门口有黑影徘徊,稍稍近些才看清原来是展昭,她忙奔上前奇道:“展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展昭已等了她许久。本来自马汉家出来时便欲等她,但碍于王朝等人拉着他走,只好等他们散去后才至小院寻她,却不想莫研并未回小院。
“又去夜市吃东西了?”他不答,微微笑着问道。
“不是,是吃得太撑,只好去走走。”她偏头瞧他,笑嘻嘻道,“展大哥,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展昭垂目,眼中笑意盎然,片刻之后,才轻轻点头道:“是啊。”
闻言,莫研很是高兴,笑盈盈地瞅着他。
“早间我说了那些话……”他迟疑了下,才问道,“你不恼么?”
“你都是为我着想,我欢喜得很,怎么会恼。”
展昭闻言,微微一怔,她竟能明白他的苦衷,宽心之余,亦有几分涩苦。
“那我去辽国之后,你……”话说一半,他却不知该如何问下去,终是该改口道,“你自己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什么走?”
“大概五六月份里吧。”
莫研挠挠耳根,疑惑道:“还有小半年呢,现在就交待我这些,是不是早了点?”
展昭微窘,浅浅笑着点头。
“……那你早点回去歇着吧。”他只好道。
“嗯,那你也早些休息。”
她脚步轻快地进东角门,进门之际,忽地停步,回首问道:“展大哥,若是你去了辽国,再也见不到我,你可会想我?”
展昭怔了怔,未及多想,便答道:“自然会。”
“我就知道,我也是。”
她嫣然一笑,亦不在多言,闪身进门,身影消失。
月明星稀,人影在地,展昭在当地静静立了许久。
接下来的日子,节日接踵而至,先是腊月将至,厨房忙着制作腊肉、腊酒、腊醋,还得凿冰、舂米,并将之收藏起来。然后是腊八,又忙着剥胡桃、松子、栗子等等。再然后又是冬祀灶神,扫舍、跳灶王、赶乱岁,作口数粥。莫研没有巡街的时候,除了去南宫别院看望师姐,基本上都呆在厨房里帮马大嫂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展昭除了公务之外,还得了解契丹风俗习惯,朝堂资料等等,亦是常常与公孙先生在书房分析当前辽国局势。一日得空,他想到南宫若虚的病不知是否有好转,便往南宫别院来探望。
在薛大夫的细心调养下,南宫若虚服汤药已半月有余,展昭此时见他,已觉得与半月之前的他相比,气色已好了许多。
“展大人!”
南宫若虚迎出大堂,朝他深鞠礼道:“一直想到开封府上谢你,可又怕惹人疑心,反倒给您添麻烦。”
展昭忙把他扶起:“南宫兄莫要客气,调养身子要紧。”
“展大人,快请坐。”宁望舒上前笑道,“可惜你来迟一步,小七刚走。”
展昭闻言,只是垂目浅笑,与南宫若虚相让落坐。
“展大人。”南宫若虚面有忧色道,“我听小七说你将随公主远嫁辽国,果真有此事么?”
展昭淡淡一笑:“确有此事,大概五六月间我就得走了。”
“此事可是因为七叶槐花,故而公主迁怒于你,强命你随她去辽国?”南宫若虚不得不问,若是因为七叶槐花,他欠展昭这个天大的人情就太重太重了。
展昭笑而摇头,平静道:“南宫兄多虑了,与七叶槐花并无干系,仅是公务而已。”
他这般平平静静,波澜不惊,倒使得南宫若虚愈发起疑,却知道再问下去他也绝不会说半句使自己有负担之言。他以往只见展昭办公务一丝不苟全心全意,而此刻感激之余,不由心中暗赞:素闻展昭行事以情义为本,抛开庙堂之事不提,江湖誉他南侠之名,当真是名不虚传。
如此大恩,仅仅说个谢字似乎过于单薄,南宫若虚诚恳道:“若然他日您有为难之事,南宫必定倾力相助。”
“南宫兄言重。”
宁望舒亲自端了香茶进来,给展昭奉上。
“展大人,我们家小七没少给你添麻烦,我在这里先替她给你赔个不是,你可得多包涵才是。”她又将茶碗递给南宫若虚,回身笑道。
展昭微笑道:“没有,她很好。”
“我没说她不好。”宁望舒抿嘴一笑,“她是很好,可就是总惹些小麻烦。若是日后她又惹了什么麻烦,你莫要怪她才好。”
“我……”
展昭原想说自己怎么会怪她,话到唇边,想起自己将去远去辽国,与莫研又怎谈上日后,沉默一瞬,转而淡淡道:“不会的。”
莫研自小与宁望舒一同长大,这个小师妹的心意她自然清清楚楚,眼见小师妹将随此人而去,她纵然心中担忧,却也明白情之为物原是如此。现下,除了盼展昭能好好珍惜好好照顾莫研,她亦别无他法。
“那个傻丫头很喜欢你,你知道么?”她直截了当问道。
展昭怔了怔,宁望舒大概是他遇到的,除了莫研以外,说起儿女之事毫不扭捏的人,倒真不愧是同门。
两个人都盯着他看,避无可避,他只能点点头。
见他仅仅是点头,而未说那些错爱、惭愧之类的场面话,宁望舒心中欣喜,笑道:“你明白就好,那傻丫头虽然很多时候都是没心没肺的,可碰到真正在意的事,她伤起心来也会睡不着觉。
展昭垂目微笑,半晌,忽想起心中存疑已久的一事:“令师兄萧辰曾经对展某交待过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二师兄?”宁望舒奇道,“是何事?”
“小七发烧时曾说胡话,萧兄交待,切不可告诉她,不知这其中有何缘故?”
宁望舒闻言沉默,半晌未语,似有难言之隐。
展昭见她面有难色,以为此事不便对自己言明,他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忙道:“若有不便之处亦无妨,是展某冒昧了。”
若换做他人,宁望舒决计不会说出其中缘由,但展昭问起,她思量许久,终是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他。
“说起来,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低低道,“那年清明前后,师父带着我和二哥哥回乡祭祖扫墓,途中经过扬州地界内的小村子,记得许多人在敲锣打鼓,还有许多官差也在,有个好小好小的女娃娃被他们绑着带上山去,那女娃娃一直在叫:‘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我不明白,问师父那些人为何要绑那女娃娃。师父上前打听,才知道那些人说那女娃娃是妖孽,施法术害死了村里的好多人,所以要烧死她。我们偷偷跟着那些人上山去,到了半山腰的一个木屋,屋外还堆了好多可怖的尸首,我当时就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南宫若虚在旁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复长长深吸口气,宁望舒方鼓起勇气接着说下去:“……耳朵里就听见那女娃娃不停地在叫,嗓子都哑了,再后来就没声音了。等再睁开的时候,那些尸首和女娃娃都不见了,我问二哥哥那女娃娃呢,二哥哥说女娃娃和尸首一起都被官差关进了木屋。”
听到此处,展昭心潮起伏,手紧紧抠住太师椅的扶手,指节隐隐发白,却不失细致地问道:“萧兄不是双目失明么?怎得看得见?”
“那时候我二哥哥的眼睛还没有瞎,他双目失明是回蜀中之后的事情了。”宁望舒解释,然后接着道,“那些官差开始往木屋周围堆柴火,二哥哥说他们想活活烧死那个女娃娃。二哥哥气不过,让我好好呆着别动,他就要冲过去救她。师父不让他去,点了我们的|茓把我们藏在树丛里。”
“后来,火就烧起来了!我虽然看不见,可隐约又听见那女娃娃的叫声……我急地不得了,可又动不了。过了很久,好像人都下了山,师父才回来,浑身上下从头发到脚都是土,解了我们俩的|茓道,把我们带到山顶无人的地方。”
她此时方才抬头一笑,似乎自己也松了口气:“那个女娃娃就昏死在地上,脸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可还活着。她就是小七。”
“小七醒来之后,也不知怎得,她虽然未受伤,可之前的事情却全都记不起来。师父看她身世可怜,也不愿她记起,顺势编了个瞎话骗她,小七也就信了。可午夜梦回之际,她说起梦话来,常常还是在喊‘爹爹救我!爹爹救我!’。师父告诫我们,谁也不许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免得她想起徒增烦恼。”
她说罢,室内一片死寂,便是南宫若虚也从未听过此事,平常总是看莫研笑嘻嘻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怜。
展昭铁青着脸,眼中怒气甚盛,强制平静地问道:“方才你说是在扬州地界的小村子,你可还记得村名是什么?”
宁望舒凝眉半晌,迟疑道:“我当时太小,也记不太清,好像叫做什么什么水。”
“可是三水铺?”
“三水铺……好像就是这个村名,三水铺。”她奇道:“展大人,你怎么知道?”
展昭深闭双目,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这世上竟有如此巧事!三水铺那位老婆婆所诉说的故事犹在耳畔,那时,他又怎么会想得到那个女娃娃竟然会是她呢。
现下他全都明白了,莫研为何会那般惧怕尸首;公孙先生为何会说她郁结于心;在三水铺时她为何会头痛欲裂;她鬓边月牙形的伤疤是从何而来……他,终于全都明白了。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乐天知命的丫头,她竟然经历过那样的悲苦。
这刻里,陡然间,他心痛地无以复加。
“展大人?”宁望舒轻声唤道。
方觉自己失态,他定定心神,复睁开眼:“嗯……我,我只是碰巧知道这么个村名,说出来试试,倒没料到偏巧就是。”如此坎坷的过去,既然莫研都已选择遗忘,那么他亦会和她一起遗忘,永远不再提起。
“你们放心,我不会向小七提起此事。”他静静道,“这些事情……她还是想不起来比较好。”
宁望舒淡淡一笑,赞同地点点头:“我师父说,一个人没有过往虽然是种遗憾,却也不失为件好事,至少可以没有负担轻轻松松地继续活下去。”
“我明白,我只希望她过得快活。”
听到他如此说,又看到展昭眼中的心痛,宁望舒放下心来。
再坐得片刻,推辞了南宫夫妇挽留用饭的好意,展昭告辞出来,心绪烦乱的回到了开封府中。刚进府,便遇到王朝,说之前耽误的朝廷腊日并年关的赏赐刚刚送来,让他领去。
他身为四品官员,又深受圣上重用,赏赐自然不薄,除了银子,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东西。按往年习惯,展昭还是把赏赐的牛肉羊肉梗米等等都送去了马汉家,剩下还有绸缎、布帛、珍贵药丸,还有头膏、面脂、口脂、澡豆等等日常清洁用物。
他想了想,派了个当闲的差役把余下的东西都送到莫研的小院里,自己便回屋歇息。也不知怎么,心情总是无法平静下来,便是闭目之时,耳畔也似乎总是有个女娃娃在叫“爹爹救我,爹爹救我……”,那叫声听得他心若刀绞。
复起身来,为自己冲泡了一壶清茶,看着水汽袅袅上升的时候,他惊觉自己似乎已有很多年不曾如此心绪烦乱了。他静静坐在桌前,浅浅饮着茶,由热到温,由温到凉,窗外的天气亦是一点一点地暗沉下去,直至全部黑下来。
刚想起身点灯,便听见有人往这边来……
“展大哥!展大哥!”那人显然是看见屋内一片漆黑,狐疑地自言自语道,“奇怪,怎么不在?”
是莫研,他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推开窗子:“小七……”
“展大哥,原来你在屋里,怎么不点灯呢?”莫研脚步轻快地走进来,替他把灯点上,口中不停道,“他们说我屋子里的东西是你叫送来的,可是真的?”
灯初燃起,乍然在烛火后看见她笑意盈然的脸,恍若隔世一般,他怔怔地想:若那日她没有遇上她的师父,那么自己将永远也遇不上一个叫小七的姑娘,现下也看不见她站在眼前……
莫研看他呆呆地盯着自己,心下不解,却也不去惊动他,分外努力地瞪大眼睛也盯着他。
半晌,展昭方回过神来,见莫研模样,不由笑道:“眼睛瞪那么大作什么?”
她奇道:“那你方才那么盯着我作什么?好像不认得我了。”
展昭不答,只是微微笑着,心道:她能这么神采奕奕地活着,便是再惹些祸,也不算什么了。
“我屋里的东西是你让他们送来的么?”她笑问道,“那么多,我哪里用得了。”
“若用不了,你就挑些合用的留下便是。”
“你自己呢?你不用么?”
“我……”展昭原想说自己反正过些时候便要走了,话到唇边却仍是咽了回去,淡淡笑道,“我也用不了那么许多。”
她歪头看他,半晌,嘻嘻一笑,自自然然道:“你待我真好。”
展昭闻言,垂目浅笑。
“对了,王头说过了年我便可升做捕头,到时候也不用巡街。马大嫂说京城里上元灯节热闹得很,我想着那天与你一块去看灯,可好?”她双目亮晶晶,期盼地瞧着他。
“自然好。”他想了想,笑道,“离上元灯节还有好一阵子呢,这么早就惦着了。”
她得意道:“你是个大忙人呀,我若不早些说,你定然连那一日是上元灯节都记不得。”
当真是如此,他微微一笑,整日忙于公务,近日又专注于辽国事务,确是全然不曾留意其他。
莫研转身朝门外走去,待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道:“你莫要忘了!”
展昭微笑颔首:“一定记着。”
刚过完年,莫研果然就升了捕头,然而对她而言,由捕快到捕头,除了重新换了块制牌,不用日日巡街,其他的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变化。
这日里无事,莫研在街上溜达,正好瞧见卖果脯蜜饯的铺子,琳琅满目,方记起年前宁晋曾派人送了些宫制果脯蜜饯给她,味道倒还不错。横竖无事,上次姐夫的事情也还未好好谢过他,莫研便特地到买了新鲜的年糕,让店家细细包好,便提溜着往城外去了。
“难得难得,你倒还记得起我来。”
梅花林中,宁晋接过年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莫研指着年糕忙道:“我特意到州桥老店买的,还是刚做出来的呢。味道大概和宫里头的不一样,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反正我觉得味不错。”
宁晋解开纸包,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内中有粉嫩娇黄的糕元宝、牙白香糯的方头糕、细长绛红的条头枣糕、宽大粉白的条半糖糕……看得出挑选这些糕点,她倒真是花了些心思。
“站着作什么,还不坐下来吃。”
“咦,吴大奶妈呢?”莫研见吴子楚不在宁晋身边,不由奇道。
“大过年的,总得让他回家见见妻儿老小吧。”宁晋转头唤侍女煮茶,自己自己先掂了块糕元宝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莫研歪头笑道:“看不出你还真懂得体恤下属,比包大人强多了。”
吴子楚已回去好几日了,宁晋除了年关时回宫一趟,其他时候仍旧留在清韵山庄,一个人孤孤单单,甚是烦闷,今日见莫研拎着点心来瞧他,方才心情渐佳。
“听说,你升了捕头了?”他笑问道。
莫研闻言,忙得意地从怀中掏出捕头制牌亮了亮,不过是转瞬间,却又换上一副懊丧模样:“开封府里头,就数我这个捕头最没本事,别的捕头手底下都有十几个捕快,可我手底下连半个差役都没有,光杆一个,和原先当捕快的时候也没什么分别。”
宁晋笑道:“你要那么多人作什么?”
“要是有人可供差遣,这年糕也用不着我自己辛辛苦苦跑了去买。”她摇头晃脑地叹气,“包大人也太不公平了。”
宁晋暗自发笑,心道:包黑子倒是精明,知道她不着调,只给她一个空名头。
等侍女端上茶的功夫,莫研已连吃了好几块,宁晋忙把剩下的年糕往自己跟前一搂,不满地奇道:“你这究竟是拿来送我的,还是自己吃的,怎得吃得比我还多。”
莫研耸肩肩:“我没吃多少啊。”
宁晋多白了她一眼,才自己仔细把糕点复包起来,交与侍女,吩咐道:“好好收着,我明日还吃的。”
眼睁睁地看着年糕被拿走,莫研无奈,紧着喝了几口茶。
“对了,”有件事情宁晋在她刚来时便想问,犹豫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还是问道,“你可知道,展昭就要去辽国了。”
莫研点点头。
宁晋又道:“他这一去,是护卫公主,也许就要终老契丹了。”
“我知道啊。”她无所谓地点点头。
这下倒让宁晋大奇,犯疑地问道:“你不是喜欢他么?你不伤心?”
莫研迟疑了一下,才笑嘻嘻道:“我是挺伤心的。”
宁晋观察了她半晌,眯起眼睛,凑近她轻声问道:“说实话,你是不是终于发现那只猫也没什么好的?
“展大哥自然样样都好……”她顿了顿,却又想到展昭模样,方才抿嘴一笑,“就是有时候有一点点呆。”
宁晋猛拍下桌子,赞成地点点头:“你终于发现了。那只猫岂止是一点点呆,简直就是食古不化,做事一板一眼,迂腐之极……”
“喂!喂!”
莫研打断他的话,板下脸来,恼道:“你莫要胡说,展大哥才不是这种人,他只是做事比别人更认真些罢了。”
“丫头,”宁晋叹口气道,“莫说我没劝过你,像展昭这般人,便是苦死累死亦不会回头,在他身旁的人只有吃苦受罪的份。再说他都要去辽国了,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我偏偏不!”
话不对耳,不愿听他再说下去,莫研腾地站起身,草草行了礼:“告辞!”说罢,也不待宁晋说话,便飞快转身离去。
宁晋尚有话未说完,见她已然而去,呆愣半晌,终是满腹担忧无处排解,化为一股怒气,拂袖扫过桌面,将杯盘尽数扫落,乒乓作响。寒风卷入,落花几许,歇在衣袍之上,他怔怔看着,竟然再无力拂去。
正月十五,满城举灯,月照星明,虽夜犹昼。
莫研却连汤圆都未吃,孤身闷在小屋之中,丝毫没有过节的心情。汤圆香糯可口,她饥肠辘辘,可却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外间灯火璀璨,她期盼已久,可却连门都不能出去;明明是天寒地冻,她身穿棉袍,却恨不得整个人都去泡到雪水里才畅快。
这所有的一切,原因都只有一个,而且很简单——
她,开始长智齿了,
牙疼不是病,可疼起来真要命。公孙先生也束手无策,只能告诉她,长智齿的疼痛别无他法,只得忍耐,除非她把牙拔了。可一来牙齿好端端的,二来拔牙之痛也绝对小不了,莫研自然是宁可再忍忍。
这一忍,整宿辗转反侧倒也罢了,可这日清晨起来梳妆之时才发觉:半边脸颊高肿,活像是口中塞了半个馒头一般。
这般模样如何见人!晚间还要与展大哥去看灯呢?莫研真真切切地发起愁来,直愁了一日也未想出法子。眼见日渐西沉,想必街上已是热闹非凡,不由心痒难忍。
“小七!”有人进小院来,扣响房门。
展大哥!可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般模样,莫研一急,忘了门本来就是栓上的,忙扑到门上,慌张道:“展大哥,你别进来!”
展昭一怔,误以为她在更衣,俊脸微红,立时背转过身去,轻声道:“那我不进去,就在院中等你。”
“……”莫研懊恼地咬咬嘴唇,还是道,“展大哥,你自己去看灯吧,莫要等我了。”
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展昭奇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么?”
“……嗯,没事……反正我去不了了。”
她吞吞吐吐,声音越来越小,展昭隔着门,听得不甚清楚,愈发奇怪。
“小七,哪里不舒服,你开门让我看看。”他沉声道,“若当真有病,就得请大夫来瞧瞧。”
莫研趴在门缝上,垂头丧气道:“没用的,公孙先生都瞧过了,说没得治。”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展昭心中纠紧,忙问道:“究竟是什么病,怎么会没得治?”
“……”
莫研不吭声,半晌才道:“展大哥,你还是回去吧,莫要管我了。”
她的声音微微弱含糊不清,展昭愈发紧张,急急叩门:“小七,你快开门,让我瞧瞧究竟是什么病。”
门板被他拍得砰砰直响,那动静就牵着牙齿一抽一抽地疼,平常可从未见过展昭这般粗鲁,莫研生怕门板要被他拍得四分五裂,只好如实道:“我就是牙疼得厉害,不是生病。”
闻言,展昭哭笑不得,原来如此。
“很厉害么?”他柔声问道。
“嗯。”
“开门让我看看。”
“……不行。”
看她耍小孩子脾气,展昭微笑道:“牙疼不打紧的,怎得连门都不敢开?”
门后沉默了良久,才传来她吞吞吐吐的话语:“我……我的脸肿了。”
展昭一愣,方才明白她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开门的原因何在。也难怪,她平日里虽然随意率直,可毕竟是个女儿家,脸肿了终是不好看,怪不得就是不肯开门。
“那你可用过饭?”他生怕她不出门,直饿到现在。
“疼得很,又不敢出门,只能喝茶水。”她委委屈屈道。
展昭无奈道:“那还不快出来,不吃东西怎么成?”
“我不。”
莫研飞快拒绝,自己现下这副样子如何能让展大哥看见,自然说什么也不能出去。
“快出来。”他柔声道。
“不!”
