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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大侦探十二奇案 > 11

11

“那最后见到她——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火车离开亚眠之后十分钟,”贾普轻轻咳嗽一声,“最后见到她是——嗯——她进入了厕所。”

波洛喃喃道:“这是很自然的事。”他接着问:“没有别的什么情况吗?”

“哦,还有一件事,”贾普做了个怪脸,“她的帽子在铁路边上给发现了,距离亚眠大概十四公里的地方。”

“没有发现尸体吗?”

“没有发现尸体。”

波洛问道:“那你本人怎么想呢?”

“真不知道该怎么想!因为没有她的尸体的任何痕迹——她想必不会从火车上摔下去。”

“火车在离开亚眠后再也没停过吗?”

“没有。只是按照一个信号——慢行过一次,但是车没停。我怀疑会不会车行驶得很慢使一个人跳下火车而不受伤。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女孩子由于一时惊慌而想跑掉啊?这是她进学校的第一个学期,也可能她忽然中途想家了,这倒是实话,可她毕竟已经十五岁半了——一个有理智的年龄了嘛,何况她一路上­精­神挺好,一直在聊天什么的。”

波洛问道:“搜查过那辆车了吗?”

“当然搜过了,他们在火车抵达此站之前从头到尾搜查了一遍。姑娘没在火车上,这点可以肯定。”

贾普无可奈何地说:“她就是一下子无影无踪地不见了!真叫人无法理解。波洛先生,简直讲不通嘛!”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极普通,按我们所了解的,是那种完全正常的姑娘。”

“我是说她长得怎么样?”

“我这里有一张她的快照,算不上是个小美人。”

他把照片递给波洛,后者默默琢磨着。

照片上是个瘦长的丑姑娘,梳着两条柔软的发辫。这不是一张摆好姿势的照片,是在她不注意时让人拍下来的。她正在吃一个苹果,张着嘴,微微突出的牙床上有牙医做的固定箍。她还戴着眼镜。

贾普说:“长得很一般的姑娘——不过这个年龄的孩子都不好看!昨天我去我的牙医那里,在《速写》杂志上看到一张本季度美人玛丽亚·冈特的像片。我记得在她十五岁时,我去过她家的宅邸侦查那里发生的一起盗窃案。她一脸雀斑,笨手笨脚,一嘴鼓出来的牙,蓬头垢面。可是一夜之间,她就长大变成一个大美人了——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变的。可真是奇迹!”

波洛微笑着说:“女人是能创造奇迹的­性­别!那个女孩子家里怎么样呢?他们提出了什么帮助吗?”

贾普摇摇头:“没提出什么,母亲是个病人。可怜的金牧师真是急得傻了眼。他怪那个姑娘非要去巴黎不可——一直盼望要去。想去学绘画和音乐那类玩意儿——波普女士那个学校的姑娘在艺术课上都是优等的。你也许知道波普女子学校很有名气吧。许多社会女名流都上过那所学校。她十分严格——像个母老虎——学费也非常昂贵——所收的学生都经过了很严格的挑选。”

波洛叹了口气。

“我了解那种类型的女人。从英国接姑娘们去的布尔肖女士怎么说呢?”

“那是个头脑还算清醒的女人。只是非常害怕波普女士怪她失职!”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没有什么小伙子跟这事有牵连吗?”

贾普指着那张照片说:“你看她那副长相像吗?”

“不,不像。不过人不可貌相。她长得丑,可没准儿有颗浪漫的心啊。十五岁不算小了。”

“这么一说,”贾普说,“如果是一颗浪漫的心鼓舞她跳下火车的话,那我可要好好读读女作家的小说啦。”

他期望地望着波洛,问道:“你没有什么想法吗——呃?”

波洛慢慢摇着头说:“他们有没有在铁路边上碰巧也找到她的鞋呢?”

“鞋?没有,为什么是鞋呢?”

波洛喃喃道:“只是转到这样一个念头罢了……”

赫尔克里·波洛正要下楼乘出租车离开,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

“喂?”

贾普的声音说:“很高兴你还没走。没事了,老伙计。我回到局里见到了一张字条,说姑娘已经给找到了。在离亚眠十五公里的大道旁边。她迷迷糊糊,什么也说不清楚,医生说她让人用药麻醉过了。不过,她还好,没出什么事。”

波洛慢吞吞地说:“你不再要我做什么事了吧?”

“恐怕不要了!真格的——很抱歉打扰——劳您的大驾了。”

贾普对自己的俏皮话笑起来,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赫尔克里·波洛没笑。他慢慢放下话筒,脸上显出焦虑的神情。

赫恩警督好奇地望着波洛,说道:“真没料到您也会对这事那么感兴趣,先生。”

波洛说:“贾普警督对你讲过我可能跟你一块儿研究这件事吗?”

赫恩点点头。

“他说您到这儿来办点事,还说您可能帮我们解开这个谜。可我现在没料到您会来,因为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以为您就会去忙自己的事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自己的事可以放一放。现在这件事倒使我感兴趣。你说那是个谜,现在已经结束。可是那个谜好像还是存在着呐。”

“嗯,先生,我们找到了那个孩子。她也没受伤。这是主要的事。”

“可这并没解决你怎样把她找回来的这个问题,对不?她本人是怎么说的?找过医生看了她吧?医生又是怎么说的?”

“说她是给麻醉过了。她现在还糊里糊涂呐。事实上,她从离开克兰切斯特之后就不大记得什么事了。所有后来发生的事都给抹掉了。医生认为她可能只有轻微的脑震荡。但她的脑袋后面有个伤疤,医生说这就说明可能她的记忆整个会丧失。”

波洛说:“这倒对某一个人来说——非常合适!”

赫恩警督起疑地问道:“难道您认为她是在作假吗,先生?”

“那你怎么认为呢?”

“不,我敢肯定她不是作假。她是个挺好的孩子——一个单纯的小丫头。”

“不,她不是在假装,”波洛摇摇头,“不过,我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下了火车,我想知道这该由谁负责——为什么?”

“至于为什么,我倒认为这是一起绑架,先生。他们打算把她当做人质,勒索赎金。”

“可他们却没那样­干­啊!”

“因为她又哭又闹搞得他们惊惶失措——就急忙把她丢在大路边上了。”

波洛怀疑地问:“他们从克兰切斯特教堂的牧师那里能得到多少赎金呢?英国教堂的牧师不是腰缠万贯的百万富翁。”

赫恩警督愉快地说:“我认为整个这事­干­得很拙劣,先生。”

“哦,你是这样认为。”

赫恩的脸微微红了,说道:“那您是怎么想的呢,先生?”

“我想知道她是怎样从火车上给拐下去的。”

那位警长的脸­色­­阴­沉下来。

“那可真是个谜,真的是。她刚刚还好好地坐在餐车里,跟其他姑娘聊着天,五分钟之后就消失了——说变就变——像变戏法儿似的,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正是,像是变了一场戏法儿!在波普女子学校所包的车厢里,还有什么其他乘客?”

赫恩警督点点头。

“这一点问得对,先生。这很重要。特别重要,因为那是最后一节车厢。而且所有的人都从餐车上回来之后,各节车厢之间的门就锁上了——主要是防止人群在餐车没有打扫­干­净准备午餐之前又挤回来要求饮茶。温妮·金跟其他姑娘一起回来的——学校一共只订了三个包间。”

“那节车厢的其他包间里都有些什么人呢?”

赫恩拿出他的笔记本。

“乔丹女士和马特斯女士——两位去瑞士的中年老Chu女。她俩没什么问题,是从汉普郡来的,在当地名声很好。两名法国商人,一个是里昂居民,另一个是巴黎居民,两位都是规规矩矩的中年人。还有一个年轻人詹姆士·埃利奥特和他的妻子——她是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他的名誉也不好,警方怀疑他跟一些来历不明的交易有关——不过从没染指过绑架的事。反正,他的包间给彻底搜查了一遍,没从他的行李中找到他介入此案的什么东西,也没看出他能同这事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个人是一位美国女士,范苏德太太。她正去巴黎旅行。对她没有什么了解,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这些人。”

赫尔克里·波洛说:“火车离开亚眠站之后肯定没有停过吗?”

“这完全可以肯定。只慢慢行驶过一段,不过也不可能慢得让任何人从车上跳下去——而不会受重伤或没有死亡的危险。”

赫尔克里喃喃道:“这就使问题变得更特别有意思了。那个女学生在亚眠郊外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又来无影去无踪地在亚眠郊外重新出现。那她当时一直呆在哪儿呢?”

赫恩警督摇摇头。

“这样一说,听起来可真邪门儿了。哦,对了,他们告诉我您打听过鞋的事——那个姑娘的鞋。寻到她时,她倒是穿着鞋的,可是铁道旁边倒还有另一双鞋,是一个打信号的铁路员工发现的。他拣回家去了,因为那两只鞋并不破旧,一双肥肥的黑­色­轻便鞋。”

“啊!”波洛说。他看上去满意了。

赫恩警督纳闷地问道:“我不明白那两只鞋怎么了,先生?那又说明了什么呢?”

“这证实了一个理论,”赫尔克里·波洛说,“就是那个戏法儿怎么变的理论。”

波普女子学校跟许多其他那类学校一样,坐落在讷伊。赫尔克里·波洛抬头望着校舍高雅的外观,突然一群姑娘从楼门涌了出来。

他数了一下,共有二十五名;她们都穿着一­色­深蓝外衣和裙子,头戴看上去不舒服的深蓝­色­丝绒的英国式帽子,上面有一条显眼的波普女士选择的紫金两­色­的帽圈。她们的年龄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不等,有胖有瘦,头发有深有浅;有的笨拙,有的灵巧。在她们后面,一个满脸­操­心样儿的灰发女人跟一个较小的姑娘在一起。波洛猜想,那灰发女人一定是布尔肖女士。

波洛站在那里观望她们片刻,然后就按下门铃,要求会见波普女士。

拉温娜·波普女士跟她的第二把手布尔肖女士完全不一样。波普女士显得有­性­格,令人敬畏,尽管波普女士会向家长们文雅地显出和蔼的神情,她仍然会对世上别的人保持那种明显高傲的态度,这对一位女校长来说威严倒是一种长处。

她那银灰­色­头发梳理得很有派头,衣着朴素而漂亮。她能­干­,无所不知。

接待波洛的客厅是一间有文化修养的女人的房间,里面摆着雅致的家具和鲜花,挂着一些镜框,全是波普女士以前的学生,现在已是社会知名人士的签名照片——其中许多人都穿着锦衣华袍,墙上还挂着一些世界名画复制品和几幅不错的水彩素描画。整个房间布置得极其­干­净优美。你会觉得没有一点灰尘竟敢存在于这一圣殿里。

波普女士以一种从不会看错人的态度接待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我当然知道您的大名。我想您到这儿来大概是关于温妮·金那件不幸的事吧。真是一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

波普女士看上去并没有显得不愉快。她好像逆来顺受地接受灾难,恰当地予以处理,并把那事降低到近乎无关重要的程度。

“这种事,”波普女士说,“过去可从来没发生过。”

“今后再也不会发生啦!”她的态度似乎在这样说。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这是那个姑娘到这里的第一学期吧,对不对?”

“对!”

“您事先跟温妮面谈过——跟她的父母谈过话吗?”

“最近没有。那是在两年前,我当时住在克兰切斯特——事实上是住在主教家里——”

波普女士的口气仿佛在说:“请注意,我是那种住在主教家里的人!”

“我在那里时认识了牧师和金夫人,金夫人当时是个病人。接着我见到了温妮,一个很有教养的姑娘,对艺术有明确的爱好。我对金夫人说我很愿意在一两年后接受温妮进我的学校——一等她的基础教育结束就可以来。波洛先生,我们这里专门教授艺术和音乐。我们带姑娘们去听歌剧,去观看法国喜剧,到卢浮宫去听讲演。最好的教师来我们这里教授她们乐理、唱歌和绘画。广泛的文化修养是我们培养的目标。”

波普女士忽然想起波洛并不是一位家长,连忙问道:

“波洛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了解一下温妮目前的情况怎么样了。”

“金牧师去到亚眠,带着温妮回家去了。孩子受到惊吓,这是最明智的做法了。”

她接着说:“我们这里不接受体质弱的姑娘。我们没有照顾病人的设备。我对牧师说了,依我看,他最好把孩子接回去。”

赫尔克里·波洛直截了当地说:“您究竟对这事怎么看呢,波普小姐?”

“我一点也闹不清楚,波洛先生。他们向我汇报了这件事情的整个经过,听上去简直叫人不可思议。我真的认为我那位负责照管姑娘的工作人员不该受到责怪——当然,她也许应当更早一点发现丢失了一个姑娘才对。”

波洛说:“警方大概已经来访问过您了吧?”

波普女士那贵族气派的身子微微颤抖一下,冷冰冰地说:

“警察局的一位勒法热先生来电话要见我,问我能否对这起事件提供一些线索。我当然无能为力,接着他要求检查一下温妮的行李,那当然是跟其他姑娘的行李一起到达这里的。我告诉他警方另一名人员已经来电话要求过这件事了。我猜想他们的部门准是把事情搞重复了。没多会儿我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坚持说我没把温妮的全部行李交给他们。为此我对他们也就不客气了。人们不能忍受任何公职人员的随便训斥。”

波洛深吸一口气,说道:“您生气勃勃。我很敬重您这一点,小姐。我想温妮的行李到达这里时没有打开过吧?”

波普女士的脸­色­微微有点改变。

“照章办事,”她说,“我们严格遵守规章办事。姑娘们的行李到达时都没有给打开过,她们的东西都必须按我的要求存放。温妮的行李同其他姑娘的东西都一起取出查看一下,当然都给重新放进去,这样她的行李跟到达时完全一样地交给她。”

波洛问道:“完全一样吗?”

他踱到墙边。

“这幅画肯定画的是著名的克兰切斯特大桥,远处的背景是那里的大教堂。”

“您说得对,波洛先生。这是温妮画的,明明要作为一件让我惊奇的礼物送给我。这是放在她的行李里的,用一张纸裹着,上面写着‘送给波普女士,温妮’。这孩子真可爱。”

“哦!”波洛说,“您认为——这幅画画得怎么样?”

波洛本人见到过不少幅画克兰切斯特大桥的画儿,这是每年美术学院都可以见到的一个题材——有时是油画——有时是在水彩画室里展出。他见过有的画得很出­色­,有的平庸,有的乏味。可他从没见过这样一幅如此粗线条地呈现出来的画。

波普小姐宽容地微笑着,说道:“我们不应该叫自己的学生灰心,波洛先生,当然应当鼓励温妮画得更好些。”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要是她画一张水彩画,那想必就会更自然些,对不?”

“对,我不知道她在试着用油彩画画儿呢。”

“嗯,”赫尔克里·波洛说,“请允许我取下来看一看,小姐。”

他把那幅画从墙上拿下来,走到窗口,仔细查看一番,然后抬头说道:“小姐,我想请您把这幅画送给我。”

“可是,真格的,波洛先生——”

“您不会假装非常喜欢这幅画吧。这幅画画得真难看。”

“哦,它没有什么艺术价值,这我同意。可这是一个学生的习作,而且——”

“小姐,我敢说这是一幅挂在您墙上非常不合适的画。”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说,波洛先生?”

“我这就向您证明这一点。”

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个瓶子、一块海绵和一点破布条,说道:“首先我给您讲个小故事,小姐。它跟那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故事很相似。”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干­着活儿。房间里充满了松节油气味。

“您大概不常去看小型歌舞滑稽剧吧?”

