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如牡丹胜三分。”

她想起平阳当众妃之面，在牡丹盛宴上轻抚着她的脸颊，情不自禁的赞叹着她的风韵时说过的话。

牡丹芬芳娇颜好。穆青丝缓缓移动莲步，与怒放的牡丹花前俯下身来，轻轻托起那朵妩媚娇柔的垂首花儿，细细品味着它的硕艳，如此的韵味，莫不真是如传说中那样，乃是女儿家化成的？

若牡丹真乃女子所化的话，陀云国中万里江山，何处不是个自由天地呢？却为何偏偏要化生在这幽暗似海的深宫内苑之中，不得翩然呢？莫不是不知扎根此间，便难以再有飞出青天的一朝么？如她，如谭妃。

她知道，谭妃是被逼至死的。这一点，她早就从暗中探出了，只是她不能开口啊，她真的不能开口，正如她不能开口说出紫血古玉的下落一般，甚至不能说出一句为谭妃开脱的话语。尽管她于病榻之上拉着她的手，苦苦哀求她为她做主，彻查她的冤屈，那恳切的眼神，那执着的决定，让她深知她根本不是那个盗走古玉之人。尽管先前她亲眼所见已经替她证实，可是，她仍然不能为她开脱啊，她真得不能为她开脱，在这浑浊的宫闱之中，不让自己露出任何一点情感才是最明智的自保方式。在人前，她是太子最宠爱的妃子，太子府中的六宫之首——穆青丝，但也正正是在人前，她只能以她不露声­色­的表情，让所有善妒之人找不到一丝打击她的机会。

看着她无动于衷的神­色­，谭妃眼中尽是失望，一阵锥心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在病榻之上发出声声惨笑。笑尽天下，是非颠倒黑白不分。而在她的残笑声中，她穆青丝唯一能做的只是狠狠盯了梅缳儿一眼，看着她那打败对手之后溢于言表的洋洋得意，她登时寒冷得冻结成冰。

三日之后，谭妃于波苑宫中自缢，这一天正是她十九岁的生辰啊！她在遗书中口口声声申述自己的无辜，并且埋怨她穆青丝身为太子府中的六宫之首，居然不愿为她主持公道，导致她有口难辨、含冤而终。如此的埋怨，导致她立下了对穆青丝幽怨的诅咒，血书之中，她诅咒她将永世不得真情，永世不得真情啊！

“牡丹花儿，你可知我的难处么？你可知我的迫不得已么？你可否替我慰籍一番谭妃的孤魂，让她得以早日超生，永远脱离这以荣华富贵为幻象，却黑暗得遮天蔽日的深宫后院么？”

她手抚着牡丹，情不自禁地对着它喃喃自语。她知道的，她是知道的，如果寒姨说得没错的话，每株艳丽的牡丹花下，都依附着一个女子幽怨的灵魂，她们倔强的不肯离去，等待着阳间某一个为自己而痛心的女子的眼泪，以之来清洗自己生前所受的冤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愿意、她真的愿意用自己的几滴浊泪，换谭妃一个自由神往的来生。她愿意，她真的愿意啊！

手中的牡丹依旧娇羞嗔媚，看似欲语却无言，根本不曾对她的企求作出任何的一点回应。

“王妃，逝去之人便已成昨日黄花，王妃可千万莫再如此伤怀了，还是凤体为重啊。”

玉鸾在身旁再次劝道。好一句“昨日黄花”啊，这小丫头的平常之语，此际落入耳中，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刺耳。

昨日黄花、昨日黄花，真真一条人命，真的只是如昨日黄花如此简单吗？

穆青丝无由心头一拧，不得不重新审视身边这个陪伴多年，诚如姐妹的小丫头。此际的她立于月光之下，竟也开始有了牡丹的几分娇媚。

玉鸾、玉鸾。突然发觉当初梅缳儿那几句不怀好意的言词好像别有一番用意。那时，她刚受宠不久，一日与玉鸾于后花园中赏蝶，恰巧碰上正在那里摆弄九曲连环的梅缳儿，在对她施了一回心不甘情不愿的礼数之后，梅缳儿竟然也傲慢的不再作任何闲谈。只是不停地将手中那串铜制且格外­精­巧的“九子联心”晃动得朗朗作响，接着又对着侍候于一旁的玉鸾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用那颇带傲慢的声调，懒散的对自己的婢女桂兰说道：

“玉鸾、玉鸾，桂兰，你看人家好霸道的名字啊！天子为‘龙’，佩之当为神玉。而这‘鸾鸟’却也是能与天龙共游驰骋的凤鸟之一。今儿个太子妃身边的婢女，竟然在自己的‘鸾’字之前加了个‘玉’字，这‘玉凤凰’嘛，也亏的人家跟了太子最疼爱的妃子，才能起个这么霸气的名字，果然是奴凭主贵呀！这辈子你桂兰跟错了我这半上不下的梅主儿，可怜呀，也只能落得个破落称呼儿。想来真是缳儿我亏待你了！”

当初的这一番言辞，吓得玉鸾与桂兰连呼谢罪。唯有穆青丝不曾将其放于心上。不就是个年长她两岁、先她入宫两年，本欲入主东宫，孰料半路被她——这个圣上与爹爹所谓的交易“筹码”先了一步，夺走了太子妃凤座的侧妃娘娘在她面前接题发牢­骚­么？说什么霸道不霸道，道什么奴凭主贵的，她穆青丝倒从不曾将它放在心间。不就是一个名字么？哪里来的这么多讲究？

可是如今，玉鸾的一句“人逝便如昨日花”之说，却让她心头一片寒凉。为何连一个单纯如斯的小小婢子，也能将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一件冤屈说得如此之简单与不屑呢？自然而生是命，乃上天所赐之眷顾，本当格外的珍惜，哪能说得如此容易、宛如草菅？看来，这­阴­寒的深宫内苑，竟也能不知不觉间让一颗炙热之心慢慢熏陶成冷漠，且是这般不动声­色­。

突然间，好似又一支厉刺针入了穆青丝的心房，一种说不出的反感，袭遍了她的全身。

“玉鸾，替我焚香设案吧，本宫突然间想要抚琴了。”

穆青丝双眉一皱，避开了玉鸾的话题，骤然有种强烈的渴望，愿心中所有郁闷与落寞，都随着流淌的乐韵一泻千里，永无复返之日，尽管这只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暮春之夜，本该有略带夏意的暑暖，可今夜去不知为何，竟是这般的寒凉。当穆青丝的十指缓缓拨动琴弦时，心思竟然也随着音韵漫天飘飞，于月光之中，她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那个高大的背影，寒姨那张慈祥的笑脸，以及墨阳城中穆将军府里那架曾经承载着她十四年少女梦想的秋千。对故乡的依恋骤然之间穿越了无人知晓的梦魂，来到了面前，涌上了心头，几回梦里不能不想、不念，如今就在面前，而她，只能用切切的琴韵，寄托着对故园、对父亲、对亲人的情思，故乡故人此刻遥在天涯，而她竟也只能无奈的秋水望穿。

盼芳魂，何时返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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