门纹丝不动地立在面前,里面传来的声音坚决非常,展昭实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只得转身离去。
听着他的脚步声出了院子,消失……莫研松了口气,拖着脚步,有气无力地扑到床上,搂住被衾抵在腮帮上,试图想让自己睡过去,眼下也只有睡着才能忘记疼痛。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疼得头昏脑胀的莫研又隐约听见有人敲门,气鼓鼓地支起身子,恼道:“谁啊?”
“小七,你把门开开,我给你买了样东西。”展昭亦不和她计较,轻柔道。
听出是展昭的声音,莫研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凑到门缝上,可惜天太黑,压根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她又是好奇又不愿开门。
“你把门开条缝,”展昭忍着笑意,道,“我递给你。”
“那你可不许进来。”
“好。”
莫研犹豫了下,才拉开门栓,将门打开条窄窄的缝,展昭果然将一物递了进来。复栓好门,她低头细看,不由自主地抿嘴笑开——手中是个皮革面具,浓墨重彩地勾勒出令人敬畏的神明面容。
半晌,门被拉开,面具带在脸上,展昭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她双眼发亮,透着欢喜的笑意。
“展大哥,你怎么那么聪明?”她亲亲热热地扯着他衣袖,也不知怎得,明明牙还疼得要命,可看见展昭含笑的双目,大概再疼一些,她也能忍了。
“走吧,先去吃些东西,然后再去赏灯。”
此时还硬要拉着她去赏灯,并非展昭自己兴致盎然,而是见莫研疼得厉害,想着用热闹玩意分散些痛楚。
金明池是此城此夜最热闹的所在,繁灯若星,直把个金明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一路走过来,满街的花灯,再加上老百姓手上挑的灯,花样数不胜数,有莲花灯、桥灯、鹿灯、万眼灯、琉璃球灯、栀子灯、葡萄灯、大方灯、月灯、小滚球灯、大滚球灯、马骑灯、长灯……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看都看不过来。
“果然比我们蜀中要热闹许多!”莫研坐在汤圆小铺里探头探脑,看见前面池中还有跳水秋千的,恨不得立时挤过去。
汤圆下好,端到他们面前,老板娘疑惑重重地多瞧了莫研几眼,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带着面具来吃汤圆。
莫研犯难地盯着汤圆,而展昭犯难地盯着她。
“你待会再吃,先把身子转过去好不好?”她小声央求道,一天下来实在也是饿极了。
展昭无奈,只好背转过身子,莫研偷偷把面具掀开一小角,也不管是不是烫口,狼吞虎咽地连吞了几个汤圆。
“……好……好了。”
面具后面,她艰难地把汤圆咽下去。展昭回过身来,看到她碗中已空空如也,不由倒抽口气,不可思议道:“这么快!”
“嗯……我吃……向来快!”
“这汤圆是什么馅的?”他问。
“……”她呆了呆,“有馅吗?是芝麻还是豆沙?”
展昭暗叹口气,却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问道:“够不够,要不再叫一碗?”
“不用不用不用,我饱了,真的!”莫研连忙道,这么烫的汤圆要是再吞一次,估计她这个月都别想吃饭了。
展昭无奈,低头慢慢地吃自己那碗,莫研在旁羡慕地盯着他,问道:“好吃么?什么馅的?”
“芝麻。”
“难怪,我闻着就香得很。”方才吞下的汤圆,她根本没尝出任何味道来,看展昭吃得香甜,不由在面具后直咽口水。
“……”
发觉被人无限垂涎地盯着吃东西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饶的是展昭,也是浑身不自在,紧赶慢赶地吃完自己那碗,付过帐,便想起身。
莫研却又不肯动弹了,拉着他道:“我们俩在一起,就我一个人带着面具,人人都盯着我,一点都不好玩。”
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展昭静默地等着她的下文。
果然,她笑嘻嘻道:“展大哥,你也去买一个带上,好不好?”
“我的脸又没肿。”展昭慢吞吞道。
“你带面具一定好看!”她热情洋溢地劝说他,“我还没见过你带面具的模样呢?”
瞥了眼她脸上的面具,展昭实在想不明白她从何得出“带上面具一定好看”的道理。
“带上面具,连模样都瞧不见了,哪里还有什么好不好看的。”
“你放心,瞧不见模样,我也认得你,”她信誓旦旦,“在我心中,你自然是最好看的。”
她虽然声音不大,却也说得旁边几位吃汤圆的人纷纷转头瞧向展昭,他忙扯着她就出去。
金明池畔的酒楼之上,宁晋正百无聊赖地靠栏杆,他所在是处极好的观景点,看着底下人头攒动,他愈发觉得无聊。吴子楚随侍在旁,他是特意在上元节前回来的,生怕宁晋闷出病来,好言好语地硬是把他拉来看灯。
纵然底下繁灯似海,杂耍、皮影戏等等,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却是半分也感染不到宁晋。他只闲闲地喝着酒,良久才说了句话:“若是此时能下些小雪,想必这酒的味道会更好。”
这事虽小,但实在已超出吴子楚的能力,所以他只能分外哀怨地瞥了夜空,星光灿然,看情形是不太可能实现他主人的愿望了。吴子楚无奈地垂下头,忽得瞥见街上两个并肩而行的人。
这两个人分外显眼,因为他们都带着面具。
宁晋也留意到了,眯起眼睛瞧了半晌,犹豫道:“子楚,我怎么觉得这两个人这么眼熟?特别是那个又瘦又小的?”
吴子楚笑道:“属下觉得那人走路的模样,倒有几分像是开封府里头的莫姑娘。”
宁晋摇头:“不是有几分像,根本就是那个丫头!”说罢,他站起身来,脸上总算带上了丝笑意,似乎来了兴致,掸掸衣袍,举步下楼,“走,下去瞧瞧这丫头又出什么新花样了。”吴子楚自然没有二话,连忙跟上。
莫研正拉着展昭拼命往观水秋千的人堆里挤。水秋千,顾名思义,水上的秋千杂耍。金明池内两艘大船头对头地停泊着,中间拉开三丈许,船头上各架一副秋千,秋千上或立、或坐、或倒挂着人。秋千荡起,随着摇摆的节奏,这边的人忽得一下从秋千上甩出去,那边的人巧巧荡过来接住他,于是两人糖葫芦般地同挂在一副秋千上摇荡。再荡得几下,两人又从秋千上跃出,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一前一后跃入水中。若是入水时全无水花,岸上便爆出热烈的赞叹声和掌声,若是水花太大,那掌声便有些稀稀落落,伴随着些许遗憾的叹息。
莫研挤进去时,正好看见那人在空中翻了三四个跟斗,姿势优美,只可惜入水太偏,几乎是横着半个身子进去,激起大片水花。岸上难免有人发出嘘声,莫研第一次看这水秋千,也不懂门道,自顾大力地鼓起掌来,一叠声地叫好,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只道她故意喝倒彩。展昭瞧她看得欢喜,似乎已把牙疼这回事抛诸脑中,暗自放心,亦不去提醒她。
身后却有一人凉凉道:“看不懂就别乱叫好,让旁人一听就知道你是乡下来的傻丫头。”
声音很熟,话却有些刺耳,莫研腾地回过头去,看见宁晋和吴子楚,说话那人的自然是宁晋。
“展昭……”
展昭忙取下面具,欲向宁晋见礼,却被宁晋连连摆手打断:“这么多人呢,别让我下不来台。”
前几日与宁晋之间的不快莫研早就忘了,但倒还没忘记脸肿着,自然不肯摘面具,只笑嘻嘻地问宁晋:“你也来看灯?”
气还未消,看她不摘面具,宁晋也不理她,伸手拎起展昭取下的面具,左看右看,皱眉道:“别告诉我你们戴这玩意是为了查案。”
展昭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吴子楚奇道。
展昭瞅了眼莫研,笑而不答。
“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的风俗,上元灯节的时候都要带上面具,”莫研开始胡说八道,煞有其事道,“在我们家,这时候满街的人都带着面具,有趣的很。”
宁晋愣了愣,转头望向吴子楚:“蜀中有这等风俗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未听说过。”吴子楚老实道。
“只有我们山里镇上才有这个风俗,不是蜀中都有的。”她忙补充道。
宁晋瞥向展昭,后者微垂双目,佯装什么都没听见。虽然觉得奇怪,此时却也分辨不出真假,宁晋只好作罢,姑且相信她,却又斜斜地睇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这里是京城,方才的水秋千,你胡乱叫好,只会让人笑话,懂不懂?”他又转向展昭,“怎得你也不告诉她?”
莫研不以为然地昂昂头:“展大哥才不在乎这些呢,其他人爱笑话就笑话,与我何干。”
宁晋瞪她,发觉干瞪着面具实在不能显示出身为宁王的威严,干脆道:“把面具摘了再说话。”
莫研摇头。
“快点!”他不耐烦了。
莫研又摇头,然后突然拉起展昭的走,转身就溜。
这一生变,莫说宁晋,便是展昭亦愕然,竟也由着她将自己拉出人群。
宁晋立在当地,气结:“这丫头!我又不会吃了她,跑什么跑!子楚,快把她给我拎回来!”
待吴子楚追出去,不过三四丈,便看见前方展昭已把莫研拽住,正低头对她说什么,后者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显然不肯依他。
“到底怎么回事?”吴子楚上前哭笑不得,“你们这么一跑,实属大不敬,也不怕被宁王降罪。摘个面具有那么难么?走走走,快随我回去赔个不是,别犯混了。”
莫研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心知回去宁晋肯定要她把面具摘了,她自是一百个不愿意。瞧着她模样,展昭朝吴子楚苦笑,但仍是拉起她,便想往回走。此时突然听见人群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之声,想是水秋千上的人做了极精彩的表演。
福至心临,莫研快速甩开展昭的手,笑吟吟道:“展大哥,你随吴大奶妈回去,我去水秋千上露一手,就当是给宁王赔不是!”等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人已在远处,幸而展昭和吴子楚耳力甚好,才能听得清楚。
“她……她当真要去跳什么水秋千?”吴子楚不可思议道。
展昭暗叹口气,缓步往回走去,当下还是得先替她向宁王陪个不是。
宁晋见回来的只有他们两人,不满道:“那丫头呢?”
“殿下息怒,小七牙疼难忍,腮边肿胀,因恐在殿下面前失仪,故而不愿取下面具,还请殿下莫要怪罪。”展昭替她解释道。
听罢,宁晋一愣,脸上笑意若隐若现:“我说呢,还胡扯什么家乡风俗,原来是脸肿了。”说完,停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笑道:“这丫头平时大大咧咧的,原来还知道害羞。疼得厉害么?怎么不找大夫开些药吃吃?”
“是长智齿,公孙先生都没有办法,说只能忍着。”
“……长智齿……”宁晋在三年前也曾经历过同样苦楚,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颊,叹道,“她的事还真是够多的。叫她回来吧,我让她带着那玩意就是了,跑什么呀!”他示意吴子楚。
“殿下,这个……她方才说她要去水秋千上露一手,当是给你赔罪了。”
“水秋千?!”
宁晋吃了一惊,忙朝金明池内望去,无奈人潮汹涌,愣是看不清楚。他拔腿就往近处的酒楼走:“走,到楼上瞧瞧去!”
展昭与吴子楚紧随而行。
找了一处观水秋千极好的位置,三人或坐或靠于栏边,望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看见莫研的出现。
“我们八成是被那丫头涮了。”宁晋也不恼,淡淡笑道。
莫研水性虽好,可这么大冷的天,跳到水里头也不是好玩的,展昭倒是暗松口气,可眼睛仍旧牢牢地盯在水秋千的船,不敢稍离。吴子楚对莫研的话亦是将信将疑,收回目光,正欲转回身来,突见展昭猛地站起身,双手紧扣住栏杆——
高高的秋千架上,一个纤细的人影正立在上面,面具尚在脸上。
展昭远远地看着她,心中连连叹气。也不知她是如何说服杂耍的人,反正她已经站在上面了,换了一身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水靠,面具却仍然戴在脸上。
他绝想不到,莫研是打着开封府捕头的金字招牌来说服杂耍班的班主,理由则是有疑凶混杂在人群之中,她需要登高望远,面具则是为了不暴露身份。班主被她说得云里雾里,生怕担上与朝廷作对的罪名,只好答应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下面让她练习了一番飞人接人,见她确实身手不错,才让她上了水秋千。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有戴面具的人玩水秋千,岸上的人群只道此人是杂耍班里的头牌,想是接下来有惊人的表演,顿时都安静下来,莫研小孩心性未除,又是第一次玩水秋千,瞧下面那么多人盯着自己,顿时得意非凡,愈发矜持起来,立在秋千上四下张望,半日也不见有何动作。
她的脸终于在转向展昭这边的方向后停止了张望,她举起手来,用力朝这边挥了挥。虽然只能看见面具,但展昭却似乎能看见面具下她笑厣如花,唇边也不由得泛起笑意。
“这丫头……”瞧莫研的得意样,宁晋忍俊不禁,摇头笑道,“她连水秋千的规矩都不懂,待会只怕要出洋相。”
磨蹭了这半日,莫说底下的看客不耐烦起来,便是她对面秋千架上的那人也有些烦躁,先行荡了起来。
莫研随之也开始慢慢摇晃身体,缓缓起荡,幅度越来越大,早已超出之前表演的几人,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要把自己甩到月亮上去。与此同时,她自如地在秋千上翻转,甚至仅用单脚脚背勾住秋千,身子倒挂下来悠闲地荡漾着。
底下看客不论,展昭不由有些心惊:她荡得这般高,便是会水,若摔下来那一瞬也是够呛。宁晋本是想调侃两句,却也不禁为她担心起来:若是没摔准,摔在船甲板上,便是会功夫,只怕也是要受伤。
只剩下吴子楚心无挂碍,面带笑容地欣赏着,不在意道:“看不出莫姑娘有杂耍手艺,还真是不简单。”
没人接茬,亦没人理他,
莫研对面秋千上的人晃了半晌,头都晃昏了,也没等到莫研有甩过来的举动,便朝她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既然你不过来,那就我过去吧。
看到他的手势,莫研欣欣然地点头,双腿往秋千上牢牢地一挂,身子倒挂,两臂前伸,做好了接住他的准备。她这一连串动作快而顺畅,瞧上去便像老手一般。
可是,仅仅只是像而已。
对于莫研来说,在高高的秋千上与在下面的练习秋千上实在不是一回事。金明池周围的灯火晃得耀眼,朝自己飞荡过来的那人一会儿现在灯火里,一会儿又隐在夜色里,若隐若现之间,她只能凭本能来应对。
电光火石之间,她接住了那人!
不过,仅仅只是抓住了那人的两个手指头而已,秋千还在飞荡,她能感觉能手中之物渐往下滑去,缓慢,却又不可阻挡……
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也包括展昭在内,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倒霉蛋“噗通”一声跳下水。而尚在秋千上带面具的人,亦迅速做出了决定,不知是出于有难同当或是出于羞愧难当,反正她也飞出了秋千,两个漂亮的跟斗之后,随之跃入暗黑的池水中。
没料到她会如此快地跳下去,宁晋急急丢下茶碗,探出半个身子,往水中望去,除了几圈涟漪,什么也看不见。而底下的看官尚在静默之中。
“有水花么?”宁晋几乎是不抱希望地问,在他看来,莫研显然应该属于那种一路出丑到底的人。
“禀殿下,完全没有。”吴子楚回道,他一直站着,方才看得真切,莫研入水极漂亮,竟是一点水花也未溅起。底下的看官之所以静默,大概就是因为此人技艺前后反差太大,倒让人不知道究竟是该喝彩呢,还是该报以嘘声。
“是么!”
宁晋笑道,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看见莫研出丑还是想看见她出彩,反正此时他心情大好。
展昭也未想到莫研入水如此利落漂亮,唇边含了丝笑,一直盯着水面,等着她浮上来。却未料到,等了许久,在她之前入水之人都已上岸半日,却始终未见到她的身影。这么冷的水,若是冻得抽起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殿下恕罪,展昭下去看看。”
心中担忧,还未等宁晋许可,展昭草草施礼,匆忙而去。
宁晋转向吴子楚,也道:“你去瞧瞧,那丫头莽莽撞撞的,别出什么事才好。”吴子楚领命。
展昭沿着河岸找了一大圈,亦没有发现莫研的踪迹,短短时间内,从担忧转到心急如焚。她水性虽好,可毕竟池水彻骨冰冷,若到现在还未上岸来,他简直不敢想象……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悔恨自己不识水性,脸色隐隐发白,不停地问岸上看官可否看见方才带面具的姑娘上岸来,平日里沉稳风度消失无踪。吴子楚还是第一次看见展昭如此模样……
“我们还是上船去问问吧。”他小心翼翼地提醒展昭。
展昭脚步一滞,随即迅速转身往不远处上船的踏板奔去。应该上船去问问,自己怎么连这都没想到,他不得不承认,碰上莫研的事情,自己确实方寸大乱。
杂耍班的班主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两人,也不知道大好佳节怎么会招惹那么多人,先是捕头,现下又是大内侍卫,居然连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都上船来了。他暗下决心,明日一定要去庙里烧烛平安香。
“方才那个带面具的姑娘呢?”展昭极力压抑情绪,沉声问他。
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生怕自己被牵连,班主紧张地有些语无伦次:“展大人,您是说那个姑娘,那个姑娘说她是开封府的捕头,要来查案,所以……所以小人才让她进来的,小人、小人……小人实在不知道其他的啊!”
“我问你,她现在人呢?”
“小人,小人不知道。”
“怎得会不知道,她难道没有再上船来?”
“她换了衣服,就上岸去了,小人也不敢问她去那里。……展大人,您一定要明察,小人可绝对没有和她勾结,小人都是被逼的,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您可一定要明察啊!”
只听得前半句,闻得她安然无事,已换了衣服上岸,展昭心中大石总算落地,闭目长舒口气,猛然间发觉之前自己早已心跳如鼓,却丝毫未觉。
吴子楚在旁拍拍他肩膀,笑道:“现在可算放心了吧。”
展昭微窘,垂目微笑。
此刻的莫研正猫在一处卖热汤面的小店里头,叫了碗馄饨面,慢吞吞地吃着。方才出了那么大的丑,她心中羞愧,暗自寻了处僻静地方上岸去,第一件事就是把面具丢了,然后溜上船去换好衣服,向杂耍班班主陪了个不是,转瞬就溜了。
脸自然还肿着,只是在冰水里一浸,反没那么疼了。反正眼下展昭看不到她的模样,至于让别人看见,她倒也还能忍了。旁边似乎有人在聊水秋千,她忙深埋下头,一面吃着面,一面尖着耳朵偷听。
那些人笑谈了一阵,言语间对带面具者诸多嘲笑,只听得莫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有决心改行至杂耍班苦练技艺的打算。
吃完面,身子慢慢暖起来,刚想付帐,一抬头正看见展昭和吴子楚立在店外,四只眼睛盯着她……
她唰地一下忙捂住脸,讪讪地站起身来,付了帐出来。之前在水秋千上出了那么大的丑,她自然没好意思提,只好望着他笑。
“还冷不冷?”
展昭问道,担心她就算换了水靠,可池水毕竟冰冷,莫要冻出什么病来才好。
“方才还有点冷,不过吃了面就好多了。”她老实道。
吴子楚笑道:“你这丫头,展兄还以为你一直未上岸来,急得脸都白了。”
闻言,莫研嘻嘻一笑,转向展昭,歪头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出了事,觉得再也看不见我了?”
展昭不答,面色暗沉如水。
莫研一手捂着脸,一手讨好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继续道:“其实你又何必着急,再过些日子,你去了契丹,不也是再看不见我么?到那时候,我死我活,你担心也没用,伤心也没用,那你怎么办才好?”
这话听得展昭一怔,定定地望着她,偏偏她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愈发让他不知所措。这还是他从未想过的事,一旦去了辽国,也许此生此世都见不到她,看不到她是否安好,也听不到她笑嘻嘻的说话。那时,自己的担心难过又有何用。
她双目溜溜在他脸上转,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走吧,宁王还在酒楼上等着呢。”吴子楚催促道。
“我还是……
莫研刚想拒绝,忽觉得鼻子痒痒的,忙别开头连打了两个喷嚏,又转过来对吴子楚道:“水秋千我都跳了,虽然有些差强人意,不过还是请宁王殿下多多包涵吧……啊啾……我得回去喝姜汤,宁王那里我还是不去了,若是将风寒过了给他,我的罪过岂不是更大……啊啾啊啾……”
她话说得飞快,又是喷嚏连连,吴子楚退开几步,亦拿她没奈何。
虽然莫研已然穿得不少,但展昭还是解了自己的披风把她裹起来,她仍旧牢牢捂着半边脸,生怕被他看见。
“子楚兄,我也回开封府里去了。”展昭拱手朝吴子楚告辞。后者无法,略略拱手,便转身回酒楼回禀宁王。
展昭两人走在回开封府的路上。
莫研牙疼,说不得许多话,比起平日倒是安静了许多。展昭亦是静静而行,脑中反反复复所想的,却仍旧是方才莫研对他所说的话。
“到那时候,我死我活……”
“……你担心也没用……”
“……你伤心也没用……”
纵然愁绪满怀,可却终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骤然长叹口气,惊得莫研抬头望他。
“展大哥,你怎么了?”