“的确不看,我认为那太浅薄……”

“浅薄,对,不过有时也有教益。我见过那种戏的一位聪明的艺术家用最神奇的方式变换她的­性­格。她一下子勾勒出自己是个卡巴莱(译注:有歌舞或滑稽短剧表演助兴的餐馆、咖啡馆或夜总会)明星,优美而艳丽。十分钟后,她又成了一个患扁桃腺炎、贫血而矮小的孩子,穿着一身运动服——十分钟后,她又成了一个衣裳褴褛的吉卜赛女人,站在一辆大篷车旁边给行人算命。”

“很可能,毫无疑问,可我不明白——”

“我这是正在让您看看火车上那种戏法儿是怎么变的。那个女学生温妮梳着两条发辫,戴着眼镜,套着矫正牙形的牙箍——走进了厕所。一刻钟之后,她从里面出来时——借用赫恩警督的话来说——是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透明丝袜,高跟鞋——一件貂皮大衣罩住女学生的校服,一小块称之为帽子的丝绒束在鬈发上——那张脸——对,那张脸,又涂胭脂又擦粉,抹上口红啦,涂黑了睫毛啦!那个迅速变形的艺术家的脸真的是什么样呢?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可是您,小姐,您本人已经常常见到那些笨头笨脑的姑娘怎么一下子就神奇地变成了穿着考究而动人的、初进社交界的美女。”

波普女士目瞪口呆。

“你是说温妮·金把自己乔装打扮成——”

“不是温妮·金——不是。温妮在去伦敦的路上就被人绑架了。我们的那位迅速变形的艺术家顶替了她。布尔肖女士从来没见过温妮·金——她怎么知道那个梳长发辫、戴眼镜、套着牙箍的姑娘根本不是温妮·金呢?一直都平安无事,可是那个冒名顶替的女人不能直接来到这里,因为您认识那个真正的温妮。所以,说变就变,温妮在厕所里不见了,出来时变成了詹姆士·埃利奥特的妻子,他的护照上包括妻子!而那对金­色­发辫、眼镜、棉线袜子、牙箍——这些都可以给塞进一个小包里。但是那双难看的厚皮鞋和那顶帽子——那顶不能弯折的英国式帽子——得想法子给处理掉——就都给扔到窗子外面去了。后来,那个真的温妮给带过海峡——没人寻找一个从英国来到法国、服用了麻醉药而病了的孩子——结果就悄悄地从汽车上把她扔在大路边上了。如果她一直让人用药麻醉了,她就会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波普女士盯视着波洛,问道:“可是为了什么啊?这样无聊的伪装是为了什么呢?”

波洛严肃地说:“温妮的行李!这些人打算从英国走私到法国那么一样东西——所有海关人员都正在寻找的那样东西——是一样盗窃来的东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一个女学生的行李更安全?波普小姐,您的名气很大,您的学校出了名的正派。在北站,那些寄宿女学生的行李全部免检通过,那是著名的波普女子学校的学生!然后,在绑架过后,去取那个姑娘的行李,而且是公开从警察局里取出来,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道:“不巧的是,学校有条规定,凡是到校的行李都要给打开来经过检查——一件温妮送给您的礼物——却不是温妮在克兰切斯特装进行李的那件礼物。”

他走近她。

“您已经把这幅画送给了我,请仔细看看。您一定会承认把它挂在您这个卓越的学校客厅里是不合适的。”

他举起那张油画。

就像变戏法儿一样,克兰切斯特大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淡淡的­色­彩丰富的古希腊神话题材的场景。

波洛轻声说:

“希波吕特的腰带。希波吕特把她的腰带给了赫尔克里——是鲁本斯画的。一幅伟大的艺术品——但挂在您的客厅里相当不合适。”

波普女士脸微微红了。

希波吕特的手放在她的腰带上——她全身一丝不挂……赫尔克里身上只有一块狮子皮轻搭在肩膀上。鲁本斯画的人体那强健丰满的肌­肉­,激起情yu的肌­肉­……

波普女士恢复了常态,说道:“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但是——按您的话——我们毕竟还是要考虑家长的敏感。有些家长的思想趋向于保守、狭隘……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波洛正要离开那所学校时,发生了一起冲击事件:他被一群有胖有瘦、金头发和深­色­头发的姑娘团团包围住了。

“我的上帝!”他小声说,“这简直成了亚马孙女战士的袭击!”

一个高个子姑娘喊道:“四处已经传开了——”

她们挤近他,赫尔克里·波洛被团团围住。他被淹没在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女­性­的浪潮中。

二十五个声音,音调有高有低,却都发出同样的一句话:

“波洛先生,请在我的纪念册上签个名,好吗?”

第十桩革律翁的牛群

(译注:革律翁的牛群:希腊神话中的革律翁是住在卡德伊刺海湾厄律提亚岛上的三头六臂的巨人。他有一群漂亮的栗­色­牛,还有三个勇敢的巨人兄弟。欧津斯透斯国王命赫尔克里去捉革津翁的牛。赫尔克里去后,杀死一只双头狗和看守牛群的巨人,然后带着牛群离开厄律提亚。但革律翁追来,两人展开一场恶战。赫尔克里用箭­射­伤前来协助革律翁的赫拉,并­射­死革律翁。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十桩大事。)

“我真抱歉这样打扰您,波洛先生。”

卡纳拜女士两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提包,身子向前探着,焦急地望着波洛的脸。她像往常那样气喘吁吁。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扬眉毛。

她急切地问道:“您还记得我吧,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眨眨眼睛,说道:

“我记得你是我所遇见过的一名最成功的罪犯①吧!”

“哦,老天,您非得这样说不可吗,波洛先生?您以往一直对我很好。埃米莉和我经常谈到您;我们如果在报上见到有关您的消息,就剪下来贴在一个薄子里。至于奥古斯特斯嘛,我们新近又教了它一个本事。我们对它说,为福尔摩斯而死,为福琼先生②去死,为亨利·梅里韦尔③爵士去死,为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去死,它就会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直到我们发话它才再动弹!”

“这真叫我感动,”波洛说,“我们亲爱的奥古斯特斯如今怎么样了呢?”

卡纳拜女士就握起双手,滔滔不绝地夸赞起她那条北京哈巴狗。

“哦,波洛先生,它简直不聪明了。它什么都知道。您知道,那天我正在欣赏一个婴儿车里的小宝宝,突然觉得谁在揪我,原来是奥古斯特斯不耐烦地试图咬断那条牵狗带呐。您说它鬼不鬼?”

波洛眨眨眼,说:“看来奥古斯特斯也像是有咱们正在谈论的那种犯罪倾向,对不对?”

卡纳拜小姐没笑,她那张胖脸却显出焦急而哀伤的神情。她气喘吁吁地说:“哦,波洛先生,我真着急。”

(①参见本书第一章《涅墨亚狮子》中的故事。——译注。

②福琼先生:英国作家H·C·贝利所着《相琼先生系列侦探小说》中的一名侦探。——译注。

③亨利·梅里韦尔:英国作家C.狄克逊《犹大之窗》等小说中的一名业余侦探。——译注。)

波洛安慰道:“为了什么事?”

“您知道,波洛先生,我害怕——我真害怕——我得做一名狠心的罪犯——如果我能用这样一个字眼儿的话。我总是有些怪想法。”

“什么样的想法?”

“邪门儿极了的想法!譬如说,昨天我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抢劫一家邮局的非常可行的计划的想法。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可它却一下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还有一个逃避关税的非常巧妙的方法……我感到有把握——非常有把握——那会取得成功的。”

“也许会的,”波洛­干­巴巴地说,“可这正是你的想法的危险所在。”

“波洛先生,这种事叫我感到心神十分不安。我是一个受严格道德原则教养出来的人,如今竟会产生这种违法——这种邪恶——的想法,真叫我非常不安。我想,部分原因在于,我现在太闲散了。我已经离开霍金太太,现在有另外一位老太太雇用我,每天给她读点书,替她写几封信;那些信很快就写完了,我一开始给她朗读,老太太立刻就睡着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里——脑子里空空,无所事事——咱们都知道魔鬼在闲人身上所起的作用。”

“啧,啧。”波洛嘴里发出这样的声音。

“最近我读了一本书——一本非常时髦的书,是从德文翻译过来的。上面对犯罪倾向做了不少有趣的探讨。所以我明白,一个人必须净化自己那种冲动心理!这就是我到您这里来的原因。”

“是吗?”波洛说。

“您看,波洛先生,我认为向往一种刺激的事物并不算多么邪恶。我一生不幸过得非常平淡无奇。我有时觉得那种——呃——北京哈巴狗竞选赛,是我惟一真正活着有乐趣的时刻了。这当然该受到谴责,可是按照我看的那本书所说,一个人该面对事实。我来找您,波洛先生,是因为我希望尽可能净化我那向往刺激的事物的心灵——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而站到天使这边来!”

“啊哈,”波洛说,“这么一说,你今天是以一个同事的身份来找我了?”

卡纳拜女士脸红了。

“我知道我这样做很冒昧。可您的心眼那么好──”

她顿住,那双浅蓝­色­眼睛露出一只小狗抱着一线希望,想要你带它出去散步那样的央求神情。

“这倒是个好主意。”赫尔克里·波洛慢吞吞说。

“我当然一点也不聪明,”卡纳拜小姐解释道,“不过我的装腔作势的本事很大。必得这么做嘛——否则你就会刻让人解雇而失掉陪伴的职位。而且我发现,一个人如果表现得比自己原本还要傻,那偶尔会得到不错的效果。”

赫尔克里·波洛笑道:“您真把我迷住了,小姐。”

“哦,老天,波洛先生,您真是个好心眼的人。那您确实鼓励我抱着希望吗?正巧我刚收到一份遗产──数量很小的一笔,不过倒可以使我们姐妹俩节衣缩食生活下去,而不必完全依赖我挣的薪水啦。”

“我得考虑一下,”波洛说,“你的才能最好用在什么地方。我想,你自己没有什么想法吧?”

“要知道,您可真能猜出人家心里在想什么,波洛先生我近来为我的一个朋友非常担心。我正要向您请教呐。当然您可能会认为这是一个老Chu女的奇思怪想——纯属幻想。人们也许容易夸大事实,只会看到那种可能投合自己心愿的计划。”

“我不认为你会夸大事实,卡纳拜小姐。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嗯,我有个朋友,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尽管近些年我不常见到她。她叫埃米琳·克莱格。她嫁给英格兰北部一个男人,前两年他死了,给她留下一笔可以过宽裕日子的遗产。他死后,她十分不愉快,感到孤独寂寞。她恐怕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个相当愚蠢而且也许轻信别人的女人。波洛先生,宗教可以是一种很大的帮助和心理寄托——我这里指的是正统宗教。”

“你指的是希腊教会吗?”波洛问。

卡纳拜女士显得大吃一惊。

“哦,不是。当然是英国国教。我尽管不赞同罗马天主教,可那至少还是被承认的。还有卫斯理教会和公理会——他们都是著名的正派教会。我们所说的是那些古怪的邪教。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有一种感染力,可我有时十分怀疑他们背后是不是真有丝毫的宗教感情。”

“你认为你那位朋友正在受那样一种极端教派的欺骗吗?”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他们管自己叫做‘牧羊人’①的羊群,总部设在德温郡——海边一处很优美的地段,信徒到那里去参加一种他们称之为静修的活动。每次半个月——做宗教礼拜仪式活动。今年有三大节日活动:牧草来临节,牧草茂盛节和牧草收割节。”

“最后一个简直是胡说八道。”波洛说,“因为人们从来不收割牧草。”

“整个事情都是胡说八道。”卡纳拜女士激动地说,“整个那个组织由一位自称为伟大牧羊人的头头领导。他叫安德森博士。我认为他长得倒英俊,蛮有风度的。”

“这么说他对女人很有魅力了,对不?”

“恐怕是这样。”卡纳拜女士叹口气说,“我父亲就是个长得英俊的男人。这有时在教区里十分尴尬,造成女人在锦绣服装上相互攀比——造成教会的工作分裂……”

她回忆着摇摇头。

“那个伟大羊群的成员多数是­妇­女吗?”

“我估计至少四分之三是。那里的男人多半都是怪家伙这个活动之所以成功主要靠­妇­女支撑——靠她们提供基金。”

“哦,”波洛说,“现在咱们谈到点子上了。坦率地说,您认为整个这件事是个敲诈勒索的骗局吗?”

(①基督教中把耶稣基督称为牧羊人·信徒为羔羊·非

信徒为迷途羔羊。──译注)

“坦率地说,波洛先生.我是这样认为的。另外还有一件事让我十分不安。我听说我那位可怜的朋友对那种邪教着了迷,最近立下遗嘱,要把全部财产留给那个组织。”

波洛立刻追问道:“是不是有人向她——提出这样的建议?”

“公平地说,没有。这完全是她本人的主意。那位伟大牧羊人向她指出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样在她死后,她所拥有的财产就全都归那个伟大的事业。最使我不安的事是——”

“嗯——接着说吧——”

“那群虔诚的女人当中,有不少是很富裕的。可去年一年里,她们当中至少已经死了三位。”

“把她们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那个组织吗?”

“对。”

“她们的亲戚没有抗议吗?我应该说这种事很可能会引起诉讼啊。”

“波洛先生,您瞧,属于这个组织的一般都是孤独的女子,都没有什么近亲或朋友。”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卡纳拜女士匆匆说下去:

“我当然根本无权提出什么意见。据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那几个人的死亡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其中一例,我相信是患重感冒转肺炎而死的,另一例是死于胃溃疡。完全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现象,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而且也不是死在青山圣所,而是死在她们自己家里。我当然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可我还是——嗯,我不愿意这事发生在埃米琳身上。”

她紧握双手,乞求地望着波洛。

波洛本人沉默片刻,再说话时,声音变得沉重而严肃。

他说:“你能不能给我提供,或者替我去找一下那个教派里最近死亡的那几名教徒的姓名和地址?”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

彼洛慢吞吞地说:“小姐,我认为你是一位很勇敢而有决心的女人。你又很有演戏的才能。你愿不愿意­干­一件可能会有很大危险的工作?”

“我想­干­这样的事。”爱好冒险的卡纳拜女士说。

波洛警告道:“如果真有危险的话,那可是非常严重的。要明白——不管那是个骗局也好,还是个严肃事业也好,为了弄清到底是那一类,你本人就得变成那个伟大的羊群当中的一员。我建议你夸大自己最近继承到的财产数额。你目前是一位富有而又无所事事的女人。你跟你的朋友埃米琳争论她已经皈依的那个教派——告诉她那都是胡说八道。她会竭力说服你改变信仰。你就依从她到青山圣所去。在那里,你也让安德森博士的说服能力和魅力迷住。我完全你能扮演这个角­色­吧?”

卡纳拜女士谦虚地微笑着,小声说:“我想我可以完成这项任务。”

“哦,老朋友,你给我查到了什么情况?”

贾普警督深思地望着提出这个问题的矮个子。他无奈地说:“没查出什么我想得到的,波洛。我讨厌那些长头发、毒蛇般的宗教骗子向女人灌输迷信的玩艺儿。不过那家伙倒很小心谨慎。你抓不到他什么把柄。他的布道听上去有点反常,却又无害。”

“你了解那个安德森博士吗?”

“我查过他的经历。他原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化学家,后来被一所德国大学解雇了。他母亲好像是犹太人。他一向爱好东方神话和宗教,利用全部业余时间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还写了不少有关文章——其中有些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疯话。”

“那他可能是个真正的狂热信徒吗?”

“我得说很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给你的那些姓名和地址调查得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问题。埃弗里特女士死于结肠溃疡。医生肯定地说没发现什么鬼花招。劳埃德太太死于支气管肺炎。韦斯顿太太死于肺结核,她患这病好多年了——还是在没遇到那帮人之前就得了。李小姐死于伤寒——是由于在英国北方吃了点­色­拉引起的。她们中间三个人患了病都死在自己家中,劳埃德太太则死在法国南方一家旅馆里。这些死亡事例都跟那个伟大的羊群或者德温郡安德森博士的住处无关。纯属巧合吧。全都正常,千真万确。”

赫尔克里叹口气,说:“可是,我的好朋友,我却觉得这是赫尔克里的第十桩丰功伟绩。那位安德森博士是那个革律翁怪物,我的任务就是要把他消灭掉。”

贾普不安地望着他:“听我说,波洛,你近来没有一直在读什么怪文学作品吧?”

波洛摆出一副尊严的样儿,说:“我的说法一向正确恰当,并且一向说到点子上。”

“那你自己也可以创办一个新教派啦,”贾普说,“信茶条是:‘没有任何人比赫尔克里·波洛更聪明,阿们。’从头随意重复念!”

“这里安静得真使我感到舒服极了。”卡纳拜女士一边说,一边心醉神迷地深呼吸。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爱美。”埃米琳·克莱格说。

两个朋友坐在一个小山坡上,眺望着一片优美的蔚蓝的大海。草长得碧绿,地面和峭壁是发亮的深红­色­。这片现在叫青山圣所的地产是一个六英亩左右的小海角。它只有窄窄的一条土地跟大陆连接,所以几乎算得上是个小岛。

克莱格太太动情地低声说:“红­色­的土地——大有前途的光明土地——神意要在这里把人们所能取得的成果扩大三倍。”

卡纳拜女士叹口气,说道:“我认为昨天晚上大师在布道会上把这讲得多么美好啊!”

