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她的诉说,她说她是如何地在爱与恨中挣扎,为爱出走而又为爱回来,去过一个又一个城市,又回到这个最初养育她并有我们往事的地方;她是如何在求与求不得中给予自己希望然后又泯灭了希望,如何在绝望之后再次鼓起勇气去寻找希望;她是如何地混乱与迷惘,忽而在恨意的魔鬼犄角顶撞下走向田乃刚的怀抱,用物质抵挡孤独,忽而又在不愿与不舍的天使翅膀柔抚下走向我,用疼痛为誓地给予自己决心,却又无法掩盖过内心中对于已经脏了的自己的鄙弃。她是那样的矛盾,那样的悲戚,却又那样的一次次迷失。
比如她说她也试图想过接纳邵远,她其实知道邵远为她所做过的一切,他追逐着她的脚步去过那么多陌生的地方,只为了能够离她近一些、更近一些。
这些年以来她忽略了他太多太久,也对他太残忍,她也能够听得到邵远的画里的声音,就像她刚才看到我面对着这幅画的背影时,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因为她已经知道了邵远的病情,但是即便面对一个对她如此痴情并且生命将熄的男人,她还是无法给他一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破败、残缺,已经不洁净了,她不能够像走向田乃刚一样随意地去接纳邵远,她觉得自己不配。她无法面对邵远那纯粹而沉重的爱,她既不能亵渎它,也不能承担它,它就像这架死在麦田中的飞机,太庞大也太深沉了。
比如她说她孤独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去找我的爷爷,对神智已经不清的老人家说她的秘密、她的疼痛,她觉得那是一个世界上最安全也最好的倾诉对象,就像一个苍老的树洞,可以接受她的倾诉,却永远不会泄露,也不会有什么回应——她原本也不需要什么回应——只是单方面的、机械地收纳,却不会收藏,甚至连与那些秘密有关的一枚绿色的叶子,也不会萌发出来。
比如她说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些迷茫带给她的竟然会是一场噩梦,一场劫难。她被像魔鬼般的田乃刚控制,她是怎样地和他在异地认识,在她最失落无助的时候,最恨我的一个被酒精麻醉的夜晚,昏然地走向了他,又怎样地参与了他一个可怕的行动,然后一步步进入了他铺设的泥沼。在她准备回到家乡的时候,田乃刚也跟随她回来,她是如何地被他指使,让张小锋和施秋婷到我的面前,表演一场场假戏。她在黑暗中等待前去折磨我的演员回来的时候,是如何在报复的快感之后痛苦难拔,又无法摆脱。比如她还要讲下去,说到她协助田乃刚捆绑施秋婷的时候,那个因惊恐而颤抖得几乎破碎了心脏的噩梦……
但是,我没有让她说下去。我推开了她,抹掉眼泪,决然地转身迈开大步,离开了那个画有麦田和飞机的房间。因为我不要从她的口中弄清楚这一切,不要从她的口中知道这个阴谋的真相,苗雨瞳就像我永远藏在箱底的一个装满了纸条的搪瓷娃娃,那些纸条上写满了与青春有关的秘密,或许在它孤独地睡在黑暗里的时候,它自己也收集了许多我所不知晓的秘密,可是我不能够在成年以后为了找回那些已经记不清楚的文字,或者想寻求它自己收集的那些秘密,就砸碎它。我不要毁灭,不要破坏,不能听,不能看,不能再停留下去。
我必须忘记。
那些像猫的胡须一样能够对比自己身体、丈量秘密的,所有的细节。我都将它们抛在了身后的泥土中,忘记了。它们也许会在时间的继续切割中,长成一株羸弱而畸形的花朵,也或许会演化成一粒平凡的沙子,但是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我在江南隆冬与早春交接处的阳光底下,一直向前走、向前走。
抓了一把盐,撒在我被切裂开来的心脏上,让那种不比刀割更轻些的疼痛产生力量,与魔鬼战斗就要比魔鬼更坚硬,或者,哪怕是更残忍。带着这种情绪,我再一次坐在了田乃刚的面前。
田乃刚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咧开干燥的嘴唇,嘿嘿地笑了起来:“你不觉得你越来越像我了吗?”
我呵了一声,继而哈哈哈地大笑着:“你不觉得你越来越没有底气了吗?
战斗而已,不能总是次次打倒别人,也得尝尝被打。我再也不会动手打你了,我就听着,说吧,你那些阴险的故事从此以后只会把你送回地狱。”
“啊——啧啧啧,真是像了。”田乃刚拍了拍手,“我就算回到你说的那个地狱,也不会遗憾了,至少我把另一个自己留了下来。”
“几十岁的人了还那么天真。”我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我永远不会和你相同,就像你所说的那些什么天然的属性理论一样,你是生来就是黑的,我不是。”
“是吗?”田乃刚好像饶有兴趣地说,“那咱们就开始。今天就不讲妓汝的故事了,她其实挺无辜的,如果这是一堂生动的教学课的话,她不过是我细心制造的一个教具罢了。只是她的材料不好,妓汝啊,为了吸毒去卖自己,和猪狗没什么区别,肮脏、下贱,连脸都不要了,命也就不值钱了。下课了,教具就可以扔掉了,丢到火堆里一烧,噼噼啪啪,丢到水里一冲,哗哗啦啦。怎么死都无所谓,她活着有价值吗?死了可惜吗?所以画个问号,就算是对她这种人的总结了。
“但是有的人就不同,他们是有罪的。我在蜀东的时候,有一次坐长途车,无意间发现了一对夫妻。那男人长得很普通,女人却让我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她的长相有什么特别,而是她有一双硕大的Ru房,那两陀悬在她胸口的奶子,像一对浮在波浪上面受到惊吓而膨胀起来的河豚,被颠簸的汽车颤得起伏跳动。我注意到这个女人,并不是因为她的胸部,而是她怀中一个不停啼哭的婴儿。
“那个婴儿最多也就六七个月大,薄弱的头顶还是毛茸茸的,胳膊和腿脚都细细嫩嫩得仿佛有层透明的皮肤。我分不清他的性别,听哭声好像是个男孩。他可能是饿了,哭得格外响亮,脸蛋胀得通红,两只小手不停地挥舞着,想要抓那女人的胸。女人大概是在漫长的行程中颠簸得有些困了,不停地打着瞌睡,像只啄米的母鸡一般点着头。
“起初,那婴儿哭闹的时候,她还象征性地颠几下。后来孩子闹得久了,她可能也是困得重了,干脆就理也不再理,将肥大的头向后一仰,枕在椅背上呼呼大睡起来。婴儿的哭声让车上的旅客都有些烦躁,于是就有人回头嚷嚷:
个屁娃儿扯啥子筋哟,整得老子睡都睡不着,你个当妈的匡下撒!这时候那男人听了,就推了推睡着的女人,低声地骂了一句:你个猪狗娘们,就知道睡,睡死你个猪日的算了。
“女人惊醒了过来,先是抹了一把流到下巴上的口水,马上晓得了情况,手忙脚乱地抱起婴儿颠了几下。但是婴儿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哭得更加大声了。女人忽然烦躁了起来,她做了一件让我震惊不已的事——她居然将裹着婴儿的襁褓的一角掀了起来,向孩子的脸上一兜,生生地塞住了孩子的嘴巴。然后将她那粗糙而肥大的手掌覆在了上面,微微地按了一下。婴儿的哭声哼地一声,就像被扼住了喉咙一般,发出了呜呜嗡嗡的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