展昭摇摇头:“没事。”
瞧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莫研试探问道:“你在想去辽国之后的事情?”
展昭不语。
莫研当他是默认,自顾摇头晃脑地叹道:“到时候你看不见我,自然还忍得住,可我看不见你,若是忍不住,偏偏心里想得很,那又怎么办呢?”她说得轻轻的,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展昭一时间竟不知该答或是不该答。
【共赴险境】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展昭来说,过得飞快却又难熬异常。送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愈发感觉到自己对大宋的留恋,对所熟悉的开封府的留恋,对某个人的留恋……
对于莫研来说,日子亦过得飞快,因为她实在太忙了。她虽是个捕头,可事情却不少,由于资历太浅,年纪又小,故而在巡捕房的所有捕头中她是最无威信的一个。过年时百姓们都不愿多事,待到过完年后,事情就铺天盖地地来了。作为光杆捕头,该干的事情一样都不能少,又常常被别的捕头拖去帮忙查看现场,忙得是天昏地暗。每当她清晨用早食时,都情不自禁地狠啃包子,并且愈发坚定了绝不能在开封府混下去的决心。
宋辽两国互赠过定礼和赠礼,五月初辽国迎嫁使团亦到了京城,迎接公主启程往辽国。展昭接到命令后,前一日马汉特地在家摆了席为他送行,王朝赵虎张龙都来了,几个好兄弟痛饮一番,相约日后无论天南海北,定要再聚首。
席后展昭又去向包拯辞行,包拯深知展昭此行艰难,心中颇为不舍,两人相谈甚晚。待自包拯书房出来,已是三更时分,展昭缓步而行,直到了莫研小院外才停下脚步。席间听王朝说起她今日恰巧被派往去城外华容镇查案,傍晚时才去,怕是得明日才能回来。
虽然如此,他仍在莫研院外静静而立,仿佛她就在与自己相隔咫尺之处,直到东方曙光微现,衣裳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露水濡湿……
“展大哥!”
莫研倦倦地打着呵欠,她刚刚才从华容镇回来,不想在院外竟然碰见展昭。
“你回来了,我……”展昭略顿了顿,还是极力平静道,“我要去辽国了。”
“我知道。”她点点头,笑道:“听说貔狸是辽国的特产,你到了那里可就有口福了。”
“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他凝视着她的笑颜,纵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能仅仅说这么一句。
她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却又侧头笑道,“要是我不好,你怎么办?你可会从契丹跑回来瞧我?”
他闻言怔住,半晌才道:“我……”
看他踌躇的模样,莫研噗哧一笑,不欲再让他为难:“放心吧,我自然好好的。”
看她笑得浑无心事,展昭稍稍安心,抬眼处红日初升,自己已不能再耽搁了。
他把手中巨阙递到她手上,“这剑还是你拿着,留做防身之用,我也放心些。”
“好。”她也不推辞,干干脆脆地接过来。
“……我走了。”他轻声道。
她提剑拱手,也不罗嗦,豪情万丈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虽然心中甚是难过不舍,展昭仍是被她逗得忍不住微笑,最后深深看她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他的身后,莫研拿着巨阙剑,笑吟吟地进院去。
因为陪嫁物品甚多,人员也甚多,豫国公主的送嫁队伍行得甚慢。饶得有车有马,从京城至河间府还足足走了半月有余。这晚,河间知府摆下宴席招待众人,待宴席散去,已是过了二更,展昭见公主已经歇下,安排好侍卫守护,又巡查过四周,方才缓步回屋。
出了河间府再往北走,便是辽国地界了,一旦踏上异国疆土,今生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回来,他怅然望着天边弯月,真的是要走了。
此时正是初夏时节,月明风清,人影在地,能听见远远传来的蝉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他不由地停住脚步,静静立在当地……记得开封府东角门边上也有棵大榕树,每到盛夏,蝉鸣如雷,甚是恼人。她如今就住那附近,又是那么怕听蝉声的人,夜里也不知睡不睡得着?想到此处,他暗叹口气,她所说的一点都没错,自己担心又如何,伤心又如何,终是半分也无用。
“……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有个声音隐隐在墙外吟道,这般伤感的词句,在此刻仿佛是在替他说出心中郁郁,偏偏又被念得快快活活,便是未看见人,似乎也能看见她一脸的笑意。
那瞬间,展昭骤然一惊,不可置信地望向墙外……怎么可能是她!他未多加思索,足尖疾点,轻掠过高墙。
墙外不远处的池塘边上,几株老柳轻垂下嫩枝。一个纤细的人影就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背对着他,圈着双膝,头歪歪地枕在膝盖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柳条,百无聊赖地拍打着水面,水中的明月被她弄得摇来荡去模模糊糊。
果然是她,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跑来的,展昭又是好气又是欢喜,缓步朝她走去。
她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猛地抬起头来,清清嗓子,仿佛有人就站着她面前一般:“展大哥……”
展昭闻声一愣,以为她发现自己了。
“是包大人亲口答应让我来的!……唉,他信还是不信了?非要把我赶回去怎么办?”她烦恼地挠挠耳根。
原来是在自言自语,展昭心中好笑,却又想听听她接下来还会说什么,便悄然隐在树后。
“早知道就还应该找老包讨个文书之类的东西,免得空口无凭。”她懊恼道。说起来,在三天前她便已追上送嫁队伍,但素知展昭性情,生怕他把自己又给赶回去,所以她一直没敢露面。只好一边跟着他们一边编着借口,盘算着等到了关外,那时候自己再现身相见,展昭大概就会认命了吧。
巨阙剑就放在她身旁,她挠耳根时低头瞧见,心生一计,干脆拿起巨阙,抽剑出鞘,肃容沉声道:“你若是非要我回去,我宁可死在这里!”
这话听得展昭大惊,几乎立时就要现身出去,却又看见她收剑回鞘,口中喃喃道:“不行不行,万一在脖子上划出血道道来可疼得很,再说把展大哥吓着也不好。”
展昭暗松口气,禁不住就是想笑。
巨阙剑被莫研搂在怀中,头斜斜歪着,一只手指随意地玩弄着剑穗,她还真的有些发愁。离开开封府,远赴契丹,她都觉得是小事,可最犯愁的却是展昭这关。若他说什么也不肯让自己留下来,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反正我就是不回去,说什么我也不回去。”她暗下决心。
“小七!”
身后突然有人轻声唤她,正值夜深人静,莫研生性怕鬼,唬得浑身一抖,差点掉进池子里,幸好被人及时拉住。
她惊魂未定地站稳,抬眼望去,顿时结结巴巴起来:“展……展大哥!”
虽然知道她胆小,但也没想到会把她吓这么一大跳,展昭不免愧疚,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你怎么来了?”他柔声问道。
莫研心神稍定,才流利道:“我自愿向包大人请命,包大人就准了。”
怎么听都不像真话,展昭微颦起眉,颇为无奈地看着她:“说实话,小七。”
“这就是实话,可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她懊恼地敲敲脑袋,“早知道我当时就应该让老包……”
“是包大人。”展昭更正她。
“……让包大人开封文书给我,也好替我做个证明。”
她去请命展昭倒是相信,只是包拯怎么会答应,他实在想不明白。“你是如何向包大人请命的?”
“……这个,还是不用说了吧。”她有些不情愿。
展昭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
莫研被他看得颇为无奈,只好嬉皮笑脸地如实道:“我说你不慎把剑给落下了,我得把剑送给你,包大人一听就着急了,催着我赶紧上路。”
闻言,再看看莫研手中的巨阙,对于不明真相的包拯而言,这个借口确实足以蒙混过关,展昭还真是无话可说。
“我可没骗他,你别想岔了。”似乎很明白他心中所思,她慢吞吞接着道,“然后我才告诉他,你已经把剑送给了我,我答应了你剑在人在,剑那什么人就那什么……这句是我蒙他的,我承认。”听见展昭轻咳两声,她没奈何地承认。
展昭忍着笑,问道:“后来呢?”
“道理很简单,一说他们就明白了。巨阙剑当然应该在你身边,而我当然得和剑在一起,所以唯一的解决的法子就是让我带着剑一起留在你身边。”她耸耸肩,理所当然道。
这般缠头缠脑的话也只有她才想得出来,展昭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奇怪包大人如何会被她绕进去。
“后来,公孙先生就朝包大人使了个眼色,他以为我没看见。”她得意道,“包大人就让我先回去,说是要斟酌斟酌。结果还未到第二日,当日晚间他们便答应了,只是要你写封信回去,说明已见到我,并且同往辽国。”最后这句话中她还是小小地耍了个心眼,事实上包拯原话是将决定权交由展昭,若展昭同意,便书信相告,包拯自然会销去莫研捕头的职务,另外给她按上个随嫁护卫的名头。
展昭自然不笨,听出她话中纰漏,微笑道:“既然是包大人答应你,必定派了你差事,又何必要我另外修书呢。”
“可能是包大人信不过我吧。”她笑嘻嘻地随口道。
“说实话。”他无奈道。
“唉……这个……就是……”她无可奈何,飞快道,“包大人说我的去留由你决定,你若答应的话,自会给我安排差事,到时修书告诉他既可。”
“她的去留由你决定”——展昭静默良久,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突然又回到了他的面前,或去或留的抉择就握在他的手中。
莫研紧张地瞅着他,见他眉宇轻愁拂之不去,猜度他心中所思,不由地愈发沮丧起来,见他似乎要说话,急急开口打断他:“反正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去的,所以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为什么想去辽国?”他看着她,问道。
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没有任何掩饰:“因为你在辽国。”
“我有正事要做,而且也许会很危险。”
“我会帮你的。”她自信满满。
“也许还会丢掉性命。”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们都不会死。”她笑吟吟地说。
展昭苦笑,说出了心底真正的话:“小七,我不能让你陪着我涉险。”
“展大哥,危险哪里都有,就算我不呆在辽国,一直乖乖呆在开封府里,你也没法保证我就一定会好端端。弄不好,说不定比去契丹更危险呢。”她努力说服他,“你这些年在开封府里还不是弄了一身的伤,你本事这般好都会受伤,若是我遇上了,说不定就是小命难保。”
虽然知道她素来是无理搅三分,可这番话展昭也不得不承认确是有理。
“留在在开封府里,哪怕是让我回蜀中去,可瞧不见你,我也不会快活。”她低低道。
展昭长叹口起,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小七……”展昭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我知道我不能强迫你留下,或是强迫你离开。但我必须告诉你,契丹是蛮荒苦寒之地,这一去便是数年,说不定亦要终老辽国,你想明白你可受得了?”
她笑着点点头:“咱们在一块,再久一点也没什么。”
“宋辽关系微妙,你我一入辽国,性命便握于他人之手,你亦要想明白。”
“你怕么?”她看他。
他平静道:“职责所在,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那我自然同你一样。”她侧头笑问道,“展大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你当真,”他深深地望着她,“当真想与我同往契丹?”
“嗯。”
她用力点点头。
展昭深吸口气,眼中似有泪光,忙仰头望向夜空,良久复低头望向她,微微笑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不得不问你。”
“只要你不赶我走,尽管问就是。”
“你觉得我这个人,能否让你托付一生?”他的声音低低的,却是诚恳之至。
莫研点头:“能,当然能。”
尽管在意料之中,可听见她回答时,他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那等到了辽国安定下来,我们就成亲,可好?”
“好。”她响亮而干脆道。
看着她的笑颜心中感动,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她如此倾心相许。展昭长叹口气,将她搂入怀中,两人静静相拥,天边一轮新月如钩。
次日清晨,大队人马即将启程,赵渝知道这已是在大宋境内的最后一驿,等日头落下月儿升起,她便已身在辽国了。想到此层,心中不由得郁郁更甚,侍女请她上马车,她却展目望着周遭一草一木,久久不愿上车。
展昭身为护卫,静静立在一旁,明白赵渝心中悲伤,亦不上前催促。纵然旁边的辽使有些心焦,却也不敢出言,只好在旁候着。
待赵渝收回目光,欲起身上之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人侍立在轿旁,脸上的笑容春光灿烂,几乎要开出花来,在敛目谦恭的人群里分外扎眼。赵渝停住身子,将目光移过去,想看看那人究竟是谁……
第一眼,她这些日子并未在送嫁队伍中见过。
第二眼,可那人怎么看都有几分眼熟。
第三眼,她终于回忆起某些并不太愉快的事情,比如那个钱袋……
“你怎么在这里?”她转身朝莫研走过去,语气不善。
还未等莫研开口,展昭已站了出来,恭敬道:“回禀公主,莫侍卫是包大人特地派来的,因之前有公务在身,故而昨夜刚刚赶到。她也是女儿家,贴身保护公主会更方便些。”
赵渝微眯起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莫研:“你,来保护我?”
“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莫研笑得愈发灿烂。
“你愿意随我去辽国?”
“当然愿意。”
莫研脆生生地答道,目光却飞快地瞥了旁边的展昭一眼,带着明显的笑意。展昭薄唇含笑,微垂下双目,他知道她这话其实是对他说的。
对于赵渝来说,莫研的回答干脆利落而且甚是快活,她不由得愣了愣,面前的莫研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当,只是显得更瘦小些。她身边的几位侍女,年纪稍长于她,亦是被指定随嫁往契丹,虽然已在她面前极力掩饰,可她还是看得出她们对于异域的恐惧和害怕。便是内敛持重如展昭,这些日子亦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冷孤寂。
可从莫研身上,一派轻松自在,她快活的样子简直像是把契丹当成蓬莱仙岛。
赵渝狐疑地盯了她半天,又转头看了看展昭,后者含笑而立的样子让她骤然间明白了什么……
那刻,她的无名火腾地蹿上来。莫研根本不是为了什么保护她,而只是拿她当个幌子,为得只是能和展昭在一起。
“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保护。”她冷然道。
“公主,属下以为不妥,莫侍卫若有失礼之处,尚可慢慢教导,但一切应以公主安危为上。”出声的是展昭,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冷静,似乎这个状况早在他意料之中。
“展昭,你……”
赵渝轻咬贝齿,狠狠看向他,很想指出他此举分明是假公济私。但展昭离开开封府,随自己远嫁辽国,不管怎么说,她心中确是对他存着几分感激,不便当众驳他,当下只好按耐下来。心中暗自思量,反正来日方长,可寻的借口甚多,不愁找不到机会撵她走。
而此时莫研知道展昭是在替自己说话,顿时大为欢喜,忍不住多瞅了他两眼。
河间府尹李奇高随同夫人是前来送行的,在旁边候了半晌了,因不明莫研来路,也有些不明究里,自然不便Сhā口。眼看公主上了马车,李奇高方才上前,朝展昭拱手笑道:“展大人,若有事尽管遣人相告,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展昭微笑以对:“展某先行谢过李大人。”提剑略一拱手,辞过府尹夫妇二人,翻身上马,随队伍前行。
前方莫研早已上马,策缰徐行,不时回望两眼,见展昭赶上来,便凑近他低声笑问道:“大哥,若方才公主执意要赶我走,你怎么办?”
展昭侧头瞧她:“你会走么?”
当然不会,这还用说,她连连摇头。
展昭笑得风清云淡,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她不会走,他自然也会想法子不让她走。
瞧他模样,莫研歪头一笑,心意相通,已不必说出。
“对了,那位府尹夫人生得那样美,是谁?怎得我看府尹对她小心翼翼地,多吹口气都怕化了,恨不能捧在手心里才好。”她又回头望了望,正看见李奇高扶着夫人尚立在原地远远地望着送嫁队伍。
“她是庞太师的三女儿庞珑。”
莫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庞太师之女,难怪难怪……这庞太师那么精明,大女儿当了贵妃,二女儿嫁了朝廷大将军,怎么会把三女儿嫁到边境来呢?这买卖做得可有些亏。”
“李大人颇有才学,三年前就边境问题两国通商问题上谏,深得皇上赏识,特地把庞三小姐指给了他。”
“原来是皇上指婚。”莫研闷头想了想,朝展昭道,“大哥,你没事可别上什么折子,万一也引得皇上赏识,给你指婚就麻烦了。”
展昭微微一笑,只简简单单道:“你放心。”
他既然如此说,她自然也就放心得很。
因将到辽国,这日行得倒比素日快了一些,到雁门关正是日渐西沉之时。关外早有辽人等候迎接豫国公主,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群,为首一人年轻俊朗,面带豪气,锦衣华服,贵不可言,正是耶律洪基,他亲自来迎接自己的新娘来了。
按宋礼,在正式拜堂成亲之前,新郎新娘不得见面。耶律洪基虽是辽人,倒也十分守礼,仅在车下向豫国公主问安。赵渝原就心中忐忑,见来人是耶律洪基,愈发紧张起来。幸而耶律洪基并无半分逾礼之举,才使她渐渐安心。只是这耶律洪基究竟是何模样,她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声音颇为清亮,未免更加好奇此人长相。
待耶律洪基退开在前引路,赵渝方才偷偷撩开车帘,溜眼望去,可惜仅能瞧见一群辽人背影,连哪个才是耶律洪基也不知道。
“公主有事?”
因职责是护卫公主,莫研多半时间都行在马车边上,见她探头探脑,自然要问。
赵渝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放下车帘,没过一会,终是心痒难忍,又复撩开车帘,朝莫研招了招手:“你方才瞧见那人长相了么?”
莫研点点头。
“他什么模样?”
“看着挺斯文,一点都不像辽人,要不是穿着辽人的衣裳,倒像咱们大宋的公子爷。”莫研如实道。
赵渝闻言,总算又安心了几分,忍不住问道:“好看么?”
“……长得挺精神的。”
莫研挠挠耳根,才勉强回答出来。她心里眼里都只有个展昭,幸好她再傻也明白,万不能在公主面前说此人比不上大哥之类的话,所以只好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来敷衍赵渝。
说实话,仅仅用“挺精神”来形容耶律洪基实在有点冤,不过不久赵渝自己就能亲眼看见了。
出了关,行了不久,便有人驾马驰骋而来,到了耶律洪基面前,翻身下马,恭敬禀道:“启禀殿下,广平碇以东三里,牙帐已备好。”
耶律洪基点点头,那人退到后面,大队人马一起往广平碇而去。
所谓牙帐,其实就是穹庐、帐篷,但王族所用帐篷自然不能与寻常百姓所用相提并论。还未到广平碇,莫研便远远地看见前方色彩鲜艳的牙帐,让人吃惊的是此牙帐盖得便如宫殿一般,穹庐之间还有廊庑相接,亦是以毡为盖。牙帐外有契丹侍卫把守,稍远立枪为寨。
待公主进帐,莫研跟着进去,才发现这穹庐当真是华丽。韬柱上均绘满五彩图腾,壁衣以锦缎做成,加上做工精致的绣额,地上铺以红色毡毯,不仅如此,连窗、槅都以红毡为之,甚是喜气洋洋。
莫说莫研几乎是看呆了,便是赵渝也有些发怔,她未曾想过帐篷竟然也可如此豪华舒适。她们身旁侍女流水般地忙碌着,将各色各样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归置到毡帐各处。
赵渝坐下歇息,旁边已有侍女奉上茶水。一位圆脸的辽国侍女进来,到赵渝面前躬身问道:“今晚殿下将在帐外设宴,不知公主能否出席?”
“出席酒宴?”赵渝微愣,此举并不合宋朝礼仪。
侍女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含笑道:“殿下说了,按契丹风俗这是接风宴,但若是公主不便露面,也可在帐内歇息,派随行之人出席亦可。”
赵渝略想了想:一则恐自己若不出席让人小看了去,误以为大宋公主是胆小扭捏之辈,二则既然是契丹风俗,自己嫁到此地,也应入乡随俗。她便点了点头:“我会出席。”
侍女行礼退出。
赵渝示意贴身侍女选出衣物,再翻出首饰自己细细挑选,毕竟是第一次出席辽国境内的酒宴,自然不能有丝毫失仪之处。莫研百无聊赖地在旁看着她梳洗装扮,傻乎乎地站了半日,后来便干脆溜了出去,反正毡帐周围展昭已安排了侍卫,想来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事。
此时日头已落,毡帐外围不远处契丹侍女来来往往地忙碌着,烤全羊的香味飘过来,莫研深吸口气,心中暗道:都说这里是蛮荒苦寒之地,说什么契丹人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可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这么香的肉,茹毛饮血的人可万万烤不出来。
营内四处间隔点燃了驱蚊蝇的烟草,莫研随意漫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枪寨外头,头上的嗡嗡细蚊渐多。她赶了又赶,却发觉越赶越多,只好拔腿往回走,迎头正碰上一个契丹人,而立之年,头戴绿巾金抹额,身穿窄袖紫罗衫、足蹬乌革靴,背负一张黑弓。
“回去。”这人的声音透骨地冰冷。
莫研愣了愣:“嗯?”