她的朋友说:“等你今晚参加庆祝牧草丰盛节,那可还要好呢!”

“我盼着参加呐!”卡纳拜女士说。

“你会感到那是一次­精­神上的美妙体验。”她的朋友向她保证道。

卡纳拜女士来到青山圣所已经一周。她初到那里时的态度是:“这都是些什么胡说八道的事?埃米琳,真格的,像你这样一位有理智的女人居然——”等等,等等。

她初次跟安德森博士见面时,真诚地把自己的情况表达得相当清楚。

“我并不想觉得自己是以虚假的名义到这里来的,安德森博士。我父亲是英国圣公会的一名牧师。我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信仰动摇过。我不相信异教教义。”

那个金发的高个子男人冲她微笑着——一种非常可爱而理解的笑容。他宽容地望着这位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有点倔强的胖女人。

“亲爱的卡纳拜小姐,”他说,“您是克莱格太太的朋友,我们欢迎您。请相信我,我们的教义并非是异端邪说。这里一切宗教都受欢迎,都受到同等尊重,一视同仁。”

“那可不该这样做。”已故托马斯·卡纳拜牧师的倔强的女儿说。

大师往椅背上一靠,用圆润的嗓音小声说:“在天父的国度里有许许多多大厦……请记住这点,卡纳拜小姐。”

在她们离开他时,卡纳拜女士小声对她的朋友说:“他真是个英俊的男子。”

“是啊,”埃米琳·克莱格说,“还那么神奇地脱俗。”

卡纳拜女士同意这话,真的——她也感觉到了——一种脱俗的气质……

她给自己敲下警钟。她到这里来不是要成为那个伟大牧羊人魅力的牺牲品,不管那是不是神圣的。她心里想着赫尔克里·波洛的身影,可他又似乎那么遥远,古怪的俗气……

“爱美,”卡纳拜女士心里想,“千万控制住自己,别忘了你到这儿是­干­什么来的……”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度过,她感到自己越来越容易屈服于青山圣所的魅力了。安宁啦,朴实啦,简单而可口的伙食啦,宗教仪式的美妙啦,合唱着爱和敬仰的圣歌啦,大师简单动人的话语啦,真是在吸引着人类当中所有最好而最高尚的人——世上一切争斗和丑陋都在这里被禁之门外。这里只有安宁和爱……

今天晚上庆祝那伟大的夏季牧草丰盛节,在这个晚会上,爱美·卡纳拜将会被接收为羊群的一员。

庆典在那闪亮的白­色­水泥大楼里举行,由神圣羊栏发起人主持。所有虔诚的人都在即将日落前聚集在那里。她们都穿着羊皮斗篷和草鞋,­祼­着胳臂。“羊栏”正中一座高台上站着安德森博士,那个高个子男人,金发蓝眼,浅­色­胡子,一副英俊的身影轮廓,真令人无比敬仰。他穿着一件绿­色­长袍,手里握着牧羊人的一根金­色­弯柄杖。

他高高举起牧羊杖,人群立刻鸦雀无声。

“我的羊群在哪里?”

人群答道:“牧羊人啊,我们在这里!”

“让你们的心田充满欢乐和感恩吧。这是欢乐的节日!”

“欢乐的节日,我们都很愉快。”

“你们不会再有悲伤,不会再有痛苦。只有欢乐!”

“只有欢乐……”

“牧羊人有几个头?”

“三个,一个金头,一个钻头,一个带响的铜头。”

“羊有几个身躯?”

“三个,一个血­肉­之躯,一个腐烂之躯,一个灵光之躯。”

“你们将如何给封存在羊群里?”

“用血的圣礼。”

“你们为那圣礼做好准备了吗?”

“我们做好了。”

“蒙上你们的眼睛,伸出你们的右臂。”

人群顺从地用事先备好的绿围巾把眼睛蒙住。卡纳拜女士也像别人那样,把右臂伸向前方。

伟大牧羊人在人群行列中穿行。有轻微的喊声,也有痛苦或狂喜的呻吟。

卡纳拜女士心里想:“这一切简直是亵渎神明。这种宗教歇斯底里真叫人哀叹。我要绝对保持冷静的头脑,还要注意人群的反应。我不会跟着走——不会跟……”

伟大牧羊人走到她面前。她感到自己的胳臂让人握住,然后像给针尖刺了一下那样有点疼痛的感觉。牧羊人轻声说:“血的圣礼带来欢乐……”

他走过去。没多久就传来了一声命令:

“除去眼上的围巾,享受圣灵恩赐的欢乐吧!”

太阳正在落下,卡纳拜女士朝四周望一下,跟别人一样慢慢走出那“羊栏”。她突然感到飘飘然,快乐极了。她在一片软软的绿草地上坐下。她过去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孤独的中年­妇­女呢?生活多么美妙一她本人也很美妙!她有思考的能力——梦想的能力。世上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一股强烈的兴奋劲儿传遍她的全身。她望一眼周围的虔诚信徒──她们好像猛然间长得又高又大似的。

“真像行走的树木……”卡纳拜女士心中虔诚地想。

她抬起一只手。这是一种有决心的手势——她能靠这只手来指挥整个人间,就像凯撒、拿破仑、希特勒那样——那些可怜而悲惨的小人物啊!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她爱美·卡纳拜能­干­什么!明天她会安排世界和平,国际同盟会议。再也不准有战争——再也不准有贫困——再也不准有疾病。她爱美·卡纳拜会设计一个新世界。

可是不必着急。时间是无限的……一分钟接着一分钟,一小时接着一小时!卡纳拜女士感到四肢渐渐沉重,头脑却是欣喜般自由。她的头脑可以任意邀游整个宇宙。她睡着了——即使睡着了,她还在梦想……广漠的空间……高大的楼宇……一个崭新而美妙的世界……

那个世界渐渐缩小逝去,卡纳拜女士打个呵欠,晃动晃动自己僵硬的四肢。自从昨天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晚上她梦到……

天上一轮明月。卡纳拜女士借助月光勉强可以看清手表上的时间。使她惊讶的是表针指着九点四十五分。据她所知,日落是在八点十分。仅仅过了一小时三十五分钟?不可能。然而──

“真有意思啊!”卡纳拜小姐自言自语道。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必须非常小心地听从我的指示。明白吗?”

“哦,是的,波洛先生。您可以相信我。”

“你已经说明你打算捐助那个狂热的宗教组织了吗?”

“说了,波洛先生。我亲口对大师——噢,请原谅,对安德森博士说的。我十分热情地对他说,整个这项事业是多么了不起的启示啊——我原本想来此嘲弄,现在却留下来相信了。我——说这些话真好像相当自然似的。您知道,安德森博士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我已经察觉了。”赫尔克里·波洛­干­巴巴地说。

“他的举止非常有说服力。你会真的感觉他根本不在乎钱。‘量力捐助吧,’他用他那讨人喜欢的派头,微笑着说,你如果什么也给不了,也没关系。你照样也是羊群中一员。’‘哦,安德森博士,’我说,‘我还不是那么一个差劲的人。我刚从一位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一笔数量不小的钱,可我得在办完一切正式法律手续之后才能动用,不过有一件事我倒可以马上就做。’我就解释我正在立个遗嘱,要把我的一切财产都留给那个组织。我又解释自己没有任何近亲。”

“他是不是谦和地接受了这项捐赠?”

“他十分关心这件事。说我还会活很多年呐,他看得出我生活的乐趣和­精­神上的满足过去长久被剥夺了。他讲得真的很动人。”

“看来是会这样的。”

波洛用冷冰冰的声调说:“你提到自己的健康状况了吗?”

“提了,波洛先生,我告诉他我的确一直有肺部的毛病,犯过不止一次了。几年前我在一家疗养院里治疗过,大概把这病治得好多了。”

“太­棒­了!”

“其实我的肺十分健全,真闹不明白­干­什么非要说我得过肺病。”

“要相信这是必要的。你提到你的那位朋友了吗?”

“提了,我告诉他(千万要保密),亲爱的埃米琳除了从她丈夫身上继承了一笔遗产之外,不久还要从一位最宠爱她的姑妈那里继承更大一笔财产呢。”

“好极了。这样就可以使克莱格太太暂时平安无事啦。”

“哦,波洛先生,您真认为这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

“这正是我在调查的事。你在圣所里见过一位柯尔先生吗?”

“上一次我到那里去的时候见到一位柯尔先生。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他穿草绿­色­短裤,除了吃大白菜,什么都不吃。他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

“好!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要表扬你所做的工作——现在全都准备好了,等待那个秋季节庆吧!”

“卡纳拜小姐——请等一下。”

柯尔先生紧紧抓住卡纳拜女士,兴奋得两眼发亮。

“我刚刚看到一个幻象——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幻象——我非得告诉您不可。”

卡纳拜女士叹口气。她有点害怕柯尔先生和他那些幻象。有时她确信柯尔先生是个疯子。

有时她也感到柯尔先生那些幻象叫人十分难堪。这叫她想起她在来德温郡之前读过的那本谈论下意识思维的德文书中披露的一些露骨的章节。

柯尔先生两眼闪闪发亮,撇着嘴,开始激动地说:“我一直在闭眼沉思——思考着完美的生活,至高无上的完整幸福——然后,您知道,我睁开眼睛,见到了——”

卡纳拜女士打起­精­神希望柯尔先生这次见到的不是他上次见到的景象——那次明明是一个男神仙和一个女神仙在古代苏美尔①举行一次宗教仪式的婚礼。

“我看到了,”——柯尔先生朝她探着身子,大口喘着气,眼神(真是那样)挺疯狂——“伊利亚②先知乘着他那辆火红的战车从天堂下来。”

卡纳拜小姐松了口气,伊利亚好多了。她倒不太在乎伊利亚。

“下面,”柯尔先生接着说,“是太阳神的祭坛,成千上万个祭坛。一个声音向我喊道:‘看啊,把你将要看到的记载下来证实吧——’”

(①苏美尔:见后注。

②伊利亚:公元前九世纪以­色­列的先知,见基督教《圣经·列工记》。——译注。)

他顿住了。卡纳拜女士礼貌地小声说:“是吗?”

“祭坛上都放着那些给捆绑在那里的祭品,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挨宰。全是童贞姑娘——上百名Chu女——年轻漂亮的Chu女——”

柯尔先生咂了咂嘴­唇­,卡纳拜女士脸红了。

“接着飞来大群乌鸦,奥丁①的乌鸦从北方飞来。它们跟伊利亚的乌鸦相遇——就一起在空中盘旋——然后它们向下猛扑,啄食那些当作祭品的姑娘的眼睛——一片哀嚎和咬牙声——忽然传来了上帝的呼声:‘观看一次献祭吧-一因为从这天起耶和华②与奥丁签订了献血联盟!’然后那些教士便扑向他们的祭品,举起尖刀,屠杀那些Chu女──”

卡纳拜女士挣扎着甩开那个折磨她的人,后者正充满­性­虐待狂的激|情,嘴边淌着诞水。

“对不起,放开我!”

她急忙走到李普斯康身边去搭话。那人住在青山圣所的门房,正巧路过这里。

“对不起!”她说,“您是不是见到了我丢失的一枚饰针?我可能把它掉在什么地方了。”

(①奥丁:北欧神话里掌管文化、艺术、战争、死亡的最高之神。-一译注

②耶和华:《圣经·旧约》中对上帝的称呼。——译注。)

李普斯康是一个没受青山圣所的优美和灵光影响的粗人,只嘟囔一声没见到什么饰针,四处寻找东西不是他的任务。他想摆脱卡纳拜女士的纠缠,可她紧跟着他,嘴里不停地嘀咕那枚饰针,直到离开狂热的柯尔先生一大段距离才放心下来。

这当儿,那位大师本人从那伟大的羊栏里走出来,他那慈祥的微笑壮了她的胆,卡纳拜女士便大胆地向他说出心里话。

他是否认为柯尔先生有点——有点——

大师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你应当驱除恐惧,”他说,“完美至善的爱可以驱除恐惧……”

“可我认为柯尔先生疯了。他看到的那些幻象——”

“到目前为止,”大师说,“他通过他自己那世俗之眼……还看得不完整。不过,总有一天他会超脱世俗,从心灵上面对面——见到神灵。”

卡纳拜女士感到局促不安。当然,要是这么说,也就算了——可她还是要提出一点不满意的地方。

“此外,”她说,“李普斯康一定得那么叫人讨厌地无礼吗?”

大师又神圣地微笑一下。

“李普斯康,”他说,“是一条忠诚的看家狗,他是个粗人——一个没有开化的灵魂——不过倒还忠诚——彻头彻尾的忠诚!”

他向前走去。卡纳拜女士看到他遇到柯尔先生,停下来,把一只手搭在后者的肩膀上。她希望大师的影响会改变那人今后看到的幻象内容。

反正,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过那秋季节庆啦。

在那节日庆典的下午,卡纳拜女士在纽顿·伍德伯里那个沉睡小镇上的小茶馆里会见赫尔克里·波洛。卡纳拜女士满脸红通通,比往常还要气喘吁吁。她坐在那里呷着茶,用手指捏碎一个岩石般的圆面包。

波洛问了几个问题,她都用单音词汇简单地答复了。

然后,他问:“多少人去参加这次庆典?”

“大概有一百二十人,埃米琳当然会在场,还有柯尔先生——他近来真的非常怪——真怪得可以——我希望,我真的希望他别患了­精­神病。此外还会有一些新成员——大约二十名。”

“好。你知道你该­干­些什么吗?”

沉静片刻后,卡纳拜女士用怪里怪气的声调说:“我知道您告诉我的,波洛先生……”

“好极了!”

接着,爱美·卡纳拜清楚而明确地说:

“不过我不会去做啦。”

赫尔克里·波洛张大眼睛望着她。卡纳拜女士站起来,声音又快又歇斯底里:

“您派我到这里来侦查安德森博士。您怀疑他在­干­各种各样坏事。可他却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位伟大的导师。我全心全意信任他!我再也不要­干­您的那种侦查工作啦,波洛先生!我是牧羊人的一头绵羊。大师给世界带来了一个新信息,从现在起,我的身心全都属于他所有。对不起,我自己付我的茶钱!”

卡纳拜小姐说完这些微微令人扫兴的话之后,啪地一声往桌上放下一先令三便士,就冲出茶馆。

“真是见鬼了,见鬼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女侍者说了两次,他才意识到她拿来账单等他付钱呐。他瞥见旁边那张桌边坐着一个样子­阴­沉的男人在注意他的眼神,不禁脸红一下,付了钱,匆匆走了出去。

他气呼呼地思考着。

那批羊群再次聚集在伟大的羊栏里。宗教仪式的问答都诵颂过了。

“你们为这次盛礼做好准备了吗?”

“我们准备好了。”

“蒙上你们的眼睛,伸出你们的右臂。”

那位伟大牧羊人,身穿绿­色­长袍,神采奕奕,在那等待的行列中走来走去。那个只吃白菜、见到幻象的柯尔先生站在卡纳拜小姐身旁,在那枚小针扎进他的皮­肉­里时,心醉神迷地哽咽一声。

伟大牧羊人站在卡纳拜女士身旁,他的双手摸着她的胳臂……

“不,别给我扎。别再来这一套啦……”

难以置信的话语——以前从没发生过。接着发生了一阵扭打,一声怒吼。蒙着眼睛的绿纱都给揪了下来——看看难以相信的景象——那位伟大牧羊人正在披着羊皮的柯尔先生和另一名信徒牢牢控制中挣扎。

那位原是柯尔先生的人用警方专业声调迅速说道:

“——我这里有逮捕令。我得警告你,你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在审判你时作为证据。”

这时,羊栏门口站着一些人——一些穿制服的人。

有人喊道:“是警察。他们要把大师带走。他们要把大师带走……”

大家都吓坏了——害怕极了……对他们来说,那位伟大牧羊人是个殉道者,就像世上所有的伟大导师那样遭到外界无知的迫害而受难……

与此同时,柯尔警督正在仔细收拾起那位伟大牧羊人掉在地上的那个皮下注­射­器。

“我的勇敢的同事!”