“回寨内去,少惹麻烦。”那人的语气已经是极度不耐烦,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就返身往回走。
“你是谁?”莫研自然不吃他这套。
那人冷冷哼了一声,没理会她,自顾大步走开。莫研隐约听见他说了句什么“狼叼去”,犹豫片刻,毕竟还是胆小,忙快步往灯火处走去。
毡帐内,侍女仍在为赵渝梳妆,莫研探了探头,还是退了出来,靠在帐边看不远处来来往往的契丹人。盯了良久,突得看到方才那个契丹人与展昭从耶律洪基帐内出来,前者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后者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看好你的属下,少给我惹麻烦。”
莫研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人对展昭厉声道,语气中的森寒任是谁都听得出来,更别提那人看向展昭的眼神——透着明显的厌恶和鄙夷。
展昭静静而立,并不因那人的语气和眼神而产生丝毫的惶恐,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淡淡道:“副使大人多虑了。”
那人闻言,用眼狠狠横了展昭一眼,未再多言,转身走开。
“大哥,那人是谁?怎得弄得好像我们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一般?”待展昭回来,莫研迎上前,好奇问道。
“辽国南院枢密副使耶律观音奴。”展昭回首望了眼那人背影,道,“是南院大王耶律重光的属下,据说功夫十分了得。”
“耶律观音奴?”莫研笑道,“这个名字有趣,只是这人长得凶得狠,一点都没有观音慈眉善目的样子。”
“耶律重光向来对大宋颇有微词,又与耶律洪基不合,所以此人你一定要当心,万不可有把柄让他抓住。”展昭低低叮嘱她道,“我们毕竟在他人地方,须得谨慎,万不可生事。”
“我明白。”莫研点头,双手环胸,皱眉道,“不过这观音奴好像和我们宋人有仇一样,凶神恶煞的。既是来迎亲,和和气气的才好,怎么会让这么个人来呢?”
展昭微笑着,这丫头聪明是聪明,却是单纯如冰雪,始终不太懂得人心的算计。耶律观音奴多半是耶律重光派来的,而耶律洪基亦不会反对。一方面耶律洪基不愿与叔叔闹得太僵,另一方面他来扮好人,让叔叔扮黑脸,对宋人亦起到镇慑之用,实则两全其美。
也该锻炼锻炼她了,展昭想,否则今后要面对的人与事皆是复杂阴沉,她不学着揣摩人心,又该如何应对。
“你细想想,”他道,“若当真想不出来,三日后我再告诉你。”
“……”
“可不许去问别人。”他微笑着补充道。
“哦。”
心知展昭是存心想考她,莫研晃晃脑袋,只觉得到了辽国,事情都愈发有趣起来。
“对了,大哥,晚上的酒席你可去?”
“嗯。”
送嫁公主一行人中以展昭的官阶最高,耶律洪基既然设宴,他自是必须列席。说起来是御前带刀护卫,而到了这里,他所要做的实际上就是个总管,除了公主的安危,还得与辽人调停沟通,安排事宜。
莫研欢喜拍手道:“那我和你一道,我早就想见识一下辽人的酒席,肯定和我们大宋不一样。听说肉都是大块大块端到桌上,用手撕着吃,有趣得很。”
“你得陪着公主。”
“可公主也要出席酒宴啊。”
“所以你得站她后面。”
“……你是说,有得看,没得吃。”她懊恼道。
展昭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他考虑到赵渝是第一次出席辽人酒宴,而辽人素来民风粗犷,不知席间会出现那些突发状况,故而让莫研扮作侍女陪在赵渝身边较为方便。莫研不拘小节聪明机变,应该可以替赵渝挡些风波。
“待会酒席上,我自当尽力护着她,但我护不之处就得靠你。若公主失了面子,便是大宋失了脸面,所以你……”
“明白明白,”不待他说完,莫研就连连点头,“总之,就是宁可我自己丢脸,也不能让公主丢脸。因为公主丢脸,就是丢我们大家的脸面。”
展昭微笑着点头。
其实就算展昭不多说,莫研也会极力保护赵渝,在她看来,公主是姐姐姐夫的救命恩人,自己对她好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酒席开始,众人落座。
耶律洪基与赵渝分别落坐南北上座,耶律洪基下首是耶律菩萨奴,赵渝下首是展昭,以下辽人宋人各分南北依次落座。赵渝第一次见到耶律洪基,目光短短接触,便略带羞涩地低下头去,亦不敢细看。
银执壶、银盏托、银匙、琥珀柄银刀、玉柄银刀、玻璃瓶、玛瑙盏……莫研扶赵渝坐下后,便静立在赵渝身后,目光所及,心中暗想,大宋每年的三十万两辽国还真是物尽其用。
而赵渝虽然面上不动神色,目光却在玻璃瓶上多停留了一瞬。玻璃瓶在大宋也极为名贵,是罕见之物,因大宋尚无制作玻璃器皿的工艺,此物应是来自西域再往西的极遥远之地。
再看耶律洪基的模样,用这些昂贵器皿显然已十分习惯,并非为了在赵渝面前撑面子,赵渝不由心中感叹,虽说蛮荒之地,王族的所穿所用倒丝毫不逊于大宋。
侍女端着盘子鱼贯上前,待看清盘中之物,莫研是结结实实地倒吸口气,同情地望向展昭,暗自庆幸自己不用列席。
大盘上,熊肪、羊豚、雉兔之肉为濡肉,牛鹿、雁骛、熊骆之肉为腊肉,皆割得方方正正的,一块块地堆在盘子上。不知道他人有何感觉,反正莫研只单看着,就已是食欲全无。
“上酒!”耶律洪基洪亮道。
又有一坛坛美酒被端到各人案旁,坛大如肚,而酒器亦不是中原惯用的杯子,而是大如海碗的錾花银温碗。莫研瞪大眼睛,连连吸气,可谓是大开眼界,突然发觉吃酒原是件极辛苦的事情。
暂且还顾不得酒,赵渝犹在呆看着面前如山般的肉,她之前也知道契丹人惯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怎么也想不到这大块的肉会大到如此地步,便是要用刀切,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公主请!”
耶律洪基端起银碗向赵渝敬酒,他下座的辽人也纷纷立起朝赵渝举碗。
赵渝面前银碗早已被方才端酒上来的辽国侍女斟满,她别无选择地端起银碗,朝展昭投去求救的一瞥……
“殿下,公主不胜酒力,不如由展昭代饮。”展昭已起身替她挡道。
耶律洪基还未语,耶律菩萨奴却在旁冷冷哼了一声,道:“宋人就是婆婆妈妈,不过是一碗而已,也犯得上替酒么。”
展昭正要开口,赵渝已起身,也不多言,略举银碗,凑到唇边,竟然一饮而尽。
那瞬看得耶律洪基一怔,又见赵渝放下碗来,双颊已泛出浅浅桃红,显是有些不胜酒力。他本也不欲为难于她,遂饮罢自己碗中的酒,笑着坐下。
此时赵渝身后,莫研暗叫不妙,这样的碗,辽人要是再敬几轮,公主非得横着出去。她赶忙低声唤来随行侍女,命她们火速去找个酒坛来,悄悄装满清水,候在一旁。
想吃点肉压压酒气,赵渝拿起银刀,在熊骆肉上艰难割下一块来,还未入口,顿觉一股腥膻之气扑鼻而来,和着方才的酒,几乎想呕吐出来,只好又缓缓将肉放回盘中。“公主,仔细割着手,还是我来替您切肉吧。”身后莫研低低道,随即躬下身子,接过银刀来替她切肉。
莫研善厨,切个把肉对她而言是小菜一叠,只见银刀翻飞,不多时一大盘肉已经都让她切成了肉片,难得的是每片皆厚度均匀,薄若丝绢,入口适中。赵渝看了,大感欣慰,便是下面的辽人也不禁在心中赞叹莫研的刀工。
“不如我也替你切?”莫研瞥向展昭,目光笑意浓浓,如是说。
展昭温和一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抿嘴浅笑,边退开身子,边侧身朝赵渝道:“请公主慢用。”话音未落,案旁的酒坛已经被她不慎碰翻,酒淌了一地……
“公主恕罪。”
莫研深埋下头,掩饰龇牙咧嘴的表情,方才隐在裙下朝酒坛踢得那脚差点折了她的小脚趾头,没想到酒坛子这么沉。她侧头朝后面的侍女挤眉弄眼,示意她们快将准备好的酒坛换上来。
侍女收拾好酒坛碎片,又换上了新的酒坛,莫研复笑吟吟地站到赵渝身后。一眼瞥见切好的肉,想起方才切肉时所闻到的腥膻味,忙又低声吩咐侍女准备好加了姜丝的醋碟,给赵渝和展昭端上。
将肉先在姜醋碟中沾过,再送入口中时,腥膻之味已减去不少,总算是吃得下去了。赵渝连吃了几片,腹中被酒灼烧的难受渐渐缓解。
接下来的几轮敬酒,赵渝所喝皆是清水,除了觉得小腹渐胀,别的倒也还好,心知定是莫研方才在酒坛上做了手脚,对她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感激。耶律洪基见赵渝饮酒甚是爽快干脆,虽然心生疑惑,但他原本就不欲为难她,自然也不去深究。只是坐在下首的耶律菩萨奴冷冷扫了银碗几眼,碍于耶律洪基,只得闷不作声。
“啪!啪!啪!”
一时酒过三巡,耶律洪基连击三掌,六名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待鼓声起,大汉两两对立,开始互搏。
其实在民间,相扑流传甚广,颇受欢迎,只是常居深宫之中,赵渝哪里见过这个,更别提这些男子皆精赤上身,她立时又恼又羞地深低下头,随行来的侍女也都红了脸低下头窃窃私语,唯有莫研眼睛倒睁得比平日更大,饶有兴致地瞧着大汉互搏。
“这几位皆是我大辽的好汉。”耶律洪基转头欲向赵渝解说,才发觉她早已将头别在一边,竟是一眼都未看表演。
“莫非公主不喜欢我大辽好汉的表演?”他奇道。
赵渝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展昭只好起身回道:“殿下体恤,大概是公主不胜酒力,加上旅途劳顿,身体困倦。”
耶律洪基笑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公主回牙帐歇下,明日还有路要赶。”
其实就算展昭不多说,莫研也会极力保护赵渝,在她看来,公主是姐姐姐夫的救命恩人,自己对她好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酒席开始,众人落座。
耶律洪基与赵渝分别落坐南北上座,耶律洪基下首是耶律菩萨奴,赵渝下首是展昭,以下辽人宋人各分南北依次落座。赵渝第一次见到耶律洪基,目光短短接触,便略带羞涩地低下头去,亦不敢细看。
银执壶、银盏托、银匙、琥珀柄银刀、玉柄银刀、玻璃瓶、玛瑙盏……莫研扶赵渝坐下后,便静立在赵渝身后,目光所及,心中暗想,大宋每年的三十万两辽国还真是物尽其用。
而赵渝虽然面上不动神色,目光却在玻璃瓶上多停留了一瞬。玻璃瓶在大宋也极为名贵,是罕见之物,因大宋尚无制作玻璃器皿的工艺,此物应是来自西域再往西的极遥远之地。
再看耶律洪基的模样,用这些昂贵器皿显然已十分习惯,并非为了在赵渝面前撑面子,赵渝不由心中感叹,虽说蛮荒之地,王族的所穿所用倒丝毫不逊于大宋。
侍女端着盘子鱼贯上前,待看清盘中之物,莫研是结结实实地倒吸口气,同情地望向展昭,暗自庆幸自己不用列席。
大盘上,熊肪、羊豚、雉兔之肉为濡肉,牛鹿、雁骛、熊骆之肉为腊肉,皆割得方方正正的,一块块地堆在盘子上。不知道他人有何感觉,反正莫研只单看着,就已是食欲全无。
“上酒!”耶律洪基洪亮道。
又有一坛坛美酒被端到各人案旁,坛大如肚,而酒器亦不是中原惯用的杯子,而是大如海碗的錾花银温碗。莫研瞪大眼睛,连连吸气,可谓是大开眼界,突然发觉吃酒原是件极辛苦的事情。
暂且还顾不得酒,赵渝犹在呆看着面前如山般的肉,她之前也知道契丹人惯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怎么也想不到这大块的肉会大到如此地步,便是要用刀切,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公主请!”
耶律洪基端起银碗向赵渝敬酒,他下座的辽人也纷纷立起朝赵渝举碗。
赵渝面前银碗早已被方才端酒上来的辽国侍女斟满,她别无选择地端起银碗,朝展昭投去求救的一瞥……
“殿下,公主不胜酒力,不如由展昭代饮。”展昭已起身替她挡道。
耶律洪基还未语,耶律菩萨奴却在旁冷冷哼了一声,道:“宋人就是婆婆妈妈,不过是一碗而已,也犯得上替酒么。”
展昭正要开口,赵渝已起身,也不多言,略举银碗,凑到唇边,竟然一饮而尽。
那瞬看得耶律洪基一怔,又见赵渝放下碗来,双颊已泛出浅浅桃红,显是有些不胜酒力。他本也不欲为难于她,遂饮罢自己碗中的酒,笑着坐下。
此时赵渝身后,莫研暗叫不妙,这样的碗,辽人要是再敬几轮,公主非得横着出去。她赶忙低声唤来随行侍女,命她们火速去找个酒坛来,悄悄装满清水,候在一旁。
想吃点肉压压酒气,赵渝拿起银刀,在熊骆肉上艰难割下一块来,还未入口,顿觉一股腥膻之气扑鼻而来,和着方才的酒,几乎想呕吐出来,只好又缓缓将肉放回盘中。“公主,仔细割着手,还是我来替您切肉吧。”身后莫研低低道,随即躬下身子,接过银刀来替她切肉。
莫研善厨,切个把肉对她而言是小菜一叠,只见银刀翻飞,不多时一大盘肉已经都让她切成了肉片,难得的是每片皆厚度均匀,薄若丝绢,入口适中。赵渝看了,大感欣慰,便是下面的辽人也不禁在心中赞叹莫研的刀工。
“不如我也替你切?”莫研瞥向展昭,目光笑意浓浓,如是说。
展昭温和一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抿嘴浅笑,边退开身子,边侧身朝赵渝道:“请公主慢用。”话音未落,案旁的酒坛已经被她不慎碰翻,酒淌了一地……
“公主恕罪。”
莫研深埋下头,掩饰龇牙咧嘴的表情,方才隐在裙下朝酒坛踢得那脚差点折了她的小脚趾头,没想到酒坛子这么沉。她侧头朝后面的侍女挤眉弄眼,示意她们快将准备好的酒坛换上来。
侍女收拾好酒坛碎片,又换上了新的酒坛,莫研复笑吟吟地站到赵渝身后。一眼瞥见切好的肉,想起方才切肉时所闻到的腥膻味,忙又低声吩咐侍女准备好加了姜丝的醋碟,给赵渝和展昭端上。
将肉先在姜醋碟中沾过,再送入口中时,腥膻之味已减去不少,总算是吃得下去了。赵渝连吃了几片,腹中被酒灼烧的难受渐渐缓解。
接下来的几轮敬酒,赵渝所喝皆是清水,除了觉得小腹渐胀,别的倒也还好,心知定是莫研方才在酒坛上做了手脚,对她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感激。耶律洪基见赵渝饮酒甚是爽快干脆,虽然心生疑惑,但他原本就不欲为难她,自然也不去深究。只是坐在下首的耶律菩萨奴冷冷扫了银碗几眼,碍于耶律洪基,只得闷不作声。
“啪!啪!啪!”
一时酒过三巡,耶律洪基连击三掌,六名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待鼓声起,大汉两两对立,开始互搏。
其实在民间,相扑流传甚广,颇受欢迎,只是常居深宫之中,赵渝哪里见过这个,更别提这些男子皆精赤上身,她立时又恼又羞地深低下头,随行来的侍女也都红了脸低下头窃窃私语,唯有莫研眼睛倒睁得比平日更大,饶有兴致地瞧着大汉互搏。
“这几位皆是我大辽的好汉。”耶律洪基转头欲向赵渝解说,才发觉她早已将头别在一边,竟是一眼都未看表演。
“莫非公主不喜欢我大辽好汉的表演?”他奇道。
赵渝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展昭只好起身回道:“殿下体恤,大概是公主不胜酒力,加上旅途劳顿,身体困倦。”
耶律洪基笑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公主回牙帐歇下,明日还有路要赶。”
知道萧观音心中不快,却又是有气说不出,耶律洪基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面上却朝赵渝笑道:“大宋果然能人辈出,连公主身旁的小小婢女都有如此才能,果然让人不敢小视。”
目光扫过他与萧观音,赵渝淡淡笑道:“不过是厨房中的雕虫小技,让殿下笑话了。”
闻言,莫研暗自撇撇嘴,瞧着赵渝,心中不满嘀咕道:“雕虫小技,你倒是切一个给我瞧瞧,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查刺哥哥,”萧观音妙目一转,在下首的宋人中绕了个来回,“我听说这次与公主同来的,还有位宋朝的勇士,很是有名,不知道是哪位呢?”
耶律洪基笑看向展昭,道:“瞧瞧,连我小妹妹都听说过你,展昭,你这名头当真是不小。”
展昭微微一笑:“展昭惭愧。”
“是他!”
萧观音好奇地细究展昭,方才她就已经觉得此人光华内敛气质如松,只是看他清俊儒雅,以为是文官,却怎么也想不到此人就是有南侠之称的展昭。
“你就是展昭?”
展昭上前行礼,不卑不亢道:“展昭参见睿祥郡主。”
在大辽的勇士大多都身材魁梧猛如恶虎,而眼前此人眉宇间温润如玉,清风朗月一般,是她在大辽从未见过的。
“你当真功夫很好么?”萧观音好奇道,“听说你用剑,不如舞剑来瞧瞧。”
莫研听得差点要跳起来,隐在袖中的拳头几乎要攥出水来:不过是个郡主而已,又不是辽国皇上,居然要大哥舞剑给她看,简直把大哥当成杂耍艺人了。
“恕展昭不能从命。”展昭平静拒绝,“剑乃青寒之物,吉日不宜。”
他既如此说,萧观音自然不好再要求,若是他日喜事有变,虽是她心中所愿,但若要她来背这罪名可实在担不起。
久未开口的耶律菩萨奴慢慢抬眼望向展昭,冷冰冰道:“既然来了我大辽,自然是要依我大辽的规矩。我辽人以骑猎为生,那一日缺得了刀箭,莫非你是徒有虚名,生怕现丑不成?”
尽管他话中挑衅之意浓重,展昭只是淡淡微笑,并不接话。
“展昭,你可敢与我比箭术?”
耶律菩萨奴已然站起身来,定定地盯着展昭。耶律洪基在上座浅笑而观,并无阻拦之意。展昭并不欲应战,刚想拒绝,却听赵渝开口道:“展护卫,客随主便,你且陪他试试便是。”
她见耶律菩萨奴挑衅,自是不快,心想展昭功夫了得,必定能赢这个蛮子,正好与他比试比试,挫挫他的锐气。
展昭暗叹口气,抬眼正遇上莫研带着些许担忧的目光。她素知展昭性情平和,不喜与人争斗相较,他定然是不愿比试。加上她看见耶律菩萨奴撑在案面上双手,手掌宽大,指节突出,虎口处有厚茧,多半是位神箭手;而展昭素来用剑,极少用弓箭。两人相较量,展昭已先落了下风。
朝她温颜一笑,展昭缓缓起身,向耶律菩萨奴拱手道:“展某不善弓箭,还请副使大人多多相让。”
耶律菩萨奴冷笑不答,转头命人取来两付弓箭,将其中一付交给展昭。莫研凝目望去,两付弓箭看上去一式一样,看来倒还算是公平。
“请副使大人任择靶眼。”
展昭也不多看弓箭,随意从箭筒中取了一支,搭在弓上,便等着耶律菩萨奴说出所射是何物。
耶律菩萨奴转向耶律洪基,道:“请殿下择物。”
耶律洪基略想片刻,笑道:“往常夜里都用烛火来当靶眼,今日咱们也来玩个新鲜的,如何?”
“殿下好兴致,不知想用何物?”
耶律洪基唤了随身侍从上前来,附耳说了几句,侍从匆匆离开,他转头朝耶律菩萨奴与展昭笑道:“你们且等等,待会便知。”
众人等了一会,忽然看见远远的十几盏孔明灯徐徐升起,衬着墨蓝夜空,幽灵般地飘飘忽忽……
“一共有十六盏孔明灯,你们每人射八箭,多者为胜。”耶律洪基笑着宣布比试规则。
展昭颔首,抬手让道:“副使大人先请。”
耶律菩萨奴冷道:“我不想占你便宜,咱们同时来。”此时孔明灯尚低,先射者自然占优势,他存心与展昭相较,便是稍许便宜也不愿占。
两人行至席外,皆挽弓搭箭,席间一片寂寂然,人人均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们。射孔明灯比起寻常射线香要难得多,线香虽细,但距离尚不算远,且是静止不动之物;而要射孔明灯,并非是将灯射破,而是射断灯芯,才能灭烛火。孔明灯飘在空中,相距遥远不提,且飘移不定,烛火尚在灯内,光影憧憧,可以说难度极大。席间辽人不少都是善于骑射的好手,但此刻扪心自问,也都没有自信可射下灯来。
莫研一直盯着展昭,虽然身体绷得很紧,但他稳稳地挽着弓,呼吸慢而悠长,似乎在等待这什么,显然他并不紧张,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嗤”一声轻响,耶律菩萨奴的箭脱弦而去。
“嗤”又是一声,展昭的箭紧随其后,流星般赶上。
夜空中,两盏漂浮在最高处的孔明灯,灯火明暗一闪,转而熄灭,慢慢沉将下来。
“好箭法!”
一时间辽人宋人皆纷纷击掌赞叹,也分不清是夸耶律菩萨奴还是夸展昭,又或者是两人都夸。耶律洪基赞赏地点着头,朝赵渝笑道:“这展昭果然名不虚传啊。”
赵渝尚且还得矜持地抿嘴微笑,她身后的莫研已然笑逐颜开。
而射箭的两人却面不改色,对于周遭的掌声赞叹声似乎充耳不闻,只各自又取了箭,搭上弓。
不过半柱香功夫,两人又射出五箭,十盏孔明灯落下,此时空中仅剩下四盏孔明灯。他们各自还有两箭未射,酒席上众人和乐融融,因为看此情形,如无意外的话,应该是不分胜负。
又在箭筒中取了一箭,耶律菩萨奴极缓地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盯了展昭一眼,方才转回去……
依然是两盏孔明灯灭,一前一后。旁边另外一盏孔明灯内的烛火晃了晃,却未灭,灯也跟着晃得厉害。众人哗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展昭心中有数,转身朝耶律菩萨奴笑道:“副使大人一箭射穿两盏灯,当真是神箭手,展某甘拜下风。”
耶律菩萨奴紧盯着那盏晃动的孔明灯,半晌,才转头问道:“你怎么会没射中?”
展昭笑而不答:“胜负已分,副使大人的箭术展某心悦诚服,我看也不用再比了。”
瞥了眼空中仅剩的两盏孔明灯,耶律菩萨放下弓,虽然一言不发,面色冷峻,但显然是同意不用再较量了。
一时宴席毕,众人散去。
牙帐内,屏风里,侍女正服侍着赵渝卸下发饰,细细地替她梳理秀发。莫研依赵渝之命,寻了展昭掀帘进来。
“展护卫,今日辛苦你了。”赵渝在屏风后道,声音倦倦的,带着些许低落。
“展昭败与耶律菩萨奴,请公主责罚。”
赵渝沉默一瞬,幽幽地轻叹口气:“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自责。我方才听说耶律菩萨奴原是大辽数一数二的神箭手,你不惯用箭,今日仅输一盏,已是不易。”
“展昭惭愧。”
“最后那一箭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没看清楚。”赵渝问道,“你如何会失手呢?”
展昭解释道:“最后一箭,耶律菩萨奴的箭连续穿透两盏孔明灯,而我的箭失手,所以有两盏灯灭,而一盏灯只晃不灭。”
“你当真是失手了?”
“展昭惭愧。”
赵渝回想起耶律菩萨奴持弓的模样,叹道:“你尚无把握之事,而那位耶律菩萨奴却能一箭穿透两盏灯,此人当真不能小瞧,你日后行事需谨慎,莫与他起纷争才是。”
“展昭记下。”
在旁的莫研闻言,抿嘴一笑,这不就是酒席之前展昭交待过自己的话么。
“你下去歇着吧。”赵渝道。
“展昭告退。”
展昭退出牙帐,莫研紧随在他身后,几乎是踩着他后脚跟出来的。
“大哥……”
她刚开口就被展昭打断,他朝她柔声问道:“你方才在席上几乎没吃东西,现在饿了吧?
“嗯。”她点点头,“大哥……”
展昭不待她说完便拉她朝自己的帐篷走去,微笑道:“急什么,我方才也没怎么吃,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说不迟。”
“哦。”莫研奇道,“你帐篷里有吃的?”
展昭摇摇头。
“那大哥你等着我,我去弄点吃的来。”此时也觉得饿得厉害,莫研连蹦带跳地蹿走,展昭微微一笑,只好先行回帐篷。
不一会功夫,莫研就拎着个红漆食盒笑眯眯地进来,口中道:“幸好咱们还带了不少吃的,否则再看见那些肉,我便是再饿也吃不下了。”
她掀开食盒,将几碟菜摆出来,雪白的银丝卷,腌制的小蘑菇,还有碗清清爽爽的蛋花汤,居然还有两碗热腾腾的米饭。“那些侍女吃不惯这里的菜,自己又另行煮了米饭。”她递了筷子给他,笑道,“幸好还有的剩,不然再作也怪麻烦的。”
展昭接过筷子,对对齐整,瞧着两碗饭道:“就剩两碗了?”
“嗯。”
“那你再拨些过去。”
“不用,我吃一碗就够了。”
展昭望着她笑道:“我记得你一向吃得多,就一碗饭怎么够。”
莫研摇摇头:“我想过了,我以后要少吃一些。”
“为什么?”展昭奇道。
“我们蜀中那里,有个女人,”她叹气道,“她就是因为吃的太多,夫家实在养不起,只好休了她。”
“……”
“所以我想,以后还是要吃少些,起码不能吃的比你多。”她认认真真道。
展昭不禁宛然,看了她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说我不会休了你的,可两人毕竟还尚未成亲,此时就说这话实在有点怪。
“你就放心吃吧。”他只能把碗推到她跟前,温和笑道。
枪寨内,大多数人都已经歇下,只有几队侍卫在来回巡视。
耶律菩萨奴了无睡意,自在牙帐坐着,仔仔细细地修建这箭上的尾羽,他的身旁还有满满一筒箭。间隙时他仰头极目望去,夜空中微云浮动,三三两两星子点缀其间,云层之下,孤零零地飘着一盏孔明灯。
“怎么会只有一盏?”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握箭的手紧了紧,长身站起,目光在夜空中来回搜索,却仍旧只看得到一盏,始终没有找到另外那一盏。
一炷香功夫之后,一个黑影避开巡视的侍卫,悄悄地朝外而去。
幽幽暗暗的荒野上零零落落地躺着被射落的残破孔明灯,白色纸质,在月光下分外扎眼。那黑影走过去,将看得到的每个孔明灯都捡起细细查看,直到捡到其中一个——灯内蜡烛极短,比起之前看见的其他蜡烛都要短,且灯芯并无燃烧过的痕迹,是被箭从中射穿灯芯。展昭那箭,射得便是蜡烛中段,而非顶端的烛火,难怪只见孔明灯晃动而不见烛火灭,显然是故意为之。
他慢慢放下残灯,常年冰雕石铸的脸慢慢漾起一抹笑意:“展昭……”
展昭帐内,两人也已经吃完,莫研将碗筷收拾回食盒内,忽又想起了自己在帐外就想问的事情。
“大哥,最后那箭究竟怎么回事?你可是故意让着耶律菩萨奴?”
展昭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难道那两盏灯都是你射下来的?你故意说成是他射下来的。”
展昭摇头:“我确是射偏了,没有射中灯火。”
莫研侧头探究地瞧着他,问道:“你是故意射偏的?”
展昭笑问道:“你为何这么想?”
“那么你当真是故意让着他了,”莫研瞧他模样便明白了,心中有些不满,“何必让这些蛮人占上风,如此一来,他们岂非更看不起咱们宋人了。”
“你莫要不服气,其实就算我不如此做,我也照样是比不过他。”展昭如实道,“我当时并未想到他居然可以一箭射中两盏灯,所以才故意射偏。”
“就算是这样,可你为何想要让着他呢?”莫研不解。
展昭微微叹了口气,起身缓缓道:“耶律菩萨奴是辽国闻名的神箭手,若我赢了他,便是削了辽人的面子,即使是无意,也会惹来无端不满。咱们今后还要在辽国好好过日子,树敌太多的话,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再者,咱们人在屋檐下,本来就应收敛锋芒,否则行事不易。”
莫研听到“好好过日子”几个字就欢喜起来,笑道:“说得也是,还是大哥你想得周到。”顿了一下,又问,“可我们一味让着他们,若他们更想欺负咱们呢?”
展昭朝她微微一笑,温和道:“小亏无妨,自然是不能吃大亏。所以,你要开始学习‘分寸’二字。”
第四十二章
两人说说笑笑,忽外间有侍女在外面试探问道:“莫姑娘,你可在里面?”
“在。”莫研应道。
“公主有请。”
公主怎得还没睡下?莫研疑惑地看了展昭一眼,后者点点头,示意她快去。她只好起身拎起食盒出帐去,将食盒交与侍女,自己便往赵渝的牙帐而去。
牙帐内仅点了一盏银剔花小灯,赵渝靠在屏风后的软榻上,手中还持了卷书,目光却怔怔望着烛光,沉思着什么……
“莫研参见公主。”
“你过来吧。”
莫研依言转入屏风后,略带疑问地望着赵渝:“公主找属下有事?”
“你……”赵渝欲言又止,指了指旁边的圆凳,“你先坐下。”
也不懂得推辞或谢恩,莫研大大咧咧地坐下,探究问道:“公主,您是不是不舒服?”见赵渝精神倦乏,她第一反应便是,多半是酒席上那些肉吃坏肠胃了。
赵渝轻轻摇摇头,看她了半晌,似乎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
“……”她不说话,莫研就只能干瞪眼。
自酒席散后,赵渝便是满腹心事,席间耶律洪基与萧观音的点点滴滴皆落在她眼中,虽然知道契丹风俗比起大宋要不拘许多,可那两人眼神之间的情意,却是怎么也瞒不过人去。她心中思量甚久,又不能完全肯定,欲找人相问,席上从头到尾将此幕收到眼底的人虽多,可能唤来问话的却甚少。想来想去,只有莫研是女儿家,性情也算爽直,问她应是最合适的了。
良久,她终于还是开口了:“你觉得睿祥郡主是来作什么的?”
“来迎您的呀。”
赵渝白她一眼:“大辽有多少个郡主,怎么偏偏就她一个人来了。”
“自然是因为她心里喜欢着耶律洪基,所以才特地跑了来,想瞧瞧您的模样。”莫研理所当然道。
赵渝一怔,她说话没什么忌讳,所说自是清清楚楚的大白话。
“你也觉得她喜欢着耶律洪基?”
莫研耸耸肩,萧观音在席上对耶律洪基甚是亲密,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那耶律洪基对她……是将她当小妹妹么?”赵渝又问道。
“这个……”这可难倒莫研了,她细细回想了半日,才道:“反正,看起来他对那郡主着实不错。”
赵渝沉默,目光落寞。皇家嫔妃三宫六院,她并不是不懂,只是尚未嫁时,便知道夫婿已有心上人,自是另一番滋味。
虽然迟钝了些,但莫研终还是明白了赵渝的心事,她自己满心欢喜地沉浸在与展昭的相许之中,自然明白情之为物,如何能容了下第三个人。若是展昭喜欢上他人,或是要娶他人,自己又不知该如何伤心难过。
突然有点后悔在酒席上事情,莫研咬咬嘴唇,半晌,才劝道:
“这样说起来,那位郡主也挺可怜的。”
闻言,赵渝很想吐血,想都不想就冲口朝她怒问道:“难道我就不可怜?”话说出口才想到这话与公主身份实在不符合。
“都挺可怜的。”莫研郑重作出结论。
“你……”赵渝气结,瞪了她半晌,一股气忽又泄下去,懊恼地低低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莫研挠挠耳根,同情地望着她。感情之事,说不清道不明,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她又哪里会有法子让耶律洪基喜欢上公主。
赵渝自然也没指望她能给出什么法子,那话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罢了。
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莫研只好一声不吭。赵渝郁郁寡欢,亦不作声,却也未让莫研离去,眼前有个人总是感觉好些。
帐内一片静默,能听见外间旷野上的风呼啸而过,灯火猛地晃了一下,差点熄灭,惊得赵渝猛得从榻上坐起来,与莫研四目相投。后者小脸煞白,显然也吓得不轻,保持着脑袋僵化的状态,眼珠子骨碌碌地在帐内转了几圈。
“是不是有鬼!”
莫研最怕这些东西,吓得连声音都不敢出,用口型朝赵渝道。
“胡说八道!”
知道自己应该大声训斥她,可赵渝的声音怎么都提不起气来,显得心里很没底,又连声传唤了候在帐外的几名侍女进帐来,方才让莫研离开。
展昭此时正预备歇下,刚刚脱下外袍,便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大哥!”莫研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看她脸色发白,展昭也微微一惊,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大哥!”莫研索性一脑袋栽进他怀里,牢牢抱住不撒手,“方才,方才,在公主帐篷里起了一阵阴风,蜡烛差点灭了。”
原来就是这点小事,展昭有些哭笑不得,但又知道莫研最怕这些,只好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也许是这里风大,从缝隙里透进来也说不定。”
莫研微抬起头,目光惊疑不定地瞧着他:“不是,当时帐篷里一点风都没有。”
“那公主呢?”
“她好像也吓得不轻,叫了好几个侍女进去陪着她。”
就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急急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殿下!殿下!”有人在疾呼,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听得人心里忐忑不安。莫研听着这声音,愈发害怕起来,揪紧展昭的衣裳,后者有心出去看看究竟是何事,却能感觉到怀中身体微微发抖,一时不忍推开她。
营内甚多人都被此人惊着,纷纷出帐来看,耶律洪基身披锦织外袍,也急急步出……
来人直到了耶律洪基不远处才翻身下马,匍匐跪行至耶律洪基跟前。
“殿下,殿下!”
“究竟出了什么事,快说!”
“殿下,皇太后、皇太后……驾崩了。”
此言一出,四下里的辽人立时响起哀号之声,人人面露悲伤之色。耶律洪基呆立半晌,转头厉声吩咐道:“立时拔营,回中京!”
“领命!”
莫研一直竖着耳朵细听外间动静,一听到皇太后驾崩五个字,她立时双目圆睁,言之凿凿地朝展昭道:“你看,你看,方才一定就是皇太后!”
事情如此凑巧,展昭也找不到话来解释,何况此时外间必定甚为混乱,他须得出去安排这边宋人事宜,还得与公主商议。看莫研揪紧自己的衣角,模样楚楚可怜,展昭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微笑道:“莫怕,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莫研深吸口气,又摸摸额头,才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出帐时,见营内人影憧憧,辽人忙忙碌碌地穿梭着,却丝毫不乱,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拔营的各项事务。展昭先进公主牙帐,告之一切,两人相商片刻,便传话令随行宋人皆先换上素服,以示哀伤。
辽人动作甚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然收拾停当。赵渝亦被请上迎嫁的青幰车,车的璃头和盖顶都镶嵌银饰,且是用白骆驼驾车。
“皇太后突然驾崩,我们需得日夜兼程赶回去,旅途难免劳累,恐怕要委屈公主了。”耶律洪基特地到赵渝车前来赔礼。
“殿下是至孝之人,不必担心,我很是明白。”赵渝回道。
“多谢公主体恤。”
耶律洪基一抖马缰,转过马头,直奔在队伍最前方,他身后紧紧跟随的便是萧观音。
第四十三章
大队疾行,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耶律洪基才下令稍作休息。
连夜赶路,赵渝在驼车内虽可以歇息,但路途颠簸,加上心事重重,一夜未眠,自是十分倦乏。而莫研自当了捕快,常常在大半夜里巡街,倒也不觉得有多劳累。
休息时,辽人快速地就地升火起灶,莫研在锅旁等了半晌,待粥煮好,先盛了碗命侍女端去给赵渝。而她自己先顾不上吃,端了碗粥便跑去找展昭。这夜里,她尚可随侍女一起窝在马车内歇息,而展昭却是在马上疾驰了一夜,此时又忙前忙后地照应着送嫁队伍中的其他宋人,且还得与辽人调停其他事宜,甚是忙碌。
为了以示哀伤之意,展昭已换了袭素白长袍正与耶律菩萨奴交谈,清晨冷风之中,他衣襟飘飘,愈发显得身姿颀长清瘦。
知道不能上前,莫研只好端着碗在不远处静静等着,瞧着展昭,暗自心道:到了中京之后自己可得好好煮些好吃的给他。她低头瞧瞧手中的羊|乳野菜粥,|乳香扑鼻,辽人吃时喜欢在上面再淋上一大勺生油,方才幸而她及时回绝了这番好意,否则这粥再伴上生油,展昭是断然咽不下去的。
等了一会才见耶律菩萨奴面无表情地走开,她赶忙上前将粥递给展昭:“大哥,你也尝尝他们这里的粥,还热着呢。”
展昭接过碗,朝她微微一笑:“你可吃了?”
“锅里还多着呢。”她笑答道,余光瞥见耶律菩萨奴已走远,“那个棺材板又找你作什么?”
“嘘!别乱说!”周遭辽人颇多,恐人多耳杂,展昭制止她。
莫研微一低头,顿时便知道错了,再抬头时抿了抿嘴唇,低低道:“他,他找你作什么?”
“是我找他询问至中京的路途,还有些陪嫁物品的安置之事。”
“哦……”
“走,你也去盛一碗来吃。”展昭拉着她往升灶的地方走去,轻轻柔柔道,“咱们现在已身在辽国,你日后说话须得谨慎。”
他的语气并无责怪之意,莫研顺从地点了点头,偷偷侧脸瞧他,却正好与展昭目光相遇……
“大哥,我这么莽莽撞撞的,你不恼么?”她心里想着,口中就说出来了。
展昭笑着摇头,握她的手紧了紧。
“为什么?”莫研不解。
他不答反问道:“你和我在一起可觉得闷?”
她摇摇头,奇道:“当然不会。”
“我也是。”他笑道。
莫研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世上岂有完人,两人相处自要相互包容才是。他指出自己的莽莽撞撞全是因身处异国,而他自己,却并不以为忤。
她忍不住低头微笑,复抬起头来时,眼睛亮晶晶的:“大哥,你再亲亲我,可好?”
身遭尚有辽人宋人来来往往地走动,展昭再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说这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呆了片刻方才漾开暖暖的笑意,伸手抚摸了下她额上的头发,低低道:“此时人多不便。”
莫研懊恼地望了望四周,挠挠耳根,转而轻叹了口气。
行至升灶之处,他们身后有人赶上来,是赵渝的贴身侍女。展昭唤住她问道:“公主可用过早食了?”
“启禀大人,公主她只勉强吃了两口,就说吃不下,全都推出来了。”侍女禀道。
闻言,展昭微皱起眉,公主是千金之躯,路途劳累加上水土不服,若然病倒就不好了。
“大哥你先吃着,我去瞧瞧。”
莫研大概知道赵渝的心病,重新盛了碗热粥,拔腿朝赵渝的驼车走去。她的身后,展昭端着碗,定定望着她的背影。他,已经几乎忘记了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真好。
“公主!”
驼车颇高,莫研手脚并用的爬上车去,掀开车帘,里处赵渝神色郁郁精神不振地歪躺着。
见她又端着|乳粥进来,赵渝顿时一脸嫌恶道:“快端出去,我闻着那味道就想吐。”
“公主,可不吃也不成啊。”莫研其实挺替她难过的,好言好语地劝道,“要不然下去吹吹风,这驼车舒服归舒服,可终究是闷了些。”
“我不想出去。”
“车前的两匹白骆驼你还没仔细瞧过吧,咱们大宋可瞧不见这样的骆驼。”
“我不喜欢骆驼。”
“那你也不想瞧瞧耶律洪基在做什么?”
赵渝叹口气:“有什么好瞧的,将来……说不定我与他是日日相看日日生厌。”
本来就不擅长劝人,这下莫研是实在找不到话来劝她了。
“可你不吃东西,展大哥会担心的。”她只好道。
微微挑眉,赵渝白了她一眼,才无力道:“你就是为了展昭,才来劝我的吧。”
莫研不自在地挠挠耳根,如实道:“也不全是,其实我自己也关心你。你……你就吃点吧。”
虽然面前的这丫头实在是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可无论如何,她至少并不敷衍自己,而且也在尽力地帮助自己。赵渝缓缓直起身子,将车帘撩开一点,朝外瞥了眼:正好看见不远处耶律洪基与耶律菩萨奴站在一起,似乎正说着什么,像是察觉到什么,耶律菩萨奴转头往这里看来,目光透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和厌恶……
本欲放下车帘,可公主的身份却不容许她有半点退却,赵渝极力镇定自若地迎上他的目光,片刻之后,后者冷冷一笑,复转回头去。
“我要下车。”
赵渝放下车帘,朝莫研沉声道。无论如何,自己是堂堂大宋公主,怎么也不能叫这些蛮子小看了去。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但看她肯下马车,莫研也十分欢喜:“那粥呢?”