波洛热情地握着卡纳拜女士的手,把她介绍给贾普警督。

“一流的工作,卡纳拜小姐,“贾普警督说,“没有你的协助,我们完不成这项任务,这是事实。”

“哦,老天!”卡纳拜女士受宠若惊地说,“您这样说太客气了。您知道,我恐怕还真觉得这事挺有意思,蛮刺激。您知道,我扮演这个角­色­,有时还真失去自制力,竟然觉得自己也是那些傻娘们儿当中的一个咧。”

“你的成功就在于这点上,”贾普说,“你是那种纯真的类型。这样才能让那位先生上当受骗了!他是一个相当狡猾的流氓。”

卡纳拜女士转向波洛。

“茶馆里那一时刻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只好当机立断地采取行动。”

“你做得真了不起,”波洛热情地说,“我一时还当不是你就是我丧失了理智。一瞬间我还以为你真是那个意思呐。”

“真吓了我一跳,”卡纳拜女士说,“咱俩正在密谈时,我从镜子里看见李普斯康,就是那圣所的守门人,他就坐在我身后一张桌子旁。我闹不清那是偶然事件呢,还是他在跟踪我。刚才我说过了,我得当机立断,同时相信您会理解的。”

波洛微笑着说:“我确实理解。只有一个人坐得离咱俩那么近,足可以偷听到咱俩说的话。我一走出茶馆就等他出来,好跟踪他。他径直走回到圣所,我就明白完全可以信任你,你不会让我失望——可我也担心这事会给你增添危险。”

“那——那真有危险吗?那个注­射­器里装的是什么啊?”

贾普说:“是你还是我来解释?”

波洛严肃地说:“小姐,这位安德森博士在从事一项剥削和谋杀的计划——科学谋杀。他大半生都在从事细菌研究。他在舍菲尔德用另一个姓名开设一家化学试验室,在那里培养各种杆菌。在每次庆典上,他就往他的信徒身上注­射­一点但也够量的大麻酚——那也叫印度大麻毒脂。那能叫人产生兴奋享乐和宏伟的幻想。这就使那些信徒围在他身边。这就是他许诺给他们的那种神圣的欢乐。”

“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卡纳拜女士说,“真是一种出人意外的感觉。”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这就是他主要­干­的本行——一种爱控制人的品­性­,那种造成集体歇斯底里的能力,观察这种药所产生的反应。但他还另有一个目标。

“那些感恩戴德的孤独女人,纷纷立下遗嘱,死后把财产赠给这个异端教会。这些女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她们都死在自己家中,而且看上去都显然出于自然死亡。让我来用不太专业的用语来解释一下:培养某种细菌是可能的。譬如说,大肠杆菌就是结肠溃疡的病因,伤寒杆菌也可以运用到这里。肺炎球菌也一样。还有那种叫作老结核菌素对健康人无害,却能使任何过去患过结核病的人旧病复发。你明白这个人多么聪明了吧?这些死亡会在全国各地发生,由不同的医生治疗而不会引起任何对此怀疑的危险。我想,他还培育了一种可以延缓使人发病却又加剧杆菌活动的细菌。”

“如果世上真有魔鬼的话,他就是一个!”贾普警督说。

波洛继续说下去:“你按照我的指示向他讲了你过去患过结核病。柯尔逮捕他时,那个注­射­器里就有老结核菌素。你由于是个健康人,那就伤害不了你,这也是我让你强调自己患过结核病的原因。我一直担心他有可能会选用另一种细菌,可我尊重你的勇气,只好让你冒这个险。”

“哦,这没有什么关系。”卡纳拜女士愉快地说,“我不在乎冒险,我只害怕草原上的公牛那类牲口。可你们有足够的证据判那个恶棍的刑吗?”

“证据多得很,”他说,“我们搜查到了他那个试验室,他培育的各种细菌和他犯罪的全部计划。”

波洛说:“我想他可能已经犯下系列谋杀罪。我也可以说他并不是因为他母亲是犹太人才被德国大学解雇。那只是他到这里来时编造的一个借口,这样就可以赢得同情。我猜想他其实是个纯种雅利安人。”

卡纳拜女士叹口气。

“怎么啦?”波洛问道。

“我只是在想,”卡纳拜女士说,“我第一次参加节日庆典时所做的那个美妙的梦——我想是大麻造成的,我把整个世界安排得那么美好!没有战争,没有贫穷,没有疾病,没有丑恶……”

“那一定是个好梦。”贾普羡慕地说。

卡纳拜女士忽然跳起来,说:

“我得回家啦。埃米莉一直很不放心。我听说可爱的奥古斯特斯想我极了。”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说道:“它可能担心你也许会跟它一样,要为赫尔克里·波洛去死呢!”

第十一桩赫思珀里得斯的金苹果

(译注:赫思珀里得斯的金苹果:希腊神话中宙斯和赫拉结婚时,众伸送礼,女神该亚从海洋西岸带来一棵结金苹果的树,由赫恩珀里得斯的女儿们和一条巨龙看守着。欧津斯透斯国王命赫尔克里去取金苹果。赫尔克里在险途中战胜河神涅柔斯。释放了被押在高加索的普罗米修斯。后者建议让肩负苍天的阿特拉斯去偷金苹果。赫尔克里应允阿特拉斯离开时,以自己强有力的双肩背负苍天。阿特拉斯杀死了巨龙,并用计谋骗过看守的女神,摘下三个金苹果。但他不愿再接过沉重的苍天,赫尔克里略施小计,让他重新背上包袱,拾起金苹果扬长而去。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十一桩大事。)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地望着坐在红木写字台后面那个人的脸。他注意到那对浓密的眉毛,透着卑鄙样儿的嘴巴,显示贪婪的下巴和那双洞察一切的敏锐的眼睛。一眼望上去,波洛就明白了埃默瑞·鲍尔为什么会成为当今的金融巨子。

波洛又把目光转移到那双放在写字台上的修长的手,也明白了为什么埃默瑞·鲍尔又是位著名收藏家。他在大西洋两岸都以艺术品鉴赏家而闻名。他对艺术品的酷爱和对古文物的感情是连在一起的。对他来说,一件艺术品光是美还不够——他要求它还应该有个历史传统的背景。

埃默瑞·鲍尔在对波洛讲话,用的是悄悄的声音——清晰而沉静,比单靠大嗓门说话所取得的效果还要好。

“我知道你近来不再接办什么案子了。不过我想你会接办这起案子的。”

“那么说,这是一桩非常重要的事了?”

埃默瑞·鲍尔说:“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波洛保持着一种探询的态度,脑袋稍稍歪向一边,看上去简直就像只沉思的知更鸟。

对方继续说:“这是一起寻找一件艺术品的案子。具体说,是找回文艺复兴时期①制作的一个雕花金杯。据说那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罗德里奇·鲍尔吉亚②使用过的。他有时敬酒,让一位受宠若惊的客人用它来饮用。那位客人,波洛先生,一般都会死去。”

“这个历史故事挺不错。”波洛喃喃道。

“那个金杯的经历总跟暴力相结合。它被盗窃过多次。为了占有它还发生过谋杀。几个世纪以来,一系列流血事件伴随着它。”

(①指欧洲十四至十六世纪的文艺汇兴时期.——译注。

②技是亚历山大六世(1431—1503):原名罗德里奇·鲍尔吉亚,西班牙籍。他是文艺复兴时期腐化堕落的教皇中的典型。——译注。)

“是为了它的本身价值还是由于其他原因?”

“金杯本身价值确实很了不起。它的工艺­精­致极了,据说是由班威努托·切利尼①制作的。上面雕刻了一棵树,由一条嵌着珠宝的毒蛇盘绕着,树上的苹果是用非常漂亮的绿宝石镶成的。”

波洛明显表示出油然而起的兴趣,嘟嚷道:“苹果?”

“绿宝石特别­精­致,蛇身上的红宝石也一样,但是,这个金杯的真正价值当然是由于它的历史原因。它一九二九年由桑·维拉齐诺侯爵拿出来拍卖。收藏者争相出价,我终于按当时的汇率以三万英镑的高价买了下来。”

波洛扬了一下眉毛,喃喃道:“这确实是个高昂价格!桑·维拉齐诺侯爵真走运。”

埃默瑞·鲍尔说:“我要是真想要一件东西,便不惜一切代价弄到手,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您一定听说过一句西班牙谚语:‘上帝说,你要什么就拿什么——可是要付代价。’”

那位金融家皱皱眉头——微微露出一点气愤的眼神,冷冷地说:“波洛先生,没想到你还是一位哲学家哪。”

“我已经到了遇事多思的年龄,先生。”

“毫无疑问。但是多思并不能把我那个金杯找回来。”

(①班成努托·切利尼门(1500-1571):意大利佛罗伦萨金匠、雕刻家。代表作有铜雕像《帕尔修斯》、大理石像《阿波罗与希亚新特》和《纳尔西苏斯》等。——译注。)

“您认为不能吗?”

“我想采取行动才更有必要。”

赫尔克里·波洛冷冷地点点头。

“许多人犯同样的错误。不过,我请您原谅,鲍尔先生,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您刚才说那个金杯是从桑·维拉齐诺侯爵手里买到的?”

“正是。可我要告诉你,它在到我手中之前就已经给盗走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

“那位侯爵的宅邸在出售金杯的那天晚上让人破门而入,盗走了八九件包括那个金杯在内的贵重物品。”

“对此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

鲍尔耸耸肩。

“警方当然立即着手调查。结果查获这起盗窃事件是一个出名的国际盗窃团伙­干­的。其中两个人,一个法国人叫杜布雷,另一个意大利人叫李可维蒂,两人都被逮捕,受了审讯——有几件赃物从他们手里找到了。”

“但是没有鲍尔吉亚使用过的那个金杯?”

“没有。就警方所确定,那是三个人一起作的案,除了我刚说的那两个人之外,还有一个爱尔兰人叫派特里克·卡西。这人是个惯从屋顶侵入的作案窃贼。杜布雷是这伙人的头脑,制定作案计划。李可维蒂开汽车,在下面等着盗获的东西从上面用绳子缒下来接到手中。”

“那些盗获的赃物是不是给分成了三份?”

“很可能是这样。此外,找回来的几件物品都是些价值不高的东西。看来那些­精­品可能匆匆给走私到国外去了。”

“那第三个人卡西怎么样了?一直没把他缉拿归案吗?”

“没有照你说的那样抓到他。他不是个年纪很轻的家伙。他的肌­肉­已经较前僵化了。两星期前,他从一座楼房的五层上摔了下来,当场毙命了。”

“是在什么地方。”

“在巴黎。他试图盗窃一位百万富翁银行家杜弗格里叶的家。”

“那个金杯后来再也没有露面吗?”

“没有。”

“再也没有给拿出来出售吗?”

“我敢肯定没有。我可以说不止是警方,连一些私家侦探也一直在搜寻它呢。”

“您付的钱怎么样了呢?”

“那位侯爵倒是个拘泥细节的家伙,因为那个金杯是在他家中失窃的,便答应把钱退还给我。”

“可您没有接受?”

“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我更愿意自己来解决这件事。”

“您的意思是说,如果接受了侯爵返回来的钱,那个金杯万一给找了回来,就会是他的财物了,而现在则法定归您所有,对不对?”

“完全对。”

“您的这种立场的背景是什么呢?”

埃默瑞·鲍尔微微一笑,说:“我看你赞同这个观点。嗯,波洛先生,这很简单嘛,因为我认为我知道那个金杯目前在何人手中。”

“这倒挺有意思,那个人是谁啊?”

“鲁本·罗森塔尔爵士。他不仅是一位收藏家同行,当时还是一个跟我有私仇的人。我和他曾经在好几笔生意上是竞争对手——总的来说,我都占了上风。我们俩的敌意在争购这个金杯时达到了顶点。双方都下了决心要拥有它。这多多少少是面子攸关的事。我们各自指定的代理人在争购中彼此叫价。”

“您的代理人最终出高价获得了这个宝物,是不是?”

“不完全是。我为了预防万一还另外雇用了一个代理人——公开身份是个巴黎商人。你明白,我们俩谁也不想向对方让步,宁愿让一位第三者买走那个金杯;事后我当然可以再悄悄跟那个第三者接触——那就是另一种不同的局面了。”

“其实是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

“对。”

“这事成功了——随后鲁本爵士立刻发现自己上当受了骗。”

鲍尔微微笑了。

这是一种狡猾的微笑。

波洛说:“现在我看清形势了。您认为鲁本爵士为了决心要立于不败之地,故意组织了那起盗窃案吗?”

埃默瑞举起一只手。

“哦,不,不!还不至于那么粗野。结局是——没过多久,鲁本爵士大概买到了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金杯,出处不详。”

“警方想必通报了那个金杯的形状吧?”

“这个金杯大概不会给放在公开展览的场所。”

“您以为鲁本爵士明白自己已经拥有了它,也就心满意足了吗?”

“是的。再者,我如果接受了侯爵的退款——鲁本爵士后来想必就可以跟侯爵私下成交,这样那个金杯就合法地归他所有了。”

他停顿片刻,又说:“但是我保留了合法的拥有权,这样就可以把它收回来。”

“您是说,”波洛直截了当地说,“您可以设法让人从鲁本爵士那里再偷回来吗?”

“不是偷,波洛先生。我原来就该收回我的宝物。”

“可我猜您没有取得成功?”

“那是因为一个很好的原因:罗森塔尔从来没得到那个金杯!”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

“最近出现了石油股权的合并。罗森塔尔和我的利害关系相一致了。我们现在是盟友而不再是敌人。我便坦率地跟他谈起这事,他立刻向我保证那个金杯从来就没到过他手中。”

“您相信他吗?”

“相信。”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那您这十年来一直像英国俗话所说的,攻击错了目标,白花了力气?”

那位金融家苦涩地说:“对,这就是我一直­干­的傻事!”

“那现在——一切都要从头做起啦?”

对方点点头。

“这就是你把我找来的原因吧?我就是你放出去嗅闻难以追踪的微淡臭迹的那条狗——相当难以追踪。”

埃默瑞·鲍尔­干­巴巴地说:“这事要是很容易办,我也就无须找你啦。当然,你如果认为这事不可能——”

他倒找到了正确的字眼。赫尔克里·波洛顿时坐直身子,冷冷地说:“我从来不认识不可能这个字眼儿,先生!我只是在自问——这事足以叫我有兴趣接办吗?”

埃默瑞·鲍尔又微微一笑,说道:“要是有兴趣——你尽可提出酬劳费。”

这个矮个子朝那个大人物望一眼,轻声说:“您真那么想要那件艺术品吗?我想肯定不是!”

埃默瑞·鲍尔说:“这么说吧,我跟你一样,从不接受失败。”

赫尔克里·波洛低下头说:“嗯,要是这么说的话——我明白了……”

瓦格斯塔夫警督十分感兴趣。

“那个金杯吗?是的,我全记得。当时我在这边负责调查这个案子。你知道,我会说点意大利话,还到了意大利,跟一些花花公子交谈呐。可那个金杯至今没再露过面。真是奇怪极了。”

“那你怎么解释呢?私下卖掉了吗?”

瓦格斯塔夫摇摇头。

“我不信。当然也有点可能……不,我的解释简单多了:那玩艺儿给藏了起来……而惟一知道藏在哪儿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你是指卡西吗?”

“是的,他可能把它藏在意大利什么地方了,要么就是已经把它私运出了这个国家。不过他把它藏了起来,藏在哪儿,那就一定还在那儿呢。”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

“这是一种罗曼蒂克理论。珍珠给封在石膏模型里——那个故事叫什么来看——《拿破仑半身雕像》,对不?不过在这个模型里不是珠宝——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金杯。你会想象那可不大容易藏,对不对?”

瓦格斯塔夫含含糊糊地说:“哦,我不知道。我想也许能办到。藏在地板下面——类似这样的办法。”

“卡西有自己的住房吗?”

“有——在利物浦,”他笑一下,“不会藏在那儿的地板下面。这点我们已经肯定了。”

“他有家人吗?”

“妻子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女人——患肺结核。对她丈夫那种生活方式担心得要死。她信奉宗教——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却下不了决心离开他。她在几年前已经死了。女儿随母亲——当了一名修女。儿子就不同了——是个跟父亲一模一样的儿子。我最后听到他是在美国寻欢作乐呐。”

赫尔克里·波洛在他的小笔记本里写上“美国”。他问道:“卡西的儿子有没有可能知道那个金杯的藏处呢?”