“吃,不过要在车外吃。”自己偏偏就是要吃好喝好,让那些小看她的人瞧瞧。
莫研嘻嘻笑道:“好。”
侍女们在外头草地上铺好了厚厚的毡毯,将赵渝扶下车来,又奉上热腾腾的|乳粥。赵渝款款吃下两碗|乳粥,并三个羊髓饼,且若无其事。那|乳粥味道怪异,羊髓饼尚有膻气,看得她得如此香甜,一旁的莫研暗中啧啧赞叹。
展昭见状还以为是莫研之功,心道还是女儿家在一起方便相劝,朝莫研笑了又笑。
“公主,吃得可还习惯?”耶律洪基特地过来问候道。
赵渝起身微微笑道:“多谢殿下,我吃得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
耶律洪基甚是温柔,转头又吩咐身旁的侍卫:“把我车上那罐蜜制山果取来与公主。”他朝赵渝道:“接下来还得赶路,驼车甚是颠簸,公主若感眩晕,可尝尝,说不定会舒服一些。”
“多谢殿下。”
不多时,侍卫便把蜜制山果送来,莫研伸手接过,抬眼处正好看见耶律洪基正扶着萧观音上马车,不由摇头在心中叹道:“此人还真是面面俱到。”
第四十四章
又行了一天一夜,直至次日清晨,他们才到了中京。
皇太后驾崩,辽国宫中甚是忙乱,而赵渝与耶律洪基尚未行大礼,故而只是将暂时安置在德阳门外的大同馆内。
好在大同馆原本就是接待外国使节所用的馆驿,常年有宋使居住,馆内尽是宋人,内中自厢房庭院到桌椅条凳都与中原无异,只是所吃之物却是万万及不上。莫研挂了个贴身侍卫的名头,却没什么实差,也就是赵渝唤她时才探个头。她宽裕地把自己所住之处归置好,又跑去找展昭,才知他被耶律洪基传进宫去尚未回来。
赵渝一路辛劳,在侍女侍侯下也已经歇下,侍卫们按展昭之前的吩咐轮班站岗,井然有序。百无聊赖地在大同馆内转了几转,莫研也只好回屋休息去。待她睡了一觉醒来,赫然发觉竟已是黄昏时分。
她起来梳洗过,急匆匆出屋去,刚转过假山屏障,迎面正遇上展昭。
“睡醒了?”展昭微笑着看着她。
“大哥,你什么时候从宫里回来的?”
“辰时刚过就回来了。”
展昭两天两夜未睡,从宫里回来后除了负责站岗的侍卫,其他人几乎全都在睡觉,他便也回房歇息。只是他向来少眠,不过两个多时辰便自行醒来。
“公主她……”莫研踮起脚尖,越过他肩膀,朝他身后赵渝所住的屋子探头探脑,大哥应该是刚从公主屋子里出来。
展昭把她扯下来,拉着往外走:“公主正在用膳。”
莫研跟着他一路走,直进了展昭的房间,在桌边坐下,才好奇道:“大哥,你从这辽国的皇宫里回来,这辽国的皇宫和咱们大宋的皇宫有什么不一样么?好不好玩?”
展昭好笑地看她:“宫里能有什么好玩的?”
“那个皇帝凶不凶?叫什么耶律宗真的,你可见到他了?”
他点点头,眉宇间不易察觉地微微颦起。
歪头看他一瞬,莫研探身过来,笑盈盈地伸手替他抚了抚眉间:“看起来那个皇帝一定凶得很,惹得大哥心情不好,我替你去揍他一顿好不好?”
闻言,展昭忍俊不禁,轻握着她的手放下来:“又胡说八道。”
“出什么事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我担心……”他顿了一下,才道:“原定一个月后行大礼,可眼下辽国皇太后驾崩,这行大礼之期只怕要往后推。”
莫研奇道:“推迟一些怕什么呢?”
展昭摇头叹道:“今日进宫才知,萧氏一族在辽国的势力远远超出我原先的想象。萧太后突然驾崩,而耶律洪基又将迎娶公主。若是此时行大礼,定然触怒萧氏,辽国朝堂不稳,耶律宗真一定会以守孝为名推迟大礼之期,用以安抚萧氏。”
“迟些也好,我瞧耶律洪基和萧观音亲热得很,公主一点都不想嫁。”
“推得越迟,公主的危险便越大。”
“危险?”莫研只是略略一想,顿时明白,“你是说,萧氏一族之人会对公主不利?”
展昭沉默片刻,才低低道:“我只担心,恐怕还不止萧氏……”
这下莫研连想都没想,就道:“还有耶律洪基的叔叔,耶律重光,他多半也不喜欢公主嫁给耶律洪基,是不是?”
倒未料她居然会如此说,展昭笑着抬眼望她:“你如何会这么想?”
她理所当然道:“我听说耶律宗真在酒醉之时曾经戏言要将皇位传给耶律重光,只怕耶律重光是当了真。那么耶律重光最讨厌的人就应该是和他争皇位的耶律洪基,自然是不希望他与大宋结亲。”
“你什么时候听说的?”展昭问道。
“在京城里的时候。”
莫研洋洋得意,她尚在京城之际,就在闲暇时偷偷打听着辽国事闻,希望来了之后能帮上展昭的忙。
从她话中可听出,在京城时她计划着随自己来辽国看来是有好一阵子了,难为她的性子,竟然瞒着自己瞒了那么久。展昭心中感动,倒了杯茶递给她。
莫研接着道:“耶律菩萨奴是耶律重光的属下,一路过来,光看他对咱们宋人的模样,也清楚得很。不过我看,耶律重光多半是想看着咱们和萧氏两败俱伤,耶律洪基两边都不讨好,他才欢喜。咱们倒不用太担心他。”
她的话虽然有理,可展昭却久久未语。包拯交待之事犹在耳畔,朝廷中有人将大宋军事布防图暗中给了耶律重光,此事事关重大,暂且还不能告诉莫研,但他自己又如何能不担心。海东青,也不知他究竟是何人,何时才会和自己联系。
“大哥,大哥……”莫研瞧他出神,轻声唤道。
“嗯。”
展昭回过神来,淡淡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知道他重任在身,莫研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他的话,干脆跳起来道:“大哥,你饿不饿,我去做饭。这里的小厨房东西齐全得很,你想吃什么?”
“你也饿了吧,简单下两碗面就行。”
她欢喜笑道:“好,那你等着,很快就好。”
看着她小跑着出门去,展昭心中暖意流动,不过瞬间,猛然听见一声极细小的利器破空之声……
“小七!”他心底凉透,电光火石之间,人朝门外揉身扑出。
然而却已晚了一步,待他赶到时,只能看见墙头一抹人影堪堪消逝,而莫研软软地倒在假山下,额角有血丝渗出。顾不上追赶刺客,他先俯身抱起莫研,后者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不复方才的笑意盈然。
手紧握成拳,展昭深深吸口气,稍定心神,方才缓缓松开手,轻轻探到她鼻端——她鼻息浅浅,显然还活着,他长松口气,这才细细查看她额头上的伤。查看之下才发觉,虽然出血,但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是被暗器击中,只不过是擦伤而已。
展昭这才轻拍她的脸颊,唤道:“小七,小七……”
片刻之后,莫研悠悠醒来,还未睁眼,便扶住额角痛呼,待睁眼看见展昭,急道:“大哥,有刺客。”
“我知道,已经跑了。”展昭扶她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关切道:“你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莫研低头瞧了瞧自己,摇摇头道:“好像没有。”
“那里你额头上的伤……”
“……这个,我方才躲得匆忙,没留神,脑袋正好撞在山石上。”
“……”
“意外意外。”
莫研扶着额角,嬉皮笑脸道。
拿她无法,展昭无奈苦笑,垂目时忽然瞥见一支羽箭斜斜擦在石缝杂草之中,箭柄上隐约还裹着什么东西。他蹲下身子,心中暗道惭愧,之前全副心思都在莫研身上,此物近在咫尺,他竟然都未看见。
第四十五章
他拔出箭来细看,箭上裹了一小段布条,待解下来,布条上空空如也,并无只字片语,也无任何特殊标记。
莫研好奇地探过头来,鼻子皱了皱,抬眼望向展昭:“有一股生油味,辽人喜欢浇到粥里的那种,他们好像常吃这东西,倒也不稀奇。”
仅仅是一小块无字布条,展昭深颦起眉……
会是海东青吗?
若是他,为何会送来无字布条?
忘了?不可能。
莫非是时间太紧,恐人发觉,无瑕写字?不对,若是那样,他根本就无需射出此箭。
屋内,展昭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布条反反复复地看,莫研在旁把玩着那把箭,也试图从其上能发现一些线索。
“大哥,这箭好像也普通得很。”半晌,她放下箭,耸耸肩道。
展昭点头:“是辽国寻常军士用的箭,与我那晚所用一样。”
“奇怪,怎么会只绑个布条,什么都不写。”莫研挠挠耳根,“就算不识字,也可以画个图嘛。”她从展昭手中拿过布条,凑到眼前,喃喃道:“是咱们宋朝的丝绸,没错啊。平常得很,也比不上宫里用的,我瞧萧观音穿的都比这好……有些饿,我还是先去下面条了。”她愁眉苦脸地放下布条,一溜烟出去了。
“……萧观音穿得比这好……”展昭复拿起布条,默默把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随即便想到:大宋岁贡二十万匹锦缎丝绸,自然都是上好的。萧观音身为郡主,所用必定是岁贡之物。这布条既然是寻常,应该不会是岁贡之物。辽国不比大宋,无法自产丝绸,要查这布条的来历,恐怕就得到中京的绸缎庄去走走了。
只是眼下初到辽国,且皇太后尚未发丧,事情只怕不少,自己恐是走不开。展昭将布条揣入怀中,不知不觉间天色暗沉,他起身燃起灯来。
不多时,莫研便拎着黑漆食盒进来,方才的一副愁容已全然不见,脸上笑意盈然,显是很欢喜,刚进门就道:“大哥,想不出来就莫想了。先吃东西,等吃饱了,说不定就能想出来了。”
展昭迎上接过食盒,笑问道:“何事把你欢喜成这样?”
“你打开食盒就知道了。”她笑道。
他依言打开,食盒内中除了两碗热腾腾的|乳白汤面,还有一小碟子“肉”。
“这是……”看见此物,展昭也不由微笑,“这是肴肉。”
莫研奇道:“你认得?”
“我家住常州武进,就在镇江旁边,小时候随哥哥去镇江走亲戚时曾吃过这道菜。”展昭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家时的事情,垂目低首,笑意浅浅。
莫研欢喜地拍手笑道:“当真是巧,咱们这大同馆的厨子就是镇江人,他说他会做许多江南菜,想来定合你的口味。得了空的时候,我就去跟着他学,以后咱们成了亲,我便一道一道烧给你吃。大哥,你说好不好?”
“自然好。”
展昭微笑着,忽又想起一事,柔声道:“只是眼下皇太后驾崩,公主不能举行大礼。咱们虽非皇族,但只怕婚事也得迟一些。”
闻言,莫研笑容黯淡下来,咬咬嘴唇,片刻后道:“会迟很久么?……大哥,我说实话你不许笑我,”她顿了顿,情真意切道,“我真的好生盼着能早些与你成亲。”
展昭听她如此说,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只觉得喉间热腾腾的,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拉她入怀中。
“我也是。”他低低沉沉道,“一直盼着。”
“当真?”
“当真。”
她心中欢喜无限,仰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亲,然后快快活活道:“我们快吃面吧,糊了就不好吃了。这肴肉上我还滴了些醋,与大骨白汤面一起,最是好吃不过。”
展昭笑着点点头,松开她,将面碗自食盒中端出来,两人坐下来吃。
三日后,辽国萧太后出殡,葬于庆云山望仙殿。
为尽礼数,赵渝自然是得前去送殡,展昭带数名侍卫随之。赵渝本欲让莫研同行,可莫研一听说是出殡,双脚就已经开始发软,立时躲得远远的,抵死不去。赵渝无奈,虽然不明缘由,也只好放过她。
“公主,你又不能上街去,到时候就让我替您到街上转转,买些这里好玩的玩意带回来给你瞧瞧。”莫研讨好地朝赵渝道。
“你说,那个萧观音会不会去?”赵渝心中烦闷,虽然知道多此一问,可有个人能说说总是好的。
莫研耸肩:“太后是她们萧家的人,她定是要去的,加上她家里头爹、娘、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姑姑、婶婶、叔叔、舅舅……公主,她们人多,咱们可比不过,您可别惹她们。”
“废话,我哪里还会主动去……”赵渝带着恼意,斜睨她一眼,烦躁道,“可她们若来惹我,可也难办得很。”
“这个……”莫研挠挠耳根,突然眼睛一亮,“有法子了,不是送殡么,您就哭!”
“哭?”
莫研笑眯眯地点点头:“对,哭!哭得越伤心越好。她们萧家的人死了,您这么伤心,她们想找碴也没话说。”她眼珠子又转了转,“不过老是哭也挺累的,您干脆这样,在众人面前哭一会,然后就哭昏过去,这才干脆利落。”
“哭昏过去?”
“嗯,昏过去才好,到时候往马车里一躺,睡睡觉也成,发发呆也成,由外面折腾去。虽然闷是闷了点,可总不会有人还跑到马车里来找麻烦吧。”
赵渝迟疑道:“这样行么?”
“这何不行,哭丧的时候哭昏过去几个,这在咱们大宋是常事。”莫研理所当然道。
“这倒也是。”赵渝点点头,却又有些犹豫,“只是,我和萧太后素未谋面,哭成这样是不是过了些?旁人看了只怕奇怪得很。”
“这有何难,就让几位侍女侍卫逢人就说,公主您对萧太后十分钦慕,神交已久,甚是盼望能够早日相见,不想却只差一步便已天人永隔……诸如此类的话,公主您肯定比我说的说。”
“说这些好听的话倒不难,可人家信么?”
莫研摇头晃脑:“说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人信的。说起来,这招还是公主您的皇叔宁王教我的。”她想起同宁晋和白盈玉在回京城时发生的事情。
“小皇叔?”赵渝一愣。
“嗯,现在想想,他倒是挺聪明的,要是他也来辽国定然好玩得很。”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正在清韵山庄喝茶的宁晋突然打了几个喷嚏,茶碗没端稳,晃出些许水珠在衣袍上。
他放下茶碗,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伸手拈起一块糕元宝送入口中。身后的吴子楚看着桌上的粉嫩娇黄的糕元宝、牙白香糯的方头糕、细长绛红的条头枣糕、宽大粉白的条半糖糕,在心里长叹了口气。自己三天两头便得跑到州桥年糕店去买年糕,这倒没什么,只是这般甜的东西,殿下究竟何时才会吃腻呢?
第四十六章
到了出殡之日,天还未破亮,耶律菩萨奴便已敲开了大同馆的门,他是奉命前来接赵渝。
侍女将他迎入大堂,奉上茶水。可他坐都不坐,茶碗碰也不碰一下,只冷冰冰道:“公主还未起身么?这种日子还睡着,未免对皇太后不敬吧。”
他话音刚落,便见赵渝自堂后款款转出,全身素白,装扮齐整,身畔展昭等众侍卫亦均身穿白袍。
“皇太后大殡,我岂敢有丝毫怠慢。”赵渝轻轻淡淡道,面无表情盯了他一眼,心中却暗自庆幸展昭想得周全,鸡鸣时分便唤众人起身准备,方才不至于在辽人面前失了礼数,落下话柄。
耶律菩萨奴丝毫没有任何歉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赵渝,发觉她穿戴甚是谨慎,素服不提,发上不带金钗,青丝履不镶珍珠,确是无可挑剔之处。看他眼神透着鄙夷,无礼之极,赵渝暗恼,展昭适时地上前一步,拱手微笑道:“有劳副使大人引路。”
“马车已在馆外候着了。”耶律菩萨奴这才道,话未说完,人已径直出门去。
银牙紧咬,赵渝狠狠地瞪向他的背影,却不得不暂且忍了这口恶气,侧头瞥了眼旁边的展昭。后者淡然一笑,他何尝不知赵渝之委屈,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比起日后的风浪,此人的恶言恶行实在算不得什么。
“公主,请。”展昭轻声道。
赵渝深吸口气,举步向前,心中暗自道:看这情形,出殡时是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倒还是昏过去还妥当一点,起码眼不见为净。只是难为展昭要辛苦些,忙前忙后,与人解释,难免要费些口舌。罢了罢了,谁让他是展护卫呢,自己暂且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回去后再重重赏他便是。
上了马车,一行人在晨曦中离开,大同馆内顿时安静下来。内院的某间厢房内,有一人尚搂着被衾,甜甜而睡,好梦犹酣,丝毫不问外间之事。
此人不用说,正是莫研。
四处静悄悄,她一直安然睡至日上三竿,方才睁开眼,望着窗外的日光发呆……昨日自己躲开那箭之时,自然,当时那箭本来就不是朝她而来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墙头上一晃而过的人影,隐约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只是模模糊糊,却始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
干躺在床上想了许久,也不得其解,她只好起身,腹中饥饿难耐,心想着等吃过早食,兴许能想出一点眉目也说不定。
到了厨房,随便找了些糕点填肚子,什么线索也没想起来,却又想起前日答应赵渝替她买些新鲜玩意回来,忙找厨子打听了中京繁华热闹之处,便施施然地上街而去。
因皇太后驾崩,辽国国丧,店铺都挂出白幡以示哀悼,且有不少店铺皆关门歇业。莫研看着满街在日光下飘来飘去的白布条子,浑身上下地不舒服起来,勉勉强强走到朱夏门附近,埋头就进了起首尚开着门的店铺,进去之前甚至连什么店铺名也没瞧清,更不用说卖什么的。
待进门之后,她才瞧见这是一家绸缎庄,各色绫罗绸缎琳琅满目,色彩繁多,煞是好看。只是上前一问价钱,却是比中原要贵上了许多,莫研连连咂舌道:“缎子这般贵,哪里有人肯买?”
老板也不恼,笑道:“客官是中原人吧,第一次到中京来?”
莫研点点头。
“那就难怪了,中原的布匹价钱自然是要便宜许多,可运到中京来,再买一样的价钱,那我这生意不作也罢了。不瞒姑娘说,我这家店的价钱已是这条街上最便宜的了,不信的话,姑娘您就是走完整条街,包您还得回来。”
“这料子……”莫研随手翻看,猛然想起昨日那裹在箭上的布条,飞快改口道,“这料子也不错,不过我喜欢玉色刻花的,你这里可有?”
“玉色刻花,”店老板沉吟片刻,“这玉色上染不易,独江南天青坊雪绣坊两家可染,可惜小店未有这两家货色。”
“那不知别家可有?”
将生意拱手往外送,店老板颇有些不情愿,劝道:“其实小店之中,也有甚多上好货色,姑娘不妨多挑挑。”
不买几尺布,看来这店老板始终是不情愿松口,与其自己一家一家去找,倒还不如干脆买点布,做身衣裳也是好的,当下她便笑盈盈地问道:“我想给我大哥作身衣裳,他不喜张扬,你瞧瞧什么料子好?”
店老板忙寻了几匹适合男装的布料给她挑选,莫研左看右看,挑了款天青色,又比划了半晌……“姑娘好眼力,这款料子是上月才进来的,颜色正,又清雅,想来应该很适合你大哥。”店老板见她还在犹豫,便从旁笑着劝道。
“我大哥穿什么都好看。”莫研更正他。
店老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就要这布吧。”
想象着展昭穿上身的模样,莫研就喜滋滋的,让店老板将布包好,却在掏银子之际缓了缓,笑问道:“那玉色刻花的,不知哪家店有卖,您可知道?”
“知道知道,街尾那家绣庄的老板娘就是你们中原人,她常进天青雪绣两坊的料子,姑娘若只要玉色刻花的,恐怕全中京城里,只有她的绣庄里才找的到。”店老板笑呵呵的,手已自自然然地伸了出来。
莫研爽快地银子往他手中一放,奇道:“原来绣庄老板娘是中原人?一个女人家跑这么远来做生意,当真不易呀。”
“可不是么,”店老板把银子放入钱柜中,满意地听见叮咚之声,口中不停道,“我瞧她生意也不怎么好,何苦来,非在这里苦撑着。”
“生意不好?”
“唉,姑娘可莫以为我们容不下她,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易,只是她实在不大会做生意,店里一年到头都是冷冷清清的,赚不到什么银子。”
莫研似听非听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女人来辽国开绣庄,能发财也就罢了,偏偏又发不了财,这是何必呢?
拿了布,谢过店老板,莫研抬脚便往街尾的绣庄走去,不想到了绣庄前才发觉绣庄亦关门歇业。她站在绣庄前打量许久,方才返身回了大同馆。
第四十七章
此时的庆云山脚下,林林总总的随葬物品已都搬入陵墓,正送萧太后棺木入陵,众人立在陵前,哀声四起。
在人群中,赵渝已然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引得不少辽人侧目,难得的是,她身为公主自小所受的端庄礼仪在此时显露无疑,她哭起来的模样风流婉转,甚是美丽。辽人之中年轻后生,竟有盯着她看得目不转睛,浑然忘记身在何处,这其中便有萧观音的哥哥萧信。
“哥哥!”
萧观音见哥哥如此失态,心中恼怒,暗中拧了他一下。见他回过神来,她方才低低问道:“那个南蛮子当真生得很美么?”