“我想不会。否则早就到买卖赃物的人手中了。”

“那个杯子也可能给熔化了。”

“也许我该说这很可能。可我闹不清楚——那对收藏家来说可是个价值连城的玩艺儿——而且收藏家还会耍不少鬼把戏,这你会大吃一惊的!”瓦格斯塔夫一本正经地说,“我认为收藏家们有时根本就没有什么道德观。”

“哦!罗森塔尔爵士如果也在耍你所谓的‘鬼把戏’,你会感到惊讶吗?”

瓦格斯塔夫冷笑一下。

“我不会单单责怪他。就对待艺术品这方面来说,看来他并非太严格认真。”

“那个团伙的其他成员怎么样了?”

“李可维蒂和杜布雷都给判了重刑。我想他俩现在也该刑满出来了吧。”

“杜布雷是个法国人,对不?”

“对,他是那个团伙的头脑。”

“还有其他成员吗?”

“还有一个姑娘——他们一向管她叫红凯蒂。她伪装到人家当保姆,然后打探底细——东西都收藏在哪儿等等。那个团伙被破获后,她逃到澳大利亚去了。”

“还有别人吗?”

“还怀疑过一个叫尤吉安的家伙也是那个团伙里的人。他是个商人。总店在伊斯坦布尔①,在巴黎设有分店。没找到什么控告他的证据——不过他是个狡猾的家伙。”

波洛叹口气。他看一眼自己的小笔记本。里面记上了:美国,澳大利亚,意大利,法国,土耳其……

他嘟囔道:“看来我得拿根带子把地球绕上一圈儿──”

“你说什么?”瓦格斯塔夫警督问。

“我看出来了,”赫尔克里·波洛说,“办这个案子得周游世界一圈儿。”

赫尔克里·波格习惯跟他那位能­干­的男仆乔治讨论自己接办的案子。这就是说,赫尔克里·波洛会提出点儿想法,乔治就会用他作为一位绅士身边的绅士在经历中得到的智慧做出回答。

“如果你遇到了这种情况,乔治,”波洛说,“为了调查一件案子,得去世界上分散在各个洲的那些国家,那该怎么办呢?”

“嗯,先生,坐飞机最快。尽管有人说那样旅游使肠胃很不舒服,可我并不那样认为。”

(①伊斯坦布尔:土耳其西北部港口城市。──译注。)

“人常常问自己,”赫尔克里·波洛说,“那个赫尔克里会怎么­干­呢?”

“您指的是那名自行车赛手吗,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要么人们只简单地问,那他到底是怎么­干­的呢?乔治,答复是他虽然­精­力旺盛地四处奔跑,可他最后还是不得不——像有人所说的那样——向普罗米修斯①——向涅柔斯②打听消息。”

“是吗,先生?”乔治说,“这两位先生我倒没听说过。他们是­干­旅行社那一行的吗,先生?”

赫尔克里一边欣赏自己的话音,一边接着说:“我那位雇主埃默瑞·鲍尔只知道一个道理——就是采取行动!不过靠一些没必要的行动浪费能量是毫无用处的。乔治,生活中有一条准则,那就是别人如果能替你办到的事,千万别自己去做!”

“尤其是,”赫尔克里·波洛一边补充说,一边起身走向书架,“费用开支不成问题的时候!”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标有字母“D”的卷宗,翻到“可信赖的——侦探所”一栏那里。

“现代的普罗米修斯,”他喃喃道,“乔治,请替我抄下几个名称和地址:纽约汉克斯侦探所,悉尼莱登和波舍侦探所,罗马吉奥瓦·梅吉侦探所,伊斯坦布尔纳呼姆侦探所,巴黎罗杰和佛朗柯那侦探所。”

(①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盗取天火予人而受主神宙斯惩罚锁于高加索山崖上的神,后被赫尔克里所救。——译注。

②涅柔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五十个海中仙女之父。——译注。)

他等乔治写完,然后说道:“现在清查一下去利物浦的火车班次。”

“好,先生。您要去利物浦吗?”

“恐怕是的。乔治,我也可能还要去更远的地方。不过现在还不需要。”

三个月后,赫尔克里·波洛站在一块面对大西洋的岩石上眺望大海。海鸥上下翱翔,发出忧郁的长鸣。空气湿润。

赫尔克里跟其他初次来到伊尼什格伦的人一样,感觉到自己到达了世界的尽端。他一辈子从没想象过如此遥远、如此凄凉、如此荒废的地方。那里的景致倒很美,一种­阴­沉沉的美,属于那种遥远而不可思议的往昔的美。在爱尔兰西部这里,古罗马人的铁蹄没有践踏过,没有一座加固的堡垒;也没有修建一条完整而适用的道路。这里是一块对人世间那种井然有序的生活方式和常识茫然无知的土地。

赫尔克里·波洛低头看一眼自己那双漆皮皮鞋尖端,不禁长叹不已。他感到凄凉而孤独。他那种生活标准在这里不受赞赏。

他的目光顺着荒无人烟的海岸线望去,又回到大海。遥远的那边是传说中常提到的那片青春之地,天堂岛……

他喃喃自语道:“苹果树,圣歌和那些金……”

猛然间,赫尔克里·波洛恢复了常态——那个令人出神入迷的魔障给破除了,他又跟自己那双漆皮皮鞋和整洁的铁灰­色­男装相协调了。

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钟声。波洛理解那种钟声,那是他从少年时期起就很熟悉的声音。

他连忙轻快地沿着悬崖峭壁朝上走去。约摸十分钟后,他望见了山头上那幢建筑物,四周围有高墙,墙上有一扇嵌满铁钉的大木门。赫尔克里·波洛走到门前敲了几下。门上有个巨大的铁门环。接着他又谨慎地拉一下一条生了锈的铁链子,门里响起一阵小铃档尖锐的丁当声。

门上一块小方板给推开了,露出一张脸。那是一张神情多疑的苍白的脸,微微有点­唇­髭,嘴中却发出­妇­人的嗓音。赫尔克里·波洛称之为令人生畏的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问他有什么事。

“这里是圣玛丽和天使修道院吗?”

那令人生畏的女人严厉地说:

“那还能是什么别的地方吗?”

赫尔克里·波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对那条巨龙说:“我想见一下修道院院长。”

那条巨龙不大情愿,但最后还是让步了。门栓给拉开了,大门给打开了,赫尔克里·波洛被引到这个修道院用来接待客人的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里。

没多会儿,一位嬷嬷悄悄走进来,腰间晃动着她的念珠。

赫尔克里·波洛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他明白身在此处的气氛。

“请您原谅我来打搅您,院长。”他说,“不过,我想您这里有一位在凡世上叫凯特·卡西的信徒吧。”

那位嬷嬷点点头,说:“是的,她皈依后改叫玛丽·厄休拉修女。”

赫尔克里·波洛说:“有一桩错事需要纠正一下,我相信厄休拉修女能帮助我。她知道一些可能非常宝贵的情况。”

那位院长摇摇头,面无表情,用平稳而冷漠的声调说:“玛丽·厄休拉修女无法帮助您。”

“可我向您保证——”

他顿住。那位院长说:“玛丽·厄休拉修女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世了。”

在杰米·多诺万旅馆的酒吧间里,赫尔克里·波洛不大舒服地靠墙坐着。这家旅馆跟他想象中的旅馆大不一样。墙破旧坏损——窗户上两块玻璃也碎了——波洛很不习惯的夜间凉风也就吹进来了。送进屋来的热水是温乎乎的。吃下去的饭菜使他胃里产生难受的古怪感觉。

酒吧里有五个人都在谈论政治。赫尔克里对他们讲的大部分都不明白。反正他也不大关心这方面的事。

不多时,他发现有一个人过来坐在他的身旁。那人在社会等级上跟别人有点大不一样。他有那种乡镇人穷酸相的特征。

他非常恭敬地说:“我告诉您,先生,我告诉您——培金那匹马­精­力不足,没有任何机会,一点机会没有……肯定没跑完就没劲儿啦——没劲儿啦。您听俺的……大伙儿都该听俺的话。您知道俺是谁吗,先生?阿特拉斯①,俺就是——都柏林太阳的阿特拉斯——整个赛马季节都在向赢家提建议……俺不是对莱瑞家的姑娘说了吗?二十五比一——二十五比一。跟着阿特拉斯您就错不了。”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古怪的敬意望着他。他颤悠悠地说:“我的上帝,这是一个好兆头!”

几个小时之后,月亮时不时从云层后面卖弄风情地显露出来。波洛跟他的新伙伴已经走了几里路了。他一拐一瘸地走着,寻思世上毕竟还有别种鞋可以穿——那在乡间走起路来,想必会比漆皮皮鞋更合适。其实乔治早就向他有礼貌地提醒过。“穿一双舒适的粗革厚底皮鞋吧。”乔治这样说过。

赫尔克里·波洛一直没有听从。他喜欢穿漂亮考究的鞋,让两只脚显得­干­净利落。可现在走在这条石子路上,他才意识到另有别种鞋可穿……

他的同伴突然说:“那位神甫会不会为这事不饶我?我良心上不想犯下一桩不可饶恕的大罪。”

(①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以肩顶天的巨神,喻身负重担的人。──译注。)

“你只是把现世事交给现世君主,尽公民义务①。”

他们来到修道院墙脚下。阿特拉斯准备完成他的任务。

他呻吟一声,用令人心碎的低沉声调说自己彻底给毁灭了。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有权威的口气说:“安静。你不需要肩负整个这个世界的重力——只是赫尔克里·波洛的重力罢了。”

阿特拉斯接过两张五镑的钞票。

他满怀希望他说:“也许到了早晨我就记不起我是怎么挣到这笔钱的啦。我已经不担心奥瑞里神甫会不饶我啦。”

“我的朋友,忘掉一切吧,世界的明天属于你的啦。”

阿特拉斯嘟哝道:“那我把它押在哪匹马上好呢?勤奋小伙子是一匹了不起的马,一匹漂亮的马!还有希拉·波伊恩。七比一,那我就押它吧。”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是我在幻想,还是我确实听到您刚才提到一个邪教神的名字?您刚才说赫尔克里,天哪,明天三点半钟那场赛马,真有一匹叫赫尔克里的马参赛。”

“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说。“那就把你的钱押在那匹马身上吧。我告诉你,赫尔克里从来不会输。”

第二天还真应验了,罗塞林先生那匹赫尔克里赢得了波伊恩南大奖,赌注是六十比一。

(①语出基督教《圣经》。意指别让宗数信仰影响公民责任。——译注。)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捆绑得很仔细的包裹。先打开牛皮纸,再拨开软填料,最后掀开一层棉纸。

他把那个金光闪闪的杯子放在埃默瑞·鲍尔的写字台上。杯子上镂刻着一棵镶嵌绿宝石苹果的树。

金融家深吸一口气,说道:

“祝贺你,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鞠一躬。

埃默瑞·鲍尔伸出一只手抚摩金杯的边缘,用一个手指头在它周围比画一个圆圈儿,他深沉地说:“是我的了。”

赫尔克里附和道:“是您的了。”

对方叹口气,朝椅背上一靠,用公事公办的语调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在一座祭坛上找到的。”

埃默瑞目瞪口呆。

波洛接着说:“卡西的女儿是个修女。在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正要做最终立誓①。当时她是个虔诚的天真姑娘。这个金杯给藏在利物浦她父亲家中。她把它带到了修道院,我想,她是要为她父亲赎罪。她奉献出来赞颂上帝。我想那些修女从来也不知道这个金杯的真正价值。她们大概是把它当作一个家族的遗物收下来的。在她们眼中,这只是一个圣餐杯,她们也就这样用上它了。”

(①做修女出家分几步。最终立曾表明将终身奉献给上帝,永远做修女。──译注。)

埃默瑞·鲍尔说:“真是个奇特的故事!”他接着问道:“那你怎么会想到去那里找呢?”

波洛耸耸肩。“这也许是——经过一次排除各种疑点的过程。还有那个奇怪的事实:从来没人试着卖掉那个金杯。这就说明它像是存放在一个一般物质价值观在那里不起作用的地方。我于是想起派特里克·卡西的女儿是个修女。”

鲍尔激动地说:“那么,我过去说过,我祝贺你。请告诉我你的费用,我给你开张支票。”

“没有费用。”

对方睁大眼睛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儿童时代有没有读过童话故事?童话里的国王都会问:‘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那你是想向我要点什么啦?”

“对,不过不是钱。仅仅是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想要我告诉你证券市场上的一个信息吗?”

“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钱。我的要求比那更简单。”

“是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把手放在金杯上。

“把这个杯子送回修道院。”

一阵沉默,然后埃默瑞·鲍尔说:“你别是疯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

“不,我没疯。你看,我要让你看一个机关。”

他拿起那个金杯,用手指甲使劲按在金杯周围盘绕的那条蛇张出的爪子上。杯子里面一小部分金雕的内层就滑向一边,露出那个空心杯把上的一个小孔。

波洛说:

“你看见了吧?这就是那位鲍尔吉亚教皇的饮酒杯。通过这个小洞,毒药就流入酒内。您自己也说过这个杯子的历史充满罪恶。谁拥有它,伴随而来的就是暴力、流血和邪恶的情感。这样也许会轮到罪恶降临在您的身上啦!”

“迷信!”

“这也可能。可您为什么那么迫切要拥有它呢?不是为了它的美观,也不是为了它的价值,您已经有了上百件——也许上千件——美丽的稀罕东西,您要它是为了维持您的虚荣。您决心不让别人击败。那么好啦,您现在没让人击败。您赢啦!金杯属于您所有了。可是现在,为什么不做一次了不起——一次至高无上的姿态呢?把它退回到它近十年来一直安详所处之地。让它的邪恶在那里得到净化。它过去曾经一度属于教堂——那就­干­脆让它回归教堂吧。让它再一次立在祭坛上,得到净化和赦免,就像我们希望人们的灵魂也会从他们的罪恶中得到净化和赦免那样。”

他向前探了一下身子。

“让我给您形容一下我找到它的地方——那个和平园,面朝西海,向着一个被遗忘了的永恒美丽的青春天堂。”

他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用简单的词汇形容伊尼什格伦的魅力。

埃默瑞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捂在眼睛上。他终于开口道:“我原是出生在爱尔兰西海岸的,小时候离开那里去到美国。”

波洛轻声说:“这我听人说过。”

金融家坐直身子,目光又变得很敏锐,嘴角上挂着一丝笑容,说道:“你真是个怪人,波洛先生。我听从你的意见。把这个金杯以我的名义作为一件礼物送给那个修道院吧。一项相当贵重的礼物。三万英镑呐——可我又从中能得到什么呢?”

波洛严肃地说:“那些修女会为您的灵魂祈祷。”

那位阔人的笑容展开了——一种贪婪而又渴望的微笑。他说:“这毕竟也可以说是一项投资吧。也许是我一生最好的投资……”

在修道院里那间会客室,赫尔克里·波洛重述了这事的经过,把金杯还给了那位院长。

她喃喃道:“告诉他,我们谢谢他,会为他祈祷。”

赫尔克里轻声说:“他正需要你们为他祈祷呐。”

“这么说,他是个不幸的人了?”

波洛说:“他是那么不幸,以至于都忘记了幸福是什么意思了;他那么不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修女轻悄悄地说:

“哦,那他准是个阔人……”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明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第十二桩制服恶犬克尔柏洛斯

(译注:恶犬克尔柏洛斯:希腊神话中的冥国哈得斯的看门狗。欧津斯透斯国王命赫尔克里去冥国把那条有三个头和龙尾的恶狗带来。赫尔克里来到冥国,释放了忒修斯,­射­伤了冥王并命他交出那条狗。冥王满口应允,只提出不许用武器去制服的条件。赫尔克里遂用两腿紧夹狗头,双手紧卡狗颈,终于把恶狗制服,带回人间献给欧津斯透斯国王。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十二桩大事。他完成了这十二项艰难的工作后便结束了对欧津斯透斯的服役,回到忒拜。)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地铁车厢里,身子摇摇晃晃,忽而倒向这一个人,忽而又倒向另一个人。他心想这个世界上人真是太多了!伦敦地铁,在傍晚这个时刻(六点半)确实人满为患。里面又闷又热,嘈杂,拥挤的人群摩肩接踵——众人的手啦,胳臂啦,身体啦,肩膀啦,讨人厌地挤挤碰碰!让周围的陌生人推来搡去——他恶心地想,总的来说都是一群平凡而无聊的陌生人!人类——论堆来看,可就很不雅观。看到一张闪烁着智慧的面孔多么难得啊!一位端庄的­妇­女又是多么罕见啊!女人在这种非常不利的情况下,居然还织毛线,真不知是什么心气儿?一个女人织毛线的形象,确实也不是最佳的表现:全神贯注,眼神呆滞,坐立不安,手指头忙个不停!这真需要一只野猫那样的敏捷和拿破仑那样的毅力,才能在一辆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坚持织毛线而不懈,可女人却做到了!她们如果抢到了一个座位,就会忙不迭地拿出极细的暗红­色­毛线,卡达、卡达、卡达地织起来!

波洛心想,这真是不恬静,一点女­性­的优雅都没有!他那个过时的灵魂对现代生活这种压力和匆忙十分反感。周围那些年轻­妇­女——长得都差不多,都那么不妩媚,个个缺少那种极其诱人的女­性­气质!他要求更火热艳丽的魅力。啊!看到一个上流社会女人,俏丽,善解人意,机智——一个曲线美妙的女人,一个衣着奢华奇特的女人,那该多好哇!从前就有过这样的女人,可现在——现在——

车辆在一个站上停下,人们涌出去,把波洛又挤回到织毛线的针尖旁;接着又涌进来一群乘客,把他跟同车人挤得比刚才还像沙丁鱼。车辆又开始启动,猛地一动,波洛给甩到一个拿着疙里疙瘩的手提包的胖女人身上,他道了声“对不起”,又给撞回到一个高个子瘦男人身上。那人的公事皮包正巧顶住他的腰眼。他又道声“对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小胡子也不再鬈曲而耷拉下来。简直是活受罪!幸亏下一站他要下车啦!

这一站赶巧是皮卡迪利广场①,看来大概有一百五十人要在这儿下车。他们像一股大浪潮那样冲出来,涌向站台。波洛给紧紧地挤上一架通向地面的升降楼梯。

波洛心里想这下总算从地狱里钻出来了。在上升的升降楼梯上,一件行李从后面撞到他的大腿关节上,真是疼得钻心!

这时,有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惊地抬起眼睛。在对面下降的升降楼梯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一个过去相识的人。一个丰满的女人,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头发,戴着一顶小草帽,帽檐上装饰着一排羽毛鲜艳的鸟形饰物,肩上垂着异国情调的毛皮披肩。

她那绯红的嘴大张着,浓厚的异乡音回荡着。她的肺挺健康。

“没错儿!”她喊道,“就是没错儿!亲爱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咱们俩非得再见见面不可!”

但是,命运并不比那正朝上下两个相反方向行驶的升降楼梯更无情。赫尔克里·波洛给毫不留情地直送到上面,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却给带到下面。

波洛扭着身子靠在栏杆上,朝下无可奈何地喊道:

“亲爱的夫人——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从下面微弱地传到他耳边,那句话出人意料却似乎又古怪地适合那一时刻的境遇:

“在地狱……”

(①皮卡迪利广场:伦敦的繁华街道、剧场和餐馆集中之地。──译注。)

赫尔克里·波洛一连眨几下眼。忽然他的脚晃了晃,原来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达地面——忽视了朝前迈一步。周围的人群四下散开。在升降楼梯旁边一点的地方,一大群人正挤向那下降的楼梯。他要不要加入那个队伍呢?这是不是那位伯爵夫人刚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在这拥挤的时刻,人在地壳底下旅行,无疑就像是在“地狱”里嘛。如果这就是伯爵夫人的意思,那他可真是无比赞同她的这种说法啦……

波洛下定决心,又挤进那堆下降的人群,给送到下面深处。在楼梯尽头,并没有伯爵夫人的身影。波洛只好在蓝­色­、琥珀­色­等灯光标志中选择一个方向走去。

伯爵夫人是否正走向贝克鲁站台或皮卡迪利站台?波洛先后到那两个地方去寻找。他被上车下车的人群冲来挤去,可他始终没找到那位火红艳丽的俄国女人——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精­疲力尽,懊恼极了,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面的楼梯,步入喧嚣的皮卡迪利广场。他带着愉快的兴奋心情回到了家里。

刻板的矮个子男人追求浮华艳丽的大块头女人,可说是件不幸的事。波洛从来没能摆脱他对这位伯爵夫人的痴迷眷恋。尽管他前次见到她是在二十年前,她那股魅力却依然存在。即使她现在浓妆艳抹,犹如一名风景画家在涂制日落,遮隐了真面目,赫尔克里·波洛还是认为她依然代表那种奢华诱人的女人。这个小资产阶级人物仍然对贵族怀有激|情。一想起当年,她偷窃珠宝首饰那股机灵劲儿,真叫他至今敬佩不已。他还记得她在受到指责时镇静自若承认了那一事实。真是一个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奇女子!他再次遇到了她——却又把她丢了!

“在地狱里!”她说过。他肯定没听错吗?她是那么说的吗?

可她这话指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指的是伦敦地铁吗?要么这句话该从宗教意义上来理解?当然,如果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最终使她似乎可能死后下地狱,当然啦——可她那种俄国式好意的招呼却绝对不会在暗示赫尔克里·波洛也该有同样的下场啊,是不是?

不对,想必是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尔克里·波泪突然困惑得晕头转向!一个多么捣鬼、多么难以推测的女人啊!换了另一个次要的女人,想必会尖叫着说“里茨饭店”或者“克莱丽奇饭店”。薇拉·罗萨柯娃却令人心碎而不可思议地喊出:“地狱!”

波洛叹口气,却并没气馁。他在那种茫然不解的心情下,次日上午采取最直截了当的简单办法,问问他的秘书莱蒙小姐。

莱蒙小姐长得不能再丑了,却又是再能­干­不过了。在她眼里,波洛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只是她的老板罢了。她给他提供优良的服务。目前她正一心一意地整理一套新的归档程序,那在她的头脑深处正慢慢趋于完善呐。

“莱蒙小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莱蒙小姐把手指从打字机键盘上移开,专心等待着。

“如果一位朋友提出跟她——或者跟他——在地狱会见,你该怎么办?”

像往常那样,莱蒙小姐没有停下来思考,还是正如俗话所说:她无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电话订张桌子。”

赫尔克里·波洛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就请你——打——电话——订——张——桌子——吧!”

莱蒙小姐点点头,把电话机拉到身边。

“今天晚上吗?”她问道,由于他没有作答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同意了。她轻快地拨电话号码。

“律师会堂街14578号?是‘地狱’吗?请给预订一张两个人的桌子。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十一点钟。”

她放回话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机键盘上。她脸上微微——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已经完成任务,那种表情似乎在说,老板现在当然该让她­干­自己正在­干­的活儿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却要求她解释一下。

“这个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莱蒙小姐看上去有点惊讶似的。

“哦,难道您不知道吗,波洛先生?那是一家夜总会啊——新开的,目前生意很火爆——我想是由那么一位俄国女人开设的。我可以在今天晚上之前就给您轻而易举地办委会员身份。”

到此为止,莱蒙小姐明显表现出已经用了不少时间的神情,赶紧又熟练快速地打起字来。

当天晚上十一点,赫尔克里·波洛走进一家夜总会大门,门上方装置着一排一次只显示一个字母的霓虹灯招牌。一位身穿红­色­燕尾服的先生接待他,接过他的大衣。

一个手势请他走下几级通往底层的宽楼梯。每级台阶上都写着一个警句。

第一级上写着:“我好意奉劝……”

第二级:“勾销往事,重新开始……”

第三级:“我可以随时放弃……”

“真是通向地狱之路的良好祝愿,”赫尔克里·波洛喃喃赞赏道,“想象得真不赖!”

他走下楼梯。梯脚旁边有个小水池,里面种着鲜红的百合花,一座船形的桥横跨在上面。波洛从旁走过去。

左方一个花岗石|­茓­里蹲着一条波洛从没见过的又大又丑的黑狗!它令人生畏而直挺挺地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波洛满心希望那条狗也许不是真的。然而,就在这时,那条狗掉转它那凶恶丑陋的脑袋,从黧黑身躯里发出一声狂吠,那声音真让人胆战心惊。

这时波洛看见一个装着小圆狗饼­干­的筐子,上面标着“贿赂克尔柏洛斯一块!”的字样。

狗的眼睛直盯着那些饼­干­。它又低沉地汪汪吠了一声。波洛连忙抓起一块饼­干­朝那条大狗扔去。

那张大而深的红嘴打个呵欠,接着强有力的上下额卡哒一声合上。克尔柏洛斯接受了那口贿赂。波洛于是走进一扇敞开的门。

那间屋子不大,四处摆着小桌,中间是舞池,由小红灯照亮着。四面墙上装饰着壁画,房间末端有一个大烤炉,旁边站着几位­操­作的厨师,他们身着魔鬼似的服装,身后有尾巴,头上有角。

波洛把这一一看在眼里,这当儿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身穿华丽的红­色­晚礼服,带着她那种感情冲动的俄国人­性­格,伸出双手朝他冲过来。

“啊,您真来了!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朋友!又看到您可甭提多高兴啦!过了那么多年——那么久了——多少年了?——不,咱们不提多少年!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似的。您没变——一点也没变!”

“您也一样,我亲爱的朋友。”波洛叫道,亲吻一下她的手。

可他完全意识到二十年毕竟是二十年。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势必不能给刻薄地说成整个毁了,可她至少是惊人地改观了。生气勃勃的神态,热烈享受生活乐趣的劲儿,依然存在,而且她也明白,一点也没减弱地明白,该怎样奉承男人。

她把波洛拉到一张已经有两个人坐着的桌子旁边。

“这是我的朋友,大名鼎鼎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她介绍道,“他就是­干­坏事的人的克星。我也一度怕过他,可现在我过上了一种极端规规矩矩而也十分枯燥的生活,是不是这样?”

那个听她说话的高个子男人答道:“永远别说枯燥,伯爵夫人。”

“这位是李斯基德教授。”伯爵夫人介绍道,“他博古多识,并且对这里的装修给我提出了不少宝贵建议。”

那位考古学家微微一颤。

“如果我事先知道您要­干­什么,”他喃喃道,“这里的成果还会更让人惊喜万分。”

波洛再仔细环视一下四周的壁画。面前那扇墙上是奥菲厄斯①和他的乐团在演奏,欧律狄刻②眼巴巴地望着那个烧烤炉。对面墙壁上是奥西里斯③和伊希斯④,他俩好像在冥界举办一场古埃及划船游会。第三面墙上是一些欢快的男女青年在享受­祼­体混合浴呐。

“青春的国土。”伯爵夫人解释说,接着一口气连着说,以便完成她的介绍,“这位是我的小艾丽丝。”

波洛向坐在那张桌子旁边的另一个女人鞠一躬,那是一位看上去外表很严厉的姑娘,身穿一套格子呢外套和裙子,戴着一副角质架眼镜。

“她非常非常聪明,”罗萨柯娃伯爵夫人说,“她是一位有学位的心理学家,深知­精­神病人为什么会犯­精­神病的一切原因!那并不像你认为那样,他们就是疯了!不对,其中还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呐!我总觉得那很古怪。”

(①奥菲厄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一译注。

②欧律狄刻:希腊神话中奥菲厄斯之妻,新婚时,被蟒蛇杀死。其夫以歌喉打动冥王,冥王准她回生但要求其夫在引她返回阳世的路上不得回头看她;其夫未能做到,结果她仍被抓回­阴­间。——译注。

③奥西里斯:古埃及的冥神和鬼判,伊希斯的兄弟和丈夫。——译注。

④伊希斯:古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其形象是一个给圣婴哺|­乳­的圣母。—一译注。)

那叫艾丽丝的姑娘和蔼却有点倨傲地微微一笑。她用坚决的口气问教授愿不愿意跳个舞。他显得有点受宠若惊,却有些犹豫。

“我亲爱的小姐,我恐怕只会跳华尔兹。”

“现在奏的舞曲正是华尔兹。”艾丽丝耐心地说。

他俩站起来跳舞,两人都跳得不太好。

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叹口气,独自沉思片刻,轻声说:“不过她真的长得并不难看……”

“她没有完全显示出自己的优势。”波洛判断道。

“坦率地说,”伯爵夫人大声说,“我不理解这年头的年轻人。他们不再设法打扮得招人喜欢——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总是试图——挑选最适合自己的颜­色­的衣服穿——上衣垫点肩——紧身胸衣在腰间束得紧一点——头发也许弄个更有情趣的发型——”

她把额头上那绺浓密的橙红­色­头发往后理一下——无可否认她至少还在试图竭力那么做呐!

“只满足于自然本­性­,那可——太傻了!也太傲慢了。那个小艾丽丝写了不少关于­性­的长文章,我倒要问问,有哪个男人会经常约她去布赖顿度周末呢?那都是些长篇大论,工人福利啦,世界的未来啦,倒也很有价值。可我倒要问问。那有趣吗?你看,我倒要问问,这些年轻人把这个世界搞得多么乏味!处处是清规戒律!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这倒叫我想起来了,贵公子好吗?夫人。”他在说这句话时,忽然想到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年,就及时用“贵公子”代替了“您的男孩儿”。

伯爵夫人的脸顿时喜气洋洋,她带着母­性­的热情说:

“那个可爱的安淇儿!长得那么大了,宽肩膀,英俊极了!他如今在美国,­干­建筑那一行——筑桥啦,盖银行啦,造旅馆啦,建百货公司啦,修铁路啦,凡是美国需要的,他都­干­!”

波洛显得有些纳闷。

“那他是位机械工程师?要么就是位建筑师吧?”

“那又有什么关系?”伯爵夫人道,“他可爱极啦!整天就只关心大梁啦,机械啦,还有那种叫应力的玩艺儿。那些我一点也闹不明白的东西。不过我们彼此爱慕——我们俩一向彼此爱慕!也就是为了他,我也爱小艾丽丝。当然他们俩已经订了婚。他俩是在一架飞机上,或许是在一条船上,或许是在一列火车上相逢的,就在谈论工人福利那个话题的过程中相爱了。她来到伦敦后,前来看我,我就真诚地喜欢上她了。”伯爵夫人把她两只胳臂交叉放在她那宽胸脯上:“我还说——‘你和尼基两人相爱——所以我也爱你——可你要是爱他,­干­吗又把他留在美国呢?’她就谈到她的‘工作’,她正在写的书和她的事业。坦率地说,我根本就闹不明白,不过我一向说:‘人应当容忍。’”她又接着说道:“亲爱的朋友,你认为我这里构思想象得怎么样?”

“想象得挺好,”波洛一边说,一边赞同地四处环视一下,“还很别致!”

这家夜总会宾客盈门,洋溢着那种无可置疑的成功气氛,这倒是无法作假的。那里有身穿晚礼服的懒洋洋的夫­妇­啦,穿灯芯绒裤子的吉卜赛人啦,穿整套西服的商人啦等等。身穿魔鬼服装的乐队成员在演奏狂热的音乐。毫无疑问,“地狱”的生意红火极了。

“我们这里什么人都有,”伯爵夫人说,“就应当这样,对不?地狱向所有的人敞开大门。”

“大概穷人除外吧?”波洛暗示道。

伯爵夫人笑了:“人家不是说富人进不了天堂吗?那他们当然就应当在地狱得到优待啊。”

那位教授和艾丽丝跳完舞回来了。伯爵夫人站起来说:

“我得去跟阿里斯泰德斯说几句话。”

她走去同侍者领班、一个靡菲斯特①模样的瘦子交谈几句,然后又挨桌跟客人们去打招呼。

那位教授擦了额头上的汗,喝口酒,说道:

“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不?大家都喜欢她。”

他道声歉,起身到另外一张桌子那边去跟一个人说话。波洛独自陪着那位严峻的艾丽丝,见到她那双蓝眼睛冷淡的神情,不禁感到有些发窘。他看出她原本并不难看,可他觉察出她明明十分警惕。

“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呢。”他轻声道。

“肯宁汉。艾丽丝·肯宁汉博士。我听说您过去认识薇拉?”