萧信低低回道:“宋国女子我也见过不少,不过这公主到底是公主,哭起来也和别人不一样,真是难得的美女。”虽然是萧观音的哥哥,但他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偏偏性子又直率莽撞得很,说起话来也不管妹妹听了心里是否舒服,只是实话实说。
听得不快,萧观音本还欲说话,却见扶棺入陵的人都已退了出来,顿时关切望去……
耶律洪基白袍白靴走在最后,脚步凝重而缓慢。陵内灯光昏暗,出来只觉日光刺目,他不禁深闭下眼睛,再睁开时正好看见赵渝垂泪的娇柔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忍不住走到她身边,柔声道:“我皇祖母若见到你,定然会很喜欢你,可惜……”
他一径说着,赵渝表面上虽然低垂着头轻点,心里却冷笑道:“你皇祖母是萧太后,她要是会喜欢我,那恐怕也当不上太后了。”
看不见她表情,对于赵渝此时所思所想浑然不知,耶律洪基沉沉地叹了口气,余光瞥见萧观音,便没再说下去,转而道:“过了晌午还要‘烧饭’,公主身子娇弱,到时还是歇歇吧。”
“我不要紧的。”赵渝声音低柔,婉言道。
耶律洪基却不容她拒绝:“待会我会派侍卫过来领公主去歇息的牙帐。”说罢,不待赵渝抬眼,他便已大步走开。赵渝颦眉,暗哼了声,举袖拭泪,微侧了脸望了展昭一眼,,示意他近前来。
展昭一直在距离赵渝丈许之处静静守候,他耳力甚好,耶律洪基对公主所之话自然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见赵渝示意,便上前几步,微垂了头候命。
“展护卫,何为‘烧饭’?”
赵渝悄声问道。来时她只大概学了些辽国风俗,细细看得是婚娶风俗,却怎么也想不到来了辽国之后,先需用的竟是丧葬风俗。
“烧饭就是生焚太后所宠奴婢、所乘鞍马以殉之,还有祭祀的饮食之物也尽焚之,故而叫烧饭。”来辽国之前,展昭时曾用了许多时间认真详读过与辽国有关的书册,都是公孙策特地选出给他,甚是详尽,自然难不到他。
“生焚!”
听得这二字,赵渝忍不住倒抽口气,果然是蛮夷之地,竟然还有将人生焚之举。这种场面,自己是看了,恐怕就是要真的昏过去了。
“公主不妨就依殿下所言,到牙帐中歇息便是。”展昭道。
赵渝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这般惨烈场面,非她不愿,而实在是不能,若然萧氏一族之人要拿此事来找她麻烦,也只好认了。
过了一会,果然有耶律洪基的侍卫奉命前来引赵渝往牙帐。
未免失礼,当着旁人的面,赵渝朝展昭道:“展护卫,我身子弱见不得血,你就替我去吧。”
“展昭领命。”展昭恭敬道。
安排了其他几名侍卫随侍在赵渝身边,展昭方才辞过赵渝,整理衣袍,往祭坛而去。
赵渝随着侍卫往南面牙帐而去,才行一半便碰见了从另外方向而来的萧观音,及其兄萧信,与他们一起同行的正是她见了便想皱眉的耶律菩萨奴。
能碰见赵渝,萧信显然很是欢喜,也不理妹妹直扯他,上前就大大咧咧道:“公主可是往殿下的牙帐?同我来便是,我是萧信。”
这番没头没头的话听得赵渝一头雾水,萧观音也忍不住暗自直摇头,仅耶律菩萨奴仍是面无表情,盯着赵渝,目光冰冷。
“你不认得我?”看赵渝没反应,萧信奇道,挠挠头后又笑道,“你来的日子短,以后就认得了。殿下便同我大哥一般,你便是我的嫂嫂。”
被他弄得更糊涂了,赵渝仍在发愣。
此时,耶律菩萨奴方才缓缓开口道:“这位是睿祥郡主的胞兄,琪亲王萧信。”
原来是萧观音的哥哥,多半是来者不善,赵渝本能地起了戒心,淡淡道:“恕我失礼,原来是琪亲王。”
萧信对于这位大宋公主并没有如妹妹一般的敌意,见赵渝生得娇弱,楚楚可怜,与大辽女人的美截然不同,凭空地便对她生出好感来,只觉得她生来就让人怜惜的。
在他盛情之下,就差伸手拽着她走,赵渝也只好与他们同行。可还未走出两步,便听见萧观音轻轻柔柔地开口了。
“公主与皇太后素未谋面,可方才竟也如此伤心,当真是不易啊。”
此问早就在自己预料之中,赵渝平静回答道:“萧太后母仪天下,我钦慕已久,却未想竟无缘相见,这几日来每每想起,都禁不住悲从中来。”说着她举袖拭泪,娇娇柔柔,直看呆了萧信。
“真没想到,原来你们宋人对我们辽国太后也会有钦慕之情。”萧观音冷眼瞧她,淡淡道,“不明白公主的人,只怕还以为公主是在做戏,为了讨查刺哥哥欢心。”
做戏是真,不过还真不是为了讨耶律洪基的欢心,赵渝在心中暗道,正想反唇相讥,萧信却已经开口道:“妹妹你也想得太多了,人家只会说公主心地善良,哪里会往做戏那面想去。”
这个傻哥哥,连心眼都不长一个,萧观音是恨不能堵上哥哥的嘴。而赵渝只道萧信说的是反话,他兄妹二人一唱一和,是存了心的想羞辱自己。她抿唇不答,只顾往前走去,此处都是草地,她根本走不惯,又心中郁闷,没留神脚底下,被草丛中的石头绊住,身子顿时向后仰去,眼看就要摔个面朝天……
还好,她跌入一具宽阔的胸膛之中,赵渝庆幸地抬眼,正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顿时垂下眼来。以其让此人帮忙,她宁可摔下去算了。
耶律菩萨奴将她扶稳,无事一般继续往前走去。赵渝本以为他定会趁机出言相讥,却没料到他竟什么都没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方才他的手扶在她腰上的位置,似乎余温犹在,只觉得热热的,她的脸陡然间发烫起来。
第四十八章
祭台上的“烧饭”正在进行中。
两匹白骆驼被牢牢捆住,并排屈膝跪着,它们曾为萧太后拉过无数次车,而眼下所以它们则须得殉葬。似乎明白即将到来的命运,白骆驼逆来顺受地安静跪着,那身雪白的皮毛在日光下光洁地刺目。
祭司念完繁长的祭文,号角声呜呜地被吹响,骆驼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得颤抖了一下,眼睛不安地四下张望着,在它们看不到的身后,一把镶满华贵宝石的匕首被祭司高高捧起,刃锋雪亮……
祭台下,展昭微微垂下双目,不欲再看。他的剑下虽也曾杀过人,却不曾有过这般无辜的生灵。
刀划过骆驼脖颈时,他听到极轻微的撕裂声,像是风快捷无比地刮过的声音,却转而被一种响亮的悲鸣声掩盖住。
是祭台上白骆驼在悲鸣,如泣如诉。
顿时,四下里的其他骆驼、马匹听到这悲鸣之声,亦鸣叫长嘶起来。里里外外的马嘶驼鸣,如一曲凄厉的挽歌,几乎将人群淹没。
祭台上的柴堆高处,被绑在木柱上等待被焚烧的人神情呆滞,恍若犹在梦中,那是几名容貌姣好的辽人侍女,伺候萧太后多年,而今也不得不随太后而去。随着火堆被燃起,惨叫声撕心裂肺,直刺向人心……
祭台下无人出声,展昭低着头,袖中的手却紧握成拳,几乎要攥出水来,只恨自己身为宋人,连说法的余地都没有,根本无力阻止。可周遭这些辽国贵族高官,竟然无一人开口。畜牲尚且有怜悯之心,而人……
此时时刻,他突然希望莫研就在自己的身边,就算不能将她搂在怀中,但就算能够握住她的手,对他而言,也是无比的安慰。转念又想,这样的场面,她还是不在更好些。她就在中京的大同馆中,好端端的,自己只要回去就能见到她了。
他情不自禁地微微叹口气:她和他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虽然隔得远,而且尚在牙帐之中,可那些驼马的嘶鸣之声却是挡也挡不住,穿透厚厚的毡布,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赵渝和萧观音表情都有些不自在。萧信侧耳细听,半晌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两匹白骆驼,那可是日行八百的天山雪驼,我记得还是南院大王三年前费劲周折寻来的,是吧?”
耶律菩萨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可惜,真是可惜。”萧信又摇摇头,叹气道,“当初还不如给了我。”
萧观音听他说起来没完没了,恼道:“哥哥你又胡说什么,白骆驼给太后殉葬,是无上荣耀,何来可惜。你再胡说,我就告诉阿爹,让他罚你不许出门。”
“本来就是可惜嘛……”萧信话说一半,看见妹妹脸色,只好连忙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了。”
赵渝自进帐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听着隐隐的悲鸣,饶得已是初夏,还是觉得寒意渗入,拢了拢领口,才低首端起茶碗。茶是|乳茶,由茶、|乳加盐煮成,奶香扑鼻,此时喝来,倒有定人心神之效。自打来了辽国,这还是她所吃之中,唯一不反感的辽国食物。她一小口一小口地专心喝着,极力不去听帐外的声响。
“公主,你喜不喜欢射鹿?”萧信根本就闲不下来,又转向赵渝,笑问道。他因见赵渝饮茶模样斯斯文文,便如小时候看过的仕女图上的人儿一般好看,忍不住想和她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没法找话。
“我从未射过鹿。”赵渝简短冷淡地回答,期望这样的态度可以隔开两人距离。
萧信却非察言观色之辈,闻言,反倒眉飞色舞起来,兴致勃勃道:“原来你从未射过鹿,那一定要去试试。现在正是射鹿的好时节,用白桦树做成的木哨子,能吹出雌鹿鸣叫的声音,引诱雄鹿过来,围而射鹿,好玩得很。下次我们狩猎,你可要一同来,保证你大开眼界。”
遇见这热情得过了头的萧信,赵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垂目微微一笑,敷衍过去。
萧信还欲再说下去,忽得帐帘被掀起,侍女捧着大壶进来。
“这是天山雪驼的血,殿下命我送来与诸位。”侍女躬身禀道。
萧信眼睛一亮,笑道:“天山雪驼的血,对身子可是大有益处,难得查刺哥哥还记着,特地叫人送来给我们喝。”
自侍女捧壶进屋来,一股血腥味便在帐内弥漫开来,赵渝几欲呕吐,未免失礼,都强制忍住,又听见萧信说此物竟是用来喝的,立时感到阵阵眩晕。
“掺在酒中还能盖着些腥气,妹妹,你身子骨弱,可得多喝些。查刺哥哥定是想着你,所以特地命人送来。”萧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自顾自说着,没看见萧观音亦是一脸为难的神色。
赵渝闻言,眩晕之余,倒也没忘在心中冷哼:这萧氏一族的人,果然时时不忘记要踩低自己一阶。
辽人嗜酒,牙帐内酒坛子倒是现成的,萧信命侍女倒好酒,然后亲自捧壶慢慢将驼血掺入酒中。他自己先行饮了一大口,咂着嘴道:“果然是真正的雪驼,这血比起寻常驼血,更热更燥。
酒碗端到耶律菩萨奴面前,他淡瞥一眼,端起一饮而尽。
酒碗端到萧观音面前,她颦眉欲躲开,但思量到这是耶律洪基的好意,她还是勉勉强强地将它喝了下去。
酒碗端到赵渝面前,她鼓起勇气看了一眼,看见浓稠的血在酒中缠绕着,浓重的腥气直冲鼻端……
她吭也没吭一声,直接晕过去了。
见状,帐中其余三人面面相觑。
萧观音迟疑道:“难道这酒里有毒?”
“我可没下毒。”萧信急道,想想不对,又道,“她压根还没喝呢,怎么会中毒?”
见他二人不动弹,耶律菩萨奴只好起身淡淡道:“是晕血。”他先扶起赵渝,又命侍女取来清水为赵渝拭面,他持起她的右手,用力掐她的虎口……
疼痛之下,赵渝悠悠转醒,睁眼便看见耶律菩萨奴正抱着自己,慌忙挣扎起身。耶律菩萨奴也不勉强,当下便松了手,面无表情地仍回去坐下。
“多谢。” 她自然知道是他相救,赵渝轻声朝他道。只是她贵为公主,何曾与男子如此亲密,今日竟然一连两次被此人触碰,却是平生未有,不免浑身不自在起来。
“公主不必客气。”
耶律菩萨奴淡淡道,低头喝他的酒。
第四十九章
中京,大同馆,后院的厢房中,上灯时分。
床上,布料七零八碎摊开着,是折腾了大半日的成果;椅子上,莫研操着一把剪刀端坐着,若有所思地盯着布料……这个姿势,她已然保持很久。
原本以为绣花便已是够难的了,可眼下她才发觉,原来做衣裳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更可悲的是,在布料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之后,她才发觉这个事实。原来在蜀中时,整日不是习武,便是烧饭作菜,拿针捻线的事情都是师姐在做,早知道也该学学才是。现下,想给大哥做件衣裳也这么难。
她习惯性地想挠挠耳根,忘了手上还握着剪刀,被轻戳了一下,立时懊丧地把剪刀丢掉。起身收拾了床上的布料,她寻思着大概还是得找件展昭的衣裳来,比划着方才好裁剪。
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声喧哗,应是去出殡的人回来了,生怕被人看见笑话,她飞快地将布料收回衣箱关好,才快步往前面去。
“大哥!”
即使人再多,她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展昭,说话间人已到了他身边,笑盈盈的。他们身侧,侍女已扶着刚下马车的赵渝回房中休息。
待公主转过内堂,展昭才低头朝莫研暖暖一笑,不避嫌地握了她的手往内院走去,轻声道:“公主不舒服,所以我们先行回来了。”
“啊!公主不舒服?是不是晕过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给她出的主意,”莫研得意洋洋道,“我怕萧氏一族的人找公主的麻烦,就教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晕过去。等晕过去了,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展昭哭笑不得,却也不得不承认虽然是个馊主意,但用起来却有效的很:“你这法子……倒是妙得很。不过公主不是哭晕过去,而是晕血。”
“晕血?”莫研瞠目结舌,语气也有些发抖,“又死人了?”
“是骆驼血,” 展昭握她的手安慰般紧了紧,笑道,“耶律洪基送了天山雪驼的血给公主喝,哪知公主一见就晕过去了。”
“……”莫研挠挠耳根,迟疑了一会,才叹口气道,“当公主真够可怜的,大哥,要是咱们能想个法子,让公主不是公主就好了。”
已到了屋前,展昭推门而入,口中笑道:“又说傻话,公主自生下来便是公主,又如何能不是。她们身为皇族,享尽富贵的同时,也有着自己的责任和无奈,这本就不是她们可以选择的。”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那该多好啊。”
莫研随他进屋,转念间想起件要事,神情肃然地低声道:“对了,大哥。我今日上街去,向绸缎庄老板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日箭上的布条,极可能是一家绣庄的货色。而且那家绣庄的店家是个宋人,还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跑到中京来开绣庄,生意又不好,你说怪不怪?”
展昭听罢,沉吟片刻:难道海东青竟是女子?
“小七,那日你可看见射箭之人是男是女?”
“样貌没瞧见,可肯定是男子。”莫研斩钉截铁道。
莫研的观察力远远超过常人,她既然如此说,定然不会有错。展昭微颦起眉,如果不是海东青,那么想用这布条引起自己对绣庄注意的人,究竟又有何目的呢?
莫研在旁自言自语道:“难道是这绣庄老板娘想结识我们,招揽生意,所以让店里的伙计来射这一箭。”她抬眼望他,嬉皮笑脸道,“这辽国招揽生意的法子倒是有趣得很。”
展昭无奈一笑,知道她是存心逗他,也不接话,半晌才道:“那箭的事情暂且搁一搁,你莫要去探那老板娘的口风。”
“哦,可是……”
“此事不可透露半点,无论是谁。”他正色道,“你千万记住了。”
“哦……”
见他神态凝重,莫研只好应道。
展昭缓缓坐到桌旁,看着她掏出火石噼里啪啦地点灯……
“大哥,你的指甲有些长了。”她点燃灯,拢上罩子,目光落在他交握在桌面上的双手。
展昭回过神来,低头望去,指甲确是有些长了。他素性喜洁,当下便要取小刀修建。
“现在可不能修,日头都落下去了,等明日再修吧。”莫研拦了他的手,忙道。
展昭奇道:“为何现在不能修。”
莫研认真道:“你没听说过么,日头一落下去,人的三魂七魄就都躲到指甲里,你这时候修指甲,不仅害得他们在指甲里挪来跳去,而且要是伤着他们怎么办?”
“你从哪里听来的?”展昭好笑,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
“我们家那边的人都这么说。”她显然很相信,“大哥你可别不信,万一伤了魂,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待明日我来给你修,好不好?”
展昭微笑道:“明日我自己修便是。”
“那你早些歇着。”见他面有倦容,心事繁重,莫研不欲打扰,站起身来,忽然又想起一事,笑道,“大哥,你取件干净袍子借我几日,可不可以?”
“自然可以。”
他起身从衣箱中取了件递给她,笑问道:“你拿它做什么?”
“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她嘻嘻笑道,转身欲走。
“小七!”展昭唤住她。
“嗯?”
展昭顿了顿,海东青之事此时还不便告诉她,依她的性格,定然按耐不住,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那么她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
“没什么,你也早些歇着。”他柔声道。
“好。”
莫研嫣然一笑,替他掩好门,脚步渐远。
独自在房中,展昭凝视着灯火,若有所思,久久不动。
自昨日皇太后出殡归来,被那杯驼血一吓,赵渝整日都食欲不振,连带人也厌厌地提不起精神。
“公主,您尝尝着桂花糕。”侍女端上尚冒着热气的糕点,好言劝道。
轻轻摇了摇头,赵渝倦倦地靠在竹榻上,看着池水中鱼儿嬉戏逐闹。真是难为辽人,明明是在蛮荒之地,偏偏还能一样不差地照着中原的庭院格局在这里建这么一座大同馆,若不出门去,她倒是可以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尚在大宋,并未孤身远嫁他乡。
连秋千架都一应俱全,果真是细致入微,她心中叹道:物件齐全又有何用,自己身在他国,苦闷不堪,哪里还会有荡秋千的心思。
不期然间,某个冷冰冰的眼神似乎在看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赵渝猛地从榻上挺起身子,悚然而惊,这几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想到那个讨厌之极的人。
第五十章
“公主,您怎么了?”
莫研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她,几乎贴到她脸上来。
“你退开点,我晕……”赵渝有气无力道,同时挥手让旁边的侍女退下去。
“您病了?”
“没。”
“听说是晕血,是吧?”
“……”赵渝没好气地抬眼看她,“你没看见那血,若是你,说不定也得晕。”
莫研赞同的点点头:“那肯定,听说驼血又腥又燥,还得被人逼着喝,倒不如晕了得好。”
看她一脸坦诚,并无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赵渝方才示意她坐下。
没坐竹榻边的石凳,莫研直接坐在了秋千上,拿了块桂花糕先塞嘴里,也怅怅然地望着池水……
“怎么,你也有心事?”甚少看她没精神的模样,赵渝奇道。
“没事,就是一点小事。”莫研敷衍笑道,她在房中与衣料折腾了许久,几乎想把展昭的袍子拆来瞧瞧,“公主,您会做衣裳么?”
赵渝斜眼瞪她,微微挑眉:“你觉得我会么?”
“看来是不会。”莫研挠挠耳根,又塞了块桂花糕,“公主,那您有什么心事?”
“我……”
赵渝欲言又止,轻咬了半日嘴唇,发觉在此地除了莫研,自己还真是找不到别人诉说心事。
莫研歪着头,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你……还记得那位南院枢密副使吗?”
“记得,就是和展大哥比试箭术的那人,表情永远象别人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一样。”莫研耸耸肩道。
“你觉不觉得他好像特别厌恶……厌恶咱们宋人?”她颦眉道。
闻言,莫研无所谓地点点头:“这不奇怪,他是耶律重光的人,当然会看我们不顺眼。”
“那也不该如此嚣张啊!”
想起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赵渝不禁有些气恼,看莫研径自吃得香甜,便也拿了一块紧咬了几口。
“可他要如此,只得由着他,我们也没法子。”
莫研继续耸肩,晃啊晃得在秋千上荡起来,她对不相干的人向来不在意:“对了,公主,您和耶律洪基的大礼得拖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想到此事,赵渝突然又没了胃口,倦倦地放下桂花糕,低低叹道:“永远拖下去才好……你别荡了,我晕。”
“总拖着也不好。”莫研只好停下来,挠挠耳根,心里想得是公主之事反正是板上钉钉,自己纵然同情她,却也不能拿国事当儿戏,而自己和展昭的亲事也不知要拖到何时,当真是愁人。
赵渝不满地瞪她:“你急什么?”
“我当然不急,我是替公主你着急。”莫研面不改色心不跳,随口道,“早日成亲,免得萧氏一族觉得有机可乘,总找麻烦。”
“你以为行过大礼我就有好日子过,到时候我就真正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莫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吭声,想了半日,陪笑道:“公主,天天闷在这里也难受得很,要不我陪您上街逛逛去。”她想着正好陪公主散散心,自己顺便再扯几尺布回来。
“这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哪里比得上京城。”
“虽然及不上京城,不过也挺有意思的,而且听说还有不少宋人在这里开店铺,您出去走走,也算是体察民情。”莫研替她找好借口。
“……展昭在何处?”