“快有二十年了。”

“我发现她是我的一个很有趣的研究对象。”艾丽丝·肯宁汉博士说,“当然我对她感兴趣也是因为她是我未婚夫的母亲,不过我对她感兴趣还是从职业观点出发的。”

(①靡菲斯特:欧洲中世纪关于浮士德的传说中的主要恶魔。──译注。)

“是吗?”

“是的,我正在写一本书,犯罪心理学的书。我发现这里的夜生活丰富多彩。我们遇到一些犯罪型的人常常光顾这里。我跟他们当中一些人讨论过他们的早期生活。您当然知道薇拉的犯罪倾向——我是指她偷过东西。”

“嗯,是的——这我知道。’波洛略感惊讶地说。

“我本人管这种行为叫喜鹊情结。她总是偷闪闪发亮的东西,从不偷钱,总是珠宝首饰。我发现她在儿童时代很受宠爱溺爱,但也被管得很严。生活对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枯燥无味——枯燥却很安全。她的­性­格则要求戏剧­性­——渴望受到惩罚。这就是她沉溺于偷窃行为的根源。她要显得比别人突出,要得到受过惩罚的臭名!”

波洛不同意:“她作为俄国旧政权的一名成员,在大革命期间生活肯定乏味而且不会安全吧?”

肯宁汉小姐那双淡蓝眼睛微微显露一丝感兴趣的神情。

“啊,”她说,“旧政权的一名成员?她是这样告诉您的吗?”

“她是一名无可争议的贵族。”波洛坚定地说,竭力排除伯爵夫人亲口告诉他的有关她早期放荡生活情况给他留下的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人们都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肯宁汉小姐说,带着本行专业那种目光瞧着他。

波洛立刻警觉起来。他觉得不出一分钟她就会对他说他内心是什么情结啦。他决定把这场战役打回到敌营里去。他喜欢罗萨柯娃伯爵夫人的社交圈子,部分原因在于她那贵族根源,他不打算让这个长着熟醋栗似的眼睛、戴副眼镜、有个心理学学位的丫头扫他的兴。

“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吗?”他问道。

艾丽丝·肯宁汉没多费口舌,­干­脆说她不知道。她摆出一副无所谓而宽容的样子。

波洛接着说:

“我感到惊讶的是你——年轻,如果下点功夫的话,会显得很漂亮——嗯,使我惊讶的是你却不肯下这个功夫!你穿着那种带着大口袋的厚上衣和厚裙子,好像要去打高尔夫球似的。可这里跟高尔夫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是华氏七十一度的地下室。你的鼻子又热又亮,你也不往上搽点粉,你嘴上抹的口红毫无情趣,没有强调出你那嘴­唇­的曲线!你是个女人,可你并不在意你是个女人。我要问你一声,为什么这样呢?真是怪可惜的!”

他一时满意地看到艾丽丝显得通人请了。他甚至看到她两眼闪现出一丝气愤的神情。接着她又恢复了她那种蔑视的笑态。

“亲爱的波洛先生,”她开腔道,“我担心您恐怕已经跟现代思维逻辑脱节了。重要的是本质,而不是那些装饰!”

她抬头望了过去,这时正有一位非常英俊的深­色­头发的青年向他俩走来。

“这个人是那种最引人兴趣的类型。”她热忱地小声说,“保罗·瓦莱斯库!专吃软饭的人,还有不少堕落的渴望!我想让他给我讲讲他三岁时一个照管他的保姆的事。”

一两分钟后,她就跟那个青年一起跳舞了。他跳得潇洒极了。他俩舞到波洛身边,波洛听到她在说:“在伯格纳度夏后,她送给你一个仙鹤玩艺儿吗?一只仙鹤——哦,这可别有含意!”

波洛一时自娱地推测这位肯宁汉小姐对各种犯罪类型如此感兴趣,早晚有一天会惹祸上身,她那残缺的肢体会让人在荒郊树林里发现。他不喜欢艾丽丝·肯宁汉,可他足够诚实地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她的原因在于她竟然那么明显地看不起他赫尔克里·波洛!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

这当儿,他发现了另一件事,就暂时把艾丽丝·肯宁汉弃置脑后。舞池对面坐着一位年轻的金发男子,身穿晚礼服,那种举止显示他是个过惯悠闲放荡日子的家伙。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喜好奢华的姑娘。他傻呵呵地凝视着她。谁看见他俩都可能会悄声说:“一对懒散的阔人!”波洛却深知这个小伙子既不懒散也不富有,他其实是查尔斯·史蒂文斯警督。波洛认为史蒂文斯警督可能是在这里执行任务呐……

次日早晨,波洛去到伦敦警察厅,拜访他的老朋友贾普警督。

贾鲁对他试图打听的事情的答复出人意料之外。

“你这条老狐狸!”警督亲昵地说,“你是怎么得知这些情况的,我真服了。”

“可我向你保证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出于妄想好奇罢了。”

贾普说波洛这种话只能去哄大兵,谁信你那一套!

“你想知道那个‘地狱’的所有情况吗?嗯,表面上看,只是另一处夜总会那类场所。还真火!他们一定挣了不少钱,尽管去那里玩的开销当然也很大。是由一个俄国女人公开经营的,称自己是个什么伯爵夫人——!”

“我认识罗萨柯娃伯爵夫人。”波洛冷冷地说,“我们俩是老朋友。”

“可她只是个傀儡。”贾普接着说,“她没有投资进去,可能是那个侍者领班阿里斯泰德斯·帕波波勒斯——那家伙在那里有股份——可我们也不信那地方真属于他所有。我们其实也不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

“你就派了史蒂文斯警督去了解情况,对不对?”

“哦,你看见了史蒂文斯?幸运的小伙子,接了这么一个好差事,在花费大量纳税人的钱!不过他倒也发现了不少事。”

“你们想在那儿发现什么啊?”

“毒品!大规模贩毒行径。但是,不是用现金而是用珠宝首饰购买毒品。”

“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那个什么夫人——或是什么伯爵夫人——觉得收现金很麻烦——反正她不愿意从银行里提取大笔现金。可她得到首饰——有时是家族的传家宝!把那些东西拿到一个地方去‘清理一下’或者‘重新镶嵌一下’——那些宝石在那里从原来的底座上给取下来,再给换上人工宝石。那些取下来的宝石就在伦敦或欧洲大陆给卖掉。一切都很顺利——从来没有发生什么盗窃,也没有出现过追捕盗贼的叫喊声。即使迟早经人发现一件头饰或一条项链上面的宝石是假的,那位某某夫人也只表现出一种茫然无知而惊惶失措的样子——闹不清那上面的假宝石是什么时候怎样给换上去的——那条项链从来就没离开过她啊!于是派遣流汗受累的可怜警察徒劳无益地追查辞退的女仆、可疑的男仆和擦玻璃的工人。

“可我们并非像那些社会女名流所想象的那样愚蠢!我们接二连三地接到报案——可我们从中发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所有来报案的女人都现出吸毒的迹象——神经质,烦躁——抽搐,瞳孔放大等等。问题是:她们从哪里得到毒品?谁在经营那项非法交易?”

“你认为答案是那个‘地狱’吗?”

“我们相信那里是那项非法交易的总部。我们找到了首饰改造的地方——一家名叫哥尔康达的店铺,出售高级仿制首饰。有一个名叫保罗·瓦莱斯库的下流坯——啊,我看出你也认识他?”

“我在‘地狱’里见到过他。”

“那是一处能见到他去的地方——是他真正出没的地方!他要多坏就有多坏——可是女人——就连体面的女人——都对他言听计从!他跟哥尔康达有限公司有点关系。我敢肯定他是‘地狱’的黑后台。那里是他物­色­目标的理想地点——什么人都去那里,社会女名流啦,职业骗子啦——那里是最好的聚集点。”

“你认为那项交易——用首饰换毒品——是在那里进行的吗?”

“是的,我们知道哥尔康达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想要另一方——毒品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想闹清楚谁在提供货源,从哪儿来的?”

“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有头绪?”

“我认为是那个俄国女人——可我们没有证据。几个星期前,我们以为已经有些进展。瓦莱斯库到过哥尔康达公司,在那里取了几块宝石后就径直去‘地狱’。史蒂文斯一直监视着他,可他没真正看见他传递那玩艺儿。瓦莱斯库离开那里后,我们就抓住了他——可他身上没有宝石。我们查抄了那个夜总会,把所有的人都搜了一遍。结果是没有宝石,没有毒品!”

“一场惨败,对不?”

贾普不自在地说:“还用你说!差点惹出不小的麻烦,幸亏在包抄中我们逮住了佩维瑞尔,就是那起白特西凶杀案的主犯。纯属偶然,原以为他逃往苏格兰了。我们一名警官根据他的相片把他认出来了。所以就算是善始善终——我们获得表扬——对那个夜总会也是个大宣传——自那以后,那里的生意就更火爆了!”

波洛说:

“但是,对那起毒品案的侦破却没有什么进展。也许那里面还有个隐蔽的场所吧?”

“肯定是那么回事,可我们没有找到。我们就像是用篦子把那地方彻底篦了一遍。只限于咱俩之间说说,不得外传,我们在那里还进行过一次非法搜查——”他眨了眨眼,“纯粹是秘密进行的。想破门进入那个隐蔽处,没成功。我们那名暗探差点儿让那条可恶的大狗撕成碎片!它就睡在那里守卫着!”

“啊哈,是克尔柏洛斯吗?”

“对,给狗取了这么一个怪名——俏皮的名字。”

“克尔柏洛斯。”波洛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你也来Сhā一手如何,波洛?”贾普建议道,“这是一个有趣的案子,值得一­干­。我憎恨贩毒这种勾当,那是在毁灭人的灵魂和­肉­体。这真可以说是‘地狱’!”

波洛沉思着说:“会叫它彻底败露完蛋的——对,你知不知道赫尔克里大力神第十二桩丰功伟绩是什么吗?”

“不知道。”

“制服恶犬克尔柏洛斯。这正合撤,对不对?”

“不明白你在胡说什么,老家伙,不过要记住:‘狗吃人’可是条新闻咧。”贾普朝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我想非常严肃地跟您谈一谈。”波洛说。

时间还很早,夜总会里还差不多是空的。伯爵夫人跟波洛坐在近门口的一张小桌旁。

“可我一点也不感觉严肃。”她反驳道,“那个小艾丽丝倒一向是严肃的,这话我只跟你讲讲,我觉得那很叫人厌烦。我可怜的儿子尼基跟她在一起能有什么乐趣呢?什么也不会有。”

“我对您是很有感情的,”波洛坚定地继续说,“我不愿看到您处于那种所谓的困境。”

“可您说这话真够荒唐的!我现在正处于顶峰,财源滚滚而来啊!”

“这地方是您的吗?”

伯爵夫人的目光变得有点躲躲闪闪。

“当然是啊。”她答道。

“可您还有个合伙人吧?”

“这是谁告诉你的?’帕爵夫人严厉地问道。

“那位合伙人是不是保罗·瓦莱斯库?”

“噢!保罗·瓦莱斯库!亏您想得出!”

“他可有很坏的——犯罪记录。您知道不少罪犯经常到这儿来吗?”

伯爵夫人扬声大笑。

“这真是个老好人在说话!我当然知道!您没发现这正是这个地方有吸引力的一半原因吗?那些住在梅费尔区①的年轻人——他们在伦敦西区天天见到他们自己那路人感到厌烦了,于是就到这里来见识见识各种罪犯:贼啦,诈骗犯啦,花言巧语的骗子啦——甚至也许还有某个杀人犯——下星期会在周末版报上登出来的那个家伙!这多有意思。这样——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是在观察生活!还有那些整天都在推销女袜裤、长统袜和紧身胸衣的很挣钱的商人也是来这儿解解闷!这跟他过的那种体面的生活、交的体面的朋友相比,多么不同啊!此外,更令人惊喜的是——那边桌旁坐的是伦敦警察厅的警探,正在摸他的小胡子呐——一位穿燕尾服的警探!”

(①海切尔区:伦敦西区高级住宅区。──译注。)

“那你什么都知道?”波洛轻声问道。

他俩的目光相遇,她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朋友,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幼稚。”

“您在这里也经营毒品吗?”

“噢,那事我可不­干­!”伯爵夫人厉声道,“那是一种叫人憎恶的事!”

波洛凝视她一两分钟,然后叹口气。

“我相信您。”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更应当告诉我,谁是这儿的主人。”

“我是主人啊。”她简短地说。

“在营业证上也许是。可您背后还有一个人。”

“您知道吗,我的朋友,我觉得您太好事了。你说他是不是太好奇了,杜杜?”

后一句话是轻声说的,接着她就把盘子里的鸭骨头扔向那条大黑狗,它凶狠地用牙一下子咬住。

“您管那个畜牧叫什么名字?”波洛岔开话问道。

“这是我的小杜杜!”

“叫这么一个名字,真有点莫名其妙!”

“可它可爱极了!它是条警犬,什么都会­干­——什么都会——您等着瞧!”

她站起来环视四周一下,突然从旁边那张桌子上拿起一盘刚给端上来的美味多汁的牛排。她走到那个大理石壁龛前,把那个盘子放在狗面前,同时嘟囔了两句俄文。

克尔柏洛斯两眼朝前望着,好像那块牛排并不存在似的。

“你看见了吗,这不仅仅是几分钟的事!不,它可以这样待上几小时!”

然后她又轻声说句话,克尔柏洛斯就闪电般飞快地弯下长脖子,那块牛排就像变戏法儿那样一下子便没影儿了。

薇拉·罗萨柯娃张开两臂抱住狗脖子,亲热地拥抱它,她这样做不得不踮起脚尖。

“您看它多温柔!”她大声说,“对我,对艾丽丝,对它的所有的朋友都这样——他们爱­干­什么都行!不过你必须对它说那句话才行!我还告诉您,它会,譬如说,把一个警探——撕成碎片’对,撕得粉粉碎!”

她放声大笑。

“只要我说一句——”

波洛立刻打断她。他不信任这位伯爵夫人的幽默感。史蒂文斯警督也许真会面临危险!

“李斯基德教授要跟您说句话。”

那位教授不满地站在她的胳臂近旁。

“您把我的那块牛排拿走了,”他抱怨道,“您­干­吗拿走我的牛排?那是一块很好的牛排啊!”

“星期四晚上,老伙计!”贾普说,“那是战斗打响的时刻。当然是安德鲁执行任务——缉毒战斗队——不过他很愿意你参加。不喝了,谢谢。不想再喝你这种怪甜的饮料啦。我得当心保护我的胃。那边放着的是不是威士忌?那还差不多。”

他把酒杯放下,接着说:

“我想我们已经识破了那个谜。那个夜总会还有另外一扇通到外面的门——我们已经找到了!”

“在哪里?”

“就在那个烧烤炉后面。有一部分可以给转开。”

“可你一定会看到——”

“不,老朋友。等突击一开始,灯就给灭掉——把总电闸关上——过一两分钟再给开亮。谁也不准从前门出去。有人在那里把守。不过现在搞清楚了,有人会带着毒品从秘密出口逃走。我们一直在调查夜总会后面的房子——我们才恍然大悟。”

“那你打算怎么进行呢?”

贾普眨眨眼。

“按计划行事——警察出现,灯给灭掉——有人在那秘密出口盯着,看谁从那里出来。这次我们就可以把他们逮住了!”

“为什么要在星期四?”

贾普又眨眨眼。

“我们窃听了哥尔康达公司内部谈话,录了音。星期四会有货从那地运出。是卡林顿夫人的绿宝石。”

“容许我,”波洛说,“也做一两个小小的安排,好吗?”

星期四晚上波洛照常坐在离进口处很近的那张小桌前,环视四周。‘地狱’像往常那样,生意很红火!

伯爵夫人比往常修饰得更加艳丽。今天晚上她俄国味儿更浓,拍着手,放声大笑。保罗·瓦莱斯库来了。他有时穿着无可挑剔的晚礼服,有时又像今晚这样穿一身阿飞装束,扣子紧扣的上衣,脖子上围着围巾,看上去又邪恶又漂亮。他从一个佩戴着好些钻石的中年胖女人身旁脱身,弯身邀请艾丽丝·肯宁汉跳舞,后者坐在一张小桌旁正忙着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东西呐。那个胖女人恶狠狠地瞪了艾丽丝一眼,又爱慕地望着瓦莱斯库。

肯宁汉小姐的目光没有爱慕的神情,只流露出纯科学兴趣的眼神。他俩跳舞经过波洛身旁时,他听到他俩交谈的只言片语。她如今已经不再打听保姆的事而正探询保罗当年进的私立小学的女总监的情况。

音乐停后,她坐到波洛身边,显得又高兴又激动。

“真有意思,”她说,“瓦莱斯库会是我那本书中最重要的一个实例人物。象征­性­是不会给弄错的。譬如说马甲背心吧——因为背心象征刚毛衬衣①,还带着其他一切联想——整个事情就变得很清楚了。你可以说他绝对是个罪犯型的人,不过是能给治好的——”

“女人最喜爱的一个幻想就是她能改造一个流氓。”波洛说。

艾丽丝·肯宁汉冷冷地望他一眼。

(①刚毛衬衣是苦行者或忏悔者贴身穿的。此处喻惩罚工具,苦难的根源。──译注。)

“这不是什么个人恩怨问题,波洛先生。”

“从来也不是,”波洛说,“永远是纯粹无私的利他主义——不过那目标通常总是一位对人喜欢的异­性­成员。譬如说,难道你会对我在哪儿上过小学,或者哪位女总监对我是什么态度感兴趣吗?”

“您不是那种罪犯型的人物。”肯宁汉小姐说。

“你一看到一名罪犯就能辨出他是个罪犯型的人吗?”

“当然能。”

李斯基德也来到他俩桌旁,坐在波洛身边。

“你们在议论罪犯吗?您应当研究一下公元前一千八百年的《汉漠拉比①法典》,非常有意思,波洛先生。在火灾中抓住的盗窃犯应当把他扔进火中。”

他兴高采烈地望着他前面的那个烧烤炉。

“还有更古老的苏美尔③法典。一个妻子如果憎恨她的丈夫,并对他说‘你不是我的丈夫’,人们就会把她扔进河里。这比离婚法庭的判决更省钱更省事。不过一个丈夫如果对妻子说这样的话,那他只需付给她一些银子就打发了。谁也不会把他扔进河里。”

“还是那个老故事,”艾丽丝·肯宁汉说,“对男人是一种法律,对女人则是另一种法律。”

(①汉谟拉比(公元前?~前1750):巴比伦王国国王。在位期间,武力统一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实行中央集权统治。颁布《汉谟拉比法典》。——译注。

②苏美尔:已知最早文明发祥地,后即巴比伦地区。公元前4500-前4000年前一种非闪族人定居此处。公元前2350年,乌尔第三王朝国王颁布了此法典。——译注。)

“女人当然更喜欢金钱的价值。”那位教授沉思着说,“要知道,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大多数夜晚我都到这儿来。我不需要付钱。伯爵夫人给安排好了——非常感谢她——她说,考虑到我对这里的装饰向她提供过建议,可以免费接待我。其实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找当时根本没闹请她问我那些问题是要­干­什么——她跟那些艺术家当然就把事情弄拧了。我倒希望永远没人知道我跟这种糟糕的事有过任何关系。我永远也不会承认。不过嘛,她倒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总想她很像一个巴比伦人。巴比伦女人都会经商,你知道——”

教授的话突然被一阵叫喊声淹没了。有人在喊出“警察”——女人全都站了起来,一片喧哗。电灯熄灭了,电烧烤炉也灭了。

在这阵­骚­动中,那位教授却宁静地背诵《汉谟拉比法典》的片断。

灯又亮了,赫尔克里·波洛已经走在门口几级宽台阶当中,一些站在那里的警察向他敬了礼。他走到街头,转向拐角那边。一个浑身散发臭气、红鼻头的小个子紧靠着墙站在那里。那人焦急而沙哑地小声说:

“我在这里呐,老板。是我该­干­活儿的时候了吗?”

“对,­干­吧。”

“这里四周可有不少警察呐!”

“没关系。我已经跟他们交代了你的情况。”

“我希望他们别­干­涉,行吗?”

“他们不会­干­涉。你肯定能完成你­干­的事吗?那条狗可是又大又凶。”

“它对我不会凶,”那个小个子很有信心地说,“倒并非因为我手里有这个玩艺儿!任何一条狗都会如此跟着我下地狱!”

“这一回,”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它得跟着你走出地狱!”

次日凌晨,电话铃响了。波洛拿起话筒。

贾普的声音:

“是你让我给你打电话的。”

“对,没错儿,怎么样了?”

“没发现毒品——我们找到了那些绿宝石。”

“在哪儿找到的?”

“在李斯基德教授的口袋里。”

“李斯基德教授?”

“你也没想到吧?坦率地说,我也闹糊涂了!他看上去像婴儿那样吃惊,瞪着大眼望着宝石,他说他丝毫没有印象这些东西怎么会进入他的兜儿里了。可是妈的,我相信他倒是说的是实话!瓦莱斯库在灯灭时轻而易举地把东西塞进了教授的口袋里。我简直料想不到李斯基德教授这样的人竟会跟这种事搅到一块儿。他属于那种高级知识分子阶层,要知道他甚至跟大英博物馆也有关系咧!他惟一的花费是买书,还买那些发了霉的旧书。不对,他不会­干­这种事。我现在开始认为我们对整个这件事判断错误——那个夜总会里压根儿就没有贩卖毒品那回事儿。”

“哦,有的,我的朋友,昨天夜里就在那里发现的。告诉我,有没有人从你说的那个秘密出口走出去了?”

“有,斯堪德伯格的亨利亲王——他昨天才抵达英国——和他的随从;内阁大臣维塔米安·伊文斯(工党成员当大臣这个工作不好­干­,得特别小心!没人理会一名保守党政客生活放荡,花天酒地,因为纳税人会认为他花的是自己的钱——可要是工党的人那样做,公众就认为他花的是他们的钱!总的来说就是这么回事);贝阿特丽斯·万纳夫人是最后一个——她后天就要下嫁给那位年轻而自命不凡的莱姆斯特公爵。我想这群人里不会有谁会搅在这起案子里的。”

“你想得对。然而毒品就在夜总会里,有人把它拿出夜总会了。”

“是谁?”

“是我,我的朋友。”波洛轻声说。

他把话筒放回原处,切断了贾普气急败坏的喊声。这时门铃响了,他走过去把前门打开。罗萨柯娃伯爵夫人仪态万方地走进来。

“要不是咱们年纪太老了,唉,这说出去多不好!”她喊道,“你看,我是按你写的字条的叮嘱来到这里的。我想,有个警察跟在我后面呐,不过他可以呆在街上。现在,我的朋友,告诉我,是什么事?”

波洛殷勤地帮她解下狐皮围脖。

“您­干­吗把那些绿宝石放在李斯基德教授的口袋里?”他说道,“您这样做,多不好呀!”

伯爵夫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当然是想把那些绿宝石放过您的兜儿里呀!”

“噢,放进我的兜儿里?”

“当然,我急忙跑到您坐的那张桌子前,可当时灯灭了,我可能糊里糊涂地放进了教授兜儿里了!”

“那您为什么要把偷窃的绿宝石往我兜儿里放呢?”

“我当时想——得赶快想个办法,您明白,该怎么办才好!”

“真格的,薇拉,这可真是没法夸您啦!”

“可是,亲爱的朋友,您考虑一下嘛!警察来了!灯又灭了——我们请来了那些贵宾,可不能叫他们受害——这时有只手从桌上把我的手提包拿走了。我又夺了回来,可是隔着丝绒料子我摸到里面有什么硬东西,我把手伸进去,一摸就知道是珠宝,我立刻就明白是谁放过去的了!”

“哦,是吗?”

“我当然知道!就是那个流氓!那个追逐富婆的游手好闲的家伙,那个恶魔,那个两面派,骗子,扭动的毒蛇,猪崽子,保罗·瓦莱斯库!”

“就是‘地狱’里您的那位合伙人吗?”

“是啊,是啊,他是那里的东家,是他出钱开设的。直到现在我一直没有背叛他——我是说话算话的。可现在他居然出卖我,他想把我卷入跟警察打交道的纠纷里去——哼,我现在要把他抖落出来——对,抖落出来!”

“冷静点,”波洛说,“现在请跟我到旁边那间屋里去一下。”

他打开房门。那是一间小屋,可是猛一下似乎让人感到里面竟让一条大狗整个占满了。克尔柏洛斯在“地狱”那么宽敞的地方都显得巨大无比,在波洛起公寓套间的小饭厅里,就显得屋里除了狗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不过,那里还有那个散发臭味的小个子。

“我是按照计划到您这里来了,老板!”那个小个子沙哑地说。

“杜杜!”伯爵夫人嚷道,“我的宝贝儿杜杜!”

克尔柏洛斯用尾巴拍打着地板——但它没动窝儿。

“让我介绍您认识一下。威廉·希格斯先生,”波洛大声喊着,好盖过克尔柏洛斯尾巴拍地板的雷鸣般的声音,“是他­干­的那一行里的大师。在昨天晚上那阵喧嚣中,”波洛接着说,“希格斯先生诱引克尔柏洛斯跟随他走出了‘地狱’。”

“你把它诱引出来了?”伯爵夫人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像耗子似的小人物,“可你是怎么引的?怎么引的?”

希格斯先生窘得两眼低垂。

“不太想在一位太太面前说这种事。不过有样东西任何一条狗都无法抗拒。任何一条狗,只要我教它跟随我,它就会跟随我到任何地方去。当然,您明白,这法子对姆狗不起作用——对,那就不同了,是这样的。”

伯爵夫人转向波洛。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

波洛慢慢说:

“一条训练好的狗叼在嘴里的东西不接到命令就绝不会松口。它能叼在嘴里好几个钟头。您现在让您那条狗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好吗?”

薇拉·罗萨柯娃瞪大眼睛,转身清脆地喊出两句话。

克尔柏洛斯便张开巨大的嘴,那当儿可真吓人。克尔柏洛斯的舌头好像要从嘴里摔出来似的。

波洛走上前,拾起一个用粉­色­盥洗用品防水袋包着的小包。他把它打开,里面是一包白粉末。

“这是什么?”伯爵夫人尖声问道。

波洛轻声说:

“可卡因。看起来就这么一点——可是对那些愿意付钱买的人来说,它却是可以值好几万英镑呐……足可以给成千人带来毁灭和灾难……”

她倒抽一口气,叫道:

“您认为我——可那不是我­干­的事!我向您发誓那不是我­干­的事!过去我收藏些珠宝首饰、古玩、小珍品什么的解解闷——要明白,那是为了帮助人生活,可我也觉得,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人该比别人拥有更多的东西?”

“正像我对狗就有那样的感觉。”希格斯先生Сhā嘴道。

“您没有是非观念。”波洛难过地对伯爵夫人说。

她接着说:

“可是毒品——不!因为那种东西造成灾难、痛苦、堕落!我没想到——一点都没想到——我那个十分招人喜欢、无害而叫人高兴的小‘地狱’竟被人利用来­干­这种勾当!”

“我同意您对毒品的这种看法。”希格斯先生说,“可是用猎犬贩毒——那可太卑鄙了!我永远也不会­干­那种坏事,过去也从没­干­过。”

“可您说相信我,我的朋友。”伯爵夫人向波洛央求道。

“我当然相信您!难道我没花工夫费心思抓出那个真正贩毒的元凶吗?难道我没执行了赫尔克里第十二桩艰巨任务,把克尔柏洛斯带出‘地狱’来证明我的侦破吗?因为我要告诉您,我不愿见到我的朋友遭到诬陷——是啊,遭到诬陷——因为如果案发了,您是要背这个黑锅的!因为想必会在您的手提包中搜出绿宝石,如果有谁再(像我这样)足够聪明地怀疑到毒品是藏在一条凶狠的狗嘴里——那么这条狗又是您的,对不?即使它也已经认可小艾丽丝到了听从她的命令的地步,您还是有口难辨!对,您现在总可以睁开眼睛明辨是非啦!打一开始我就不喜欢那个满口科学术语、身穿带大口袋的上衣和裙子的年轻女人。是啊,大口袋。竟对自己的仪表如此不注意的女人,这就不对头了!她还跟我说了什么——重要的是本质!啊哈,本质就是那些口袋,那些她可以带来毒品而取走珠宝的口袋嘛——这项小小的交易可以在她跟同伙跳舞时轻而易举地进行,而她却在装作把那个同伙当做一个心理学研究对象似的。啊,这种伪装真是太­棒­了!谁也没怀疑这位有医学博士学位、戴眼镜、认真的心理学家。她可以偷运毒品入境,诱使她那些有钱的病人嗜毒成瘾,然后出钱开设一家夜总会,并且安排好公开由一个——咱们可以这么说——过去有点小缺点的女人经营!可她藐视赫尔克里·波洛,她以为自己可以用谈论童年时代的保姆和马甲背心等等鬼话来欺骗他。那好,我等着她就是。灯一灭,我就连忙起身站到克尔柏洛斯旁边去。在黑暗中,我听见她走过来了。她打开它的嘴,强把那个小包塞进它的嘴里,我就——没让她感觉到,轻巧地用一把极小的剪刀剪下她袖子上的一小块衣料。”

他戏剧­性­地举起一薄片衣料。

“您看——跟她的上衣同样的格子呢——我会把它交给贾普,让他去找它原来的出处核对上——然后就把她逮捕归案——而且再一次说伦敦警察厅多么聪明能­干­啊!”

伯爵夫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突然她像雾角信号那样响而尖地恸哭起来。

“可我的儿子——我的尼基。这对他会是个很大的打击——”她停顿一下,问道,“要么您认为不会那样吗?”

“美国有的是姑娘。”赫尔克里·波洛说。

“要是没有您,他的母亲就会进监狱——进大牢了——头发都给剪掉——坐在一间牢房里——充满消毒药水的臭味儿!哦,您真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她站起来扑向前去,把波洛搂到怀里,使出斯拉夫人的热情紧紧拥抱他。希格斯先生赞赏地观望着。大狗克尔柏洛斯使劲用尾巴敲着地板。

在这一片欢乐中,忽然响起门铃的颤声。

“贾普!”他从伯爵夫人的拥抱中脱身出来。

“也许我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去更好些!”伯爵夫人说。

她便溜进那扇门。波洛去开门。

“老板,”希格斯关心地喘着气说,“您最好先照照镜子,看看您自己那副模样!”

波洛照办了,退了回来。口红和染眉毛油把他的脸涂抹得花里胡哨。

“如果来人是伦敦警察厅的贾普,他肯定会往坏里想——肯定的。”希格斯先生说。

门铃又响一声,波洛赶紧擦掉­唇­髭尖上的油腻腻的口红。希格斯又问一声:“您要我还­干­些什么——也走开吗?这条‘地狱’大狗怎么办?”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赫尔克里·波洛说,“把克尔柏洛斯带回‘地狱’去吧。”

“就依您的话。”希格斯先生说,“说也怪,我还真喜欢上这条狗了——可它不是我喜欢留下的那种——没法儿永远养着——太扎眼啦,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想想看,我得花多少钱买牛­肉­和马­肉­养活它啊!我料想它像一头小狮子那样能吃。”

“从扼死涅墨亚狮子到制服恶犬克尔柏格斯,”波洛喃喃道,“全部完成了!”

一星期后,莱蒙小姐给老板拿来一张账单。

“对不起,波洛先生。我要不要照付这笔款子?丽奥诺拉花店,红玫瑰,十一镑八先令六便士。送至西中央一区终端街十三号‘地狱’,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的脸刷地一下像红玫瑰的颜­色­那样红了,连脖子都红了。

“照付,莱蒙小姐。是对一个喜庆——嗯,表示一点小意思。伯爵夫人的儿子刚在美国跟他老板的女儿订婚了,她爹是一位钢铁大王。我好像记得伯爵夫人最喜欢红玫瑰。”

“不错。”莱蒙小姐说,“可这个季节的玫瑰价格相当昂贵啊。”

赫尔克里·波洛挺直身子。

“有些时候,”他说,“人不必考虑节约。”

他哼着小曲儿,走出房门,脚步轻快,近乎蹦蹦跳跳。莱蒙小姐呆视着他的背影,忘记了自己要做的那套归档程序。女人的天­性­一下子在她心中勾了起来。

“老天爷,”她喃喃道,“我真纳闷——真格的——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过……当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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