“展大哥用过早食就被叫走,现下还未回来呢。”
虽然展昭不在,但被她说得有些心动,赵渝思量了一会,迟疑道:“我能出去么?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有何不能,换身衣衫便是了。”莫研未想太多,理所当然道。
半个时辰后,赵渝与莫研皆扮成寻常辽国女子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走在中京最繁华的朱夏门附近。昨日皇太后大殡,许多店铺皆关门歇业,今日亦都开张了。虽然白幡未撤,但幡下的生意仍旧是热热闹闹。
莫研拉着赵渝先进了她曾到过的绸缎坊,按日前买的衣料又扯了好几尺。店家自是笑得合不拢嘴,直问她是不是衣料太好,故而又来买与其他人。
随便敷衍了店家两句,莫研就抱着布跑了。路上,赵渝斜眼睇她,轻讽道:“你是想给展昭做衣裳吧?”
见被看破,莫研笑生双厣,连连点头,顺口夸道:“公主,您可真聪明。”
赵渝显然不领情:“傻子都能猜出来,除了展昭,你还能给谁做衣裳。”
“公主,您可千万别告诉展大哥!”莫研又央求道。
“怎么?你还想吓他一跳?”
“什么叫吓一跳,是给他个惊喜。”
“……”赵渝白了她一眼,提醒道,“现下可是初夏,你这衣裳要是做到冬至才做好,可不就是吓他一跳么。”
莫研挠挠耳根:“不至于吧。”
“这谁能知道。”
赵渝学她的模样耸耸肩,然后继续往前逛去。
两人在街上兜了又兜,挑了家书铺进去翻翻检检,入目处却无甚可看之书,只得出来。又进了家刀剑铺,辽人所用刀剑均与汉家不同,因惯常在马背上讨生活,兵器也以弯刀为主。莫研习剑,对刀总无兴致,略看了几眼就兴趣索然;倒是赵渝细细看了又看,良久之后,挑中了一把小如匕首的弯刀。
“怎么样?可好看?”赵渝叫莫研过来观赏。
莫研接过弯刀,飞快抽出Сhā入,如实道:“不怎么样,比起我师姐的那柄刀可差多了。”
赵渝复取回刀,不理她的话,便向店家问价。偏偏此刀还颇贵,莫研身上银子不够,赵渝自然是没带银两,只得吩咐店家明日将此刀送至大同馆。
出了刀剑铺,莫研奇道:“公主,为何非要买那把刀呢?那么贵,又不一定好用。”
“用不上才好。”
赵渝只淡淡道,便再也不愿多解释半句了。
再往前行去,莫研一眼便瞥见“琳琅绣庄”的匾额,记起展昭的吩咐,便预备目不斜视地直接路过,殊不料赵渝却扯住了她:
“有家绣庄,看样子应该是宋人开的,咱们进去瞧瞧。”
“公主,我对刺绣没什么兴趣……”
莫研话未说完,便看见赵渝已迈腿进去,无奈之下她也只好跟进去。
第五十一章
绣庄内果然甚是冷清,店里点了檀香,香气浓郁,兼有定神之效。在檀香之中,一位妇人,年纪大约四十左右,坐在绣架之后,正全神贯注地在刺绣,虽有客人进来,她却是连头也不抬一下。
赵渝打量身遭绣品的时候,莫研已暗暗将那妇人打量了几遍,从发丝到露在绣架外的绣鞋,最后落在那妇人的双手上——手白皙纤细,不似惯用兵器之人般骨节突出。可惜瞧不见手心,否则也能根据指茧的位置来判断此妇人。
“你是宋人吧?”赵渝看罢绣品,朝那妇人问道。
妇人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道:“是啊,难道姑娘也是宋人?”
赵渝笑着点点头。在他乡遇见家乡之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之意,加上赵渝又是公主,看见宋人在辽国做生意,总忍不住要关心一下。
“绣品倒是还不坏,怎得好像生意不太好?”她看有些绣品都落了层灰。
那妇人只是笑了笑,并不作答。
赵渝了解的叹口气:“也难怪,对于刺绣,辽人之中哪会有几个识货的。”
那妇人见赵渝叹气,笑道:“其实还好,虽然寻常百姓甚少来买,不过常有些官家来定货,倒也还维持得下去。”
“这店里……就你一个人?”莫研在旁,貌似随意问道。
妇人点头。
赵渝奇道:“那你夫君呢?”
闻言,妇人面色黯淡了几分,低低道:“我家相公多年前就过世了。”
赵渝轻叹口气,同情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人在这里做生意,一个妇道人家,当真不易。”她拉过莫研,吩咐道,“以后咱们用的绣品就都从这里买,回馆后吩咐下去,让其他人的也都来这儿买。”
“……”莫研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心中叹道:你如此一说,这妇人再笨也知道你定然身份尊贵。
妇人听见,虽不点破,但朝赵渝恭敬鞠礼道:“多谢姑娘。”
“何必言谢,咱们都是宋人,身在异国他乡,帮忙原本就是应该的事。”赵渝笑道。
几乎同时,莫研已抢上前一步,双手轻托,将妇人扶起,口中笑道:“快起来吧。”说话间,她的手已轻握住妇人的手,抽回之际,自然而然地从手心至指尖滑过。
掌中无茧,而指尖有茧,此人当真只是个绣娘?她心中疑虑更深。
“明日你送些绣品到大同馆来,我且细细挑选。”赵渝朝妇人笑道,“对了,还不知道怎生称呼?”
“我夫家姓方。”
“原来是方夫人。”
两人谈话时,莫研低首垂目,貌似在观赏绣架上的绣品,忽然留意道绣架旁的小竹篮中摆着针墩、几条丝帕,在丝帕下隐隐可看见一块皮革模样的东西,但却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物。
若要假装摔倒,来撞翻绣架,未免痕迹太重。她心思转了几转,展大哥叮嘱过不可轻举妄动,眼下情况不明,自己若露了痕迹,恐怕会坏了展大哥的事,还是暂且不动为上。
正径自想着,突然进来了六名大同馆内的侍卫,也不管赵渝身穿便服,齐齐朝她施礼,朗声道:“属下恭迎公主回馆。”
“原来是公主,民妇万死!”方夫人慌忙跪下。
“不知者不罪,快快起来。”赵渝忙道,朝莫研使眼色,示意她上前扶起方夫人。
无奈莫研丝毫没有接受到她的眼色,正径自扯了名侍卫到旁边,低声询问道:“谁叫你们来的?怎么找到我们的?”
那侍卫瞪了她一眼:“大同馆的人全出来了,光是我们这队,就找了六条街。”
“……辛苦辛苦。”
莫研陪笑,暗道不妙,自己与公主是偷溜出来没错,不过逛逛也就回去了,用不着这么大阵势吧。
在侍卫的护送下,两人灰溜溜地回到了大同馆。
刚迈进大堂,迎面便看见展昭,莫研上前刚叫了声“大哥”,被展昭厉眼一扫,顿时没了下文,轻手轻脚地站到一旁。
展昭朝赵渝恭敬施礼,语气却甚是严厉:“公主千金之躯,而此处亦非我大宋疆土,人生地不熟,公主如此轻率出游,万一生变,如何对得圣上所托。”
难得听到展昭说这般重话,加上身遭的人全是一副黑脸,显然皆是找她找得十分心焦,赵渝不由地理亏了几分,只道:“我知道了。下次……罢了,不会有下次。”
虽气难平,但公主毕竟是公主,无法过分苛责,何况赵渝也已当众作出保证,展昭语气放缓:“请公主回房歇息。”
赵渝略略颔首,飞快地在侍女簇拥下进去了。其余侍卫们也尽皆散去,各司其职。片刻功夫,堂内只余下展昭与莫研二人。
“大哥……”莫研深知展昭怒气未消,试探地叫了声。
展昭看也不看她,沉声道:“你随我进来。”
“哦。”
莫研乖乖地跟著展昭身后,左拐右拐,右拐左拐,一路到了后院厢房中展昭的屋内。
进屋的同时,展昭的怒气似乎也升到了顶点,一把将尚在门口犹豫的莫研拽进屋来,再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门。
“大哥,你要不要先喝杯茶?”莫研直奔到桌前,殷勤倒茶,却悲哀地发现茶壶里一滴水都没有,“要不,我去烧水?”
展昭压根没答话,目光盯着她,直看得她浑身发毛。
“是你,撺掇着公主出门的吧。”他开口道,不是提问,而是陈述。
莫研缩缩脖子,陪着笑道:“公主心情不好,我想让她散散心,所以……”
“那为何要去那家绣庄,而且还带着公主一起去?”
“我不想进去的!”她忙解释道,“可公主说看上去绣庄像是宋人开的,非要进去看看,我没办法,所以……”她继续陪笑脸。
“你根本就不应该带公主去那条街上,不对,你根本就不应该带公主出门。”
“这个……中京其实挺没意思,跟咱们京城没法比,热闹点的地方也就是那条街,不去那里的话,我也想不出该去哪里了。”
听她句句狡辩,展昭心中愈发恼怒,她根本就意识不到此举是多么危险的事情。绣庄店主身份诡异,是敌是友尚且不知,她与公主莽莽撞撞地送上门去,若出什么事情,后果将是他无法想象的。
莫研看他半日不语,小心翼翼道:“大哥……”
展昭仍旧不语。
第五十二章
“大哥,”莫研试图转移他的怒气,“我摸过那老板娘的手,手心无茧,而指尖有茧,倒真象是个绣娘。”
展昭听见这话,面色微变,眉头皱得更紧,不过总算是又开口了,问道:“你还摸了她的手?”他生怕莫研此举打草惊蛇,若然这老板娘非善类,岂非让她发觉已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身份。
“她向公主行礼,我搀她起身时握了她的手,并不着痕迹,她断然不会留意到的。”莫研何等聪明,立马明白展昭的顾虑,急急解释道。
展昭这才面色微缓,眉头却仍未松开。
“不过我在她绣篮中看到丝绢下有一小角皮革模样的东西,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鹿皮手套。”莫研声音放沉,低低道,“若真是鹿皮手套,那么这位老板娘便可能会用毒。”
“用毒!”
展昭身体骤然一僵,突然扣上莫研的脉门——
“大哥,我没中毒……”莫研老老实实地让他把着脉门,口中嘀嘀咕咕道,“她怎么可能对寻常上门的顾客也下毒呢。”
脉象平稳,并无异常,看来确是没有中毒,展昭暗松口气,却是怒气又起。
“此事你以后不可再Сhā手!”他严厉道,“绝不可以再踏入那家绣庄,也不许暗中调查那位老板娘,否则就给我回大宋去。”
莫研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大哥……”
“你可记下了?!”他未有丝毫让步。
“……”莫研咬咬嘴唇,只能道,“记下了。”
听她应允,展昭这才未再说什么,垂目见莫研蔫头耷脑地站在自己跟前,前几日额头上撞的伤还赫然在目,不由地伸手抚上她的额角。
“还疼么?”他问。
听他语气放和缓,莫研暗松口气,抬头朝他笑道:“疼倒不疼,就是结了痂有点痒。”
“那就好。”他叹息道,语气突得一转,立即又严厉起来,“你轻功和剑法的底子都不错,但是疏于练习。从明日起,每日鸡鸣时分起床,我会与你一共练功。”
莫研彻底傻眼了:“大哥,我觉得功夫够用就行了。”
展昭在她额头上轻敲一记,毫不留情道:“这也叫够用?”
“……这是意外。”
莫研有气无力的反驳,静等着展昭的取笑。
展昭却沉默了下来,良久,才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道:“不能再有意外了,任何意外都不能有。”
看着展昭的神色,莫研终于察觉出了什么:“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不仅仅是公主的事情那么简单,对不对?”
“没有。”展昭转开身子,淡淡道,“哪里还会有别的什么事。”
莫研拽着袖子,扯过他:“不对,如果单单是公主的事情,对方几乎都在明处,你不会如此紧张,一定还有别的事。”
展昭暗叹口气,仍坚持道:“没有,我何时曾骗过你……”他话音刚落便已想起,自己确是骗过莫研,说此话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研自然也想到了,正笑嘻嘻地瞧着他。
清风明月,水声淙淙。
黑箭在肩,危悬顷刻。
他却引着她在念词: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此时想起当日情形,犹在眼前,展昭心中暖意上涌,禁不住与莫研相视而笑。
好不容易看见他的笑容,莫研不管不顾地上前搂住他,笑眯眯道:“大哥,你看着象不会骗人的模样,可骗起人来当真厉害得很。”
展昭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含着笑,静静不说话。
“所以你莫再骗我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很严重的事在瞒着我。”她眷恋地深埋在他怀中,并不抬头看他。
等了许久,她才听到展昭低低道:
“小七,此事关系过于重大,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莫研有些气恼地抬起头:“为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
展昭摇摇头:“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哥!”
莫研并非气恼展昭对自己的不信任,而是恼他遇上危险的事便要独自面对。展昭愈不告诉她,就说明此事愈危险,她也就愈担心他。
“你若不告诉我,我可就恼了。”
她从展昭怀中脱出来,紧抿嘴唇,立在当地,试图威胁他。
展昭苦笑,只能道:“我只能答应你,到了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在莫研听来,这话等于没说:以展昭的性格,到了需要自己帮忙之时,多半就是他已受重伤,实在无能为力之时。
“那我走了!”
她负气转身就走,只听身后展昭唤住她:“小七!”
以为展昭终于回心转意,她停下脚步,等着他说出实情。
“明日莫忘了鸡鸣时分起床。”
“……”
莫研气呼呼地走了。
目送她背影消失,展昭无奈一笑,忽又好笑起来,明明开始是自己在恼她,怎得最后变成她恼自己,还十足有理。
入夜,大同馆内除了值夜的侍卫,众人都已各自睡下。
展昭循例巡查过馆内四处,方才回房,吹熄了灯,正欲歇息,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只是几下敲门声,展昭却心中一紧,来人无声无息,以自己的耳力,居然未听见任何脚步声,足见功夫已在自己之上。
“来者何人?”
他沉声问道,这般功夫,此人自然绝不会是大同馆中的人。
“怒而飞,翼若垂天之云。”
低低沉沉的声音,听在展昭耳中却犹如雷鸣,是海东青,这个他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出现了。
刚拉开门,那人闪身进来,先道:“不必点灯。”
展昭微点下头,借着窗外的微弱月光,他能看见海东青身穿寻常胡服,脸上带着皮革面具,显然是不欲显露身份。
海东青也不解释,丝毫不客气地往桌旁一坐,自己倒了杯茶,又朝尚立在原地的展昭招呼道:“坐,咱们俩还客气什么。”
展昭依言坐下。
海东青一径地喋喋不休:“唉,这些年把我给累的,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包拯总算给我派了个能说话的人过来。你多大了?今晚月色好,要不咱俩先拜个把子,你觉得如何?”
展昭一时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容易才见到的人,原以为会有要事相告,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先要拜把子。
“展某二十有三。”半晌,展昭才道。
“太好了,我虚长你五岁,我是大哥。”他伸手用力拍拍展昭肩膀,不客气道,“老弟,大哥可想死你了!”
“……”
“老弟名气不小,可谓是名满江湖,这许多辽人都听说过你。如今我当了你大哥,将来……”他顿了顿,眼中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了下,却立马又亮起来,“将来人家知道我是你大哥,定然羡慕得很,哈哈哈。”
展昭微笑道:“大哥在辽国忍辱负重多年,能得此大哥,是展某之幸才对。”
第五十三章
似乎没想到展昭会如此说,海东青沉默了一瞬,方笑道:“有你南侠这句话,老哥我这些年也不算是白熬。原先早些来见你的,不过你知道的,碰上皇太后大殡,事情实在太多,脱不开身。而且……”他目光注视着他,面具后的脸似乎笑了笑,“而且我还想多试试你。”
展昭不惊不怒,淡淡笑道:“大哥谨慎行事,情理之中。”
“你明白就好,象我做这行当,不谨慎些不行。不过你小子倒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怎么把公主给弄到那家绣庄去了,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可是不得了。”
展昭没有辩解,只暗叹口气。无论如何,若是出事,自己都难辞其咎,何况莫研闯的祸,自己承担也毫无怨言。
海东青接着轻松笑道:“这可是招险棋,你小子胆子倒大!不过这么一来,想必她也不会疑心到你头上。因为你若对她心怀忌惮,就绝对不会让公主去她的店内。要知道,她可是位用毒高手啊!”
“用毒高手!”展昭抚杯的手一紧,莫研的猜测没错,那女子果然用毒。
“不错,此女子善用毒,我就曾吃过她的亏,不可不小心。”海东青的语气渐沉,“我在耶律重光身旁探查多年,一直想查出大宋之内将军情传递于他的人究竟是谁。查了许久才在偶然间发觉,这家绣庄隔几个月便会送绣样入府,大宋朝政军情便夹带在绣样中传递给了耶律重光。”
“此女子每年都回两趟大宋,我也曾派人跟踪过她,结果都是有去无回,至今尸骨难寻。后来我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自己跟踪了一趟,也着了她的道。”
他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在展昭听来,却知道有了前车之鉴,海东青定然是谨慎万分,以他的功夫也会着了道,想来当时情形必定凶险万分。
“所以咱们能用的日子不多了。”海东青笑着说道,声音里却似乎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苦涩。
展昭不解其意。
“总之,咱们得抓紧查出与此女子接头的人究竟是谁?以我这些年的观察,最迟下个月,此人就会到边境进货丝绸。这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将与她接头之人查出来。”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去跟踪她?”
海东青缓缓抬头盯住他:“不是我们,是你!”语毕,他静静看着展昭,在等着展昭问他为什么。
展昭向来不是一个习惯解释的人,同样也不习惯向别人要解释。尤其面对这样一个值得他敬重的人,他更不会去追问。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好。”
显然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利落,海东青愣了愣:“你就不问我,是不是我贪生怕死,所以不敢去了。”
“大哥不会是这样的人。”展昭淡淡笑道。
海东青似乎笑了笑,然后跷起左腿,弯腰脱下了靴子,挽起裤腿……
借着微弱惨白的月光,出现在展昭眼前的那条腿令他悚然而惊,自膝盖以下,整条腿都呈乌黑色,显然是中毒已深。
“我替你运功把毒逼出来。”展昭马上做出第一反应。
海东青拦住他,道:“太迟了,这毒早已深入骨髓。”
“解药!我们可以逼她拿出解药。”
“此毒无药可解。”海东青慢条斯理地穿上鞋子,望着默然不响的展昭,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没必要愁眉苦脸,老哥我运气算好的,把毒都逼到左腿,否则这条命都没了。”
展昭已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他为何说“咱们日子不多了”。象他这般将毒逼到腿上,能硬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却也撑不了太久,迟早有一日,毒性蔓延,他要么废掉左腿,要么就得送命。而此二者,都会使他身份暴露。
他们能用的日子,确是不多了。
“至于具体跟踪之事,咱们还得细细谋划谋划,今日是来不及了,我还得赶回去,被人发现半夜溜出来可了不得。改日我寻个空子再来找你。”海东青起身,伸了个懒腰,“累死我了,三年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老弟,自个儿小心些。”
他最后又拍拍展昭肩膀,展昭点点头,看他出门而去,轻纵身躯,眨眼间已是人影无踪, 唯见月光清冷,四下寂静一片。
中毒如此之深,竟还能施展出这般轻功,若非隐姓埋名藏身辽国,此人定能扬名江湖。展昭心中默默想着,钦佩之余,竟又生出了几分惭愧之情。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甚快,除了偶尔被耶律洪基邀请赴宴,公主每日里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馆中,事实上如果可以,她连宴席都不想去。辽人酗酒成性,每每到了宴席最后,大部分人皆烂醉如泥丑态百出,实在有碍观礼。
莫研亦老实了许多,展昭认为她闲着也是闲着,太闲还容易生事,而习武强身健体,还能以备将来不时之需,有百利而无一害。故而她每日被他逼着鸡鸣时分起床练功,练过功才能用早食,待用过早食,便得接着再练,轻功、内功、剑法轮番上阵,一天下来累人只想着吃饭睡觉,决计生不出别的花花心思。
这日,赵渝在廊下乘凉,百般同情地看着正在烈日中挥汗如雨辛苦练剑的莫研,不禁摇头叹气。惹火了展昭,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情。
好不容易莫研收了剑,回到廊下稍作休息,抹抹汗,又连喝了几杯茶水,方才气息稍平。
“展昭又不在这里,你不用这么拼命。”
莫研一脸无奈:“不拼命不行,明日早起,若我接不住他十招,那估计连饭都吃不上了。”
“展昭也太狠了吧。” 赵渝实实在在地同情她。
“谁说……不是呢。”
莫研懊恼地挠挠耳根,之前也没想到展昭不仅说到做到,而且变本加厉,大有要将她练成一代宗师的架势。
“他这么对你,你还想着给他做衣裳么?”赵渝摇头问道。
“那当然了。”莫研仰仰头,“衣裳自然还是要做。”
正说着,有人通报,说有人正在馆外求见赵渝。
这个人就是萧信,莫研虽没见过他,可他带来的邀请当即让莫研对此人产生了好感。
他是来邀请赵渝同往伏虎林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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